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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2008-09-06 12:09:14) 下一个
  一九九八年香港世贞跑去找姐姐,宇贞也知道她为何而来。
  两姐妹,又无利害冲突,何必虚伪,因此十分坦白。
  她缓缓对妹妹说:“你也看到了,实在住不下。”
  这是真的,公寓统共得两个小房间,他们夫妻一间,保姆与婴儿一间,已无空余地。
  “除非,你睡沙发,实非长远之计,两个星期半个月则不妨。”
  世贞讪笑,她不知怎么会上门来,难道希望姐夫睡到客厅不成。
  “总共只得六百平方尺面积,已经挤了四个人,幼儿晚上啼哭,一家惊醒,你不会喜欢,况且,你衣服鞋袜一大堆,也不是寄人篱下的格局。”
  世贞点点头。姐姐试探地,“你手头紧,我可以借一点给你。”
  世贞尚未开口,姐姐又说:“一万两万无所谓,多则没有。”
  世贞欠欠身,“我明白。”
  “请你多多包涵,爱莫能助,切勿为此伤了姐妹和气,有空来吃饭。”
  “是,我告辞了。”
  幼儿哭泣,宇贞坐不稳,家务助理忙着在狭小厨房里炒菜,油烟阵阵。
  门一响,姐夫下班回来了,小公寓连转弯余地也没有。
  世贞唯唯诺诺告辞。
  她姐夫吴兆开松开解领带脱外套,“世贞来干什么?”
  宇贞叹口气。“是来赊还是来借?”“我已打发她。”
  “已经廿一岁了,一贯如此无打算,真不是办法。”
  “社会虚荣,造就这一班女孩子,一身名贵穿戴,净挂住吃喝玩乐。”
  “那你说说她。”宇贞微笑,“她哪听得进我这种小家庭主妇的忠告,她一定在想,咄,龙搁浅水遭虾戏。”世贞一到大厦楼下天就下雨了,她皱起眉头,叫一部街车,赶回自己的家去。
  世贞其实也不是全无灵魂的一个女子,只不过生活窘逼之际,人人都会露出狠狠之态。她没精打采推开门。
  与她合伙租屋住的胡雅慈自电脑荧幕上抬起头,“真失败,全写在你脸上。”世贞看到桌上有半支红酒,倒出来喝一口。“有何打算?”
  “继续找工作。”
  “有无羡慕令姐幸福家庭生活?”世贞讪笑,“谢谢,不敢当。”
  “那种刻板像不像吃套餐?撤下头盘,来一个汤,然后是主菜,甜品大概是子女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之类。”世贞也嗤一声笑,“有时还会吃出一双蟑螂来。”“是呀,那种丈夫保不定也会有外遇。”两人嘻哈绝倒。
  半晌世贞叹口气,“已欠了三个月房租了,怎么办?”
  “我替你垫着。”“你看,远亲不如近邻。”
  “你也别太叫我吃亏。”世贞又喝一口酒,“最近工作不好找,再次上轨道之后,我也怕了,说什么都搞些节蓄。”雅慈揉揉眼,“我们这一代人不到三十岁就会瞎掉。”“每隔三十分钟你得让双目休息一下。”
  “这样子下去真不是办法。听说五十年代织假发女工操作三年双眼都做坏掉,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有。即使盲了,我们穿过意大利时装喝过法国葡萄酒。”
  雅慈叹口气,“不知何日出头。”世贞感喟,“现在开始筹谋已经迟了,十六七岁立志弄钱又还好些,穷女,谁给你面子,你又拿什么东西换给人。”
  世贞忽然轻轻说:“肉身。”“那真是悲哀的。”
  “最好当然是正式结婚。”“也不一定长久。”
  “有八位数字赡养费好移民了。”世贞咕咕笑,“真堕落。”
  雅慈哼一声,“说说而已,你我至今还是个苦哈哈的女白领,可见会吠的狗不咬人。”
  “说说你的择偶条件。”雅慈一脸憧憬,“英俊、体贴、爱我,在山上有一栋宽大公寓,雇佣人服侍我,帮我做一门生意,给我面子、安全感,叫我快乐。”
  世贞点点头,“可见你已患失心疯。”雅慈又去看着电脑荧幕,“是,”她承认,“我也知道。”世贞忽然问:“你可害怕前途茫茫?”雅慈答:“不,我还年轻,体内自然分泌一种活力荷尔蒙,使我充满盼望,无论遭遇到何种样挫折都会有劲道重头再来。”
  “嗯,”世贞说:“到了更年期这种内分泌渐渐减弱……”雅慈讶异,“那是四份一世纪以后的事了,若果尚无作为,显然是少壮不努力,也没有什么好怨。”
  “光是努力吗,命运呢?”雅慈笑,“性格控制命运,立定心思,总找得到道路,不过,世贞,你我始终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雅慈,我的末日近了,不得不想办法。”那晚,蜷缩在小小单人床上,世贞做梦,回到那间办公室。
  本来是过得去的一份工作,有晋升机会,传理系毕业的她管理档案可以胜任,可是上司自从一次约会不遂之后就处处为难她、逼她就范。
  一年后她才知难而退,已经十二分忍耐。
  已经去到那种明明是四月十五日他偏偏说是四月十六,把日历及报头给他看,他还说是王世贞错,而办公室没有一个人有正义会站出来指出公道。
  世贞这点志气是有的,知道争也无用,立刻辞职。
  小小一间通讯杜一共十来人上班都可以有人指鹿为马,社会也真够险恶。
  她在梦中看到那洋人问她:“世贞,为何不就范?”世贞冷笑一声,“你给我做你的位置我都不稀罕,这样一步步往上爬,混身烂掉还未捞到一问宿舍,你做梦呢。”蓦然惊醒。
  心觉好笑,怎么同这种人理论,喝过酒口乾,她到厨房找水喝。
  不由得想起亡母,虽然母亲活着也帮不到什么,可是小时候由她拉扯着姐妹俩长大,倒也无忧无虑,不比现在,什么都要自己承担。
  她握着杯子,一坐坐好久,本来想效法那种失意伤心人呆到天亮,可是因为年轻,藏不住忧虑,一下子瞌睡,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是雅慈把她推醒。
  “哎呀,没事不要叫我。”
  “有临时工你做不做?”世贞揉眼,“除却卖身什么都干。”
  “又不致于这样惨。”世贞一骨碌起床,“是什么工作?”
  雅慈说:“森悦酒店的秘书服务部今朝严重缺人。”
  世贞一愣,“我不谙打字速记。”
  “我见过你在电脑键盘上输入资料。”
  “雅慈,这种外地商人找的不过是导游女郎。”胡雅慈声线忽然放得很温柔,“我知道,你在等的是年薪二百五十万出入有司机接送宿舍在山顶的优差,”她接着吼叫起来:“可是此刻你欠我三个月租金身上又长满霉斑不如出去散散闷气。”
  “是是。”世贞连忙起来梳洗。
  雅慈犹有余怒,“呔。”她叉着腰说。
  世贞赶到森悦人事部,组长登记了它的资料,同她说:“是七0三号房的阿瑟女士。”世贞忽然觉得她算是交了好运,客人是位女士。
  “她在咖啡厅等你,金发、红衣,三十岁左右。”世贞一眼就看到阿瑟,看妆扮,毋需置疑,是美籍人士。她过去招呼。
  阿瑟抬头,一脸笑容,“贞,你的履历好极了,这次一定可以帮到我。”
  世贞谦道:“我出来见识学习。”“咖啡?”
  “谢谢,我喝茶。”雅慈是对的,不论是什么性质工作,不计酬劳,一个人出来活动一下总是好的。
  阿瑟同她解释,她此来是接洽印刷厂签约,已经选定了两间,一间日资,对方有许多坚持,可是愿意招待她到东京住两天三观总厂,另一家是华资,代表是老板的长子。
  世贞对印刷业完全不通,只得唯唯诺诺。
  片刻她好奇,“是印杂志或是目录吗?”
  “不,”阿瑟女士笑,“是礼品盒子。”“百货公司?”
  “不,巧克力礼盒。”世贞意外了,“啊。”因对糖果印象甚佳,不禁露出微笑。
  “一年四季各种节日像圣诞新年情人节复活节都需要特别包装,我给你看样版。”
  摊开图样,世贞啧啧称奇,最大的心型硬盒可装三磅巧克力,最小的只两粒。
  “风土人情你比较熟,希望你给点意见。”世贞只是笑。
  “日本人有车子来接,”她停一停,“我始终不习惯在酒店房间见客。”阿瑟为人随和,也不是不聪明,可是精神略见恍惚,这也不稀奇,世贞微笑问“第一次来采访?”初到贵境,因为一刹时被五光十色冲击,会有一阵迷惘。
  世贞那日穿着一套深蓝色西服,短发梳向脑后,只擦一点口红,看上去却十分明丽,精押奕奕,双目炯炯有神。
  阿瑟上车时说:“华裔女性有像你这样高挑的吗?”
  “这一代大都不矮。”世贞帮她拎着手提电脑。
  早上交通挤塞,世贞提醒司机走另一条路往东区,略远,可是一定比较畅顺。
  驶到一半,下雨,阿瑟抱怨,她穿肴白色高跟鞋,奇怪,世贞想,怎么会有人穿白只听得她说:“一遇潮我的头发会卷曲。”
  “不要紧,酒店有理发店。”
  “男人才不必担心这些可是。”世贞微笑,“我们也别把男人生活想像得太轻松。”
  他们也有苦处,也不见得拥有这个世界。
  世贞记得豪气干云的女同学曾说:“男人,先挣一亿身家才好开口说话。”否则,说管说,有谁理。雨天,挤在密封车厢,也是一种缘份,阿瑟给世贞看她手臂上贴的尼古丁胶布,用来戒烟,世贞看见她肌肤上全是褐斑,像是掀翻了颜料。
  她的体臭亦渐渐挥发。有点刺鼻。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代表是一位陈先生,十分精明油滑,延她俩进办公室,谈起生意来。
  雨忽然下大了。
  窗外一片迷蒙,世贞觉得道天气就同它的前途一样不明朗。
  回过神来,世贞才知道阿瑟代表美国宝地巧克力厂,那算是一宗大生意。
  她熟络地记录会议重点,看上去一点也不似临时秘书。
  散会前阿瑟接纳对方好意,到日本视察。
  那位陈先生看一看世贞,慷慨地说:“王小姐也一起去好了。”
  世贞连忙说:“呃,我没有现成证件。”
  “不要紧,一个下午可以出来。”世贞只是赔笑。
  阿瑟并没有立时签约的意思。
  送她们出门之际陈先生忽然用粤语同世贞说:“请王小姐为我们美言数句。”世贞连忙唯唯诺诺。阿瑟笑问:“他叫你关照他?”世贞但笑不语。
  “自东京返来就签给他。”
  “已经决定了?”“嗯,老字号,大资本,可靠。”事不关己,世贞只是附和。
  阿瑟却说:“我们先去用膳,稍后,我带你去会一个人。”
  “是。”“会议记录给我看看。”
  “只是草稿。”阿瑟接过一看,吓一跳,“如此整齐,可直接输人电脑打印。”“我稍后就做。”
  “贞,你要是到新泽西来,请联络我,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世贞不出声。
  “我知你不止是秘书人才。”世贞仍然没有言语。
  “怎么样,怀才不遇?”
  “别提了,对,我陪你去逛商场好不好?”“我早听说这已经不是购物天堂。”
  “可是那么多著名牌子都汇集在同一地方到底是难得的。”
  “带我去吃好的中菜。”“道地中菜馆都不讲究装修。”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世贞同阿瑟去吃杭菜,叫了两菜一汤,阿瑟以惊喜的神情几乎连舌头都吞下肚子。
  饭后她叹口气,“你知道我们还少了什么?”世贞作询问状。
  “一位知情识趣的男士。”世贞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成语,叫饱暖思淫欲。
  她忍不住笑起来。
  为了掩饰这个想法,她努力在阿瑟碟子上加菜。
  吃完饭之后,这位美籍女士显然有点累,直爽的她说:“最好一星期只做四天,每天净上午办公。”“你可要回酒店休息一下?”
  “好主意,你呢?”
  “我借一个角落做妥会议记录。”她凝视她,“年轻真好。”世贞笑。
  “下午三点来叫我。”有一日,世贞想,她也会觉得疲倦吧,届时,希望有不必出来的条件,坐家中,泡杯茶,看看书,听听音乐,真的累了,索性打中觉。
  每个人总得老,可怕的是老大之后为生活不得不时时强颜欢笑充后生。
  世贞在图书馆找到一个好位置,一下子把功课赶出来。
  尚有时间在码头附近小贩处买一客冰淇淋吃。
  二时,她在大堂拨电话给阿瑟。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转身,正是她。
  “来,我们走吧。”世贞发觉她已换过一身衣服,粉红色的套装比身段小两号,绷得紧紧,头发做过了,太过蓬松,鞋子的跟更高更细。
  她轻轻说:“你替我留意这位男士。”世贞暗暗好笑。
  还有,当她老了,她不要再在男女关系中兜圈子。
  她希望可以过正常平凡愉快的家庭生活,以养儿育女为重,有空培养个人兴趣,她才不要口渴地四处找异性的慰藉。
  跟成功人士学习,得益良多,看到失败例子,也可以从中警惕。
  阿瑟的神情有点迷茫,“我真未想到,东方男士可以如此英俊倜傥。”世贞又微微笑起来。
  当然,他们也不致于似从前洋人印象中那般黄瘦猥琐,可是距离阿瑟所形容的,也许还有一段距离。她是遭到这个都会的迷惑了。
  下车之前,她细细补上口红。
  世贞暗暗叹息,只有对外貌极端缺乏信心的人才会误会一盒胭脂可以挽救什么吧。
  她抬头看到招牌上写着童氏印刷。姓童。
  世贞想,别的姓氏都留有余地,姓童现成可以叫童真,只有姓王,实在平庸,一点想像力也无。
  虽然是工厂区,可是会客室收拾得一尘不染,男工人奉上茶盅,说:“童先生马上来。”世贞打开茶盅,见是淡绿色龙井茶,香气扑脸,立刻有好感。
  阿瑟问:“你喜欢这一家?”世贞欠欠身,“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这话说到阿瑟心坎里去,惋惜地说:“所以,不得不把生意给别人。”她并不糊涂。
  世贞大着胆子问:“那,我们为何走这一趟?”阿瑟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想再见他一面。”世贞没有再笑。她有点同情这位女士。
  也许,童先生触动了她的回忆,可能她十多年前有一个男朋友不知道什么细微之处象煞了这个陌生人,于是她又有了恋爱的感觉。
  房外有脚步声,世贞金睛火眼那样盯着门口,等着这迷人的童先生亮相。
  他进来了。
  年轻、高大、英伟、浅褐色皮肤,稠密黑发有点天然卷曲,一脸好笑容,白衬衫袖子高卷,棕色卡其裤,“请坐请坐。”的确一表人才,可是,也不足以使人着魔。
  世贞牵牵嘴角。
  只见阿瑟站起来与他握手,媚态十足,“我们又见面了。”不愿放手的样子。
  这时,他看到了世贞,世贞这才发觉,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套句陈腔滥调,就是会说话的眼睛。
  世贞不想与陌生男人说话,故此避开他的眼神,可是已经知道他一连串的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出现,你不像是一个来谈生意的人呀”。
  她坐在角落优悠地做观光客。阿瑟想约他晚膳。
  他也知道生意不一定成功,可是拒绝一位女士到底是不礼貌的事,他问她喜欢吃海鲜还是素菜。
  阿瑟立刻答:“我不是吃素的。”世贞别转面孔,强忍着笑。
  会议完善结束。
  在车上,阿瑟数现款给世贞:“当是十二小时的酬劳。”
  “谢谢。”然后她半真半假悻悻道:“下次不带你出来应酬,男人一直盯着你。”世贞唯唯诺诺。
  “明早我到东京,返来再与你联络。”“是是。”
  “对,”心痒难搔,“你觉得他怎么样?”“过得去啦。”
  “什么意思?”
  “男人需心地好,爱惜妇孺,见识广阔,有专业学问,以及经济基础,你说是不是。”
  阿瑟一愣,格格笑一阵子,然后幽幽地说:“我只想得到他的身体。”这倒是简单。
  福至心灵,世贞立刻说:“祝你成功。”阿瑟女士高兴得不得了。
  虽然年轻,到底是人,回到家,也有点累。
  趁雅慈尚未回来,赶紧淋浴。
  就是这点体贴,欠租三月,才不致于叫人撵走。
  世贞开一罐啤酒,对着电视新闻喝将起来。
  记者这样报道:“六十九岁老妇倒毙家中数日无人发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世贞忽然扔下啤酒罐掩耳尖叫起来。这会是她未来写照吗。
  父母早已去世,姐姐自顾不暇,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只得一双手,若不趁年轻力壮挣点钱,将来也许孤苦零丁死在陋室发臭才有人发现。
  刹那间世贞怕得落下泪来。接着雅慈回来了。
  “今天如何?”世贞只得暂时把未来丢脑后,回答说:“薪酬比按月算好得多。”
  雅慈坐到她身边,笑嘻嘻问:“那么,你打算按月包还是逐日计?”
  满以为世贞会啐她,可是没有,世贞只是叹口气,“无所谓,至要紧有收入。”
  “都是我吓的,你看你担心得。”
  “先付一个月租。”她把薪酬交出。“你自己也要用吧。”
  “别客气,再想办法。”雅慈笑问:“今日学到什么?”
  “女人越老越要自重。”“男人亦需要庄敬自强吧。”
  “我不是男人,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女人的七情六欲最好在三十五岁之前解决,以后好好做事理家,切勿作非份之想。”
  “责己太严了。”世贞深深太息一声。
  “受了什么刺激?”雅慈诧异。
  世贞搔搔头,“累了。”她倒在床上,很快睡着,可是整晚乱梦不绝,一会儿看到债主临门,苦苦缠住不放,刹那间她又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出现在一个舞会上,却并没有人注意,出了丑都缺乏观众,更下不了台……那样半明半灭挣扎了半夜,醒来反而舒服,她掬一把清水洗掉脸上的油与汗。
  然后强自振作坐在小厨房阅报喝咖啡。
  雅慈打着呵欠起床梳妆,她不但幸运,也比较会做人,所以在工作岗位熬得下去。
  这时她探出头来,“世贞,电话,一个男人。”世贞看钟,才八点半,她又无男朋友,这会是谁。她接过电话。
  “王小姐,早,我是童氏印刷公司的童保俊。”世贞脸上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找她有何事?她连忙答:“阿瑟女士到东京去了。”
  “呵,是吗,对,这么早打扰你是怕你有事会出去。”
  “我可以帮你吗?”
  “当然,童氏想聘请你,你愿意来面试吗?”世贞一愣,啊,交了好运,“我上午正有空。”
  “我们总公司在银行区,”他说了地址,“你十时正来找我秘书刘先生。”她放下电话跳起来欢呼。
  雅慈正欲出门,看见诧异说:“如此大悲大喜真不是好现象。”
  “我转了运。”世贞连忙把好事告诉她。
  雅慈皱皱眉头,“所有不正常的事都含有危机。”世贞马上说:“我会小心。”
  “你见机行事,记住,无论有多情急,装作施施然,千万不可给人知道你已无隔宿之粮。”
  “遵命。”
  “祝你心想事成。”世贞借了雅慈最好的套装穿上,又把文凭等文件准备妥当,匆匆出门。
  她到了目的地发觉招牌上写的是童氏纸业,看来童家的生意不小。
  她同接待处说:“我约了刘先生。”片刻刘先生出来,是位中年瘦削男士,十分有礼,世贞以为要见的就是他,可是他只负责请她进内厅坐。
  又有工人奉上香茗。
  不见得员工也天天有龙井茶喝,世贞知道是特别待遇。人来了。
  他一进门便说:“我是童保俊。”这是世贞第二次听他报上名字。
  不知怎地,她觉得他刻意修饰过,身上散发着剃须水愉快的香味,可是衬衫袖子仍然高高卷上。
  老板是老板,王世贞心无旁婺,她是来面试的职员。
  童保俊微笑,“早。”世贞规规榘榘地回答:“早。”“我在森悦酒店人事部找到你的电话。”原来如此,这倒是解答了世贞心中疑问。
  “也得到了你的履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保密资料?个人私隐一点保障也无。
  “我这推广部正等人用,你几时可以上班?”世贞抬起头,想说明天,可是又觉得矜持点好。但,公事公办,切莫坐失良机,于是鼓起勇气说:“我随时可以报到。”
  内心几番挣扎,知道瞒不过童保俊一双眼睛,面孔不禁激辣辣红起来。
  出来找生活,非得经过这种一层层试炼不可,这算什么,还未开始谈薪酬呢,良家妇女还不是一样得关在一间房间同男人谈钱。
  世贞表面上并不敢露出苦涩之态。
  “我们是小型公司,人事紧凑,无是非,你可以放心。”世贞说是。
  “你跟着我就可以。”这话是什么意思?世贞假装不觉。
  “来,看看你的办公室。”世贞又吃一惊,是算准了她一定会来?
  童保俊笑笑,“是上一手空下来的房间。”世贞连忙怪自己多心。
  “薪水是这样的,起薪点是——你只有一年工作经验,加你十个百分点,将来自有晋升机会,薪酬自然调整。”薪酬十分普通,世贞放心了。
  也许,他只是欣赏她的工作能力。
  小小房间背山面海,风景十分优美。
  世贞忽然说:“阿瑟女士其实无心把那单生意交给童氏。”童保俊十分豁达,“十单生意有一单谈得成功,已算好运。”他一点也不在乎。
  世贞想问:昨晚,你有与她晚膳吗,又有什么下文?
  可是童保俊像是看穿她的心事,“昨晚,我派刘先生陪她到近郊吃海鲜。”世贞忍不住笑出来。
  童保俊也笑,“我有急事,走不开。”这种说法算已是够风度。
  他送她到人事部办登记手续。
  世贞无意中说:“上一手……”秘书也闲闲答:“王小姐这职位是新创的。”然后,童保俊在门口等她。
  “我送你一程。”袖子已经放下,西装外套拎手中。
  从前,写字楼聘请职员要求铺保,现在,至少童保俊有这种条件。
  很明显,他对她有特别好感。他的车子在停车场。
  是一部深蓝色德国房车,十分朴素,世贞放心上车。
  老是有卫道人士不知民间疾苦地责问受害人:“当日你不该上车。”是,当事人亦有错,但当其时,不上车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又下雨了。
  世贞想起阿瑟女士白高跟鞋上的泥泞,到了那种年纪。世贞不希望再在泥路上踯躅,前车可鉴,宜早做打算。
  只听得童保俊问:“你肚子饿吗?”一早没吃什么,听见这话,世贞的肠胃反应激烈,忽然咕咕鸣叫,响闻十里,她尴尬得找地洞钻。
  童保俊说:“吃完饭才送你。”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约会。
  选菜之际,他问她,“我替你作主可好。”世贞十分高兴,只有幸福儿童才会嚷:
  “我要自己来”,因不知事事背上身是多么辛苦凄惶的一件事,她巴不得有人作主,乐得清闲。
  “不喜欢可以另外再叫。”世贞冲口而出:“不会不喜欢。”童保俊讶异,“这倒是好。”
  “好吃多吃点,不好吃少吃点,下一顿很快又来,何必斤斤计较。”
  童保俊有点意外,这年轻女子如此随和,算是难得,他又试探问:“认真难吃呢?”
  世贞笑了,“下次不来也就是了。”“不抱怨不投诉?”
  “哪有那么多时间。”童保俊很佩服她的宽宏大量。
  他从前有个女朋友专门挑剔小事,天要掉下来之际她还抱怨男伴不够体贴,童保俊只觉得累,特地到外国住了一年以便彻底与她脱离关系。
  很明显,王世贞完全不同类型。
  他对这张面孔一见锺情,她坐在会客室暗角,他一进来,就觉得沙发后边有什么会发亮,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一双大眼睛。
  他从未见过女孩子有那样浓稠的眉毛,真想伸出手指,顺着方向摸一摸。
  整个会议他都不知道人客说些什么,也不在乎一宗半宗生意。
  他只想尽快与这位王小姐单独接触。
  幸亏诚心要找一个人,不难办到,发动三五名手下,在数小时内便得到她的资料。
  她家境不好,且正在找工作,确是乘虚而人的好机会。
  午饭后他送她回家,“明早见。”世贞看着双脚,仍是那双紫红色半跟鞋,没有仙履,也算奇遇。
  找到固定工作,信心倍增,她打开冰箱,把雅慈的汽酒及水果取出大快朵颐。
  她忽然恢复了自尊。
  欠房租的时候不知怎地连说话都有点口吃,走在路上,明明有目的地,也似心不在焉正在浪荡。世贞浩叹,没有收入真惨。
  一松下来,握着酒瓶睡着了。
  有一日,要喝真正的法国香槟,而不是加州汽酒。
  雅慈下班,看到好友仰脸躺在沙发上打呼。
  跟她来的男伴过去一看,诧异地间:“借酒浇愁?”雅慈比较了解,“我们哪敢长眠醉乡,只在高兴之际庆祝一下。”
  那男子点头,“女人喝醉真正难看。”雅慈不忘补一句:“男人借酒装疯亦不见得好看吧。”
  那男子忽然发现新大陆,“你的室友十分漂亮。”雅慈笑了,“张大嘴扯鼻鼾的美女?”
  “身段也好。”雅慈板起面孔,“叫醒她介绍给你如何?”
  男子连忙接下去:“不过,同你比,雅慈,始终还差一截。”
  雅慈叮出一口气。“她快要搬了。”“是欠租吗?”
  “不,蜗居哪留得住她。”“我发誓不再多看她一眼也就是了。”
  “你倒想以为是你的缘故。”雅慈换了衣服鞋子,与男伴离去。
  世贞转一个身。她彷佛觉得有说话声,可是听不清楚。
  雅慈应酬完返来,看见她抱膝在看电视新闻。“好消息?”
  “是。”“恭喜你,是何种职位?”
  “私人助理,”世贞并不糊涂,“跟在老板左右进进出出,办些琐事,在公司叫推广经理。”雅慈皱上眉头,“你要小心。”世贞不语。“他可有家室?”
  “我没问。”“大约什么年纪?”
  “三十,三十二,我不肯定。”
  “这么年轻?”雅慈含蓄地说:“有些私人助理的老板七八十岁。”
  “那些助理不需上班。”“别天真,人家廿四小时候教才真。”
  “雅慈你的思想真龌龊。”雅慈否认,“是吗,不是这社会肮脏吗?”她握着世贞的手,“你要当心。”世贞说:“我知道,”忍着笑,“干万要捞些油水。”雅慈说:“啐。”生气了。
  第二天出门下楼上班,有人上来同她说:“王小姐,我是童氏司机,负责接送。”
  呵,脱难了,公共交通工具挤掉的不单是脂粉,还有尊严,王世贞终于登上私家车。
  一边讪笑一边庆幸。
  童保俊比她早到,一见她便说:“世贞你到了正好快来开内部会议。”世贞倒是一愣,什么,着她开会、办事?她不是他的花瓶吗?
  连忙打醒精神跟进。
  这个会开了三小时,出乎意料之外,世贞发觉她负责的办数还真不少,不禁大大讶异,他真找她来做牛做马?不禁大大失望。
  可是稍迟又十分高兴。
  那一天,她晚上七时半下班。
  老板房间尚灯火通明,他没有走的意思。
  她站在电梯大堂,他追出来。
  “喂,你不等我?”他卷高了袖子神情略倦语气抱怨。
  须根长出来,腮边下巴都带些青紫,看上去真似那洋女士阿瑟所说有点性感。
  世贞微笑,“等到几时?”
  “快了。”世贞摇摇头,“不,你等我,不是我等你。”她见过愿意等的女性,真是可怜,等男人离婚,等男人回心转意,等男人恩宠有加。
  不,有就有,没有拉倒,绝对不苦苦地等。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童保俊用手隔着门。
  “八点半我来接你。”世贞说好,那又是另一件事。
  到了楼下,世贞浑忘特权,如常往地下铁路站走去,司机慢车追上来,“王小姐,这边。”世贞这才把前程往事想起来,欣然上车。
  手上有工作量,证明她真材实料,堪称意外收获。
  她在吃三文治的时候童保俊来了。“你好像永远在吃。”
  “饥渴难当。”“会不会是一直在盼望什么?”他揶揄她。
  他走进浴室,老实不客气对镜子掏出电须刨剃胡髭。
  世贞担心,“喂,我有房东,你当心点。”童保俊转过头来,十分意外,“老刘没带你去看宿舍?”世贞一怔。
  “与人合住多不方便。”世贞从未试过独居,想必是种享受,像一切生活中乐趣,必需付出昂贵代价。
  “明早我让老刘陪你去看看。”世贞忽然问:“大家都有呢,还是我一个人有?”
  童保俊转过头来,他笑了,“你说呢?”回答得真好,益发显得问题愚鲁。
  那晚他们出去,已经像多年朋友,童保俊同她讲述业内种种困难之处,他自父亲处承继了业务,五年来,每星期大概只得十多小时睡眠。
  童氏名下除了纸厂印刷,还有一家规模中等的广告公司。
  “所以,在我们公司,前途是有的,不过靠血汗争取,”他搔搔头,乾尽杯子的红酒,又说:“可是,那么努力,又有什么乐趣?”世贞笑笑答:“好过没有。”他有点酒意,觉得这个女孩子有趣极了,伸出手去,想拧她的面颊,抬起手,才觉唐突,随即放下,讪讪地十分尴尬。
  归途中他十分沉默,送世贞抵家,他忽然说:“明天又可见到你,真好。”她是他伙计,这是唯一可以肯定每天见面的关系。
  雅慈曾经算过,他们见同事的时间,绝对多过见伴侣。
  回到小公寓,电话铃正响。世贞连忙接听,“是哪一位?”
  “贞,那是你吗?”咦,这是谁呢?
  “我是马利阿瑟,记得吗?”
  “啊,阿瑟女士。”
  “我自东京返来,还有部份工作有待完成,你愿意出来帮忙吗?”世贞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才两日两夜,她的生活已起了彻头彻脑的变化。
  “呃,阿瑟女士,我已找到工作了。”“这么快?”对方讶异。
  “这是一个高节奏快速度城市。”
  “如今我相信了。”世贞赔笑。
  “待遇好吗?”“过得去啦。”她已不愿多说。
  阿瑟听得出来,“那,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再见。”世贞真怕她知道她便是恩人,若非她把在家孵豆芽的王世贞带出去,哪有机会。
  不,真正恩人是胡雅慈,是她把室友自床上拖起来去见光。
  世贞坐在床沿,等雅慈回来。雅慈进门看见她未睡,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要搬出去了?”世贞颔首。
  “什么时候?”“明后天吧。”
  “这么快,可见是水到渠成,顺水推舟,恭喜你。”
  “你说,我该不该搬。”
  “你心意早决,为何还来问我。”世贞叹口气,“切勿误会我是虚伪,我心彷徨。”
  “世贞,有机会总得跳出去,你我可走的路又不是那么多。”
  才上个星期罢了,想在姐姐家搭张尼龙床睡都不可能。
  世贞问:“我走了你呢?”“另外找房客。”
  “你自己几时搬?”
  “我恐怕一辈子住小公寓做包租,我没有那种运气。”
  “你太正经了。”雅慈微笑,“所以一辈子得不到桃花财。”
  “是吗,叫桃花财吗?”雅慈说:“不知多贴切。”世贞睡了。
  世贞这才知道做梦不见债主来追是那么愉快的事。
  第二天会计部预支薪水给世贞,真是特别恩恤,世贞已经穷到极点,无论如何捱不到月底。
  那一日。她跟在童保俊身后去开会,跑了三个地方,十分劳累,二人无暇谈私事。
  到六时许童说:“世上最辛苦是小生意人。”世贞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穷人至倒楣吗?”“你说,世贞,最无出息的人可在几岁退休?”
  “我知道有些人恃父亲有几文一辈子也不用工作。”
  他自顾自说下去:“三十五岁可以退休没有?”
  “要是你愿意,马上可以放下生意。”
  “是吗,那我每朝起床干什么?”“吃喝嫖赌。”童保俊笑,“那多空虚。”这时老刘推门进来,“王小姐,我陪你去看宿舍单位。”童保俊说:“速去速回。”他埋首工作。
  车子开往山上,空气较为清新,一转头,可以看到天边橘红斜阳。
  单位门一打开,看到光洁硬木地。
  客厅尚未有家具,书房及寝室却已经布置妥当。
  世贞站在长窗前看海景。山上是山上,山脚是山脚,层次分明。
  老刘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我下班了。”世贞连忙送他出去。
  睡房异常宽阔,雪白的床铺被褥,私人浴室近在咫尺,呀,世贞想,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胭脂都排列出来了。她没有忘记回公司道谢。
  童保俊卷着袖子正在忙。
  看到她,他说:“世贞,你听听这个人要什么,烦死了。”世贞接过电话,原来是一家杂志社的主持,希望印刷费再赊久一点,她与他好声好气商洽起来,不久达成协议。
  那人十分感激,“谢谢你童太太。”世贞连忙温和地答:“我是童先生的助理,我姓王。”那边没声价道歉。
  童保俊问:“摆平了?”世贞点点头,手中有权,办事能力自然高超,什么都要问过上头,天才都变蠢才。
  他并无问她对新居可满意,只叫她坐下,他有公事与她商量。
  两人一谈谈到九点多。
  他看看表,“糟,我约了人,迟到。”匆匆赶出去,两人乘不同的车分道扬镖。
  世贞回家收拾行李。
  她一直不知道身外物只有那么一点点,一只小小行李箱已经可以装走,一共几套衣服,千多本书,以及若干日用品。
  雅慈回来,看到了,无言,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
  “不喜欢,再回来。”世贞失笑,如何走这回头路?
  “我恨适应新环境。”“别忘记继续联络。”
  “知道。”世贞与雅慈拥抱。她付清了欠租。
  无债一身轻,公司车在楼下等她。
  当晚她搬进新居,那完全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宽敞宁静,什么都是现成的,不必她费脑筋。她拨电话给姐姐。
  宇贞在那一头正预备睡,听到是妹妹声音,有点害怕,又是什么事?她能力有限,爱莫能助,世贞一开口,即是陷她于不义,故此语气甚为冷淡。
  “这么晚可是有要紧事?”
  “我搬了家,把新地址电话告诉你。”宇贞十分意外,“好,我写下来。”“我工作地方则是——”“找到新岗位了?”更加纳罕。
  这个不长进的小妹彷佛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时间不早,改天再谈。”宇贞挂上电话,对丈夫说:“你来看,这是世贞的新住址。”那吴兆开懒懒接过,瞄一瞄,双眼忽然睁开,“招云台?”
  “可不是。”“她何来的本事住招云台?”两夫妇啧啧称奇。
  “周末请她来吃顿饭问个仔细。”世贞没听到,世贞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见一整幢招云台都是独居女人,一人霸一个单位,每个人都认识童保俊。
  早上,犹记得这个梦。
  她去上班,电梯门打开,不同年龄性别的人进来,她才放下心。
  不,不全是童保俊的女人。
  世贞被这种想法吓一跳,那么她呢,她可是什么身份?
  电梯已经到了楼下,后边的人请她让一让,她才如梦初醒。
  世贞在童氏做了三个月。
  她十分勤力、称职、低调,学得很快,也懂得应用、实践,她与童保俊,并无进一步发展。
  一日开会到深夜,童保俊累到极点,忽然叹口气,揉揉双眼,问世贞:“我们什么时候私奔呢?”世贞不动声色,静静答:“待我查查约会簿。”其余的同事都笑了。
  世贞不知人家怎么想。
  姐姐来约过几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觉得亲人声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还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钻,享受独居清静,握着一杯茶,坐在露台上,久久不厌。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可是至少知道明天一早该往何处去。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贯向童保俊报到。
  老刘见到她,立刻站起来,“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说:“童太太在里边。”世贞立刻领会,静默地退后两步,不知怎地,脚步有点踉跄。
  她一声不响转回自己房间。心有点忐忑,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不做惯贼的人看到别人顺手牵羊已经吓得心卜卜跳。
  然后,老刘匆匆进来,忘了敲门,“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处。”世贞手足无措,不知藏往何处,连忙收拾一下杂乱桌面。
  说时迟那时快,脚步声已经传来,办公室门忽尔被推开,童保俊探头进来,“这是我们的推广经理。”世贞屏息。
  一位女士在门外轻轻站住,客套地问候,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头银灰色头发,穿珍珠色套装,戴红宝石耳环,年纪约六十上下,保养得极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亲。
  她只在门口瞄一瞄,并无多大兴趣,随即往别的部门去了。
  世贞掩上门,靠着墙,呼出一大口气。啊,她还以为是年轻的童太太。
  童保俊稍后过来,伸出舌头喘息作惊魂甫定状,世贞不禁好笑。
  “没想到我那么怕母亲吧。”世贞温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童保俊感慨,“你说得太好了。”世贞要到这个时候才恢复常态。
  她发觉衬衫背后已经汗湿。没有做贼心也虚,真不是那块料子。
  她发青的脸到此刻才慢慢转为红润,接着,耳朵脖子都发起烧来。
  童保俊看着她晶莹的面孔,忽然问:“工作还习惯吗?”
  “还好。”“男同事有无约会你?”
  “没有。”怎么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板对她有意思,连说声早都可免则免。
  偏偏童保俊明知故问:“啊,为什么,你拒人千里之外?”世贞并没有娇嗔地打蛇随棍上:“人家怎么对你你不知道?”
  她只是老实地答:“我已对约会游戏丧失兴趣。”
  童保俊刚想开口,老刘却在门口说:“老太太还有话说。”他只得前去侍候。
  世贞连忙脱下外套,凉一凉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这时,同事已把大叠文件放在她面前,“世贞,劳驾你看看。”世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马。
  老刘又进来,“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请大家吃饭。”世贞十分委屈,“我有约。”
  老刘笑了,“今晚还是我岳母七十大寿呢。”“怎么办?”
  “老板为大。”世贞叹口气,“你说得对。”
  “七时正,森悦酒店的西菜厅。”哔,连更衣的时间也没有。
  同事们其实都已经很累,可是统统都还得强颜欢笑前去饮宴。
  世贞一到便坐在长桌后边位置喝啤酒,由童保俊把她叫到前座去,上次来这,她正失业,窘到极点,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话,只是赔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倦,把一干年轻干部斗得东歪西倒。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有人偷偷抱怨应付加班费。
  好不容易散席,童保俊与世贞同车。
  他说:“母亲对你的印象不错。”不见回答,自驾驶盘转过头去,满以为她在踌躇,可是不,她已经睡着了。
  样子可爱,一如稚童,头歪在一边,丰满的嘴还张开一点点,像还想说什么,可是支撑不住,随即堕人梦乡。童保俊不由得笑起来。
  年轻真好,这样睡十多分钟,张开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几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总得找一张床,平平躺下,起码睡七八小时才叫休息。
  全盛时期已经过去。
  他想在那样柔软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该刹那并无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搂抱亲吻活泼可爱的幼儿。但车子一停,世贞即刻醒来。
  “啊,到了。”她说。
  趁她未推开车门,童保俊说:“下星期,你与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泽西走一趟。”
  “那张合约还未谈拢?”
  “去年他们派人来,今年很应我们走一次。”“呵,礼尚往来。”
  “再见。”世贞推上车门,朝他摆摆手。
  她打一个呵欠,抬头看去。都会的夜空永远是浑浊的灰色,远处有霓虹灯橘红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蓝色丝绒般天空,观看铺天盖地灿烂星光。
  可见前辈们说得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贞连妆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电梯碰到营业部王子恩。
  随口便说:“子恩,你有现成的美国旅游签证吧。”王子恩一怔,“谁去美国?”
  世贞即时明敏地改变话题:“你到过大峡谷没有?”王子恩笑,“到了纳华达,自然只余进赌场的时间。”一开口便讲错话。童保俊想必尚未宣布。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许多人看见,她最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世贞忽然觉得寂寞,从前上班,与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闹闹,嬉笑诉苦,痛斥老板,不知多开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吧。她朝王子恩赔笑。
  甫坐下,老刘便进来说:“王小姐,老太太与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泽西。”世贞又一怔,“有急事?”老刘不作答。
  又是秘密,简直不能开口问任何事。世贞只得维持缄默。
  老刘说:“王小姐,这是你的飞机票,请你明朝起程。”世贞睁大双眼,她以为此行已经取消。
  “王子恩与我一起去吗?”老刘迟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他出去了。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贞速赶案头工作。那天下午,公司来了稀客。
  世贞到接待处一看,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姐姐,你怎么来了。”宇贞一脸笑容,手抱幼儿,“我们在附近医务所打防疫针,顺道过来看看。”幼儿睡得十分平稳,世贞笑,“个子大了许多。”她请姐姐到会客室喝杯茶。
  宇贞打量她的办公室,啧啧称奇,“你也该下班了吧,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不如一起走。”世贞说:“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贞却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回来赶通宵。”都替她想好了。
  世贞只得笑笑,“好吧,一起走。”“先叫部车。”
  “不用,我有司机。”抱着小孩的宇贞不由得艳羡起来。
  原来年轻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钟车程就到了世贞新家。
  幼儿仍然憩睡,世贞把他轻轻放在床上。
  宇贞四周围三观,“客厅家具尚未置妥?”“没有空,也无客人,因此耽搁下来。”
  宇贞站露台上看风景,“这里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贞赔笑。
  孩子醒了,世贞连忙去找开水冲你粉。
  听得姐姐说:“将来我们上学,报阿姨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学校。”世贞有点心酸,帮得上忙她一定帮,可是,这不过是一间宿舍,并非永久地址,她际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兴得太早。“你有空来吃饭。”
  “知道。”姐姐语气比早些时温柔亲切得多。
  “我叫司机送你返家。”
  “有时我们看医生,问你借司机,不知可方便。”
  “你尽管拨电话来。”姐姐离去,世贞收拾行李,索性拎着行李到公司开夜车。
  在电梯里又碰见王子恩。
  他朝世贞笑笑,“明早往美国?”消息己经传开。
  世贞脸上的无奈是真实的,“听差办事。”王子恩笑说:“我打算下个月辞职。”
  世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怪不得他愿意与她攀谈。
  “子恩,”世贞鼓起勇气,“你怎么看我?”王子恩一怔,随即笑笑说:“聪明,直爽,愿意助人。”“谢谢你。”
  “不过,要把握机会,莫错失良机。”世贞这才真正P激起来,“是。”“恕我多嘴。”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他笑笑下班去了。
  世贞在办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着行李直接往飞机场。
  清晨,一人坐候机室喝黑咖啡,远处还有三两名单身人,环境异常凄清。
  一个年轻男子朝她走来,世贞抬起头,看,总有人前来搭讪,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惨呢。
  那男子却说:“小姐,请帮我填这张表……”他有几项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门,世贞一一为他解答,心中略觉彷徨,她希望他是纯粹攀谈。
  时间到了。
  清洌的空气永远有寂寞感觉,一上飞机找到座位,她便蒙头大睡。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世贞刻意充内行,不动声色,沉着应付。
  到了目的地,过海关时并无太大滞留,她叫计程车到酒店去。
  房间一早订好,不劳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时向他报告她已经到了。
  他不在房间,她留言。
  正是晚饭时候,她到附近小店去买三文治吃。
  四周围都是洋人,这才切实知道置身外国,小时候一直盼望到欧美留学,她微微笑,趁这趟出差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间。电话铃正在响,世贞跳过去取听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号,你还不过来帮忙?”当然,她是伙计,他是老板,可是,也总可以问问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与律师正在套房的客厅里商洽合约,见到世贞,他松口气,“细节你们谈,我要追看篮球赛。”世贞不知是荣幸还是无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来。
  “我们规榘是如此这般……不过可以让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电视机声浪,十分喧哔,世贞过去轻轻掩上门,瞄见他在喝啤酒。
  对方代表问:“你老板一贯作风如此?”世贞答:“不,只当他觉得合同太噜唆的时候。”对方无言。是要有一个中间人做这腌事。
  到了最后,连世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来合作无间,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才吞吞吐吐,有什么困难,照直说好了,童氏不会受不起打击,别浪费时间好不好。”对方律师竟一声不响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说:“我们下星期初再回覆阁下。”两人开门离去。
  世贞跑到门前去踢一脚。身后有笑声。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关上电视机。
  他叹口气,“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够了没有?”“不至于吧。”“嘿,已是最乐观的想法。”他坐倒在沙发上,又开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着世贞微笑,彷佛已浑忘适才不快之事。
  他说:“告诉我,旅途可愉快吗?”“辛苦不要紧,可是没有合约带回去……”“别把这种事放心上。”他摆摆手。世贞吁出一口气。
  “家里把这盘生意交给我,我无法不打理照顾,真烦,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里?”世贞温和地间。
  “到波拉波拉那样的岛屿去,在山上盖一座别墅,看着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觉,醒来刚好观赏儿阳。”世贞听了不禁心旷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长叹一声,“待家母驾返瑶池后才有希望实践。”世贞骇笑,他在诅咒母亲?
  “来,世贞,坐得近一点。”世贞坐到他身边。
  “家母一生饱受创伤,我不得不作出让步。”“这叫孝顺。”“世贞,我喜欢听你说话。”他握住它的手,她以为他会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松了手,反一个身,睡着了。世贞嗤一声笑出来。
  奢望办事至筋疲力尽的他们还有心情浪漫实在是太过天真丁。
  世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来,找她聊天。
  “这两年童氏生意并不理想,耍整顿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为着争名夺利愿意斩下一条手臂,那不是我。”世贞叹气,“你还诉苦,那我呢,我还时时庆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呢。”
  “世贞,你确是可爱。”世贞搓搓手,“好歹来这世上一场,且闯它一闯,光怪陆离,看个饱,当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贞终于趁这机会问:“你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讶异。“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静的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世贞张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时。”“相处时间长了,彼此才有了解。”世贞疑心,“你肯定这不是一物两用?”“不,我不会叫心爱的人吃苦。”世贞松出一口气。
  “回去我们就宣布订婚。”“我并没有答应呢。”世贞抗议。
  童保俊诧异,“签雇员合约之际你没看清楚小字,最后一行说:合约一年后乙方自动成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异常实际,她在想:姐姐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将来,小孩读书之时,一定可以报招云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该有这颗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过去敲他房门,找他外出观光,房门打开,她吓一跳。
  连忙称呼:“童太太。”一点不错是老太太,双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时,语气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记性十分好。她怎么会在这里?
  只听得老太太说:“我也在等他。”世贞唯唯诺诺。
  “不怕你见笑,家就在新泽西,他偏偏要住酒店。”这一切,世贞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装作一早都知道的样子。
  老太太忽然转过头来,“王小姐,来,请到舍下走一趟。”世贞为难,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经取过外套,世贞连忙帮她穿上,她挽起世贞的手臂,走出房间。
  “王小姐,说几个笑话给我听。”世贞暗暗叫苦,她哪里会说笑话,还世上又何尝有什么可笑之事。她只得赔笑。
  说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远之处,世贞知道这一区叫玫瑰谷,真没想到童保俊情愿住在酒店,他们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荫深处,世贞看到一幢鸽灰色三层楼大宅,车子停下,有佣人来开门。
  世贞心想,且看看室内陈设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个壳,室内陈旧不堪。
  她一踏进门,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内全部翻新,家具考究新颖,看得出有实力。
  童太太说:“请坐。”世贞尽量大方松弛。
  “喝完茶,我带你三观屋子。”童太太说话有点像命令,世贞也不以为奇,世上的确有许多能干的母亲,因对家庭贡献甚大,得到尊重,渐渐权威。
  就在这个时候,佣人过来说:“太太,国画老师来了。”童太太犹疑,“叫她等一等。”世贞连忙说:“叫老师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杂志好了。”童太太见世贞懂事,倒也欢喜,“那么,我去十五分钟即回。”她一走开,会客室顿时静了下来,花园外鸟语花香,环境清幽,世贞不由得纳罕。
  这样好地方,为什么童保俊不愿居住?
  也许,是太静了,再过三十年来定居还差不多。
  星期一三学国画,四五练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周末到市区见朋友,当然,也得处理财政上问题,不过千万别太操劳。
  这样富庶清静地渡过晚年,最好不过。
  她溜出会客室,来到花园,发觉蔷薇架后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过去,看到亭子后边,另有一间平房。一只腊肠犬轻轻走出来,友善地看着她。
  世贞对着它笑,“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平房内有声音传出来:“热狗,别骚扰客人。”世贞嗤一声笑出来,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门虚掩着,热狗又轻轻回到屋内去。
  世贞不知那人是谁,刚预备走开,忽然他问:“可愿进来喝杯茶?”世贞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门。她看到平房边摆满青葱盘栽,远处一张大沙发床,近处一张大写字台,一看就知道是位艺术家住在这里。
  世贞既意外又欢喜,她说:“我是王世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吗?”大床侧边摆着一架高大的木制雕花屏风,那人自屏风后边走出来,“我叫童式辉。”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贞抬起头,看到他的脸,不由得一怔,他长发,一身棕褐色皮肤,只穿件汗衫,裤子穿洞,手上拿着一支画笔。
  那人与她同样讶异,“你是谁的朋友?”世贞看着他那双明亮不羁的眼睛,他长得那么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轻,不用问也知道两人是兄弟。
  世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贞但笑不语。
  他打开一张帆布椅子,“请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给她,世贞一闻,心旷神怡。
  这时一只白鹦鹉飞到他肩上轻轻停住。
  世贞如进入童话世界中,无限惊喜。
  鹦鹉张嘴说话:“欢迎,欢迎。”抖动羽冠,片刻又飞出窗外。
  “来,吃点水果。”童式辉一脸笑容如阳光般眩目,他们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发挥得最淋漓。
  “你是画家?”“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喜欢画画。”
  “让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见不得人的习作。”
  “我肯定都是好画。”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世贞渐渐觉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这茶里……”“有一点点薄荷酒。”就在此际,佣人在平房外间:“王小姐在里边吗?”
  世贞连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辉失望,“这么快要走了吗?”世贞依依不舍,“下次再见。”他送她到门口。世贞老远便看见童保俊站在长窗前等她,一脸阴霾。
  世贞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她不想看这种面色,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来了这?”他责怪她。
  她低声分辩:“童太太邀请我。”
  “你应该先知会我。”世贞本来还想解释,但随即叹一口气,维持缄默,他在气头上。
  多说无益,一人一句,只有气上加气。“现在你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别。”“不用了。”“这好像不大对。”“我说对就是对。”他拉起她就走。
  世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着走。
  他开的是一辆敞蓬车,天忽然转晴为阴,接着下起小雨,两人头脸都湿了,其实一按钮便可以将软蓬升起,可是童保俊并没有那样做。
  世贞忍不住,轻轻说:“童太太邀请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车停在小路上,语气有点沧桑,“你错了。”世贞骇笑,“她总不会害我吧。”童保俊这时才息怒,“对不起世贞,我不该对你吼叫。”世贞揶揄:“不然下属要来何用。”
  “我对手下一向十分客气。”世贞不由得说:
  “你太认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脸色突变,“你见到了他?”世贞不满他几次三番反应过激,“是,我见过童式辉。”
  “你擅自走上阁楼去?”“不,他住在花园平房。”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异乎寻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贞擅自按钮,车蓬缓缓升起。
  她轻轻问:“你多久没回家了,连弟弟住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没有回答,紧紧闭着嘴唇,像是怕一张嘴便说错了永难挽回的话一样。
  年轻的世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没有经验,认为使性子是女性的权利,由男友来哄撮才对。小小车厢内气氛尴尬。
  童保俊扭开录音机,偏偏是小提琴独奏,世贞不懂古典音乐,越听越烦,是,乐声幽怨,但那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贞轻轻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车。
  她哪真会耽在房间,昨日看报纸,知道附近有个花市,她换件衣服便出去观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个园林展览,越逛越高兴,吃了他妃苹果,再买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热狗。然后与花档档主研究如何种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着两盘海棠回酒店。
  接待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来出差的,不能失职,立刻拨电话上去。
  童保俊说:“他们回心转意了。”世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转机。
  “我这就上来。”利润打得那么低,成功也不值得庆祝。可是总算接到订单,对公司有个交待。
  当然是做艺术家清高,不问世事,闭门造车,只需对自己负责,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确腌。他们两兄弟的生活如南辕北辙。
  将来财产如果平分,可能有点不大公平。世贞脸色缓和下来。
  童保俊打开门说:“代表马上就到。”世贞点点头。
  他在喝酒,看样子两兄弟都喜欢喝上一杯。
  他俩没有说话,世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对方代表准时到,世贞看过合同,交给童保俊签名,大家脸色缓和起来,又开始客套。“会顺便到纽约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时间,”他忽然看到世贞脸上有盼望之意,略为踌躇,“不过,去半天大概不成问题。”侍者送香槟进来,各人碰杯喝乾了,对方才告辞。“合作愉快。”室内只剩他们两人。
  “可去过纽约?”
  “一年前跟旅行团去过一次,逗留一日,走马看花,什么都来不及做。”“我们今晚就去。”世贞笑问:“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这两个人总算没辜负生活。”
  世贞笑,“你难得清闲。”“我是家中负枷的牛。”
  “男人照顾家人是应该的。”他兴致颇好,“我们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门,他去一看,是家中佣人。“太太说,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断他,“我们稍后就要去飞机场。”佣人连忙称是。
  世贞连忙捧出刚才买的白色海棠花,“请代我送给童太太。”那佣人道谢而去。
  童保俊看着她,“世贞,有许多事你不懂得。”世贞微笑,“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深深叹口气。
  “你与兄弟不和,你不喜欢他,可是这样?”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这样简单。”世贞抬起头,“不想说,不要说。”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荡。”他们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厌的笑容。
  他不喜欢弟弟,是因为式辉少爷不问世事光是花费吧,老太太看样子又十分偏帮幼子。
  行李上了车,童保俊才说:“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说来听听。”“要不去纽约观光,要不到拉斯维加斯结婚。”世贞骇笑,“我可否回家?”他们终于还是去了纽约。
  童保俊有心叫世贞高兴,凭他的人力物力,轻易做到,他们住在最好的酒店里。租直升飞机观光,看歌剧、逛珠宝店,他甚至带她到红灯区猎奇。
  世贞笑说:“我好似觉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诧异,“有这样的事吗?我一贯如此笼络得力伙计,不信你去问老刘。”那一日一夜过得十分丰盛。
  世贞快乐的说:“呀,难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视她,“将来,有更重大的事会发生,令你刻骨铭心,届时,这个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丢在脑后。”世贞探脸过去,“我是那样贪新忘旧忘恩负义的人吗?”“十足十。”世贞为之气结。
  他们结伴回去。
  自此世贞的地位大不一样,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来,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开,或是忙,有什么事,不约而同会说:“去问世贞”,她人缘不错,不管闲事,不说是非,众人也十分庆幸,有时,见她捱到深夜,也觉得老板女友不易为。
  她终于置了客厅家具,特地请姐姐姐夫来吃茶。
  宇贞两夫妻窃窃私语。“看样子关系牢靠了。”
  “总得正式结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时七八年后也会分开。”
  “总算享过福。”宇贞语气仍是艳的。
  “世贞头面首饰统统不同。”式样颜色一般朴素,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名贵熨贴,几件简单珠宝,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礼物。老友雅慈哪会放过她,揶揄道:“终于穿金戴银了。”世贞懊恼,“你也不怕我同你绝交。”
  “咄,猪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么样?我失业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体,眼看要跌落坑渠,忽尔有一个英俊、富有、单身的男人愿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绝他?”雅慈不说什么。
  “你会拒绝他吗?”雅慈答:“我比你能干,我不会陷入绝境。”世贞长长叹口气,“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果然,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妒忌。”“是,”雅慈点头,“看不得你好。”世贞无奈。
  “你瞧,一般样貌,岁数又差不多,为什么我没有你那样的际遇?”
  “因为你不稀罕。”“什么?”雅慈睁大双眼。
  “这是真的,”世贞说下去:“你下意识不在乎,精力不够凝聚,当然没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说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关系中牵涉到金钱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为你父母疼爱你,生活无忧。”雅慈十分安慰,“还可以啦。”
  世贞也讽刺她:“将来,未婚夫送订婚戒子给你,你也拒收?”雅慈说:“有一极红的外国女明星十分标新立异。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纹在无名指上当婚戒,并且同记者说:“钻石我可以自己买。”“哔。”
  “世贞,这种东西十分便宜,丰俭由人,何必叫别人送。”
  “你家教一流,气质高贵,无人能及。”
  “去你的。”世贞叹一口气,“我则最希望不劳而获。”
  “有人疼爱照顾,感觉自然不同。”
  “你了解,会原谅我?”世贞大喜。
  “咄,”雅慈的语气转得温和,“你又何需我认同,我又帮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饮冰水,冷暖自知。”世贞落下泪来。
  “谁不贪图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
  “谁娶我,我嫁给谁,十画都没有一撇。”
  雅慈笑,“缠住他,摊牌,必要时,以怀孕要胁他。”世贞不出声,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样对她,已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得到一些,也总会失去一些。
  翌日,开完会,童保俊笑着对世贞说:“世贸的殷小姐那件红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么牌子?”世贞微笑,“金纽扣上写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说:“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试一试。”世贞吓一跳,“那是极贵的服饰,没有必要。”
  “人靠衣妆,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礼,我吩咐公共关系组替你在该店开一个户口。”
  世贞将手乱摇,“不不不,万一穿惯了,脱不下来。”
  童保俊看着她,“那就一辈子穿它好了。”世贞解释: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保不定有什么变化,”立刻顾左右言他,“殷小姐对答如流,我真正佩服,愿向她学习。”童保俊笑笑,不出声。
  隔很久世贞才说:“那个牌子的衣服老气,穿了像已经三十岁。”童保俊连忙说是。
  他不知道世贞曾经与雅慈去过那名店,并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务员十分客气,并无看低什么人,先用日语招呼,随即说粤语。
  倒是先头已经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视她俩,眼光像是说:何处来的小鸡,以为飞上枝头,配穿起华服来,分明见不得光的路数。
  她俩三观一会儿,推门出去。
  当时世贞问雅慈:“有无发誓有一天要整个衣柜都是这个牌子包括内衣?”雅慈讶异地答:“这是哪一国的誓言?这算得是哪一类的志气?”世贞知道雅慈对她一向有好影响。“可是有人看不起我们。”
  “呔,我还没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贞真向往雅慈这一分豪爽。宇贞却不甚欣赏。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着把姐妹淘拉出来介绍认识,你可千万别那样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这样去了好友怀抱。”世贞大惊失色,“不会吧。”宇贞冷笑,“何必以身试法。”世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绍给童保俊认识。
  再说,她越来越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与雅慈定期见面。
  世贞变成童氏的生力军,自叹不值,照说,是一只花瓶,漂亮即够,何必苦干。
  可是,学会了一门营生,是傍身的本领,将来说不定可以派到用场。
  虽然有朝一日要用到这种本事也够可怜的,不过至少不必束手待毙。
  过两日,步行经过商场,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请这一边。”世贞转过头去,见是童太太的司机,便笑着站定。
  “童太太在美国会所吃茶,请你上去。”这么巧?可是世贞知道童太太神通广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嘱,多少有点迟疑。
  司机却补了一句:“太太很想与你谈谈。”也罢,一位小老太太,能够怎么样,到这个时候才推搪,是没有礼貌,公司有事走不开?可是那还是她的公司呢。
  她随司机上楼,只见童太太与几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见世贞,都和蔼她笑着打招呼,当她犹如童太太的女儿一般,世贞觉得十分温馨。
  在这之前,她接触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谁,想怎么样、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轻蔑的⌒想飞上枝头想疯了,以及防范的⌒别在我附近撒野,从来没见过如此没有机心的热情。
  童太太介绍:“我谊女世贞。”怪不得,有了这个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谁还会小觑她。世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静静坐下。
  只见太太们身边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购物来,可是一时又来不及把它们都交给司机,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幸亏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钟便告辞一起回家组牌局去了。
  侍者前来收拾桌子,只余世贞与童太太聊天。
  她说:“我若喜欢打牌又还好些。”世贞小心回答:“的确是消遣时间的好游戏。”“她们都劝我学。”
  “啊。”“我却一坐下来就觉得心烦意乱,与她们刚相反,她们说一摸到牌便心平气和,百病消散。”世贞忍着笑,那多好,一帖药。
  童太太长长叹一口气,喝尽了杯中的茶。
  世贞连忙帮她斟满,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贞注意到她只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贞,你真细心,我若有个女儿,又还好些。”世贞笑笑,许多人都这样说她,这是她天赋本钱。“你一定觉得我偏心吧。”世贞哪敢发表意见,只是唯唯诺诺。
  童太太喜欢幼子,人人都看得出来。
  谁知她叹口气,“看,我把整副家当都交给保俊,式辉一无所有。”世贞满心讶异,不由得睁大眼睛。
  童太太声音无奈怅悯,“保俊什么都有,又懂得争取,光是找到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辉羡慕。”世贞连忙说:“不敢当。”
  “式辉差远了。”世贞忽然大胆地说:“他们兄弟俩有不一样的世界。”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童太太听了却十分高兴,“世贞,你说得真好。”世贞暗中看着手表。
  童太太问:“急急要回公司?”世贞颔首。
  童太太叹口气,“真会有你这样一心一意的伙计。”世贞赔笑,“我也常常开小差。”
  “今天晚上,出来吃顿饭吧。”世贞答:“今晚公司有应酬。”
  “我这比较重要。”世贞踌躇。“你怕保俊?”世贞只得笑。
  “这人恃宠生骄,连我都有点怕他噜嗦,你放心,我会同他说,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时派车来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摆摆手,“你先回去。”司机前来取起那十来只大袋,跟着她下楼。“这些是什么?”世贞奇问。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见面礼。”“这怎么好意思?”
  “时间到了,你该回公司啦。”世贞只得讪讪离去。
  童保俊不在公司,世贞没有机会同他请假,她非常想去童宅,急急把案头工夫清掉,便回家打扮。
  列位太太送的全是衣物,不知怎地,清一色大红,一条红色吊带短裙美艳得充满诱惑,世贞忍不住穿上它。
  立时立刻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皮肤映得雪白,双瞳染得漆黑,世贞这才明白,何以那么多女子都喜欢穿红色。她披上同色的缎大衣出去。
  那是另外一个地方,是大厦的顶楼,整个都市的灯色都在脚下。
  童太太并不在,屋子像没有人,世贞信步走进去,一边扬声:“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应她。
  桌上放着饮料,杯子还是冰冻的,世贞取过喝一口。
  长窗外有水光,世贞好奇走过去,一看,她深深吸一口气,就在大厦的三十四楼大台,有一座腰子型的泳池。
  世贞啊地一声,与整个都会的夜色共泳,这是何等奇妙。
  她推开长窗走出去。“有人吗?”她问。
  忽然之间,有人自池中冒出来,笑道:“你来了。”世贞吓一跳,退后一步。
  泳池里正是童式辉,伏在池边,看着她。
  世贞说:“童太太叫我来吃饭。”他没有回答,只是招手,“来,我们一起游泳。”这是世贞另外一个遗憾,她一直没有学好游泳,但是她非常向往在私人泳池中畅泳。
  最近一段日子她接触到许多新鲜的事物,她蠢蠢欲动,想试一试新。
  “我没有泳衣。”童式辉笑了,像是揶揄她拘泥。
  世贞有点不服气,冲动,脱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边,童式辉伸出手来。
  水花四溅,世贞掉进泳池里。
  她看见成亿上万个细细水泡自池底冒出来,气泡接触到皮肤,细且软,像千万张温柔的唇在轻吻似。世贞惊讶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觉。
  那一边,童保俊自外头回到办公室,一迳走到世贞的私人办公室。
  推开门,没有人。他问秘书:“王小姐在什么地方?”
  “王小姐五时正就走了。”“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记得?”
  “我提醒过她,她说你知道她另外有约。”童保俊将手重重放在写字台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约。”秘书一怔,“王小姐从来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处?”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电脑前按键,电子信箱一点讯息也无。
  他双手忽然颤抖起来,这是极端恼怒的表现,“立刻安排人手应酬桑琳。”“童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他没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贞下落似的,取过外套就走,秘书愕然。在泳池,世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并不觉得害怕,很快,足尖碰到了池底,她睁大眼睛,看到绿色与蓝色的小磁砖拼出海豚图案。
  童式辉大力的双臂将她托回水面。
  她笑了,果然,他不负她所望。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另外有人紧紧拉着她双臂,将她自水中抽出来。
  世贞定睛一眼,那人却是童保俊。他找来了。
  他同世贞说:“我们走。”浑身湿漉漉的世贞不服气地说:“已经下班了。”“叫你走立刻走。”这时,童式辉也自泳池上来,看到童保俊用手强拉世贞,不禁喂地一声,伸手来格开他。
  可是童保俊恼怒了,大声吆喝:“走开!”佣人听得争吵声,纷纷走出来。
  童式辉本能地自卫,出手力气大了一点,把兄长推跌在地。
  一时场面混乱,世贞呆若木鸡,佣人前来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经流血。
  他看了世贞一眼,背转身,往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终于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可是沉声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贞知道要在这一秒钟内下决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后,进电梯,去到楼下。童保俊没有看她。
  凉风一吹,全身湿透的世贞打了一个冷颤。她咬紧牙关忍耐。
  童保俊发话:“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贞这时也醒了。
  她以为她是谁,竟然私自出来寻欢。
  真奇怪,刚才竟似着了魔似,目中无人,心中无人,一心一意只想挣脱枷锁跃进水中。此刻只余一种荒凉的感觉。
  童保俊说:“回去换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们。”这一招真狠,完全像惩罚逃学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课室受训。世贞不语。
  “你有十分钟时间。”世贞一生倔强,她一言不发上楼,匆匆除下湿衣,换上干净衣服,湿发索性束在脑后,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着丝袜鞋子下楼。
  她总共用了十二分钟。在车厢,她说:“借一借地方”,穿起袜子来。
  童保俊别转头,只是装看不见。
  世贞最后踏上鞋子,动也不动端坐。
  她是一个不甚发脾气的女子,因为聪明,知道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多说无益。
  赶到宴会,刚好来得及入席,虽然迟到,助手们把几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风,他们也没有不高兴。
  世贞加入战围,与客人谈天说地,东南西北,无所不聊,又刻意对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饰羡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轮到上菜之际,才知道体内有不随意肌,她一点胃口也无,那也好,可以腾出空来替别人夹菜添酒加茶。宴会十分成功,饭后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时童保俊与世贞站门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毕,世贞吁出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笑意,独自走出去按电梯。
  童保俊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话要说。
  世贞那边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内心苦笑,终于不能勉强自己,原形毕露。
  她轻轻一侧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边。
  接着,她踏进电梯,头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这是她一生人第二个最长的一天,上一次觉得时间那样难过是母亲辞世那夜,世贞记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总不会亮。
  她把头倚着车窗,略觉凄酸。
  因为实在太累,一切感觉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终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一半身子麻木。原来整夜没有换过姿势。
  都说不卸妆入睡最伤皮肤,这种预言在三十岁之际会全部应验,世贞连忙设法补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时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贞坐在办公室与助理商讨公事,脸上一丝化妆也无,穿白衬衫,俏丽如故。年轻真好,睡三小时与十小时完全看不出来。
  他走到门口,其他同事都连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贞低头看着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午饭前找她,亲自拨电话过去,电话响半天无人接,终于助手前来说:“王小姐出去午膳,请问哪一位我?”童保俊轻轻放下话筒。
  这时他才发觉没有王世贞在一旁是多么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叹息一声,为了自己,不得不迁就这位小姐。
  昨晚,他实在太过份了。
  他打一个电话,着人送一份礼物来给世贞,希望可略作补偿。
  世贞并没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点点空档,走到水门汀森林一个小小休憩花园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对是年轻情侣,只得廿岁出头,衣着朴素,两人合吃一客便当,却不改其乐,一直看着对方微笑。
  世贞别转面孔,但愿他俩这一点点爱的火花可以维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翻阅一份财经日报。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世贞觉得格格不入,天色阴霾,像随时会得下雨,世贞刚想站起来,有人过来坐她身边。
  那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女子,手中拎着某时装店大减价的纸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只苹果。
  世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惊,她若没有进童氏,还不就是这个模样。那女孩吃完苹果,同世贞笑笑,无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厦走去。
  那看报的年轻人发现了世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贞佯装看不见,转身离开。
  她才不要同这种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还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万,一万大约是赌马,本钱五千交给母亲,剩余的作零用,十年八载也成不了家。
  世贞怎么知道?她姐夫吴兆开就是这种人。
  回到公司,看见桌子上有两盒礼物,打开其中一盒,边是鲔鱼寿司,她连忙取起一块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项炼,同昨天桑琳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样,衬最别致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圆珠上边用极细小蓝宝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轮廓。
  向她赔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见有钱好办事。
  有人咳嗽一声,敲敲门。
  当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门框,问道:“还喜欢吗?”世贞迟疑一刻,总得开口说话吧,总不能一辈子不讲话呀,那么,现在是下台最好机会,于是她轻轻说:“我昨天不过是客套,才称赞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贵首饰。”“可以转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务孩子,哪配戴这个。”说罢,觉得不好拒人千里,赶紧自己戴上,找镜子照。一抬头,发觉童保俊已经离开。
  世贞静静坐下来。
  适才他进来,她看他嘴角还有一点点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
  办完事,她打电话约雅慈出来。
  “嗯,这一连三天我都没空,下星期或许,你同我秘书联络吧,希望在十五号之前可以成功见面。”世贞没好气:“半小时后我到你门口接你。”挂上电话。
  三十分钟后雅慈跳上她的车,“我是真的没有空。”
  “约了谁?”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约会女人。”“推掉他。”
  “喂,别搅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没有一次约会。”
  “是个怎么样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请他,抑或他打算请你?”“谁请谁不一样。”
  “果然,”世贞说:“绝望了。”雅慈并不动气,只是吩咐司机:“请驶往康凯酒店,”然后,她转过头来,同世贞说:“但我们是自由身,日后发展如何,谁也不知。”车子停下来,世贞狠狠对雅慈说:“祝你毫无结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顾自下车。一个年轻人迎出来,殷殷替她接过公事包。
  世贞没有细看,她别转面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只有替雅慈庆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们真正想要的,王世贞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能力保护她、爱惜她的父母,还有,成功的学业,体贴的丈夫,一个温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车喇叭忽然响起来,车子挤成一堆。
  司机探头出去,与隔壁车子交换消息。世贞间:“怎么了?”
  “前边撞车,交通阻塞,看样子会是三两个小时的事。”
  “那我下车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问起,我怎么说?”司机听差办事,值得原谅。
  “说我已经回家。”
  “是,王小姐。”本来打算与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来,世贞抄近路走回招云台。
  路经花档,她选了一束玉簪,等两位家庭主妇先付钱。
  其中一个说:“早十多年,买菜不那么辛苦的时候,总可以省下钱来插一两支剑兰或是玫瑰,现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贵。”世贞神驰,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这种事当大事,一本正经提出来与家人朋友讨论。
  正想留神听下去,身后有人说:“看我找到什么?”世贞一转身,看到的却是童保俊。他手上捧着一大把姜兰。
  花档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点给你。”时限已届,已无讨价还价之力。
  世贞诧异,“你怎么会找得到我?”
  “没办法,至宝总得看紧。”
  “至宝,那是一个好名字。”他笑笑,“将来有个女儿,乳名就叫至宝。”
  看样子他已决定化解他俩之间的误会。
  他捧着那一大把花,跟她并肩走。
  世贞看着前边的路,忽然抱怨说:“累了,走不动。”童保俊说:“不怕,我背你。”“你双手可是拿着花。”
  “你拿花,我背你,来。”“那么多人看着,不好意思。”
  “不是说累吗?”他蹲下。
  人生有几何可以得到这样的承诺,世贞伏到他背上。
  这是一次颇严厉的考验。世贞并不轻,她体态硕健,可是童保俊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开步走。“重吗?”
  “你身轻如燕。”世贞笑了,所以那么多女孩子都喜欢高大的男朋友,原来有这样的好处。
  他们之间的误会似乎冰释了,途人有无侧目?可是都会居民早已学会事不关己,目不斜视,童保俊居然可以一路顺利背着世贞回家。
  他们到的时候,司机也驾车出现。
  童保俊不避嫌,背着世贞进电梯。“喂,到了,可以放下我。”
  “还没到家门。”他一直背她到门口。
  世贞索性把脸伏在他肩上,怪不得被疼爱的孩子全被背着或是抱着,实在太舒服了。世贞把门匙交给童保俊。
  童保俊一直走到沙发前才坐下,世贞坐在他背后,陶醉了一会儿,才回到现实世界来,这才发觉童保俊气不喘,脸不红。
  世贞微微笑,“真看不出,原来是负重好手。”
  “你早应知道我是童家的支柱。”
  “总共得一母一弟,不算太辛苦啦。”
  “可是,不知怎地,老是吃力不讨好。”这也算是抱怨了,半句起,一句止,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他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静静喝完。
  像是鼓起勇气才能说:“有你作伴,才知道从前的日子多寂寞。”然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夜,世贞做了一个梦。
  她置身一个宴会,正皮笑肉不笑与其也客人打招呼寒喧。
  突然看到父亲出来唤她:“入席了,还不快过来?”世贞看得很清楚,父亲上唇蓄着白须,穿白衬衫,外表相当整齐。
  她跟他走到一问偏厅,里边只有一张长方型桌子,已有几个人坐在那里。
  世贞知道人数太多,重要客人全坐在正式宴会厅,这张长桌显然是临时安排的。
  可是世贞毫不介意,她看到母亲,便过去坐她身旁。
  那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母亲早已辞世,只取过饭碗,扒两口饭。
  桌上没有菜,邻座有一白发胖洋妇,紧紧抓住一盘公家菜不放。
  世贞母亲不管三七廿一,伸过筷子,在那盘夹了一着菜放在世贞碟子上,略作抱怨地说:“你吃呀。”世贞觉得抢菜吃不好意思,“妈妈,”她说:“我自己会夹。”
  一顿饭而已,多吃点少吃点,在何处吃同什么人吃,有什么重要。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切历历在目,连那碟菜是茄子蒸肉丝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贞呆了半晌。
  逝世的父母来向她托梦,他们怕她不够吃,可怜的精魂始终挂住小女儿的生活问题。
  世贞轻轻凄酸地说:“妈妈,我自有打算,我吃得饱。”他们知道她凡事不会争,只会避开,多番吃亏只是哑忍,往往使宇贞得了面光还要占光。
  世贞喃喃道:“我够吃。”渐渐握紧拳头,觉得这是一个使命,必须向去世的父母交待。翌日回到公司,和颜悦色,一点痕迹也没有露出来。
  中午,陪童保俊到私人会所吃饭,又想起那个梦。
  是母亲提醒她需要争取吗。抑或,潜意识觉得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做这种梦?
  要保证一生衣食无忧也不是难事,对面就坐着童保俊,大可开口,不过那需要牺牲许多自尊心,所以世上女子都希望有能力的男子自动献身。
  此时世贞的大眼睛有点呆,脸容看上去更似洋娃娃。
  童保俊凝视她。
  世贞时时会出神,思想不知会飞往何处落脚,也许,那是她的桃花源,歇一会儿,她又回到现实来。
  果然,她很快恢复了神采,叫了许多菜,根本无法吃得完,然后在心中说:看,我有得吃。而且有人签单付账。
  这次之后,童保俊对世贞比较松懈,故意看得不那么紧,世贞乐得轻松。
  下了班,与同事去喝上一杯,有时,正嘻哈绝倒,说笑聊天之际,忽然间,大家会静下来,原来童保俊出现了。
  他像个训导主任,一亮相课室顿时鸦雀无声。
  为免尴尬,世贞只得自动疏远同事。一个人总得有点牺牲。
  趁中午时分,她整理办公室。
  搬进来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打算久留,故此认真地收拾起来。
  助手丽蝶在看电脑荧屏上各式的记录,但凡不需要的决定全部洗掉。
  忽然之间她说:“王小姐,你请来看。”世贞过去探视。
  “噫,”她问:“这是什么?”丽蝶答:“王小姐,看样子是情书。”
  “谁写给谁?”聪明的丽蝶立刻站起来,“我不知道。”世贞知道其中有蹊跷,“我来瞧瞧。”
  丽蝶说,“我去做两杯咖啡。”世贞知道丽蝶有心回避,希望电脑上的情书不致于太过令人面红耳赤。
  情书没有抬头,即没有收件人,不过。肯定那个人一定可以收到并且读到。
  一开头是这样说:“已是深秋了,清晨起来出门,往往会用一分钟时间来呼吸空气中那一丝苍茫的清新,出奇地想念你,希望手指穿梭在你的手指,记得我老是笑身段英伟的你手像小蒲扇吗?踏过落叶,索索声令我希望你在我身边。”世贞呆住,抬起头来。丽蝶已回来,忍不住说:“写得真好可是?”
  “太奇怪了,是谁写给谁的信,几时写,为了多久了?”
  “一共三十一封,全在这,不知这对恋人是谁,只知必定是公司同事,因这是公司电脑。”“为什么用公司电脑?”
  “也许,家中不方便。”世贞蓦然抬起头,是有夫之妇,抑或对方是有妇之夫?
  丽蝶说:“还有一个可能。”“是什么?”
  “两人太多时间逗留在公司,根本不在家,因此,肯定是公司的高级职员。”世贞对心思甚为缜密的丽蝶另眼相看。
  “他们是谁?”世贞间。
  丽蝶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也希望恋爱。”世贞笑了。
  丽蝶说:“他俩肯定已经离职。”
  “可是,那样重要机密的文件,怎么会不带走?”
  “也许时间非常仓卒。”“按一下电脑即可取销所有记录。”
  “那他俩肯定走得十分匆忙。”
  丽蝶笑,“人不在了,情意却仍然浓得化不开。”
  “反正不认识这两个人,也无所谓窥秘,且让我读完这几十封信。”
  丽蝶说:“这封关于床褥的特别感性。”就在此时,传来一声咳嗽。
  丽蝶立刻说:“童先生早。”她退出去。
  童保俊问:“什么事那么高兴?”
  “这具电脑从前的主人是谁?”
  “公司的文仪用具,谁知传过几手,有毛病便换一具。”
  “你来看。”
  “新床单,被褥略硬,不贴身,像开头的关系,后来,渐渐软熟,随心所欲,今晨醒来,躺床上,有如是观,希望你在身旁。”童保俊一看,脸色变得雪白。
  世贞却还没有发觉,“丽蝶说,是公司离职同事。”童保俊一声不响。
  “你一定知道是谁,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否私奔出走?”童保俊慢慢回过神来,他掩饰得很好,轻轻说:“公司里那么多人,人事部都记不清楚,何况是我。”
  “那样的热恋一定瞒不过人。”童保俊却问:“有无咖啡?”
  “我替你做。”世贞出去,五分钟回来,童保俊已经不在她的办公室。地放下杯子,走到荧光屏前一看,发觉内容已被人洗掉。
  世贞顿足,房间只有童保俊一人,当然是他干的好事,她坐下来,他为什么这样急急要毁灭证据?”他肯定知道写情书的是谁,收情书的又是谁。
  丽蝶进来。“咦。”她发觉节目已遭清洗。
  世贞懊恼,“早知应该接到打印机上。”丽蝶不出声。
  世贞知道她是个机灵女,“你已经有副本?”丽蝶颔首。
  “不要给人知道,快给我一份。”丽蝶转身出去,不消十分钟,一份副本已放在世贞面前。
  天下雨了,办公室内全靠人造灯光,上午也像黄昏,世贞沉思。
  忽然之间灵光一现,她明白了。童保俊,他是收信人!
  不然他才不会这样着急。
  就算收过情书,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谁又是昨日出世的人,谁又没有过去。
  世贞万分狐疑,他不必故意隐瞒呀。
  她把那叠情书小心翼翼收入公事包。下班时分,童保俊来找她。
  “世贞,今日我生辰,一起吃顿饭。”世贞意外,“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让我准备一下。”
  “谁都有生日,不必扰攘,你可与我祝愿已够。”
  “你爱去什么地方?”“家。”世贞眨眨眼,“你家,还是我家?”童保俊笑了,“我家。”
  “好,我一于奉陪,可以走了吗?”
  “我还要等一个电话。”趁空档世贞跑到礼品店去乱找了一阵子,店员把所有精致礼品都找出来介绍,可是竟没有一样适合,童保俊没有特别爱好,为他选礼物十分困难。
  世贞有点怅惘,倘若是童式辉,世贞反而知道怎么做,干脆送上一年量香槟即可,一天一瓶,一共三百六十五瓶。
  当然,她可以幽默一点,把自己缚上红色缎带送上门去,相信童保俊也乐于接受,可是这叫她怎么做得出。
  对着一桌的水晶摆设及各式袖口钮,世贞迟疑地说:“我隔日再来看。”空手而回。童保俊把她接返家中。
  厨子早已开工,奉上一小杯自己摇制的香草冰淇淋。
  世贞诧异,“怎么掉转来吃,最后才喝汤?”
  “先尝了甜头再说。”“我情愿先苦后甜。”
  “真是老派人,人生无常,先吃甜品才真。”两人坐下,世贞伸个懒腰。
  “我令你气闷?”世贞看着他,“童保俊,横看坚看你都不似如此多心烂问之人,何故偏偏难为我?”童保俊只是笑。
  世贞忽然发难,“你为何把电脑上情书洗净?”他一怔,缓缓答:“偷窥人家私隐是不道德行为。”“那是你的秘密吧。”童保俊别转面孔。
  “她是你的女友?”童保俊半晌才说:“今日是我生日,我有权不答。”“谁没有一两个异性朋友。”他不响。
  世贞耸耸肩,“照例铜墙铁壁似保护自己,别人撞破了头进不来,算了。”“过去的事我不想提。”“是,是。”气氛冷淡下来。
  上菜了,没有汤没有头盘,一大盘烤龙虾,世贞不管怎么样,先据案大嚼。
  童保俊问:“送什么给我?”
  “你什么都有,不必多此一举。”童保俊啼笑皆非,“一点心意也无?”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童保俊说:“我一定准备最适当的礼物。”
  “那么,”世贞说:“这个送给你。”她取出那叠信,放在桌子上。
  童保俊气恼,“你有完没完,是否一定要惹毛我?”
  “我挑战你的涵养功夫。”
  “世贞,有许多事,不知是比知道的好。”世贞从来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见得如此固执,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她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童保俊说:“你把这些旧信派街坊要胁我也无用。”
  世贞答:“我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一直放肆下去,你的成就会超越那些人。”
  “保俊,不要把我关在门外,我需要知道。”童保俊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再表态,以后再也取不到世贞的信任,要求她爱他,却把她当外人,实在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
  “世贞,收信人并不是我。”世贞知道他不会说谎,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底却升起丝丝失望。
  她多疑了,当然不是童保俊,他并无足够魅力叫女性写那样死心塌地的情书给他。
  “是谁?”“我需保护那个人。”“你认识他们。”
  “是,我认识。”
  “是同事抑或是朋友?”童保俊忽然笑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别怨。”世贞也只得笑,吁出一口气,“幸亏追问到底,否则心永远一个疙瘩。”童保俊忽然问:
  “你会写那样的信给我吗?”世贞想一会儿,“我不是那样浪漫的人。”保俊点头,“我也不是。”世贞说:“那种情怀的确叫人羡慕,可是,他们的结局如何呢,生活在现实世界,事事讲结局,过程曼妙固然是享受,但最后还需修成正果,我太现实,我喜欢读情书,但是不会写。”童保俊深深震荡,心中又是凄酸,又是欢喜,他庆幸她不是那种人,又遗憾她不是那种人,十分矛盾。
  他终于开口:“世贞,别人的事,我们别去理它。”世贞却始终隐隐觉得,那别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吃完饭听了一会音乐,世贞便告辞。
  回到家,取出那叠情书,抽出其中一封读。
  “我并不认识自己直到认识你,也不知道生存目的直至与你在一起,目光眷恋你无法离开,身体向往你不能抑止,愿意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渴望拥抱接吻一如刚发现异性的少男少女。”世贞吐出一口气。他们到底是谁?
  可有蛛丝马迹?世贞逐封信仔细地寻找。
  “晨曦醒来,你不在身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天空如晶莹水晶,忽然觉得你的手拂过我肩膀,决定立刻出门来找你,还需要顾忌什么呢。”生命苦短,世贞为这对恋人叹一口气。第二天早上,雅慈打电话给她。
  “世贞,有件事找你帮忙。”还不知是什么,世贞一口应允,“一定尽力而为。”
  雅慈不会轻易开口,她有什么疑难杂症。
  雅慈开门见山:“半年前我到光艺求职,这事不知怎地泄露出去,现在我不走也不行,可是光艺那边并无音讯,你可否托人帮我打听一下?”
  “马上替你做。”“谢谢。”
  “不客气。”世贞立刻过去找童保俊。
  童保俊沉吟半晌,“嗯,我不认识光艺,这事干涉到他人公司内政。”世贞不悦,“什么内政外政,面子里子,这么一点点小事,请勿推搪,我只得这么一个朋友,且是患难之交,人家是有人格的,若非窘逼,不会开口求人。”童保俊连忙说:“我的挢牌搭子老刘同光艺有姻亲关系,我替你拨电话。”世贞把胡雅慈中英文姓名交给他。
  有些人就是不肯帮人,明明一个电话可为人解决危难,偏偏撇清假装清高,并劝人堂堂正正走前门,待他子女有事,即时四处拜托说项,双重标准,不愿利人。
  一小时后答覆来了。
  童保俊探头出来,“如果那位胡小姐愿意,下月一号就可以去上班,下午光艺人事部会同她联络。”“什么职位?”
  “她申请的总经理助理。”世贞松口气,立刻亲自通知雅慈。
  雅慈得到好消息,反而怪凄酸,“朝中有人好做官,我立刻过来面谢。”
  “今晚在舍下见你如何?”
  “我七时到。”雅慈一进门便抱拳说:“多谢拨刀相助。”
  “光艺迟早会联络你。”
  “迟同早差好远。人事部王小姐还怨我:‘你怎么不早说是童保俊的表妹。’”世贞不语,童保俊真会说话。
  “你说,真有那么一个表哥多好,从此无后顾之忧,事业蒸蒸日上。”世贞看着她,“你在讽刺谁?”“我没说什么人,你别多心。”
  “一进门就骂人。”“对不起,我狗口长不出象牙,我告辞。”世贞颓然坐下,她忽然哭了。
  雅慈愕然,轻轻推她一下,“怎么了,环境一好,反而听不得笑话。”
  “什么笑话,”世贞呜咽。“如此刻毒地嘻笑怒骂,你就是广东电影那种坏包租婆,专门欺压穷房客。”雅慈默然,过一刻说:“你变了贵人,重话听不得。”
  “又丢下千斤重的讽嘲。”“我天生幽默,怎么都改不了。”世贞哭过之后,心中略为舒畅,共房内取过一只盒子,交给雅慈,“这是还你的套装。”雅慈一看,“我不是这个名贵牌子。”
  世贞答:“总要搭些利息。”雅慈点头,“这样疏爽,一定找得到朋友。”“似你这般亲厚的就没有了。”两人紧紧拥抱。那天晚上,世贞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个花园内打盹,醒来,看到一串串紫花垂在面前,香气扑鼻,忽尔飞来一只羽毛华丽的天堂鸟,轻轻停在她肩上。
  世贞大乐,正要与鸟儿说话,又见童保俊向她走来。
  她连忙说:“保、保,这边来。”可是看真了,那并不是童保俊,那是他的弟弟童式辉。两人长得那样相像,不细心看,根本分不出来。
  世贞愕然,“你找我有事吗?”他不出声,轻轻坐到她面前,各式漂亮罕见的鸟儿纷纷飞下来与他相聚。
  世贞被这种奇观吸引,再问:“式辉,有什么事吗?”梦境在这一刻终止。
  可是紫花那特有清芳仍然徘徊在鼻端。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详梦,上班时间已经到了。
  一进公司,发觉全人类肃静,世贞已知有什么不妥。
  老刘给她一个眼色。世贞的目光落在童保俊房外的衣架上。那挂着一件蛋青色凯斯咪女装长大衣。
  唷,莫非老太太又大驾光临。
  老刘再向老板的房间呶呶嘴。
  世贞笑了,老刘真是个知情识趣、聪明伶俐的好伙计。
  秘书走过来,“王小姐,请你人一到马上进去。”“老太太来了?”秘书颔首。
  世贞吐吐舌头,上次不告而别,不知要受到什么样严峻的责备,她连忙查视袜子有无走丝,口红颜色是否太过鲜艳等。然后才过去敲敲门进房。
  童氏母子同时转过头来。
  世贞发觉童保俊像是老了十年,又倦又烦。
  他说:“妈,我另外拨两个人给你用。”童太太却说:“不,我只向你借世贞,”她扬起脸。“世贞,权充我一个星期的秘书可好?”世贞只得回答:“好呀。”童保俊颓然。
  童太太满意了,“明早九时你前来报到。”她站起来,身上穿着与大衣同色同料的套装,她们那种太太,穿衣考究到极点,往往一件大衣只配一件衣裳,绝不乱搭,不比世贞这一代,单吊外套走天涯,长裤裙子都是它,唉,真是一代比一代粗糙。
  世贞立刻取过架子上大衣,小心翼翼替童太太穿好。
  童太太满意地转过头来对儿子说:“看到没有,别人哪有如此体贴。”老刘连忙陪她下去乘车。童保俊叹口气。
  他把衬衫袖再卷高一点,将桌上的笔扫到地下,“老太太打十五年前更年期讳疾忌医一直延误至今时今日。”世贞劝道:“一味唯唯诺诺不就天下太平,她说东你说西,逗起她的瘾,自然就跟你没完没了,凡事说好好好,她兴致索然,就不同你斗了。”半晌,童保俊说:“世贞,你明日出差到苏黎世去。”世贞说:“怎么劝,只当耳边风。”“危险。”他跌坐在沙发里。
  世贞温柔地说:“我对危机有动物般灵感机智,你放心。”童保俊握住她的手,放左额角上摩娑,“什么地方办结婚手续最快?”
  “美国加州,在那里离婚,丈夫的财产需与妻子对分。”
  “世贞,你真可爱。”世贞咪咪笑,“我也知道。”
  “我不会亏待你。”王世贞从来没得到过任何承诺,听到童保俊这样的话,不禁泪盈于睫。
  真是走运了。
  市面上贱人居多,老友雅慈在酒店任职的时候,天天有一初相识的英俊年轻人来吃早餐,由雅慈大方签单,她以为他对她有意思,直至半年后她离职他不再出现,她才知道原来那样高大一个男人只贪一杯免费咖啡与两件丹麦甜卷。
  “家母性情古怪,你多多包涵。”世贞感喟:“所以要出来做事,十年八载下来,见过魑魉魍魅,还有什么是不可忍耐的。”过一会童保俊说:“她不外是叫你写几封信与陪着喝下午茶之类。”“或是看着衣裳样子。”
  “你小心行事,不说话比说话好,赔笑也比不笑好。”
  “我知道。”第二天早上,仍然由司机接了世贞出门,这次走的路完全不同,往南区去,来到一进住宅门外。
  年代已经久远,世贞看到树木有两三层楼高,非二三十年不能长得如此壮观。
  男仆来启门,“王小姐,等你呢。”童保俊从来没同她提过,他们家有一幢这样的屋子,她知得实在太少。
  童太太自偏厅探头出来,“世贞,快进来,有事与你商量。”世贞匆匆进去。
  童太太正在吃早餐,世贞老实不客气,自斟咖啡,取过鹅蛋香肠,据案大嚼。
  童太太没有叫她陪着去洗头,童保俊对母亲并无太大的了解。
  她取出一叠单据与世贞商量起来,世贞颇吃惊,虽然不是机密,但也把她当作亲信,这是一项负担。
  童太太说:“这笔款子长期收四厘半利息有什么作为,你替我转一转。”世贞凝神一看,只见是百多万美元,已经存了十多年,连忙问童太太打算投资什么项目。
  童太太给了指示,世贞连忙找基金经理。
  童太太说:“记住,世贞,钱不可以用光,一定要有节蓄。”世贞唯唯诺诺,“是是是。”谁不知道,可是日常开销都不够,还储蓄呢。老太太直劝众人食肉靡。
  “啊,不可让银行知道存款转去何处。”世贞欠欠身,“我已把整笔款子挪到渣打银行去兜了一圈。”童太太露出欣赏的样子来。
  这种琐碎工夫一直做到中午。
  佣人摆出午餐来,童太太略吃一点,说:“倦了,我去歇一会儿。”世贞也伸一个懒腰。
  她走到花园去。
  草地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下次童保俊向她求婚,非从速答允不可,那样,就有希望承继这幢住宅了。
  她坐下来,佣人立即取出一壶冰茶。
  世贞看着蓝天白云,想起亡母,不禁落下泪来,口中吟道:“母亲想我一阵风,我想母亲在梦中。”忽然脚畔有什么在嗒嗒作声。
  她吓一跳,低头,看到一只小小腊肠犬。
  “哎呀,”世贞有意外之喜,“是你,香肠,”想一想,“不,是热狗可是?”热狗开心地叫了一声。世贞蹲下问:“你怎么在这,旅途愉快吗?”她大力抚摸热狗的背脊。
  正在此际,她又听见轻轻的啪啪声。
  一双白鹦鹉飞过来,停在她肩膀上。
  世贞乐不可支,“你们都来了。”不知怎地,像见到了老朋友一般。
  白鹦鹉张开羽冠,咯咯作声,似欢迎世贞。
  世贞问它:“你主人也在此吗?”抬头一看,已见到童式辉缓步走出来。
  仍然是白线衫蓝破裤,比前些时候又晒黑了一点,笑容可掬。
  “式辉,好吗?”世贞非常喜欢这个大男孩。
  “还不错,你呢?”二人坐下来,世贞为他斟一杯冰茶。
  世贞笑问:“你去任何地方都带肴这两个朋友吗?”童式辉还没有回答,世贞听见身后已经传来冷冷的声音:“世贞,过来。”世贞一看,是童保俊站在一角命令她。
  世贞一时还不知首尾,笑道:“你们二人该叙叙旧了。”童保俊却说:“世贞,我们走。”“什么?”“我来带你走。”
  “童太太下午还需要我。”
  “我已经找了绮莲及丽蝶来侍候她,如不够,还有冰姬。”童保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世贞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她叹一口气,“让我说再见。”
  “不必了。”白鹦鹉缓缓飞过来,姿势曼妙,看着使人心中产生无限宁静舒畅之意。
  世贞轻轻说:“我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不知是对人,还是对鸟所说。
  童式辉露出失望的神情来,轻轻挽留,“不,再玩一会。”他兄弟脸上已经布满阴霾。那到底是发薪水给她的老板。
  世贞进退两难,可是身不由主地往老板身边走过去,她对他有三分敬畏,目前这一切福利,均由童保俊提供,她对他需要公允。
  童保俊一伸手,搭住世贞的肩膀,似乎安心不少。
  “走吧。”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又急急走到什么地方去?”童大太起来了。
  世贞心底喊一声糟糕。
  童太太说:“都给我坐下。”童保俊硬梆梆的说:“我们有事。”童太太恼怒,“你多日未见式辉,不想与他说几句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世贞看到的是一个大谜团,只有两点事实:一,童保俊与母亲不和;二,童保俊与弟弟之间有误会。他一直紧紧握住世贞的手,他在冒汗。
  童式辉抱起腊肠犬,看住世贞,“我带你到后园散步。”邀请有无限吸引。
  童保俊拉起世贞就走。上了车,他才松口气。
  世贞温言道:“那样对家人,似乎过份。”“我不知道他也在这。”“我也是来了才见到他。”
  “你以后再也不必与我家人接触。”世贞维持缄默。
  “避开他们。”那不是忠告,那是命令。世贞不语。
  那天晚上,世贞又做梦了。
  童式辉向她走来,“跟我到后园去。”那是一个秘密花园,只有他知道入口,世贞已经嗅到花香。她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他光着上身,黝黑肤色,V字型肩与腰,充满男性魅力,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比常人略熨,他轻轻把她拉进怀中,吻她的嘴唇。
  世贞耳边可听见海浪声与风声,他的唇是如此丰满柔软。
  世贞惊醒。这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绮梦,世贞非常难为情。
  照说,入梦的应当是童保俊而不是童式辉,可是,童保俊偏偏不是年轻女性在梦中渴望见到的人物。奇怪,世贞被童式辉深深吸引住。
  第二天上班,她挑选了颜色比较鲜艳的衬衫穿,巴不得想在耳畔替一朵大红花。
  中午,童保俊说:“我不去吃饭,想憩一憩。”世贞点点头。
  她独自离开办公室,走到街上,揉揉酸倦的双目。
  有人叫她:“世贞。”她转过头去,看到旧同事王子恩。
  她有说不出的喜悦,像是一刹那回到烟火人间来,“子恩,你好吗。”熟络地把手臂圈进他臂弯,“一起吃饭去。”王子恩受宠若惊,他对她一向有好感,但又不致不自量力,去与阔少争女友,故一早知难而退。
  他没看错她,她没有一朝飞上枝头不认人的陋习。
  世贞感慨,王子恩才是单纯的好对象,与他在一起也许得一直做到五十五岁,不过只要相爱,又有何妨。他们到小馆子坐下。
  王子恩大胆地问:“快做童太太了吧。”
  “谁说的,你们就是喜欢听信谣言。”
  “童家虽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继人,真是金龟婿,”王子恩笑道:“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世贞并不怪他无礼,“但是,童保俊还有一个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贞不笨,立刻知道这里头有文章,她若是问,王子恩一定卖关子,于是,她淡淡地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关系啦。”可是一颗心已经狂跳起来。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气地说:“怎么会,人人都知道童式辉智力有问题,终身不懂照顾自己。”世贞头顶上如被人浇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声。
  王子恩说下去:“童太太带着幼子走遍全世界访求名医,可是一筹莫展,他终于成为童家的负累。”世贞抬起头来,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间新工作任职,都把那家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好知道忌讳,这算是护身符,世贞,你说对不对?”
  “正确极了。”不知怎地,她就没有这种智慧。
  “世贞,怎到不说话?”世贞勉强笑了笑,“彷佛在说一个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为然,“据说自闭症是一种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贞无限怜悯,无比哀悼,过一刻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重要约会。”王子恩讶异,“菜还没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来离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命司机往童家驶去。
  男仆认得她,开门请她进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贞一迳往后园找去,“式辉,式辉。”童式辉正在画画,一大幅画布,上边痛快淋漓地洒满了浓艳的颜色。
  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来,见到世贞,十分欢欣。
  世贞泪盈于睫。
  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略为沉默,世贞还以为艺术家理应内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听到我说话吗?”童式辉笑,“多谢你来探访。”世贞松口气,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聪明伶俐的她竟没瞧出端倪。
  条件那样好的年轻人怎么会耽在画室里与鹦鹉为伴,世贞苦笑起来。
  她自顾自坐下。见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来喝。
  一只黑色的八哥忽然失声说:“阮小姐来了。”世贞转过头去轻轻说:“我不姓阮,我姓王。”随即发觉她竟然同一只鸟在说话,不禁诧异到极点,在这个特别的环境,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劳累的她只觉得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无论是障残儿与鸟类以致腊肠狗都不会伤害她。她走到一张竹榻上去躺下。
  一边还在教八哥说话:“是王小姐来了。”女仆进来微笑问:“王小姐在这里吃饭吗?”世贞吁出一口气,不幸她还要回到尘世间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会儿。”
  “那么,我去做一碗饺子,王小姐喜欢素馅还是荤馅?”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这,与世无争,永远有新鲜丰盛的食物供应,这样生活,与许多有大树遮荫的人一样,无所谓才智能力,障残与否,实在并无太大分别,难怪她看不出来。
  谁会去挑战他们呢。
  不比穷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样接受淘汰试,读书必须名列前茅,要不,就长得如花美貌,那样,才能战胜出身,出人头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斗:力争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细算变为太工心计,保护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简直做什么错什么,被欺压得退往墙角,不外是因为无人撑腰。
  世贞记起雅慈说:“你若靠一份薪水过活,做得久是因为外头无人要,有新工辞职是被老板炒鱿鱼,永远听不见好话。”她深深叹息。
  童式辉讶异问:“你不高兴?”
  “不不,我很开心。”但愿她也可以学他,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吃过点心,世贞温柔地说:“改天再来看你。”童式辉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世贞忍不住吻他的额头。
  回市区之后,她到书店去找资料,买了好几本关于自闭症的书籍。
  到了公司,只见人人伏案苦干,如一群工蜂般,埋头但发出嗡嗡声。
  世贞呆呆地看着同事,这是另一个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处找你。”世贞呵地一声,这才发觉她自己也属于这个蜂巢,天天营营役役为着挣一口饭吃。她定定神,推门进去。
  童保俊看到她,诧异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呃,去看一个老朋友。”
  “喝过酒?”
  “一杯。”他看着她,她精神有点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年轻貌美,但际遇欠佳,心事重重,忧郁的眼神叫他不住询问: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有空,你若心烦,不如拿出来讲一讲。”世贞笑笑,“我没有什么难题。”“喝杯咖啡,坐下来,开始工作。”世贞低头说是。
  她越来越像他的徒儿、弟子、门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渐渐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潇洒、慷慨大方,多么可惜,她只觉得他是严师,她是学生。好不煞风景的男女关系。
  一整个下午世贞都觉得疲倦,她嘴角尚余果子酒余香,她勉强地聚精会神,可是像学期尾的中学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课室外有蝉鸣,无论如何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
  “以后,中午不可喝酒。”世贞唯唯诺诺,眼皮彷佛抬不起来。
  熬到五点,她决定下班,同童保俊说:“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变成一张绳网,结在棕榈树干上。不住摇晃,天花板上出现蓝天白云,耳畔有嬉笑声,海浪一个接一个激起芬芳的盐沫。世贞忽然明白,酒有特别成份,使人产生这样愉快的幻觉,而且效果持久。
  不过,那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来如此,她准备高高兴兴做一个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见闹钟及电话铃声,有人对她轻轻说:“星期天不用起来。”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从今以后,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贞又翻了一个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会落在王世贞的头上。
  她张大眼睛,看到闹钟响个不停,一点不错,今日是星期四。
  已经晚了一小时,往日她八时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时才能抵达。
  忙什么呢,至多被人说王世贞已被宠坏。
  她打一个呵欠,伸伸懒腰。面孔碰到冷水,才清醒过来。
  哔,那是什么酒,真厉害,喝一点就飘飘欲仙,浑忘世间烦恼。
  她匆匆梳洗,取过公事包出门。
  司机站在车旁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世贞不喜摆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开车门,更加愕然,不禁喊出来:“童太太。”“世贞,上车来。”她也等了一小时吗,有何贵干?
  世贞拢拢头发上车去。司机把车驶走。
  童太太问:“公寓还住得舒服吗?”
  “很好,谢谢。”车厢归于静寂。
  过一会,童太太问:“你去看过式辉?”
  “是,我想,他或许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一定尽量抽空。”
  “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不必与任何人提起。”
  世贞微笑,“可是,保俊迟早会知道此事。”童太太不响,之后,她的语气转为凄酸,“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哪里会明白式辉的苦处。”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里的矛盾。
  世贞可以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彷徨。
  她为童保俊说话:“保俊那样忙,还有什么时间顾及其他。”童太太忽然显得苍老憔悴,皱纹一下子显露,世贞不忍,别转了面孔。
  “世贞,式辉需要你这个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车了。”司机把车停下来。世贞抬头一看,正好是她办公室大厦。
  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日忙夜忙,忙的是什么呢,她根本不想走进那幢建筑物。
  但随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贞,你莫折福,半年前团团转热锅上蚂蚁似找工作的情况已经忘了不成?
  她随口低声自言自语:“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讪笑起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间还早。她开亮了灯,除下外套,这才发觉椅子上有人。
  “早,世贞。”世贞一怔,看着童保俊发呆。
  他仍然卷着袖子,脸色郑重,他说:“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贞买回来有关自闭症的资料书上。
  世贞点点头,略带讽刺地说:“大人,我可以坐下吗?”童保俊说话权威,永远似在审问谁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与她计较。只是低下头难过的说:“以你这样冰雪聪明,见过他数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贞开头完全看不出来。
  原本她是极端敏感伶俐的一个人,一切风吹草动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动声色,神色自若。这次走了眼。
  童保俊说:“不怪你,他外表实在与常人无异。”世贞不出声。
  “所以家母无论如何不愿死心,可是多年来遍寻名医,并无进展,现在,大家都成了专家。”世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说出。
  他的声音为什么不住颤抖?这时,秘书不知就,推门进来找世贞,童保俊一见,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雷似。秘书吓得连忙掩门。
  他的语气又迅速恢复镇定,可是此刻世贞知道他内心非常激动,冷静只是伪装。
  “你对于一个人的脑部障碍知道多少?”世贞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都在书里。”
  “接受我的劝告,你帮不了他,以后别再与他见面。”
  “你不想我见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当它是一个小小请求,可否答允我?”“为什么?”
  “世贞,你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不住问为什么:风那么大,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世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愿干脆地说出她肯顺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我们,没有接触。”那不是真的,世贞心想,她不知多喜欢与他相处,她与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几岁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数表,也始终没学会穿衣服。”世贞微笑,乘数表有什么用?
  又害怕脸上那吊儿郎当的表情会伤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连忙收敛笑意。
  “而母亲却那样百般溺爱。”世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顾。”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点没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灵”。
  世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见童式辉。”“我明白。”童保俊似满意了,他拭去额角的汗。
  “世贞,我决定派你驻新加坡分公司。”世贞霍地站起来。
  “下星期出发。”世贞不相信他会如此独裁。
  “那是一个好地方,职位落在你身上,许多同事会不满。”“我并没有答应。”童保俊露出一丝微笑,“你会说好的。”世贞无比恼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辞工不干,与他脱离关系,否则总得任他编排,她低下了头。
  “世贞,那边的确需要你。”世贞愿意相信这是真话,那样她可以挽回一点自尊心。“世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觉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丝悲哀,理智不能战胜本能,过一刻,她轻轻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议,而是无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飞机吗?”
  “你放心。”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出去做事。
  她心中对他的爱念些微些微地减退,渐渐蚕食,拜然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剩下来。
  她坐在自己房间发呆。秘书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装在盒子,“王小姐,这一格是磁碟,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吗?”“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兴。”
  “为什么?”“新环境新同事,多刺激,说不定碰上谁,还有可能组织家庭呢。”是呀,说得对,一年前王世贞若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一定雀跃,今日却无限踌躇,一定是被宠坏了。
  当下她说:“工夫做不来,当心一齐被老板踢出来,太早开心了。”
  “做得来才叫我们去,老板才不笨。”世贞约了雅慈见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个地方她住过两年,不知怎地,却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进门,世贞不相信地方竟那样狭窄,小小客厅无转弯余地,杂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发出轻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来,世贞对地无限依恋,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不过,见了面已经很高兴。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点也没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见,我哪能刹时间老了?”世贞有点恍惚,才六个月?不是已经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吗,房间租出去没有?”“一早已经找到新房客。”世贞去推开那小小房间,睡房其实只有两张单人床位那样大,袖珍到极点,床贴窗放,另外只余空间搁一张小小书桌与椅子。
  世贞倚着门框,新房客喜欢米奇老鼠。到处都是他可爱笑脸。
  世贞转过头来。真是蜗居。
  雅慈问:“你有话同我说吗?”世贞拥抱她,“我只是来看你。”门匙一响,新房客回来了。
  是一个时髦的少女,一头头发染成棕色,看到世贞,客气地点头,又见到桌子上蛋糕,馋嘴地问:“可以分一块吗?”世贞告辞。
  小公寓坐三个人真有点困难。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来时,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这只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阔绰,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贵的她为什么满怀心事?”“因为,”雅慈说:“金钱买不到快乐。”
  “去你的!”世贞约了姐姐在外头吃饭。宇贞一早在那等。
  世贞叫了一桌名贵菜式,吴兆开十分高兴,大快朵颐。
  宇贞问:“你为什么不吃?”“我不饿。”她为他们挟菜。
  “你这次出差去多久?”
  “表现良好,守行为,三两个月就可以回来。”宇贞骇笑,“你说得似进监房似的。”吴兆开满嘴是鲍鱼,“世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产价格。”世贞微笑,一时不知姐夫是几时发的财,竟想问津外国地产。
  呵格格不入了。
  世贞递上一只小锦囊,“孩子一岁生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贞连忙接过,“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么会有亲戚,一味护着荷包,谁来睬你。
  世贞与他们话别后踯躅回家。
  招云台附近有一条小径。是缓步跑的好地方,世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说:“明儿乖乖上飞机吧。”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转身,见是童保俊,世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装是何等熨贴顺眼,对她照顾又无微不至,短短时日,将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贞叹口气,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一打开门,只觉宽敞通风,整个海港景色就在眼内,的确,山上就是山上。
  童保俊说:“家具仍然没买齐。”世贞笑,“你以为维持家具少是那么容易的事?”童保俊点点头,“这次回来,我们可以结婚了。”他一直提着结婚,世贞相信他渴望结婚,并且希望看到长得像他的子女,最好三四名之多,在他身边左右跑来跑去,那种不甚聪明,但是非常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她也相信他会卷起袖子,没有架子地帮保姆打理幼婴,但是,她温和地说:“老把结婚挂在嘴边简直不是办法。”童保俊不出声。
  他也觉得不对,只能讪笑。
  “祝我好运。”清晨,他没有来送她。
  世贞不是起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张不开来,胃似塞住一块海绵。
  她被逼出差。
  到了彼岸,有人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王世贞小姐。
  世贞一看,知道是接她的人。她把行李交给那人,跟着他走。
  上丁车,她忽然觉得累,不禁盹着了。
  仍有些微感觉,知道她还在车上,噫,没理由,那么久了。还没到,照说最多二十分钟车程。
  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到车窗外去,一眼便看到那著名的莱佛士像,没错,车子仍在行驶。她又闭上双目。
  再恢复知觉之际,只觉置身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并且有少女嬉笑声。
  世贞觉得心旷神怡,鼻端有嫩草香,她睁开双目,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
  “王小姐醒来了。”世贞讶异,“你是谁?”“我是这的管家。”“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是童宅呀。”世贞连忙坐起来,四处观望,车子已经驶进一间屋子的庭院,四周围树影婆娑,一株大红花近在咫尺,世贞忍不住摘下一朵,别在胸前。
  “冰姬到了没有?”年轻的管家搔搔头,“没听说有这个人。”世贞下车来,双足踏上如茵绿草,忽然一只小狗飞奔过来,在她脚下打转。
  “热狗!”一人一犬已是老朋友,世贞抬头惊喜地叫:“式辉,式辉,你在这吗?”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上错了车,被童太太接了来,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两只鹦哥翩翩飞来,轻盈地停在世贞的肩膀上。
  不知怎地,世贞欢喜得笑不拢嘴。
  “王小姐请过来喝杯茶。”童家的冰茶用高杯子盛着,杯边有新鲜薄荷叶子,世贞取过放在嘴细嚼。“式辉,式辉。”她一路找了过去。
  童式辉在露天泳池,他冒出头来,朝世贞招手。
  褐色的身型又迅速隐没在绿波中。
  世贞脱下鞋子,“式辉。”这是他们俩第二次在泳池邂逅。
  她蹲到泳池边。水波,竟式辉不知在什么地方。
  忽然之间,一只手自水里伸出来,轻轻一扯,把世贞拉入水里。
  照说,连人带衣掉进池中一定非常尴尬。
  可是没有,忽然之间,她似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矫若游龙,迅速脱下外套及裙子,畅快地游至池面,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她主动。
  童式辉在池边等她,露齿而笑。
  世贞游得兴起,索性再游了七个八个塘,她在太阳底下有点晕眩。
  童式辉伸出手来,把她拉上岸,接着,用毛巾浴衣里住她。
  他懂得照顾人,旁人低估了他。他斟一杯酒给世贞。
  世贞笑,“这就是上次那只酒吗,喝一点,醉足三天三夜。”但是她已经醉了,自上车该刹那起,便浑忘人世间烦恼,心中充满欢愉。
  世贞索性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她由衷地对童式辉说:“看到你真高兴。”那只八哥在一旁说:“阮小姐来了。”
  世贞转过头去笑道:“我是王小姐。”可是,人又怎么会怀疑一只鸟呢。
  一个女佣走进来,一时口快,说:“阮小姐,你的无线电话不住响,我已替你关掉。”世贞这次没有出声更正,到此际她才知道的确有一位阮小姐。
  她轻轻抬起头来,“你叫我什么?”那女佣赔笑,“王小姐呀。”“不,刚才你叫我什么?”女佣十分肯定地说:“当然是王小姐罗。”说完,她放下一大篮水果,退出去。世贞怀疑自己听错了,呵,疑心生暗魅,在这样的乐园,还担心什么?
  她取起一只石榴,用力掰开两半,给童式辉一半。
  童式辉笑了,世贞坐过去。
  她说:“来,把你的一生告诉我。”童式辉凝视世贞,重复她的话:“我,一生。”“是,告诉我,你最爱是谁,平日做些什么,为何我每到一个地方,你便跟到那。”童式辉握住她手,放在脸边,笑而不语,像是天机不可泄漏。
  童式辉轻轻叫她:“阮,阮。”王世贞忽然醒了。
  她再也没有怀疑,这的确有过一位阮小姐,她站起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好像阮小姐仍然随时会得走出来似的。渐渐好奇心笼罩了她的心思。
  “告诉我,式辉,阮叫什么名字。”童式辉收敛笑意,定起神来,这时,世贞才发觉他的眼珠褪了色,神情呆木,有点似一个失意人。
  他努力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像是扫了兴,站起来,一声不响回房去。
  那半边石榴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世贞把喝剩的半瓶酒揣到怀中,走到门口,管家急急迎上来。
  “王小姐,去何处?”“请送我返酒店,我有事要做。”“王小姐不是住这吗?”“不,我来办公,怎么可以渡假。”她自顾自走到门口,一身湿衣服,披着毛巾俗衣,这样子若被童保俊看见,不一顿臭骂才怪。
  管家只得叫来司机送她出去。一进酒店就看见冰姬在大堂等她。
  “王小姐,童先生一直找你。”把手提电话递过来,那边童保俊非常焦急地间:“你到哪里去了?”“啊交通意外。”“为什么不开着电话?”
  “放在手提行李里一时忘记取出。”
  “世贞,你听着,有一批纸,本来三日后可以运抵,此刻船被绿色和平组织在日本海扣住,动弹不得,你得设法给我找一批新纸,我等着加工出货。”世贞吓出一身冷汗,“如此窘逼,何处去找?”“冰姬会帮你。”
  “啐,两个女子,难道赤膊上阵乎。”
  “我的意思是,冰姬手上有我们星马菲朋友的名单,求他们先让一些存货出来。”“嘘,开口求人难。”“拜托,小姐,试一试。”
  “看看运气如何了。”
  “我真不明白小小一只汽船如何会拦得住大货柜船。”
  世贞叹口气,“用的是人道主义。”童保俊忽然说:“我想念你。”
  世贞微笑,“又想结婚?”“你在酒店住几夭,公寓打点妥当,才搬过去。”
  “遵命。”世贞真没闲着,她与秘书开始奔波,晚上,留意电视新闻,在国际网络看到环保组织把汽船用铁链锁在大船身上,坚决不肯退让,海浪汹涌,环境恶劣。
  冰姬说:“看,也是拚了老命来干的。”世贞觉得这件事里有个教训,“这往往是纠缠需付出的代价。”冰姬笑,“王小姐好似在说男女关系。”世贞否认:“不,我说的是任何人际关系。”四十八小时内,她们已经借到大部份存货,因不惜代价工本,故此不算辛苦。
  两人笑着叹息,“有钱可使鬼推磨。”“世道难行钱作马。”第二天,她忙着搬家,一边又得照顾公司事,忙出一额头包。
  宠坏了,其实公寓连茶杯纸巾都已置好,还是觉得辛苦,衣物都堆在一角不愿收拾。她在一叠纸上写一个阮字。
  冰姬看到,“唉呀,这提醒了我,吉隆坡阮氏纸厂。”世贞说:“还不去联络。”
  “是是是。”半晌,她过来说:“有一位王先生想与你说话。”世贞纳罕,“是谁呢?”“他说他叫王子恩。”世贞非常高兴,即时取过电话,像遇到亲人那样说:“子恩,你怎么会在这里。”“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也相当兴奋。
  “出来聚一聚。”
  “小姐,我在吉隆坡,开车要半日。”“我有事求你,我北上看你。”
  “不敢当,你说的事,我马上可以答应,还是由我南下的好。”
  “你本周末有空?”
  “不,我挂上电话立刻动身。”世贞为他的热诚感动,“好,我等你。”
  王子恩到了比想像中的快。
  他见到世贞开心得呵呵大笑,过来把她当兄弟似熊抱。
  他胖了,人也豁达活泼起来,热带水土适合他,少了从前那种都会男性过份精明的琐碎浮滑感觉。“你气色真好。”世贞由衷的说。
  “你却瘦了。”“唉,听差办事,叫我东凑西借,压力挺大。”王子恩诧异,“我一直以为你是童某情人,不用办事。”世贞默然。
  “同姓三分亲,你可别怪我。”“以熟卖熟至讨厌。”
  “我先与你谈公事。”他手上有童氏要的纸,即刻付运,七日可抵目的地。
  见世贞只得一个手下,王子恩说:“叫他多派几个兵来。”
  “人一多,我好比落地生根,更加回不去。”王子恩奇道:“还回去作甚,到处是家,处处是家。”世贞十分欣赏这句话,她一向小觑了此人,只因为他也是个打工仔。
  “说一说,你怎么会来到南洋。”
  “我是真才实料应征来的,共廿二人应考,只录取我一人。”
  “好家伙。”他也颇自豪,“此刻乐不思蜀了。”
  “公司对你好?”他点点头。
  “前途如何?”他十分坦白,“老板独生女儿追求我。”
  “唷,肃然起敬。”王子恩有点腼腆,随即怅惘起来。
  “又怎么了,少爷。”他冲口而出:“世贞,她若是你这般人才,我早已入赘阮家。”世贞看住他,轻轻说:“我有什么好。”
  “我只知道,与你有说不尽的话,时刻笑个不停。”
  “凡是他乡遇故知都会这样啦。”他搔着头,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只水晶瓶子,“咦,有酒,快取杯子来。”
  “子恩,这酒喝不得。”王子恩笑问:“难道有蒙汗药?”
  “子恩,你地头熟一点,代我取去验一验。”“哔,你从哪家黑店得来这样可疑的东西?”世贞不语。
  “单身女子在外,事事当心。”他把瓶子放进一只袋中,“一起吃晚饭吧。”冰姬进来,“王小姐,我还有些后期工作需要处理。”世贞颔首,“回去升你。”“谢谢王小姐。”王子恩打量着她,“童保俊终究也给你职权。”何止,否则,王世贞怎么会心服口服。他给她看阮氏女的照片。
  那位小姐不失秀丽,但明显地不会打扮,体态嫌重,手饰工不好,看上去庸俗。“怎么样?”“爱你就行了。”
  “这是什么话。”
  “肺腑之言,娶妻娶德,你看都会女性,虚荣的多,你猎她们,她们猎富翁,收入全搁身上,打扮得做鱼饵,专等机会,会吃会穿能说会道有个鬼用。”
  “这是夫子自道?”
  “简直不打自招,见你是兄弟,才大牺牲披露真相。”
  “你一片苦心,想我息了绮思。”
  “子恩,大好江山等者你去当现成的驸马。”
  “你这样说,我会考虑考虑。”“姓阮,应是江南人士。”
  “以前童氏有一位阮小姐,却是粤人。”世贞一听,忽然沉默,她的心也静了下来,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过一刻她问:“叫什么名字?”“谁叫什么名字?”
  “那位阮小姐。”“阮庆方。”
  “不,不是你的阮小姐,是从前童氏的阮小姐。”
  “呵,我到今日还记得,她的名字颇为特别,她叫阮祝捷。”
  “长得漂亮吗?”
  “你们女孩子都喜欢问这个问题,无论人家才高八斗抑或温柔娴淑,总爱问:人漂亮吗?”
  “你还没回答。”
  “回家找一找,或许还有她的照片,你知道,公司春茗合照之类。”
  “是否美女?”世贞追问。“品貌相当出众。”“后来呢?”
  “才做一年就离了职。”
  “下落呢?”王子恩搔搔头皮,“那就不清楚了。”世贞不语。
  “怎么,扫了你的兴?”世贞有心事,只管摇摇头。
  “我送你回去。”“子恩,谢谢你帮忙。”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但,看得出是真的关心她,这一份情谊,用在婚姻上,起码可以维持十年八载。
  他忽然问:“如果我不穷,可否得到你的青睐?”
  “你当然不穷,子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这是真的。
  “可惜资质普通些。”十分有自知之明。他告辞去了。
  第二天,冰姬向童氏详细汇报最新运作情况。
  世贞同她说:“把线路搭往公司人事部。”“那档案有密码,进不去。”“向总管要密码,说我要查档案。”半晌,冰姬抬起头说:“罗先生说:他可以代我们寻有关资料。”“我要查阅,无固定目的。”“他说不大方便。”罗某人态度完全正确。
  可是她看见冰姬在微笑。
  “陈,”世贞间:“你有什么鬼主意?”
  “人事部有我好友。”世贞也忍不住笑了,“是有为青年吧。”
  “当然是一个有所求的异性。”
  “我也不是漫无目的,我想找一个人的履历及照片。”
  “叫什么名字?”“叫阮祝捷。”
  “名字这样别致,当不难找,我即时帮你联络。”
  那个男生反应十分热烈,急于利用职权讨好心仪的女性,大开方便之门,把资料一五一十送上。
  “有了,在这里。”打印机把资料打出来。
  世贞头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照片,她吓了一跳,骤眼看,她还以为是自己。
  小小护照片拍得很普通,但是看得出阮祝捷有双含笑的大眼睛。
  是这一点像吗?不不,还有那稍带倔强的神情与那固执的嘴角。
  世贞怔怔地读起资料来。
  “阮祝捷,女,廿五岁,华南理工商业管理系毕业生,本年九月录取为营业部见习生……”世贞转过头来,“你可记得此人?”冰姬摇摇头,“王小姐,我只比你早三个月进来。”那意思是,阮离职已有一年左右。
  资料上这样说:“于翌年十月以私人理由辞职。”这个阮祝捷,就是童式辉鹦鹉口中的阮小姐吗?电话铃响了,冰姬去听。
  开头很冷淡,随即专注起来,“嗯嗯,有这样的事。”又讲了一会,才放下电话。
  世贞像家长似的问:“那是谁?”“就是人事部那朋友,亲自补了一个电话来。”
  “有更新消息?”冰姬讪讪的,不欲开口。
  “怕什么,说给我听。”冰姬犹疑再三,终于开口:“说是与童先生约会过。”她口中的童先生,自然是童保俊。
  世贞一笑,“放心,我不会介意,人人过去都有一两段。”“是,那我去做事。”
  世贞的疑心渐渐凝聚,像蔚蓝天空,本无一物,先是一丝白气,慢慢变成一团,越来越大,终于凝成一大块堆堆云,随时行雷闪电,下起大雨来。
  她拨电话给王子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阮祝捷曾与童保俊约会?”
  “那不是变成讲是非吗?”世贞没好气,“闲谈不讲是非,讲文学抑或科学?”
  “由我嘴巴说出来,好似酸溜溜。”“那阮小姐为什么离职?”
  “好像是另有高就吧。”“你知得不少,不如从实招来。”
  “不,我知得不多,世贞,过去的事,追究来做什么。”
  “可以从中学习。”“每个人遭遇不同,无从学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子恩沉默一会儿,终于说:“他们很快分手,据说,她非常失落,一蹶不振。”“人呢?”
  “大城市,一个独身女子,茫茫人海,很快消失,无人关心。”世贞打了一个冷颤。
  “你若放弃,一下子变成马路上被车辗毙的小动物尸体,最终化成一个路障,下场大雨,消失无踪。”多可怕。
  “童保俊没有好好照顾她?”“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么照顾她一生一世。”“他爱她吗?”“小姐,我不可能知道。”语气有点揶揄。
  世贞长叹一声。童保俊也有不得已之处吧。
  她问:“对了,那瓶酒化验出来没有?”
  “一有结果,我立刻通知你。”世贞刚想说再见,王子恩另外辟了新话题。
  “我对庆芳,开始从新估计。”
  “那是好事。”“真想重头教她穿衣服打扮。”
  “不可,外表是小事,一个好妻子,无论穿衣品味如何,仍是好妻子。”王子恩恍然大悟,“世贞,你有无比智慧。”
  世贞笑说:“你一点即明,才真正聪明。”他沉默半晌,唔一声挂断电话。
  他思想一搞通,不日便是吉隆坡阮氏纸厂的乘龙快婿,岳丈的一切都与他有关,现成的事业、亲情、家庭,从此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每个人的遭遇不同,各有奇遇。
  傍晚,世贞叫司机把车子驶往童宅。
  这一次,她在客厅浏览,只见一整面玻璃墙外是人工瀑布,流水淙淙,映得室内阴凉无比。这是一幢豪宅。
  以童氏生意规模来说,不是负担不起这样华丽的别墅,可是生意人本色稳健,又不致如此破费,由此可知童另外还有巨额资产。
  这家人说不出的神秘。
  佣人斟出茶来,世贞喝一口,问道:“式辉在吗?”“他到医务所去了,王小姐随便休息。”“我改次再来。”女佣忽然侧耳,“有车声,或许是他回来了。”果然,童式辉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今日,世贞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他,只觉得他神情恍惚,那笑容也许只是面部肌肉抽搐不受控制的现象,以前都没察觉。
  “过来,式辉,坐在我身边。”童式辉有点犹疑。
  “告诉我,我是谁。”童式辉抚摸她的脸,隔了很久,不能肯定,最后说:“阮,是阮。”世贞叹口气,低声问:“医生怎么说?”“我很好。”佣人捧出茶点。
  “母亲呢?”“我在这。”世贞一惊,额角冒出冷汗。
  像是欺侮一个小孩子被他的母亲捉到,她连忙赔笑站起。
  童太太不动声色,微笑:“世贞,你还住在酒店?不如搬到这,舒服得多。”
  世贞也笑,“我考虑一下。”童太太坐到童式辉身边,“你若肯做我私人助理,我愿出高薪,并且预支一年薪酬。”世贞说:“哔。”上一任私人助理是阮祝捷吗。
  童太太绝口不提童式辉的毛病,“式辉喜欢你。”世贞答:“我也喜欢他。”童太太轻轻说:“做人不外是三餐一宿,生命短暂,时光需好好利用。”“你说得对。”普通人待挣扎到一口安乐茶饭,抬起头来,已经白了半边头。
  “世贞,你趁早给我一个答案。”世贞低下头来。
  “来,吃碗燕窝。”小小碗盛着不知什么,有一股奇异的浓香,世贞吃一口。
  童太太说:“你有什么额外要求,告诉我,我若做得到,一定答应你。”“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式辉,送世贞出去。”童式辉听得懂母亲的话,一直送世贞到门口。
  世贞握着他的手,内心恻然,问他:“我来陪你可好?”他高兴地答:“好。”世贞轻叹一声,转过头去上车。
  车子还未驶抵市区,世贞的无线电话响起。
  是王子恩,“现在方便讲话吗?”“过十分钟我拨给你。”“一言为定。”世贞对司机说:“就在这里停车,我有事要办。”她走进一问咖啡室,找一个角落与王子恩通话。
  “世贞,”王子恩声音非常郑重,“化验报告说那瓶酒里有极重份量的麻醉剂。”
  嗯,叫人喝了回复童真般快乐,无忧无虑,浑忘一切烦恼,用来医治破碎的心至好不过。
  “是违法的吧。”“若由医生开出处方,则属合法。”世贞说:“谢谢你,子恩。”“世贞,在童家,你要事事小心。”
  “我明白。”“唏,为什么我们的父亲均不是亿万富翁,否则,整日喝香槟坐游艇喊闷可多好。”
  世贞笑了,“你岳父身家可不止一亿。”“实在令人心动。”
  “等着接你帖子。”
  “记得与我联络。”跟着,王子恩把化验报告传真给世贞。
  世贞拿着它去见医生。“是令精神科病人镇静的一药物聚四氟乙烯。”“为什么服用后会令人那样快活?”
  “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于身体有害吗?”
  “像一切麻醉剂,容易上瘾,终于不能自拨。”
  “啊。”医生试探问:“谁在使用这种麻醉剂?”
  “一个朋友。”
  “请劝他前往戒毒所。”
  “医生,我在想,一个人是否一定要面对可怕的现实呢?”医生目光炯炯,“应克服困难,勇于承担。”
  “如果那是一个不能逃避,与生俱来的难题呢?”
  “接受事实,苦中作乐。”
  “无论如何不可麻醉自己?”医生踌躇,“我是一个医生。”他苦笑。
  世贞点点头,再大代价,再痛苦,也要医到底。
  他口气稍微回软。“譬如说,癌症病人到了末期,为着维持人类最低的尊严,医生也会给予玛非因。”“谢谢你医生。”她离开医务所。
  傍晚与童保俊通电话。“我已经办妥了事,想回家。”
  “我还有其他任务派给你。”“我有话需面对面地说。”
  “是什么事?”
  “我明日返来。”童保俊只得说:“你若不怕辛苦,尽管来回的跑好了。”回到总公司,世贞第一件事便是到人事部找罗老总。
  人家见是新宠王小姐,自然十分客气,不卑不亢。
  世贞也十分谦恭,“我想查几个问题,你派名手下帮我。”“陈旺聪明伶俐,他会帮你。”那小陈进来,唇红齿白,开口就问冰姬可好,那名追求者一定是他了。
  世贞静静跟他说:“阮祝捷是考进童氏公司来的吗?”
  “不,”小陈摇头,“我记得很清楚,她由童先生亲自推荐。”
  “那么多同事,你彷佛对她特别有印象。”小陈忽然露出怅悯的神情,“祝捷是美女。”啊,原来如此。
  “那时童氏未婚男同事没有不暗暗仰慕她的。”世贞叹口气,可是,争不过老板童保俊。
  小陈语气十分苦涩,“都会女子,虚荣的多。”世贞不置可否,这不是与他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令她诧异的是,小陈讲得那么多。
  “王小姐一定奇怪,我胆子何以那么大吧。”世贞点点头。
  小陈笑,“我今早已经辞职。”怪不得罗老总派这个人陪她说话,已经辞职。说什么不关他事,无关痛痒。都是顶尖的聪明人。
  “我没有顾忌,王小姐,我有问必答。”
  “辞职后,她去了何处?”陈旺露出揶揄的神情,“王小姐也真是,也不想想,她还用做事赚月薪吗?”世贞不语。
  “听说到星洲去定居。”世贞蓦然抬头,过一刻她问:“以后,还有无人见过她?”陈旺沉默,世贞知道尚有下文。
  “你可有见过她?”她试探地问。
  陈旺终于答:“不是我,另外有人与她说过话。”
  “她怎么样?”“十分潦倒憔悴。”“什么?”世贞不置信。
  陈旺忿慨地说:“已经超过廿一岁,谁也不用对她负责,与豺狼虎豹打交道,当然有一天会被吞噬。”世贞无故吓出一身冷汗。
  这时秘书敲门进来,“王小姐,童先生问你到了公司怎么还不去见他。”
  “我马上就来。”她捉住陈旺还有话问。
  陈旺站起,“王小姐你有事。”
  “不,不,告诉我是哪位同事见过她。”
  “那位同事可没有辞职,恕我不方便提供名字。”
  “阮祝捷现在住何处?”“一间女子公寓。”
  “把名字告诉我。”陈旺看着世贞,“如果可以帮你,未免不是好事,那是环球公寓。”“谢谢你。”陈旺低下头,“我至今尚爱她,不过得意或落魄,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语气中有无限凄酸,世贞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
  秘书又敲门,世贞扬声:“来了。”童保俊面对着落地玻璃窗,微愠道:“同谁说那么久?”世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好。
  童见没有回音,转过头来。
  世贞不知怎地,像是怕他袭击她,退后一步。
  “我找你好几次都找不着,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世贞轻轻坐下来。
  “派你出差,是想你多取点经验。”世贞凝视他。
  童保俊发觉世贞神情不对,“可是嫌我对你太严峻?”世贞轻轻说:“我想家。”
  “也难怪,你从未出过门。”世贞说下去:“一日,我做梦,回到从前父母的家,看到他们正坐在桌前吃晚饭,他们都还年轻,黑发,没有笑容,低头扒饭,一起坐的还有两个小女孩,看仔细点,咦,不是我与姐姐吗,我站在那,贪婪地看了很久,然后,梦醒了。”童保俊为之恻然,“你想回到他们的怀抱里去?”“我不知道,童年生活十分艰苦,时常觉得肚饿,发育时期好像永远吃不饱。”这一下子把话题支开了,童保俊忘了教训她,窗外正下雨,他开亮了灯。
  “你回家休息吧,下了班一起吃饭。”世贞很庆幸过了这一关,答声是,立刻转身走,像自校长室解放的顽童。她需要的是时间。
  查电话簿,她找到两间环球女子公寓,一家在游客区,规模相当大,问过月租接近六位数字,世贞下意识知道阮祝捷不会住在那。她还是去了。
  管理员带她三观泳池及健身室,介绍面对海港的房间,她查问住客中有无阮祝捷,答案是意料中的无此人。
  另一间环球公寓在中等住宅区,条件差好多,不过还算干净,世贞略为放心。
  即使如此,房租也不便宜,若要人住。薪水去掉一半,小小房间连浴室,附简单厨房设备可以做咖啡或茶,单人床,有人代为收拾。
  完全不似一个家,方便是方便,可是感觉上有点凄凉。
  她回到接待处,说:“我找阮祝捷小姐。”服务员根本不用查住客名单,顺口答:
  “阮小姐出去了。”可见是熟客。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不一定,请问访客是谁,我代你留言。”“她住几号房间?”“我们不便透露。”“那,我下午再来。”童保俊竟把阮祝捷丢在这里。
  世贞颓然,将来,要是她不听话,下场大概也必定相似,耽搁三五载,到了廿七八岁,青春跟蹉跎殆尽,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她在附近餐厅喝了一杯黑咖啡,发觉手心一直在冒汗,阮祝捷同童氏两兄弟,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快可以见到她,届时,如何开口问她?
  世贞放下茶资,回到环球公寓。
  服务员十分客气,“阮小姐刚回来,正在那边看信。”世贞转过头去,心卜卜跳。
  只见一个身型硕健的女子背着她,正低头查阅手上信件。
  她头发蓬松,身上衣裳颜色鲜艳,脚上鞋子已经穿旧。
  不知怎地,世贞觉得地无话可说,想转身跑走。
  来不及了,那女子已经转过头来。一照脸,世贞怔怔地看着她。
  阮祝捷完全不像照片,她个子比世贞大得多,脸容樵憔悴,眼皮脸颊都油腻浮肿,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苍老,像是有三四十岁。
  她声音沙哑,“你找我?”世贞知道这是攀谈的好机会,可是不知怎地,全身不听使唤,只管呆呆站着。
  半晌,阮祝捷不耐烦了,“你找我?”她再问一次。
  世贞的反应十分奇突,她转过头拨足飞奔,离开了环球公寓。
  她吓得不敢开口。
  回到家中,世贞开了一瓶香槟喝,不知为什么,这支高贵的汽酒味道竟比不上她从前在雅慈家喝的蹩脚加州葡萄酒。世贞漱口。
  她渴望喝童式辉斟给她的琥珀色琼浆,麻醉就麻醉好了,她不在乎。
  她倒在沙发上。
  忽然之间,沙发变成绳网床,童式辉微笑站着俯视她:“醒来了吗?”
  “呵,式辉,你会说话了。”童式辉讶异,“谁说我不会讲话?”
  “那么,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童式辉把她自绳网中拉起来,轻轻吻她额头,“我是童保俊的弟弟。”
  “这我知道。”
  “自出生到两岁,没有人发现我有什么异样,直至入学年龄,父母发觉我对四周围事物毫无反应兴趣,才知道我生活在自己的心中。”
  “可以医治否?”他笑笑,“你认为这是一种病吗,我反而喜欢过清静的生活。”世贞呆呆的看着他。“你看,在我这,无忧无虑,人毋需谎言欺诈,争名夺利。”
  “可是你同外边世界完全脱节”童式辉温和地打断她,“世事纷乱,已有数千年,我与你不过短短生活数十年,此刻脱节,与日后脱节,完全一样,并无分别,何必理会。”
  世贞笑了,“依你说,大家遁入香格里拉,岂非一了百了。”
  “谁说不是。”世贞开怀大笑,“可惜我并无条件如此洒脱。”童式辉也笑,他看上去哪有病,只有那些为名利伤足脑筋的人才变态。
  “世贞,”他忽然问:“保俊与我之间,你会挑谁?”世贞毫不犹疑,“你。”
  “为什么?”“我不怕你。”“还有呢?”
  “与你在一起是那样开心。”童式辉握住她的手。
  “式辉,告诉我,阮祝捷也作出过同样的抉择吗?”这样,童式辉的脸上忽然出现了阴影。绳床一侧,世贞跌到了地上。
  这一跤摔得甚重,她雪雪呼痛。
  电话铃不住响,录音机开动,“世贞,你在家吗,请过来应我。”是童保俊的声音。她伸手取过听筒。
  “对不起,我累,我睡着了。”童保俊沉默一会儿,“我不好,逼得你太厉害。”
  世贞赔笑,“是小船不可重载。”“我马上过来看你。”
  “我实在想早点休息。”“自明日起,你暂时上半日班吧。”
  “皇恩浩荡。”雅慈见到她的时候,吓一大跳。
  “你整个人落了形。”世贞怔怔地伸手去摸自己面孔。
  “怎么搞的,失业之际倒珠圆王润,现在薪高职优,反而皮黄骨瘦。”世贞低头不语。“是否压力太大?”世贞欲语还休。
  “有时,某种生活如不适合你,就无谓勉强。”世贞十分为难。
  雅慈试探着问:“可否一走了之?”当然可以,但是,走到什么地方去?离开童家,她仍然一无所有,她名下一切,都租借自童保俊,什么都出自童氏机构,一走,即打回原形。
  不,不,比原形更差,今天的她,已穿惯吃惯,再也挤不进旧日狭小空间。
  雅慈握住她的手,“我人微力薄,可是我永远是你的朋友。”世贞感动的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姐姐宇贞的看法却完全不一样。
  她说:“看你多苗条多好看,我身上这多余的两公斤赘肉无论如何减不掉,且都长在腰腹之问,丑死了。”担心及为之闷闷不乐的竟是这样小事情,确是一种幸福,但无异把世贞与姐姐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远。
  正喝茶,姐夫回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远房亲戚,那小伙子原本打个招呼就要走,可是看到世贞,忽然藉故坐着聊天,不愿离去。
  趁着世贞陪幼儿玩耍,宇贞揶揄这小伙子:“小赵,可叫你看到天鹅了,目不转睛。”那小赵赔笑。
  “人家早已名花有主。”小赵挺起胸膛,“公平竞争。”宇贞掩住嘴,“你真信众生平等?”小赵不再出声。
  世贞在幼儿房中什么都听在耳中,她嘲弄地同自己说:看,眼前就是个机会,要找归宿,此刻就可表态,半年内便可以组织小家庭,过正常生活。
  可是她并没有说什么,静静站起来向姐姐告辞。
  那小赵连忙说:“我送你。”世贞不讲什么,到了楼下,小赵又说:“我的车子在那边。”这个时候,司机已经看到世贞,连忙把大房车驶过来,世贞朝小赵笑笑,拉开车门上车。那小赵看着她绝尘而去,无限怅惘。
  果然已经有主人了,而且属于一个不简单的人。
  世贞坐在车子里一言不发。
  别以为小赵这种人容易应付,他一样有七情六欲,在公司受了气会对家人发泄,升了一级半级会觉得伴侣配不起他,看见更年轻漂亮的女子立刻目不转睛。
  一般需九牛二虎之力来应付,况且,女子收入还得用来贴补家用,还有,公公婆婆动辄发难。
  世贞怎么知道有那样的事?她姐姐宇贞就住过这样的生活。
  下雨了。世贞不再想家。她着司机再把车子驶往环球公寓。
  接待处认得她:“你是找阮小姐吧。”她点点头,在大堂坐着等。
  一会儿,阮祝捷下楼来,看到她,叉起腰,疑心地问:“你是谁,有话为什么不说,吞吞吐吐,可是又打回头,到底有什么企图?”世贞站起来。
  大堂灯光不甚明亮,可是她看清楚了她。
  身上名贵衣服已穿旧,胸前有渍子没洗,头发蓬松纠结干枯,有欠修理,脸上泛着油。她像一只失去主人的宠物猫狗。世贞挤出一个笑脸。
  “是谁,快说!别浪费我的时间。”世贞打开手袋,取出一叠钞票。
  她看见钱,忽然不出声了。
  世贞把钱递过去,“他叫我给你送来。”阮祝捷震动,走近一步。
  世贞嗅到一阵些微霉腐气息,像是黄梅天衣物没乾透的味道。
  世贞吃惊,开头还以为一个人发霉不过是抽象的形容词,没想到会实实在在真有其事。
  她把钱取到手中,数一数,呼出一口气,忽然放心了,“对不起,我刚才不知你是谁。”世贞想说:现在你一样不知道我是谁呀。
  她说:“请上来坐。”世贞跟在她身后。
  在电梯里她问:“他好吧。”世贞含糊地答:“托赖,还过得去。”“唉,终于想到了我。”房间在三楼,她推门进去,世贞尾随而入。
  像一间宿舍,陈设简单,衣柜半开,堆着杂乱衣物鞋子。
  阮祝捷无奈地摊摊手。这便是她的近况。
  世贞问:“有工作吗?”她一时彷佛没听明白这个问题,工作似乎不再是一个熟悉的名词。“亲友有否来看你?”她忽然笑了。
  “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世贞忽然鼓起勇气,“告诉我你同他的事。”阮祝捷忽然明白了,她看着世贞,“你是谁,不是他叫你来,你到底是谁?”世贞说:“我姓王。”她站起来去拉开门,“你马上走。”世贞立刻说:“你不觉你欠我一些什么吗?”想到那叠钞票,她颓然坐下。
  世贞问:“你们已分开了?”她忿慨地答:“不然,我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这一点可以肯定。
  “为什么?”阮祝捷笑了,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媚态,可看到当年的姿色,世贞相信,在她全盛时期,胜过今日的王世贞多多。
  她叹口气,“是我自己不好。”“怎么说法?”“我贪得无厌。”啊。“可是他们家财帛取之不尽。”阮祝捷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丝绒袋,将里边的东西倒在茶几上。
  世贞看到一支针筒与三数包白色粉末,当时如见鬼魅,脸上变色。
  原来是这个!
  阮女凄然说:“你明白了?”世贞脱口问:“缘何堕落?”阮祝捷一怔,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直百至落泪。世贞知道问得太笨。
  但是仍轻轻说:“你千万要戒掉。”阮祝捷摇摇头,“如附骨之蛆,这一辈子也撇不掉它。”“不不不,有成功的例子——”“啊,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童家给我的那个梦。”世贞呆住。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曾经以为我一生会获得照顾……”世贞背脊如被淋下一盘冰水。她俩遭遇何其相似。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把整件事告诉我。”阮祝捷格格地笑,抽搐鼻子,“我累了,改天再跟你说。”世贞不愿走,“你几时染上恶习?”阮氏女十分讶异,“你到今日还不明白?当然自童家,式辉长期用药物。”世贞退后两步,张大了嘴,作不得声,双手簌簌颤抖。
  阮祝捷把脸探到世贞面前,“你没有觉得异样?”她笑,“你肯定你没事?”世贞吓得手脚冰冷。
  “莫要进了圈套还不知道,你以为陷阱是安乐乡?”讲那么久,她忽然累了,打一个呵欠,然后再一个呵欠,接着,又是呵欠,迸出了眼泪。
  她摆摆手,“我不行了,你改天再来吧,谢谢你的接济。”世贞知道不走也不行,她拉开公寓门,走出去,脚步浮浮,双膝酥软。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一名男客看到她怔住,有惊艳感觉,立刻知道不可坐失良机,上前搭讪。
  “小姐住几楼?”世贞蓦然觉得危险到极点,一不小心,就会沦落至万劫不复地步。
  她推开玻璃门,司机已经焦急地迎上来,“王小姐,童先生找你呢。”立刻找她上车。世贞把头抵在车窗上。回到家,她剧烈呕吐起来。
  镜中的她双目深陷,十分憔悴,似老了十年,她惊惶失措,痛哭起来。
  穷家女所有的资产不过是一点点青春,些微美色,怎么一下子洗涤殆尽?
  世贞受了刺激,倒在床上。
  朦胧间觉得有人探视她,叫了医生来诊治,并且喂她吃药。
  “世贞,世贞。”是谁叫她?彷佛是母亲,母亲生前老说她们姐妹俩的声音不大分得开,相似到极点。“妈妈,妈妈,”她唤着。
  “世贞,是我在这里。”睁开双眼,看到童保俊。
  她歉意地说:“真不中用……”童保俊低着头,“世贞,我们——”她给他接上去:“结婚吧。”疲乏地露出一丝笑意。童保俊笑了。
  “谢谢你,真是很大的安慰。”到底还年轻,那样高的热度,很快退掉,虽然虚弱,已可走动,整整瘦了一个号码,穿衣更觉潇洒。
  也不理童保俊对地有否疑心,她再次去找阮祝捷。
  公寓服务员告诉她:“阮小姐搬走了。”“什么?”“上星期有两个男人来帮她搬家,付清欠租,不到一小时便乘车离去。”世贞急急问:“搬往何处?”“不知道。”
  “房间租出没有?”“第二天就租出,小姐,你要是想租,留下姓名电话,有空房我们通知你。”“她有无留言或信件?”“什么也没有。”世贞抬起头,人海茫茫,她知道以后都很难再见到阮祝捷。她默默离去。
  阮女自己没有能力搬家,她住在那,已经有一段日子,帮她搬的人,显然只有一个目的,是要调开她。
  是要叫王世贞找不着她,这当然是童家的人。
  可是世贞已经知道得太多。
  这个时候,最理智安全的做法,是离开童家,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从头开始,找工作觅对象,过正常的日子。
  但是童保俊在家等地,“才病好,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世贞答不上来。
  “你姐姐打电话来,我跟她聊了一会儿。”“她有什么事?”“想投资某只股票,问你有无意思三股,我觉得是好主意,已差人送了三十万本票去。”“什么,你根本不认识她。”世贞大吃一惊。
  童保俊笑,“我认识你。”世贞不语,身上关系越担越多了,宇贞怎么可以瞎七搭八接受陌生人的馈赠。从前,他对阮祝捷,也是同样的慷慨吧。
  “别担心,只当是我给小孩的见面礼好了。”世贞静静地坐下来,“无功不受禄。”他摊摊手,“你付出的时间与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着他。
  “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世贞轻轻反问:“你不知道个中原因?”“你不说,我怎么猜?”“我为将来担心。”“愿闻其详。”
  “都会那么小,我在你麾下讨生活,人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里都不用去。”童保俊点点头,胸有成竹,正是只怕王世贞不开口,“你放心,经济上我可以照顾你。”他一定也善待过阮祝捷。当下世贞笑道:“那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明早你到公司来,我会有安排。”世贞吁出一口气。
  “你还有其他要求吗?”“有是有的,不便启齿。”
  “说来听听,也许我做得到,也许无能为力。”
  “有时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与她闲话家常。”童保俊听了,松一口气,“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贞站起来,发觉衬衫被冷汗湿透,贴在背后。
  如此你虞我诈,要耍到几时去?
  她到浴室,开莲蓬头淋浴,自顶至踵雾气腾腾地洗了很久。
  宇贞打电话来,兴奋地在另一头说个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艳羡妹妹有这样好的伴侣。
  一边讲一边笑,世贞不搭腔,宇贞的声音像是自太阳系另一端传来,距离遥远。
  “你要好好抓紧这个人,”就差没加一句“从此吃用不愁”。
  “他们家一定喜欢孩子吧,”越讲越不堪,“你要动动脑筋。”世贞忍无可忍,“时间不早,我明天还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贞翻阅办公桌上报纸,看到一段相当显著的结婚启事。
  “王子恩与阮庆芳二人情投意合,决定于九月二十日举行婚礼,特此通告亲友。”
  世贞微笑。
  真恭喜他,他现在什么都有了,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贞立刻唤人发出贺电给他。
  童保俊推门进来,“世贞,律师等你。”当着公证人,他把若干股票拨到王世贞名下,看她签字。
  世贞估计过数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领阶级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运用,说不定就从此起家。
  律师走了,童保俊给她忠告:“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有这笔资产,人心已变,提防人家眼见心谋。”世贞看着他,到底还是童保俊,对她始终有一丝真心,如今世上,还有谁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已经开口问他要钱,她在他面前,尊严荡然无存。
  自尊与其一寸一寸卖给社会,不如一笔过卖给童氏。
  “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世贞嫣然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最近见过旧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无看到今日的英文报?子恩与阮氏木材的千金结婚了。”童保俊说:“这个人诡计多端,你要提防,没事不必联络。”
  “以后也不方便见面,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办法,阮氏在南洋颇有名声。”
  “旧同事那么能干,与有荣焉。”童保俊应了一声。
  世贞凝视他,轮到她问:“你有话同我说吗?”谁知他并不打算向她透露关于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只是说:“十点钟那个会,你去主持吧。”还不是时机。
  世贞立刻与助手闭上门读会议记录,一边命人而来报告来龙去脉,以及寻找资料。
  那是一批化妆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装最要紧,连宣传费在内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对方要求,最好知难而退。“都没有赚头。”
  “最好是做瓦通纸盒子,薄利多销。”世贞劝道:“也要做一两件招牌货,有行家发难,便拿出去塞住他们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会做瓦通纸盒。”助手们笑了。
  正在忙,世贞的灵魂彷佛出了窍,刹那间丢到千里之外,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鹦鹉正抖动羽冠欢迎她。世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贞回过神来。
  “客人已经来了。”世贞却觉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辉的香格里拉。
  会议结束后她向童保俊说:“我要回去了,那边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你走得开吗?”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会说这样的话。”世贞心虚她笑。
  他忽然发难,“告诉我,世贞,你可是不再爱我。”世贞骇笑,“可是,事先我必须要爱过你,才能不再爱你。”他大吃一惊,“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世贞不肯承认,当然更不能否认,“光天白日,怎么问起这种艰涩的问题来。”童保俊却进一步追究,秘书已经敲门进来。救了世贞,她离开办公室。
  她渴望见到童式辉,躺在绳床上,仰看蓝天白云,四肢百骸都放松,肌肤舒服得似被气泡吻遍全身……年轻之际沉沦一下日后才有回忆。
  像童保俊,到五十岁时有人问起:“你做过什么”,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单生意”,可怜。世贞的心已经飞出去。
  刹那间阮祝捷的教训不算得什么,她是她,我是我,世贞想,各人际遇有异,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说什么已经无关重要。她在车中咪着眼,心有迷痒痒感觉,世贞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惜她没有机会与阮祝捷详谈,否则阮会告诉她,麻醉剂的瘾初上,就会有那种特殊的反应,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贞最危险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危险,正像当年的阮祝捷一样。
  身后还有路的时候,她忘记缩手。
  到了家,管理员迎上来,“王小姐,有人托你暂时照顾这个。”他提出一只笼子,世贞一看,“哎呀。”正是那只白鹦鹉。
  她笑着问:“那位先生呢?”
  “他说稍后同你联络。”世贞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提着笼子上楼去。
  她把鹦鹉放出来。
  它抖动翅膀示意,不知怎地,世贞似明白它的心思,“你可是疲倦,来,到书房来憩一觉。”听说吸食麻醉剂的人,精神份外敏感,听觉嗅觉甚至视觉,均有过人之处。
  门铃响,世贞去应门。
  陌生人站门口,“王小姐,我替你送这个来。”是一只水晶瓶子,载着琥珀色的酒。世贞身不由主地接过那只瓶子,道谢,关上门。
  她斟出酒,鹦鹉飞过来琢饮。她把一小杯酒一乾而尽。
  液体尚在喉头打转,世贞己知道这是可以治愈她浮躁不安的仙丹。
  一口咽下,她立时三刻恢复平静,心头有幼儿般单纯的喜悦,轻轻坐下,闭目养神。鹦鹉飞到她肩膀停下。世贞脸上泛起笑容。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终于变得耳聪目明了,她甚至可以听见脚步声渐渐接近大门。
  果然,她听到轻轻敲门声。噫,他派人来接她。
  门一打开,司机问她:“王小姐准备好没有。”她愉快地点点头。
  “那么,王小姐,请随我来。”她一声不响跟着司机出去。
  她上了车,熟悉的街景一一在车窗后退,世贞对时间空间已不大计较,也失去清晰的观念,只觉世上一切都是愉快的,并无不可忍耐的事。
  车子来到海边,码头上一只只白色游艇泊岸接载乘客,司机陪世贞走下梯级。
  世贞看到一只中型游艇驶过来,一看船名,不禁大喜,船叫轻风。
  碰巧一阵轻风吹来,世贞舒畅到极点,水手伸手来接,她跃上甲板。
  有人自船舱出来,是童式辉。
  “式辉,你好。”童式辉穿着白衣白裤,精神奕奕,他握住世贞的手。
  船驶走了。世贞躺甲板上看蓝天白云。
  她长长太息一声,闭上眼睛,有这样舒服的日子过,还干吗要上岸。
  童保俊一直瞒着她,不让她接触童式辉,是一种私心。
  她在甲板上睡着。
  醒来的时候,已经晒得一身金棕,她觉得口渴,取起身边的冰茶喝一大口,咦,冰块还未融,忽然想起,这一定是有人时刻来更换才真。
  童式辉在什么地方?
  热狗自船舱走出来,在她脚下打转,世贞信步走到船的下一格。
  这个时候她已经清醒,不过心境仍然额外平静。
  船舱有两间寝室,布置一如酒店房间,她推开其中一扇门,没有人。
  “式辉。”她叫。热狗走到另一间房门口呜咽。
  世贞有所警惕,她推开那道门,发觉童式辉裸体倒卧地上。
  那情况并不可怕,他脸色祥和,宛如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一般。
  世贞走近,知道不妥,她叫他,不见反应,摸他脖子,触手冰冷,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取过毯子盖着他,跑上甲板大声唤人,水手立刻把船往回驶,那一小时,对世贞来说,比一百年都长。救护车与童保俊都在岸上等。
  童保俊脸色铁青,由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世贞一眼,只当她不存在。
  童太太赶到医院,立刻进去与医生谈话。
  世贞独自站在会客室,无限寂寥。
  童保俊站在另一角,背着她,低着头。
  终于,医生出来了,童保俊迎上去。
  医生甚不高兴,“幸亏随行的人发现得早,又一次救回来。”世贞一听,放下心来,觉得这里已经没她的事,便转身离去。她头发上还带着盐香。
  走到门外,才发觉身边有一道影子。
  奇异地,她忽然想起童话故事小飞侠来,彼得潘失去了影子到处寻找追逐,并且央求温带把影子用针线打在他脚下。她抬起头,看到童保俊。
  事情至此已完全拆穿。
  他开口:“你令我痛心。”世贞不出声,她从来不与老板辩白,同老板除出是是是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若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也不会做得成老板。
  “我对你太失望,再三千叮万嘱,叫你远离童式辉,你偏偏阴奉阳违,秘密与他密切来往,原来你一直在见他。”世贞仍然不出声,站着给他骂是一种礼貌。
  “你怎么对得起我!”世贞温和地开口:“是,你说得对。”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他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世贞轻轻答:“他脑部受损,并无作为,行善与作恶都与他无关,一切都是我自己贪玩,与人无尤。”童保俊听了这话,十分震惊,退后一步,啊,历史重现,这番话,他已在另一名女子口中听过一次。
  “人均好懒逸憎劳碌,”世贞苦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微微睁开双眼,斜斜地看童保俊一眼,“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
  “在船上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一睡醒,已经发觉他倒在地下。”
  “睡在同一张床上?”问得十分唐突。
  世贞很冷静地回答:“不,我在甲板,他在船舱。”这样回答,算是给足面子。
  “轻风是我的船。”世贞不作分辨。
  “你欺骗我,对我伤害至深。”“你也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那些过去的事,只有令你不愉快。”世贞颔首,“还都是为了我好。”
  大家都累得无以复加,童保俊的白衬衫团得稀皱,腮旁都是胡胡渣,憔悴得不得了。
  “我求你,世贞,回到我身边来。”世贞听到这样的央求,十分震惊,这不是童保俊一贯语气,他怎么会这样谦卑?
  世贞恻然,女子自古心软,她不禁双手颤抖。
  童保俊把她拥在怀中,“让我们到维加斯去结婚,五分钟可以办妥手续。”世贞落下泪来。原来他对她感情真挚。
  “每一次我找到意中人,他总有办法自我身边把她抢走。”童保俊的声音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初中生,无限怨忿无奈怅惘。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他?”世贞答不上来。
  童保俊深深叹一口气。
  “家母偏心,愿意尽世上所有人力物力来使他高兴,她心目中已没有我这个长子,想你也必然知道,是她这只黑手在幕后安排一切。”那自然,竟式辉可没有能力动脑筋来追随王世贞到世上每一个角落。
  “世贞,你若不从速脱离他,那些药物,很快会今你上瘾,最后杀死你。”世贞闭上双目。
  “我的话已说尽。”他走进跑车,如一支箭般飞驰出去。
  那种速度,实在危险。世贞站在医院大门很久很久。
  司机过来说:“太太会在医院留宿,嘱我先送你回去。”世贞点点头。
  她在车中一言不发。
  到了家门,掏出锁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掩出来。
  “王小姐。”世贞吓得整个人弹起来。
  一看,却是阮祝捷,意外之余,世贞连忙说:“我累极了,已不想说话。”谁知阮祝捷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吸一口,递给世贞。
  不知怎地,世贞居然就接过,深深吸进,香烟自鼻子喷出来。
  说也奇怪,她的腰与胸立刻挺了起来,五官舒坦放平,语气也不一样了。
  “有什么事找我?”
  “可以进屋里讲吗?我站在门口已经很久。”
  “请进。”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阮祝捷说:“你找得到我,我自然也找得到你。”说得好。
  阮祝捷拉住世贞的手问:“他无恙?”世贞又是一怔,阮的消息十分灵通。
  “你至今仍然关心他?”阮女点点头。“吃过饭没有?”
  “饿极了。”“过来喝鸡汤。”“式辉情况如何?”
  “救回来了。”阮祝捷长长叹口气,瘫痪在沙发上。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阮祝捷笑,“你还猜不着?”世贞语塞。
  “答案最浅易不过。”世贞忽然之间明白了,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从前也住在这里。”“全中。”世贞发呆。
  她搬出去,腾出空位,才轮到王世贞。“这重新装修过了。”世贞轻轻说:“快来吃饭。”阮女落下泪来,“你是个好心人。”世贞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白鹦鹉飞出来,一时看到两个熟人,十分雀跃。
  它终于停在阮祝捷的肩上。
  世贞举一反三,轻轻的问:“你是它的主人?”阮说:“当年我送给式辉,一黑一白,还有一只会叫人的八哥。”世贞见过,世贞记得。
  原来都是她的,原来世贞才是反客为主。
  阮轻轻抚摸鹦鹉羽毛,“说:爱情是太奢靡的一件事。”鹦鹉似忘记了,半晌,才挣扎地学语:“爱情……爱情奢靡……”世贞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会玩,可见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可人儿,世贞自问望尘莫及,比起她,世贞像老木头。可是你看今日的她。世贞无限嘘。
  “王小姐,今天我来,是问你借钱。”说得好听点是借,其实是拿钱,哪里会有归还日期。世贞取过手袋,把全部现款数给她。
  可是她说:“这不够。”“就这么多了。”
  “他,没有给你钱?”
  “你应比我清楚,哪有现款过我手。”“我需要钱。”
  “你大可亲口问他要。”阮祝捷不出声。
  世贞试探地问:“可是他已经给过许多次?”她点点头。
  “上次,叫你自公寓搬走,他又付过钱?”
  “是,他知道你来找我,立刻叫我走,他十分爱护你。”世贞苦笑。
  “我把那笔钱用来还了债。现在又两手空空。”叫她省着点花是不可能的事,能帮就帮,不能帮拉倒,世贞取出支票簿,写了一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给她。
  她一看,笑说:“谢谢你。”立刻收好。
  世贞说:“本来,做童保俊太太,已可吃用不愁。”
  “我与式辉比较合得来。”世贞奇道:“式辉自幼患有自闭症,医生只知是脑部紊乱干扰引起,你如何与他相处?”阮祝捷猛然抬高头,意外得张大了嘴合不拢,隔很久,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落下眼泪,弯着腰,抱着胸。
  世贞不知说错什么。
  半晌,阮祝捷说:“自闭症?啊哈,想像力真丰富。”
  “童式辉在二岁时被发现患此绝症。”“谁告诉你?”
  “他兄弟童保俊。”“你相信他?”“为什么不?”世贞瞠目。
  阮祝捷站起来,“真没想到童保俊变成一个说故事的好手。我告辞了。”“慢着”“王小姐,但愿善心人有好报。”她一阵风似的来,一阵风似地走。
  留下世贞一个人坐着发呆,细细咀嚼阮祝捷的话,完全不明所以然。
  她累极倒在床上。
  忽然听得传真机作响,她勉力起床去察看,刚巧看到一张纸落下来。
  世贞捡起,那是一段新闻报告,世贞顺口读出:“根据外国的研究显示,长期服用“忘我”毒品可导致脑部吸神经系统破坏,外国亦有接获怀疑服食“忘我”毒品后死亡的报告,这种新兴毒品有异常活跃的趋势……”世贞呆如木鸡那样站着。
  原来真相如此今人震惊。
  童保俊并无把真相告诉她,是真的为她好吗?
  世贞的手簌簌地发抖。
  拼图一块一块,渐渐凑成完整的图画:一家姓童的人家,两个儿子,长子保俊年少老成,努力事业,二子式辉是花花公子,光管吃喝玩乐,可是寡母却偏爱幼子。一日,童保俊遇见了一个叫阮祝捷的可人儿,她却眷恋童式辉,两人一齐染上了不应该有的癖好……待她醒来之际,天色已亮。她看到门缝边躺着一只信封。
  打开来,是阮祝捷与童式辉的生活照片,世贞从末见过那样好看的俊男美女,他俩在游艇上只穿着一点点衣服,皮肤晒成古铜色,二人都蓄长发,笑容今人晕眩迷醉,照片上的日期不过是两年之前。
  童式辉哪里有什么自闭症。童保俊创造故事掩饰真相想必有说不出的苦衷。
  世贞一松手,照片一张张全落在地上。她伸手掩住面孔。
  世贞不禁苦笑起来,别的年轻女子恋爱结婚生子,转瞬半世过去,偏偏她有这许多波折。世贞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她梦见棕榈,白色沙滩上有两行足印,远处童式辉与阮祝捷笑容满面走来向她挥手。
  世贞怔怔地看着他俩,蓦然发觉她自己没有脚印,惊吓得一跃而起。
  她看见童保俊坐在她面前。
  他说,“你都知道了。”世贞点点头。
  “事情真实过程,很难向一个初相识的女孩子交待。”世贞说:“我明白你的苦衷。”然后,他抬起头来,“式辉失踪。”“什么?”
  “今晨家母返回家中休息,护理人员在上午十时左右发觉病床空空如也,立刻在医院内四处寻找式辉,可是不见人。”世贞的心一动。
  “据其他病人说,见一年轻女子,带着式辉离去。”世贞张大眼睛,“你立时三刻怀疑到我。”童保俊直认不讳,“是。”世贞说:“现在你知道我是清白的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是疯子,我一直清醒,带走他的,另有其人。”童保俊说:“家母急得团团转,已通知了警方,又联络了私家侦探。”阮祝捷去带走了童式辉。
  世贞恻然,到这种地步,她仍然爱他,世贞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真没想到世上仍有坚贞的爱情。“她来过这里?”“是。”“有何目的?”
  “问我要钱。”童保俊阿呀一声,“有了钱,她才可以带走式辉。”金钱万能。
  “不知她把他藏匿在什么地方。”
  “式辉是大人,你放心,她不会伤害他。”
  “式辉已无能力保护自己。”世贞沉默,过一刻她问:“你对她还有感情吗?”童保俊摇摇头,“我为人古板,我看到有毒瘾的女子十分厌恶害怕。”
  “可是,你曾经爱过她。”
  “那是另外一个人。”世贞沐浴更衣。
  “世贞,陪着我,别走开,我需要你。”“我要去看医生。”
  “何处不舒服?”
  “我在式辉处喝过酒,那是用来镇定他神经用的,我得往医生处检验。”
  “谁把酒给你?”童保俊倒抽一口冷气。
  “令堂想留住我与式辉作伴。”童保俊脸上变色。
  “她心目中只有这个孩子。”找人陪葬,在所不惜。
  “她自私而险恶。”
  “不。是我自愿陶醉在那个无知无忧的环境中,要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为生活挣扎是多么悲哀与劳累。”“我有相熟的医生。”
  “不,我情愿看自己的医生。”童家神通太过广大,不得不防。
  医生替世贞验血,轻轻忠告:“切莫再尝试,要运用你的意志力。”
  “有得救?”“以后看到毒品,需视若蛇。”
  “是。”“放心回家去吧,这是可以帮你的药物,”医生停了一停,“有人意图用毒品迷惑你,你应报警处理。”世贞不出声。
  “切莫姑息养奸。”医生劝道。童保俊伴世贞离去。
  他说:“你如果想到派出所去,我不会阻止你。”世贞温和地说:“我并无证据,片面之辞,无人相信。”他看着她,“你真懂事体贴,世贞,我没看错你。”他十分感激。“式辉有无消息?”“各路人马已经尽量在我。”
  “手上有他们照片,一定找得到。”“我陪你回去休息。”
  “公司里……”童保俊低头,“我若真的不在了,生意一样要做下去。”世贞握住他的手,“好人必定长寿。”童保俊忽然笑了,“活到一百岁而没有人爱,可是这样?”
  “保俊,我爱你。”他凝视她,“不,你永远不会对我意乱神迷。”他说得对。世贞无言以对。
  “可是你们对式辉是两样的,为着他,不惜抛弃一切。”他十分感慨,“我可以问为什么吗?”世贞要隔一会儿才说:“在他的世界,没有责任、戒条、禁忌,全部都是肉体的欢愉,他可以带我们飞出去,尽情享受男欢女爱。”童保俊低下头,“那真是难得的。”语气无奈凄酸,听得出还有一丝妒忌。
  世贞也荒凉的笑了。童保俊在门口紧紧拥抱她,久久不愿松手。
  像是知道王世贞已经决定离开他。
  世贞却不替他担心,条件那样好的男人,哪怕找不到对象。比王世贞年轻的漂亮的能干的温柔的出名的都有,而且不像她,人家一定更加懂事,一定会抓紧他,小鸟依人,作认识他是一辈子的幸福状。既然不担心,也就不太同情。
  “以后,你仍然可以住在这里。”
  “不,”世贞摇头,“这是公司宿舍,你另外有用。”
  “我会帮你搬家。”“无功不受禄。”
  “你的时间精神,都应得到赔偿。”
  “你已经给我了。”像君子国的人一样,你推我让,再三谦逊。
  世贞听说有些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恃年轻貌美,往男人身上一挨,就嗲说:“这一阵子人家等钱用呢。”世贞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吃好些住好些,各施各法,理所当然。她劝他:“你请回吧。”童保俊失望而去。
  世贞半夜惊醒,一身虚汗,内心惶惶然,觉得黑暗中有多双绿油油的眼睛正在注视她,又害怕到处都是逼害她的人,不知几时才捱得天亮,生不如死。
  世贞知道必然克服这种感觉,她呻吟,取出医生给的药,服下。
  过不了这一关,以后就很难做人了。
  她瞌上眼,忽然又去到那个白沙滩,梦境是那样真确,她赤足,可以觉察到足趾插进温暖润湿白色细沙那种舒畅的感觉,这次,她看到自己的脚印,她放心不少。
  远处,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拥吻。
  忽然,像是听见世贞的脚步声,他俩抬起头来,笑容满面,手臂仍然围绕着对方,啊,他们是童式辉与阮祝捷。二人向世贞走近。
  这一次,世贞发觉是他们没有足印。她惶恐地看着他俩。
  童式辉与阮祝捷长发垂肩,只穿一点点衣服,裸露着大半身蜜色皮肤,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快活,一点忧虑也无。
  二人走近,笑着说:“世贞好睡,怎么不来送我们一程。”世贞呆呆地看着他俩,不知如何回答,她太羡慕太妒忌了。梦境在这时忽然消失。
  世贞惊醒,惊怖莫名,混身汗湿,且有秽味。
  她挣扎到浴室,开了莲蓬头和衣坐着淋浴,过很久才清醒过来,发觉皮肤炙痛,原来水开得太热。她剥下湿衣披上浴袍急急打电话给童保俊。
  童保俊显然末睡,问她:“什么事?”
  “童家物业之中有无近沙滩的房子?”童保俊愕然,“清晨二时四十五分,你问起这个来?”“告诉我。”
  “有两间房子都看得见海。”“白色细沙滩,种有棕榈。”
  “那一间,在夏威夷茂儿岛。”世贞肯定地说:“他们在那。”
  “你怎么知道?”童保俊急问:“他们同你联络过?”
  世贞泪流满面,“让我们马上赶去。”
  在飞机上,童保俊告诉世贞:“在那也不稀奇,私家侦采已查到他们离境记录。”
  世贞点头。
  “况且,他们当年在那里邂逅。”世贞转过头去看着他。
  童保俊苦笑,“由我介绍她给他认识。”他带她去开会,住酒店,趁空档探访母亲,碰巧式辉也在。
  他永远忘不了两人目光首次接触的情况。
  有点惊惶,有点疑惑,像是不相信对方会真的存在,然后,彼此紧紧吸引住,再三用意志力回避,可是发觉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隔着房间,他俩绝望地凝视对方。
  她跟着童保俊回家,可是,她已经换了一个人。童保俊低下头。
  他俩在一起,将肉身的欢愉升华到无人能及的地步,终于一日,出了事,童式辉被送到医院,苏醒过来,脑部已不能正常运作。飞机终于抵埠。
  他们没有寄运行李,童保俊拉着世贞奔出海关叫计程车往别墅赶去。
  下车,世贞呆住,四周环境同她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美丽的蓝天白云,婆娑的棕榈树,鼻端全是大红花与蛋白花的香氛。
  屋下是一个雪白的沙滩,沙子白而细,像是用人工筛过漂过一般。
  世贞呆视。
  童保俊叫她,“世贞,过来。”
  别墅的大门没有锁,一堆即开,世贞已经觉得蹊跷,可是童保俊却说:“治安十分好,住宅夜不闭户。”
  屋内静寂一片。
  童保俊说:“没有人。”
  整个大厅铺红砖,给人一阴凉的感觉,沙发大而深,搁着软垫。空气中扬溢着一股香气。
  世贞现在知道了,那是麻醉药,闻久了会晕眩,并且产生幻觉。
  他们的确在这。
  世贞轻轻唤,“热狗,热狗。”走得太匆忙,这次没有把热狗带来。
  童保俊坐下来抹汗。
  他说:“总算找到了。坐到天黑也要等他们回来。”
  世贞忽然抬起头,“卧室在楼上?”
  “是。”
  世贞独自走上木楼梯,转角处摆着一大株吊钟扶桑,密密麻麻结着粉红色小灯笼似的花朵,香气扑鼻。
  主卧室两扇门由木雕制成,上面刻着飞天神像。
  世贞轻轻一堆,双门应力而开。
  她看见一张大床,床上有白纱蚊帐罩着,随轻风缓缓拂动,看不清楚床里情况。
  可是,世贞的第六感告诉她,床上有人。
  她轻轻走近,耳畔嗡嗡作响,看到了。
  在纱帐之下,躺着两个人,正是童式辉与阮祝捷,童仰睡,阮女躺在他腹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两人的嘴层已经发黑,可是看上去并不恐怖。
  世贞轻轻伸手去想掀开纱帐,终于没有。
  她落下泪来,呵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知道他们在这,他们向她托梦。两人脸色平静秀美,似睡熟了一般。
  世贞走到门边,扬声,“保俊,请你马上过来。”
  童保俊在楼下问:“你在哪里?”
  “主卧室。”
  他出来了,手中拿着一杯饮料,“什么事?”
  看到床上的人,走近,杯子失手摔到地上,他掩着面孔,踉跄地退后几步,坐倒地上。
  世贞过去扶起他。他勉强站起来,立刻拨紧急电话到派出所。
  世贞听见他呜咽地说:“家中有二人死亡……是我兄弟及其女友……是,不,不是谋杀,请即前来帮忙。”不到十分钟警车与黑白车都赶到了。
  世贞独自沿小路走到沙滩。
  那洁白的私人沙滩上清晰地留着两行足印,同她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一位女警前来找她,“王小姐,请过来接受问话。”
  世贞默默垂着头重返屋内。
  女警问:“他俩是爱人?”
  “是。”
  她耸然动容,“她仍然爱他?”
  “是。”
  女警嘘,“要多爱一个人,才能牺牲到这种地步。”
  世贞轻轻答:“是。”
  通知童太太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世贞说:“最好面对面讲,我们且回去再说。”
  “我需料理后事,一时怎么走得开。”
  “那么由我回去担此苦差。”
  “不可以,在这种时刻我最需要你。”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在这一天之内两个人都瘦了一圈,红丝眼,黑眼圈。苦不堪言,世贞也不想走。
  “叫赵丽莱律师通知她好了。”
  “不大好吧。”童保俊忽然冷笑说:“我不与她脱离母子关系已经够好。”
  世贞是老好伙计,立刻召来人手帮忙,一边与赵律师通话。
  赵律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需要许多实料,世贞亲自电传资料。
  转过头来,看见童保俊在长沙发睡着了,平时英伟的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块旧毛巾,衣服团得稀皱,一脸胡髭,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这个可怜的人。
  世贞想过去安慰他几句,可是脚一软,自己也倒下来。
  她在地毯上转了一个身,觉得这也就是全世界安息的最好地方,毫无遗憾,她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梦中看到童年的自己坐在一个黑角落哭泣,母亲去世,她的命运是如此可悲,从此不能做一个完全的人。成年熟睡的她泪流满面。
  这时童保俊反而醒来,推醒世贞,“别哭,别哭。”
  世贞醒来,拥抱童保俊,哀哀呜咽。
  童保俊苦笑,“世贞,看看我们,蓬头垢脸,真像叫化子。”
  什么俊男美女都经不起现实折磨。
  “要起来办事了。”二人淋完浴,童保俊请酒店的理发师上来服务。
  理发师问世贞:“小姐你打算修一修发脚?”
  世贞指一指童保俊的陆军装,“同他一样。”
  理发师大吃一篇,只得同她剪一个相似的款式。
  看着头发纷纷落下,世贞感觉非常爽快,童保俊在旁并没有阻止她。
  在这个时候,谁还有时间弄头发。
  他俩不约而同换上白衬衫卡其裤。童保俊间:“要运回去吗?”
  “他们那么远来到这,想必是真心喜欢,就永远留在这好了。”
  “说得对,就这么办。”“有无遗书?”“没有。”
  “很明显已经不再留恋世上任何人任何事。”
  “你做得到吗?”世贞答:“不,像我这种俗人,再辛苦也想活至耋,恋恋红尘,而且别替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
  童保俊抚摸她的脸颊,“你失足,但是你不会跌倒。”
  世贞补上一句:“跌倒了也立时三刻爬起。”童保俊默默凝视她的素脸不语。
  短发没有化妆且瘦了许多的她看上去像个小男孩,楚楚可怜,份外动人。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再属于他。
  他说:“将来,谁同你在一起,我都会妒忌。”世贞答:“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我会同你的女友过不去。”
  “我会保护她。”
  “你敢。”世贞说:“别挑战我。”童保俊不以为然,“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所爱。”
  半晌,世贞叹息,“是我没有福气。”她把头伏在童保俊胸膛上。
  正当他们要回去的时候,赵律师陪同童太太抵埠。
  老太太穿戴非常整齐,全套珍珠首饰,面部化妆一丝不苟,木着一张脸。
  赵丽莱律师无奈地说:“保俊,童太太要与你脱离母子关系。”
  童保俊冷淡地回答:“我同意。”世贞自问没有资格表示意见,沉默不语。
  赵律师又说:“又叫你把所有生意交还予她,不然公堂相见。”
  “没问题,一回去即可安排移交手续。”
  赵律师站在他这一方,提醒他:“是所有童氏资产。”
  “我明白。”赵律师急了,“保俊,你会一无所有。”
  “不要紧,我还有一双手。”说罢,才觉得口角老套,不禁讪笑起来。
  老太太一直木着面孔,一言不发。
  赵律师低声说:“保俊,不要意气用事,要不向母亲求情,要不上法庭解决,你蠃面甚高,童氏业务一向由你主持。”
  可是童保俊说:“我不想争辩。”
  “保俊——”童保俊扬扬手。谈话就这样结束。他偕世贞离去。
  “自小到今,家母总是无论什么都迁怒于我,我怎样做,也不能讨好她,不如分道扬镖。”是有这样的母亲,挑一个孩子,认定了他,一辈子拿他来出气,终身说他不好,摧毁他自尊与自信,叫他坐立不安,假装看不见他所有成绩,成日唉声叹气表示担心,利用这一点来叫孩子诚惶诚恐,以便钳制他。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资产交出。
  这是件相当复杂的事,行内颇为轰动,童保俊日以继夜连同三个会计师忙了近一个月才完成大业。这段日子王世贞一直在他身边。
  童保俊诧异地说:“这十年原来我一直把那么多事情背在身上,难怪未老先衰,透不过气来,笑都笑不出。”
  世贞既好气又好笑,“那是你事业的心血结晶。”
  “唏,真笨,做人不过三餐一宿,那么辛苦干什么,你看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及它呢。”
  等交待清楚之后,他在中英报上登了全页启事与母亲脱离关系。
  他笑笑同世贞说:“现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
  世贞毫不犹疑地说:“你还有我——”
  他的眼睛亮起来。
  世贞笑着续下去:“这个朋友。”
  童保俊也笑,一双眼睛忽然闪烁明亮,世贞怔住,这不是式辉的眼神吗,她有刹那的失神。
  世贞说:“我也得择日迁出这间公寓。”
  童保俊转过头来,诧异地说:“你这只糊涂虫。”
  世贞一怔,“什么?”
  “公寓早已过户给你,你不知道?”
  世贞张大了嘴。
  “连同那一批证券一起签字,现属于你,又何必搬家?”原来他早已为女友作出安排。
  世贞十分感动,“那你呢。”
  “我睡天挢底。”
  “不不不,请搬进来住。”
  童保俊作惊骇状,“那,不是变成同居了吗,不不,我反对同居。”
  世贞从末见过他如此轻佻活泼过,不禁无限嘘,当年的童式辉想必更加可爱。
  童保俊知道世贞想起故人,拍拍她肩膀。
  “保俊,那批股票我决定售出。”
  “等它们增值岂非更好。”
  “我需套现来支持你重振旗鼓。”
  童保俊凝视她:“不一定会赚钱。”
  “钱财身外物。”
  童保俊拍手,“我果然没看错你。”
  世贞有点兴奋,“有什么计划?”
  谁知他摇摇头,“我从来没放过假,我打算休息一段日子。”
  世贞不出声。
  “你说怎么样?”
  “我无异议。”
  启事一刊出,胡雅慈头一个打电话来。
  “报上的童保俊与你的爱人是同一人吗?”
  为免麻烦,世贞答:“是。”
  “发生了什么事?”
  “母子脱离关系,他得交还所有产业。”
  “数十载母子恩怨两句话就交待清楚。”
  世贞吐出长长一口气。
  “哔,这口气既浊且怨,内大有不可告人之处。”
  “可不是。”
  “你俩仍在一起?”
  “我总不能在他最不得意之际离开他。”
  “唏,这是女子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小心小心。”
  世贞苦笑。
  “不过,我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物必定已为自己作出了妥善安排,无论如何不致于一无所有。”
  “是,他一向有心计。”雅慈笑,“不然如何存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放心好了。”
  世贞啼笑皆非。当天下午,她去看医生。
  验血报告出来,医生恭贺她,“你干净了。”
  世贞身上的重压一下子去得无影踪,她深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可是,你的头发怎么啦?”
  世贞摸摸头顶,“剪净烦恼丝,图个清爽。”
  医生安慰说:“会长回来,不要紧。”
  世贞说:“我今日读报纸,看到一则新闻,说最新毒品叫“极乐”。”
  “是,”医生承认,“忘我、极乐、天使尘……都是动听的名字。”
  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告辞,医生送她到门口,他尊重所有懂得回头的人。
  回到家中,电话录音机上全是宇贞的留言。
  “世贞,请速与我联络”,“世贞你去了何处,我是宇贞,不用忌讳”,“世贞,我焦急万分,请与我通话”。
  世贞只得覆电。
  宇贞听到她声音如释重负。
  “世贞你在何处?”
  “在家。”
  “是招云台吗?”
  “我只得一个住所。”宇贞叮出一口气,“兆开看到报上童氏启事,与你有无关系?”
  世贞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仍与童保俊在一起?”
  “我们永远是朋友。”
  “听说他现在穷了。”
  世贞不语。
  “他借给我们那笔款子”
  世贞嗤一声笑,“那种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啊,那我放心了,”她似乎拍着胸膛压惊,“兆开叫我问清楚。”
  世贞极有涵养地问:“没有事了吧。”
  宇贞有点不好意思,“你呢,你出来了吗?”
  世贞反问:“从什么地方出来?”
  “呃,自童家。”
  “我从来没有进过童家,又如何出来?”
  字贞赔笑,“这也好,一于这样说,推个一干二净。”
  世贞不知怎她们与她解释:“童保俊是我好友。”
  宇贞却又大惊失色,“这种时候,你不如避避锋头,与他维持距离。”
  无论如何都讲不明白,世贞叹一口气。
  “世贞,在外头,你自己当心。”
  这一句却是真切原始的关怀,对世贞来说,已经足够。
  “明白。”
  “有空来吃饭。”
  并没有嫌弃。
  “一定。”挂上电话,她嘘出一口气。
  失意也许不是最糟糕的事,失意之际还要向亲友交待来龙去脉才最可怕。
  世贞用手托着头。
  门铃响,却是童保俊托着一大箱香槟站在门外。
  很明显,他可是一点也不担心。
  “世贞,”他兴高彩烈,“我做一种混合酒给你喝。”他真的豁出去了。
  “我调的酒,你会喜欢。”他取出用具,又在冰箱找到椰汁、菠萝、冰块。
  每种称出份量,倒进搅拌机。
  世贞听得他吟道:“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他卜一声开了香槟瓶子。
  世贞笑,“让我来尝尝这粗茶,”她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唔,精采。”
  童保俊继续背诗:“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世贞说:“去把轻风号驶出来。”
  童保俊又说:“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恭喜恭喜,”世贞拍手,“你得道飞升了。”
  童保俊只是微笑,将搅拌机内饮料倒出来。只见是蛋黄色的琼浆,香气扑鼻。
  世贞变色,她对该种饮料可是一点不陌生。
  她脱口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酒?”童保俊奇道:“这是我私人发明。”
  呵,是,他做过给阮祝捷喝,由她带给式辉,内又混进毒药,这三人的关系真正复杂。
  “来,尝一口。”世贞退后一步。
  “这种酒,还有一个漂亮的名字,你一定会喜欢。”
  “叫什么?”
  “叫做蝶恋花。”
  啊果然是一个美艳的名字。
  世贞沉默,她想起了童式辉,无限悲伤。
  这时,世贞听到门外有悉嗦声,她侧着耳朵,问童保俊:“可是有人?”
  童保俊留神,“你别疑心。”
  那声音停止了,可是过一会,又响起来。
  世贞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开门,门外无人,她刚想关门,却听到脚底有一阵呜咽,她低头一看,只见一团东西在她脚下蠕动。
  世贞一惊,“保俊,保俊。”
  一边开亮了走廊灯。
  童保俊赶过来,两人看清楚了,世贞立刻蹲下,不管肮脏邋遢,将那团小东西抱在怀中,声音颤抖:“热狗,你回来了。”
  是那只小腊肠犬,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奄奄一息,不知如何,竟会爬到世贞的家门来。
  童保俊取出一块毛巾,里起小狗,“快带它去兽医处。”
  兽医已经要关门,童保俊大力敲开了门,医生一见他怀中的小狗,耸然动容,立刻进行检查。
  注射过麻醉药,热狗静静躺着,可以看到遭过毒打,体无完肤,前右肢折断,左耳撕裂,但是,仍可救活。童保俊与世贞不约而同松口气。
  “我们在外头等。”医生说:“可是小狗要留在此地观察。”
  世贞露出为难之色。
  童保俊说:“这是唯一安全方法。”
  世贞落下泪来。
  童保俊看着她,“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你有多么爱式辉。”
  世贞不否认,过一刻她说:“你呢,你不爱他吗?”
  童保俊毫不犹疑地答:“没有人可以爱他更多。”
  这是真的。
  疗伤后热狗苏醒,世贞对它说:“明日再来看你。”热狗呜咽。
  世贞轻轻说:“你现在安全了,以后你跟我生活。”
  归家途中,童保俊问:“它怎么会认得路?”
  世贞摇头,“我不知道。”
  “式辉好似还有一只八哥鸟。”
  “是,它会说话。”
  “你可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我刚想问你。”童保俊无限嘘。
  “告诉我,保俊,你有什么计划,我支持你。”
  “真的?喏,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终于准备大展鸿图,世贞决定全力辅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我下个月,会到英国牛津去,你一起来吧。”
  世贞一怔,“去多久,干什么?”
  童保俊揶揄:“一分钟前才义无反顾,此刻又问题多多,女子善变,以你为最。”
  “牛津没有工业,是个大学城,你去干什么?”
  “说得好,去读书呀。”
  世贞呆住,读书?
  “读什么?”
  “书到用时方知少,修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世贞不相信耳朵,“读多久?”
  “三年。”
  “生意呢?”
  “我告诉过你,世贞,我退休了,不再在钱眼打转,不再锚铢必计,不再做收支平衡。”
  世贞这才知道她误会了。
  “你来不来?”
  世贞吞一口涎沫,牛津……
  “我诚意邀请你。”
  “呃,让我考虑一下。”
  “是我的吸引力不够。”世贞懊恼,“怕只怕你叫我做随身侍婢,洗衣煮饭,永不超生。”
  童保俊哈哈大笑,“被你识破了我的意图。”
  世贞忽然被他的不羁吸引,站起来,像做一项什么宣言似的:“把白鹦鹉及热狗也带着走。”
  童保俊答:“那自然。”
  “好,我去。”
  童保俊大喜过望,“世贞,是真的?”
  “我同你三击掌。”
  童保俊的鼻子忽然红了,转过头去,半晌才说:“我仍然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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