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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鸰:新结婚时代

(2008-09-06 09:47:05) 下一个

  第一章
  顾小西二十四岁时就成功地结婚了。丈夫何建国,清华计算机系研究生,现是一家著名IT公司的业务骨干,年薪十二万,税后;人长得也好,可称之为帅。有一次居然在街上被女孩儿拦住签名,非说他是裴勇俊。回到家何建国问顾小西谁是裴勇俊,顾小西说是一个演农民演得特别好的演员。何建国明知她又在胡说八道也没办法,他一向不怎么看电视剧,包括韩剧。顾小西看,裴勇俊演的尤其喜欢。她喜欢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裴勇俊与何建国长得像。
  但总有人说顾小西嫁亏了。
  最初听到这种说法顾小西还挺得意,觉得人家是在夸自个儿。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什么叫亏了?明着是说她条件好,稍微拐个弯,就能听出话里的其他意思:何建国条件不好。
  何建国出身农村,不是城市近郊,比如昌平怀柔之类,是典型的农村:山东沂蒙山区。小西妈曾带医疗队下过乡,太知道那种农村是怎么回事儿了,因之坚决反对女儿的这桩婚事。可当妈的说下大天儿来,女儿就是油盐不进,且理由充分:我是嫁给何建国,又不是嫁给何家村。他们那儿穷乡僻壤滴水成冰吃糠咽菜没有文化歧视妇女一家子盖一床烂棉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那儿住。我自己挣钱自己花,从来没想过要占人家什么便宜。说完还不忘批评妈妈两句:穷怎么了?穷不可耻,可耻的是歧视穷人。把妈妈气得说话声儿都哆嗦:你是不想去穷人家住,你怎么不问问人家要不要你去住?你是人家媳妇,你以为你不想去人家那儿就可以不去?还有,你有没有问过人家想不想上你这儿来住?公婆见儿媳天经地义,人家有这要求,你能说不去就不去?你去了,能说滴水成冰歧视妇女一家子盖一床烂棉被跟你没关系?你是没想占人家便宜,可人家对你有什么要求你知道吗?人家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供出一个儿子来,可不光是为了给你做丈夫疼你娇你宠着你,人家养了二十多年,是要回报的!
  那时候,顾小西还不知道什么叫“回报”,等她知道的时候,才发现妈妈当年这个词用得太温情脉脉了。那哪儿叫回报呀,说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也不过分。建国欠的是养育之恩,你说怎么还吧。“建国啊,你哥超生要交罚款”,“建国啊,你大爷的坟该修了”,“建国啊,你侄女要上学哩”,“建国啊,乡里修路要集资”,“建国啊,你二叔的四丫头大专毕业你给在北京找个活儿干中不?”……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是爹开了口,儿子就“哎”一声全答应下来,甭管合理不合理,办得到办不到。理由是,作为儿子,家里有事他不能不管。顾小西这才知道,你不嫌贫爱富,你自食其力,你白手起家那是你对“家”的看法。在你的概念里,你的家是你和他,两人一起努力,不要说丰衣足食,就是宝马轻裘也指日可待。可惜在何建国的概念里,“家”不只他和她,还有他爹妈,他哥嫂,他哥嫂的孩子以及无数顾小西认也认不得的祖祖辈辈生活在沂蒙山区的叔叔大爷三姑六姨。以前顾小西认为,他那个“家”的事,能帮的,帮;不能帮的,就不能帮。别看何建国平常对她怎么着都行,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但只要事情跟他“家”沾个边儿,他那屁股可就直接坐到何家村父老乡亲的炕头儿上了,且态度极其顽固。
  远的不说,去年春节。何建国明明知道顾小西怀孕了,就因为他爹一句话,硬逼顾小西跟他上何家村过年。顾小西本来想像往年似的撒泼打滚花言巧语蒙混过关,大不了拿出笔钱来息事宁人,但这次何建国翻了脸,不依不饶锱铢必较:从结婚到现在你做儿媳妇的一次我家没去过,说得过去吗?我们家怎么啦?不就是穷吗?我们家要是有一大宅子,宅子里有花园游泳池高尔夫,你肯定得哭着闹着上我们家去住!顾小西听了,脸不变色心不跳道:求你了何建国,赶紧给我这么一个哭着闹着上你们家去住的机会吧!要搁平常,顾小西这样说了,何建国哈哈一乐也就完了,但这回怎么也完不了了,车辘轱话翻来覆去:我们家是穷,难道穷人连要求儿媳妇回家过年的资格都没有吗?顾小西,你过分了吧,穷人就不该过年?过年就得冷冷清清?顾小西当然不能否认穷人见儿媳妇的资格,她只能把年年说过的理由结合新的斗争形势重新阐述一遍,火车票不好买,大批民工回家过年,跟他们挤,万一把孩子挤掉了怎么办?何建国闻此一声冷笑,你只要答应跟我回家过年,就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一天下班回家,当看到那辆何建国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旧切诺基时,顾小西便知大局已定:何建国这次不仅要圆满完成他爹交代下的、领媳妇回家过年的任务,还得超额完成他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任务——衣锦还乡。借车开着回家明着说是为她,根子是为了给他爹长脸:乡亲们都来看啊,何家二小子开着小车带着北京媳妇家来了!
  那一路走了两天,两天里何建国跟顾小西说的全部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在家就住三天,何家村再不适合人类居住,三天还能忍吧?你去了可不能嫌这嫌那,得给我面子。顾小西答应了。心想,就三天,再苦,能怎么样,能出人命?结果还真就出了人命,顾小西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回来的路上,车陷进坑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顾小西不会开车,只能何建国在车上轰油门她下去推,那风啊,小刀子似的,手往车上一贴,好像立马儿就能冻在一起。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车愣是纹丝不动。幸亏一过路的拖拉机把他们给带了出来,要不那一晚上,他们就真的“野外生存”了。当天夜里顾小西的身体就出状况了,赶到北京一查,流产了。
  当然顾小西流产也不见得完全是推车推的,也许推车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顾小西那个春节过的,怕是只能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来形容了。她去的路上还幻想,自己怀孕了,怀的是何家的后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别人的资格是有的吧——她知道农村媳妇在家是要伺候家中老少的——可一见建国嫂子,就知道她的这个想法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建国嫂子,都快生了,大着个肚子,忙完人吃的忙猪吃的,一刻不着闲。换句话说就是,妇女怀孕,在何家村根本不算事儿。这种情况下,顾小西能说不干活吗?何建国一路上说的全是让她给他面子。她不干活就是不给他面子。凭良心说,建国家对顾小西还是很照顾的,嫂子做饭,她当小工;嫂子干的都是出力气的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择菜,吃完了,刷刷碗。可是,那里的水凉啊,不不不,不是凉,是冰,直扎到骨头里!可顾小西不能嫌凉,人家建国嫂子饭碗一撂俩水桶一挑直奔二里地外的井台打水去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着建国嫂子顾小西想,再苦再累又能怎样,不就三天吗?困难像弹簧,忍字头上一把刀,跳河一闭眼,权当生命中的这三天没有好了,一切照何家村的规矩办。天天七八个人的饭,做!做完了,在灶屋里猫着,听里屋那些大老爷们儿吃,喝,高声大嗓地说。这也是何家村的规矩,吃饭只能男的上桌,女的得等男的吃完了再吃。要说这三天里,顾小西做不到的只一点,做不到像建国嫂子那样,就着灶台大口大口吃那些大老爷们儿吃剩的菜,她觉得里面尽是唾沫星子。但为了亲爱的丈夫的面子,她不说。只悄悄采取了一个折衷措施,光吃干粮不吃菜,饿不死人为原则。于是,何家村老老少少见了建国爹就夸,说建国爹有福气,说建国媳妇虽然是北京闺女,但到了何家村,跟何家村媳妇一式一样,不搞特殊化。把建国爹高兴得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
  那是建国爹这辈子过得最满意的一个年。除老二开着车把北京媳妇带了回家外,老二媳妇怀上了孩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本来,老二考上大学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让他在村里很有面子的事,就是结婚五六年了老没给他生出个孙子来,让他觉得不提气,觉着人家背地里肯定得说,儿子出息管啥用?家有金山银山,断子绝孙照样白搭——老大媳妇头胎生了个丫头。现在好啦,老二媳妇总算怀上了,而且,照过B超,是孙子。就是说,老何家有后了,老何家十全十美了!整个年里,建国爹跟人谈话的主题都是老二的出息老二媳妇的贤淑和老二媳妇肚子里的小孙子。可惜,老头儿高兴得太早了。他这话说完没几天,老大媳妇就生了,超生还是一丫头;老二媳妇更绝,干脆把孩子给掉了。
  今年春节前,建国爹主动提前打电话跟小两口说,过年就别回来了,老家冷。何建国唯唯,但顾小西并不领情。经过这么多年和老区人民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她的心早就一点一点硬了。她觉得建国爹这么说,并不完全出于对他们的体谅,百分之百还有别的原因。什么原因呢?很有可能是为孩子,大话放出去了,孙子却没了,何家无后了,老脸没处搁了。不过这话顾小西没跟何建国说,第一说了何建国未必承认;第二还容易被他反咬一口,说成是小人之心,得不偿失。
  …………
  走廊里有人高喊“简佳”。简佳打饭去了,顾小西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办公室向外跑,简佳是顾小西的同屋同事兼闺中密友。电梯边站一中年美妇,出版社三编室主任,胸前奇花绽放。三编室在走廊西头;顾小西是六编室,东头,美妇主任不肯多走一步不该她走的路。顾小西快步跑近,没等站稳,对方已把那一大捧扎了丝带洒了金粉包装得无比隆重的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花是“蓝色妖姬”,时下玫瑰花里最昂贵的一种,一枝上百,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几个月的工资。“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美妇主任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离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顾小西并不见怪,性情中人,想怎样就怎样,挺好。说句心里话,她还真就喜欢同事们身上这种谁都对谁视而不见的独劲儿。
  捧着玫瑰花向回走,顾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节来。不用说,这顶尖级的玫瑰是简佳男朋友送的,简佳有一个顶尖级的男朋友。顾小西结婚六七年了,跟情人节早没瓜葛了。夫妻间还过这个节的,要么是关系特别好,要么是关系特别不好。到办公室,简佳打饭回来了,正找汤料准备冲汤,看见小西,淡淡扫一眼她怀中的花后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还喜欢花。”顾小西气得叫:“我当然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问题是你也得有这个资格!”把花往简佳怀里一搡:“你的!快递送来的!”用夸张的方式表达着她的羡慕。她之所以要表达羡慕要夸张,是因为她不仅不羡慕并且对简佳有着些许同情:三十出头的女人了,在情人节里收到玫瑰,说明什么?说明她还没能把自己嫁掉!
  简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继续做正做的事情,找出汤料包,沿锯齿撕开包装,倒饭盒里,拿饭盒去饮水机处接水。汤料是排骨酱汤,经热水一冲,立刻,扑鼻浓郁的酱肉香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顾小西突然感到恶心,“噢”一声捂着嘴一溜小跑出门。简佳等了会儿见人没回来,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间去。顾小西果然在那儿,这会儿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简佳进来就问,你是不是怀孕了?顾小西抬起湿漉漉的脸,愣住。这几天一直不想吃东西,恶心,还以为是胃的问题,一点儿没想到可能是怀孕了。她上次怀孕一点儿反应没有。当下心里一惊,一喜,接着就开始忐忑。
  本来,顾小西对孩子是没什么感觉的,无可无不可,是何建国坚持要要。她更不想这么早要,觉着经济条件还不成熟,她不想做贫困母亲。又是因为拗不过何建国去,才要。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产了时,还暗自庆幸了好一会儿。何建国陪她去医院做的刮宫术,去的时候没发现他情绪有太多异样,是看到容器里刮出的他们孩子血淋淋的残余组织时,他绷不住了,泪刷一下子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却硬是不出声,直憋得额上青筋暴跳。从认识到结婚,十年了,顾小西没见他这样过,当下惊骇。遂自我安慰,也许过几天就好了。没料过了好多天,他还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话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偻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谁给抽了。顾小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何建国的了解还很不够,至少在孩子这个问题上。古诗形容夫妻曰:“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过?权衡之下顾小西决定马上再要孩子。既然早晚是个要,早要晚不要,她并没多损失什么。对何建国当然不会这么说,对何建国说就得说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他为他们家考虑。何建国听了顾小西的决定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另一句是“谢谢你”。蜷在何建国的怀里,顾小西心中没有一点阴谋得逞的得意,有的,只是感动和喜悦,这才更深地体会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体同悲同乐。从那一刻起,夫妻俩开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生活质量都因之受到了影响:本来今夜激情澎湃,突然想到还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来,算,等到掐着指头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情绪可能没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别等那边要用的时候,这边钢没了。当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从上次流产一个月的禁忌期过后他们就开始努力,数月过去,不见成效。何建国急,顾小西更急。不想要孩子是一码事,要不了孩子却就是另一个性质的另一码事了。曾回家悄悄问过妈妈,头胎流产会不会导致丧失生育功能,妈妈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刨去妈妈安慰她的因素,“会”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因此,当听到简佳问她是不是怀孕了时,她自然忐忑,当即问简佳,我上次怀孕怎么没这些反应啊?简佳回说每次怀孕的反应不一定完全一样,她就不一样。边说边走到每个蹲坑前,拉开挡板看,确定里面没人,又转身将厕所大门从里头锁上,而后打开了她拎来的那个包。那包不大,层次分明,是简佳去年收到的情人节礼物,上面印着夸张的花卉图案,艳丽妖冶呼之欲出,典型的浮世绘风格,曾被小西形容为一派魑魅魍魉。简佳从包的深处掏出了一个便携装的“早早孕”试纸。“你还随身带着这个?”顾小西吃惊地道。简佳没回答,只用目光敦促顾小西快做测试少废话。一分钟后,试纸上出现了两根红线,妊娠阳性。没容顾小西发表怀孕感言,有人推洗手间门了,推不开就梆梆地敲,传递着敲门人的高调愤怒:谁在里头?锁门干什么?简佳烫着了般把手里的试纸丢进了蹲坑。
  来人是三编室主任,那个中年美妇,进来后目光锥子般扎她们两个一下,却什么都不问,拉开挡板,进去,复关上,片刻后,挡板后传出稀里哗啦的如厕声,令正和简佳向外走的顾小西“哇”的又吐将起来,吓得美妇主任隔着挡板“噢”一声尖叫……
  何建国手机响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刚刚放下,此前一直占线,否则顾小西不会把电话打到手机上来。这也是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机不打手机。不该花的钱不花。
  刚才一直占着公家电话的是青年小王。现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质真好,竟能在一屋子万马奔腾的电脑键盘声中,坚持将私人电话打了三十八分钟之久。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推移,何建国脸越拉越长,空格键回车键敲得咣咣作响。他们正在为银行开发一个应用软件,时间很紧,任务很重,何建国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组长。小青年在电话里与女朋友商量情人节事宜,最后的决定是晚上去奥拜客吃情人套餐。放下电话后有人问他那套餐多少钱,答九百九十九,引来了一片惊呼:九百九十九,吃什么,吃活人哪?!……谁都没注意或没在意组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能怪大伙拿豆包不当干粮,组长这一向以来的脸色就没有好过,令人很难察觉出此时彼时的分别——终于,何建国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后一推,用力过猛,与后面的电脑桌相撞,发出“咣”的巨响,屋里这才一下子静了下来。何建国在静寂中沉着脸去饮水机处接水,小青年不识趣,凑过来讨好:“头儿,你们今天晚上去哪儿?”
  “回家。”
  “今天是情人节!”
  “我只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点头,“已经上钩的鱼了,何必再喂鱼饵。”
  “还说!还不快去干活!”何建国一声断喝,用劲之大,震得手中杯子里的水泼洒一裤子一鞋。
  小青年诧异地看何建国一眼,抽身走开,心里头的疑惑多过不满:组长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着张驴脸,动不动就火。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从前他待人和蔼可亲着呢。
  何建国这种状况持续一年了,打从去年顾小西流产后开始。最初是为了那个早夭的儿子,后来是为了顾小西的怀孕不果——背地里他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就是顾小西有问题,顾小西若有问题责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节前父亲主动打电话来叫他们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么意思,孙子没了儿子儿媳就不能进家了?顾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们家就不容她了?他们家要是不容她,他怎么办?固然,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仅有爱情的婚姻是不现实的婚姻。年是在顾小西家过的,一个年过下来,何建国本来不好的心情益发恶劣。须知这个时候,顾小西家人若能对他表现出足够的喜爱、包容,给他力量,他会有勇气将他和顾小西的婚姻进行到底,但他们令他失望了。
  顾小西家四口人。父亲顾子川,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亲吕姝,某大医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顾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节七天假,何建国在这个家干了一星期的活儿,比上班还累。累不怕,农村长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里甜就好。他关键就是心里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这七天与小西家人的朝夕相处里,他感受到的只有苦涩。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什么老丈杆子给姑爷烫酒对饮张罗饭菜,统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们对他,是一成不变的不远不近不温不火。顾小西对此肯定有感觉,否则她不会有意无意替她爸妈找补,什么知识分子都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产生美……不管她说什么,何建国只淡淡笑笑什么也不说。他不是没见过知识分子,进一步说,不是没见过小西爸妈怎么对待别人,再说具体点儿,不是没见过他们怎么对待顾小航的女朋友。那全然是两副嘴脸,亲切热情溢于言表。女孩儿给小西妈剥个橘子,都会被挖掘总结出数条深刻的背景优点:家风好,有家教,人情练达,大家闺秀。全然不同于何建国,不论在顾小西家干什么活儿怎么干,似乎都是该着的——同样身份两个标准。为什么?因为何建国父母是沂蒙山区的农民,女孩儿父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这些话何建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顾小西。说了没用的话他从来不说。况且,不仅没用还会有副作用,会被人指责为“自卑”。农村孩子进城,即使不自卑也会被强行贴上这一标签。只要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那么无论你愤怒还是忧伤,都不是别人的错,都是你自己过于敏感的错,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刚到北京,刚上大学,他就深切感受到了这环境的严峻。比如,宿舍里一丢了什么东西,就必定是农村学生偷的。为这个,一个农村女生被逼得自杀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挣钱学跆拳道,背后说他他不管,只要谁敢当面说,试试?从学校毕业到走上社会,近十年了,何建国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抱定了两条原则:一、面对;二、沉默。要说人情练达,这才是。剥个橘子就人情练达了?笑话。
  在顾家过年的七天里,一日三餐,卫生清扫,采买购物,迎来送往,全何建国一人忙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里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着,但,小的应该伸把手吧——不是指顾小西,顾小西干多干少何建国不计较,去年春节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现及带来的后果令他没齿不忘——他指的是她那个弟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什么什么不干,天天睡起来就吃吃完就走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理所当然,更过分的是他爹他妈,居然也就由着儿子不问不管。他们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忙这忙那活儿到人到。不就七天吗?困难像弹簧,忍字头上一把刀,跳河一闭眼,权当生命中的这七天给了顾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饭时,功亏一篑。
  本来一切都好。由于想到是在这个家过这个年的最后一顿饭了,何建国还特地把菜整得丰富一些,甜软的,清淡的,汤汁浓稠的,考虑照顾到了这家人每个人的口味,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给自己这七天的辛苦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或醒目的惊叹号。
  事端皆起于顾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国烧了红烧肉。这个家没人爱吃红烧肉,除顾小航,且是酷爱,就着米饭,一人能干掉冒尖的一盘,完了,还要把米饭折进红烧肉的汤汁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说,红烧肉是专为顾小航烧的。红烧肉是道工夫菜,小火慢炖,至少仨小时。那天晚饭,除顾小航,每个人都领会了何建国的苦心并有所表示。爱吃甜软的小西爸,对那盘文思豆腐赞不绝口;爱吃清淡的小西妈,边吃着蒜茸西兰花边对何建国点头;顾小西则是全面肯定,并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个菜肴。只顾小航,一句话没有,埋头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何建国见状默默叮嘱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顾小西看不过去,冲她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顾小航头也不回:“我有事!”顾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叫谁给你收?”这时何建国开口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建国啊!”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几秒钟后,小西妈说话了。
  “我们家的孩子,不管小航还是小西,都有个坏毛病,凡你们认为没意思的事儿,就不愿意干,叫都不动。可做事不能光凭兴趣,还有责任。建国就不一样,就比你们两个懂事得多!”
  几句话给她儿子的行为定了性:做事凭兴趣。典型知识分子的语言风格,于不动声色间避重就轻。何建国当即起身离席而去,掩饰压抑了七天的怒火顷刻间爆发暴露。晚上回家顾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她娘家人面前不给她面子,令何建国悲哀。如此下去,他们的婚姻前途在哪里啊希望在哪里?过完年,何建国再出现在单位里时,一张面孔冷且硬,令组里全体青年人纳闷。
  组长手机响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当时屋里很静,他刚冲小王发完火,裤子上鞋上哩哩啦啦到处是水,他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彩铃,旋律优美忧郁,极合组长本人气质。组长拿电话时脸还阴得发黑,一分钟后,一张脸乃至整个人,竟通了电似的大放光明。“……还是得去医院检查确定!我马上去你们单位接你你不要动今天下雪路滑!”边对着电话嚷嚷边就开始向外走,走到门口大约才想起这屋里的一组下属,回头敷衍地叮嘱两句“好好干活,抓紧时间”之类,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从医院检查了出来,本来飘着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盖着“妊娠阳性”大红戳儿的化验单被收在何建国贴胸的夹克内兜,直接温暖着更里头的他的那一颗心。门诊外台阶上仍有残雪,何建国搀着顾小西小心翼翼走,生怕有点儿闪失摔着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有了孩子才算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有了家,他在北京才算有了根。有了根,他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离开医院后二人去饭店吃饭,顾小西中午没吃,这会儿饿了,想吃泡菜,于是决定去饭店,何建国请客。
  饭店基本没什么人了,已过了饭点儿。服务员很快把泡菜端了上来,有红有绿有白,煞是水灵。何建国抄起筷子夹片洋白菜喂小西,顾小西张着口儿接了,脸上似笑非笑:“母以子为贵啊,啊?”何建国只嘿嘿傻笑,手下已夹起块嫩黄瓜候着了。顾小西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嫌泡菜不如想象中的好吃,何建国马上招手叫服务员给上盘凉拌萝卜缨子,之周到之体贴之低声下气令顾小西身心舒坦。身心一舒坦她就想她得说点儿什么。“建国,你看啊,这怀孕十个月,生下来至少还得喂上仨月的母奶,是不是?……里外里就是一年多时间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折腾出一个孩子出来,男的只需忙活十几分钟,女的得累上一年多,打起官司来这孩子还是两个人的,两个人享有同等的权利。”摇头,“想不通。”
  何建国只嘿嘿傻笑。“行了,别发牢骚了,孩子生下来,让我妈带。出了月子,你该干吗干吗,什么都不用你管。”
  “要是生的是女孩儿,你妈给带吗?”
  “呸呸呸!乌鸦嘴!”
  “咦,女孩儿怎么啦?你看人女皇武则天,脚底下跪的那一大片还不全都是你们男的!”
  “武则天?嘁,几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一个!”
  顾小西刚要反击,服务员送来了萝卜缨子,蓬松鲜绿,何建国夹起一大筷子塞将过去堵住了她的嘴。这萝卜缨子拌得酸甜咸适中,带着点儿萝卜的微辣,味道好极了。顾小西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赞,暂时扔下了跟何建国的辩论。
  “是好吃哎!建国,这萝卜缨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萝卜上面的叶儿,刚长出来还嫩的时候,掐下来。”
  “叶儿掐了萝卜怎么办?”
  “不要了呗。”
  吃罢饭,何建国送顾小西回单位。打的车。路上,到处可见情人节的情人和玫瑰。路过一建筑工地,民工们正在干活,一个个满头满脸是土,与城里情人节的情人们近在咫尺相距万里。
  “春节刚过就开干,也不知道是从家里回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回去。”顾小西看着车窗外的民工若有所思。停停,又若有所思地道,“建国你说,要是生一男的,像他们似的,有什么好?”
  “咱就不能争口气,生出一李嘉诚来?”
  “就你那遗传还生李嘉诚?……要我说啊,还是稳妥一点儿,生女儿吧,你看人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结果怎么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也是,还是女孩儿的可发展空间大。”何建国点头承认,“进则武则天,退则杨玉环。不像我们男的,只能进,退不得。”
  “要我说你妈生你们哥儿俩就没用!她要生一漂亮女儿出来,杨玉环似的,你们哥儿俩不就成国舅了?你妈更得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哪至于跟现在似的,还是一偏远穷山区的《 白发亲娘 》《 烛光里的妈妈 》!”出租车里正在放《 白发亲娘 》的歌,顾小西也算是临场发挥。《 烛光里的妈妈 》和《 白发亲娘 》属同一个类型的歌,煽情型。
  “行了行了,都怀孕了,积点儿德吧!”何建国瞅顾小西一眼,不怀好意地笑,“实在不行生女孩儿也成,哪怕不像杨玉环像你。唉,这俗话说得真是好啊,有剩男,没剩女,你看连你这样的到头来都有我这样的男人给接着——”
  顾小西大叫一声去打何建国,何建国抓住她连道:“小心点儿小心点儿看闪着了腰闪着了孩子!”二人就势偎在了一起。片刻后,何建国柔声地:“把你送到我还得回公司——”
  顾小西声音比他还柔:“去吧。好好干,为了咱孩子,多挣点儿银子。”
  这是一年多来二人罕见的温情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建国那优美忧郁的彩铃响了。是他爹。何建国一个远房大伯来北京看病,两个儿子陪同,建国爹率领,此时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妈的医院里赶,打电话为的是让何建国通知顾小西也去,在医院同他们会合,有事也好帮着给张罗张罗。
  “温情时刻”登时土崩瓦解灰飞烟散。
  这时车正好在出版社门口停住,顾小西拉开车门要下去,被何建国一把拽住,嘴里一迭声地“小西”,眼里是固执的软弱。
  “他们来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顾小西咬牙切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家为怕她家推辞,干脆就这样先斩后奏。谁说农民傻?狡猾着哪!“你爹当我妈是什么人啦,宫廷御医啊,整天闲着没事儿专候着你们来传啊!她一天几台手术你知道吗?跟你说何建国,我不是不能去医院,但我不能保证找到我妈。她要是上了手术台,谁去也没用!”
  何建国一声不响任顾小西数落,心里头也是突突冒火。说来就来一来就是一个小分队,除了看病还得吃住,依他爹的禀性,肯定还要带着他们在北京转转逛逛。怎么住怎么吃怎么玩都是何建国的事,何建国是他们村惟一的北京人,是他爹这一生的人生骄傲。多少次了,他想就这件事跟爹好好谈谈,跟爹说不能再这么着了。背地里,心里,也已将谈话内容谈话方法预习了N遍:他说什么,他爹说什么;他爹说了什么,他再说什么。言辞恳切逻辑严谨感情真挚,有几次把自己都感动得要哭。但每每真跟爹面对面了时,那些烂熟于胸的字、词却是一个也出不来。你想啊,跟爹见面只两个地方,北京,老家。在北京,爹是投奔你来了,你说那些话,不论怎么委婉着说,都会让爹觉着是嫌弃,是一种“撵”。可惜,在北京不能说的话回老家后照样不能说,不,更不能说,说不出口。一回到老家,他整个人就会被那种熟悉的忧伤和惭愧牢牢控制,说出的话和事先想说的话完全相反:家里有什么事,找我!
  前边出租司机等不及了,问他们二位到底想怎么着,走,去哪儿;不走,付钱。何建国不说话,只看顾小西。顾小西长叹一声后让司机“开车”并说了去处。何建国感激地一把攥住了顾小西的手,顾小西厌烦地一把将手抽了走,何建国立刻把手收回,同时把屁股也向旁边挪开一点以示他“明白”。之小心之谨慎,仿佛身旁是一枚炸弹,他得想方设法不让它爆炸:医院那么大,科室那么多,好多地方都是患者止步。要没个跟医院有关的人领着,别说农村来的人了,就是何建国去,也没法自己上病房找大夫,打门卫那儿就得给截住。更何况,看完了病后还有一系列的事儿在等着他,不,他们。他和顾小西。
  果然不出顾小西所说,外一科主任吕姝正在手术。肝移植。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这会儿,吕姝中午饭都没吃,问谁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完,顾小西只能带着建国爹他们在病区楼道里等。楼道里医生护士往来匆忙,一下子五个大闲人戳在那里,十分的醒目十分的碍事,来往的人都会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们一眼,顾小西只能假装不知。……平车的嘎嘎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顾小西精神一振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身穿淡蓝手术室服的护士!护士一手高举输液瓶,一手扶着嘎嘎作响的平车,不用说,平车上躺着的是刚下手术台的病人,如果这病人就是那例肝移植的话,那么,妈妈随后就到!
  妈妈到时顾小西却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当时她正好来了个电话,简佳的,跟她说书的事,她们俩合作了一本书叫《 人比黄花 》,不料发行部主任坚决反对这书名,说是“卖不动”。他主张书名火爆刺激,否则无法“在书的海洋里一下子抓住读者的眼球”。顾小西登时火了,说那就叫《 地下通道的无头女尸 》。简佳这时才说,发行部主任说叫《 我被包养的三年》。顾小西的第一感觉是,这书名不错,肯定好卖,也不是过于低俗。但听简佳的口气似乎很不喜欢——要不她也不会特地打电话来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班——这时顾小西才突然想到,“被包养”对简佳来说实在是太过敏感的字眼,她得想办法说服她。书名嘛,还是得听发行部的,毕竟直接面对市场的是人家,人家最知道市场上需要的是什么。咱就别整天把自己当文化人了,动不动弄点儿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什么的,过瘾倒是过瘾了,书卖不出去不照样白搭?正说到顺畅处,身旁一声突兀响亮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是建国爹。“哎呀亲家母啊!你好啊?”同时人已三步两步蹿了出去,等顾小西抬头看时,他双手已紧紧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神情十分疲惫,刚刚站了五六个小时,近六十岁的人了。她强打精神跟建国爹招呼,同时闪电般看女儿一眼,相当地不满。这也是小西预料中的。要叫她,她也得不满。但她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惟一能做的是赶紧收起电话,硬着头皮张罗。
  “妈!……他们,来看病。”
  “这是小西大伯!”
  建国爹显然对顾小西含糊不清的介绍不满,指着身边那个农村老汉对小西妈补充强调,令小西妈在心里苦笑不已。这就是他们的观念,只要结了婚,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一切共有,亲戚也是一样,建国爹没指着那老汉对她说“这是你大哥”就算不错。又有平车的嘎嘎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32床回来了,贲门切除胃大部切除,他们这六七个人不能总堵在过道里。稍一思忖后果断决定,她先带“大伯”做检查,其他人由小西带着去科会议室里等。
  看病检查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小西妈本人一年一度医院组织的体检都懒得去做,现在却要领着个陌生人楼上楼下地跑。刚刚站了五六个小时,午饭没吃,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拖不动拉不动。好不容易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还不能马上确诊,有几个项目的结果得过几天才能出来。也就是说,这事还远远没完。得跟小西谈谈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件事,这种事,于情于理于哪个方面,都说不过去。检查完后回到科会议室,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建国爹在抽烟,令小西妈更加不快。难道小西不知道这里是病区禁止吸烟吗?你公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怎么就不能跟你公公说一声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只让小西开窗通风自己也去开窗,为的是有点事干,以不用跟建国爹正面接触。从她们一回来他就开始张罗,高声大嗓毫无顾忌,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
  “怎么样大哥检查的?……坐坐坐,坐下说。别客气,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我亲家母是这科里的主任,一把手,权力大着哪!”听到这儿顾小西不禁偷看妈妈,妈妈脸板得像块生铁——但是,且慢,建国爹这才只是序幕,高潮戏还在后头哪——“刷杯子,倒水啊!站那干吗!”这话是对好心赶来帮吕姝主任招呼客人的护士长说的,护士长当即就愣在了那里——人家哪里见识过这等阵势。
  顾小西脸腾地红了。小西妈脸刷地沉下来了。
  第二章
  何建国到医院来了。没敢进去,打电话把小西叫了出去,说要跟她商量他爹他们住哪里。一看他扔下工作专程跑来小西就知道他心里其实大主意已定,他来只是为说服她。果然,他想安排他们住家里。四大条汉子,加何建国五大条,住家里,天哪天哪!“住旅馆!我出一半的钱!”
  “又不是没地儿住,干吗还花钱!谁的钱不是钱!”
  “那我住哪里?”
  “挤一下……”
  “挤?跟你们五个大男人,怎么挤?”
  “要不,你先回你妈家住?”
  小西气结。不错,她是跟何建国结婚了,可她家没跟他们家结婚,凭什么他们家一有事就得让她全家跟着忙活?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只能是吵,就算这次吵赢了,也是赢得战争失去了和平。
  小西回家。小西家房子是按小西意思装修的。一室一厅,厅很大,足有四十米。当初何建国想将厅一分为二再隔出一间,小西坚决反对。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家里头有别人来住。结果不仅挡不住别人来住,反给自己带来很多不便。一室一厅,他家来人她就得走,一点儿余地没有。到家一看,客厅里双人沙发已经放下,变成了双人床;阳台上的行军床在客厅里支了起来,一些易碎、珍贵的小摆设也都被收了起来——何建国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后才来跟她“商量”,先斩后奏,跟他爹一个样,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p>
  小西背着双肩包离家出走,双肩包里装着要看的稿子和换洗衣裳。饿了,去街边“7-Eleven”买几个咖喱饭团,晚饭就算解决了。不想早到妈妈家,想等他们睡下了再去。除了有手术有病人,妈妈十点半前一定会上床的,一年一次的除夕夜都不会例外。走累了,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心里茫然无绪: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三天两头来人,七大姑八大姨,看病信访找工作,来了就得住家里,他们住在家里她就得走。长此以往,家还叫家吗?……好不容易熬到了差一刻十一点,进家一看,爸妈居然没睡,不用说,在等她。
  “回去跟建国好好谈谈。”妈妈铁青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字一顿,“两条,一、他们家的人病了,我管,我女儿是你们家媳妇,作为亲家,我有这个责任;但是你们村的人,我不能管,管不了。”
  “那人是建国的大伯。”小西脱外套换鞋,小声辩解。
  “就这么叫吧。我问了,两家往上数上十八辈,爷爷和爷爷才是堂兄弟!他们农村人祖辈生活在一起,照这个算法,全村人都得是亲戚!去跟建国说,让他爸不要再把他们村的人往我那里带,有病请按规定直接去门诊挂号就诊。二、讲一讲,什么呢?城乡差别吧。”转脸对小西爸道,“建国他那个爹啊,在我们科里张张罗罗吆三喝四,后来干脆冲着我们护士长就训上了!”
  小西不爱听:“妈,太夸张了吧,那怎么也不能说是‘训’吧!”
  “不是训是什么!跟你说小西,就是我,跟我们护士长,不,跟哪怕一个清洁工,都不会这样说话!他可倒好——”
  “行啦妈!别说啦!”
  小西犯了个大错误,这个时候她就不该说话,说也不该说这样的话,明摆着火上浇油嘛,使妈妈压抑着的怒火腾一下蹿起老高。“当初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说,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你非说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说你是跟何建国结婚又不是跟他们家结婚。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呢,实际上你这么认为人家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你嫁给了他,就等于嫁给了他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你们俩的结合就是两个家族的结合,他娶了你,就等于娶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社会关系你的父母。大家都是亲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嘛,就不必分彼此分里外。小西,你必须给我把这个关系处理好,否则——”
  否则怎么样没说,意思到了。说罢起身进了卧室,小西爸随之起身,随小西妈进去。剩下小西一人呆呆站在客厅里,心下一片苍凉。
  快十二点了,顾小西躲在自己房间给简佳打电话。遇到跟老公和父母都没法倾诉的苦恼时,只有靠闺友,闺中密友。
  电话里听简佳那边很静,没有任何背景声,不像是在公共场所。简佳跟她说过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吃饭,今天情人节。简佳的男朋友叫刘凯瑞,事业成功人士,旗下五家上市公司,随便一个项目就能上亿,年年上福布斯排行榜。简佳跟他好时二十出头,正是对男人的成熟成功极易痴迷的年龄。吃饭地点简佳也跟小西说了,北美俱乐部,一个会员制俱乐部,一个没有多少多少钱别想进去的地方,刘凯瑞在那里有固定的Table。那地儿小西没去过,想也想象得出,里头绝不会跟她和何建国常去的那种馆子似的吵吵嚷嚷,可背景声总还要有,没有世俗的就该有高雅的,比如,现场演奏的柔美音乐。但是,没有,什么声儿都没有。是不是,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并且,散了?小西心里轻松了一点儿,她怕打扰简佳,今晚对简佳非同寻常。中午,刘凯瑞打电话约简佳晚上一块吃饭,态度极其郑重说吃饭时要送她一样礼物,简佳让小西猜会是什么礼物,小西说是“结婚钻戒”,简佳说是不是“钻戒”她不在乎。潜台词是,只要是“结婚”。如此看来,小西猜对了,当下心里顿生感慨,有个作家说的真是好啊:女人插足一天是是非,三年是祸害,三十年就成了爱情。比如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在这里,决定事情性质的关键,是时间的长短。
  简佳和刘凯瑞好了六年,比婚姻的“七年之痒”只少一年,真不知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仅小西知道,六年里她为他流产就流过三次,随身带着“早早孕”纸大概就是想最大程度降低流产对身体的损害。固然,刘凯瑞是一个有魅力的人,若不是有妻子儿女,当称十全十美。当然有妻子儿女不能算是缺陷,但对一个与他有感情纠葛的女人来说,就得另当别论。一开始简佳不知道刘凯瑞有老婆,那时候刘凯瑞也年轻,三十出头;三十出头而未婚的男人并不少见。后来简佳知道了他有老婆,他就跟简佳说他早晚要跟老婆离婚跟简佳结婚。这承诺如同吊在毛驴鼻子前的一根胡萝卜,让她跟着他走,亦步亦趋,年复一年,一走,走了六年。而今,今晚,简佳修成正果苦尽甜来,令小西为简佳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心酸。谁都希望朋友好,但同时谁也不希望自己比朋友糟。
  为怕打扰简佳,小西一个人在房间里忍了好久,直拖到此时才拨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背景的安静在令她松口气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担忧,他们会不会吃完饭一块回到了简佳的居所,共度春宵?不论从哪个意义上讲这都得算是“春宵”——春天,两个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在一起的夜晚——如是这样,她就该早打电话,搅扰情人的春宵比搅扰聚会更为不堪。但是接下来小西就感到了哪里不太对头,电话那边,极静的背景环境里,简佳的声音清醒而低沉,跟“春宵”跟“聚会”均不相干,问她怎么啦,她以问作答:“你要是现在不想睡我开车去接你你来我这里好不好?”简佳有一辆宝马。不用说,刘凯瑞送的;她“那里”地处北京西郊,Town house,二百多平方米,不用说,也是刘凯瑞送的。小西没再多问,对简佳说清她在哪里后收了电话,跳起来给爸妈留了字条,出门,下楼。二十分钟后简佳到了,两人一块去简佳的Town house。
  路上,简佳跟小西说了她和刘凯瑞的情人节之夜。
  刘凯瑞电话中说的礼物是钻石,但不是钻石戒指,是钻石耳钉。他去里约Amsterdam Sauer时为简佳买的。耳钉上镶的钻石有品质保证书,是两粒高品质的圆形钻石。打开盒子之前简佳一直以为是戒指,所以,当她看到卧在绿丝绒上的钻石耳钉时,一时间竟呆住说不出话。刘凯瑞发觉出了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极力用玩笑般的语调压下嗓子里的哽咽,说她还以为他今晚要送她的是结婚戒指。于是刘凯瑞又开始重复他跟她说过多次的诺言:他和妻子离婚是早晚的事。极度失望使简佳穷追不舍:早有多早晚有多晚?他又一次试图说服她。她不让他说,只让他“回答问题”。他只好回答说: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简佳说:再不简单六年的时间也该够了!他说:简佳,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简佳说:但你的爱我远远没有超过爱你的财产。他激动得为自己分辩说:不是财产,是事业!我做事业也是为了你!我刚开了七个分公司你知道,各方面正是用钱的时候。倘若这时候离婚,理论上是分走了一半的财产,实际上等于是抽干了我全部的流动资金,所有公司会因此瘫痪!……简佳再也听不下去,双目圆睁看对方一会儿,猛地,抓起那耳钉盒子扔到了对方的身上,而后,离去……
  听到这里小西一下子从沙发上跳将起来——这时她们已经在简佳Town house的客厅里了,客厅里处处是刘凯瑞的痕迹,沙发背上的乔治·阿玛尼领带,茶几上的万宝龙大班墨水笔,墨水笔旁的积家男士腕表,无一不是国际名牌顶尖级,哪一样说出价钱来都能让你跌一跟头。如不是有简佳这么个朋友,小西哪里会有机会瞻仰到这些?看到了也不认识,不认识等于没有看到。就说那瑞士积家男士表,在外行人眼里,跟何建国手腕子上那块差不多,何建国那表多少钱?一百四十八。刘凯瑞那块瑞士货呢?四十八万!——小西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激动使她的声音高而尖,站在简佳的面前一迭声道:
  “什么什么什么?你就这么不假思索随随便便轻而易举把那对顶尖级的钻石耳钉又还给了他?!……简佳,你当你是谁啊,电视剧里的女一号啊,你扔的是道具是玻璃珠子啊?!”这时简佳欲说什么,小西一挥手不让她说,径自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满怀希望地去了,结果呢,失望。觉着受了欺骗上了当。叫我我也生气:跟你跟了六年,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一个女孩儿有几个六年?更不要说这六年里还为你流过三次产打过三个孩子——咱不容易!……我说的没错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钻石还给了他!……简佳,人再生气也不能跟钱生气,我跟我们家何建国打架,打得最凶的时候都说要离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个枕头什么的,你可好,那么贵重的东西,说扔就扔!”越说越气,痛心疾首,“你说你生气扔什么不好,一桌子的东西,刀子叉子杯子碗!还不解气,把沙拉扣他头上,糊他个满脸开花——扔耳钉?哎呀呀呀,扔耳钉!钻石的!来自Amsterdam Sauer的顶尖级钻石!”小西越说越痛心,恨不得时光倒流,倒流到情人节北美俱乐部的那张餐桌旁,在刘凯瑞之前,替简佳把那对被扔掉的钻石耳钉拾回来。
  简佳说话了,眼睛看着一边喃喃:“是,你可以为自己分辩说你是为了爱情,但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眼里,你和一个被包养的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对了小西,”说到这儿她扭过脸来对顾小西一笑,“那本书的名字就听发行部主任的,《 我被包养的三年 》!”说罢,一笑,含在眼睛里的泪水被怦然震落……
  那一夜两人几乎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儿。小西没提自己的事儿,没法儿提。就好比面对一个身怀绝症的人,你怎么好意思开口向人家诉说头疼或腿疼给你带来的不适?
  在等建国“大伯”检查结果的几天里,小西白天上班,晚上直接回妈妈家住,豁出她那个小巢去让建国村里人折腾,不闻不问不管不想,心里头倒也清净。这几天何建国也没打电话来麻烦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闲来无事替他想想,家里头一下子驻进四条农村大汉,吃住洗涮,够他受的。但小西顾不上他了,这几天她忙得要死。出版社要赶春季的图书订货会,小西和简佳做的那本《 我被包养的三年 》被列为社里的重点图书。书的作者叫陈蓝,中年女作家,文字犀利幽默如行云流水,很是有一批忠实拥趸者。这本书保持了她的一贯风格和质量,内容也好,再加上这样一个醒目响亮的书名,应当说是十全十美,事情卡在了最后的环节上——陈蓝不同意出版社为她的书改的名。与作者沟通是责任编辑的事儿,简佳对那书名本来就心存歧义,于是,说服陈蓝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西的头上。
  “不是我不配合你们的工作,我也曾在心里几百次几千次地说服自己,就叫这个名儿吧,现在是市场经济!”陈蓝说,小西拼命点头以示对方说得对说得有理,想让对方说到这里打住,惜乎陈蓝根本不理她这个茬儿,自顾说下去。“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夜里,一想起《 我被包养的三年 》,觉都睡不着。吃两片安定都没用。我这个年龄,不是用身体写作的年龄……”
  “陈老师陈老师陈老师!”小西一迭声道,“您书的内容我们一个字没动!”意思是,用身体写作从何谈起?
  陈蓝正色道:“那就更要不得,是对读者的欺骗误导不负责。”继而斩截道,“就叫《 人比黄花 》,不再改了!……好了,我还有事!”说完不容小西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陈蓝走后,一直假装忙活的简佳方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笑问小西怎么办;小西也笑:没法办,只能跟发行部主任说人家作者不同意他被包养的三年。说着就要去发行部,手机响了,何建国打来的。一看是何建国顾小西就知道又有事了,而且是急事,否则何建国不会直接打她手机。事情果然是急,十万火急:物业通知何建国说他们家里向外流水!此刻何建国人在天安门,正带着他爹一伙人在毛主席像前合影留念。天安门离他们家非常的远,何建国只好让小西速先回家,他们也将同时从天安门往家赶。小西对简佳简洁说了事情原委叫她开车送她一趟,简佳却说她没有车了。小西也没顾上问她为什么没有车了,跌跌撞撞就向外跑,急得简佳跟在后面直叫让她慢一点儿,不要急,小心肚子里头的孩子。
  是卫生间洗面盆的水龙头没关,恰好下水孔又给堵了,于是,水从面盆流到地上,从卫生间流到客厅,又从客厅流出了门外。开开门后,小西循声吧唧吧唧冲进卫生间,扑过去拧上了水龙头,差一点儿没有滑倒,引得身后的简佳惊叫连连。截流之后疏堵,从下水孔里掏出的阻塞物是被浓痰或鼻涕凝成一团的毛发。那边简佳循着异味发现了马桶里未冲的棕黄色排泄物,屏住呼吸去把它冲掉。这边小西捅开了同样被毛发堵住的卫生间下水道,拿扫帚扫水。那边简佳忙着开窗通风墩地……等一切初步就绪,两个女孩儿累得坐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至此,简佳方知何建国家又来人了,方知情人节那天深夜小西给她打电话就为这事。简佳安慰她说只要何建国对她好就行了。小西摇头苦笑没说什么。这都是婚外人的想法,从前她也是这样想的,幼稚啊!
  家中地板是纯木地板,已然被水浸透,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铺石头的。当初是小西坚持要铺木地板。木地板可以坐、躺,可以随地扔衣服,可以光着脚走,那一切是小西对家的一个梦想。何建国拗不过她,说那就铺复合木地板,复合木地板一样可以达到她的那些个要求,比纯木的便宜许多还好打理,遭小西坚决抵制。人们对物质的向往除却物质可以给人带来的肉体享受外,是不是还应有精神上的满足?那种随意、温馨还有一点点奢华的感觉,复合木地板之流怎么能有?于是在小西的坚持下铺了纯木。是在“居然之家”买的,是那里纯木地板中的中低档。饶是中低档,还是用去了他们全部装修款的三分之一。就这样小西也不后悔,多舒服啊,不管走在上面,坐在上面,躺在上面。在搬进新家的那天夜里,她和何建国就是在他们的纯木地板上做的爱。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地方上做过爱呢,那一夜,那一次,他们俩毫无顾忌为所欲为汪洋恣肆感觉真的是好极了。但愿这次水灾不会给它带来不可逆的致命伤害,如是,他们真没有勇气主要是没有力量,重来一遍。房子是贷款买的,每月还贷就得五千。说起来何建国年薪不低,可还了房款,加上每年必须给他们家的钱后,就只剩四万,这就和小西的工资差不多了。有时赶上小西做了本好书,年底工资加提成能拿到五六万,比他还得多。因为是何建国还房款,日常开销就由小西支付,重大支出两人平摊。重铺木地板又得几万,属重大支出,何建国肯定不干。小西也不会干。倒不是为钱,是怕诸如水灾之类的意外。小西算是看清楚了,只要何建国的家人来住,这种意外就不可避免;而何建国的家人呢,就没有可能不来!
  回到办公室,发行部主任正在屋里等她们——走时太急她们俩都没有带手机——顾小西没等他开口就告诉他陈蓝不同意他被包养的三年,她断定他是为这事来的。这人是没有大事不登门,眼下,他的大事就是陈蓝的这本书。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本畅销书,畅销书是出版社的救命书。小西猜得不错,发行部主任正是为此事而来,一听陈蓝不同意被包养,两眼瞪得如同牛卵。“告诉她,同样内容,《 我被包养的三年 》,征订数七万;《 人比黄花 》,五千!”闻此小西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瞪得比发行部主任还大。七万,五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落差!发行部主任进一步指出:“想想看,七万——肯定还不止——和五千,你们的年终提成差着多少!再做一做她的工作,哪怕是为你们自己!”说完这句充满威胁和诱惑的话后,他就走了,留下空间时间,让顾小西她们自己去琢磨。
  发行部主任走后简佳就坐在电脑前开始干活了,没事儿人似的,令小西不满。你是可以不把发行部主任说的事当事儿啊,你不用在乎那点儿小钱,你身后戳着个私家银行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跟刘凯瑞这次真的是一拍两散,她还有车有房,有六年里刘凯瑞送给她的那些真金白银,凭何建国一个名牌大学热门专业出来的研究生,一年挣的钱才刚够买下她那宝马车的一个车轱辘。这个时候小西还不知道,简佳已经把车和房都还给刘凯瑞了,情人节的次日还的。当明白刘凯瑞是不会跟她结婚的时候,就还了。
  何建国“大伯”检查结果出来后带着俩儿子回去了。肝硬化,基本没什么治,只能回家慢慢调养。何建国他爹没跟他们一块回去。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想跟儿子多待几天也可以理解。让他们——何建国和小西——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次来不仅是为带“大伯”看病,还有件重要事情要跟儿子面议。大概自己也觉着这件事情有些过分,“大伯”他们在时就一直没有跟儿子说,想是怕说了万一父子意见不合让外人看了去不好,老头儿很重面子。
  这件事就是,家里要盖房。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何建国他们出六万。话是这样开的头:“建国啊,你这说话也要当爹了,爹寻思着再盖一处房,以后你带着孩子媳妇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儿。”而后就说了具体要求。这次何建国没敢马上“哎”。六万啊,除去还房贷和必须每月给家里的钱,等于他一年半的剩余收入。一直以来他就想买辆车却一直没买,为什么,没钱。上外面看看,现在哪有年薪十二万的年轻白领没有车的?当然这些话跟爹不能说。就像吃得不好的人无法向吃得不饱的人诉苦是一个道理。他要说他没钱,爹准得说,没钱你能住这么好的房子?没钱衣柜里挂得满满当当?没钱你们家的冰箱电视钢琴不是钱?他清楚知道他爹脑子里的逻辑,同时也清楚知道他爹很难理解他们脑子里的逻辑。事实上,这一向就是他最大的难处。
  老二没吭声爹并不急,一口口抽着烟,等。六万块钱不是小数,得给他个考虑的时间。但,不管咋考虑,这钱,他得出。房子顶名儿是给全家盖的,从当爹的心里说,是为老大盖的。当初老大老二一并考上了大学,家里只能供一个,供了老二。谁上大学谁不上是抓阄定下的,老大抓着了“不上”的阄,不仅没上成大学,为了跟全家一块供弟弟念书,结婚连新房都没能住上,一直带着媳妇跟老家儿住老屋,住到俩闺女都生出来了,住了快十年了。老大从来没为此说什么,越是不说,当爹的心里越不好受,手心手背都是肉!
  “爹,”老二终于开口了,小心翼翼地,“那房过两年盖中不?”
  “不中。宅基地已经拿到了,当年不盖人家就会给收回去。以后还能不能给就难说了。”
  “爹,我们不需要房子,我们不可能回去住。”
  “回不回去住是你们的事,盖不盖房是我们的事!你去咱村访访,哪有老家儿不给儿子盖房的!”当下给老二下了死命令,让他跟他媳妇说,今天夜里就得定下。老二媳妇说了今天夜里回来住。
  何建国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爹的呼噜声响起,才开始跟小西说。他怕万一说了后——不,不会是万一,是肯定——小西会跟他吵,到时夹在父亲和妻子中间的那个场面,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国是这样开的头:“跟你说个事吧小西?”这时他明显感到小西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但还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爹说,想给我们盖房子。”
  “盖房子?给我们?”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国搂着她脖子的手加了点儿力,告诉她是真的。小西追问:“在哪里盖?”
  “还能在哪里?”
  回答得语焉不详,但小西却听得非常明白:“在你们村?……太好了!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也有两处房子了,忙时住城里,闲时住农村……”
  “房子盖好了不是说都给我们,只给我们其中的一间,跟我爸妈哥嫂一块儿。”何建国不忍心让顾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间也好,有就比没有强。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你们那不是凉快吗?——让孩子接触接触农村,接触接触大自然,别长大了跟我似的,连萝卜缨子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
  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了,希望越大打击越大。何建国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题:“小西,盖房子需要我们出钱!”
  小西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彻体会到何为白日做梦。当得知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他们出六万时,她生气了。“跟你爸说,那房我们不要了!”何建国沉默,意思是,该说的他都说了,没用。“不要也不行!凭什么呀?我们北京有工作有家,闲着没事跑你们农村盖什么房呀?吃饱了撑的啊!钱多得没处花了啊!给一大家子人盖的房子,总共八万块钱我们就得出六万,纯粹是敲诈!”
  “他们也是好心,愿意老了的时候跟儿女们住在一块儿……”何建国为父亲辩解,自己都觉着没有底气。
  “光他们愿意就行啦?怎么着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好吗?”模仿小西的口吻,“‘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
  “何建国!”小西大喝一声,“你还讲不讲理啊!这送的东西和买的东西能一样吗!你送我东西,是好是赖我没话说,不好我扔了就是了,不领你情就是了!你要让我买东西,对不起,就得由着我挑挑拣拣由着我的意愿!”
  “为我上大学,他们花了不少钱。从我上大学离开家后,家里一直是我哥我嫂子照顾……”何建国嗫嚅。
  这些话顾小西听了不下一万遍。是啊是啊,当年投入了,现在就得要产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账,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国你给我听着,你上大学的钱,现在早就超额还给他们了。从你刚开始工作,月月给他们钱,还给他们买东西,查查看,你们家哪个带‘电’字儿的东西不是我们买的?电话都是我们给装的!”何建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她数落。小西恨道:“平时就知道吹,挣一块钱恨不能说成挣十块!痛快是不是?脸上有光是不是?就你这个儿子能给爹妈长脸是不是?你以为吹牛不上税就可以随便吹是不是?先生,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吹牛也同样!去,跟你爹说,说实话,说你挣的并不多,很有限,说你也需要钱,你也很困难!你现在还欠着银行的几十万贷款没有还!”
  何建国只是不动,小西心里一阵悲哀,显然她指望不上他,这一切最终还是得她来出面收拾。于是她起身,下床。何建国以为她要上厕所或喝水什么的,没在意;直到看到她往身上套衣服时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慌得从床上跳起来去拦她。小西使劲推他。“你不跟他说我去跟他说!我宁肯当恶人,也不做穷人!”
  “小西小西小西!”何建国紧紧抱住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小西这才一下子不动了,片刻后,流泪了。何建国心头不由得一阵悸痛,下巴轻轻放在妻子蓬乱的头发上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我爹谈小西,你别着急。啊,别着急。……”
  小西仰起满面泪水的脸,食指在丈夫明显憔悴了的脸上轻轻滑过,流着眼泪喃喃:“建国,你现在是个还没有长成的萝卜啊,他们这么急着吃你的缨子,萝卜可就没有了啊……”
  次日下午,小西约着陈蓝老师去了位于京西万柳的“大取舍”。
  “大取舍”是一家高档茶社,进门就是一小溪,溪两旁是两排茶室,有的有门,有的无门。无门茶室前垂挂着水晶样的珠帘,影影绰绰。来这里的人,想取安静,可选有门茶室,门一关,自成一统;想取情调,可选无门茶室,透过珠帘看小溪,很有一种“美人涓涓隔秋水”的意境。从前,小西曾跟着简佳和刘凯瑞来过,一来就喜欢上了,暗想以后有事时有必要时,也带人到这儿来。当下就暗暗注意观察,当然,观察的主要是消费水准。不观察不知道,一观察吓一跳,他们三人一个小时,五百块钱!遂也就打消了再来这里的念头,确切说是打消了她自己掏腰包来这里的念头。但是她决定自掏腰包请陈蓝老师来这儿。她得跟陈老师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关于《 我被包养的三年 》和《 人比黄花 》,谈谈七万和五千的落差。陈老师是一个独立富裕的女人,是作家,对生活品质有着相当高的要求,谈事不把陈老师约到这种档次的地方,就不能显示出她对她的尊重和诚意。固然是要花些钱的,但正如这家茶社的名字,大取舍,要想大取,就得大舍。她今天花出五百,明天才有可能收获五千,五万。好比农民种地,舍不得种子,哪来的果实?顾小西现在,太太太太需要钱了。
  昨天晚上,何建国答应她,他跟他爹谈。但是,能不能谈得通呢?要是谈不通,怎么办呢?她能为了六万块钱,就跟何建国离婚吗?不离婚,再怎么过下去呢?固然他们是AA制,但是夫妻间的AA制哪里能分得那么清呢?……一连串的问题。别看问题多,核心就一个字,钱。不,两个字,没钱。如果有钱,那些问题还算问题吗?可何建国又总想让“家”里人满意,怎么办?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当然,如果他只打自己的脸倒也罢了,可有的时候,不,应该说大多数时候,他还要把小西的脸也给打肿了,才能把这门面勉强给撑起来。如果说,结婚前小西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单身中产——所有收入全归自己,爸妈一分钱不要,手头挺宽裕的——结婚以后却成了穷人。她的钱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生活也不再是她自己的,单身的时候是一个人生活,结了婚后却要和一群人生活。现在马上又要有孩子,想想将来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昨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才睡,早晨何建国再次承诺一定跟他爹谈。一夜之间他似乎又老了好几岁,令小西不忍再逼他。上班的路上她下了决心,今天跟陈蓝谈,而且一定要,谈通。
  她订了一间无门茶室,想陈蓝会喜欢“情调”。透过闪烁珠帘看着外面的溪水,小西把自己的所有苦衷都跟陈蓝说了——对陈蓝这种人,得用苦肉计——何建国,何建国家,她肚子里的孩子……陈蓝听了后沉默良久,而后长叹:
  “行吧,就《 我被包养的三年 》吧。”
  “谢陈老师!”刹那间,小西眼睛都湿了。
  陈蓝兀自叹:“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美丽的良家妇女,生生地给糟蹋了。”
  “陈老师,等这书卖到一百万的时候,你就会想,良家妇女算什么呀!……这世上什么都能交换,只要价格合适。”
  “明白,要钱就不能要脸,要脸就不能要钱。”陈蓝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书名改了,作者名也得改,这本书不能用我的名字。”
  “陈老师!!”小西一声惨叫。
  “这是我最后的底线!”陈蓝毫不动容。
  “那,我再跟发行商量一下?”
  “没商量!”
  水晶样的珠帘外面,溪流潺潺……

  第三章
  建国爹要走了。
  何建国给爹收拾了两大提包的东西,大部分是一些旧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小西从她妈家拿回来的,他家的旧衣服早给老家人拿得差不多了。那些衣服说是旧衣服,都不能算旧,有的不过才下过一两次水,但是不给怎么办?买新的或让爹空手回去,都行不通。地上还有一箱子雪碧,也是小西从她家拿来的,她妈医院春节分的。那家人从不喝这类糖水饮料,经常是领回来就放那儿,放过期了,就扔。有一次小西跟她妈说没人喝就送人吧,她妈回说这种东西怎么好送人?不好送人,却好送给他爹。
  “爹,这雪碧还带吗?”他问。心里多么希望爹说不带了,那么,他就可以把它扔掉,痛快而潇洒地扔掉,当着顾小西的面。
  “带!为啥不带?带回去给大家伙分分!”
  “?沉的……”
  “沉啥!咱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给我找个结实点儿的绳儿捆上几道就中!”
  何建国找绳子捆雪碧,心头酸楚:什么叫人穷志短,这不就是?
  那六万块钱的事,到此刻还没有最后定夺。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跟他媳妇谈;跟小西说的是,他跟他爹谈。两头糊弄。他们俩给他的最后期限都是,建国爹走前得把这事定下。他定不下。只有想法子不让这两人在最后一刻碰面,碰面必要谈及此事,一谈必得摊牌。他怕摊牌。只得又两头糊弄,跟小西说他爹走不用她送了,他一人去就行;跟爹说小西工作忙,不能回来送他了。
  顾小西却来了,专程从单位赶了回来,理由冠冕堂皇:爹要走,她不能不回来送送。建国爹一看儿媳妇特地赶回来送行也是喜笑颜开,令何建国心情沉重。他知道小西为什么要专程赶回来,也知道他爹见到小西后的高兴不仅仅是为了她来送行。他们两个人心里头都不踏实,都想在最后一刻,当面锣对面鼓地把六万块钱的事情落到实处。
  他们打车去的北京站。是小西的建议,说钱她出。一路上何建国心惊肉跳,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像等待火情命令的救火队员。一路无战事。出租车在北京站路对面停下了,剩下一段不近的路需要步行,其中包括一个过街天桥。过天桥时何建国因东西太重加上上桥——他把俩大提包一箱子雪碧全招呼到了自己身上——累得呼呼地喘。搁早年间,这点儿东西这点儿路对他根本不算是事,现在不行了,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白领做太久了。爹心疼他,说放下东西歇会儿吧,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要是他知道后果,累死也不会歇这“一会儿”——就是在这一会儿的工夫,老婆和父亲交上了锋。正面交锋。
  顾小西心里头对何建国的“糊弄政策”明镜似的,知夫莫若妻,否则她不会撂下手头工作从单位赶回来为公公送行,她没那么贤惠。她来,为的就是要在最后一刻,跟他爹面对面把六万块钱的事情敲定。路上没说是因为车上有司机,她不想当着外人说这种丢脸的事,哪怕陌生人。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在酝酿,从哪说起,怎么开头。最后决定实话直说。一下出租车她就开始找机会说了,一直没有机会。他爹为减轻儿子负担一直用一只手向上托着那个雪碧箱子,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似的粘在一起,让她无法置喙;再加上身边呼呼而过的汽车的嘈杂,也不是谈话的气氛。后来就上了过街天桥,上桥后他爹说“歇一会儿”,小西便觉着机会来了,静待何建国把肩上的东西放下,建国爹在雪碧箱子上坐下摸出烟卷点火。她来到了建国爹面前,站住,叫了一声:“爸!”何建国一听这声叫就知大事不好,那是一声深思熟虑之后的叫,一声郑重其事的叫,一声下定了决心的叫。情急之下何建国一把拉住了小西的手,用手语恳求:不要说。小西甩开了这只手,直视着建国爹的眼睛:“爸,谢谢您想着给我们盖房,但是我们用不着,盖了也是浪费,我们不要。”
  建国爹不想直接跟儿媳对话,转看儿子。那目光有着千钧之力,压得何建国不得不铤而走险。“什么话!老家儿给盖房哪有不要的理儿?”
  建国爹松口气,满意地使劲儿点头,可惜小西根本不看他,只轻蔑地看何建国一眼,扭头就走。要说的话已经说了,没必要再跟他们纠缠下去。何建国去追小西,他爹在身后紧着嘱咐:“好好教育教育她。媳妇不教育不行,由着性子惯不行,惯长了惯出毛病来,她能给你上房揭瓦!”何建国答应着飞奔而去。
  在天桥的尽头,何建国追上了小西。这个距离在他爹的视线之内,听力之外,使何建国可以放心地对小西畅所欲言。“小西,对不起……这次就算了,就算你给我个面子,给我个面子还不行吗?”
  “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领着一堆人来找我妈看病,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我妈二话不说,那么忙那么累,带着他们跑上跑下;说要住咱们家里,我立刻腾地儿!”何建国连声说“知道”,顾小西问:“那你还想让我怎么着?”
  “那房就要了吧。”
  “钱呢?!”
  何建国不说话了……
  建国爹坐在雪碧箱子上,俩提包贴腿边靠着,抽着烟,踏踏实实等。时间还早,他们原本预备坐公共汽车,出门后坐的出租,时间富余出来不少,正好,让儿子跟媳妇好好说说。抽完一根烟的工夫,儿子媳妇肩并肩过来了。媳妇的脸色不错,看样子谈得挺好。建国爹心想,好了就好,他就不说什么了。年轻人嘛,都有个犯错儿的时候。这工夫,小夫妻俩来到了面前。“爸,”儿媳妇脸上堆满了笑,“我和建国说好了,那房,我们不要了。”
  建国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儿子,儿子居然点了下头。建国爹先是吃惊,继而愤怒:“不要也中,钱得出!”
  小西也愤怒:“为什么?”
  “为什么?”建国爹一字字说,“因为我们生了他养了他!他和他哥当年考大学都考上了,我们只能供一个,就供了他!一家子省吃俭用,供他一个!噢,他出息了,进城了,有钱了,就可以不管爹娘不管家了?”
  “他怎么不管你们了,你还得让他怎么管?……爸,您要的太多了,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建国爹不想再跟儿媳妇说话,跟她说不着,失身份。他转看他的儿子。“爹,”儿子话说得很艰难但是很清楚,“爹,我,我们现在确实是有一点儿困难……”
  建国爹全身哆嗦起来:“你,你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你!”
  “合着您养他就是为了吃他啊,他是猪啊还是鸡啊?”小西挺身而出。得说了,是时候了,不说他永远不会明白!“爸,别动不动就说你们如何如何生了他养了他,如何供他上了大学,这些都是做父母的起码责任,他哥哥您也该供他上大学的,您没这个能力供他您应该为此感到惭愧才是!……”
  这之前,从心里说,何建国立场一直在妻子这边。是在小西提到了他哥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又被那种熟悉的惭愧和忧伤紧紧攫住,同时,刀削斧凿般的一幕在眼前闪出:土屋,土炕,父亲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边一个,三人中间的炕上搁着两个攥成团的纸阄。父亲让他们抓阄决定谁上大学,哥哥先抓。当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间的那两个阄时,何建国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终身,这是何样的残酷?哥哥抓起两个阄中的一个,停了一会儿后方才打开来看,看后就交给了父亲,而后,下炕,一声不响抓起门边的锄头,下地干活。那阄上写的字是:不上……那边顾小西还在说,但他已经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了,心疾跳,血沸腾,耳朵里头嗡嗡作响。他走到她的对面,对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出手,就是一掌,一声“啪”的脆响之后,整个世界似乎都静了下来。小西呆呆看他,眼睛里只有意外只有惊诧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那眼神如同一个受了其无条件信任的大人伤害的孩子。北京的春风呼啸而过,鼓动着地上的塑料袋随之起舞,白的,红的,蓝的……
  父子二人向北京站走。
  儿子像头负重的骆驼,肩上一前一后搭着两个大提包,两手一手提雪碧箱子一手拎父亲路上的吃食。父亲空着两手什么都没有拿,儿子不让他拿。没办法,只好用手使劲儿向上托那沉重的雪碧箱子,以让儿子轻松一点儿。儿子刚才的孝顺举动使他欣慰,但同时也令他不安、难过,为儿子难过。城里媳妇不像农村媳妇,打就打了。如果媳妇为这事跟儿子较起真来,儿子可怎么办?
  小西被打得半边脸肿起来了,红里透亮。家里一片凌乱,电脑都拆下装箱了。简佳劝过小西电脑不必带,小西不听。给弟弟顾小航打过电话了,他答应一下班就来接她。东西收拾好看时间还早,小西对简佳说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脸的肿痛使她说话呜呜噜噜;简佳说用不着去医院吧,在家上上冷敷就可以了。小西这才说她想去医院把孩子做了。简佳大吃一惊:帮朋友离家出走,可以;帮朋友把孩子做了,不行。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这事得马上通知何建国,这之前得想法把小西稳住。但是,怎么稳?突然,她想到了预定大后天召开的陈蓝图书新闻发布会。陈蓝最终全盘接受了出版社的意见,包括书名和作者名,使书的出版得以顺利进行,其间顾小西功不可没。“大取舍”之后她又找陈蓝恳谈三次,言辞真挚苦口婆心说到动情处几次潸然泪下泣不成声,陈蓝不敌,终被拿下,陈蓝的心是肉长的。顾小西是陈蓝新书新闻发布会的主持人。
  “现在做了怎么也得休息几天,新闻发布会怎么办?”简佳说,“要我说,开完了会再说,不差这两天。”小西这才没再坚持。简佳松了口气,索性进一步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断定她是一时冲动,这时需要有人帮她冷静下来。“小西,为什么要把孩子做了?”小西不吭声。简佳又道,“不想跟他过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不能过了,没法过了。”小西开口了,“当初我妈一直跟我说,门当户对很重要,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听都不听,跟我妈扯什么寒窑虽破避风雨,夫妻恩爱不夜天——想想都肉麻!按理说,简佳,两人结了婚,就应当以夫妻间的关系为主,是不是?要不结婚干吗?跟爹妈过算了!可他永远是,一事当前,先替他们家打算,偏偏他们那个家的事又特别的多。开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现在明白了,都是穷闹的,要不怎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看,现在都开始打老婆了!”
  “不过是极偶然的一次!”
  “偶然中的必然!有一次就有两次!简佳,你知道吗?他们那里兴打老婆,吊起来打,用鞭子蘸上水,抽!有一个妇女给打得全身皮肤像癞蛤蟆,夏天都不敢穿短袖褂!……”
  简佳听得身上嗖嗖地起鸡皮疙瘩。
  小航提前来了,尽管事先知道姐姐叫他来是为了什么,来后还是吃了一惊:客厅地上堆着两个大纸箱子外加一提包,根本就不是他以为的象征性带点儿东西、做一个出走的姿态。接着他看到的是,姐姐红肿透亮的脸。而后,得知了事情原委;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出去。小西见状赶紧叫简佳把他追回来,说他肯定是去找何建国了,千万不能让他去。简佳答应着出去,小西站原处没动,刚才就觉着肚子有点儿疼,这时突然开始加重。简佳在电梯口追上了顾小航。“小航你就别搓火了,夫妻打架过点儿火不算什么!”
  “是吗是吗是吗!把老婆脸都打肿了叫‘过点儿火’叫‘不算什么’?!”
  “小航,”简佳耐心开导,“你是男孩子你不懂,你姐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打算真的离开他。”
  “你怎么知道?”
  “女人更了解女人……”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小航哼了一声斜看简佳,“我姐是个透明的人,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她才不会像某些女人似的装模作样,时不时要上演一下‘拒绝秀’‘出走秀’,貌似自尊自爱,实际上呢,不过是一个小伎俩,是为了给爱她的、她也爱的男人施加压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简佳不可能听不出顾小航话中的“话”来,刹那间,所有的不解都有了“解”。当初,为没要刘凯瑞的一对耳钉,顾小西都能痛心疾首跟她掰扯个没完,可当得知她把房子汽车还给了刘凯瑞时,竟未置一词。为此她一直纳闷呢,还想是不是因为她自己家里最近事情太多一时顾不上她了呢,想都没想到她对她会是这样的一个看法,居然认为她是在作秀,并且,还把自己的小人之心当成事实告诉了她的弟弟!……这工夫,顾小航已进了电梯,待她反应过来,电梯门已关。简佳无处发泄越想越气,一伸手,按了电梯的按钮:走了!不管她的事了!既然她这么不够朋友,她跟她也犯不上客气!
  电梯楼层显示数字到达“1”后,停了停,开始向上升,2,3,4,5……到18层,当,停住,片刻后,门开,简佳已迈进一只脚去了,听到有人在叫“等等”,是顾小西,边叫边走,红肿着半边脸,两只手捂着个肚子。是肚子疼了吗?怀孕肚子疼可不是好事!简佳心一软,伸出手来撑住了电梯门,等小西过来……
  何建国在公司工作。送走父亲后他直接就来上班了,这些天耽误工作太多了,不能再耽误了,跟老婆的事情只能先放到一边,等晚上下班回家后再说。屋里十几个人,十几台电脑,十几个键盘同时,答答答答。砰,门不知被谁推开,用劲之大,撞到靠门一个电脑桌后又被弹了回来。众人受惊抬头,齐齐住手看去,答答答答的电脑键盘声喀嚓一下子止住,屋里顿时寂静异常。
  门口,站着个身穿夹克仔裤的阳光大男孩儿。阳光男孩儿是指类型而非神情,此刻,那男孩儿脸上不仅没有阳光,相反,阴云密布。人们惊讶之后有一点儿紧张也兴奋:要出事了!天天打卡上班,上班就打键盘,中午连吃饭加小休一个半小时,生活委实枯燥。但是,要出什么事呢?要和谁出事呢?人们看一眼门口的男孩儿,又扭着脖子看四周诸同事,想找出那个可能要出事的人。但几个平时看着最可能“出事”的人这会儿也都在扭着脖子四下里看,表情真诚。人们不是没看到他们组长在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但是压根儿想不到“出事”的会是他——组长一向老实本分遵纪守法——就都没有往心里去,直到他们的组长冲那男孩儿叫了一声:“小航?”声音里有一点儿意外,又不完全意外。
  “你出来一下。”男孩儿的声音尚算平静。
  “有什么事吗?”组长问。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那是一种故作镇定的明知故问。
  “叫你出来你就出来!”男孩儿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显然是忍无可忍。
  众人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如看悬疑大片。这时组长不仅没有出去,反而坐下了,态度也变得冷淡。“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正忙。”他说。说完开始打电脑,答答答答。说时迟那时快,没容众人弄明白是怎么个过程,那男孩儿已经在组长桌前站定并且伸手揪住了他的领子,屋里头顿时发出一片“噢”“啊”的惊叫。保安闻讯提着警棍沿楼道跑来,正好遇到顾小航揪着何建国的衣领走出办公室,保安欲向前干涉,被何建国制止。“没事没事。这是我们俩的私事,你们别管!”又回头嘱咐他的下属:“你们干你们的活儿,这个项目一定要——”话刚到这儿,人被揪了个趔趄话被截断。两人拉拉扯扯地走了,留下身后一片紧张的兴奋,一片议论纷纷……
  小西和简佳乘出租往何建国公司赶。简佳是在最后一刻,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才陪顾小西来的。一路上,顾小西不停拨打顾小航的电话,没人接听。待赶到何建国办公室,方知那二人已去了楼后的公司内部停车场,办公室有个窗户正对停车场,此刻,全办公室的人都挤在那里向下向外观看:那个大男孩儿正对他们的组长大打出手,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节节败退,整个局面完全呈一边倒状态,令看客失望。好比看比赛,势均力敌有来有往才好看,退而求其次也得是自己人那方是强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局面,叫人心有不平也生鄙夷:组长这是怎么啦?平时看着也是条汉子,关键时刻怎么会这样??有什么短处给人家捏住啦?什么短处呢?欠人家钱了?勾引人家女朋友了?一时间议论个不了。小西奋不顾身挤进去来到窗前,冲楼下叫:“小航!”但这叫声完全为嘈杂和距离消弭。小西想想,果断转身挤出去向外跑,跌跌撞撞,两手一直捂着个肚子。简佳看出她情况不妙,叫她不听,只好也跟着跑。二人从楼上又跑到楼下,跑到外面,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边上时,小西再也跑不动了,站住了,蹲下了。简佳问她怎么了,她摆手叫她去叫小航别打了,不用说,心疼何建国了。简佳嘴里应着脚下没动,心里对顾小航的行为颇为欣赏。这男孩儿虽说有点儿讨厌,对姐姐倒挺仗义,还会两下子拳脚,她要有这么个弟弟就好了,关键时刻为她挺身而出报仇雪恨两肋插刀……突然,她尖叫起来,顾小西闻之抬头看去:弟弟顾小航被何建国摔出了老远!眼见弟弟欲起身再战,小西挣扎着来到他的身边。“行了小航,摔着了没有?他不打是不想跟你打,真打你能打得过他?他怎么长大的你怎么长大的?他从六岁就下地干活儿了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更别说他还练过跆拳道!”
  何建国冷冷看他们姐弟一眼,转身就走。小西挽着弟弟的胳膊向外走,走了没两步就软软地向地上瘫去,小航和简佳同时大叫:“姐!”“小西!”何建国闻声回头,一惊,飞奔过来,把顾小航和简佳扒拉一边,一把把妻子横着托起大步向外走去……
  外一科主任吕姝请来了她的同事妇产科主任,为女儿会诊。诊断结果是,先兆性流产。妇产科主任边刷刷地开着药方边说对先兆性流产来说药物是次要的,关键是休息,卧床休息。卧床少则半个月,多则一直到生。而后举例说明——由于病人是吕姝主任的女儿,她很耐心。有一个妇女,习惯性流产,从怀上后就躺在床上保胎,躺了九个月,快生了时,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流了。从看到女儿红肿的半边脸、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吕姝主任就再也没看何建国一眼,从妇产科出来,叫儿子直接把女儿送回了家去。
  顾小西决定跟何建国离婚,同时决定把孩子保住,给自己的理由是,丈夫是靠不住的,孩子是自己的。深层的动机她对自己都不敢承认:这次若再流产,她就极有可能是习惯性流产,极有可能不能再生孩子。就是说,这也许是她要孩子的最后机会。没有了丈夫又没有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她再有什么也没有意义。小西在妈妈家保胎,班也不上了。妇产科主任给开了两周的假条,两周后若还是不行,再开再续。
  晚上,一家四口吃饭。饭菜是小西爸从食堂里打回来的。菜很咸,油很大,小西跟爸爸诉苦说自己怀孕不能吃咸,小西妈闻此筷子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她倒要看看丈夫怎么说。“我们食堂的菜越来越不像话。”小西爸这样说,而后,把另一盘菜调到女儿面前,又说,“这个西红柿炒鸡蛋还行。”——装没事人!小西妈不由得火从中来。
  自从丈夫退休后,小西妈就患上了“退休丈夫综合症”。这种“症”最早流传于日本。日本由于男人上班挣钱妻子在家持家,两相看不见彼此不了解倒也相安无事。但一旦男人退休回家与妻子终日面对,妻子就会了解并看清丈夫的本性,如果这时这个丈夫仍端着个架子,家里的事情仍什么都不干的话,就会使妻子产生厌恶情绪,患上所谓的“退休丈夫综合症”。
  顾家一向以吃食堂为主,年复一年一吃几十年。小西妈是个追求精致生活的人,吃饭是精致生活的第一要素,她做菜很好,却没时间,医生的时间得随病人安排。从前小西爸也忙,要讲课要带学生要写书还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就是说,也没时间。于是两个人只好吃食堂。从结婚那天起,不,从单身起,就吃食堂,直吃到今日。本想丈夫退休后事情少一些了可以在家做做饭了吧,不想他说他不爱做饭。这是理由吗?都说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实际上到什么时候也别想真正平等。倒过头来试试,要是女的退了,男的工作很重要很忙很累,会怎么样?那女的会全力以赴照顾他保障他,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男的就不行,倒驴不倒架,不仅不会照顾你,相反,你还得分心顾及他退下来后的情绪自尊还得哄着他。她一天累到晚,下班后常常步子都迈不动,回到家餐桌上等待着她的,永远是食堂大师傅的大锅菜。萝卜白菜土豆,吃起来全一个味儿。这次女儿先兆流产她叫女儿回家调养,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家里有他这个退休在家的爸爸,没想到他还是不做饭,叫怀孕的女儿也跟着吃食堂!……小西妈心里的火突突地冒,赶紧用筷子夹起一根小油菜塞嘴里嚼,她不想激动。激动最耗体力精力,她没体力也没精力,今天她做了两台手术。小西偏偏不看眼色,吃了口西红柿炒鸡蛋后,仍嘟嘟囔囔嫌不好吃,这下子小西妈心中的火再也压不住了,叭,把筷子一放,碗一推:“嫌不好吃回自己家吃去!”起身走开,进了书房。
  小西对爸爸伸伸舌头:“对不起啊爸,都是我不好,要饭吃还嫌凉,真不像话!”拉起爸爸的手,扇自己一小嘴巴,又道,“请个保姆吧爸?”
  小西爸摇头:“我要写书,家里有个外人晃来晃去的怎么写?事实上保姆不是问题的关键,你妈她呀,是心里头不平衡。”
  小西妈闻声从屋里出来:“我是心里头不平衡,叫你,你能平衡?……其实打饭吃做饭吃我无所谓,几十年都过来了,可现在不是小西在家吗?孩子怀孕了,需要营养。先兆流产,不能动。你在家没事,怎么就不能给她做一点吃?”
  “做什么?怎么做?”
  “不会做可以看书,家里这么多菜谱!做菜又不是什么高精尖技术!”
  “我以后注意打她能吃的菜回来,不,单给她要小炒。”
  “怎么就不能做?!家里什么都有,锅碗瓢盆火,可到头来,整天吃食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食堂!”
  “难道人一退休,就得在家做饭?”
  “为什么不能?!”
  “要不,咱请保姆?”到这时为止小西爸的口气还是商量的,息事宁人的。可惜小西妈不以为意。
  “你以为保姆是说请就能请得到的吗?小西现在就需要——”
  “别老拿小西说事!我看你就是借题发挥!”小西爸终于不再客气,一针见血指出。这并不符合他的本意,他一向主张两个人有意见有看法单独交谈,是她非要当着儿女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他得让她懂得让人下不来台就是让己下不来台这个道理。
  “对!我就是借题发挥!”小西妈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知识分子尤其是女知识分子,其文雅通达只对外而不对内,在家里对家里人,她们可与任何一个市井女子相媲。小西妈走到小西爸面前,伸出一个食指指着小西爸的脸道:“当初小西要跟何建国结婚我就反对,就你,一个劲儿地充好人,说什么儿女的婚事父母不要干涉太多。我们这样的父母干涉儿女的婚事那还不是为了儿女好吗?聪明人最大的聪明就是肯听取别人的人生经验,她暂时想不通以后会有想通的时候。要都像你,由着儿女去,哪怕看着他往错误的路上走也由着他去,等他吃了亏再说,那是做父母的态度吗?整个就是不负责任嘛!”
  …………
  看着激愤的母亲郁闷的父亲,小西心里发愁:自己一个人住这儿已然扰乱了父母的正常生活,要是再加上个孩子,长期住家里,肯定不行。过了这段,等身体情况稳定稳定,赶紧回去跟何建国把该办的手续办了,一二三四五,该分什么分什么。

  第四章
  陈蓝“又出幺蛾子了”!引号里的话是发行部主任说的。
  当时简佳正在做主持练习,一个人站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面带八分微笑,一遍遍道:“敬爱的来宾、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好!……”明天是陈蓝书的新闻发布会,顾小西在家保胎,主持人的任务移交简佳。不用说,简佳是高兴的。当然也为顾小西惋惜,陈蓝的书是她主抓,主要困难由她攻克,最后一刻,出头露脸的时刻——明天新闻发布会有电视台等十多家媒体到场——却去不了了。新闻发布会完后直接在书店签名售书,发行部、编辑部这几天一直在为这事忙活。简佳调整一下自己的音调语气,准备从头开始第N遍的练习。这时,办公室门被人砰地推开,发行部主任满头大汗闯了进来。“简佳啊,咱那个陈老师又出幺蛾子了!本来不是说好新闻发布会完了直接签名售书吗?人老人家刚才来电话提出,如果到的人太少的话,她拒绝签售。”
  “可以理解,作家不是明星,一流作家也未必有三流演员的号召力。作家搞签售,要么得有超强的心理承受力,要么得有超厚的脸皮。要不到时万一没人来,一个人坐那儿,多讪得慌啊。”
  “你陪着她坐嘛。”
  简佳笑:“人家要的又不是陪坐的人!”
  发行部主任也笑了,笑着:“简佳啊,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你看你能不能动员一部分人到现场去?我跟我手下的人都说了,都有指标,一个人至少得叫上五个人!”
  “去了还得让人家买书!一本二十八块!”
  “这我都想好了。愿要书的,要;不愿要的,让他先买,完了到我们发行部报销。签售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如能签出二百五十本,那场面就相当可观了。怎么样,简佳?给顾小西也说一下,让她——”
  “顾小西病了!”
  “病了打几个电话没问题吧……总之,动员起一切能动员的力量,把我们的销售排行榜搞上去!”
  接到简佳电话,小西首先想到的是弟弟小航,小航朋友多。不料小航一口回绝,说即使去,也只能他一个人去,谁让他是她的弟弟。但他的朋友没这个义务,大周末的,大老远的,让人跑去做书托作一场荒唐的“秀”,他开不了这个口。可要是小航不叫人去,小西就真的没人可叫了。她的同学朋友都是业内人士,就算人家肯去为她作这个秀,将来传了出去,岂不授人以柄?而且是笑柄。当下在家里犯开了愁。她太希望这本书做好了,这时已不仅仅是为钱了,这本书她是从零抓起,她对它充满了感情。最后决定,至时,她去。就签售时去一会儿,和小航一块儿,车去车回,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做出这个决定后,心情一下子开朗明亮了不少,这才发现,她内心深处一直是希望能够亲临现场的,能够亲眼目睹她做的这本书的问世,她看着它一点点长大长成那仿佛就是她的一个孩子,不管是丑是俊,她想看着它出门。
  顾小西两点多赶到了现场,打车来的,小航到底没来,单位里有事。小航是一家大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事情多而杂。替他想想也是,正值二十六七事业上爬坡的年龄,让他放下工作花一下午时间跑来为她们出版社做“书托”,是有一点儿大材小用有一点儿过分。签售三点开始。怕简佳看到她来有心理负担,小西到后找一个僻静角落悄悄躲了起来。签售台已摆好,已铺上了大红的桌布,也有人闻讯赶到,手执一本《 我被包养的三年 》等待签售。不时可看到他们中的某人同出版社的某人会心一笑,这肯定就是找来的“书托”了。但即使如此,来的人还是少了,气氛还是冷清了。也许,时间还早,再过一会儿能好一些?……
  “顾小西?!”
  小西回头,看到了发行部主任和陈蓝,叫她的人是发行部主任。发行部主任见她如见救星,一把拉住亲人的手,急急忙忙道:“小西,你跟陈蓝老师说!她嫌来的人少,现在的图书市场,能来这么多人已经算是多的了,是不是小西?”
  陈蓝淡淡一笑——她才不会为发行部主任的几句话所惑——道:“我等到三点!如果三点还是这个局面,我绝对走!”
  “陈老师陈老师!……您要走了,来的这些读者怎么办?我们得为他们负责!”
  “搞签售是为了什么?为给媒体一个新闻点为启动市场,如果就这么点儿人就签售,你搞发行的你不清楚?弊绝对大于利,甚至可以说是有弊无利,因为你给媒体的,是一个负面新闻点!上回东南出版社做《 深闺宝贝 》搞签售,去的人比这多,一家报纸就说,《 深闺宝贝 》签售遭冷遇,用了那么大一个标题!”陈蓝两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要真是这样的话,咱们的书就别想卖了!……至于来了的读者,让简佳跟他们解释一下,说——”她顿了一秒,“作者病了。突然病了。”
  发行部主任不做声了,事实上他心里非常明白。小西当然也明白,当然就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默哀似的站在那里。小西眼巴巴看着书店里过往的读者,只恨自己没法用目光将他们锁住,拉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签售现场的冷清局面仍没什么质的改善,反有已来了的读者见状萌生了去意,也是人的从众天性使然。马上到三点了,陈蓝转身要走了,发行部主任长叹一声,一跺脚,去签售台边找简佳,找简佳交代“后事”。小西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把脸扭向一边,也准备走,就算是自己的孩子,长得太丑也令人心烦。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异乎寻常的鼎沸人声,小西下意识循声看去:滚梯那儿上来了一干四五十人,人手一册《 我被包养的三年 》,呼啦啦向这边拥来,很快,签售台前出现了一条蜿蜒长龙,蔚为壮观。陈蓝的眼睛亮了。发行部主任站住了。过往读者见此状也不由收住了脚步,反应迅速的,立马去签售台边的售书处买书,买着后急慌地排进了签售队伍,生怕晚了——还是人的从众天性使然。于是形成了良性循环,人越多,越多。保安们也过来了,过来维持秩序,嘴里大声吆喝“排队排队”,加强着这里的喧闹力度。人气,就是这样地形成了!
  陈蓝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感动加上激动,眼睛都有些湿润,词不达意对发行部主任和小西感慨连连:来了这么多人……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书……我们不好好做对不起读者……发行部主任把喜悦藏在心头,脸上表情严肃,点头。他当然清楚这队从天而降的一干人马绝对不会是闲散读者,绝对是一支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队伍,是执行了他的创意的结果。回去后他首先要了解是何人所为,此人如是发行部的,严重奖励;如不是发行部的,坚决调入。调入他的麾下。
  小西长嘘口气放下心来,同时当然也疑惑:一下子组织来四五十人,她的出版社同仁里,哪一位有这等能力魄力和魅力?
  陈蓝又心软,不忍让读者等,提出提前签售,来一个签一个,发行部主任坚决不允,说三点就三点,一秒钟都不提前。先来先签,相当于气球的慢撒气,就不会有爆炸时那一声“砰”的效果,没有效果,他给媒体看什么?他千难万难把陈蓝动员了来,又不是让她来卖书当售货员。
  距三点还有三分钟的时候,签售现场的上空又掉下来一个巨大的优质馅饼,一位先生来到售书台前,张口要买三百本书,惊得负责卖书的发行人员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先生”是刘凯瑞。刘凯瑞没事时喜欢逛书店,兴趣通常在历史、财经类书上,文学类书几乎不在他的阅读范围,他是被这边异乎寻常的嘈杂吸引来的,来后一眼就看到了签售台前的简佳;再拿起一本《 我被包养的三年 》翻翻,于是,看到了书后责任编辑的名字。自打那天去公司把房、车钥匙还给他后简佳再没有同他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他开始也认为她是在跟他赌气向他施加压力,心里头笃定踏实地等,等着有一天她重新回到他的怀抱。随着时间推移,发现情况不妙,她那边音信全无。他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均不接不回。试着用别

的电话打,接后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挂掉,透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没有了简佳的日子,无味无趣。当下在脑子里思考了一分钟,而后提纲挈领一目十行把书翻了一遍,做出了购买三百本书的决定。
  出版社为这次活动准备了五百本书,比预想的最好情况、签售出二百五十本多准备了一倍。但是现在显然五百本犹是不足,很不足。发行部主任在嘈杂的人声中往出版社打电话,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往这儿调书!赶紧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不明就里的读者注意到了这边的热闹,赶过来凑热闹,生怕抢不着了似的加进了买书的队伍。出版社工作人员全都动起来了,忙前跑后,汗水和喜悦挂在脸上。三点钟到了!陈蓝在发行部主任等人的簇拥下出场——发行部主任曾让小西参加“簇拥”来着,小西犹豫了一下,拒绝——她想她要是出现,简佳一定会让她主持;而她知道,简佳对于这次主持投入了多大热情怀着多热切的希望。
  简短仪式过后,陈蓝在签字桌后面坐下,坐下就签,一本一本又一本,头都没工夫抬,想对热心读者致一个感谢的微笑都做不到。记者们纷纷行动起来,拍照的,记录的,采访出版社人员采访读者的,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简佳陪坐陈蓝旁边,一张脸儿笑得花儿似的,手下帮陈蓝翻书,嘴里不时在陈蓝耳边嘀咕一句:陈老师手腕子酸了吧?
  “陈老师,先给这位先生签,人一下子买了三百本!”是发行部主任的声音。
  简佳抬头笑看“先生”是谁,愣住。刘凯瑞令人难以察觉地微微对她点了下头,默契地什么没说。这时有眼尖记者认出来此人是谁,一声大叫“刘凯瑞”后便抢上前来,立刻,记者们闻风蜂拥而至,采访机麦克风挤作一堆,镁光灯闪个不停,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刘总,请问您一直关注陈蓝的作品吗?”“刘总,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请您谈谈您的成功秘诀!”“请问您为什么一下子买三百本书?”……刘凯瑞温和老练地微笑,待稍稍静下来后才咳了一声,示意众人,他要说话了。那气度,那分寸火候,使现场立刻静了下来。刘凯瑞开口了。
  “我一向不喜欢女人写的东西,陈蓝女士例外。她的文字有一种女人身上罕见的幽默。我喜欢幽默。刚才我大致翻了一下这本书,发现书名和内容并不相符。”说到这儿看陈蓝一眼微微点头示意,陈蓝遇到知音般使劲点头同时看发行部主任,发行部主任直着脖子谁也不看目不斜视,这一切尽入记者眼中被其用笔或用相机记录了下来。刘凯瑞继续说:“这本书事实上写了一个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外地女孩儿,当然她也走过弯路,但是最终,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和真诚,赢得了北京的认可,也赢得了属于她的爱情——”陈蓝得到如此深刻的理解,感动得要流泪,掩饰地摘下眼镜去揉眼睛,立刻有记者抓拍到了这宝贵的一瞬。刘凯瑞的声音继续:“我的公司里有着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怀着一个共同的梦想,来到了北京。我想把这本书送给他们。就这样。”哗,掌声四起,掌声又吸引了不少不明真相的人拥来……
  小西在角落里听着看着,心中感慨:说得真好!表演得真漂亮!别的不说,能现场翻一遍书就把书的内容思想总结概括出来并与实际结合,且结合得不动声色天衣无缝,那得真本事!看来,人一旦达到了某个高度某个层面,不论干哪行,都相通。也难怪简佳爱他会爱了六年。他不光有钱,还的确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魅力。同时心中酸楚,瞧人家简佳,生活得多么主动,要什么不要什么,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并且,即使她不要,人家也要上赶着追着来为她服务。哪像她,求爷爷告奶奶,最终,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肯为她伸一把手,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不就是?简佳此刻一定很感动,肯定。连小西都感动。她很想看一看这时简佳脸上的表情,看不到,她和陈蓝前面,被热情的读者和敬业的记者,堵了个严严实实。
  小西准备走了,这里显然不需要她了——本来还打算冒充读者为签售添砖增瓦——现在看来,不仅没有这个必要,而且是多余了,书店保安为维持排队的次序,已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小西怀着轻松而又失落的心情,最后看了签售的热烈现场一眼,悄然离去……
  次日,发行部一片节日气氛。发行部主任手拿一大摞当日报纸,哗哗地翻,翻到相关版面后就大声地念。有关昨天陈蓝签售的消息报道太多了,念只能念个标题,要是连文章都念,怕是一上午时间不够:著名企业家一次神秘的购买……《 我被包养的三年 》脱销……刘凯瑞暗恋陈蓝多年……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双赢……包养时代……当念到陈蓝被暗恋时,众大笑。只有一人没笑,简佳。简佳来发行部跟分管宣传策划的人商量事情。众笑毕,忽然有人说这会不会是真的?要不刘凯瑞干吗?发行部主任闻之不屑地摆手。
  “陈蓝、四十多岁一中年妇女,你让刘凯瑞这样的人物暗恋她,怎么可能?……跟你们说吧,那个刘凯瑞,是为他自己!”说到这儿,发行部主任卖了个关子,停住。简佳心里咯噔一下。她和刘凯瑞的事,出版社里只有顾小西知道,她曾深信顾小西不会乱说,但目前看未必。她能跟她弟弟说,就难免不跟别人说。发行部主任等众人格外静下来后,方才继续道:“我算过了,他买三百本书,一本二十八块,三百本不到一万,却上了各报纸的文化新闻财经新闻,还有照片,你们说值不值?”简佳听到这儿,轻轻嘘了口气。人都说值,发行部主任不满:“仅仅是值吗?是太值了!这一着儿,简直绝了!结果就是,双赢!”严格说来,是三赢。刘凯瑞同时还为心上人做了贡献。显然,发行部主任完全不知道这事。放下心来的简佳继续同那人商量事情,那边发行部主任却冲着她来了:“啊,简佳,当初你和顾小西还不同意我包养,不包养,能卖出这么多书来?销售才是硬道理!”
  “行啦主任,没听人刘凯瑞说吗?书名和内容不相符!”
  “这就是一个卖点,一个炒作点。他说不相符,你说相符,两方面最好是掐起来,掐得越厉害越好。这读者就得想了,咦,到底相符不相符呢?得,买一本瞧瞧!”
  众大笑,叫嚣着要简佳和顾小西请客。这时发行部主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两手平举向下压着,道:“慢慢慢!……你们昨天,每个人带去了几个人,给我报一报!”
  他不能上来就问昨天那四五十人是谁带去的。就好比捡到了一笔钱,你不能直着问那钱是谁丢的一样,万一碰到个把觉悟低的说是他丢的,你还真没有证据说不是他丢的。下属们一个个把自己带去的人如数报将出来,最少的带去了一个,未达到他要求的底线;最多的带去了八个,他给予了那人口头表扬。事后想想,其实就算他直着问了,恐怕也没人敢出来冒领。组织人和丢钱毕竟还不一样,钱谁都可以丢,没丢也可以说丢,一家伙组织起四五十人,那需要多大的能耐!终日在一个办公室里混,谁有多少能耐谁还不清楚?这个办公室里就找不出一块能组织起四五十人的料来,包括发行部主任自己在内。目前,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社里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做这事,除非他有病。但是做了却不说,也蹊跷。有的事上可以学雷锋,这种事没必要学雷锋,除非,也有病。这事成了发行部主任的心结,一定得把这个人找出来,挖过来——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妈妈和小航上班去了,爸爸应小西的请求下楼取报纸去了,今天报上肯定会有昨天陈蓝签售的消息,小西急切地想看到有关消息。家里静静的,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等,等不及,随手拿起本保胎指南看。好不容易爸爸回来了,不仅不为她高兴,反摇头连连叹息,说什么“这种书竟然脱销这样子搞下去怎么得了”?显然,他已看了有关报道。“小西,你们社一向是以庄重厚重著称的,被誉为文学的最后一块阵地,怎么能出《 我被包养的三年 》这种书呢?……”
  “哎呀,爸!别光看名字嘛,其实书的内容还是不错的,文笔也好,称得上是一本感人有趣的,”小西想想,“——励志书!您看看书再说,陈蓝的东西,品质是有保障的,待会儿简佳就送书来!”
  话音刚落简佳到,怀抱一束鲜花,手里拎一盛书的口袋,同时还带来了编辑室领导的亲切问候:陈蓝一役,顾小西是主力部队功不可没。一对战友见面,热烈握手同道“祝贺”,道罢同声大笑,令小西爸眉头紧锁。简佳的到来让小西高兴,她在家里保胎很是寂寞,《 我被包养的三年 》捷报频传更是搅得她心神不宁六神无主,又不能跟爸爸说,这件事上她跟爸爸属于“话不投机半句多”,爸爸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简佳来本是为给小西报喜,来后方知她昨天已去过现场亲眼目睹无须她“报”,报喜未成却也有了新的乐趣:一起回味,一起感慨,相互表扬,相互鼓励。小西提到了刘凯瑞——这是签售现场不可回避的重大细节——但见简佳不愿多说,就没再说,于是再从刘凯瑞往前追溯,便追溯到了那支从天而降的救援队伍。看来这已不仅是发行部主任一个人的心结了,也是出版社人员包括小西和简佳心中的一个谜:这位大侠到底是何方神圣?关键时刻,出手援助,来无影,去无踪,到最后,连个姓名都没留!二人开始细细分析,从顶上头的社长总编分析起,分析来分析去,没有一个人符合。
  简佳在下班时间到来前走了,小西留她吃饭,她不同意。她不想见到小西的弟弟顾小航。同时就此事含蓄地谴责了顾小西:怎么可以把朋友的隐私连同自己的主观揣测一并当做事实告诉了自己的弟弟?小西没为自己辩解。因为基本属实。尽管当时她跟小航说这事时有特定的语境。那次,她带小航去帮简佳收拾她离开刘凯瑞后新租的房子,那房子很老很破,令小航感慨,感慨现在还会有为感情而弃豪宅宝马的女孩儿。小航在这件事上刚受过伤,女朋友就是在情人节那天跟他吹的。原因很简单:晚上,他女朋友的女朋友要跟其男朋友去吃九百九十九的“奥拜客”,而小航请的地方则是吃死也吃不到九百九十九的“大鸭梨”。就为这个,就吹了。因此简佳的壮举无法不令小航感慨。而小西又无法不纠正弟弟的错误感慨。弟弟本来就是个爱情至上的唯美主义者,再任由他这样唯美下去,他这辈子恐怕就只好打光棍了。至于简佳是真的离开刘凯瑞还是做态,小西不想跟她争,没有意义,这事只能让事实说话。
  妈妈下班回来了,神情疲惫,进门后手都没洗,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是她的专家门诊,一下午三个半小时她看了二十多个病人,平均不到九分钟一个。这在她不算什么,常有的事,今天让她生气窝心的是,上次何建国爹带去的那个什么大伯和他的儿子又去了,仗着来过一回地熟人熟,先是跑到科里找到了病区护士长,而后由护士长指点着去门诊找到了她。是,那个什么大伯病得很重,肝硬化晚期,回去后有过两次上消化道大出血,看来活不了多少日子。可是,问题是,上她这儿来的病人大多数都是危重病人,都是危在旦夕,都照样挂号排队,有的病人为挂上这个号要排上四五个小时的队。为多看几个病人,她必须尽量抓紧时间,一句话能说清的绝不多说半句。到她那儿去的病人大部分是外地来的,花着钱,住着旅馆,非常不容易。如果有可能,她应该跟他们多说几句,哪怕能给他们一点儿安慰,可是,没有可能,时间不允许。何家村那个什么大伯倒好,直接闯入,并且,纠缠了她长达二十分钟之久。门诊护士曾拦过他,当着一走廊病人和病人家属的面,他能公然说他“跟吕主任是亲戚”,不仅丢了她的脸,同时也丢了医院的脸丢了全体医护人员的脸。漫说不是亲戚,就是亲戚,是亲爹亲儿子,插队加塞时是不是也应该感到一点点的理屈内疚应该藏着掖着一点?可是人家不,不仅不觉着理屈内疚,反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自豪,整个就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不可理喻!当然她给他们看了病,把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赶出诊室,她做不到。但是,心里别扭。想来他们是找过何建国家、找过何建国的,否则,他们再不懂事也不敢凭着一面之交就这样硬来。鉴于何建国和小西的紧张关系,何建国或他家不敢出面找她,但在乡亲们面前又不肯承认“不敢”,于是就点化着他们直接去医院找她,同时拿准她不会把他们推出门去——准是这样的!小西妈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心,可又不能像过去似的,冲小西撒气。第一,这次小西没错;第二,小西正在保胎。于是,只能把所有的气都咽进自己肚子里。
  妈妈一进门小西就发现妈妈神情不对,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主动讨好一下总不会有错,于是拿起本简佳送来的书给妈妈看。“妈,您看,我们做的书,出来了!”
  小西妈瞥一眼那书皮,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们做的书?……被包养三年还自己写出书来卖就够无聊的了,没想到还有更无聊的!”
  “不不不,除了书名无聊,这书相当不错。陈蓝文字魅力依旧,内容也好,可惜了,起了这么一个庸俗的书名。”打从简佳拿了书来,小西爸就拿了一本开始看,一直看到现在,听到这里插道。
  小西妈没接老伴这茬儿,她对那书没有兴趣,或说,没有精力有兴趣,起身,径向卫生间走去,边道:“抓紧时间洗手吃饭吧,我晚上还要去病房一下!”
  小西爸这才想起晚饭还没有着落,光顾看书了。慌忙放下书去厨房找饭盒打饭,见此景,小西妈一直压着的火腾一下子被点燃了。“还没打饭?你一天在家干吗呢?”
  “很快!不耽误你事就是了!”小西爸边说边加紧了手下的动作。
  “可是我饿了,累了,我想进家就能吃饭,这要求不过分吧?”
  小西却觉着妈妈有一点过分。理论上讲,是,男女平等,爸爸既然退休在家,就应该多做一些家事以保障妈妈。但是,理论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爸爸能做到这样已经不易了,过去好歹是一教授,现在整天窝在家里,还要面对这样一个忙碌强势的妻子,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样想着,嘴上就说了:“妈妈,我觉着吧,您这就有点儿得理不让人了——”
  “我得理不让人?”小西妈大喘了好几口气,才算强压着没把下午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小西准得生气,小西现在尤其不能生气。镇定了一下,她淡淡道,“小西啊,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妄加评论。同时,我还希望你能尽快把你和何建国的关系处理好。”
  “我和何建国的关系有什么好处理的?就是个手续问题……”
  “胡说!”小西爸呵斥。
  “为什么是‘胡说’?”小西妈问小西爸。小西爸皱了皱眉头,没理她。小西妈却非要问,“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重婚,是吗?”小西爸仍不说话。从心里说,小西妈也反对小西离婚——马上要有孩子了,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父亲——但是,她更反对的是,他们结婚。当初,如果不是小西爸极力反对她的反对,女儿和何建国就不会弄到今天这种上不去下不来的地步。小西爸只是不说话。他越不说话她越生气,一时间,把不能冲女儿撒的气全部撒到了丈夫的身上。“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当初如果不是你当和事佬,充好人,他们俩何至于走到今天。到今天了,你还说这种话还不愿意负责任,把千斤重的担子全搁我一人肩上,家里的,家外的。你说,你退休在家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你!”本来说的是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又扯到了这上头。一回到家,知识女子如同一切的市井女子,不讲逻辑。“——休息日节假日还得我来做给你们吃!我有时候累得喘不上气一夜给憋醒过好几回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哽住,说不下去,又不愿当众流泪,转身去了书房,咣,把书房门关上……
  小西决定回家。当晚就回。跟何建国做一个彻底了断。别的无所谓,房子,别客气,得归她。他是一个人,睡大马路上都没问题;她不行,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他别想让她带着个孩子长期住在娘家,他别想离婚了后还给她家她爸妈添麻烦!
  小西到家时何建国不在,不知加班去了还是跟什么人鬼混去了,他干什么去了跟她都没有关系。但是,对不起,此刻,您得回来,回来跟她谈他们的事情。她去给他打电话,是在拿起放在门旁高脚小方几上的电话时,赫然发现,方几旁边的地上,码着高高的一堆书,书的名字是,《 我被包养的三年 》。

  第五章
  陈蓝签售现场那支从天而降的救援队伍,是何建国组织的。顾小航帮了点儿忙——是帮姐夫而不是帮姐姐——叫了十几个人去,既然是他通知姐夫张罗的此事,他当然就有了一份责任。而他之所以要通知姐夫张罗此事,是想给姐夫一个立功的机会。
  从心里说,顾小航对他这个姐夫印象不坏,心眼好,人厚道,智商不低,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窝囊的话,得算是十全十美。说来也矛盾,姐夫在他家勤勤恳恳买菜做饭,让他在觉着享受的同时,也瞧他不起。客观地说,从旁观者的角度上说,一个男人在丈母娘家里活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窝囊?窝囊,很窝囊。他就是冲着他的这份窝囊,才瞧他不起,才对他所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毫不在意——当初,何建国的感觉相当准确。小航对何建国印象的转变缘于他们的那次交手,那次交手他败了,他正是从自己的失败中看到了姐夫的血性。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的强悍。小航一向尊重强者,哪怕对方是他的敌人。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从比自己弱的人的交往中获得快感。因此,在这次小西对何建国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决绝时,顾小航颇为着急,他实在不愿就这样失去这个已然十全十美的姐夫。固然,姐夫打老婆不对,但是,打和打又不一样,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孤立地看教条地看。姐姐那张嘴他知道,根本就没个把门的,只要一生起气来,说起话来那就是打机关枪,突突突突,怎么伤人怎么来,更何况那天还是当着何建国爹的面,还是因为她说话伤到了何建国的爹。替何建国想想,夹在父亲和媳妇中间,他动手实属无奈。同时小航也替姐姐急,一个女的,三十多了,豆腐渣了,这么优秀的丈夫没主动提出来休你就不错了,你还不说小心巴结着珍惜着,闹什么闹?真离了婚再上哪儿去找何建国这样的,除非你不打算再结婚了!
  那天,接到姐姐让他去当“书托”的电话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回绝。这时姐姐开始在那头言辞恳切恳求,说这事对她是如何如何重要,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主意。放下姐姐的电话,立马给姐夫打电话。二人在电话中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决定了行动方案。至少要组织四五十人是姐夫提出来的,说是人少了难以形成气势。同时还说这四五十人要一齐出现,否则也难形成气势。而后又说,至时两人各找一个最靠得住的朋友,负责在书店门口召集各自的人,他们俩不能出面,以防万一碰到熟人对小西影响不好——理科出身的人思维就是这样的缜密周全——最后他说,在预定时间将到时,两路人马会合,开去现场制造气氛。
  小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十几个志愿者,就这,还是在许诺了一顿顿的饭之后,对方才勉强答应。这他理解,叫他,也会觉此事委实不堪。何建国却能一气找了三十多个,令小航惊讶。后来方知,他跟人家说,去当“书托”是形式,内容是为了挽救他们的夫妻关系。事情上升到了这个高度,哪个朋友好意思推却?但同时这也说明,他是有人缘的。否则,你再不幸,别说是离婚,就是死人,关人家什么事?当然还谈到了购书款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两人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由何建国付费将书收回,交给小西,让小西拿到出版社去报销,或说,去邀功。
  顾小西站在电话方几旁边,看着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发愣,任她再聪明,也无法想到这里头的曲曲折折。这工夫,门开,何建国回来了。
  小西看看书,又看看他,用目光问: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何建国说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说,从小航开始说起。小西听到一半时心就融化了,两天时间组织了三十多人,三十多人,光打电话跟每个人把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一遍就得半天时间吧?都不一定够。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何建国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等于在向全世界宣布——普通人的“全世界”就是他的亲人熟人朋友——他爱她!爱她顾小西!他不能失去她!……当天晚上她就在自己家住下来了。深夜,两个人躺在床上,相互看着对方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脸,许久无语,片刻后,何建国将小西揽进怀里。躺在丈夫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小西皱巴巴的心像被抚平了般,踏实柔软而且慵懒,心里惟愿这一刻永恒……一滴水珠打到了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睁开眼睛,是何建国在流泪。流着泪他说,对不起;于是小西也流泪了,也说对不起,说自己不该当着面那样说建国的父亲。何建国说那他也不能动手,请小西相信他再不会有第二回。……
  第二天,小航开车,和何建国一块把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送去出版社,替小西邀功。小西肚子又开始痛了,虽说不重,还是小心为妙。当小航和何建国及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一齐出现在出版社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是顾小西干的!简佳带何建国去发行部报销书费,心里头别提多羡慕了。顾小西真幸福啊,父母家在北京,身边有弟弟和老公两个忠诚男人护着宠着,眼下肚子里又怀上了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她还缺什么?不缺什么了。
  顾小西和何建国从医院出来乘出租车往家里走。小西情绪不高。检查结果不妙,医生让再休一个礼拜。关键不在这里,再休一个礼拜没有问题,问题是,不知道一个礼拜之后是不是还得休。问医生医生说一礼拜之后再查再说。一想起医生说的保胎一直到生的,小西心里就怵。保胎一直到生,生完了还得休产假,里外里得近两年时间,两年时间不上班,经济上的损失先不说,她担心的是,两年之后,社里还能不能有她的位子。现在社里时不时会冒出几张新鲜年轻的面孔,你就是早九晚五兢兢业业,都有可能被他们替代,何况一消失两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它就得死在沙滩上,这是规律,规律就是不可抗拒。这些话她没有跟何建国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孩子不要了?那又得把八百年前的老账都扯出来,她不能。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再也不想让从前发生的事情影响到他们的现在了。
  何建国心里的事情也没跟小西说。那事情比小西心里的事情要严重,严重得多。他在想,小西这会不会就是习惯性流产了?要是的话,结果会怎么样?说实话,他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在孩子和小西之间,他更在乎小西,但是,他们家呢?哥哥那边生了两个女孩儿,要是爹娘知道小西生不了孩子,还能容忍她吗?
  车内在播放交通台的节目,一个专家正在为司机们答疑解惑,那些问题在何建国听来全都是小儿科,不用专家,他都能解答了。为证明自己,他就在问题提出之后专家回答之前抢答,正确率八九不离十。连前面开车的出租司机都禁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另眼相看的一眼,令小西心酸:对男人来说车不仅是代步工具,更是一种他喜爱的生活方式,得给建国买车了,贷款也得买,好的买不起,一辆富康自由人总可以。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何建国听了后沉默很久,而后说出的话在外人听来,与刚才的话题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他说:“我跟家里说,盖房的事,我们实在困难,我们马上要有孩子了,正需要钱。”停停,“我让他们先把老房卖了。”
  小西闻此把头埋在了何建国的肩上。车驶去……
  结果建国家不同意把老房卖了,说是老房卖了一家人住在哪里。这消息何建国没敢告诉小西。她的情况很不好,又去医院查,医生又让继续在家保胎,她当场差点儿哭了出来。头天简佳来家看她时给她拿来了厚厚的一本文件,是出版社根据上级精神制订的一个竞聘上岗的方案。那么厚的文件核心意思只一个:所有岗位都要重新竞聘,包括最普通的责任编辑岗位。小西当场就急了,问简佳她这种情况怎么办。简佳说她替她问过了,总编说如果不能参加竞聘,就不会有岗位。如果没有岗位,就只能拿最低的基本工资。基本工资的概念是,一个月一千多,奖金、提成,一概没有。小西跟何建国商量这事,何建国认为小西眼下不宜于去参加什么竞聘,小西不同意。“要我说还是去。上下班打车,再不,让小航送两天。到单位不过就是开开会,说说话,顶多打打字。”
  “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了,它能是开开会说说话这么简单吗?你争我抢明争暗斗,你又是个要强的人,碰到什么看不惯的,再跟人顶起来。不行不行,心理成本太高,肚子里的孩子会受不了的。就不去,按国家规定,他也不能开除你。”
  “是不能开除。可是如果没有岗位,一个月一千来块钱,等生下了孩子,靠什么来养?做父母得有做父母的资格。你不让我去竞岗是为了孩子,我去竞岗也是为了孩子。建国,我不想做贫困母亲,不不不,是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做贫困父母的孩子,我受不了!”
  “小西,你是不是得了生产忧郁症啊?别胡思乱想了。这样吧,我们来计划一下,你就在家里安心保胎,家里的日常开销全我付。你的手机停掉算了,这样每月的手机费就能省出几百元,再说打手机对胎儿也不好。还有,你怀了孩子,也不需要买化妆品了,化妆品都有激素,对孕妇不好——”
  小西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我从此后就跟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光吃点饲料就成了,一门心思下蛋孵蛋?”
  何建国耐心道:“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尽受穷。你以前就是花钱太大手大脚,一顿饭几百块,做一个头发几百块,买一件衣服几百块,有必要吗?”
  “建国,我不希望仅仅是活着,”小西一字字道,“我希望能活得有一点点品质,不可以吗?”
  “实在不行,”何建国沉吟一会儿,“孩子生下来后,送到农村我爸妈那儿。农村花销少……”
  “送到农村?送到农村我还不如不生他!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输,输在起跑线上!”
  “等上学的时候再接回来嘛……”
  “到那时候就晚了!”
  “你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们农村只能出白痴吗?”
  “何建国,我好好跟你商量,你别找事啊!”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了,关键时刻,何建国闭了嘴。深知,这事从根上说,是他理亏。这次他们和好之后,小西父母联手找他们、主要是找何建国谈了一次话,态度明确表示,他们不反对子女孝顺父母——他们也是父母,但他们认为,子女和父母之间更重要的是尊重,双方对彼此的尊重。为此,小西爸还就“孝顺”一词做了教授一级的注释:“孝”即无违,“顺”即听话,连起来就是无条件地听话。小西妈马上接着小西爸的话道,这不可以!谁也无权也不能打着孝顺的幌子,一方无止境要求另一方全面顺从!他们的话都正确,都是真理,可惜的是,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此地的真理,拿到彼地——比方说拿到何家村——就是谬误。何建国所有的难处,全在这里:他了解此地也了解彼地,他属于此地也属于彼地。身处两地之间,他时时要做一下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最终小西听了何建国的意见,没去参加竞聘,基于这样的一个事实:饶是这么整天在家窝着什么不干,孩子都不一定能保得住,真要去竞聘,孩子肯定保不住。两下权衡,只能先保孩子,下步怎么走,再说下步。
  竞聘结果简佳荣升编辑室副主任,主要业绩是陈蓝的那本书。换句话说,顾小西如能参加竞聘,那位置就是顾小西的。听到了这个结果,小西心里别提有多失落。何建国安慰她说朋友做领导还不好?小西点头说也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朋友做领导未必就好,朋友做了领导,你很有可能会因此失去一个朋友。此是后话。
  小西的孩子最终没能保住,晒被子时腰给抻了一下,就流了。接到小西的报警电话何建国立刻赶回家带着她去了医院。那时他们的心里还存有希望,检查结果粉碎了他们的希望:孩子保不住了,须马上做刮宫术。那一刻小西如五雷轰顶,不仅是为这个孩子没能保住——晒个被子就流了,看来真的是习惯性流产了!何建国连连安慰她说不会的不可能不至于,但她看得出来他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的心里也急更急比她还急。她看着他惨然一笑,道:也许,建国,这是天意。老天爷想让你做孝子,不想让我们有孩子来和你的父母争食。……话音未落一阵优美忧伤的旋律响起,是何建国的手机,他爹打来的,电话大意:鉴于小西怀孕保胎不能上班不能挣钱的情况,全家人重新研究后决定,把老房子卖了,跟买主也商量好了,老房先让他们一家住着,新房子一盖好就搬。买主提前给钱。就是说,不用何建国他们出钱了。小西听完何建国的转述当时就流泪了,他们家连钱都不要了可见他们对孩子的渴望程度。可是,她还能生孩子吗?她如果不能生孩子,何家会怎么样对她?
  何建国上班去了。楼里上班上学的也都走了,整个楼里静静的。家里座机、手机也静静的没有声息。以至小西几次以为它们坏了,拿座机往手机上拨,一切正常,令小西心情黯然,大家都忙,顾不上她了。连简佳来电话也不像过去那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当了副主任的缘故。这天风很大,十八层楼的风更大,呜呜的。这样的天儿呆在家里格外舒服,安全温暖的感觉格外强烈。风虽大,太阳却好,地板上、床上,到处印着一块块阳光,看着在阳光中轻浮的微尘,小西睡了。也是累了,这些天,这么多的事。
  电话铃响起来了,何建国的电话。他们村一辆大货车进京时因涉嫌非法载客,被执法站扣了,打电话找到了何建国,何建国是他们村惟一的北京人。接到这个电话后何建国打了一圈电话,无奈他的同学朋友都是IT界的,加上他是外地人,北京根子浅,实在找不到能与执法站搭上关系的关系。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他那位大货车被扣的老乡。不是没想过给小西打个电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电话都拨了,又让他按死了。不能再麻烦小西了,知道都不该让她知道,上次他那个什么大伯隔着他去医院直接找小西妈的事,已经让他觉着很没面子了。当下做了决定,以后他家的事,他能办的,办;他不能办的,到他这打住,他得学会说“不”。给老乡打电话说了“不”后,他接着工作。这些天因为家里的事工作耽误太多,否则,小西流产术后,他怎么也应该请假照顾她两天。没想到刚刚拾起被打断的思路,软件正写到酣处,嘣,爹的电话打来了,说的正是那辆被扣的大货车的事。不用说,那位大货的车主打电话给他爹了。爹在电话里让他一定得想办法,车主的哥哥是村委会主任,家里的宅基地村委会主任不发话,就批不下来。换句话说,人家是咱家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家有了难了,咱能见死不救?何建国在电话里争辩说不是不救,是救不了。爹就火了,说救得了得救,救不了也得救!咣,把电话挂了。何建国放下电话后考虑了又考虑,犹豫了再犹豫,无奈之下,还是得给小西打电话。小西家是北京人,尤其她妈,大医院的著名专家,如果肯帮忙,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一句话能救一个家庭,不,两个家庭,车主一家和他爹一家,是非明暗,一目了然。何建国这样说服着自己,一下一下拨了电话,同时在心里设想着小西的回答和他的回答。
  “不行!”完全不出何建国所料,小西听后断然拒绝。“跟你爹说,他们非法拉客,人家执法站依法行事,谁出面都没有用!”
  “哪里是非法拉客啊,其实就是顺带捎了几个亲戚,没收钱。不是营利性质。……还用问吗?执法站的人想收钱呗。……投诉得花时间花钱,正义需要成本,农民怎么付得起这成本?小西,你看能不能给妈妈说说,看她的病人里有没有能跟执法站说得上话的人——”
  “不可能!我妈最不愿求人,更不要说求她的病人,这违背了她的原则。再说了,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能保证你老乡说的都是实话吗?”
  “绝对实话。那是我们村里最老实的人。小西,你们是北京人,关系多,想想办法,啊?知道吗,执法站让他们交两万块钱的罚款呢!”
  小西是在听到“两万块”时沉默了,片刻后说她找找人看,让何建国等她电话。
  何建国放下电话后心情复杂,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惴惴不安。如释重负是为小西答应帮忙,惴惴不安是为利用了小西对他的信任。
  顾小西电话打来时简佳正在餐厅的包间里与人吃饭,加上简佳六个人。那五个人是陈蓝、刘凯瑞、发行部主任还有出版社总编和社长。饭局是发行部主任张罗的,严格说是策划的。
  《 我被包养的三年 》一书大卖,发行部主任便想更上层楼,趁热打铁组织一次陈蓝和读者的见面会,为书的销售再添把火。鉴于上次签售经验,陈蓝对自己的市场号召力信心大增,发行部主任一提就欣然同意,比上次动员她搞签售容易多了。但发行部主任并没有因此就心情轻松,那“市场号召力”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陈蓝的同意才仅仅是第一步,第二步才是最关键的一步,读者,怎么才能把读者吸引来。仅靠陈蓝的号召力绝对不够,四十岁的一个女人,长相在作家里还算可以,拿到普通人里,也就是中等。就算她不是中等是上等,也不行,现如今,货真价实的年轻美女作家都招不来人呢,何况一中年妇女乎?如此想下去,不知哪根神经一动,想到了刘凯瑞。要是能把刘凯瑞作为读者请来——他不是陈蓝的读者吗?他亲口说过“一向不喜欢女人写的东西,陈蓝女士例外”——要是能把刘凯瑞请来,这个见面会就算是成了。说干就干,马上与刘凯瑞电话联系,打时心里就没抱多大希望,属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那个“打”,当电话中秘书小姐很职业很礼貌地说会把他的意思向刘总转达时,他就完全地不抱希望了。“转达”的意思就是婉拒。果然,此后一天没消息。是快下班的时候,手机响了,当对方报出姓名时一开始他都没能反应过来是谁,后来明白了是谁时感到非常惊讶,正是刘凯瑞的秘书小姐,说刘总同意出席。那一瞬间发行部主任的那颗心啊,幸福得像花儿一样。好啦,只要刘凯瑞来,这事就算大功告成!还能把请记者的钱省了,不,记者应该倒找钱才是,刘凯瑞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吗?这天发行部主任很晚才下班回家——得抓紧把这事安排落实了,免得夜长梦多——路上开车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看来,那个刘凯瑞恐怕真的是暗恋陈蓝,原先还以为是记者们瞎炒——好好好,太好了,有这样的铁杆、强势读者,陈蓝的书还愁卖?当下心里就又冒出了一个主意,见面会后,约刘凯瑞一块儿吃顿饭。
  读者见面会果然火爆,定的是两个小时,结果两个半小时才打住。见面会结束后,发行部主任就将刘凯瑞、陈蓝、简佳和两位社领导带到了这个早就预订好的餐厅里。简佳开始不同意安排这顿饭,认为没有必要。发行部主任指导她说:“简佳,啊不,简副主任,咱得学会善解人意,得懂得给人陈蓝和刘凯瑞创造机会制造机会,OK?”简佳又说那她就不去了吧,发行部主任就急了,说你是责任编辑你不去,什么意思嘛。说实话安排这顿饭发行部主任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把刘凯瑞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二位社领导。让简佳去,除为让这一切显得自然、公事公办,同时还考虑到就餐人员的性别搭配,两女四男比较合适,只陈蓝一人单调了些,更何况简佳年轻漂亮,只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养眼。简佳只好去。坚持不去,反会让人生疑。
  顾小西电话打来的很不是时候。餐厅刚上第二道菜,芙蓉杂烩。这是一家川菜馆。定餐馆时先征求或说只征求了刘凯瑞的意见。有什么忌口的吗?忌生猛海鲜。喜欢中餐西餐?中餐。您吃完饭后要去哪里?建国门附近。于是,发行部主任就定下了建国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同时心里对刘凯瑞越发地好感:他如果不是真的不喜欢生猛海鲜和西餐的话,那就只能证明他为人的厚道,为别人省钱,发行部的宣传经费有限。芙蓉杂烩是一道家常菜,热气腾腾汤汁浓稠。一道菜上来照例应请席中最“贵”的贵客先用,贵客却把菜肴转向了简佳,笑说“女士优先”。席上两位女士,他优先简佳显然是为避嫌——这是发行部主任想。简佳不肯“优先”,于是刘凯瑞便亲自动手持箸为其布菜。谁也不知道刘凯瑞此时的心情,除了简佳。一直以来,刘凯瑞酷爱同简佳吃饭。简佳爱吃饭,吃好饭,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天大的愁事,吃一顿好饭,云消雾散。同简佳吃饭,于他这个有钱而没胃口的人,是一种享受。更绝的是,简佳不论怎么吃,不胖,属上帝的宠儿。他们俩一块儿吃饭,她主吃,他主看,兼负责给她夹菜和付账。
  顾小西的电话就是这个当口上打来的。此前小西已把能找的人找了一个遍,谁也没办法在短时间里找到相关人士为她解决这个难题。难题难在必须是“短时间”内,扣在执法站的大货车上拉的是鱼,虽然现在天气还冷,但也立春了,明天太阳出来一晒,弄不好就臭。因实在找不到人,小西只好给简佳打电话。本不想求她,自她当了领导小西就觉着两人感情上有一些疏离。绝不是小西妒忌,真的是简佳变了。比如,过去一块儿商量选题,简佳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永远是:“你觉着呢?”非常谦虚。她也应该谦虚。顾小西业务好全出版社公认,陈蓝那本书还是小西带着简佳做的,因简佳想晋升高级职称,需要业绩。可当了领导后她立马不一样了。前几天上家里给小西送工资,小西拿出她想的几个选题给她看,明显感觉出了那种不一样,再也没有一句“你觉着呢”,而是边思考边沉吟边用手里的笔在小西的选题上做批注,这个不行,这个可以,这个再考虑考虑——俨然领导口气,还真以为地位高了水平就高了呢!但小西最终还是给简佳打了这个电话,除情况紧急,也是基于对昔日友谊的信任。简佳在电话里的反应令小西欣慰:“小西你别着急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办法。你等我电话。”态度真诚透着为小西所熟悉的关切。
  简佳收了线后就打开“通讯录”查看有无什么可供利用的人选。发行部主任斜眼看她,心里头很是不满:餐桌上总共六个人,有一个人分心分神就会影响餐桌气氛,更何况人家刘凯瑞刚刚给你简佳布了道菜,你没看见似的,谢都没谢一声,尝都没尝一口,自顾接电话查电话,不像话!简佳感觉到了这不满,边查电话边跟发行部主任做了解释,不料刘凯瑞听了立刻问是哪个执法站,得知是顺义马上掏手机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事。五分钟后,电话回复,跟刘凯瑞说事办成了,让事主的亲戚去顺义执法站领人。简佳通知了小西后便起身告辞,说要陪顾小西去,顾小西流产术后才第二天,万一有事,需要人照顾。都是实话,但同时,她也是想借机离开。这种情形下与刘凯瑞共餐,当着她的领导同事还有陈蓝老师的面做戏演戏,太累。没料到刘凯瑞也随即起身,说既然这样就叫我的车子接送一下吧,边说边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到餐厅门口,而后就跟着简佳出去了,令剩下的四个人失落。发行部主任是在他们走了一会儿后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事让司机“接送一下”就可以嘛,给司机打个电话就可以嘛,刘总裁何必亲力亲为?
  洗衣机轰隆隆转着,灶台上沙锅咕嘟嘟响着,房间已收拾一新,何建国仍两手按着抹布,撅着屁股擦地板,腰都疼了。本来他说他去顺义,小西想了想说还是她去。关系是她找的,万一有什么事,何建国还得再找她她还得再找人,更麻烦,这种事快刀斩乱麻为好。于是决定,小西去。放下电话何建国就赶回家了,回到家抄起家伙就干活,一直干到现在。五分钟前接了个电话,那个大货车司机打来的,说是事办完了,挺顺。不知为什么小西一直没电话来,他也不敢主动打电话问,只好闷头在家干活。擦干净地板,洗了抹布,晾上,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始炒菜。最后一盘菜炒好,门开的声音传来,赶紧端着盘子出去,正是小西,心里头一阵高兴,一手端盘子一手夸张地向餐桌方向做了个手势:“娘子,请用膳!”餐桌上,一桌子的菜,非常漂亮。
  顾小西看都不看一眼,鞋都不脱,直奔卫生间去,在何建国擦得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脏脚印。进卫生间后“砰”地把门关上,家里仿佛没何建国这么个人。何建国自我安慰说也许是她尿急顾不上了。把手里的菜放到餐桌上,转身上厨房去端沙锅。沙锅端上桌后,小西从卫生间出来,何建国目光殷勤找她的目光,小西仍是看都不看他,径直进了卧室。进卧室后把两只脏鞋一蹬,直接倒在了床上。
  何建国跟了进来,低声下气:“我老乡给我来过电话了,说事情办得挺顺的,车已经放行了。也没罚款。他说改天请你吃饭。”
  “没那个闲心!”
  何建国不屈不挠继续讨好:“你要是累了就先躺会儿,盖上点儿,小心冻着!”拿起件外套往小西身上盖,被小西一把?开,用劲儿大了些,外套袖子打到了挂在床头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是两个人的结婚照。结婚照落地,哗,玻璃碎了。何建国咽口气,不声不响拿来扫帚簸箕收拾,一不小心,玻璃碴子扎着了手,顷刻间就冒出一个大血珠子。他“哎哟”了一声,略有些夸张,以期能引起小西关心注意。岂料顾小西纹丝不动,侧身躺在那里,聋了哑了一般。何建国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小声嘟囔了一句:“小西,给我们家办点儿事你就这样,至于吗?”
  小西闻此“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何建国!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样的话!我问你,是你说的那车主和坐车的人是亲戚,是不是?……结果到了那儿我就跟人掰扯,说他们不是营利性拉人,是亲戚。人家说,人我们两边分头扣着呢,不相信我带你们去问!结果,车主和车上的人根本不认识,明明白白的非法拉人!当着刘凯瑞简佳的面我这脸没处放没处搁的,要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什么人哪?不仅撒谎,还耍赖!……何建国,你让我帮忙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骗我也就骗了,关键的是,还骗了人家简佳和刘凯瑞!”
  何建国立刻气短。凭直觉他早就知道那大货车司机有问题,这话他当时之所以没说,怕说了小西不肯帮忙。这时只能硬着头皮搪塞:“可他电话里确实跟我是这么说的……”
  “可他说他没有跟你这么说!到底是你撒谎啊还是他撒谎?!……何建国,你不打包票说他是你们全村最老实的农民吗?最老实的农民都敢撒这谎?!”
  “……那是因为说实话吃亏太多。”
  “说谎就能占到便宜了?说谎更让人看不起!何建国,其实你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想,不管怎么样先糊弄着我去给你们家办事就成。至于我怎么样,我死我活,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吃饭吧,别生气了,以后他们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何建国极力隐忍,力求息事宁人,“吃饭吧,啊?”
  “不吃!不饿!气都气饱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何建国终于耐不住了,“要我给你跪下,替我们全村父老乡亲给你跪下,说今天可是亏了你了,要不我们村的那车货可就全瞎了……”
  小西尖叫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你大概早忘了今天是我术后的第二天了吧!”
  何建国也有点儿不管不顾了:“什么术后?人流术后!我们村的妇女做人流,完了事自己骑上自行车从卫生院回来,到了地头,自行车一扔,下地干活!”
  “我和她们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压根儿不是一个品种!”
  闻此言何建国双眼瞪得要冒出火来,血脉贲张,双拳握起——谁说只有动手打人才是家庭暴力?如此恶语相向难道不是家庭暴力的一种?前者打击的是肉体,后者摧残的是心灵,二者相较,后者重!——当然他最终没有动手,暴怒之下理智尚存,如果二人利用各自优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日子就别想过下去了。但是不动手光动嘴他又不是顾小西对手:一、她是女的,有先天生理优势;二、她是中文系毕业,有后天修养补充。又不甘就这么认输,只好采三十六计之上计——走。说走就走,当下找出个双肩包来,开始收拾东西。打开柜子抽屉,找到他的衣服,抓出来成团地往包里塞,同时嘴里找补:“好好好!说得好!我这样的品种,配不上你!配不上趁早走,别高攀!”
  “你还来劲儿了你!”小西不吃这套,“合着我帮你的忙还帮错了,早知道这样我这是何苦?今天看病明天扣车后天还不知道又有啥事,我能管的管不能管的也管,没想到到头来还得看你的脸色!”
  “谁看谁的脸色?……顾小西,你以为我愿意求你吗?你知道每次求你我得下多大决心?今天接到你的电话说要去执法站,放下电话我就离开了公司,班不加了,工作不管了。立马上街买菜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垃圾倒了,衣服洗了,地擦了三遍。为什么?为了讨你的好,为了让你回来高兴一点儿,别生气,别找茬儿——我伺候我们老板也没这么小心!”
  “说得好!说得对!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一步到位!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你现在对我就是这样的。跟你说何建国,现在哪天你要对我好一点儿,我这心里头立刻高度警惕:你又有什么事了?远的不说,那年春节,那天你下班回来给我买了把百合花,我当时心里就想,他有什么事?果不其然,两小时后,你就跟我说你妈想我了,想让我春节跟你回去一趟!”
  “你还有脸说这个!说这个我就来气!我妈让你春节回去一趟过分吗?咱俩结婚六年了,六年里六个春节,你就上我们家去过一回。我是男的还在你们家过了两个春节呢!你是女的——”
  “哪条法律规定过年女人一定要回婆家?”
  “这不需要法律规定,这是人之常情。”
  “爹妈跟儿女要钱也是人之常情?”
  “不仅是人之常情,还是法律规定,子女对父母有赡养义务!”
  “什么样的赡养义务?郭巨埋子式、割股疗亲式还是卧冰求鲤式?”
  一连串的“式”令何建国全无置喙余地招架之力,偏偏这时他的双肩包在吵架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被装满了。说实话他本来拿包收拾东西也就是个姿态,并没真的想走,盛怒之下也没忘小西现在需要人照顾。但对方是如此咄咄逼人盛气凌人得理不让人根本就不给他一个台阶下。现在包装满了,什么都塞不进去了,怎么办?只能背上包走人,没有再赖着不走的理由了呀!
  随着“咣”的那声关门声,小西泪刷一下子下来了,又委屈又担心。委屈的是,医生说让卧床休息三天她这床还没卧热乎呢,就得为他们家的事往外跑,那么冷的天,跑到顺义,流产术后才第二天,一急一跑,下面的血一股股地流。回家进厕所一看,血不仅把卫生巾浸得滑溜溜的再无一丝吸纳余地,还把她的衬裤毛裤外裤一并浸透,幸亏外面穿的是黑裤子。没想到家来没得到安慰不说,他还生气!还离家出走!同时又不能不担心,天这么晚了,这么冷,他北京又没有家,能上哪里去?

  第六章
  小西等了很久,何建国音讯全无。她绷不住了,给何建国打电话,片刻后,那优美忧郁的铃声居然在家中响起。小西无计可施,只能等,坐立不宁。天这么冷,这么晚,他能上哪儿?手机也没带,真要出了事儿,找都没地儿找!又安慰自己,不会出事,他一青壮男子,还会跆拳道,真出事也只能是别人出事。但是,要是他喝酒去了呢?他一生气就喝酒,又没什么酒量,一喝就高,万一醉卧街头——想到这儿,小西不敢往下想了,生怕一“想”成谶。
  何建国这会儿的确在喝酒——知夫莫过妻——在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几串羊肉串,一瓶小二锅头,双肩包扔在一边。一边喝一边对服务员大呼小叫:“你们这花生米是用什么油炸的?地沟油吧?怎么吃着有股哈喇味?”服务员说可以给他换一盘,他立刻摆手道:“得得得,不用换了,我都吃这么多了,少算点儿钱吧。”惹得小馆里所有人对他侧目。
  快一点时,家中何建国优美忧郁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小西扑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是警察,说何建国因醉酒被送到了某医院。何建国身上总带有名片,肯定是那名片给警察提供的线索。小西打车赶到医院时,何建国正躺在医院急诊输液室里输液,还没有完全糊涂,还能认出小西是谁,当下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西,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小西没说话,跟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说的!脸却止不住发烧,输液室里十几二十几号人呢!心里一个劲儿地希望何建国闭嘴,何建国不闭嘴。“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烦你们家了——”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嘴,把那只闲着的手伸进衣服内兜摸,摸半天,摸出一个小本本塞小西手里,笑眯眯道:“送你样东西。”是一本存折。他接着解释:“这是你老公,留给你的遗产。……记住,上面的钱得给我们家一半。……对了,还有密码——”拍着脑袋想,“多少来?”
  那天夜里,何建国闹腾了一阵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护士说他不会有什么大碍,睡一觉,就会好。明天可能会头痛,有一种新加坡的“头痛片”效果不错,除了止痛,还有镇静效果。次日晨,何建国醒了,知道了事情经过一句话没说,背上包,牵着因一夜未眠而脸色苍白的小西就走。走到医院门口,打了车。一上车,就把小西紧紧搂在了怀里。小西哭了,他也哭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小西没对家里说。说了没好处还有害。他们的婚姻生活已然如一间八面来风中的小屋摇摇欲坠,再也禁不住任何外来的干扰,哪怕这干扰是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但这事到底还是让做医生的妈妈知道了:由于“小月子”没坐好,到日子了小西还是流血,只得上医院查,医生当然要问,医生问她不能不说,于是就说了术后第二天经历的所有事情,跑顺义做看护,等等。于是妈妈就知道了。这次妈妈什么都没说。而据小西的经验,妈妈不说比说还要严重。说,说明她对他们还抱着改变拯救的希望,不说,就是对他们,或说对何建国死了心了。小西的分析一点不错,小西妈真是对他们死了心了。结婚六七年七八年了,一直是这样吵了好,好了吵,这没什么,她和小西爸也是这样,大多数夫妻都是这样。但是,女儿这一对与大多数夫妻又有着质的不一样,那就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根子无法消除。让何建国要媳妇不要父母吗?不行。改造小西?不行。改造何建国的父母吗?更不行。怎么都不行,条条是死路。可气的是女儿,死不改悔,都撞到南墙上了,为那家人连生育功能都有可能要丧失了,还不回头。是,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爱就是婚姻的一切吗?但她不想再说了,女儿已是成年人了,她自己选择的路,只能让她自己走,哪怕是死路。
  一周后,小西上班,生活回到了往常的轨道。与往常不同的是,一到周末,夫妻俩就开始紧张,去小西爸妈家?怕他们烦。不去?怕他们生气。他们已然感觉到了来自小西妈的冷漠。最后决定,周末没事就去,去了坐坐就走,能不吃饭就不吃饭,能不住就不住,能过一天算一天。……直至有一天,顾家发生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意外地缓冲了小西夫妇和顾家的紧张关系。
  小西爸骨折了,洗澡时滑了一下,腿就折了。考虑到小西这些天来的身体状况,当晚小西妈没惊动他们,由她和小航把小西爸送进了医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并在医生建议下,留院观察。夜里,小航在医院陪了父亲一夜。早晨,小西妈把儿子替了下来。同时电话通知了小西,让他们俩来一个陪一下小西爸,她上午还得去病房查房。
  小西他们放下电话饭都没吃就往医院里赶,两个人都去了。上午,医生来看了在门诊观察的小西爸,认为他可以出院回家了。办完出院手续已是中午,小西妈查完房也来了,得知情况后给儿子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爸爸回去。
  小西爸妈家是一栋六层老楼,没有电梯,家在六楼。小西爸去医院时是由小航背下楼的。背人下楼,只要能背得起来,就没问题,背人上楼就不一样了。下车后,何建国抢着背小西爸上楼。小西爸上了点儿岁数,有些发福,何建国才走到三层,就累得呼哧呼哧拉风匣一般。这时小航停好车赶了上来,小西爸过意不去,执意让儿子背会儿。何建国喘着粗气说没事别倒手了,一直把老岳父背进家背进卧室背到了床上。一切安排停当,小西妈在客厅里召集子女开了个小会,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年人还要久些。她的意见,在没请到合适的保姆之前,三个子女,轮流请假,在家里照顾小西爸。小航很为难,公司派他去意大利进行商务考察,这事他跟妈妈说过,不知妈妈是忘了还是让他放弃。于是提醒了妈妈一句,小西妈的意思是放弃,让他跟公司解释一下,让别人去。小航闻此沮丧至极。这时何建国开口了。
  “妈妈,要我说,要是去美国什么的也就算了,意大利机会难得。他们搞建筑的,尤其需要去意大利开开眼。”
  小航感激地看看姐夫,何建国宽慰他似的冲他一笑。
  “如果他走,你们俩就得多做一些。别指望我,我科里那么多病人呢。”小西妈说。“你们俩”当然指的是何建国和小西。
  “不用您不用您哪能用您?小西都用不着,我一个人就行。”何建国说。众人闻此一齐看他。“我是这样想的,我回来住,夜里我陪着爸爸;早饭我做;白天我中午回来一趟,爸爸的中午饭也就解决了。这样算下来,爸爸每天单独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只有半天,半天就好办多了,把水呀小便器呀什么的都放到爸爸能够得到的地方,就没什么问题了。即使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也好。这样的话都不耽误工作。”小西妈沉吟着就坡下驴。她本来担心的就是小西,不想让小西累着,正不知怎么说才好。之所以偏心眼,主客观原因都有。主观不用说,小西是她女儿,客观上,小西也不能再辛苦了,妇女流产对身体是一种相当的消耗。为掩饰偏心,她就得表示一下对女婿的关心,想了想,对儿子道:“小航,你走后把你的车给你姐夫开。”
  何建国摆摆手:“这个我也想过了。从我们单位到这儿,路太堵,尤其上下班时间。为保险起见,还得自行车。自行车快骑半小时。我们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我早晨就把米饭用电饭锅做上,菜洗好择好,中午回来切切上锅一扒拉,半个小时足够,碗留着我晚上回来洗就行。这样还剩半小时,正好骑车回去。要是开车,就难说了。”
  妈妈点了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对何建国的满意。不可能不满意,考虑得这么周到这么细。看到妈妈的神情小西别提多高兴了,这么些天来就没有一件高兴的事。按说,爸爸骨折是件坏事,没想倒因此解开了她生活中的一个大结,足可见世上之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
  小西、何建国回家来住。何建国说到做到,坚决不让小西受一点累。晚上,小西睡自己房间,小西妈睡小航房间,他睡在小西爸房间里临时搭起的一张行军床上。那床是钢丝床,年头久了中间有些塌,一夜起来腰酸背痛,他提都不提。夜里,小西爸那边一动他就醒,一有事就起,拿药拿水倒小便,耐心周到。早晨,全家人还睡着时他就悄悄起来了,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除准备早餐,还要淘米做饭把中午要做的菜准备好。中午,在公司匆匆扒两口饭骑车一路猛蹬赶回来做饭,待小西爸吃完后又一路猛蹬赶回去上班,令小西爸感动,令小西妈赞许。
  眼瞅女婿没几天就黑瘦了不少,老两口商量着得抓紧时间找保姆了。事实上自打小西爸骨折保姆一直在找,没合适的。基本上是人家觉着他们不合适,人家不愿意照顾卧床老人,尤其男老人。也不能怪人家挑三拣四,都是些年轻小姑娘,照顾一个各方面都需要照顾的男性,于她们很是有一些不便。这个意外事件,再次把顾家一直酝酿一直未决的保姆问题重新提上日程。过去阻力主要来自小西爸,现在看全家尤其女婿为了自己如此操心受累,不能不改变主张,不能不屈从于自然规律:老了就是老了。今天摔了一下就骨折,明天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现有事现找人肯定不行。如同军队打仗一个理儿,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不备。一俟真把这事提上日程,才发现找保姆远非易事。找容易,找合适了难,跟找对象一样。这天,老两口又为这事长吁短叹发愁,何建国心思一动,道:“要不,我给我们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在那边帮着找一个?”
  小西妈闻此眼睛一亮:“好啊。知根知底的,也保险。”
  周日。头天大风刮了一天,夜里风停,天被大风吹得一碧如洗,处处阳光灿烂。菜市场熙熙攘攘,阳光下,放眼望去,菜摊上一片红绿黄白褐,滴水沾露带泥,人们挨挨擦擦挑挑拣拣,顾小西和简佳穿梭其间。
  现在周末成了简佳最难过的日子了。周六刮了一天大风她哪儿也没去,一个人在小屋里闷了一天。就是不刮风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三十多了,同龄的“闺密”们结婚的结婚,同居的同居,交男友的交男友,很少有她这样的,彻彻底底地单着身,幸而大风给了她一个不必出门的理由。今天早晨醒来,一眼就发现了外面的好天气,心里头一阵绝望。这样的好天气一个人闷在小屋里,会疯掉的。可是,不闷在屋里,去哪里?商场?公园?餐馆?影院?一个人?形单影只?不是找刺激吗!这时她想到了一个去处,顾小西家。小西爸爸骨折,她一直没去看过,正好趁今天去看看。她是小西的朋友现在还兼着领导,于公于私,都应当去看看的。一直没去是因为不愿碰到那个讨厌的顾小航,前不久听说他去了意大利,正好。当下从床上跳起,以最快速度梳洗打扮——总不能踩着饭点上人家,私心里是想赶去吃午饭的——而后,在附近超市买了一大束粉色大朵百合花,一大提篮水果。到小西家正好碰上小西要出去买菜,于是把东西放下后陪她一块儿去。能够名正言顺地去买菜,也是种幸福啊。一路上,简佳跟小西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说,到底昨天自己跟家里闷一天了。“……听说王方强现在都有孩子了,女儿,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夫妻俩关系也非常好。王方强追我追了三年,当时我也很喜欢他,要不是因为刘凯瑞——”
  “当初喜欢你的人多了,不止一个王方强!”小西说,“小油菜多少钱?”后面的话是问菜贩。
  “一块二。”
  “这么贵!”
  “大棚里的,上价就贵!”
  小西挑油菜,简佳看着她挑:“我现在特别想过你这种日子,下班后买菜做饭,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说话。我妈妈在的时候,我们家就是这样,那个时候,我放了学就往家跑,就喜欢回家。唉,真羡慕你,你多好啊!”
  “你只要不嫌贫爱富,也能这么好。”
  “我当初真不是为了钱才跟刘凯瑞!真不是嫌——”
  “——真不是嫌贫爱富!”小西打断她接道,“真嫌贫爱富也没什么,恋爱结婚又不是做慈善事业,还非得爱穷的爱丑的才对才是心灵美!”
  “可我真的不是——”
  “为了表示你的‘真的不是’,你就把车房还给了他!没了钱有感情还可以,要是没了钱也没了感情,咱忙活了半天不就白忙活了吗?”小西把挑好的两把油菜搁秤上:“我还是那个意见,去跟他把汽车房子要回来,如果可能,那对钻石耳钉,也要回来!”
  简佳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不得不承认,小西的话有道理。从前她跟刘凯瑞好时,也是形单影只的时候多,他太忙,难得陪她,但那时即使没人陪,周末,一个人在设备齐全的别墅里听听音乐,看看碟,上上网,泡泡旋水浴,做点东西吃,或者什么都不干,就那样穿着棉布睡衣,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慵懒着,也是好的。感情没了物质在,总比什么都没有了强,当时一怒之下退车退房现在看真的不是明智之举。但是既已退了,再让她去把它们要回来,怎么要?说我跟你跟了六年,你得赔偿我——那不真成卖的了吗?事实上,刘凯瑞曾主动让简佳开过条件。那天,从顺义执法站回来把小西送走后,他把她送回了——什么呢——她的住处。显然他没有料到她的住处会是这样,这样旧,这样破。站在她的小屋子,他说了。让她开条件。一、他不会离婚;二、这种情况下若要继续他们的关系,她所要的条件。从前他可不是这么跟她说的,从前,他一直让她认为,婚姻将是他们爱情的结果。她冷笑一声后说,她的条件就是,结婚,生孩子。他说生孩子,可以。至于结婚,不就是一张纸吗?比如他妻子,倒是有那张纸了,得到什么了?一年里他有五分之四的时间不在家,过年过节不得不回家时,也属心不在焉。他妻子从那张纸里得到的只是温饱和名分,毫无其他乐趣,“性”趣都没有,他跟她分屋已然多年。……简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一字一字告诉他:那张纸不仅意味着温饱和名分,还意味着一个女人的感情能够得到社会的认可得到大家的尊重和祝福!这时刘凯瑞又搬出了他说了一万遍的陈词滥调:那是任何一个女孩儿只要想,就能实现的事情,而他给她的——这时简佳发作了,尖叫着把他推了出去,等于把钱及钱所能带来的一切,推了出去。
  简佳跟小西买菜,看着走在前面的小西那副休闲家常悠悠然的样子,越来越觉着刘凯瑞无耻、可恨,要不是他,她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小西在水产摊前站住了,指着在黑塑料水箱里游的鱼说要一条一斤半左右的。趁鱼贩捞鱼,简佳又说:“小西,你说,他怎么能这样?明明不能跟你结婚,生骗,一骗就是六年。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自私?”
  类似意思的话简佳从来了后就说,说了不下一百遍。关系再好再有同情心,同样的话听一百遍后,也得听腻了,至少是,没感觉了。“行了简佳行了,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这几句话,颠来倒去说多少遍了?”
  “烦了?”
  “烦了。”
  “还朋友呢!”
  “朋友也不能当垃圾桶使,什么馊的烂的都往里头倒,想不想知道祥林嫂为什么没有女朋友?”简佳闻此,把帮小西拎的菜往地上一放,掉头就走。小西叫起来:“简佳!……这么多菜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拿!……晚上也请你在我们家吃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们家何建国做菜一流!”
  简佳这才站住,回头过来帮小西拎菜。
  顾家的餐桌是那样的丰富丰盛,同时又是那样的家常温馨。
  餐桌是圆的,而不是眼下时兴的西式长方的,那种餐桌不适合中餐。餐桌中间放一沙锅,沙锅里头是排骨莲藕,还有枸杞。菜有大葱摊鸡蛋、素炒油菜香菇、糖醋木耳香菜、清蒸草鱼。顺便说一句,那清蒸草鱼可说是做得完美之至,肉极嫩,味极浓,调料的味道似乎均匀浸润了肉的每一丝纤维,简直想不出是怎么做的。后来问了方知,原来在做之前,何建国要用调料把鱼先腌上两个小时,等滋味全进去了,才封好放微波炉里转,用高火,两面各转两分钟,同时炒锅热好油,把调料放里头烧开,而后浇到微波炉转好的鱼上,就会是这种肉嫩味浓的效果。饭是米饭,吃着香,闻着也香。原来何建国做米饭也有讲究,用两种米,东北大米和泰国香米。前者吃着香,后者闻着香,二者比例是,五比一。小西爸也上桌吃了,何建国坐他身边,一会儿为他夹菜,一会儿为他盛汤,眼到手到,体贴入微。小西尽可以自顾自吃她的,什么都不管。简佳看着这一切很是感慨。用世俗标准说,刘凯瑞比何建国成功,但是当这个成功人士不爱你、至少不肯用他的全部去爱你时,他那成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都说,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就看他肯不肯跟她结婚,肯不肯把自己的一生同她拴在一起。自己当初太追求成功追求与众不同了,现在才知道,平凡夫妻,庸常生活,柴米油盐的琐碎幸福,是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多么真实。
  顾家门铃响了,简佳全没放在心上,她是这家的客人,来了谁都与她无关。何建国去开的门,来人是顾小航,大包小裹,风尘仆仆。由于意外,除了小西爸,屋里人齐刷刷站起。简佳更是惊得差点儿没把椅子推倒,她不仅讨厌还有点儿怕小西这个愣头青弟弟,生怕他会当众说出点儿什么来。与刘凯瑞的关系,不管她怎么为自己辩护,事情的本质也无法改变:她就是一个曾经被包养的第三者。小西爸妈对《 我被包养的三年 》的书名都反感,何况对真人真事乎?而她尊敬他们,被所尊敬的人瞧不起,会令她难堪。这时,听小西妈问小航:“不是说去十五天,这才刚刚十天,怎么就回来了?”
  “正事就十天。而后安排的全是玩儿。我这不惦着家里嘛,就提前回来了。爸怎么样了?”小航边说边向卫生间走,说是得先洗洗手。小西妈让他干脆洗个澡,他连声道:“不行不行,饿坏我了,这一个多礼拜在意大利我就没怎么吃!真不明白欧洲人在饮食上的想象力怎么会这么贫乏,除了面包就是肉,再就是一堆菜叶子。经常在路边上见到他们喝着可乐吃面包,也能吃得下去!”洗完手来到桌边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说声“好香啊”!就抄起筷子开吃。
  小西爸对儿子不满。“就知道吃!也不问问是谁做的!”
  “还用问?咱家里谁能有这手艺。”转对何建国,“对吧,姐夫?”
  “你姐夫这些天累坏了。”小西妈紧接着补充,二老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何建国的感激,包括弟弟小航,也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感激,小西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吃完饭,一家人围着茶几喝水说话,何建国在厨房里洗碗。简佳要去帮忙,被何建国推出来了。客厅里,小航打开了箱子,开始给大家派发礼物。先拿出一个小盒给妈妈,里面是一枚胸针,玫瑰造型,纯金枝叶,水晶花蕾,小西妈拿手上眯着眼睛看。“漂亮是漂亮,可惜我们整天穿着白大褂——”
  小西不爱听,最不喜欢妈妈这点,十几年如一日的装束,从来不知道打扮,满脑门子除了工作简直就没点儿别的。她拿过胸针往妈妈前胸正中间别,边说:“下班的时候,休息的时候,讲课的时候,开会的时候,也穿白大褂?”别好了,远远近近地端详,“太好了!妈,您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美人儿?”
  “你和小航比起你妈当年,差远了。”小西爸接道。不是讨好,是真话。
  “所以呀爸,”小西很快地道,“娶一个美人回家,尤其是一个有事业心的美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全家人都笑了。笑声中,小航把一个长方形钱夹拿给爸爸:“爸,西服专用钱夹。”
  小西爸接过钱夹,闻闻,看看,赞一声“好细的皮子”,便叫:“建国啊!”何建国闻声从厨房出来,小西爸把钱夹给他,“你拿去使!我一个退休的人,用不着穿西服了。”
  小西挡住爸爸的手:“爸,建国不缺钱夹缺的是钱。要我说您把钱夹留下,要是钱上有富裕的话——”
  全家人又都笑了。小航说:“爸!给您您就留着!姐夫有姐夫的!”从箱子里拿出一红底白十字的小盒给姐夫,“瑞士军刀。姐夫,这些天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何建国忙把两只湿手在围裙上蹭蹭接过小舅子的礼物,取出细看,边顺嘴问了句:“这刀得多少钱?”
  “呀,有你这样的吗?送你东西还问钱!”小西叫。
  “我是怕小航花钱太多……”何建国解释。
  “再多他已经花出去了!”
  全家人再次大笑。简佳坐不住了,家人乐融融的气氛对外人来说是一种排斥,于她还是一种折磨——简佳没有家。她妈妈在她十四岁时车祸身亡,早晨一家三口一块儿出门上学上班,妈妈还说让她放学后按时回来,晚上给她烙韭菜合子。韭菜合子须现吃现烙,凉了就不好吃了。晚上回来,妈妈没了。六年后,父亲再婚。她父亲够不容易了,一直守到她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才结婚。可是,人上了大学也是需要家的啊!如果说没有了母亲的家还能算是家的话,那么,有了后母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尤其是,当后母和父亲有了他们的孩子之后。如果不是家中的这个情况,她和刘凯瑞可能还不会纠缠这么多年。简佳起身表示要走,小西一把拉住她让她等等,眼瞅着就该给她礼物了,她得看看是什么东西才有心思送客。小航给姐姐送上一个路易·威登的手包,小西接过那名贵手包一句话说不出,只发出一连串惊叫:“天哪天哪天哪!”
  东西这就算派发完了,简佳再次起身要走,这时小航才觉出有一点儿不妥,全家同时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俗话说“见面分一半”,你小航从意大利回来,人简佳正好在这儿,你就算不“分一半”给人家,总得意思意思吧。可是,拿什么“意思”呢?小航在脑子里迅速搜索,想箱子里还有什么适合女性又必须是不太贵的东西,太贵了他心里会不平衡。最后,他送简佳的是一瓶香水,合人民币不到二百元。当时买它为它便宜,看着也还体面,用来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他还要交女朋友的嘛。简佳当然无例外地推辞,小西接过去塞给她说给你你就拿着。何建国也过来凑趣说拿着拿着,简佳你现在是我们小西的领导了,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小西妈闻此一怔:简佳是小西的领导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她的印象里,女儿工作上比简佳要强,强得多。小西妈自己是个事业心强的人,对子女当然也会有同样要求。她扭头看女儿,求证。
  于是小西只好说了简佳现在是她们编辑室副主任的事。此事她没告诉妈妈是知道妈妈在意这些,会追根究底,那样的话,又要扯出何建国和何建国家。简佳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枝枝蔓蔓?赶紧对小西妈解释说小西是因为关键时刻在家保胎没有参加竞聘,否则,副主任一职绝对是小西而轮不到她。小西妈一听,脸当时就沉下来了。小西和何建国一看,心随即也沉下来了。
  回自己家的路上——小航提前回来不必上班可以在家照顾小西爸几天——小西连声叹息,为建国这么多日子的辛苦付诸东流——在妈妈听说她为保胎未能参加竞聘的事后,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叫人害怕的冷漠。这还仅仅是她家这边的情况,还有他家呢,他家还不知道他家老二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哩!何建国一直没敢跟他家说,他说他不知该怎么说,为这个孩子他们家连老房都卖了,可想而知他们在这个孩子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小西和何建国没有乘车,沿街信步走,他把手插在上衣的兜里,她把手放在他兜里的手里,他的手刚好可以把她的手裹住,那手干爽温暖。二人走,无语,心头是不尽的愁。
  “建国,”小西开口了,她一开口,何建国心一下子提了上来,似乎预感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她说的果然正是他怕她说的。她说,“建国,到时候你可不能把我给出卖了啊!”
  “什么?”何建国装傻。
  “你不能跟他们说我有问题说我保不住胎!”
  “那我怎么说?”何建国机械地问了句。
  “说你工作忙……”
  “我工作忙和你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没时间照顾我啊。”
  “要这么说,我妈我嫂子肯定自告奋勇来伺候你。……”
  “那你就说,咱们现在不想要孩子,想二人世界,丁克族。”
  “那他们会说,孩子生下来,他们带到乡下去养,不妨碍你丁克。”
  “那你什么意思?跟你们家说实话?说小西不能生孩子,她没这个能力,连母猪母鸡都不如,她怀上就掉怀上就掉,让他们嘲笑我,可怜我,看不起我?!”何建国更紧地攥住兜里他手里的那只小而软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片刻,小西又说了,“要不,你就说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他们最多是生我的气,可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他们会怎么想?噢,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我们家建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不会的他们不会的!他们都是特别善良的人,不会拿这事挤对你!”
  “这事儿没发生在你身上你根本无法体会!在他们眼里,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就不是女人。我以后见了他们,还抬得起头吗?”
  “不能生孩子就抬不起头了?又不是封建社会,把妇女当生育工具!”
  “是封建社会倒好了呢,让他们给你张罗一房小老婆生孩子不就完了嘛!”
  “别这么悲观,大夫也没说不能治,咱们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咱们都多大了?还能再厉几回?有的时候,我都不敢往后想,往后一想,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你说我爸我妈老了,还有我和小航,我老了,我有什么?”
  “我不也一样吗?”
  “你当然不一样!你换一个女人就可以有孩子,我再换一百个男人也没戏,命中注定孤苦伶仃无儿无女!”
  “别说得这么惨。你以前不是也说过不想生孩子吗?再说现在不愿意要孩子的人多着呢!”
  “不想生和不能生是两回事!不想生,是不想;不能生,是没能力,一个没能力的人如果说自己不想,让知道底细的人听了,肯定得说,你也配说不想!”说到这儿,声音被泪哽住。自此,一路上,二人再也无话……

  第七章
  小西和何建国决定利用这段难得的闲暇,处理一下由于近期各方面忙乱而未能及时处理的事儿。首先就是,答谢刘凯瑞。人家与他们非亲非故,帮他们捞出那么一大货车来,当然得答谢。但是在具体怎么答谢的问题上,夫妻俩产生了分歧。
  按何建国的观点,实事求是,不必非得送刘凯瑞东西,人家什么东西没有用得着他们送?按顾小西的观点,他有没有是他的事,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事。何建国说如果非要送东西,把小航给的瑞士军刀送他得了,省得另花钱买。小西说你包装都拆了怎么送?何建国说送东西又不是送包装。小西说现在送东西还就是送包装。何建国就说要不把你的路易·威登给他?你那包装可是好好的。气得小西大叫:你知道那包多少钱?
  给人送礼是一门学问。
  这天,周末,二人决定出去转转,看能不能受到一点儿启发找到一点儿灵感。两人在超市的货架中逡巡。何建国随手拿起一瓶酒,一看价钱,一千多,一千多送出去还不觉什么,遂摇头,把酒放下,试图再次说服小西。
  “要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小西一下子站住:“你是说我应该给人家刘凯瑞提两瓶矿泉水去?”
  “你这个人!……我是说咱们不必没事找事,反正以后也不见得再来往。”
  “就算以后不来往,这次呢?这次人家帮你忙就算白帮了?人家帮你们村把那么一大货车捞出来——”
  “那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是是,他是举手之劳,问题是,需要他举这手的人太多。老少边穷地区不说,光咱北京,看看,满大街都是!所以,人家向谁举手不向谁举手,是有选择的,要是见个需要的就举手,人早举不动了。”
  “咱不是表示感谢了吗?”
  “得落实在行动上!”顿顿,“这是为你们家办事,你得出钱。”
  “咱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表示感谢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非得送东西……”
  “那你说怎么表示,你说!”
  何建国认真想了想:“请他吃饭吧!”心里想的是,既然非得花钱,送东西就不如吃饭。吃饭时说说聊聊,可以加深一下感情,以后真要再有事,也好张嘴。那人是个办事的人,投点儿资投点儿时间,值。小西问他去哪儿吃。他又想了想,“我们单位那儿,有一东北杀猪菜,怎么样?”
  小西脸上笑笑地:“便宜吗?”
  何建国使劲一点头:“分量也足!一个鱼香肉丝才十二块,冒尖的一大盘!”
  “我就知道。在那种地方请,请还不如不请!”
  “有包间!”
  “那也叫包间?那叫没有窗户的隔断!”
  “关键不是为吃——要不,阳坊涮肉怎么样?”
  “还不如老家肉饼呢。”
  “也行啊,像刘凯瑞这种人物,什么没吃过?没准龙虾象拔蚌早吃腻了……”
  “给你个竿儿你就往上爬啊!”小西叫起来,“跟你说,不——行!你说的那种地方,统统不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怎么叫不要脸?噢,请得便宜点儿就叫不要脸?”
  “人家给你个西瓜你还人个芝麻,人家涌泉之恩你以滴水相报,那就叫不要脸!”
  “什么涌泉之恩?谁没个求人的时候?”
  “所以啊,你得为你下次的求人考虑啊。这次请刘凯瑞吃饭,整个儿就是为你们家请的。你们家啊,就像那把什么剑在咱头上悬着,保不齐哪天就掉下来出点儿事!真有事怎么办,现烧香现磕头?”
  “那你说请什么,请什么不丢你的脸。”
  “太贵的就算了,你也出不起。港澳中心,西式自助,一百九十九一位。三个人不到六百块钱。”
  “我不去。”
  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省一二百块钱,你不去让我一人去,一男一女?”
  何建国态度诚恳:“我相信你。”
  小西连声冷笑:“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我呢!真是奇了怪了,当初怎么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一个葛朗台、窝囊废!”说罢扭头就走,被何建国一把薅住。
  “行行行!请请请!但是——”
  何建国的“但是”就是,都向后各让一步:在港澳中心请刘凯瑞,何建国出钱,顾小西出面,时间由刘凯瑞定。
  …………
  建国爹来了,一个人蹲在小西家门口抽着烟,等。弄得一层楼都飘着一股子刺鼻子的劣质烟臭味。小西下班后还没回来,何建国回来一看到等在门口的爹,心就不由得沉了一沉,一是不知爹来又为啥事;二是生气,家里又不是没装电话,来前怎么就不能先说一声,问一问这边情况,是忙是闲?今天幸亏是他先到家,还可以跟小西说他爹来前打过招呼,要是小西先回来呢?又是一个话把!
  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你媳妇呢?”得知上班还没回来一下子就急了:“她不在家保胎了?”何建国假装没听到这话开门让父亲进家,父亲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唠叨:“建国,这胎一定得让她保住,我找人算过了,是个男娃!”他进厨房做饭,父亲就在厨房门口唠叨:“三十不立子,四十不发家。你三十多了,该有儿子了……”
  何建国实在听不下去,转移话题问爹来啥事,不想还是没能把这话题给转移了:他爹这次来还就是为了这事。前不久他们上观音娘娘庙给老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求了个长命锁,这次来专为送长命锁来的,同时,还给他们带来了四千块钱。说他们有困难,先用着,将来他们富裕了,再支援家里。来之前之所以没打招呼,也跟这孩子有关。一是想小西保胎肯定在家,二是怕打了招呼他们还得准备啥,不想在这时候给他们添麻烦。话到这份上了,何建国就不得不说了,小小心心地说:“爹,给你说个事啊?”
  建国爹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下筷子——当时他们正在吃饭——瞪大眼睛看建国。何建国咳了一声,“爹,那个孩子,没了。”停停补充,“小西给,做了。”话是按照小西的愿望说的,她说过,她宁肯他们恨她,也不愿他们嫌弃她可怜她。
  建国爹当下就蒙了。晚些时候小西打电话来说加班,如果晚了就不回来了直接回妈妈家了。何建国没敢跟她说他爹来了的事,告诉她于事无补,徒然使她不快。这天夜里,父亲睡在卧室他们的双人床上,建国睡客厅沙发。很晚了,还听父亲在屋里咳嗽,吐痰……
  次日,何建国上班走后,建国爹一人在家里越想越气,拔腿出门,去小西妈医院找小西妈,怀里揣着从观音娘娘那里求来的长命锁,心窝里揣着一腔子老泪。小西妈今天出专家门诊,诊室外乌泱泱的人,照例有很多人从外地赶来,花钱住着旅馆,等小西妈的门诊日,小西妈一周只看一上午门诊。这会儿桌旁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病人,形容极为憔悴,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看他们的服装举止,像是从农村或县城来。小西妈看检验报告单,那三个人看她的脸。片刻后小西妈抬头对桌边的三个人说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身后的一男一女对视一下,男人示意女人带病人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小西妈对男人言简意赅——不得不言简意赅,外面还有那么多病人——小西妈道:结肠癌晚期,已有转移。咋治?手术。手术得多少钱?一万左右。做了手术能活多久?一年。不做呢?半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他似是病人的兄弟,二人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因为下一位病人已经进来坐下了,坐下就急急忙忙向小西妈述说病情,小西妈边听边翻看病历,全部精神已集中到了她的这一个病人身上。那个男人又站了一会儿,只得悄悄退出。是在小西妈写病历时,那个病人的女亲属又进来了,她要亲口问一问是不是做了手术只能活一年,她是病人的妻子。小西妈说是,又说,做不做手术,你们考虑。女人眼圈当即红了,愣片刻后,出去了。花一万块钱多活半年,太贵。一万块钱是他们几年的收入,家里头还有孩子。生命是有价的。
  建国爹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先去的小西妈科里,科里人说吕主任今天看门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如果不是之前曾来过医院几次,打死他也找不准地方。一栋栋的楼,一道道的走廊,一堆堆的人,看着都眼晕。到诊室后他问门外护士外一科吕主任是不是在这,护士点头说是,他扭门就要进去,引来一片抗议声:“排队!说你哪!排队!”还有一多事的小伙子冲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把胳膊从小伙子手里抽出,同时狠狠地对众人宣布:“我是吕主任的亲家!”
  但他被“亲家”轰了出来。亲家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或者,不许他说。他刚挤进去对她说了声:“亲家母,你好啊?”她就说她正在看病人,有什么事等她下班再说,而后不由分说吩咐护士找人,“把这位老人带到我们科去。请护士长帮着开一下我办公室的门。”建国爹还要说什么,在候诊病人愤怒的哄声中,被护士边推边带劝带吓地给弄了出去。
  建国爹在小西妈的办公室等,随身带来的一包烟抽完了好久后,小西妈才回来。态度比刚才客气许多,说一块儿在这里吃点饭吧,边吃边聊。本来建国爹在门诊被小西妈的气势和那里的阵势弄得挺沮丧,还有点胆怯,小西妈这一客气,反倒把他胸中的那腔怒火重新点着了。“亲家母,俺不是来吃饭的!”他一字字道。小西妈坐下,极力不去看满地的烟灰和痰渍,冷静等待下文。他接着道:“亲家母,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给说说这理,你闺女怀了孩子,你怎么能让她说做就给做了?我们建国,三十二了,好不容易怀上个儿子,你们说做就做了,连跟俺们说一声都不说!……”
  小西妈听得一头雾水,说做就做了,做什么了?正想问问,有人推门进来说:“主任18床情况不好。”小西妈便什么都不再问撇下建国爹起身就走。建国爹一人在屋里等了又等,没见小西妈影儿,也没有人来招呼他,肚子也不争气,饿,早上饭晌午饭都没吃,只好走。走时把门狠狠带上,留下屋子里一地的烟头、烟灰和痰。
  建国爹出事了,在饭馆吃饭时出的事。出门走得急没带家门钥匙,肚子又实在饿得不行,就去一个小饭馆吃点饭垫垫,怕费钱都没敢敞开了吃,一个菜三小碗米饭吃个半饱,就要十五块钱,十五块钱在老家,够一家子吃三天。吃完了一掏兜,没钱!不知是没带还是被人偷了。跟伙计说伙计不信,跟老板说老板也不信。说是像他这样蹭吃蹭喝的他们这见多了,拿钱走人,没钱,就跟这待着。为警示所谓的建国爹的同类,还拿绳把建国爹拴在门口的树上,脖上挂块牌子,牌上写字说这就是吃饭不给钱的下场云云,引来众多人围观,指指画画说三道四,令建国爹死的心都有。后来一个中年妇女看不过眼,问建国爹有没有家里人电话她可给打个电话,这才通知到了何建国。何建国接到电话就往这边赶,路远,堵车,他情急之下给小西打电话让小西先过去,小西单位离那里近,小西这才知道她亲爱的公公又来了!
  小西和何建国几乎是同时赶到了那家饭馆。在门口没见到建国爹,他们到饭馆里面找,一个服务员迎上来搭讪,没容他开口何建国劈头就问:“人呢?”服务员一时没明白,何建国大吼一声,“问你呢,让你们扣这里的那个老人呢?”吼得所有人都向这边看,小西禁不住满脸发烧,下意识向旁边闪开了一点,拉开了与何建国之间的距离,向大家表示自己与这人没什么干系。服务员这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何建国一番,回头吆喝了一声什么,随着这声吆喝,一下子从后面出来了连老板带伙计好几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开餐馆光菜做得好是不行的,没有一点对付地痞无赖的实力和经验是不行的。两军相会。一方让交人,一方让先交钱。何建国一听二话不说,当胸一把,揪住了显然是老板的那个人的领子——小西见状也顾不得脸面了,顾不得向众人表示这一切与她无关了,她深知如果动起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边掏钱包边冲到何建国和那人之间问多少钱,问清多少钱后付了钱,同时,使劲把何建国的手从那人的领子上扒了下来。那人整整歪了的衣领,斜看何建国一眼,说声“站这等着”,向后面走去——直到这个时候,那人还没有意识到他逃避了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否则,他就不会对何建国如此轻视,傲慢。何建国哪里肯听他的,跟在他的后面就向里走,几个人上来试图拦他,被他左右一扒拉,扒拉到了一边。
  ——建国爹蹲在操作间的一个角落里,要不是好心人干涉,这会儿,他还在外面拴着呢。虽说觉着丢脸,但也不觉着人家无理,吃饭给钱天经地义,他吃了饭没给钱,人家这么着对他,也是该着的。这时他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爹!”他抬起头来,是儿子,儿子来了,儿子旁边还有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他没敢马上站起来,店里人还没有发话哩。他怯怯地看店里的人,巴巴地等他们发话,那神情几令何建国心碎,大步上去将爹搀起,许是蹲久了的过,爹一个趔趄,差点没有摔倒,搀着父亲何建国低低地道:“爹,我们走。”他也不想多事。
  爹不走,自是看店里的人,眼睛里有胆怯也有讨好,嘴里一个劲儿对儿子道:“钱给人家了吗?”
  “走吧走吧!下回记着啊,吃饭带钱!”那个老板样的人终于发话了。
  父亲这才如获大赦般捣蒜一样点头,何建国不由得闭了闭眼。父子二人向外走。如果店方见好就收到此打住,这事就算完了,孰料在父子二人走到操作间门口的时候,他们不知是谁在身后兴犹未尽骂了一句:“傻逼!”是笑着骂的,那一声笑,将城里人对农村人的蔑视将他们在农村人面前高高在上的优越暴露无遗。何建国一直全力压制的怒火一下子喷发而出,他站住,一个车转身,阴着脸问:“谁?刚才是谁?谁骂的?”所有人都向后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们都读出了何建国眼中的狂野。何建国向前跨了一步,再次问,“说,谁?!”
  这时小西挤了进来:“走走走!……爸,建国,我们走!”
  何建国一把把她推开:“你走!带咱爹走!”
  小西的出现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一些,一个傻小子许是立功心切,看老板一眼,鼓了鼓勇气问何建国道:“你什么意思?想打架吗?”
  何建国根本不回话,冲着那脸就是一拳,那人应声向后摔去。老板躲在几个伙计后面嚎叫起来:“上!上啊!”几个伙计试探着要上,小西一下子插在了双方中间——万一何建国把人打伤打残打死,那事儿可就闹大了去了!“你们行了!知不知道擅自扣人是违法行为?”
  老板躲在伙计身后道:“骗吃骗喝是不是违法行为?”
  何建国把小西扒拉到一边:“谁说的?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小西又把何建国拉到了一边,对对方道:“老人跟你们解释过他的钱丢了……”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就算不是真的你们也无权扣人!”
  何建国再次把小西扒拉开:“跟一帮流氓你废什么话!”大步上前,一手一个扒开几个伙计,把后面的老板揪了出来,“你是老板吧?”
  老板吓得声音发颤:“你,你想干什么?”
  这时小西大喝一声:“建国!见好就收吧!丢脸还没丢够啊!”
  建国爹闻此脸上僵了一僵。
  回到家后,待建国爹睡下了后,夫妻二人爆发了一场空前大战。
  “……你爸摔了,我端屎端尿里里外外地伺候,晚上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你对我爹呢?这才劳你大驾找了他一下,就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说话要凭良心啊!是就找了‘一下’吗?你看你爸惹的那事,今天晚上要不是我,你们爷儿俩现在都得蹲局子!”
  “得了!别危言耸听了!你不就是嫌我爹来没给你打招呼吗?他不打招呼有他的考虑,他不想让我们额外为他准备什么,他想来看看你放下东西就走,他给我们带来了新鲜小米,带来了四千块钱还给你买了鸡!……”
  “看我?哈!何建国,你爹他是来看他的孙子!”
  “就算是来看他孙子,有什么错吗?”
  “我说他错了吗?”
  “你就是这个意思!……顾小西,你看你们家为我们家做点儿事,哪怕就是你们动动小手指头那么大一点儿的事,我们家就得感恩戴德,铭刻在脑海里,溶化在血液中,没齿不忘。可是,你们家,无论我们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是应该的!我们家生来就是该着给你们家服务的,有一点儿没服务周到都——”
  “何建国!不就照顾了我爸几天吗这就挂在嘴皮子上没完没了了!我们家给你们家办多少事你怎么不说?别的不说说我妈。我妈是什么人?专家,教授,权威,是多少病人需要、渴求的人物,全国各地的病人!你爹可好,说来就来,来了就下任务。自己来还不算,恨不能把你们全村人都招呼上,给我妈添了那么多麻烦……”
  “那么多麻烦——哪么多麻烦?比你爸的麻烦多多少?这么大岁数了不说小心一点儿把腿摔了一个月不能下床——”
  “哈!照顾了我爸两天你可有功了啊!”顾小西气得眼睛发亮,“跟你说何建国,没你,我们家的地球照转!大不了,花钱请护工就是!”
  “对对对,我在你们家眼里,就是个护工。你们家人高贵,我们家人低贱,你们让我们家办事是应当应分,我们求你们家办事是额外要求!”
  “我们家让你们家办事?我们家什么时候让你们家办过什么事?”
  “我就是我们家的人,让我办事就是让我们家办事!”
  顾小西被噎住,双目圆睁瞪何建国片刻,猛地跳起,穿外套,换鞋,开门,关门,旋风一般消失。她那边刚走建国爹紧接着从屋里出来,明显一直在门后听来着,令何建国反感,很想说爹两句,但即刻想起老父亲下午在外面受的那场羞辱,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这一天的经历,使父亲骤然间又老了许多。父亲在他身边坐下,说了儿子所不知道的他在医院里的遭遇。最后道:“你那个丈母娘撂下我就走,一撂就是几个小时,中间都没过来问一问!”
  “爹,她就那么一人,平常对小西她爸,也那样。小西她爸骨折,她一天假没请。她工作确实忙。”
  “她对她自己男人咋样,我不管,但是她对你爹我,就不能那样。她这是看不起咱家!”何建国不吭声了。建国爹继续说,“这可真是,狗养的狗随鸡养的鸡随——有啥样的娘就能养出啥样的闺女!……建国啊,你看你那个媳妇,孩子都敢说不要就不要,将来你爹老了,还能指着她养老送终?你爹你娘要有个病啊灾的,她能到跟前伺候着?你看我这还没让她伺候呢,她见了我时的那个脸,拉得有个驴脸长,叫都不愿叫一声!”
  “她叫了,我都听到了,声音比较小而已。她就这么一人,内向,不爱说话。”
  “你爹是没有文化,可你爹的眼睛不瞎。就你那个媳妇,不爱说话?她爱说着哪!她呀,是不爱跟我说话!”何建国无言以对,眼圈发红,掩饰地去厨房拿了瓶酒,问爹要不要喝两口。建国爹摆手让他别打岔,“建国,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自己的媳妇,不给自己生娃,那说明啥?说明她看不起你!你要争气。替爹争气,替自己争气。这男人要是争气,就有的是女人肯给他生娃,这男人要是没出息,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就得成绝户!”何建国就着瓶子喝了口酒,爹继续说,“二小子,咱何家村有一句话,看子敬父,看父敬子,知不知道是啥意思?”
  “如果儿子有出息,他的父亲就会受到尊敬;如果父亲有能耐,儿子就会得到重视。”
  建国爹点点头:“你看亲家母对我的态度,就是他们对你的态度。他们根本没把你夹在眼里。”
  何建国又喝了口酒,眼睛红红地对爹说:“爹,是儿子没出息!等儿子出息了,看谁还敢怠慢您,欺负您!”这个“谁”里已不仅是小西及小西家了,还包括下午小饭馆的那帮人包括一切小瞧农村人的城里人!说罢,他一仰脖,把瓶里剩下的酒?进了嘴里……
  此刻,无处可去回了娘家的小西也很不好过。要是她事先知道她那位公公今天还到医院跟妈妈闹了一出,打死她她也不会回家来,妈妈今天真的是火透了。
  “又冲人家说什么我是他亲家!是亲家怎么了?是亲家就可以无视规矩无视他人无视他人的利益了!”妈妈说着,叭,一掌拍到了桌子上,“谁给他的这个权利!!”气得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小西嗫嚅。
  “光对不起就行了吗?”
  小西带着哭腔喊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小西爸赶紧出来打圆场:“建国父亲来有什么事?”
  小西妈一挥手:“不知道!”又对女儿,“跟你说啊小西,这个事处理不好,要么,你跟他离婚;要么,你跟我们断绝关系!”
  一家人愣住。

  第八章
  编辑室在开选题会,主任出差,会议由副主任简佳主持。会议本应九点半开始,简佳不动声色找了各种借口,拖到十点,顾小西仍没有来。再拖就不合适了,别人该有感觉了,每人都有自己的安排。于是只好开会,顾小西的位子空着,非常扎眼。顾小西是编辑室的主力编辑,又是简佳的朋友。这次简佳上去了而顾小西没上,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头肯定等着看热闹呢,看她俩如何相处。此前简佳一直低调,以为低调就能够换来对方的配合,既能保证正常工作的开展又不致破坏朋友关系。自她上任来,小西因身体原因没怎么正常上班。正常上班以后,简佳才发现她所有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难怪有人要说:“上级与下级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很难成为有深度的朋友。他们的关系被地位制约住了。而朋友不仅是平等之交更是自由之交,即使上下两者都渴望成为知心朋友,则必须冒这样风险:不但没成为朋友反而连上下关系都破坏了。”那次在小西家,方知小西没对家里说她升任副主任的事。没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不在乎;二是她很在乎。现在看,是后者。会议开了近一个小时,最后由简佳做总结。
  “我个人意见,《 书边枕边 》还是用大三十二开,封面用铜版纸,内文用轻胶。我的直觉这会是一本前景不错的书……”
  顾小西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进来后径向她的座位走,对编辑室的现场领导连个解释都没有,招呼都没有,示意都没有,整个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于是人们开始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简佳,尤其是年轻人,那目光里所含的复杂成分令简佳如坐针毡。简佳性格表面绵软,内里刚烈,忽然地,她生气了,直直看着小西,清清楚楚地问:“小西,你怎么来晚了?”
  小西愣了愣,她没想到,于是话就脱口而出:“睡晚了。多睡了会儿,困。”引来一阵窃笑。
  简佳不笑,认认真真一字一字道:“是吗?下次注意,可不要再晚了哦!”
  小西呆住。一时决定不了是就这么坐下,还是甩手一走了之。编辑室开会迟到是常有的事,往往是在一说一笑间就过去了。简佳显然是要拿自己开刀了,以树立自己的权威。刚才她对简佳所有的回答都是实话实说:睡晚了。多睡了会儿,困。事实上岂止是睡“晚”了?应当说是睡“早”了!她直至凌晨三点才睡。妈妈对她和何建国的关系,从他们结婚前就不看好,但到底是知识女性,有看法归有看法,在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充分尊重了她个人的意愿。所以昨天晚上妈妈不容置疑的态度在让她震惊的同时,也恐慌,要么何建国,要么父母,二选一,叫她怎么选?从前,跟何建国有事了,她就跟父母说;跟父母有事了,她就跟何建国说。现在,叫她跟谁说,跟何建国说吗?那无异于雪上加霜。夜里,躺在床上烙饼一样地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凌晨。如不是妈妈、小航上班走的动静吵醒了她,使她于半睡半醒中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个会,同时想起是简佳主持会,她肯定来都不来,事后打个电话就完了。过去对主任,她都是这样干。出版社编辑坐班制度不严,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政。有时开会,你有事都可以不去,最后让业绩说话就是了。小西来,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配合简佳的工作,她刚上任,自身条件又不是特别过硬,格外需要她这样强势朋友的支持,却不料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她倒得寸进尺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了!
  办公室里静极。
  几秒钟后,小西做出了决定,重新拎起放下的包,转身向外走,咣,摔上了门,任身后人们嘁嘁喳喳窃窃私语。
  简佳强做镇定继续开会,吩咐一男生道:“小毛,你去印制部门,跟他们一块核算一下《 书边枕边 》的成本,等主任回来,我们再做最后决定。”小毛答应了,也去了。绝不是简佳过敏,她的确从小毛的声音态度中听出、感到了他对她的某种颇有意味的轻慢。
  这天,小西没去上班。躺在妈妈家她的房间里发愣,很困想睡,睡着了就不会再有烦恼,却睡不着。她感到自己的人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低谷,事业,婚姻,爱情,亲情,友情,统统的不顺。
  小航回来了。半下午就回来了。从前他不到下班时间绝不回来,常常是,下了班都不回来。二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大部分如此,即使没有朋友陪宁肯一个人在外面瞎转,也不愿意早早地回家面对父母。为此小西没少嘲笑他:是不是待在家里就觉空虚无聊就觉着自己被社会抛弃了?这天却回来得这么早,说是回来拿什么东西,而后,就到了姐姐房间,拉过桌前的椅子,在姐姐床边坐了下来。小西问他是不是有事。他说没事,就是回来拿东西,看姐姐没去上班,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于是顺理成章地,小西跟他说了今天发生在办公室里的事儿。小航听了后认真道:“姐,我客观地说,这是你的不对。在其位谋其政,人家简佳没有错。”
  “你怎么总是替别人说话!”
  “我是替你着想!……姐,不管她怎么上去的,能力如不如你,她现在是你的领导这是现实。咱得面对现实,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你什么意思?让我去讨好她?”
  “干吗要说得这么极端?难道除了作对和讨好,就不能有一个平和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了?”
  在小航说这些话时,不,他在她床边坐下来时,小西心里就有过问号的,因为这不正常。但由于她当时心里的事情太多,没顾上多想。那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事后回想起来、一一对上号的。
  小航这天表现得格外耐心——如果不说他多事的话——甚至还对姐姐引经据典:“姐,你听没听说过这样的一种说法:‘一个领导可以与距自己很远的下层某人成为知己,而与身畔的人只能成为同事;一个朋友会为另一个朋友升任领导而欣喜,而升任领导的人却为如何与旧日的朋友相处而苦恼。’我说这些的意思是,简佳不容易!”
  也是事后想,这天小航绝对是有备而来,否则凭他,一个搞建筑的,脑子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现成的格言名句?当时小西没顾上多想,只是烦,烦小航的喋喋不休,更烦他莫名其妙地老为别人说话。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时候,简佳对小航来说,已不是“别人”了,是“自己人”了。那天中午,小航和简佳例行地通热线电话,当时就听出了简佳情绪不对,于是问她怎么了,于是简佳哭了。从小西甩手走了后,简佳一直没事人似的把会开完,完后处理各种事情,然后吃午饭,一直镇定。她已下决心把这事压在心里,不仅不提,想都不想。不料一听到小航的声音,所有的决心顷刻间土崩瓦解。小航了解了事情原委,就回家来了,回家替他的简佳做说客来了。他们都到这程度了小西和小西爸妈之所以一点感觉没有,恰恰是因为觉着这样的两个人之间一点可能性没有。且不说女大男小,也不说简佳六年的恋爱史性史,单只说小航的爱情观,一个最反感物质女孩儿的爱情至上的唯美主义者,怎么可能与简佳这种傍大款未成的女人走到一起?
  能够发现弟弟和简佳的隐情还得感谢刘凯瑞。
  这天小航走后,小西接到了刘凯瑞的电话。说他今天晚上有时间,可以赴顾小西的港澳中心之约。小西没情绪,但还是咬着牙答应了。就算与何建国真的分手,她还得做人,做人就得信守承诺。
  港澳中心西式自助的十二号台前,刘凯瑞在等顾小西。他之所以接受了顾小西邀请,是为简佳,是想从顾小西那里听到一点有关简佳的消息,简佳的一去不回头令他极为失落,越来越失落。昨日深夜无眠,自己看碟,那碟是简佳向他推荐的买来后一直没看,片名叫《 这个杀手不太冷 》。刘凯瑞家中有一个所谓的“家庭影院”,液晶大屏幕,环绕立体声。妻儿在楼上睡了,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影院”里看那个关于成年男子和十二岁少女的爱情故事:片中小女孩儿向杀手利昂示爱,利昂因这之前女孩儿曾有事相求而无法相信那爱的纯粹,小女孩儿为证明自己的爱拿枪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在扳机扣动的一瞬,利昂扑身向前推开了枪口……当片中小女孩儿热泪滚滚的时候,刘凯瑞也热泪滚滚。他也曾像利昂不相信小女孩儿一样地不相信简佳啊,爱她,却不相信她的爱。简佳退车退房的决绝对他的杀伤力如同小女孩儿向自己脑袋上开的那一枪,猛然间使他懂得了对方。但是,他却没有利昂的矫捷身手,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将危险推开。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补偿。作为一个儒雅风流资产过亿的四十岁男子,他不缺来自异性的爱,缺的,是爱的纯粹。不是没有想过听从简佳心愿为她离婚,也试着给简佳发短信透露了一点这个意思,如石沉大海。没有了简佳,才痛彻感到了简佳的存在。从前,他们好的时候,也是离多聚少,但是彼时此时全然不同。彼时,不管他人在哪里,在天上,在国外,他的心里有,也知道她的心里有。一下飞机,一打开手机,第一时间,就会看到他想看到的文字。关心的,娇嗔的,诉说的,琐琐碎碎嘟嘟囔囔的……而今,没有了,全没有了。现在想,简佳当初向他推荐《 这个杀手不太冷 》是有用意的,怎么就能被他粗心地忽略了呢?深夜,看完碟后,他就给简佳发了电影观后感,仍是石沉大海。顾小西跟他约的是七点,他提前一刻钟就到了,他对这次约会寄予很大希望。他到时顾小西还没有到,他一个人拿一份酒店的地产杂志,慢慢翻着。偶尔抬头时愣住了,餐厅门口处,简佳和一个男青年说说笑笑走来!
  ——简佳一袭黑长裙,脖子上一串白珍珠项链,此外再无任何饰物,却透着耀眼的华贵,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刘凯瑞阅人无数,进一步说,阅漂亮女孩儿无数,比简佳更漂亮更年轻的有;但是,没有谁能像简佳,使他如此长久地动心不倦。光有长相那叫“第一眼美女”。遥想当年杨玉环,从进宫到死,集千万宠爱于一身,仅凭长相,没点独特的东西,怎么可能战胜后来更新鲜更年轻的美女,使那个李隆基看她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第无数眼常看常新?简佳就属这类美女,除了美貌,还有其他,比如她的生动柔韧,她的情趣学识。先天加上后天,那就是如虎添翼,没有内涵的美仿佛一精美摆件儿,看长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就熟视无睹了。简佳不。她的漂亮是生动的,由外而内的,有丰富心灵支撑因而变化无穷的,令他常看常新百看不厌。
  那男青年走在她的旁边,下着牛仔裤,上着粗条绒的休闲黑西装,里面是白衬衫,看上去年轻俊朗潇洒阳光。总而言之,至少在表面上,非常般配。两人刚出现在餐厅门口,就吸引了不少欣赏的眼睛。刘凯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们走到了六号台,相对坐下,男青年显然正在跟简佳说着什么笑话,引得简佳大笑不已。怪不得呢,一直不理他,原来是有替补队员了,心里止不住阵阵泛酸,同时自嘲,想不到他刘凯瑞也会有为了个女人吃醋的一天。由于过于专注,顾小西到来时他便没有注意,直到对方唤他一声,方如梦中醒来。顾小西笑问他看什么呢,他做若无其事状,笑指六号台方向说看简佳呢。于是小西也扭过头去看,刹那间呆住,那男青年不是别人,是她的弟弟顾小航,与简佳说说笑笑如情侣一般!
  刘凯瑞立刻从顾小西的神情中发现了异样,接下来,便知道了那个男青年是谁名谁,心中立刻释然。刘凯瑞曾听说过顾小西的这个弟弟,一个二十多岁的打工仔,那哪里是他的竞争对手?简佳现在可能会为他的年轻他的外形吸引,总有一天会明白,年轻和外形没有任何的实用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漂亮女孩儿终归要属于成功成熟的男人、漂亮男孩儿也可能会属于成功成熟的女人的缘故。因为,漂亮年轻只有在及时转换成另外一种形态的时候,才有价值。
  这工夫,顾小西脸色铁青向那边走去……
  严格说来,简佳能同小航走到一起,小西在客观上是帮了忙的。那次,为小航送她的那瓶香水,她托小西回赠了小航一个水晶的八音盒,法国货,说是有需要时,小航可送给他的女朋友。当小西把八音盒和简佳的说辞一并带给小航时,小航便被简佳的聪慧和人情练达折服,人家完全明白他送她香水是怎么回事呢。收到东西后总得有个表示,于是给简佳电话,电话通时,简佳那边的声音急促得可以:“小航我不能跟你说了我窗子掉了得赶紧找人修家里给吹得乱七八糟!”小航听说是窗子掉了,倒吸口气,让简佳待家里别动他马上找人过去。放下电话后开车去工地上找了两个工人赶了过去,实际情况比想象得还要严重,是整扇窗子掉了,北京著名的大风黄沙呼呼地由此灌入,书稿满屋乱飞,小航到时简佳正一个人徒劳地东扑西奔顾此失彼。小航和工人一块儿替简佳安窗子,镶玻璃,收拾屋子,简佳边给他们端茶倒水边对小航自嘲:“落魄吧?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我个人的虚荣心有很大关系,一心一意想嫁给一个有钱人——”这时小航打断了她——当一个人把自己踩到底踩到泥里,就会令人宽宥同情——小航打断她说这没有错嘛。简佳说是,想以青春做资本为自己换取一个好的前程,是没有错,连政府都没有制订禁止傍大款的法律。可是,问题是,你的眼睛除了看到钱外,还应该看到一点别的。说到这她问小航知不知道“红拂夜奔”的故事,而后就给他说了这个故事。说红拂要按照“向钱看”的思路,踏踏实实傍着杨素就挺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跟着李靖跑了。杨素是谁?隋末的大贵族,那时要是有福布斯排行榜,头几位里就得有他;李靖是谁,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后来跟着李世民造反成功被封为了卫国公,红拂这才跟着夫贵妻荣,被册封为韩国夫人。说到这里简佳极尽辛辣:“所以呀,女人要真想嫁英雄,就该向人家红拂学习,长一双慧眼,沙里淘金,别一天到晚尽想着挖别人的墙脚摘桃子。你也不想想,人家几十年风雨同舟过来的,家里多半有一个红拂,哪能轻易地被你挖走?”小航为她难过,说:“何必对自己这么刻薄?”她说:“不刻薄她就不知道痛!”小航闻之肃然。窗户修好后,简佳就说哪天请他吃饭。小航笑说:“为了感谢?”简佳也笑:“不仅是。主要是为套近乎拉关系未雨绸缪,为以后再有事做好准备!”小航大笑。简佳说:“去港澳中心吧,吃西式自助。我和你姐去过,好是挺好,就是亏,我们俩饭量都不大。”小航说:“那我得去!得去帮你们吃回来!”于是,就这么定了。于是,就这么开始了。
  今天的聚餐,是小航请,为简佳白天所受的委屈,做一点补偿,当然这也许根本就是将恋未恋的人之间为了在一起所找的借口,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顾小西会来这里。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顾小西跟何建国一块儿待了这么多年已然丧失了一部分的自己。比如过去她酷爱时尚,爱到这样的程度:本来不喜欢吃某种食品,因为时尚,她能吃出它的好来,比如西餐,从前她不喜欢,后来跟刘凯瑞和简佳吃了一次,刘凯瑞请吃的地方当然是高档场所,她一下子就着了迷。迷上了那里的餐具、气氛、音乐,就餐人员的高档,服务人员的优雅,连带着就把西餐也迷上了。单身时常拉简佳一块儿去吃,结婚后就戒了这嗜好。结婚后她挑馆子,先看的是价钱,合不合算,便不便宜,所以令小航和简佳想不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顾小西铁青着脸来到这两人的餐桌旁,不看小航,只看简佳。“这是怎么回事?”
  简佳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小西,想解释一下无从解释,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小航欲替她答,被顾小西一掌用力向下一劈,截断。“小航!跟我回家!”那几乎算得上一声吼了,吼得众人齐刷刷扭过头来。简佳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连连对小航小声道走吧走吧走吧。小航看出了简佳的为难,起身,走。小西怕他跑了似的紧随其后走,像个押解。负责收费的服务生一直高度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十二号台和六号台。直到确定两张桌后各有一人没走,才按兵没动。
  简佳坐在六号台前发呆,面前的牛油牡蛎还在——他替她拿来的,说是她要总吃些菜叶子的话,一百九十九块钱绝对吃不回来——人却不在了。心里头一阵阵惶恐,按说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好惶恐的?却就是惶恐,做了贼似的,以至于在面对对方诘问时,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弟也是一样的,顾小西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她呢,勾引小男孩儿那是起码的。……正在胡思乱想,对面坐下来一个人,定了定神看去,是刘凯瑞。她已经顾不得、也不想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只是一声不响看他,脸上是刚经过暴风骤雨打击之后的乏力和消沉。
  “看上小男孩儿了?”笑了笑,他说。
  她曾经深为他的笑容着迷。那是由成功成熟男子脸上的纹沟组成的笑,转瞬即逝,点到即止,仿佛他自己都觉着那笑容是太好了,舍不得多用似的。她曾经对他说,他有着一笑倾城的魅力。此刻,他的笑容她昔日的赞美使她有一种不忍卒看不忍卒想的感觉。他的笑多虚伪啊,她的赞美多肉麻啊,年轻时的她多愚蠢啊。其实她对自己对他的感情性质早就有过怀疑,但被她忽略了,或说,压制了。是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她和他去外地野游,他的钱包丢了,现金和卡都在里面。为此,他们不得不投宿一家比澡堂强点有限的小旅馆,幸而她身上还有一点钱。祸不单行的是,那天天还不好,两人被大雨淋了个透湿,小旅馆的洗澡水供应却是定时的,晚上八点到十点。置身在铺着塑料地板革、蟑螂到处爬、四处散风透气的房间里,浑身精湿的他平时的自信潇洒一扫而光,形容狼狈无助,神情恼怒焦虑,看上去如同任何一个不得志的中年人。当时她的心就跳了一下,他要是就是这样,永远这样,她还会爱他吗?但那次她没容自己深想下去。现在想,不会。现在想,是他的成功赋予了他一个迷人的光环,是那光环使女人们趋之若鹜。但简佳要为自己辩解的一点是,她的趋之若鹜绝不仅仅是物质的。基辛格说:男人的权力是女人的一剂春药,在这里,“权力”也可作“成功”解。那位由于滥交而患了艾滋病的美国NBA著名球星埃文·约翰逊曾在其自传里形象诠释过这一心理现象:他所在“湖人队”每到一处,酒店大堂里必等着一群闻讯赶到、肤色各异的美女,干什么?就为能与球星们共度一夜、哪怕是一刻春宵。不要钱,或说等于是倒贴钱。打探球星确切地点,自己把自己打扮了送了去,都需要钱。但现在,同样是约翰逊,就算他没有艾滋病,还会有女人问津吗?不会了,光环没有了。同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你不再窈窕的时候,那个为了窈窕而“求”你的君子,就会转而去“求”他人。二十岁你分不清“崇拜”和“爱”,还可以原谅,也还有机会翻本;三十岁你如果还得过且过自欺欺人,到彻底人老珠黄的时候,你怎么办?哭都没地儿哭去!
  “简佳?”
  许是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叫了她一声。她下意识看他,他又那样冲她一笑,转瞬即逝,点到即止——肯定是记住了她“一笑倾城”的赞美。令她羞惭。为年轻时的自己羞惭。她躲开他的眼睛,一个字没说,不想说,起身就走。几乎同时,他也起身,跟着她走。到门口,她被服务生拦住说小姐您还没有付账,刘凯瑞抢上一步说我来,这时简佳用胳膊挡开了他,说了这天晚上她对他说的惟一一句话:不用。从自己钱包里抽出四张百元大钞放到服务员面前的桌上,等不及对方找钱就匆匆离去。这时刘凯瑞才真切感受到了由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而真实的“拒绝”,遂停住脚步目送她去,一言不发。
  小西押着小航回家,详细跟妈妈说了所有事情,包括她从未向妈妈透露过的简佳和刘凯瑞的事情。事关重大,弟弟的利益高于朋友。
  小航矢口否认。他没说谎。他和简佳的确什么事没有。至少不是顾小西认为的那样。
  妈妈点着头道:“没有这事就好。小航,我们是开通的父母,对女孩儿的要求,长相、学历、家境,都可以商量,但是,品质得好!”
  “您的意思是说,简佳品质不好?”小航叮问一句,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品质好能去傍大款当第三者还跟人流过三个孩子?”
  “妈您这么说就过了啊!”
  “一点不过!撇开细枝末节,这就是本质!”
  小航闻此,“腾”一下子站了起来去了自己房间,咣,关上了门。
  小西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原先女儿说时,她还半信半疑;后来儿子否定,她立刻相信这不过是一场误会。但看儿子刚才的激烈反应,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女儿那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儿子这边又闹出事来,丈夫却坐在一边自始至终一声没吭。小西妈心里的火“突突”直冒,镇定地对小西爸说声“老顾,你来一下”,率先进了卧室。她不想再次当着孩子的面让他难堪。小西爸拄着双拐跟进,她过去关了门,劈头就道:“老顾,你为什么不能说说你的意见?……平时你当当好人还行,现在是关键时刻,你还是这样只为了当好人就不管儿子!”
  “不是不管,是还不到我管的时候。我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就得唱白脸。两个人一齐上,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很容易闹僵。我们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儿子好,不是为了把这个儿子推出去,是吧?”
  “就是说,小航这事,你跟我是一个意见?”小西爸坚定点头。小西妈长松口气,“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要这个简佳。”
  “绝对不可以!”停了停,他又说,“不过,小西和建国的事情,我们可不可以缓缓?”
  小西妈叹了口气,她知道老伴舍不得何建国。“不是不可以缓缓,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小西和建国跟小航和简佳还不一样。”
  “实际上一样!”
  小西爸非常清楚小西妈所说的“实际上是一样的”的意思,小西妈现在格外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或者说,要条件般配,不能只凭感情。再深的感情,在门不当户不对条件上不般配所带来的生活琐屑中,也得给磨没了。但他仍无法同意小西和小航的情况是一样的说法,说白一点就是,他不能接受简佳,但能接受甚至是喜欢建国。建国的问题属客观问题,简佳的问题是主观问题,或说是思想问题。
  最终,小西爸说服了小西妈,放小西和建国一马,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再磨合磨合看看。但是,条件是,以后坚决不允许何家人直接上医院搅扰小西妈工作的事情发生。小西替何建国满口答应。分开了这几天了,心平气和想想,建国爹这次来及他来后所做的一切,和以前历次都不一样,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甚至是应当感激。不说他,说小西爸妈,如果儿媳妇连个招呼都不打擅自把孩子做了,他们能高兴吗?不能高兴。何况是建国爹。建国爹没为这事让他儿子把她休了应当算是厚道——当然,是不是她擅自把孩子做了这是另一个范围的另一个话题——现在只站在建国爹的角度上想,他没有错。得到了母亲的大赦令之后小西立刻回自己家,给建国爹买了吃的,做了检讨,下了保证,保证忙完这段工作后就要孩子,她把流掉孩子的原因解释为工作忙,这条理由唬建国爹最有效,他一辈子没有工作,工作对他来说神秘而且神圣。既然小西做出了这样的姿态,何建国自然也乐得就坡下驴,内心深处,不无感动,要知道,小西的一再流产哪一次都跟他们家有着直接的关系,但这他又不能说。一旦说了,父亲知道了小西有可能生不了孩子,怕是会当场逼着他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爹才不会管小西不能生育是谁的责任呢,他只管他能不能有孙子。而何建国不能、不想做这个选择。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走到哪步看哪步,过一天是一天的胜利,当下夫妻二人和解,送走了建国爹后,二人一块儿收拾着二人的小家,心中都涌动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春节快到了,出版社一派过节气氛,走廊里人来人往,分田分地真忙,小西却怎么也融不进这节前的欢乐。两件事。一是简佳调走了,她要求调的,宁肯调到三编室美妇主任的手下做普通编辑。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顾小西的缘故,都知道了她当众给简佳难堪的那幕。弄得小西现在在众人眼里,活脱一个善妒的小人形象。事实上简佳要求调走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小航。她觉着小西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些过分,小西爸妈知道了他们吃饭的事后,坚决反对儿子再与简佳来往。简佳也不想想,就算她顾小西能做到知情不报,按照丑媳妇终要见公婆的原理,他们又怎么瞒得过去?第二件令人不快的事是,何建国家让她今年去他家过年。为她不同意去他家过年,昨天晚上开始,人家跟她分居了。当看他抱着被子去客厅沙发时,她心里还有点好笑,分居这招一般来说该女的使啊,他费这劲干吗?男的要想分居,一个床上睡照分。主动权在他手里嘛,他只要不动心,女的再怎么想也白搭!今天早起才发现事情不妙,他依然绷着个脸不说话,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真不想去他家啊,苦不怕,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再者说,再苦又能怎样,不过三天,撑死七天,怎么熬熬不过来?她又不是没有熬过。她怕的不是这个,她怕的是,何家问她孩子。为这个她专门回了趟家,问妈妈习惯性流产究竟还能不能治,妈妈张口就来,说是“癌症还有治好了的呢”!外科大夫就这样,直截明了,直截明了得让人绝望。没准,何家这次叫她回去,就为这事,就为说服她要孩子呢!到时候,她跟他们说什么?妈妈说你那病是因为何建国落下的,你不能光自己扛,得让他帮你扛!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他也得能扛得起来啊!
  至于让何建国跟家里商量一下她今年就不回去了,想都别想。因为对何建国来说,他爹妈的话对他那就是圣旨,执行起来不能打半点折扣。就这件事,何建国对他家的这件事,小西怎么也想不通。就算他是孝顺,也孝顺得有一点离谱。
  这时办公室门开,小西扭过脸去,见一个男同事撅着屁股把摞成一摞的几箱苹果推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推进来的是一摞成箱的啤酒和可乐,是过年社里分给大伙的福利。看着那一箱箱的东西小西忽然灵机一动,试试老办法灵不灵!
  所谓的“老办法”,就是花钱给何家买东西,情感损失物质补。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交换的东西,只要价格合适。当下拿出纸笔列购物清单。他爹,他妈,他哥,他嫂子,他哥嫂的两个孩子,他大伯家,他二舅家,他姑家……
  列满了整整一张纸。下午,没什么事了,小西拿着购物清单溜到了易初莲花大超市。临近年根了,一到午饭后,单位的人就开始走。说起来都有正当去处,去设计室,去印刷厂,去跟作者谈事,但是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马上过年了,谁能在办公室里待得住?工作上的事,再大,过完了年再说。小西这就算走得晚的了,她的“出处”是,探望陈蓝。
  小西一手拿笔和购物清单,一手推着一个偌大的购物车在货架中走,买好一样,划去一道,豁出时间和金钱去,给何家村的乡亲们购置年货。回到家后,把所有东西都堆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小山一样,五颜六色,五花八门。这次买的东西比哪次都多,为把这些东西搬运回来,累得她衬衫都湿透了。
  何建国下班回来了,看到那堆东西,不置一词,小西沉不住气了。
  “怎么样嘛!”
  “看来你是下决心不跟我回去了?”
  “他们要问孩子怎么办?”
  “你能为这个永远不见我爹娘?”
  “以后,以后行不行?要不,夏天咱们回去!何必非过年回去,人又多,路上又挤!好不好?”何建国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大指一按,开了电视。小西跟了过来,“建国,我们各回各的家过年有什么不好?其实你们家不稀罕我去,我去还给他们添麻烦,还不如把我的来回路费省下,直接给他们钱呢!……你说话呀!”
  何建国就是不说话。这时电话响,他接电话。他爹的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他说票还没买,得等小西定下来后再买,小西得跟单位请假。他爹让小西接电话,他说她不在家。放下电话后他对小西说:“要不这样吧,干脆我也不回去了,咱们都在北京过年,北京还暖和。”
  “真的呀!好好好!我出两千!再搭上这些东西!”小西喜出望外。
  “没问题。我明天就把钱给他们电汇过去,算是给他们的路费,让他们过来过年。到咱家来过年,我娘我嫂子她们还从没来过北京呢,一直说想来看看怕给咱添麻烦一直没来……”
  小西干瞪眼说不出话。最终当然没能拗过何建国去,以她的妥协告终。不得不妥协的原因有二:一、何建国豁出一切的固执;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现实。但是,对不起,她为何家村购置年货的钱何建国就得出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她不干。购货小票丢了,二人拿着计算器照着物品的价签一笔一笔加,足足忙活了半个小时,总计二千九百八十七,何建国给她三千说是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跑腿费,小西说她为运这些东西打车费就花了二十八,何建国当即又给了她一百块——心情一好,人都大方了!
  今天早晨一大早,她还没有起床,何建国就走了,买火车票去了。小西一个人在家里收拾东西装箱,收拾了一半,火了,这叫什么事嘛,人家都好好地在家过年,她却得去上山下乡!一屁股?在沙发上,不去,坚决不去,爱谁谁!电话响了,妈妈打来的,让她走前回家一趟,把她给她开的药带上。放下妈妈电话,小西叹口气,站起来,接着收拾东西。这时都下午一点多了,何建国火车票可能都到手了。这时她再说不去,他们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离婚。真要离了婚,不仅她和何建国过不好这个年,两家人都得跟着过不好。所以只能是,苦了她一个,幸福所有人。电话铃又响,何建国打来的,告诉她火车票没有买到,他马上去北京站等退票。小西一听,大喜过望,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电话中何建国声音异常沮丧,为怕火上浇油,小西用了很大力量才使声音中透出的情绪与心中脸上的喜悦相反。“车票没买到?怎么回事?不是说提前四天就可以吗?”焦急中透着沉重,“买不到票怎么办呀咱们东西都准备好了!……好吧好吧。挂了啊。”挂了,迫不及待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别为她忙活了。妈妈却没那么乐观,说就算等不到退票他们可以坐飞机回去,小西喜眉笑眼对电话中的妈妈道:“他们家离着有机场的地方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两点,小西一个人在床上熟睡。何建国等退票直到她上床前都没有回来。回何家要带的东西都已经装好箱了,小西为表示要跟何建国回家过年的诚意,明知不用回去了,还是坚持着把箱子装好。
  门被钥匙轻轻扭开,何建国穿着棉大衣鼻涕眼泪地进来。进来大衣都顾不上脱就往卫生间跑,憋了泡尿。由于尿急,黑灯瞎火撞了把椅子,发出咣的一声巨响,把小西吵醒了。小西醒后好一会儿脑子里是空白的,好一会儿后,才明白是何建国回来了。起身循着声音找到了卫生间,把灯开开。“怎么不开灯?”
  “憋死我了。”边哗哗地撒尿。
  “票买到了吗?”小西问一句,关心一下还是必要的,哪怕是假装关心。
  “你希望买到还是买不到?”他扭过头来嬉皮笑脸,尿都因此撒到了马桶外面。
  小西一愣,难道说,买到了?不可能呀!睡前她为此还上网查了呢,到处都说火车票形势严峻,不放心还特地查了去何家要乘的那车的车次,早就没有票了。但看何建国的样子肯定是买到了。肯定是,恰好碰上了退票!心头不禁一阵恼怒,转身向卧室走,边道:“我已经答应去你家过年了,你别没事找事啊!”
  何建国一点儿不在意小西的态度。撒完尿,脱大衣,脱外套,脱内衣,动作轻快。头天在沙发上一夜半睡半醒,现在为买票又是半夜没睡,却一点儿困意没有,一点儿倦意没有,心情好,太好了!脱光衣服,打开淋浴,从头到脚哗哗地洗,边洗边情不自禁唱开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洗洗筷子刷刷碗……”
  “你神经病啊,深更半夜的!”小西在卧室里嚷。
  歌声没有了,哗哗的淋浴声依旧。过一会儿,何建国穿着浴衣小跑着进来,进来后,浴衣一脱,灯一关,就往小西被窝里钻。“干吗你干吗?”小西嚷。
  “你是我老婆你想想我还能干吗!”何建国边动作边说,嬉皮笑脸。
  “去去去去去!本小姐现在没心情!”小西拼尽全力推他。
  “我洗得干干净净的……哪都洗了……打着洗浴液洗的,你闻闻……”
  不用说,何建国很快便得到了他想要的,她顾小西拼尽全力又能有多少力?嘁!

  第九章
  还有两天才放假,出版社里已冷清了许多。小西送走了一个来谈稿子的作者,上电梯,出电梯,在电梯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向东头她的办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编室在西头。何建国打电话来说晚上要请她吃大餐,在家里,看来是内疚了,想做点补偿。于是,她想到了简佳。她一直想跟简佳谈谈,一直没有由头。这似乎可以做一个由头,请她去家里吃何建国做的大餐。
  小西边向简佳办公室走边琢磨措辞。简佳非常爱吃何建国做的菜,但肯定也不会为了顿菜就跟她走跟她冰释前嫌。这次这事儿闹到这个地步有点出乎意料,她没料到简佳为此能做出这么大动作,调离六编室,辞去副主任职务。不过替她想想也是,你坚决反对让人家做你的弟媳妇,明摆着嫌弃,你嫌弃人家,人家还要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别扭?可是她可以跟她说嘛,说了,她调走,无官一身轻,调哪都是编辑,没什么损失,而简佳这一调,从副主任到普通编辑,一月得损失一千多块钱呢!等于是说,小西让人家损失的这笔钱,这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负担?这还都在其次,关键的是,小西从此就算是失去了简佳这个朋友。从前,她一有了什么事,就想跟简佳说说,哪怕解决不了问题,说说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国让她跟他回家过年,要是过去,至少,简佳会陪她去超市帮她买东西,那样,那个枯燥的过程就会变成一个娱乐的过程。两个人在一起逛商店不仅有意思,还可以顺便,把何建国和何建国家控诉一番嘲笑一番发泄一番。现在统统没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实上,每个人严格意义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种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无,而是能在心灵上对话、能满足精神需要高层次的朋友,不多,不会多,正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简佳于小西,就属这种“高层次”意义上的朋友。这下子,十几年的朋友,从少女时期到现在的朋友,就这么没了。这里面当然有着很多的误会,需要沟通。当两个朋友闹矛盾时,谁更不幸一些谁的主动权就更大一些。在这次矛盾中,简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感情上,失去了所喜欢的人,这眼看到春节了,形单影只孤独一人,明摆着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动和解姿态,是必然也是应该的。于是小西决定在走前,去何建国家前,跟简佳好好谈谈。小西走着,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说何建国的大餐是专为简佳预备的。人家专为她做饭请她去,她再拿捏不去,就未免矫情了。而简佳,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这么想着,心里就有点底了,向三编室走的脚步一下子轻快了许多。
  简佳一个人坐在三编室办公室向窗外看。街对面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圣诞节打出“喜迎圣诞全场八折起”的广告,后来“圣诞”俩字换成“元旦”,在“八折”后面加上个孔武有力的惊叹号,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规格不如圣诞。再后来,元旦过了,又换成喜迎“春节”,那个惊叹号也变成了一长串儿。店家大概以为,惊叹号要是像省略号那么使,就能带来一串儿接一串儿的惊喜吧。
  对于简佳来说,春节是一个残酷的节日,它把她的孤独她的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没处躲没处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经不仅仅是父亲的家,还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及他们孩子的家。现在,他们的孩子就住在简佳过去的房间里。简佳回去,得在客厅里搭床。到时她累,父亲和人家也累。从前春节,她好歹有刘凯瑞,虽不能陪她,精神感情上总有归宿,更不用说他还可以出钱安排她去国外,也是种补偿。前段时间,她也曾热切期盼过今年的春节来着,和小航一块儿热烈地期盼,商量着如何一块儿利用、过好这七天的长假,说了好多好多的具体细节。聊起来才知道,小航对春节也有着与她相似的感受,虽说他父母双全,但对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孩子来说,父母的家,严格意义上讲,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家。平时有工作有朋友不觉什么,一到春节,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彻感受到一种只身于世的孤独。她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处呢,惜乎,他们俩没有可能。
  为了阻止小航跟她,小西妈甚至出面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为此专门把她请到了家里,当着小航的面。可真是煞费了苦心。当着小航的面给她介绍男朋友就是要断了她的念想,断了她的念想就是断了小航的后路。她们的那次安排,每一个细节,每句话,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妈问简佳今年多大了,简佳说了她多大了,小西就说,嫁人得趁早,年龄是个宝——这是在提醒她,她比小航大这个现实。小西妈给她介绍的是她医院的骨科医生,当时她们坐在客厅里,电视机是开着的,电视里S·H·E出来唱歌,“你是光,你是电,你是惟一的神话……YOU ARE MY SUPERSTAR……你是我生命中超级闪亮的那颗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爱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这时顾小西摸过遥控器,叭,关了电视,边道:“谁是谁的惟一啊?那就是恋爱时说的胡话!”这是在提醒她:不要以为爱情真的能战胜一切。而后小西妈开始说那个骨科医生。这时简佳用余光看小航。小航谁也不看,专心致志削一个梨,让简佳失望。骨科医生是个博士,比她大十五岁,离婚无子女。顾小西大概怕她不高兴,说不能找一个没结过婚的啊?她出于礼貌,道,她都这么大了,男的再大上几岁,没结过婚的就很少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小航开口了:“为什么男的非要大上几岁?”小西白他一眼:“没什么为什么,约定俗成。妈您接着说!”小西妈说:“那人业务很好,工作认真负责……”这时小西又说——天真无邪地——说:“妈人简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医生!您得先跟人说说他收入多少有无车房父母如何性格怎样!……”简佳打断了她的装腔作势,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觉着年龄上,大得多了一点儿!”小西说:“男的比女的大多一点儿,没关系。没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说了:“女的比男的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小西说:“说是这么说!”小航说:“事实也如此!像罗莎琳、杜拉斯、勃朗宁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还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大十几二十几岁!”小西说:“您说的这几位都是外国人吧?咱这是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兴的是男大女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女的,倒过头来你试试?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简佳感谢小航的未保持沉默,感谢他肯当着她的面与她们抗争,但还是不能不觉着尴尬还是有一点儿坐不住,于是起身告辞,于是小航提出来送。那时天已黑了,还刮着大风,顾家人不能反对又不愿同意。这当口小西说了,她也一块儿去,去送她。于是,三人行。上车后,顾小西坐副座,简佳坐后座,一路无话,车内弥漫着难言的微妙。送走简佳后,姐弟俩往回返——以下的情景都是后来小航转述给简佳的——顾小西开口了:“小航,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女的比男的大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吗?”
  “你要是泛指的话,就没什么关系!”
  “我说呢!您是不是就为这个,非要跟我一块儿来送她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这想法,您想您这么着就能拦得住吗?”
  “小航,别胡闹啊!我可跟你说,简佳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到时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无所谓,可她不能再受到伤害!”小航没做任何解释。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她是漂亮,确实漂亮,连我一个同性都喜欢她喜欢跟她一块儿出去,身边能有这么一漂亮朋友心里真是自豪何况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见,交个普通朋友,一块儿玩玩,可以;来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说话。小西推小航一把:“你还是真的啊!”
  “姐你别乱动啊我这正开车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说小航,简佳心里根本就没有忘掉刘凯瑞,要不就她现在这个条件,想嫁怎么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当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厉:“你是有很多刘凯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轻,健康,阳光——但是,但是你能保证自己能有刘凯瑞那样的未来吗?说了归齐,女人更看重的,还是男人的事业。”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有事业?”
  “我的意思是,防患于未然,要找,就找一个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感觉简佳是一个可以共苦的人。她要是只图刘凯瑞的财,不会把汽车房子都还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证明她心里对他还抱有希望!真夫妻离婚,都还得分房子分地,她倒好,不仅不分,到手的还主动还回去,为什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小航,要是刘凯瑞肯跟她结婚,简佳能立马回头,他们俩根本就没断干净!你这个时候掺和进来,到时候受伤的是谁?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阴暗!”
  “我这是头脑清楚!说实在的,别说简佳,叫我我也得这么干,因为,惟此,我无法证明我对你的真爱!小航,你和简佳现在是在玩火。你没女朋友,形单影只。她失了恋,孤枕难眠。都想找个人来陪,你们这叫什么?叫饮鸩止渴!你说说你,渴了不去找水,喝敌敌畏!虽然解了一时之渴,等药性发作,你们俩都得歇菜!”小航只是一声不响。小西急道:“跟你说小航,咱妈心脏可是不好!你爱喝啥解渴我不管,但咱妈那边,你不能不想!”
  回到家时,妈妈正在接电话,放下电话后姐弟俩进门,妈妈对小航说正好你回来了跟你说说,一个阿姨打电话给你介绍了一个女孩儿——没容妈妈说完顾小西冷冷插道:“多大的女孩儿?”二十二。“太年轻了!小航喜欢老大姐型!”
  小航没说话,进了自己屋,砰地关了门。小西妈叹了口气,小西说:“没事别理他!”又说,“妈那个骨科医生你帮简佳抓抓紧啊!对了,简佳跟刘凯瑞的事别跟人家说,说了人家肯定不干!”
  正在看报的小西爸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在和刘凯瑞的事情上,简佳是有错误,知错——”
  “——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但是,爸,如果有人把这位‘好同志’介绍给您的儿子给您当儿媳妇,您会怎么想?……不能接受是吧?……爸,人哪,得将心比心!”
  这时小航房间门“哗”地开了,小航出现在门口,指着小西的鼻子道:“顾小西!我不理你你别没完没了啊!”
  姐弟二人旋即大吵。父母不用说,站在了姐姐那边……
  那天的经历以及小航转述的其后的事情,使简佳终于以切身体会明白了那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婚姻绝不单纯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对小航的爱并没有动摇没有变,但同时也清楚意识到,小航家人对儿子这件事情的态度也不会动摇绝不会变。就算小航肯为她舍弃家人,但是,如是,他们会幸福吗?不会的。权衡之后,她只能选择放弃。
  决定离开小航的同时,简佳决定调离六编室。她做不到在这之后还要日日面对顾小航的姐姐顾小西,那对她是一个痛苦的折磨。三编室有副主任,没关系,她做她的编辑好了;三编室的美妇主任是个出名的苛刻之人,没关系,只要她本本分分做好她的工作,她再苛刻又能把她怎样?
  …………
  小西推开三编室虚掩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窗外发愣的简佳。她更瘦了,侧面看,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心里轻轻叹口气,走了过去。
  “简佳。”简佳回过头来,客气地笑笑,不答,不问。小西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晚上有安排吗?”
  “你有什么事?”
  小西想了想,先没说请简佳吃饭的事,先道:“春节,我得去何建国家。”声音沉痛。安慰别人的最好办法,是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不料简佳只是点了点头没一点表示。小西又道,“你春节怎么过?”
  “值班。”
  小西倒吸口气。春节值班,那就意味着,整个春节的七天里,她一个人守在这栋空空的楼里。“唉,都不容易。简佳,你将来结婚一定得接受我的教训,首先一条,那人至少得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本意是想说句俏皮话调节一下屋里的沉闷气氛,不料简佳脸反而板了起来,正色道:“小西,我和小航已断了这你知道!”居然把小西的俏皮话当成了某种暗示。
  小西叹口气,决定直着把正事说了,否则,以她们现在这种关系,一句话说不到点儿上,都容易产生误会。
  “简佳,晚上你要是没什么安排,去我家好不好?”紧接着补充解释,“我自己家。何建国让我请你去的,说是他做菜,请我们吃大餐,在家里!……他已经开始准备了。”
  简佳眯起眼睛:“他为什么要请我?”
  小西愣了愣:“当然是为了我们。……简佳,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
  简佳摆手打断她:“我们之间没误会!”
  小西满肚子话一下子涌到嘴边,没误会?太有误会了!说近的,她和小航,就算小西不反对,小西支持,他们就能成吗?到最后一刻,还得散!她爸妈绝不会同意。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西等于是帮了简佳,否则到最后再散,耽误了时间不说——她一个女的三十多了哪里还耽误得起。——感情上更痛苦。说远的,那次开会时她给简佳的所谓“难堪”,真不是对简佳,她那次是自己心里、自己家里有事,她那次为何建国的事几乎整夜没睡,她当时的心根本就不在办公室里!……在她这些话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何建国打来的,又就晚上的“大餐”再次叮嘱了她一番。告诉她无论如何要回家吃,而且,什么都不要买。她没在电话中跟何建国说要请简佳去的事,基于这样的考虑:一是到目前为止她不能确定简佳是不是去;二是没法说。简佳就在旁边,她若说简佳要去岂不等于拆穿了“大餐”是专为简佳准备的谎言?再说也用不着跟何建国说,他做菜的质量,是有保障的。简佳去,真就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在跟何建国通话时,小西就做了决定,所有的话,回家去说。在餐桌旁,在浓浓的菜肴香味和浓浓的家庭氛围中说;在办公室这样的环境里,很难推心置腹不说,还容易激发出对立、对抗情绪。收起电话后她对简佳笑笑说:“何建国。又来问了,问你到底能不能去。他都做好准备了,让我什么都不要买,让你一定要去。”
  简佳心里一阵感动。为何建国对小西的那份感情感动。他何建国请她吃饭是为什么,为小西。没准儿,这也可能就是小西跟他的交换条件呢,否则,她就不跟他回何家村去。同时由此,也可以看出小西对她的诚意。就是说,她去不去,已不是她自己的事了,还关乎到别人。更同时,抛开那一切的请客背景,简佳是多么渴望能在家里头吃一顿家常菜啊!自从跟小航断了同时也跟小西断了后,她晚上可去的地儿就很少了,临近年根儿,干脆就没什么地儿可以去了。这时听小西又说:“去吧,啊,简佳?”声音中透着恳求。于是,简佳点了点头。小西如释重负,同时叮嘱:“中午咱俩就别吃饭了啊,省着点胃,晚上吃大餐。”简佳又点了点头,这后一点,根本就用不着小西嘱咐。简佳对美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这天下午,两个人在各自办公室里都工作到很晚,一是确实有很多事情,想在节前处理完了过节时心情轻松一点儿,二是不约而同惦着晚上的“大餐”,晚点回去,踩着点回去,回到家里,面前就是一桌子丰盛的佳肴!
  何建国一个人在家准备“大餐”。所谓大餐,是他日前陪客户吃饭打包回来的剩菜。他知道小西反对吃剩菜,本来也没打算让她吃,想一个人慢慢吃掉算了。但考虑到马上要回家过年一个人吃不完,才决定叫小西一块儿吃的。要不吃不完倒了岂不浪费?都是些好东西。把菜一一装盘,在微波炉里热透。一条鱼吃得只剩下半面身子,用两双筷子小心地把有肉的那一面翻过来朝上,看上去很好。端着放微波炉里转——这是最后一盘菜了——正转着,门开,小西和简佳到,说踩着饭点到就踩着饭点到!看到小西身后的简佳,何建国愣住。但是那二人谁也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一拥而去卫生间洗手,饿空了的肚子和一屋子的菜香令人愉快。
  三人在桌前就座。
  剩菜无论怎么整还是剩菜。小西有一会儿忍着没说话,终于忍无可忍,把筷子一摔:“何建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知道简佳要来……你又没告诉我……”
  简佳闻此看小西,她不说何建国请她来的吗?小西不敢看她,加倍迁怒于何建国。“你电话里不是说要请我吃大餐吗?”
  “这难道还不够丰盛吗?鱼虾肉蛋菜,什么没有?”
  “还一再嘱咐我什么都不要买——你就是想让我帮你吃剩菜!”
  夹在争吵的两夫妇中间,简佳非常难堪:“好了小西,剩菜也没什么不好。……”
  小西无颜面对简佳,只能对何建国发火,不如此就没法表达对简佳的歉意:“你这是从餐厅里打包回来的吧?还不知道都沾了些什么人的口水唾沫星子呢,有没有乙肝艾滋禽流感都不知道!”
  “都在微波炉里高温消过毒了!”
  简佳赶忙道:“小西,何建国没错,没看报上都提倡去饭店吃饭剩菜要打包——”
  小西越发不敢看简佳,这时候要有个地缝让她钻进去才好。如果家中有大餐,她就算是撒了谎,说是专为简佳准备的,那也是善意的谎言,现在可好,好不容易把人家请了来,家中餐桌上,竟然是一桌子的剩菜。吃剩菜是何建国的老毛病了。平时吃饭,哪怕是剩一口菜汤也不让倒,也得留到下顿喝了它。不让留,就当时喝了它,撑死也得喝了它,说是怕浪费。说他,还振振有词,说怕浪费有什么不对吗?问题是,你已经吃饱了,硬吃下去也吸收不了,搞不好还得撑着,有一回就撑得上吐下泻,上医院看急诊花了五百多!她懒得再跟何建国说什么了,边把一盘盘剩菜往一个盘里划拉边说:“剩菜不能吃。现在报上说剩饭剩菜不能吃,有亚硝酸盐……”
  何建国不识时务:“报上的话也能信?今天说睡觉头朝东好,明天又说朝西好,大后天说朝北好,大大后天你看吧,准得又说头朝南!要是听它报上的,咱家的床就得安转轮!”
  小西对简佳苦笑:“看到了吗简佳看到了吗?就这么一个人,根本不讲理。”
  简佳对何建国说:“蔬菜剩的确实不能吃,确实是有亚硝酸盐。”为平衡好关系,又对小西说,“不过蛋白质类没有问题——”
  何建国仍不闭嘴!“蔬菜也没问题!我们村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吃剩的晚上吃,晚上剩的第二天吃,也没见到谁被药死毒死。”
  “你们村?不提你们村倒还罢了!你们村整个就是个反面典型!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平均寿命才五十多还说什么说!”
  “好好好,不提我们村,我们村落后我们村穷,人穷,就没有话语权。咱提富的——韩国,韩国富吧?人家韩国的国菜是什么?泡菜!泡菜是什么?其性质其化学成分,与剩菜无异!”
  小西一时想不出话来反击,何建国得意一笑,抄起筷子大口小口吃。小西拉简佳就走,说是出去吃。简佳夹在两口子中间很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叫她走!”何建国斜眼看小西,对简佳道。
  简佳对他斥道:“你就别拱火了!说实在的何建国,这事我觉着你不对。”
  “我怎么不对了?”
  “你有你的生活习惯,小西有小西的生活习惯。如果经济上确实不允许,我们是应该过得节俭一点,但咱现在不是不到那个程度吗……”
  “所以就应该浪费?”
  小西对简佳说:“他就是这样,说不过了,就偷换概念!”对何建国说,“你想把自己的胃当垃圾桶可我不想!”
  简佳又说小西:“你也少说两句吧!”又对何建国说:“不是说让你浪费,你想想看,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顿饭?吃一顿少一顿,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我认为,有条件的话,人还是应当学会享受生活。”
  何建国大口吃剩菜:“享受生活还用得着学?等我钱多得花不完的时候——”
  小西接道:“——就去买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何建国气得说不出话。简佳趁这机会起身告辞,小西追了出去。
  “简佳你听我说——”
  “没事小西没事,不就一顿饭吗?”
  她根本就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就是她让她解释,她又能做何解释?回到家后小西冲何建国大叫大嚷:“你知不知道,我把简佳请来有多不容易?本来我想趁这机会跟简佳好好谈谈缓和一下关系,结果呢,全让你给搅和了!……”
  何建国只是不说话,任她说。心里头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了两人之间这没完没了大大小小的分歧。
  姐姐要去何家村过年的事令小航遗憾。不是舍不得姐姐,为简佳的事他至今跟姐姐都不怎么说话。令他遗憾的是,他们,主要是姐夫,要是不回何家村就会回来过年,那么至少,这个春节全家的炊事问题就解决了,姐夫以一当十。春节食堂不上班,爸妈为这事很是有一些发愁,还口角了几句。即使春节,妈妈每天也要去病房看看,回家总希望能休息休息;而爸爸呢,不会做饭。不是没有学过试过,结果是,事倍功半,不不不,连“半”都谈不上,他做出的菜难吃不说,还能把厨房给整得满目疮痍,锅碗瓢盆刀,占满了所有台面,地面都得用去一大部分,做顿饭,得让他和妈妈跟在屁股后收拾半天。在这点上,姐夫深令顾小航佩服,同是男人,人家怎么就那么能干?就说今天下午,他和姐姐回来做行前告别,进家快五点了,他一个人进了厨房,嘁哩喀喳,六点,准时开饭。四菜一汤,米饭。上厨房看看,不仅一点不乱,比他进去前还要整洁许多。小航不会做饭,也不喜欢做,这大概得归咎于来自父亲方面的遗传。但是,他喜欢吃,水平也高,算得上半个美食家。朋友吃饭,只要他在,都由他点菜,他点的菜能达到性价比的最佳值。就为会点菜,他多吃了无数顿本来不该他去吃的饭。会点菜也是天赋。
  这会儿,姐夫在厨房洗碗,让他们一家在客厅里说说话,姐姐要走了嘛。妈妈虽说是专家权威在外面一言九鼎,但是回到家里,“妈妈”本色毕露,为姐姐要回何家村过年,?嗦个没完没了。找出一大堆的药来,一样一样交代:黄连素——就是有药,吃东西也不能太大意,卫生一定要讲。维C银翘,感冒初起时可以用一用,一旦开始发烧,就得去医院,没有医院去卫生院,查查血,输点儿液。防裂油一定要带上,到了婆家不能一点儿活不干,农村条件有限,手冻了裂了,涂点油。……
  小航听着不屑:“妈,她是去她婆家过年,怎么听着您跟送儿长征似的!”
  小西爸看厨房一眼,呵斥儿子:“小点儿声,让你姐夫听见!”
  小西妈叹口气:“也是。人家常年累月生活在那里,小西你也就是去过个春节,有什么?准备该做做,但在思想上,不能自己太娇气自己。”
  小西爸扭脸对厨房喊:“建国啊,你们明天要赶火车,今天就早点回去吧。厨房别管了。”
  何建国闻声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憨笑着说已经收拾完了。小西妈提过一提果脯,说是小航专为他家买的,“带回去给孩子们分一分。你们家里孩子多。”小西立刻接茬儿说是多,光地上跑的都数不过来。小西妈皱眉瞪小西一眼,又拿过一个大包:“这是些家里穿不着的衣服,都还挺新的。”小西连叫不要了不要了带不了了!何建国则躬身接过去:“谢谢妈妈。”小西哭丧着脸不说话。小西妈看女儿一眼,对儿子道:“小航,你送你姐姐姐夫一趟!”小航说搁那吧,明天他送他们去车站的时候一块儿拉上。现在他不想动,白天在工地跑一天了。
  何建国忙道:“不用小航送,这么点东西用不着送。东西还是得今晚上拿回去,得装装箱。”
  小西道:“但是小航你明天一定得去!你要不去,我们绝对走不了。我们带的东西,足够开一个小型超市的了!”
  …………
  出租车在小区停下,小西和何建国从车上往下卸东西,确切说是,何建国从车上卸东西,小西站在一边看,光看都愁。
  “好容易过个春节,比上班还得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地长途跋涉,要不说过年如过关呢。真是过关受罪,而且是花钱买罪。”何建国只是不吭,任她说。他在实际上头占了上风,就得在言论上头让她一些。不如此,夫妻关系无法平衡。小西仍在说:“你说咱国现在什么都跟国际接轨,怎么这个春节就不能跟国际接接轨?像人美国,父母养孩子到十八岁,尔后拜拜,谁也不欠谁。想呢,就过去看看;有事,各忙各的。绝不会有人为这个就指责你没有人情味儿指责你不孝顺。……古代都比咱现在强,古代还有‘举孝廉’一说,孝敬父母孝敬得好的能被推荐去做官。咱们这一代倒好,两不靠!现代,现代不到人美国那份儿上;传统,又得不到古代那好处……”
  何建国自是不吭,于是小西所有的话等于白说。何建国现在采取的就是“不说”政策。
  次日,小航开车送姐姐、姐夫去北京站,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放不下的放在后车座上。一路红灯,好不容易蹭到一半路时,小西突然大叫一声,身份证忘带了,身份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们的票是软卧,软卧要查身份证的。就是不查,身份证也该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这事只能找简佳,这个时候,办公楼里只剩下了值班的简佳。可是,怎么好意思找人家?一直以来关系紧张,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能有一顿“大餐”垫底,今天都好开口些——这么一想又开始生何建国的气。
  “都怪你!”
  “咦,你自己忘拿身份证了怎么能怪我?”
  “要不是你昨天的破剩菜我今天就能请简佳帮这个忙!”
  “你以为人简佳跟你那么浅薄!……赶紧地,给简佳打电话!”
  前面开车的小航听着,始终不吭,不发表意见。其实小西除了不好意思请简佳帮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让简佳和小航碰面。小航当然明白这点,所以他绝不说话。心中却觉姐姐未免多余,他现在已决定重新选择了,已同意春节期间,去妈妈给介绍的她科里的一个女孩儿的家里了。他和那女孩儿已有过了初步接触。妈妈力主他们进一步接触,力主他春节去女孩儿家看看二老。
  小西别无他法,老着脸皮给简佳打电话,简佳爽快答应了给她直接送到北京站去,并约好在卖站台票的地方见,到时手机联络,小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北京站人来人往,到处可见维持秩序的警察,广播里一遍一遍提醒乘客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小西一行人走来。小西背着自己的包,手里拖着只箱子,小航一手提一只旅行袋,何建国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脑袋被压得歪向一边,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大包,形容极其狼狈,哪里还有一点裴勇俊的影子?整个就是个民工!令小西不堪。索性转移视线不看,眼不见心不烦。
  卖站台票的地方,简佳已到,正四处张望,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与小西他们在一起的小航。她没想到他会在,下意识手臂高高扬起同时高声叫,声音中充满喜悦。自决定分手后,这是简佳和小航的第一次见面,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却不料一见之下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过去,一切照旧。她是这样,并且立刻感觉到了,他也是。为掩饰,简佳不看小航,只看小西,同时没话找话道:“带这么多东西啊!”
  小西道:“是啊是啊。知道的,明白俺们是衣锦还乡;不知道的,以为俺们是逃荒!”
  简佳和小航闻此话同时各把脸扭向了一边,生怕当场笑了出来。这时候笑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何建国那边脸已经板得大理石一样了。小航放下东西去买站台票,简佳让给她也买一张,多一个人送总是好些。没想到他们会带这么多东西,早知道早把站台票买了,春节的北京站里,挤得骇人。这个理由无疑是充分的。但是她和小航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想就此分开。
  总算进站台了,站台比候车室松快多了,不仅是人少,由于已经进了站,心情也松快了。趁这工夫简佳对小西说有一个作者打电话找她,小西手一挥说凡找她的,跟他们说,节后见了——俨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简佳又忍不住想笑,小航也是,二人目光相撞,交流着心里的感受。小西似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他们,简佳忙做无事状嘱咐小西:“记住啊,总共六件行李。我的经验是,出门光记有什么行李不行,一定得记件数,到时候一数,一二三四五,少了一件,再想想少了哪件,这样才不容易丢。”
  听简佳这样说,小航立刻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亲切。这就是简佳,细心,独立。同时立刻就拿妈妈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儿跟简佳比,感觉那女孩儿哪儿都好——指硬件——但是,仅有硬件的那是“第一眼美女”,随着年龄增长,小航对自己想要什么越来越明确。那女孩儿除了硬件尚可,其他方面乏善可陈,主要方面令人生厌。比如,俩人统共见了才不过几面,怎么还没怎么呢,就得开始为她服务。买机票,买上她家的东西,都让他去,听那意思,钱都得他掏。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图兰朵公主?所有男人都情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来向你求爱?最烦这种女的了,自以为是自我中心自作多情自恋狂还得加上妄想狂。感觉太差,起码的自知之明没有,起码的分寸感没有,没有一点点简佳这种建立在自知基础上的自立独立。这时,听姐夫跟姐姐说了——他可以肯定,姐夫说以下话时没别的意思,就为感激,为把感激话说得更诚恳更有深度一些——姐夫说:“你看人简佳,也是女的,比你强多了。你倒好,出门连身份证都能忘了带!”
  简佳怕小西不高兴,忙道:“我能跟小西比吗?小西有老公宠着!”
  小西张口就来:“你是不想让人宠,你要想让人宠还不容易?”也是好心,也是一种谦虚一种恭维,却不料顾此失彼,一下子碰到了简佳的禁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同时都想到了刘凯瑞。小西忙把话题转开说别的,但是晚了,简佳脸已霍然变色,剩下的时间里,简佳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送走了小西夫妇,小航开车与简佳走,一路上,二人基本没怎么说话。在车站初见面时的激动仍在,但是,刘凯瑞像一块阴影横亘他们之间挥之不去。在小航这边,最终使他决定与简佳分手的原因不是父母,是刘凯瑞。父母和姐姐说,简佳离开刘凯瑞是为了刘凯瑞不跟她结婚。车快到出版社时,小航开口了,并不看简佳,目视前方。
  “简佳,如果刘凯瑞现在离了婚,提出来跟你结婚,你会同意吗?”
  “你说呢?”
  “不知道。”
  简佳冷笑一下,再也不肯说话,直到小航把她送到单位,下车后,方对对方说了一句谢谢。
  简佳向办公楼里走,进门要上十几磴台阶,台阶宽阔,平常日子,这个时间,上上下下不断的人。此刻,只简佳一个。太阳已经西移,将她的身影斜斜投向那宽阔静谧的台阶,她一磴一磴向上走,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宛如飘起了一面旗帜,那旗帜如同所有旗帜,风越大越能显示它独有的柔软的顽强。
  “简佳!”简佳这时已走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听到小航叫她。她回过头去。他说:“到时间了,一块儿吃顿饭吧。”
  “我晚上有事。”
  “什么事?”
  “采购。采购吃的。一个人过年也要过好。越是一个人过越要过好。”
  说罢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后……

  第十章
  初一上午,小西打电话来给爸妈拜年,当时妈妈刚从医院查房回来,小西爸接的电话,得知是小西的电话,小西妈边换鞋边对老伴说:“问问她,冷的问题解决了没有。……算了,我来跟她说!”但是没等她过来接电话,小西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说是她要干活去了,声音匆忙。放下电话后小西妈问小西爸小西的情况,小西爸说他跟她没说几句,听声音像是有点儿感冒,鼻子齉齉着。小西妈就有点儿急,当即要打电话过去问,被小西爸劝住。说小西肯定正忙,否则不会正说着话呢匆匆挂掉。她现在到底是在婆家,还是个讲究三纲五常的农村婆家,肯定有很多不便之处身不由己,他们得多多体谅,小西妈这才作罢。
  爸妈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小西确实感冒了,还没到何家前就感冒了。下了火车他们坐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在路边等顺路的拖拉机时,感冒了。尽管事先做好了御寒准备,物质的心理的都做了,但是在山区的寒风面前,那所有的准备都嫌薄弱。风不大,却异常尖利,迅速刺穿大衣、外套、厚毛衣遍布全身,冻得顾小西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等到了拖拉机,更冷,由于不能活动,加上拖拉机的行驶等于加快了风速,冷得彻骨彻心,何建国敞开自己的大衣,把小西揽进怀里,缩在丈夫的怀里,小西说出了比寒冷还令她恐惧的事,离何家越近,这恐惧越甚。
  “建国,他们要问孩子的事怎么办?”
  “我肯定不会说你有问题!”
  “——你得说你有问题!不育症,精子质量不高,或者数量太少什么的,随便你!”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是你不想要孩子——”
  “你可以再跟他们说,你那么说是怕伤他们的心。好好的一个儿子,不育症,爹妈能不伤心?你是怕伤爹妈的心,所以才把责任推到了小西身上。其实小西特别想要孩子,特别想要——”这话她原是仰脸笑着说的,不期然泪就涌了出来,只好赶紧把头埋下去,话都没能说完整。
  何建国眼圈红了,更紧地揽住小西:“我说我什么都成!是太监是二尾子都没问题!问题是,他们也得信啊。你想想,我要是不育症,你怎么怀的孕?”
  小西把脸向何建国怀里深处埋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悄悄流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哭,她知道他也很不好受很不容易。……拖拉机进村了,快到何家了,何建国不无困难开口了:“小西,到了我们家,给我点面子噢!”
  小西使劲点了点头,令他心痛。跟他吃这么大苦,关键时刻,仍那么顾及他。可她不知道,他这次这样说已然不是为他了,是为她,为使他们家能对她有个好印象!他有种预感,小西可能真的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这个,只要他和小西在一起。但是,他们家在乎。如果他们家真的为了孩子发话让他休了小西——不不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说出这个话来,他从现在开始就得为这事做工作,打基础。说实在的,他今年春节也不想回家,他想利用这个时间加加班,工作上的事情耽误得太多了。他之所以最后决定回去,全是为小西。他知道他要是说他不想回去,他家肯定不信,肯定会认为是小西不想回去。上次得知他们的孩子没了后他爹话里话外已透出了这样一个意思: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翻来覆去:“建国啊,说起来你是娶了个北京媳妇,好听,风光,要我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钱也不多挣,娃还不愿生,早知道她这样咱还娶她干啥?还不如娶个你嫂子那样的,图个踏实,进家做饭下地干活,叫生孩子就生孩子!你嫂子什么都听你哥的,连句重点的话都不敢跟你哥说!你哥说东她不敢朝西,你哥说鸡蛋是方的她就不敢说是圆的!”就差没直接说出让他把小西休了。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跟小西说,说出来于事无补,还有害。依照小西的个性,肯定会说,那就离!可是,她真想离吗?为他们,为小西,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家,何建国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吞到肚子里……
  到了何家,建国爹、建国娘远兜近转跟顾小西说孩子的事,说那么多话中心意思只一个,何家的香火能否继续下去,全看小西的了。小西只能点头只能说是,心中藏着的那个天大秘密,一点不敢透露。建国爹妈要是知道了他们家的生育工具不能生育,肯定会撺掇他们儿子把她休了——偏偏何建国又是那样一个惟父母的马首是瞻的大孝子——她受不了!她不能没有建国!为这个她拼命干活拼命表现,以做弥补。天天早起跟建国嫂子一块儿做全家的早饭,饭后洗碗扫地收拾桌子。完了马不停蹄准备午饭,午饭后等着她的是更大的一堆要洗的碗——不能让建国嫂子洗,人家是做饭的主力还要管着两个孩子——接下来是晚饭和晚饭后的碗。这一日三餐还只是一些常规的活儿,额外的活儿比常规的活儿只多不少,比如,亲戚朋友来串门做客,令妯娌俩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儿。那天小西给爸妈打电话拜年匆匆挂掉就是因为何家来客了,小西得马上接客端茶倒水。
  小西的感冒开始还只是鼻塞流涕,接着就有些发烧。不想让建国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吃妈妈给带的药,说明书说吃一片的她吃两片,一心希望能把病给压下去。压不下去,头痛,全身骨头痛,她咬着牙忍,不就七天时间吗?怎么忍忍不过去?不给(其实是不能)人家生孩子,还不干活,让她,也得把她休了!但是最终,没有忍过去。不是因为苦,是因为委屈,而且是建国给她的委屈。
  事情发生在中午,小西和建国嫂子忙了一上午,做了十三个人的饭,饭做好客上席后,她想趁此机会休息一下,就去屋里躺下了。由于感冒药里有扑尔敏,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睡就睡得不省人事,家里客人什么时候吃完的饭,吃完饭说话抽烟喝茶,她一概不知,更别说上前招呼了。许是建国爹娘那会儿对她就有些不满——一屋子客人,只见大媳妇一人忙里忙外,小媳妇在自己屋里躲清闲,像话吗?——下午,送客人走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堆了一灶屋没洗的碗,于是建国爹发话了:“这都下晌了,晌午的碗咋还没刷?”没有人吱声。建国爹又道,“小西呢?”
  何建国忙道:“我去叫!”噔噔噔跑到自己屋门口,推开门,冲里头嚷:“小西,碗怎么还没刷?”
  “我觉着有点冷……”这时小西感觉非常不好,感觉不像是一般的感冒了,似是重感冒,高烧,全身发冷,牙都咯咯响。
  何建国眼睛一瞪——他爹妈还有做客的亲戚都在他身后站着呢——说:“冷?冬天能不冷吗?不冷还叫冬天吗?把碗刷了,赶紧的!……我们去村东大伯家,下晌饭就在那吃。你刷了碗再去!”他必须得用这个态度这样说话。本来爹娘对这个媳妇就不满意。他若不这样对她,他们对他俩主要是对她,只能更不满意。何建国说罢,就随全家人和亲戚们走了,剩顾小西一人在家。小西强撑起身体刷碗,一个一个又一个,动作机械,感觉麻木,一种痛到极点的麻木。刷完那小山般一堆的碗盘,她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拎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何家。要是知道建国这样做时心里头的那些无奈和苦衷,她不会走;可她不知道。但也有另一个可能是:要是知道了,依照何建国的判断,她会更早地毅然决然离开!
  晚饭后,小航吃完饭就进了屋,上网瞎逛,恰遇两个博客打架,总算找到了一点看客的乐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插了进去,大打出手恶意灌水,打甲也打乙,没有观点没有立场,重在参与,只要能在虚拟世界里热闹得忘掉现实世界的烦恼就好。本来,他已经同意跟妈妈介绍的那个女孩儿回家看看了,但是见了简佳后,决定放弃。同时又知道自己同简佳绝无可能,即使他不顾一切地同意了,她也不会同意。她的自尊心太强,要不就不是简佳了。就为没按原计划去那个女孩儿家,妈妈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外面他没地儿去,只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哪也不去。父母当然感觉到了他对他们的怨怼,爸爸来敲了次门让他给顶回去了,好在妈妈没来。但他肯定他们在外面没有闲着,就算嘴上闲着了心里也没有闲着,肯定在想,儿子怎么了?每每这种时刻,小航就会痛感,父母的爱还是负担。你心情不好,还要惦着他们因为你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能不是负担?有父母在跟前,你连心情不好的权利和自由都没有。要是姐姐在家就好了,就可以替他分担一部分父母的爱了。可惜,姐姐还有五天才能回来。
  家中门铃响了。小航毫不在意,打键盘的双手停都没停。这种日子,来人也不会是找他的。就是平常日子,一般情况下,同事朋友也不会来家里找他。因为这不是他的家,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该是自己出去单过有自己家的年龄了。就是不结婚,也该单过。一直没有单过一是家里条件不错二是父母相对开明,但是此刻,他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出去租房或贷款买房了。此念头一俟产生立刻不可遏制地膨胀,当下停止了与己无关的网殴,点了Google,准备查一查有关房子的信息,就是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那个令他意外的声音:“爸!妈!”是姐姐?这就回来了?何建国呢,也回来了吗?小航腾地起身开门出去。
  果然是姐姐!小脸乌涂涂的,几天没洗似的,头发也是,脏得都打了绺。爸妈显然也是一肚子的问号,一左一右围着她同声乱问都听不清到底问了些什么,姐姐索性不答,也是顾不上答,只把包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妈我待会再向您汇报我得先洗个澡!”就钻进了浴室。
  何建国没有回来。
  三个人都预感到事情不妙,又不知怎么个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案。小西妈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小西屋。片刻后,找出小西的浴衣睡衣,拿着进了浴室。小航和爸爸等在外面,希望妈妈出来后能给他们一个答案。妈妈很快就出来了,快得不应该,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答案。妈妈从浴室出来直接就去了厨房,给女儿做饭。到底是女人,关键时刻,比男人要有实际行动力。
  小西妈给小西下的面,清水下的,切了蘑菇,卧了鸡蛋,撒了葱花,最后,滴上生抽和香油。本能觉着,女儿这时需要吃一点清淡的,连汤带水热热乎乎的。
  没想小西连这都不吃。洗完澡从浴室出去直接就向她的房间里去,边走边说:“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不饿。我想去躺躺。全身疼得厉害。”
  小西妈立刻伸手去摸女儿额头,立刻发现女儿正发高烧,当即拿体温计测,五分钟后,红色水银直指40.2℃!小西妈简洁问清女儿情况——这次是作为医生而问——果断决定不去医院看急诊,在家作为感冒处理。服药,物理降温,大量喝水,而后,睡觉。
  小西一觉睡到次日八点,整整睡了十三个小时。睡起来后,体温降到了37.5℃——由于大量出汗,被子都湿了——家里有一个医生真好,否则大冬天发着高烧夜奔医院折腾一趟,肯定得病上加病。这时小西妈却提醒大家不能掉以轻心,早晨体温下来,下午还有可能上去,建议小西还是要趁身体情况允许,去医院做一下相关化验,以利于进一步的对症治疗。涉及到医学专业,小西妈英明无比:化验结果,白细胞计数高,中性也高,有炎症,需做抗菌治疗。于是开药、输液,饶是如此,下午小西降下来的体温还是升了上去,38.9℃,妈妈说晚上还会高,但又说不要紧,这是必然病程。……有一个当医生的妈妈守着,有一个细心的爸爸端茶倒水伺候着,还有一个精力充沛的弟弟跑进跑出地为她买这买那,小西躺在家中暖暖和和的床上,身心仿佛化作了一片羽毛,柔软轻盈飘哪是哪不计归处。家真好!爸妈真好!自己能够这样放平身体躺在自家的床上被家人围着照顾着,真好!弟弟给买来了西瓜,利尿降温。一切两半,捧一半送了来,中间还插着一把小匙。妈妈扶小西坐起来,爸爸为她在背后塞了个枕头。小西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瓜——红瓤黑子透着沙,根本不像是冬天的瓜——突然地,她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砸落在手中的瓜上。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尽管弟弟对姐姐心中有着天大意见,关键时刻,真情毕露!……小西爸妈和小航相互看看,没有说话。屋里,只有大风在窗外的呜呜声。
  是夜,小西爸妈双双并排坐在床上,久久没睡。不是担心女儿的病,病没问题。他们担心的是别的。许久,小西爸叹了口气。“哎呀,她这一走,那家人的年也过不好了。”
  “那是他们自找!小西要不回来,再在那里硬撑下去,发这么高烧,挨着冻,还得干这干那,后果不堪设想,风湿性心脏病是轻的!”
  “我是担心他们俩以后怎么处。……建国做得是不对,但她这么说走就走也不合适。对于他们农村人来说,儿子连个媳妇都镇不住,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面子面子!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小西回来就对了!小西能做到那份上对他们家够意思了!不能光我们为你们考虑,你们一点不为我们考虑。……我女儿不是谁的战利品,不想被谁的英雄儿子带回家给父老乡亲们炫耀——直说了吧老顾,我烦就烦他们家这一点!动不动就是我们家媳妇我们家媳妇,吆三喝四地让小西干这干那,人越多越来劲,那个时候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心里明镜似的:城里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不是照样嫁到咱何家村?不照样得听我们的?对不起,这一次,我女儿还就是不伺候了!”
  “行了。气话就别说了。”于是小西妈不说了,说了没有用啊,不解决问题啊。嘴上不说,心里头止不住阵阵的痛:女儿是爱建国的,否则她不可能委曲求全为他做到这一步!“我说,小西那病——我是说流产——还能不能治?”
  听小西爸问这个,小西妈皱起眉头起身就走:这恰恰是她连想都不愿想的一件事情,小西从前也去过何家,但是没有像这次吃这么大苦,为什么?因为她不能给何家传宗接代了!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短处,她吃再多的苦,何建国也不敢出面护她,越爱她越不敢护她,生怕激怒了何家长辈,翻了脸逼着他们散伙。小西爸这时候问这个,等于是往她正痛着的伤口上撒盐!
  第三天,小西体温完全恢复正常。晚饭后测,36.8℃。小西妈收起体温计,仿佛顺便说起似的说:“小西啊,你坚持说是你不想要孩子,不是个事啊!”
  “只要何建国心里头明白就行。”
  “这已经不是你和何建国两个人的事了。婚姻本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样下去,我们有可能过不到头?”小西妈犹豫一秒,点了点头。小西心里惊慌嘴上硬:“那就离呗!”
  “别动不动就把‘离’字挂嘴边上!”
  “咦,妈,上次不是您说的吗,要么跟他离,要么跟你们断绝关系。”
  “前提呢?我的前提是怎么说的?我的前提是,让你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处理好跟他和他家庭的关系!”
  小西沉默了。片刻后。“妈,当初我决定跟何建国好的时候,您怎么不能使劲说说我呢!”
  “你能听吗?”
  “不能。”
  妈妈被逗得笑了一下,笑也忧郁。叹口气让女儿早点休息,给女儿掖掖被角,关上灯出去,关上了门。
  客厅电话铃响了。小西妈顺手接了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背后女儿屋门开了,女儿穿着睡衣跑了出来连声问是谁的电话。是科里值班医生的电话,请教主任38床的用药问题。小西妈嘴对着电话回答问题,眼睛目送着女儿进屋,心里头为女儿难过。知道女儿盼谁的电话呢,几天来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婆不辞而别,何建国为什么连个电话都没有?说实在话,就她本人来说,对何建国这个女婿无所谓——倒是小西爸对他的感情要深一些——她想他,仅仅是想女儿所想。放下电话后,小西爸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建国为什么不来电话?”
  小西妈不禁恼怒,很多事——比如何建国为什么不来电话,比如小西的习惯性流产——大家心里有数就可以了,为什么非得说破?解决不了问题,徒然增加烦恼!她板着脸说声“我又不是何建国我怎么知道”,进了卧室,留下小西爸一个人在客厅里继续看报。
  次日,小西完全康复,到底是年轻。依妈妈的意思,让她再卧床休息一天,可是病好了她哪里还能躺得住?上午妈妈查房,妈妈一走她就下了床满屋溜达。爸爸买菜去了,弟弟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在干什么,青春期孤独症。溜达累了,看电视,看一圈,没意思,再回去睡觉。不用想着做饭刷碗等等等等的事情,全身心放松。
  小西爸买菜回来了,买了不少,有荤有素。通过上次老伴因何家那个什么大伯的事情的发作,以及最近为儿女的事情老两口的志同道合协同作战,于倏忽间,他对老伴有了一种理解和怜惜,下决心放下自己的好恶,为家人、主要是为老伴生活质量的提高,努一把力。这几天女儿生病,儿子闹青春期孤独症,老伴上午要去查房,他便一个人担当起了一家人的炊事。卫生可以不搞,饭不能不吃。几天下来,大家一致反映,小西爸做菜手艺明显见长。同时进一步指出,他从前推说不会做,其实是不想做。不管大家说什么,小西爸都笑着一一承认,因为都是事实。到现在他还是不想做,你看,从买到择到洗到切到炒,忙活半天做一个菜,几分钟吃完。这时间浪费得不值,很不值。依他,这时间应该用来看看书,写写书,他有一本书已在小西他们的出版社里挂了号的。但是,既然已决定为家人放下自己的好恶,那就要付诸行动。小西爸是个不说不做、说到必做的人。小西听到动静,过来了,帮爸爸择菜洗菜,看着头发花白满腹经纶的父亲做着一些完全可以由保姆来做的事情,小西打心眼儿里叹息。“唉,这次去何建国他们家,何建国一进家就问他家给咱家找保姆的事,挺上心的,这下子完了。”
  “也不必遗憾,他就是找来了,也未见得合适。看过毛姆的《 宝贝 》吗,一个短篇小说?”小西摇头。小西爸说:“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毛姆写这个东西时的心情了。”
  “写的什么?”
  “写了一个好保姆。毛姆称之为宝贝。辞典上对于宝贝的解释是,珍奇的东西。那个保姆家政事务无所不通,甚至能为主人选择搭配每天要穿的衣服,忠诚,善解人意,分寸感极强……”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小西叫,“后来有一次男主人喝多了酒,跟保姆睡了一觉,早晨醒来时心里那个悔哟,想这下子完了,一个好保姆从此就算是没有了。他当时甚至都不敢转身,生怕一转身会看到身边枕头上躺着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没想到那保姆根本不在床上!时间一到,衣着整齐按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给他拿来了早报态度谦恭如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显然是毛姆的一个理想……”
  “这是所有人的理想!谁都希望自己的身边能有那么一个完全合乎你的心意你的需要的人!”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父女二人默默择了会儿菜。小西开口了:“爸,您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小西爸没回答,小西替他说,“你和我妈都忙,都太看重事业,所以,反而没能享受到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生活乐趣,是不是?”
  “其实你妈这个人很优秀的……”
  话音刚落,小西妈回来了。父女俩赶紧闭了嘴。小西妈敏感到了什么,说你们是不是在家里说我的坏话呢?小西笑说哪里,说爸爸说您很优秀。小西妈也笑说,你爸说我优秀,指的是在外面。又对小西爸说,我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倘有来生,一定弥补。话说得真挚诚恳,一时间,气氛颇有一些伤感。这时,门铃响了。一家四口都在家,谁会来?按他们家惯例,没有预约是不会有访客的。
  是何建国。何建国身边是一个农村妇女——不用介绍就知道是农村妇女,簇新的红西服里套着个棉袄,那西服目测就知道是化纤质地——除了农村人谁会这样穿衣服?那妇女三十多岁,肤色较黑,但在如今这个审美多元的年代里,肤色黑已经不是缺点,她只须把衣服穿得正常一点,相貌就够得上中上水准。
  何建国说这是他给顾家带来的保姆,姓夏。
  何建国和保姆的意外降临给顾家带来了近乎喧腾的喜悦。小西妈问题多得不知先问哪个,结果问出的全是废话,比如:“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小西爸习惯性地去沏茶倒水,全想不到这二位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招待而是饭食果腹;小航则奔过去接包,接姐夫的包,接保姆的包,其实不用他接人家完全可以自己放下,他去接还得格外让人劳神谢他……总之,一家人都在忙,忙得都不在点儿上,但何建国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这家人对他的到来是高兴的,欢迎的,使他欣慰如释重负,但仍是有些心神不宁,一边在扑面而来的热情的裹挟中笑着答着,一边在想:小西呢?
  小西在妈妈去开门、叫了一声“建国”的那一瞬间,起身去了自己房间并关上了门。
  小西爸最先从一家人的盲目热情中清醒过来,扭脸向女儿房间看去,发现刚才开着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于是对女婿说:“小西在屋里。可能躺下了。病好了,还是有点虚。”何建国接着这茬儿忙道:“那我看看她去。”就去了。
  小西就站在房间门口,何建国一进来,她就扎进了他的怀里,与此同时,二人同时,说出了一声久藏于心的“对不起”。何建国一手用力搂着妻子,一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补充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当时你在发烧!”
  小西闻此抬起头来:“谁告诉你我发烧了?”
  “咱爸呀。他给我打了个电话你不知道?”小西爸那天看出小西在等建国的电话后,当天夜里,悄悄给建国打了个电话。没告诉小西。告诉了不如不告诉。
  小西把头拱进丈夫怀里:“爸真好!……建国,如果爸不打这个电话,你是不是就不原谅我了?”
  “那是!说走就走,请示都不请示!知道什么是‘七出’吗?”
  “古代遣散老婆的七个理由——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得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
  “你想说,如果在古代,我这样的女人早就该被你‘出’出去了。”
  “都够‘出’一百多回的了!”
  二人同时笑了,笑得同时冒出了泪花。何建国把小西走后他家里发生的事情埋在了心里。决定永不告诉小西。
  那天晚上,何家男人们从亲戚家做客回来,发现了小西的不辞而别,众人当场震怒。建国爹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说怕儿子生气而一直没说的话:跟她离婚!马上离!自作主张把孩子给做了,这是多大的罪过?自己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还敢在家里摆城里人的谱。你再是城里人再有文化身份再高又怎么样?只要对家里人没用,家里人就不会高看你!何建国当场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离婚。顾小西的擅自离开使他在生气的同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他可以忍受她的无理取闹,却无法忍受她的为他承受。现在她既然率先决定不再承受,那么,他们之间的那最后一丝联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就何建国离婚的事情商量了很多,甚至商量到了再为何建国找什么样的媳妇的问题。建国娘看中了村东一个谁谁家的姑娘,遭何建国一口拒绝。同时再次为自己悲哀:他若不是一个“两地人”,何至于这样难?要么跟小西那样的城里女孩儿,要么跟村东那个谁谁家的姑娘,关系都会简单得多。建国爹到底是到过北京见过世面的,也否定了建国娘的建议,跟儿子说,咱找一个建国那样的、从农村考出去的闺女!何建国苦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小西爸打来了那个关键的电话。说它关键,不仅是因为让何家知道了小西出走的实情,同时,还让何家感到很有面子:儿子的北京老丈杆子主动打电话修好来了,他们还是怕他们儿子不要他闺女!要是没有后面这层意思的作用,小西也很难得到原谅:你病了,病了可以说嘛,为啥不说,?腿就走?但是,建国爹也没说就此彻底原谅了小西,就为一个电话就原谅,哪那么容易?他最后的话是:建国,跟她说,今年我和你娘就要抱孙子!
  第十一章

  何建国坐在电脑前工作,十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身后有小青年在接电话,放下电话后过来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抬起头反问什么什么日子,对方说今天肯定是个什么日子,刚才来电话的是他老婆,就因为他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生了气把电话给挂了;同时进一步说明今天既不是他老婆生日也不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那会是什么日子呢?何建国皱起眉头想,这时他的手机记事提示声响,他打开一看,兴奋地哎哟一声说:“今天情人节!”不是为情人节兴奋,是为自己没有忘了这个节兴奋。接下来就说要打电话订花,玫瑰花。于是小青年问他是不是有外室了,他边拨号边说不是外室是正房。小青年不信,已经上钩的鱼了谁还喂它鱼饵?何建国随他不信不屑解释。经过今年春节和顾小西的这件事情,何建国感到后怕的同时感到庆幸,为此他专门去书店看了本关于婚姻的书,书说,婚姻如同事业,需要经营。书同时也说了如何经营的方法,其中的一个方法就是,要记住各种该记住的日子,尤其是男人。何建国学以致用,从书店回家后对照日历,把“该记住的日子”,比如情人节,一一记到了手机的“记事本”上,嘿,还真管用——他要对小西好。小西为他做出的牺牲太大了。如果万一她做出了牺牲之后他还不得不背叛她的话,他就必须趁现在还在一起,对她好一些,这样将来,心里就会少些遗憾。电话拨通时小青年又提醒说现在才订花时间上是不是有点晚了?不等何建国说话马上有人接茬儿说晚了花才便宜,情人节的玫瑰就像中秋节的月饼,头天还一百多块钱一盒呢,到了中秋节那天你再看,上午五十,下午二十五都不一定卖得出去。一屋子人都笑了。都知道他们头儿在钱的问题上,一向精明。
  这天也是阴天,只是没有下雪,小西立在办公室窗前向外看。她正在等陈蓝,陈蓝今天来结版税。今天一上班,就发现对面购物中心“喜迎春节”的广告牌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一扫之前喜气洋洋敲锣打鼓的热闹,换上了个神情冷漠媚眼如丝的美人儿,前面的刘海儿齐到眼眉,嘴微微嘟起,眼睛仿佛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带股子娇滴滴的狠劲儿。旁边斜写的那句话就是她的心声了:爱我就给我——最好的!!!惊叹号一个赛一个大,最后那个便如小炮弹般,火药味十足。顾小西笑了,暗想,如果不给或给不出“最好的”,会怎么样呢?这情人节广告做得有点意思,不仅不打折不送礼,还一点不商量。像两军对垒强者给弱者开出的议和条件,气吞山河说一不二。本来嘛,千金一笑,倾国倾城,浪漫就是真金白银,你囊中羞涩,你床头金尽,那你就不要酸文假醋,问什么“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就这样淡淡地看,淡淡地想,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超然。“事不关己”是因为她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婚内妇女,当然作风正派的婚内妇女也有过情人节的,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夫婿不过,她夫婿不是一个过这种节的人。所有的婚姻专家都说,婚姻过程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小西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妥协成了一个情人节的旁观者。
  走廊里有人高喊“简佳”,没有人应。显然简佳不在。小西犹豫片刻,高声答应着向外跑去。电梯边站着发行部主任,一手执玫瑰一手撑电梯门,他还要继续上楼。小西快步跑近,没等站稳,对方已把那一大捧红玫瑰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
  “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
  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进去,电梯门无声滑上,片刻,开始上升。小西捧着花儿穿过走廊向回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件事儿:谁给简佳送的花,没听说她跟谁谈恋爱啊!这才低头去看花丛中插的牌子,不看犹可,一看气都喘不匀了,送花人居然是她的弟弟顾小航!下意识一把拔出那牌子塞进裤兜,这要叫同事们知道,不又多了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紧张思索发行部主任看没看到这个牌子,看到了,知不知道顾小航是谁,由于精神过于紧张,剩下的路都不记得是怎么走的了,全凭着脚给带回到了办公室。到办公室后,发现陈蓝已经来了,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街景。
  陈蓝捧着一大捧红玫瑰走出电梯,迎面遇到正要进电梯的简佳,简佳自然要盛赞那花,于是陈蓝告诉她是“一个读者托顾小西转交的”。
  “哪里的读者?”
  “就是不知道啊。没留名字,什么都没留。”
  “够感人的。”
  “够让人纳闷的。”
  “没准是一个暗恋您的人哪。”
  “拉倒吧。我不至于连这点自知之明没有。我专门写婚恋情感我还不知道男人?男人对女人的喜爱标准永恒不变——二十岁!不管二十岁的男孩儿还是八十岁的老头儿,喜欢的都是二十岁的女孩儿!……走啦!”走了。
  简佳为陈蓝的话触动,同时庆幸,庆幸自己及时、明智地从那场注定要失败的感情游戏中拔出了脚来。
  办公室里静静的,只有键盘的答答声响,简佳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工作。来电话了。简佳的手机。简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手机显示的是顾小航;之所以还是接了,潜意识里想接,自己给自己的理由是,为什么不接?身正不怕影子斜。顾小航上来就问她花收到了没有,她几乎一秒钟都没耽误地就明白了陈蓝抱走的那花是怎么回事。都忘了最后怎么回答的小航怎么放下的电话了——心中怒火万丈——收了电话,抬腿就向小西办公室走去。
  她到时小西正巧在给小航打电话:“小航,你傻啊?送玫瑰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啊?你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还要来勾引人家,这不是害人害己吗?简佳三十多了,不比你那些今天好了明天吹的二十岁的小姑娘,她们有大把未来,输得起,我们三十多岁的女人输不起!”挂 了电话。一抬眼,看到了简佳,看到了简佳脸上的神情,于是,道:“是我借花献佛,把小航送你的花给陈蓝了。我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简佳,我能理解你对小航的感情。”小西推心置腹,“他的确可爱。但是世界上可爱的东西多了——公寓可爱别墅可爱?别墅可爱。可我现在还不是得住在公寓里——谁能因为可爱就一定能让它属于自己?……小航是年轻不成熟,咱不该啊!他呀,现在不过是跟那些跟他同龄的、小公主似的女孩子在一起待烦了,乍一接触到你这种独立的、不会时时缠着他的,而且还善于照顾别人、懂得体贴的,就觉着找到真爱了。”
  “听你这意思是说,我勾引了你的弟弟?”
  “我可没这么说,我不过是说你比他大比他有经验,在感情这艘航船上,你应当负有把舵导航的主要责任!”
  “你还是这个意思——我利用我的成熟勾引了你弟弟!……告诉你小西,我没有勾引过任何人,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过!”
  “你没有?没有,他怎么突然地又送起你玫瑰花来了?”忍了忍,本想不说的,还是说了。“本来不想问你的,既然你说起来了,我们不如把话说透——那天,就春节前你们送我们去北京站的那天,回去的路上你跟他说什么了?回去后,他就跟我妈说不去女朋友家了,要知道他们机票都买了!”
  简佳心里一惊,这个情况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同时心里一热。这时简佳手机又响,蓝莹莹的,像是个有生命的活物。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的电话。顾小西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简佳,带着警告和制止——于是,简佳被彻底激怒,被对方的无理无礼激怒。她并没有打算接受小航,包括他的玫瑰,但是,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拒绝也得由她拒绝,你顾小西凭什么干涉,自作主张把她的花送人,谁给你的权利?你不想让我接电话我就不接了吗?笑话!简佳迎视着小西的眼睛,一只手拿起电话,按了通话,送到嘴边:“小航……”本想镇定自若说下去的,但是刚吐出这两个字来嗓子眼儿便被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硬要说,非哭出来不可。可是她不能哭。不能让小西看到她哭,更不想让小航知道她哭。可是要是不哭,她就说不了话。显然小航在那头急了,连声发问,声音大得顾小西都听得一清二楚:“简佳!简佳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我姐姐怎么你了?要不要我给她打电话说她?她这人太不像话了!……”
  听到自己的亲弟弟跟一个外人这样谈论自己,小西气得手冰凉,脑子嗡嗡响,心在胸腔里打鼓般跳,她极力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再控制下去,她就要炸了!起身,向门口走去——狂怒中不失冷静,是吵是打先得把门关上——不料刚到门口,来了个快递,手里捧着束红玫瑰说是找顾小西。小西顾不上细想什么,机械地接过快递递过来的笔和纸,签收,于是简佳趁这工夫,走了……
  小西下班回家,手里拿着那把玫瑰。正值下班高峰,等电梯的人很多,小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电梯到了,人们向里头挤。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年轻女孩儿老远地跑着过来居然在小西前头挤了进去。“小心点啊!扎着了别怪我!”小西板着脸道。女孩儿们相视看看,当时没说什么;电梯在十二层停,女孩儿们下去,一女孩儿走前甩下一句:“牛什么呀,都蔫成那样了!”“肯定是打折的!”“三折!”随着一阵清脆的大笑,女孩儿们远去。顾小西正要追将出去跟她们理论,电梯门合拢,上升,上升至十八层,停,顾小西把手里的花往电梯扶手上一插,走了。何建国早到家了,正往桌上收拾饭呢,见小西甩着两只空手回来,有些纳闷:“我送你的花呢?”
  “扔了。”
  “为什么?”
  “蔫了!”
  “快递公司的服务越来越不像话了!”何建国色厉内荏高声道,“不如叫慢递公司算了!我给他们打电话!”
  “算了,”小西懒懒地道,“别演戏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谁还不知道谁?”
  何建国被揭穿,马上改变战术嬉皮笑脸:“是,花是打折的,同样的东西干吗不买打折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但我不知道会是蔫的!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什么情人节的,但想到你喜欢,我就在我的手机上做了提示。我现在特别知道,夫妻之间不能光考虑自己喜欢不喜欢。小西,明年,明年的,明年包你满意!……”
  小西摆手打断了他表忠心,边换鞋边问:“晚上吃什么?”
  何建国一下子来了精神:“烛光晚宴!”拉着小西来到餐桌前,果然有蜡烛,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何建国要点,被小西拦住。“算了,蜡烛留着停电用吧。”
  “小西,进步很大啊!”何建国赞。
  “进步?”小西白他一眼,“这叫退化!”
  吃饭期间,何建国感觉出小西有心事,但是没问。到想说的时候,她会说的,她憋不了多久。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说了,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何建国边听边在心里大大舒了口气——此事与他无关——脸上神情却格外凝重起来,为了表示与小西的同心同德,小西说完后他郑重思考了足足两分钟,主张这事小西不要再管。“你看啊,这事你要是搅和成了,得罪了朋友;搅和不成,人家成了两口子,你俩人都得罪。综上所述,我认为这事你要干涉的话,利少弊多!”
  “什么搅和成搅和不成的!我告诉你,这事儿要能成我才不搅和呢!小航我还不知道,他谈过那么多女朋友,哪个超过三个月了?简佳呢,现在身边没人,正好遇上了小航!……退一万步,就算我杞人忧天没事找事,人家到最后真能结婚,可结婚就是目的了吗?到时候就算小航能忍,简佳肯定别扭,你想,从刘凯瑞到小航,那物质待遇到心理落差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哪这么严重。顶大不济,离婚就是。”
  “离婚?他俩压根儿就结不了婚。打我爸妈那里,就通不过。爸妈要是知道小航现在还跟简佳来往,非气死不可。”
  何建国立刻不吭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来自父母家庭这方面的因素,对婚姻有多大影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西问他。
  何建国摆了摆手:“没什么,吃饭吃饭。”
  小西吃饭。但是心里,总有一点不安。从春节以后,何建国身上就有了些变化,比如给她买花啊,做什么烛光晚宴啊,都不像他。是,她是喜欢这些,但是,他不喜欢。他的反常规不能不令她不安。为什么?是不有什么事了?想问,又无从问起。怎么问?总不能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何建国是有事瞒着她,但不能跟她说。今年家里就要抱孙子,怎么抱?在没把握的情况下,他不忍让小西怀孕,再怀孕再流,对身体损害太大。曾跑到妇产医院里去问——不敢问小西妈,怕她多心——人家让他把病人带来。他也不能带,怕小西多心:怎么个意思,不能要孩子就不要媳妇了?是这个意思,但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家的意思。他家的意思,他不能违抗。为这个,他都开始留意马路上的小广告了,看到有一个广告说专治妇女不育,按照那个广告找了去。去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所为的荒唐。那是间七拐八拐才能找得到的小平房,里面坐着个年龄在三十到五十之间的妇女,问她什么,都说能治,没有问题。何建国记得小西妈说过,真正的好医生,从来不会说没有问题。凡是大包大揽包治百病的,绝对是江湖骗子。何建国最终逃也似的从那间小平房里跑了——那妇女死拉着他不放,向他介绍她黑乎乎的药丸——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片绝望。还不能对小西说。明知道说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就不如不说。
  看何建国闷闷吃饭,小西越发不安:“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这是怎么了?”
  “小西,别没事找事啊!”
  小西闻此,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她今天心里本来就不痛快。
  小西回妈妈家。回家后发现弟弟小航不在,暗叫不好。小航肯定是和简佳在一起。
  小航的确是和简佳在一起,而他之所以能和简佳一起,恰恰是小西促成的。在简佳听说小航为她辞去了原本定下要继续接触的女孩儿后,感动而且不安,主动给小航打电话,把他约了出来。她直觉着,她对小航是有责任的。本来,她约小航是想说服小航趁早放弃,不料,小航反过来却开始说服她。
  “简佳,假如,假如我比你大的话——”
  “哪怕是同岁!”
  “就是说,仅仅是个年龄问题。……你是怕舆论吗?”
  “我怕输。”
  “和比你年龄大的在一起就不会输?”
  “概率会小得多。”
  “再小落到你的身上也是百分之百!”简佳一时无语,顾小航耐心道,“简佳,关于年龄这个问题你已经说过N遍,我认真仔细考虑过N+1遍,我认为根本不能成立。你说你怕输,换句话说,怕风险,我倒要问你了,什么事没有风险?吃饭还能噎死人呢!在大马路的人行道上好好走着还有可能被汽车撞上了呢!咱不能说,怕噎着怕撞上就不吃饭不走路了吧?”简佳忧郁一笑。小航也笑了,笑着,从简佳桌上找出张纸来,中间划一条线,左面写着“利”,右面写着“弊”。
  “先来说弊。第一,年龄差距。……女大男小,容易遭受世俗偏见的打击,但婚姻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你不理会,那些偏见就打击不到你,所以,这不算弊。”说着在“第一”上打一个叉。接着写第二条“女方有前史”。之后又说:“女人在遇到真爱的时候,会担心自己配不上,这是非常普遍的心理……”
  “不是配上配不上的问题。我不认为我比谁大有前史就配不上谁,我是,我是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是想追求永恒!谁不想?我也想。可以呀,我们努力呀。谁也不会在有了结果之后再行动,有了结果就没必要行动了,你把顺序搞颠倒了亲爱的简佳小姐!”
  “——大姐!”
  “我说,你干吗这么敏感呢?”小航笑了起来。简佳不笑,拿起笔在“弊”的一栏里写上“家人反对”。小航问:“你的家人还是我的家人?”
  “主要是你的。”
  “我们的事跟别人无关!”
  “这种说法只存在于理论上法律上。……不说别人,你姐和你姐夫,恋爱的时候轰轰烈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结了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为什么,为了两人各自的那个家,道理很简单,结了婚也不能不要爹妈,为了什么也不能不要爹妈!”
  小航不说话了。简佳不无担心地看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提出更有力的理由来反驳她,但是他不说话。直到他走,也没就她提出的这个问题说出什么有力的话来。于是,他走后,简佳决定,这件事情到此打住。
  小航决定先跟父母谈。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他不想拍胸脯说大话。他说,他要和简佳结婚。听到儿子的决定,小西妈的反应只能用“震惊”一词形容。这天是星期天,晚饭后,姐姐、姐夫也都在家。顾小航专门挑了这样一个全家人都在的时间宣布这件事情,以示郑重。
  “你们什么时候又开始接触的?”小西妈极力保持镇定。
  “妈妈,我们是真诚的!”小航不想细述细节,没有意义。妈妈也未必真想知道这个。
  “不行!”
  “妈!你们不了解她,她人很好……”
  “简佳人是不错。但是,找老婆光人好就行吗?”小西插道,同时冲正在厨房洗碗的小夏努努嘴,放低声音:“她人也很好,你怎么不跟她?”
  “小西!我这里在跟小航说正事!”小西妈不敢冲儿子火——怕他叛逆——便把火撒到了女儿身上。
  “最烦这些假招子了。”小西嘟囔:“一张嘴就是‘只要人好就行’,真的是人好就行吗?”
  小西妈摆手打断女儿的车轱辘话,耐心对儿子道:“小航,她年龄大,跟别人有过这个那个关系,我们都可以不在乎,毕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非得女的比男的小,或非得是贞节烈女,这些都不应该成为择偶的依据。但是,我认为,嫌贫爱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点。”小西爸在一边频频点头。何建国只静静听,静静看。
  小西借妈妈的话补充:“对了小航,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你不就讨厌她们嫌贫爱富?你还说,凡冲钱的,一概不要;多好的,一律免谈——是你说的吧?”
  “我可没人刘凯瑞有钱。”
  “但是刘凯瑞不跟她结婚!”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觉着她好!比你们给我介绍的那些都好!那些一天到晚就知道用小鞭子抽着男人让男人给她送这送那的女孩儿,我烦透了!简佳从来不,她要懂事要有分寸得多!”
  小西道:“小航!你的问题的症结就在这!简佳现在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比较起你从前接触过的那些来说,她跟她们不同,她让你觉着新鲜,你想没想过,新鲜劲儿过去了后,你怎么办?”
  “如果过不去呢?”
  “不可能!你过不去她也得过去!”
  “根据什么?”
  “根据她从前的爱人!如果你们真结了婚,你给她的能赶上刘凯瑞给她的吗?”
  “她正是因为不喜欢刘凯瑞,才会跟他分手!”
  “再说一遍不是不喜欢!是刘凯瑞不跟她结婚!”
  小西妈开口了:“要我说,小航,好女孩儿有的是,我们条件也不错,不一定非她不可嘛。……”
  小西恨道:“他就是以貌取人!”
  小航被激怒了:“对,我就是以貌取人,怎么了?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孩儿,喜欢赏心悦目,这有什么错吗?”
  小西妈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当然没错。不过除了长相,人品方面,也不能一点不挑吧?”
  “她人品也好。”
  “别的方面我不了解,没发言权;但是嫌贫爱富——”
  “就算她确实曾经嫌贫爱富,我也不认为那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缺点!咱不能一方面一天到晚为了过上有钱的好日子拼命,一方面又拼命指责别人爱钱不好,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吗?”
  “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说的是简佳!”小西妈怒道:“简佳如果真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样,为了爱情,那为什么不能找一个穷人去爱,偏要找一个富人?”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跟穷人结合的爱情才是纯粹的爱情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爱情才是高尚浪漫的爱情?”
  “小航,我看你这人做事根本就没有原则,典型的实用主义!”小西指责弟弟,“刚才还说就烦那些用小鞭子抽着男人给她送这送那的女孩儿,现在又倒过头来为她们代言了!”
  小航霍地把矛头指向顾小西:“姐,这有你什么事!有这工夫你还是多想想你和我姐夫的事吧!”
  “我们俩没事!”
  “没事整天打?你们为什么打?说穿了两个字,没钱!”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这时小西妈站起身来:“小航,也许你认为嫌贫爱富不是缺点,但我们认为是。在这件事上,我们的世界观不同。我们没有权利强迫你不接受她,同样,你也没有权利强迫我们接受她!……老顾,我们休息去!”说罢,走了,小西爸也站起身来,随妻子进了房间并关了门。
  次日上班。开完周一的例会后,简佳和顾小西一前一后回到了简佳的办公室。小西进屋,把门关上,叫了声“简佳”,声音不大,简佳却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料到小西会来。她扭脸看她,目光里满是戒备。小西说我想跟你谈谈;她立刻说她不想谈,说罢坐下,打开电脑,工作,这时听到小西说:“不谈也可以。我单方面通知你,我爸妈坚决反对小航跟你结婚!”
  简佳蓦地抬头:“谁跟你说的我们要结婚?”
  小西哼了一声:“你就别装了,小航都招了!跟你说,我爸妈坚决反对!”
  简佳有一会儿一动没动也没说话,而后突然起身,穿外套,拿包,连个招呼都没打,走了,小西迷惑地目送她走。
  简佳在工地上找到小航时他刚陪一个重要客户看完房子,看到她不期而至先是意外继而紧张:“出什么事了?”
  简佳直直地看他说:“你跟你爸妈说要跟我结婚?”顾小航点了点头,简佳又说:“但是你爸妈反对?”小航又点头,同时对他姐恨得牙痒,在心里不停地骂着“大嘴巴”“长舌妇”。这时听简佳又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打算要根据你的打算。”
  “我打算一直说服到他们同意为止。”
  “我跟你一块儿,坚持到底。”简佳清清楚楚地说。小航不明白,不明白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缘于什么。简佳说了:“当初我和刘凯瑞,他从来没有把我引荐给他的家人,他跟我说,我们的事和他们无关。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有关而且关系很大。更不要说跟他的家人说要跟我结婚。”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是他使我懂得,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就看他想不想跟你结婚……”
  那天他们都没有再去上班,开车出去漫游,没有目的,跟着绿灯走,一直开到了郊外。饿了,停下车,在路边的一个小馆一人吃了碗面。这天天非常好,阳光灿烂,吃罢面走出小馆,二人不约而同信步走去,肩并着肩。
  “小航,你到底看上我哪了?”走了一会儿,简佳还是有一点儿沉不住气,问。
  “逼我恭维你?”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觉着自己配不上你——”
  “又来了。”
  “真的。你看你,年轻有为,人帅,家境好。而且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跟父母居住在一起的好孩子。”说到这里忧郁一笑。“而我呢?我把自己的条件一条一条写下来跟你比,发现除了外貌上跟你还有得一比外,其余就没有能跟你比的地方了。”忧伤一笑,“就是外貌上我也没法跟你比,花无百日红,我还比你大,女的本来就比男的老得快……”
  “没关系没关系,四十岁之后,我带你去整容,咱整出一个韩国美女!”
  “小航,我们在说正事!”
  “非要这么比吗?”
  “要不我心里不踏实。当然我不是那种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红蜡烛,但是翻过头来,我也不希望别人是我的红蜡烛。小航,感情是需要对等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简佳,在这个世界上我接触最多的女性,”小航慢慢说道,“是我母亲和我姐姐。我母亲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家人对她的需要永远要让位于她的工作。比如,她做饭很好,但我们全家除在节假日能偶尔吃到她做的饭外,通常都是吃食堂。再比如,医院里有事和家里有事,她一定是放下家里的事去医院。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半夜她接到手术室电话,扔下我就走了。她回来的时候我烧得都迷糊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抱着我哭,当时我想以后妈妈也许会变一变了,结果以后,一切照旧。至于我姐姐,你了解,她人不坏,但是大大咧咧任性自我,做事很难去考虑别人的心情,体会别人的感受。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个男子汉,做一棵能让小鸟栖身、让常青藤攀爬的大树。遇到你之前我接触的女孩子也都是些小鸟、常青藤,这使我还以为女人就这两类,一类是我妈妈那种,事业型的;一类是我姐姐那种,小鸟常青藤型的。我没料到还会有你这种型的——”
  “我是哪种型的?”
  “兼具了这两种型的长处。”
  “不会吧!”
  “再努把力,就会了。”
  “哇!你这家伙,在跟我使激将法啊!”
  同时简佳自然而然伸手向对方拍去,顾小航一躲,简佳拍空,身体前倾,被顾小航一把拉住,拉过头了,将她拉入了怀中。二人极近距离对视片刻,嘴唇慢慢向彼此靠去……
  北风掠过树梢,带着欢快的尖叫。

  第十二章
  建国爹给建国打电话来了,两件事:一、他给顾家找的保姆顾家满意不满意;二、让建国给他哥建成在城里头找一个工作。家里盖房子,需要钱。而且,提出了条件,必须找一个挣钱多活儿还不要太重的营生。
  顾家对建国爹给找的保姆小夏很满意。小夏刚来时连煤气灶都不会使,现在,在小西妈的调教下,她照料一家人日常的卫生、就餐、采买完全没有问题。这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可惜文化水平太低,上到小学四年级父母就不让上了,村里人认为女娃儿学文化是白费钱。小夏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小夏之所以要进城打工,就为挣钱让她惟一的闺女上学。闺女能上到哪儿,她就要供她到哪儿。这使小西妈对她的印象颇好,觉着她有主见,有志气。同时对何建国家心存感激,看来为找这个保姆,他们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小夏对顾家一家印象也好,觉着他们对人客气,给的工钱也高。来这么长时间除一件事让她难以释怀外,其他方面,都还觉着不错。那事说起来不大,但着实让她羞愧。
  那天晚上,晚饭后,小西爸妈散步去了,小西、小航也都不在,就她一人在家。她干完了厨房里的活儿,干完了所有的活儿,看看确实没什么可干的了,就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前是一个茶几,茶几上他们家习惯要摆上一玻璃盆洗好的水果,谁想吃随时就可以吃。来到城里后,小夏才知道吃东西不光是为饱肚子,也不光是为解馋,还为营养。这家人很注意营养,剩菜一律不留,全部倒掉,说是对身体不好,让她在心疼的同时,也长见识。比如,她现在就知道吃多了盐不好,而在家里头,她闺女都把咸菜当零嘴吃。为这个她特地上街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闺女以后可不敢这样吃,吃多了盐会得很多的病。她之所以要上街花钱打电话而不在家里头打,就是为了那件事。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经不住面前茶几上那盆水果的诱惑,就拿了一个苹果吃,没想刚咬了一口,小西回来了,正好撞上。小西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后却跟她丈夫说了。
  第二天,建国兄弟就专程来找了她一趟。小夏分辩说苹果是他们让她吃的,电视也是他们让她看的。她没说谎。她一来他们家人就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要拘束,没事了可以看看电视;水果什么的,想吃就吃。何建国当时就质问她为什么有人的时候不吃?她说不好意思。他说背着人就好意思了?当面不吃,背后吃,叫你,你会怎么想?她一下子不说话了,没话说,建国兄弟说的全点在了穴位上。接下来建国兄弟说的那番话她牢牢记在了心里,他说:“说是一家人他就能是一家人了?咱是保姆,是来挣钱的,不是来享受的。我知道你难,干保姆难,不在活儿多少,在于要整天跟人家住一块儿看人家的脸色。一家子人住一块儿还整天锅碰勺勺碰碗的呢,何况咱一个外人一个保姆?知道难,就得上心,严格要求自己,耍这些小心眼子,一天两天,行;时间长了,能行?”从此后小夏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当面不想做的事,背后也绝不做。比如往家里打长途,就算确定他家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她也绝不在他家打,自己花钱,上街上打。现在,顾家上上下下对她都非常满意。尤其是小西爸,有了小夏,他就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他不止一次在何建国面前夸奖小夏。
  建国爹的第一件事何建国很容易答复了,而且是一个令大家皆大欢喜的答复。第二件事就令何建国颇犯踌躇:哥哥高中毕业,毕业后一直在农村干活儿,这样的经历想在北京找活儿干,上哪儿去找挣钱多活儿还不重的营生?他跟父亲委婉表达了这层意思。父亲说如果他办不到,让小西办,小西办不到,让她家里给办。口气很大,不容商量,颇有点儿给小西和小西家一个立功机会的意思。从他爹的角度想,他爹能有这样的态度完全可以理解——不是为他给她家找保姆,是为小西“做掉了何家的孙子”。个中原因何建国还不能对双方说,事情难,就难在这个地方:他不可能说他爹要求过分,同样,也不可能跟小西家理直气壮。他决定自己先办办看。他的同学同事朋友不少,但都是IT界的,一圈电话打下来,都帮不上忙,后来他想到了小舅子顾小航。顾小航在建筑行业,有比较多的工作适合何建成那样的人去做。他回家后跟小西说了这事,小西让他自己去跟小航说,她说因为简佳的事,不想跟小航打交道。
  何建国给小航打电话,吞吞吐吐刚说了一半,没料到小航不仅万分热情,而且约他见面,说是见面谈,吃饭谈,他请客。当下就令小西警惕:小航想干什么?想收买何建国吗?没用。他和简佳的事,她说了都没用,别说何建国了。
  小西猜得一点儿不错,小航对何建国的热情正是为了简佳。他不得不承认,简佳的话是对的——为了什么也不能不要爹妈。于是他决定改变战术,各个击破,先从姐姐开始。先是谈,让她将心比心,当初她跟何建国结婚时多少人反对啊,妈妈头一个就不赞成,结果呢,她还是跟何建国结了。妈妈也就认了。妈妈虽然厉害,但也非常聪明善于变通,真成既成事实了,她才不会为这个就不认她的女儿儿子。不料姐姐却说他这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没看她为她那婚姻付出的代价有多大。然后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感情固然重要,条件上的般配也同样重要——我希望你比我好。”虚伪!谈不下来又想到收买。姐姐不是一直为姐夫没开上车耿耿于怀吗?正好,把他的车让给他们。他早就想换辆车了,一直找不到理由,这总算是个理由。他那车十一万买的,开了三年,先削掉百分之二十,每年折旧百分之五,六万,他三万让给他们,那三万算他扶贫。姐姐听他如是说边立马取钱办交接手续边不停地嘟囔:“到底是亲姐弟啊。”但是一涉及到正事就翻脸不认人,受了贿却不办事,如同贪官。眼下姐夫送上门来找他办事,他正好趁这机会跟他也套套近乎。姐夫虽说人微言轻,但从他那里刺探点儿情报总是可以的。
  饭是在银悦酒楼吃的,那是家著名海鲜酒楼。等菜的工夫小航就把姐夫那点儿事给办了。当场给他手下的一个包工头打了电话,让那人给姐夫的哥哥安排一个瓦工的活儿,令姐夫十分感动。小航这边刚把这事落实,他那边马上打电话给家里通报。何家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说近日收拾收拾就让他哥早一点儿启程。早来早挣钱。于是,后来的气氛越发地好了起来,那顿饭真没白吃,姐夫一高兴,酒后吐了真言。
  “要我说,简佳不错,年龄大怎么啦?年龄大省心!跟别人那个过怎么啦?你以为你那个就真的是纯洁处女啦?现在什么不能造假?鼻子眼睛嘴,直到处女膜!我要说的意思是,这其实就是一个观念问题一个心态问题。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你的观念心态没问题,可是别人的有问题你怎么办?不错,是你娶媳妇,但你这媳妇是你自己的吗?No!她同时还是别人的儿媳妇别人的弟媳妇!啊,我们的儿子,我的弟弟,条件又不是不好,凭什么非要吃一盘别人吃过的剩菜?”姐夫说着一笑,“对了,顺便说一句,你们家的人一向最反对吃剩菜。”喝一口酒,又说,“你娶这样的一个人,丢的是大家的脸。尤其丢你姐的脸。她跟简佳一个单位还是朋友,简佳傍了一个大款傍了六年被人甩了,到头来,这人成了你姐的弟媳妇,你说你姐糟心不糟心!”
  顾小航于是明白了,明白了后,愤怒了。与姐夫分手后就给姐姐打电话质问,在电话中痛斥小西虚伪,明明是为自己非要说是为别人。小西好不容易才弄清事情原委,怒不可遏。何建国说的那些事是不是事实?是。但是是一种片断组合的事实。归根结底,她反对他们俩在一起是为小航也是为简佳。何建国怎么这么小人没有原则?人家请他吃顿饭他就能背叛她给人家喂好话?放下电话后就去了娘家,得赶紧跟爸妈说明情况并商量对策。从女儿颠三倒四的诉说中,小西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那个儿子,是铁了心了!当即要给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小西爸说算了,他在加班。小西说他肯定没加班,刚才跟何建国在一起,现在肯定是去了简佳那里。小西爸说:“小西,为什么非要把话说破呢?人都是有面子的,你把他捅穿了,于事无补不说,很可能会将矛盾激化。现在小航撒谎是好事,说明他心里是有这个家的,他还是有所顾忌的。”当下说出了他的意见,不跟小航谈,跟简佳谈,正面谈。小西妈和小西闻言眼睛同时一亮,这主意不错,釜底抽薪!商量后定:这个周末,请简佳来家,由小西出面去请。
  简佳接到邀请后立刻同小航交换了意见,都满怀信心,他们知道他们会反对,但坚信能够说服他们,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恋爱婚姻自主的意志应当受到尊重。小航甚至把想好要对他父母说的话对简佳演练了一遍:“爸,妈,也许你们说得都对;也许我和简佳结婚后将来会后悔。但是,谁也不能让我仅凭着这种种可能的‘也许’就去做另一种选择另一种决定,谁也不能让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按照五六十岁的人的想法去走!是成是败,您让我自己走,自己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令简佳击掌称好。那天,简佳满怀与小航并肩作战的豪情去了顾家。不料到那儿以后情况出乎他们意料,小西爸把她叫去书房说要与她单独谈。事先,小航告诉过她,外人都道他们家是严母慈父,只有他们知道,关键时刻,他们家真正厉害难对付的是爸爸。妈妈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和世界上大多数妈妈一样。爸爸不,平时轻易不管事,但凡他要管的事,基本就没有管不成的,仅“单兵教练”这一着儿就叫简佳感觉到了他的厉害。他不跟他儿子谈,跟她谈,因她是外人她无法跟他们翻脸,而只要把她搞定,小航那边就等于是釜底抽了薪。但是,她不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简佳为爱情武装,无所畏惧!
  书房里,小西妈坐在主谈的位置,小西爸坐在一侧,就这样也别想让简佳放松对他的警惕。小西妈先开的口:“简佳,毕竟你比小航年龄上大一些,成熟一些,所以我们还是想跟你谈谈,由你来把这件事处理好。”简佳不吭声,静待他们往下说。小西妈只好又说,“我们认为,你们俩不合适……”
  尽管事先有准备,但在亲耳明确听到这话时,简佳的心还是直沉下去,本来准备义正词严来着,话到嘴边,变成了恳求:“阿姨,您也曾经年轻过——”
  “是,我也曾经年轻过,爱过,被爱过,但是,爱情不是一切。简佳,如果你真的爱小航,就应该离开他。”
  简佳决意反抗:“你们可以不管我不考虑我的感受,但是,你们难道一点儿不想考虑一下小航的感受吗?”
  “当然他会痛苦一阵……”
  “但也可能会终生痛苦!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因为父母反对无法结合而终生痛苦的例子,太多了。说我们都知道的吧,梁山伯与祝英台、林黛玉和贾宝玉!”
  小西妈没话说了,停了好半天才说:“你那都是文学作品里的……”话说得软弱无力。
  简佳很快地道:“文学也是来自生活。”
  小西妈被击败。她是学医的,和学中文的谈论文学,岂有不败之理?简佳静静地直视着小西妈,眼睛里没有一点儿胜利时的自得,只有诚恳,还有无畏。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小西爸开口了:“简佳说得不错,文学也是来自生活。你所说的那类例子外国作品里也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小仲马和茶花女。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你能找出多少个因为离开茶花女而痛不欲生的例子,我就能找出多少个因为爱上交际花而家破人亡的例子;你能找出多少个因家庭反对而导致的爱情不幸,我就能找出多少个完全相反的人生悲剧。你说林黛玉贾宝玉没有结合是痛苦,我说他们没有结合是幸运——正是这及时的结束方式使他们的爱情得以永恒!……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说,简佳,这不是讨论问题的方法!”态度平和,话里有话,一语双关,绵里藏针,令对方张口结舌无以逃遁,全无招架的余地。小西妈佩服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小西爸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一如刚才得胜时的简佳。“正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天,我们不说别人,只说自己。”在中文系顾教授面前,简佳彻底败下阵来,她想哭,极力忍着,这比直接哭出来更令人替她难受。小西爸妈对视一下,对这个女孩儿满怀同情,但又实在无法通融。倘若她爱的是别人,任是谁,他们都可以不管,但是事关他们的儿子,他们不得不管。“简佳呀,我们并不是要求你马上做出决定——”顾教授说到这里,打住。意思到了就行了,此刻不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也不是这个关系。从心里说,他们理解简佳,为她难过。
  简佳泪水盈盈欲滴,但她就是不让它们滴,相反,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努力笑着,她开口了:“阿姨,顾教授,你们觉着我哪儿不好,给、给我指出来,我……改,行吗?”她在拼死抗争,哪怕对方射出的子弹正中她的十环,或者说,她已经做好了迎接那子弹的准备。
  小西妈不无困难地开口了:“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觉着你们俩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简佳很快道。
  倒是小西爸妈不忍心说出那个“哪里”,总觉着那太伤人了。片刻后,小西妈委婉道:“简佳啊,你看年龄上你比小航大四五岁,当然在目前看这没有什么,可是你想过没有,多了不说,十年之后,女的快四十的时候,男的才三十多岁……”
  简佳飞快地接道:“我是豆腐渣,他是一枝花。我是谢幕时刻,他是精品阶段——这个问题我们已反复论证过了。达成的共识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人不能因为将来可能的失败,就放弃现在的努力。”小西爸妈再也说不出什么,不想说。简佳等了一会儿,看他们没有想说的意思,替他们说了:“阿姨,顾教授,我知道你们不肯接受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小西爸妈眼巴巴地看着简佳,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毕竟,他们都是善良人。简佳却说了下去:“因为刘凯瑞。”小西爸妈同时躲开了简佳的眼睛,倒好像是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简佳的声音继续:“这事使你们感到丢脸,是吗?”
  “不不不!”小西父母异口同声,显得有一点儿乱了阵脚。他们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有这样大的决心和勇气。
  “那是什么呢?”简佳轻声问道。
  小西爸妈没马上回答,屋里一片静寂。静寂中,小西爸开口了。他感觉到了简佳义无反顾的诚意,决定不再躲闪,以诚意对诚意。“简佳,曾经沧海,知道吧?……我们小航没有刘凯瑞有钱,相比起刘凯瑞来,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薪族。你现在正处在孤独的时刻感情空白的时刻小航给了你慰藉,但是以后,你们一旦结合之后,日久天长之后,你终会有一天因为他不能为你提供给你曾经享受过的那种生活而……”他斟酌一下,“而遗憾。”简佳很快地道:“我不会的。”小西爸也很快地道:“我们如何能相信这点?”
  简佳回答不出来了。
  …………
  发行部主任来了,陈蓝又有一本新书即将推出,责任编辑仍是顾小西和简佳——这是陈蓝提出的条件,必须这两个人同时做它的责编。她认为顾小西和简佳是一对非常好的搭档,一个是“里”,另一个是“面”,缺一不可——于是,为把这本畅销书抓到手,社里决定让简佳仍回六编室,仍任副主任,与顾小西一块儿,把陈蓝的书做好。发行部主任来跟她俩商量新书宣传的事。简佳说她已经安排书评了,这一两天就可以落实。发行部主任说书评是必要的,但仅仅是书评,是不够的。现在的读者成熟多了,不像过去,一有评论家说好,他们就跟着去买。顾小西冷冷地接茬儿说那是肯定的,写在红包边上的书评,给钱就写的书评,倒了读者的胃口是早晚的事。简佳针锋相对说也不能一概而论,给钱就写的书评未必就不是好书评,巴尔扎克写作就是为钱,怎么样,部部名篇经典,评论家也是人也得吃饭!顾小西说那也不能为了钱就颠倒黑白,好的不好的一律叫好!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发行部主任“啪”地一拍桌子,吓了她俩一跳,齐齐住了嘴齐齐抬头看他。发行部主任说顾小西的话给了他一个重要提醒,她的感觉其实就是读者的感觉,现在呢,做一本书仅仅是叫好太不够了,还要叫骂。安排几篇夸的,就要安排几篇骂的,让两边掐起来,掐得越厉害越好!这读者就得想了,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到底好不好呢?得,买一本瞧瞧!正说得流畅,“啪!”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无激动地连道:“哎呀你们看,我们怎么能把他给忘了!”他说的“他”是刘凯瑞。刘凯瑞暗恋陈蓝,首发式请他赞助一下绝对不成问题。听到这儿顾小西闪电般看简佳一眼,简佳不看她,只对发行部主任说她觉着这样做不太好。发行部主任说有什么不好?文化搭台,企业唱戏,双赢。说着抬腿就走,边走边道联系刘凯瑞的事就交给她们了,他马上去联系媒体。
  刘凯瑞在办公室里等顾小西。约好十点,现在十点一刻了。这时门开了,顾小西随秘书进来,微汗涔涔气喘吁吁,路上堵车,最后一段路她是下了出租小跑着来的,她奉命来跟刘凯瑞谈给陈蓝的书赞助的事。明知简佳来谈会更有力度,但是简佳坚决不来,只好她来。刘凯瑞说本来可给她半个小时的时间,但现在只能给她十五分钟,下面他还有个台湾客户,顾小西立刻开宗明义直奔主题。
  “我们要开陈蓝作品研讨会,需要赞助。”
  “为什么找我?有这个实力的企业家多了。”
  顾小西愣了愣,而后道:“咱们不是认识嘛。”
  “不会仅仅是因为认识吧?顾小西,你找我,是想知道简佳在我这里还能不能兑换出钱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让我怎么想?”
  “刘凯瑞,你要是真这么想,就有点儿自作多情了。实话说,我是奉命而来。奉我们发行部主任之命。”
  刘凯瑞略有点儿失望,但很快掩饰住了,片刻后问:“她怎么样?”没说谁。但顾小西立刻会意。
  “她想结婚。她想有个家。”
  “对你的这番话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简佳还是爱我的。只不过由于我无法给她婚姻,而被迫离开了我?”
  “这个你得去问她。我只是在说我的看法。刘凯瑞,你不跟人结婚还要拴着人家,不觉着自己有点儿自私了吗?”
  “纠正你一点,不是‘不跟’她结婚,是‘不能’。我有老婆。”
  “你跟简佳说你跟你老婆早没什么感情了……”
  刘凯瑞再次纠正她:“是没有爱情。但是我不能抛弃她。她是在她少女的时候跟的我,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跟的我,几十年了,我们已经是亲人了。我能说,为了自己的爱情,就不要亲人。叫你,你能吗?”
  “刘凯瑞,凡事都要将心比心。在你那里,爱情不是一切;在人家那里,同样如此。人简佳三十多了,人家要结婚要生孩子!”
  “可以。我把她办出国外,我们就可以生孩子。”
  顾小西没想到,旋即,感到一丝喜悦。为简佳,也为她自己和她爸妈。简佳的问题解决了,小航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当然他会痛苦一阵子,痛苦一阵子总比痛苦一辈子强!这时她注意到刘凯瑞开始看表,忙收回思绪抓紧时间说正事。“说走题了说走题了!陈蓝的研讨会,刘总一定要支持哦!”
  刘凯瑞道:“陈蓝的研讨会,我一定不支持。”
  小西叫:“我们头儿会杀了我的!”
  刘凯瑞笑:“顾编辑,你就这么跟人谈生意吗?”
  “你想让我怎么谈?”
  “你要从我这里拿到钱,你就要给我一个等价交换的理由。”小西一听暗叫不好,想这事看来得黄,她能有什么给刘凯瑞“等价交换”的?这时听刘凯瑞道:“叫她来跟我谈。”
  小西明白了。“好吧,我跟她说。但我不能保证她来。”
  “还有一个条件,不能赞助陈蓝。”
  “你想赞助谁?”
  “除了陈蓝。”
  小西笑起来:“刘总也在乎这个?”
  “只是不想误导别人,主要是,不想误导陈蓝。我尊敬她。”
  小西收起脸上的笑,肃然。想,难怪简佳会爱上这个男人,他不仅有能力有事业,的确还有着不少值得一爱的品质。
  从刘凯瑞那儿离开后小西没有回单位,直接回家。何建国奉命去湖北“技术支持”,走前交代她说他哥哥这几天就到,让她这几天争取下班早一点儿回家,他哥哥头一次到北京,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何建国在电话中已把家里的地址以及行走路线详细跟他哥说了,他哥虽说没出过远门,但是对一个大学都能考上的高中生来说,这点儿困难应当不在话下。小西对于何建国要她好好接待他哥的要求,满口答应诚心诚意。她对建国那个哥哥印象不错。那人话不多,心很细,知道体谅人。小西在何家,他常让他老婆替小西干这干那,干活儿,都是他老婆干重活儿,让小西打下手。为此,她对那两口子满怀感激。
  小西往家赶,她回来得很是时候,建国哥何建成正等在她家门口,但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等在家门口的,还有建国爹、她的公公。何建国并没说他爹要来啊。把父子俩领进家里,借出去买菜的工夫给何建国打了个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爹要来的事。何建国说他真的不知道他爹要来,听口气不像是假的。他爹来干什么,总不会专程来送何建成吧?何建成三十多了又不是没文化,就算没来过北京,也用不着人送。多一个人来多一份花销,他家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他爹来肯定有事,当即高度警惕,她那个公公,绝对是没有大事不登门。他会有什么事?哪方面的?她办得了办不了?他总不会逼着她当场给他生出个孙子来吧。同时给小航打了个电话,通报了何建成已来的消息,让他做好接待安排的准备。电话中小航态度冷淡,但是答应了。答应了就成,态度如何她不在乎。
  建国爹这次来还真没别的事,还真就是为专程送他的大儿子。严格说不是为“送”,而是要亲眼看着顾家给大儿子把方方面面的事情落实好。他不相信老二,老二在他媳妇他丈母娘面前太?。老大不爱说话,遇事从不争,安排得不满意他绝对是委屈着自己。老大是他心里的一块病。那年,在天桥上,老二媳妇说的那番话虽让他恼火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您没这个能力供他您应该为此感到惭愧才是!”不仅为没供大儿子上学惭愧,还为这些年为了供二儿子上学,大儿子跟着他吃苦受累、到现在连自己的房都没有而惭愧。所以在最后时刻他决定,亲自送大儿子来北京,如有什么不妥,他还可以出面为儿子说话,为儿子争。

  第十三章
  建国爹对顾家给大儿子安排的住处首先就不满意,住的是简易工棚,上下铺,窗户很小,有的还没有玻璃,糊着报纸,被风吹得直呼扇,到处暴土扬尘,于是道:“就住这儿?俺们农村牲口棚都比这儿强!”
  小航顿时火冒三丈。他扔下手里正忙的事情亲自去接他们来送他们,一句感谢话没有倒也罢了,还说这个,要饭吃还嫌凉,当即硬邦邦回一句:“农村的牲口棚比这儿强,去住啊,谁拦着你们了!”
  建国爹白瞪眼说不出话,他那话本来是说给建国媳妇听的,忘了顾小航这茬儿。被顾小航这么一顶,火气一下子没了,对眼下局面一下子看清楚了。建国媳妇是有责任给建成安排,她弟弟没这个责任,看他那样儿,还真能给你说撂就撂。“她兄弟,”建国爹挤出点儿笑对小航道,“俺不是那个意思,俺的意思是,能不能给安排个好一点儿的地场儿?”
  小航毫不含糊:“不能。这在工地算条件不错的,还有睡大通铺的,二十多人三班倒着睡,一班睡的时候,另外两班干活儿!”
  何建成忙道:“爹,咱出来打工是为挣钱,不是图吃图喝图舒服。”率先夹着行李进了工棚。建国爹没法,只好也跟了进去。
  这期间小西始终没吭声,心里头觉着颇为解气,正想跟弟弟说几句什么,弟弟看都没看她,一低头,跟着进了工棚。小西只好也跟了进去。
  工棚里,建国爹已跟包工头套上了近乎,边给那人递烟边说:“这位大哥,俺儿,你多给照应着点儿。”满脸的讨好和谦卑。包工头皱着眉头推开那烟正要说几句例行的“公话”,忽然余光瞥到顾小航进来了,忙伸手接过那烟大声地道:“什么照应不照应的。顾经理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
  建国爹一听说小航是经理,脸色骤变,对小西道:“建国媳妇,过来,俺跟你说句话。”把小西拉了出去,“你咋没说你兄弟是经理哩?”
  “经理和经理还不一样,他不过是这个项目的经理。”
  “啥经理也是经理!你跟你兄弟说说,给你哥找个写写算算的差事。他好赖也是高中毕业,当年和建国一起考上了大学,要不是因为家里供不起两个,他现在也是大学毕业了哩,也能跟建国似的,在北京工作在北京成家了哩!”又生气,“你哥来早都跟你们电话里说了,就是让你们有个预备,你们就这样预备的?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这话被从工棚里出来的包工头听到了,插话道:“大爷,这您就不知道了。现在北京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都满大街呢,住地下室、做北漂,一个样,有的连饭都吃不上还不抵民工。”建国爹绷着个脸不吭声。这人当然是得替顾小航说话,顾小航是他的领导。但是接下来,包工头说出的话让他紧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了下来。包工头说:“按说,按你儿子的那个条件,从来没出来干过,也没啥技术,都得先从力工干起。力工是啥?就是出力的工人。挖沟卸货肩扛手提,哪里需要上哪儿,是建筑队最底层、最苦、最没技术的工种。”说到这儿他看小航一眼,“但是,我们顾经理说了,何建成是他亲戚,让我一定给他安排好。顾经理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没二话,干瓦工!不会,学!谁一生下来就会?……大爷,知道瓦工不?”建国爹点头,瓦工他还能不知道?家里盖房,就花钱请的瓦工哩,得不少工钱哩。包工头说:“瓦工活儿轻快不说,还能学技术。学会了,再走哪儿都不怕了!现在北京,最缺的就是建筑工人。为啥?零八年奥运会啊,得抓紧时间搞建设啊!”
  建国爹这就要向顾小航表示感谢,未开口先挤出一脸笑。顾小航不想看他谄媚的样儿更不想他说出肉麻的话,抢在他前头说:“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就走了。
  建国爹怀着一颗喜忧参半的心离开了工棚。喜不用说,为儿子要当瓦工学技术。忧还是为了儿子的住处。大儿子打小身子骨弱,就那住处,四处通风撒气,咋住?是夜,建国爹睡在穿两件褂子都嫌热的小儿子家里,想着睡在工棚的大儿子,怎么也睡不着,很想给小儿子打电话絮叨絮叨,让他再跟他媳妇说说,能不能再给换一个好一点儿的地场儿。又怕儿子一着急再跟媳妇吵,惹得小公母俩不和,对建成更不好。只好忍着,想第二天就去工地,再给大儿子送床被窝过去。次日一大早起来,他就把这话跟儿媳妇说了。儿媳妇这次倒是表现不错,很爽快地答应,当即把家里最厚的一床缎子面被子给找了出来,还让他打车去,给了他打车的钱,还给了他饭钱,说是她晚上回家有事,可能要晚一点儿回来,来不及给他做饭,让他去楼下的小馆吃。他嘴上应着心里清楚,回家有什么事?她的事就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呆着,她嫌弃他。不过同时心里一动,对儿媳说时间晚了就别回来了,在娘家睡下算了,省得来回跑。心里想的是,儿媳不回来,大儿子就可以来家住,虽说不是个长久的法儿,也不求长久,能住一晚是一晚,已经立春了,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小西听建国爹这样说,只当公公不愿跟她同住一屋—— 一如她不愿跟他同住一屋——尤其何建国不在家时,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话还得找话说,都累得慌,当下对公公的建议欣然同意。
  建国爹吃罢早饭,就去了工地,没找到人。工人们已经出工了,工棚门上了锁。打听旁人,说是中午也不回来,晌午饭都在工地上吃。他只好回了家,想吃罢晚上饭再来。吃罢晚饭,他再次去了工棚,这次找到了建成,跟建成说让他跟他回家住。建成不肯。说是别说这事没经过弟媳妇同意,就是弟媳妇同意,他也不会去,他这就给人添不少麻烦了。这孩子就是忠厚,有事先替别人想。建国爹没法子,只好又返回小西家,拿上那床被窝,夹着,给儿子送去。工地工棚里灯光昏黄,因为太冷,工人们都早早钻进了被窝。建成是新来的,只能睡正冲着门、因而也是最冷的那个地场儿。建国爹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难受得不行:两个儿子,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没上,上和没上,地下天上。小儿子过的啥日子?大儿子过的啥日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从工地回来,发现又忘带门钥匙了。村里人,就没带钥匙的习惯。于是,蹲在门口等。有过往邻居问他需不需要打个电话,他说不需要。建国说他十一点多就能回来,这会儿已经十点多了。他宁肯在门外等一个钟头,也不想给儿媳妇打电话要钥匙,不想让人嫌弃。
  其实这一次建国爹还真是误解小西了,小西回家真有事而不是嫌弃他。就是嫌弃,也不会这时候嫌弃。何建国不在家,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接待好他爹,这节骨眼上她撇下他爹回娘家,不是没事找事吗?但事情也是巧了,她必须今天回家跟爸爸把书的授权合同签了,有了合同才好去跟刘凯瑞谈赞助一事,赞助小西爸爸出书。若不是因为惦着建国爹父子这几天来,她昨天下班后就直接回妈妈家不回自己家了。本打算合同签完了就回去,见建国爹不让她回去,她也就乐得就坡下驴,不回去了。想想也没什么非回去的必要,晚饭安排好了,煤气啊水啊的不让他动,就一个晚上,何建国今天夜里就能回来,能有什么问题?而爸爸的书必须在晚上签了次日把合同带到社里去。
  小西爸那本书社里本来是定下来出的,不料在社委会最后的选题会上,遭发行部主任坚决反对,说是:“我认为今天研究的选题,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不能出。为什么?卖不动。要我说,编辑做书也得稍微尊重一下发行部门的意见吧?跟你们编辑部说多少回了,做选题的时候一定要关注市场关注市场,充耳不闻!其中最典型的,是一个什么教授的什么古代诗人研究,顾小西抓的,那书能出吗?出了谁看?销售对象是谁?作过市场分析吗?成本算过吗?赔了算谁的?乱搞!”他并不知道书的作者是顾小西的爸爸,是顾小西不想让人知道,怕人说她以权谋私。简佳当时作为编辑室副主任参加了此会,一听就急了。一是真心为小西爸急,她目睹了小西爸为这本书做出的付出和寄予的希望;私心里,主要是为自己急,现在顾家上下一致反对她和顾小航,这个节骨眼上把顾教授的书毙掉,作为编辑室副主任,不是她的事儿也是她的事儿了!于是她马上说:“这选题是去年就报过的,再说,社里同意编辑室一年做几本不以营利为目的的学术书。”发行部主任说:“可以不以营利为目的,但是也不能以赔本为目的。至少保证个不赚不赔!就是出学术书,也得有出学术书的资格,换句话说,得有名气。卖书卖两条,要么卖作者名气,要么卖书的内容。您两头不占,让人卖什么?”简佳说不过他,只好强调这本书的作者是教授。发行部主任毫不客气道,“教授?教授算名气吗?充其量是一专业职称,在自个儿单位可能还能唬一唬人,到社会上,谁认这个?”僵持到最后,总编出来和稀泥,说实在要出也行,自费——等于是投了发行部主任的赞同票。发行部主任随即表现出胜利者的宽容和大度,说简佳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拉赞助。大家都笑了,这也能叫“主意”?现在谁不想拉赞助,想拉都想疯了。于是发行部主任也笑了,点着头说是啊是啊,这要是一美少女作家嘛,拉拉赞助,还有点儿可能;一男的,还那么老,拉赞助,哪儿拉去?会散后回编辑室的路上,简佳苦苦思索,突然之间,想到了刘凯瑞。
  那天小西同刘凯瑞谈完回来后告诉她,刘凯瑞说可以赞助,但有两个条件,一是不赞助陈蓝,二是得简佳去谈。简佳当下冷冷一笑,此事就此作罢。现在,她决定,为顾教授,去向刘凯瑞拉这笔赞助。小西劝她慎重。尽管小西知道如果简佳若能就此和刘凯瑞重归于好,她弟弟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但也不想为这个就怂恿别人往火坑里跳。不管刘凯瑞有多优秀,她也认为,他那里终究不是一个女人的正常归宿。也想到简佳这么做可能是为了表现给她家里人看,但同时她知道,没用。于是事先把这所有的话跟简佳说清楚了,她不能装聋作哑利用别人。简佳一笑置之,说小西过虑了,说她之所以要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自己,她不想让顾家为书出不了的事情误会她。当即给刘凯瑞打电话。刘凯瑞说希望能够面谈。她一口答应,并约好当晚就谈。并且,当晚就谈妥了。次日一上班,就跟小西说刘凯瑞答应了赞助,让她今天回去跟她爸把书的授权合同签了,免得夜长梦多。
  上班后,小西把签好的合同交给了简佳;下班后,直接回爸妈家。爸妈当时还提醒她说,建国不在她公公一个人在家好不好?她说这是她公公的意思。吃了饭,看了会儿电视,小西就洗洗睡了,全然不知道建国他爹这会儿正等在家门口的楼道里。楼道里没有暖气,冷得很。建国说十一点回来不知为什么十二点了还没有到,冻得他站不住蹲不住,来回颠倒着两个脚蹦?。何建国就是这时候到的,在他爹在他家门口来回蹦?的时候到的,登时愤怒。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顾小西接待好他爹他哥,走后又不断为这事给她打电话,想不到她竟能撇下他爹一个人回了娘家!建国爹倒是替儿媳妇解释了几句,但是根据何建国对顾小西的了解和顾小西以往的表现,他怎么能相信那解释?想当然认为父亲是为息事宁人才不得已而为之。但是这事,他没法“息”,“息”不了!进家后先下一大锅热腾腾的面给父亲吃了,照顾父亲洗了个热水澡让他上床,就去拨顾家电话,质问。盛怒中理智尚存,拨的小西手机。顾家座机在客厅,一响,全家都听得到,这时已是半夜,顾家早该睡了。但是小西的手机说“已关机”,就是说,她也睡了。她倒也能睡得着呀!他哥哥来的当天她就把他送到了工棚,扔下他人地两生的老父亲一个人在家,她自己跑出去躲清闲去,心真够狠的!手机拨不通,他想也不想,就去拨座机。这时建国爹闻声赶出来拦他,说不中,看吵着了她爹妈;何建国咬牙切齿说她不把我爹妈当爹妈,她爹妈也就不是我爹妈!
  顾家一片静寂,都睡了。电话铃响起的那一瞬,小西妈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当反应过来是电话铃声时,马上想到的是6床出问题了,6床上午做的肝大部切除,切的过程中大出血,报了两次病危。这样想着下床光着脚摸着黑就向客厅走,不小心膝盖撞着了椅子,疼得她“哎呀”出声。小西爸急得满墙胡乱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灯的开关,把灯打开。
  小西妈到客厅时,小夏已经接了电话,到底是年轻,反应快动作也快,正对电话小声说:“小西睡下了……好,我去叫。”小西妈问是谁,小夏说了是谁,小西妈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一声不响回屋。已是夜里一点多了,他有什么事,就不能明天再说?打家里电话,明明知道他们已经睡下,明天都还要工作,她和小西爸年纪都大了身体还不好,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当时就觉着胸闷,回屋后服了硝酸甘油,服了安定。小西爸埋怨她说就是医院有事也不用这么急。她说就是医院没事,大半夜的,睡得好好的,电话铃这么一响,也受不了。又说,儿女的婚事处理不好,父母得跟着遭一辈子罪。他们都本能感觉到,何建国这样一反常态地找小西,肯定是两人之间又出问题了。
  小西迷迷糊糊来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何建国劈头盖脸暴风骤雨,小西没听完就把电话给拔了,解释都不解释。肯定是她那个公公又在中间挑拨离间了,嫌给他大儿子没安排好住处呗。心里头也是火直冒,明明知道她爸妈的生活习惯还这么干,什么意思,破釜沉舟了不打算过了?
  小西猜得不错,在小西拔断电话的那一瞬间,何建国想到了离婚。次日吃罢早饭他和父亲去看他哥,几经辗转打听,找到了他哥干活儿的地方。他哥正在跟一个瓦工干活儿。那个瓦工不错,也是山东人,对何建成很是照顾,毫无保留地教他技术。何建成非常满意。那个瓦工对何建成也满意,说他心灵手巧,一点就透,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单挑了。看到哥哥状况,何建国心里一下子平和了,这才肯耐下心来听父亲关于昨天情况的详细叙述,听完了,才知道可能是有点儿冤枉小西了,才想到也许小西回家确实是有事,才想到他爹进不了门是因为他自己没带钥匙不能全怪小西。这时父亲跟他说顾家这回表现不错,看来,只要他们想办的事,还是能办成的。同时问儿子,能不能再跟小西好好说说,让她家把何建成的住处也给解决了,那工棚也太孬了。何建国没马上答应。人家给哥哥安排了工作,安排得不错,马上又提新的要求,不好。心里还有一个顾虑是,不知昨天深夜打的那个电话在顾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于是跟爹说缓缓再说好不好?爹想了想,同意缓缓再说。
  快十点了,小西来到会议室。会议室水果、饮料均已准备好了。水果是草莓、西瓜、哈密瓜,一水儿的反季节水果。也是时尚。夏季上冬季水果,冬季上夏季水果,方能显示出对客人的尊敬和重视。
  刘凯瑞十点半到,来签赞助合同。听说这么大人物要亲自到出版社来,社领导挺高兴,当然也奇怪——反常规的事情不能不让人奇怪。一笔不大的赞助,一本不重要的书,值得刘凯瑞这样日理万机的人降尊纡贵亲力亲为吗?只有简佳和顾小西清楚这是为了什么。出于对简佳的感谢——毕竟是她帮她谈成了她爸爸书的赞助;也出于对昔日朋友的保护——所谓“昔日”朋友,是因为自从有了小航的事,她们的友谊已不复存在——小西对大家解释说,刘凯瑞是一个有文化情结,具体说是有语文情结的人。所以他才会对书、对作家、对出版社如此眷顾。大家虽觉这解释仍显牵强,却又找不出别的解释来,也就接受了。刘凯瑞来送钱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谁会为一件大好事去费心思追根刨底?这事就这样被小西给糊弄过去了。由于简佳不愿过多出面,小西说到时一切由她处理,直到非简佳出面不可的时候,她来露一小脸儿即可。
  小西在会议室里检查着每一个细节,她倒不怎么把刘凯瑞的到来放在心上,但是得把她的领导放在心上。社长、总编听说刘凯瑞要来,都说要过来坐一下,她具体负责这事,当然想给领导留下一个良好印象。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人声的嘈杂,发行部主任一行人引刘凯瑞到。刘凯瑞一见小西立刻热情招呼,周围人立刻对顾小西刮目相看,在令顾小西觉得倍儿有面子的同时,不由得也对刘凯瑞生出了几分敬畏。敬畏可以相互传染。发行部主任在一边一个劲儿用眼睛问她,有这样重要的关系资源怎么你从来没有透露过?顾小西不看他也不解释,越发要当众跟刘凯瑞说出一些熟稔的话儿来;刘凯瑞明白她的心思,不动声色配合,默契自然随意。再一次让顾小西觉得,这个人身上很是有一些吸引女人也吸引男人的优秀素质……刘凯瑞在桌前坐下了,发行部主任说社长总编马上过来。刘凯瑞才不关心什么社长总编,扫视了周围一圈后直视顾小西问:简佳呢?顾小西心里一咯噔,对发行部主任解释一句“刘总的赞助是简佳出面谈成的”,就跑出去找简佳了。看来简佳是躲不过去了,她不来,刘凯瑞就会不停追问,反会让人生疑。
  简佳不在办公室,手机放在办公桌上没带,不知去了哪里。小西等了好一会儿,这期间发行部主任打了她无数次手机,好不容易,才等到简佳回来,说是去设计室看图书封面了。小西说了自己来找她的目的,那一瞬简佳脸上现出的厌恶使她心中如电光一闪,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简佳真的不爱刘凯瑞了,不但不爱,而且讨厌。女人一旦讨厌起一个男人来,非常彻底,一种从心理到生理的讨厌,其程度甚于让她去触摸癞蛤蟆或蛇。看清了这个事实,小西心中油然生出了惭愧还有担心。担心自然是为弟弟,看这架势他和简佳似乎是不可阻挡;惭愧是为自己,这种情况下还让简佳去跟刘凯瑞谈拉赞助,真是难为了她了!简佳默默听顾小西阐述完了她去和不去的利弊,默默拿起桌上的手机,跟着顾小西走。显然她刚才没拿手机是故意,就是不想让人找到她。
  社长、总编一行人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发行部主任陪刘凯瑞站在门口送领导走,心里头一个劲儿起急:顾小西和简佳干什么去了还不来?刘凯瑞迟迟没签合同,说是还想就几个细节问题跟责任编辑谈一下。发行部主任说什么细节可以跟他谈他都可以做主。刘凯瑞只是摆了摆手表示不容置疑。发行部主任心中不无愁苦,合同这事,一刻不签,就随时有可能前功尽弃。他倒不是为那个什么教授的书出不了着急,而是,这件事如果刘凯瑞掺和上了,接下来,他那边还有一系列的后续动作,那些动作的意义可不仅仅是一笔钱一本书的事。心里头也不无怀疑,刘凯瑞为什么非要同简佳谈?突然一愣:难不成他签这合同就是为了简佳?很有这个可能!简佳漂亮啊!心中当即浮出一句滥俗的话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凡能滥俗的就是真理,放之四海颠扑不破。思路继而向纵深延伸,一定得找时间跟社领导好好谈谈,再招人,“形象”一定要作为重要的一条堂而皇之明确列上。现如今,一个人形象优劣已经成为了她也包括他能力的组成部分!正在他陷入沉思时,感到身边刘凯瑞明显身体一绷,马上清醒,抬头随刘凯瑞目光看去——简佳和小西沿楼道走来;再偷眼看刘凯瑞——绝对不是主观心理作用——他看到了刘凯瑞眼中闪过的深情爱慕。是了是了,他的判断对了,现在是一个美色经济的时代——绝不是性别歧视,男女的美色都是“色”——过去其实也是,但人们总不肯承认并且斥之为趣味低下,人为构成了美色经济的发展障碍,得彻底消除残留障碍与时俱进!……
  四个人——刘凯瑞、简佳、顾小西、发行部主任——进会议室,没等顾小西坐下,发行部主任就借口有事,叫顾小西跟他出去。走前,着重把合同往简佳面前推推,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出去后,还细心地轻轻关上了门。他们一走,刘凯瑞就把简佳面前的合同拿了过来,看也不看,在签名的地方刷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把它推给了简佳,笑道:
  “简佳,这次我可是被你利用了啊。”
  “怎么了?”
  “没怎么。很高兴。我一直非常喜欢被人利用,如果有人利用你,恰巧说明你有利用价值。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喜欢这种感觉。”简佳不说话。刘凯瑞只好往下说,说正题:“ 简佳,你和顾小西的弟弟是玩玩还是来真的?”
  “我从来没有跟人玩过!”
  “明白。……就是说,打算跟他结婚?”
  “对!”
  “那种生活不适合你!柴米油盐婆婆妈妈,过两天你就得烦。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庸常如同蚂蚁,多一只不多,少一只不少。只有百分之一少数优秀的人——”
  “可惜,我没那么优秀,”简佳打断他,“我只想做那百分之九十九里的一员,结婚生孩子做妻子做母亲有一个自己的家!”
  “简佳,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做梦都想跟我这样的人一块儿,”带点自嘲地一笑,“成为那百分之一里的一员吗?”简佳不吭声。刘凯瑞一把抓住她的手,“简佳,不就是生孩子做母亲吗?和我生!我把你办到国外,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你随便挑,法国也成,在那些国家未婚母亲不会受到任何歧视……”
  “然后,”简佳接道,“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那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等待着你百忙之中的偶尔宠幸。刘凯瑞,你是一个自私的人!”
  “自私?哪里自私?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地不愿意伤害我的妻子,如果说这是自私,那么世界上有多少优秀男人不自私?”
  “好,你不自私,你优秀,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再跟你这个优秀男人有什么瓜葛,我不想再做第三者!”说罢起身就走,走前,把桌上那份合同小心地收了起来。
  刘凯瑞目送她走,目光里有失落有愤怒—— 一种被戏耍了后的愤怒。不错,两万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他花钱的原则是,每一块钱,都要花得合理。如果是这样,就不合理。事情不在钱,在于他们违背了游戏规则。当时拿出电话给顾小航打电话,说要跟他谈谈。
  …………
  回到办公室,顾小西正在屋里等简佳,简佳一声不响地把合同递了过去。小西接过合同,惭愧得不敢抬眼看她。简佳也不说话,打开电脑工作。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键盘声和电脑主机的嗡嗡声。好一会儿,小西先打破了这沉默。
  “简佳,这事别让我爸知道。他自认为自己做了件对社会有益的事儿,要是让他知道了还得自费出版,他宁可不出!老头儿自尊心很强,别看他平常蔫不出的……”
  “你爸?还‘蔫不出’?”简佳忍不住哼了一声,“别逗了!”
  “简佳,你得理解他们……”
  “我理解他们!谁理解我们?”简佳爆发了,“小西,你也算是年轻人,想不到你也会如此陈腐!”
  “我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
  “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你就该帮助我们!”
  “简佳,既然你和小航是真感情,就应该能够经得住考验。”
  “我们是真感情,为什么要经受什么无聊的考验?”
  …………
  最终,二人不欢而散。晚上,小西刚一进家,小航屋门立刻开了,显然,他一直在等她。见到她马上说,有事要跟她谈。她进了小航屋,关了门后,小航跟她说了与刘凯瑞通电话的事。电话中,刘凯瑞愤怒谴责了他们的无耻。小航听说了这事,比刘凯瑞还要愤怒。“为什么?”他问小西。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刘凯瑞的钱?”
  “因为他有钱!”
  “有钱的人多了!”小西一下子张口结舌回答不出话来了。不用说,小航的分析敏锐准确。小航继续道:“这事绝对是你干的,你们那儿没有人知道刘凯瑞和简佳的事。你是在利用简佳,你就是想把简佳往刘凯瑞那里推!你为阻止简佳当你的弟媳妇丢你的脸简直是不择手段。……顾小西,想不到你会这么无耻!”
  小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小航说的事实全是那个事实,但结论不是那个结论。可是,什么叫做事实胜于雄辩?这就是。
  何建国下班。下班后,开着车去了他哥哥的工地接哥哥。说好爹在的日子,每天下班他去工地接他哥回来吃住。最终建成同意了回家吃,但是坚决不同意回家住。何建国到的时候,见他哥正在挖沟,春寒料峭,哥只穿件单褂儿头上仍是腾腾的汗。哥哥不是干瓦工吗,这是瓦工干的活儿吗?问哥哥怎么回事,哥哥说,今天早晨,包工头通知他,以后不让他干瓦工了,他没技术,干不了。何建国一听就急了,当下给小西打电话问。小西一听也有点儿蒙,忙给小航打电话,小航在电话那头态度极其冷淡,说力工怎么啦?他原本就该着干力工!说罢收了电话。
  事实是这样的,那包工头安排何建成做瓦工有他的交换条件,即:让顾经理在他的工程单上签字。但是他的工程达不到验收标准顾小航不能签字。包工头倒也朴实,立马直通通就报复上了,说是:“顾经理,你那亲戚干这几天瓦工,人家反映说他啥都不会,瓦工我看他干不了,只能干力工!”顾小航轻蔑地看那人一眼,扬长而去。他从不拿工程质量做交易,尤其不跟小人做交易,但何建成的瓦工也就此泡汤。这些事他不想跟姐姐讲,讲了是力工,不讲也是力工,讲它干吗?而且,他也犯不着跟她解释,他又不该她的。
  小西跟小航通完电话,肺都快气炸了。拿准了小航这么做是为简佳的事,是报复。再拨小航电话,他干脆按了忙音,不接她电话!这人怎么这样?明知道她和何建国现在的关系如同一根绷到了极限的钢丝,一碰即断,他这样做岂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再拨小航电话,还是不接。跑到街上,用公用电话拨,一拨就接了。小西在电话中吼了起来:“顾小航,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那边顾小航根本不回答,一下子就把电话挂了。小西想都没想,冲出家门,打了辆车,直奔简佳住所而去。
  简佳这时正在家里拿着计算器算她的积蓄,存单存折摊一桌子。
  由于小航家人的坚决反对,小航和简佳做了一个大胆决定,买房子。买一栋他们共同居住的房子。小航父母没同意前,他们同居,等到他们同意,就结婚。做出了这个决定后,二人的沉重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尽管简佳曾跟刘凯瑞同居过,但那是不一样的。那时,她只是刘凯瑞的一个外室,现在,她和小航将是彼此的惟一。小航约她下班后一块儿去看一个楼盘,是小航经过反复挑选察看后选中的地方,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小区共三期,一、二期已住上人了。一律正南正北的板楼,最高六层,楼与楼的间距达三十多米。简佳一来就喜欢上了,仅从外观上看,就喜欢了。那小楼线条圆润流畅,全不同惯见的方头方脑的呆板高层建筑。一、二期他们也去看了,是个成熟社区,地面上看不到汽车行驶,车道全在地下;有健身俱乐部,俱乐部游泳池、健身器械、淋浴、桑拿一应俱全,前台工作人员热情得体,一看见简佳便主动介绍。这里还有瑜伽班、跳操班、动感单车……只要是会员,免费有教练。小区绿化非常之好,到处是草坪和树,已有迎春花和榆叶梅开放,阳光下,迎春花闪烁着一团团耀眼的明黄,榆叶梅舒展着一枝枝雅静的红粉,与那明黄的热烈遥相呼应。一条条青石板小径通向草坪中青石板铺就的平台,平台上有长椅,长椅上有老人,老人在沐浴西下的太阳……简佳不禁拉住了小航的手,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们在此老去的地方!小航不知简佳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她的喜爱和满意,于是开始从专业人员的角度向简佳作专业介绍。“不要以为小高层仅仅是一个方便,小高层主要意味着,单位面积里居住的人少;意味着,人均空地相对大。现代居住,环境越来越重要,绝不能简单理解为一个装人的水泥建筑……”
  简佳笑起来:“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又开始犯职业病了。”
  小航也笑了:“那,我们明天来交定金?”
  简佳说:“交首付。”于是就这么定了。
  简佳心里头充满幸福,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尽管知道前面还有很多的困难,但她相信,只要他们俩同心同德,所有困难都会过去。毕竟,要结婚的是他们而不是别人。
  把所有的存单存折加好,简佳满意地发现自己的钱还真不少。至少,交首付她出三分之一没有问题。这让她颇有成就感。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她一下子从心底里微笑了,肯定是小航。只有小航,才会不期而至。不料一开门,来的是小西。小西也来找小航。小航去哪儿了?
  小航正开着车在马路上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像上次那样,跟着绿灯走。他一直在想的是,这件事简佳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们俩现在无话不谈,工作上的,生活中的,马路上遇到的,甚至中午单位吃的什么菜,她都会发短信告诉他,那让他感到了一种由家常琐屑小事串成的依恋和信赖——女人对男人的依恋信赖。这种感觉让他迷醉。但是,跟刘凯瑞拉赞助——而且是为他的爸爸——这么大的事,怎么只字没有听她提起过?不用说,是在刻意瞒他,为什么要瞒他?付房款首付的存款他昨天就拿出来了,当时还觉着不少,挺有成就感,现在想想,真是可笑,那存款的分量之轻现在只能使他感到屈辱。分量的轻重永远是相对而言,此刻,相对的便是刘凯瑞。小航陷入久久的沉思,头一次发现,在同简佳这件事上,他是过于自大过于自负了。他一直认为,障碍只在简佳那边,是简佳觉着她配不上他,却从来没有深入想想,没有把自己和刘凯瑞放在一块儿比比,客观比比,在女人那里,谁分量更重。在需要青春需要热情的时候,他重;但是在需要金钱需要物质的时候呢?他远不是对方的对手!……

  第十四章
  再一日,何建国下班后去接哥哥时,碰上他在背水泥板。那水泥板高达两米,沉而硬,背起走,在后头看,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块块水泥板在移动。何建国当时眼圈就红了,发誓说一定要给哥哥换个活儿。何建成不同意,他知道弟弟难,不想再让他作难。他不怕吃苦,只要不白吃、能吃出个结果就好。他喜欢北京。来到北京,觉着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私心里想,要是能在北京扎下来,以后,把孩子接过来上学,就好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寄希望于孩子。虽说是俩闺女,但在城里,闺女儿子真的都一样。像他弟媳妇,不就跟男的一样上班拿工资吗?还有小西妈,比小西爸还得强。但是何建国根本就不听哥哥说了些什么,一颗心完全被愤怒和屈辱占据。昨天给小西打电话询问此事,她答应说马上问她弟弟,说她亲眼目睹了负责安排工人的包工头对她弟弟那种竭尽讨好之能事的逢迎,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了,让何建国尽管放心,保证没有问题。当时何建国一感动,还就深夜打电话打扰了顾家一事道了歉。小西说没事,说开了就好了,没事。完后她就再没来电话。他也没去电话。觉着不来电话就是没问题了。没想到来到工地上,看到的却是这个——哥哥干的活儿还不如昨天那活儿!狂怒之下不失冷静,想顾小西如果是这个态度,那就说明她豁出去了,准备硬碰硬了。她不怕他跟她离婚,或许,看到他家里有无休无止的事要麻烦她,改变了主意,又想跟他离婚了呢!这个时候,他就得改变策略,不能跟她硬碰硬。无论如何,哥这事还得她家给办。无论如何,得先糊弄着她帮哥的事办了再说其他。
  接上哥哥回家后,何建国跟爹商量,咋办。最终,他们决定去小西家一趟,打的名义是,建国爹来北京了,看看亲家,顺便,何建国还可以为深夜打电话惊扰了二位老人道一个歉。决定明天去,晚上去,晚上可以叫上何建成一块儿。一来,何建成去了,提给何建成调工种的事,就显得比较自然。二来,晚上他们一家子都在,白天就小西爸在,小西爸一点儿事不管。
  次日,白天何建国上班,建国爹做去看亲家的准备,上门总不能空着手。可是,不空手他们又能给人家啥?说起来也就是个“自家地里种的”还拿得出手,这回来又没带,光顾给大儿子带行李了。建国说这个问题好解决,小区前面就有个超市,去超市买点儿玉米面小米子带上,就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就行了。事先给小西家也打电话联系了,小西爸接的,很热情,说是欢迎,白天就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晚上,中午还可以在家里吃顿饭,家里有小夏。心里,是不想让建国爹他们晚上来打扰小西妈,她上一天班够累了,晚上需要放松一下,陪一个毫无共同语言的人说话,是很累心的事。建国爹却说白天去不了,白天建国得上班,只能晚上去。他和小西爸是一个思路,白天小西妈不在家。小西妈不在家他去干啥?白天去,就小西爸在家,两个老头儿说点儿不咸不淡的话,礼数到了,算完——这家人家心眼忒多!
  小西爸听建国爹执意要晚上来,放下电话就给小西妈和小西分头打了电话,让她们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接到爸爸电话后小西想了想,她知道他们来是为了什么。
  小西当即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叫妈妈晚上不要回去了。她很怕建国爹当着妈妈的面说什么“亲家母不中?找她看病的人里就没有大官”?妈妈肯定当场回绝。那结果肯定就是,当场闹翻。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她也不回去了,就说加班。她回去何建国肯定要问他哥的

事,当着他哥他爹的面,让她怎么说?说小航现在为简佳的事与全家人为敌,就是不想给他们办?当然不能。家丑不能外扬。而后,她给爸爸打电话说了她的安排,爸爸同意,说她们不必回去,有他一人在前线作战,足矣。
  小西爸带领着小夏在家做饭,怕饭不够,还特地去买了个大号电饭煲,他们家人主食吃得一向少。菜的花样不必多,分量得足,“硬”菜得多。鱼都不行,得猪肉鸡肉。按照小西爸的理论原则,小夏负责具体实施。烧了一大锅糖醋排骨,买了一只大香酥鸡,另外还炖了肘子肉。肉香气从家里一直飘进楼道,人人走进楼道都会不由自主深吸一下鼻子……
  天安门华灯初放,何建国开着车带着父亲和哥哥沿长安街走。何建成穿着弟弟的衣服,在弟弟家洗过了澡,头上还喷了摩丝。这一收拾,看上去比白领还要白领。爹特地让他坐在前面,为的是让他看风景看得更清楚些。他是头回到北京来,来的当天就被送上了工地,哪里都没去过。何建成和弟弟长得极像,气质也像,端正的五官中透着淡淡的忧郁。他坐在弟弟旁边,看弟弟熟练驾车,看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觉得如在梦中。天安门是他从课本、书中、电视里听到看到无数次的地方,这地方对他来说如同童话里的水晶宫,虚幻而神秘;如同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祖国的心脏……雄伟壮丽……金水桥……人民大会堂……那一切的一切,而今近在咫尺置身其中,却一点儿不觉着高兴,相反,感到忧伤。不能不再一次地想,倘若,当初抓阄,是他抓上了呢?心马上抽搐了一下。这些年来,弟弟上大学,留北京,结婚,买房子,他为弟弟高兴的同时,每一次,心都要像这样被针扎了一样地抽搐。背地里,怨过爹妈,怨过命,但最终,还是得面对现实,在农村干活儿,结婚,生子。妻子也是按照农村标准找的,没多少文化,听话能干,长相上看得过去。农村女子,长得再好,几年农活儿干下来,再生上个把孩子,看上去也就都差不多了,面黑肉糙,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皲裂,与男人的手的差别,只是小一号而已。书上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建国爹坐在后座看着前面的两个儿子,心里头难过得要命。什么是命?这就是。论说,老大比老二还要聪明好学,就因为投错了胎,投到了他家,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他知道老大心里不甘,这孩子心气高着哪,要不,他考试也不会考那么好。也问过他,他从来都说“没啥”。家里为供老二上学,快十年了,没给他盖上房,每每提及,他也说“没啥”。可惜了老大了,聪明,志气高,心眼又好,却不得不跟他这个爹似的,土里刨食!“建国,啥时候方便了,叫你嫂子带着你侄女,一块儿来看看吧。”建国爹说。没等老二开腔,老大已抢着说了:“再说吧。”何建国假装目视前方集中精力开车,根本不敢看哥哥,一颗心早已被那熟悉的惭愧、忧伤紧紧攫住,让他窒息。这时听爹说:“建国,这次去他们家,有这么几件事要办,一、你和你媳妇的关系,要趁今天两家老人都在的工夫,缓和下了;二、你哥的工作问题。这事不用你们张嘴,我说。我就不信我豁出这张老脸,他们能不买账;第三件事,”何建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还有第三件事,什么事?建国爹说:“你们生孩子的事!”
  “爹!这事不许说!”何建国断然道。
  “这事不说第一件事也就不用说了。让你们缓和关系为啥?就为了孙子!就你那媳妇,要是再说不生孩子,你要是不跟她离你就不是我儿子!”
  何建国缓和了口气:“爹,这事咱们再说好不好?生孩子也不是说生就生的事,咱先把眼前的、当务之急的事办了,好不好?”
  何建成忙道:“爹,建国说得有道理!”
  建国爹重重地哼了一声,总算是没再吭气。
  小西到医院里找妈妈,妈妈说在办公室等她。推开办公室门,灯没开,没人。正要离开,听到妈妈叫她,定睛一看,妈妈在长沙发上躺着呢。她吓了一跳,扑过去连问妈妈你怎么啦,妈妈说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小西惭愧得无以复加,若不是因为她,妈妈何至于下了班还得在办公室里躺着不能回家?在妈妈身边坐下,拉过妈妈的一只手合在自己的手里,妈妈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摩挲着妈妈的手,她说:“都怪我,给您惹这么多麻烦。”
  “建国这孩子总起来说还是不错的。”
  “光他不错有什么用!”
  “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能够这样孝敬他的父母,说明他心地厚道。”
  “孝敬也不能没有原则!他爹妈让他去杀人他也去?这叫孝敬啊?这叫软弱!叫愚蠢!叫助纣为虐!”小西恨恨。小西妈却突然自顾笑起来。小西不解:“妈,你笑什么?”
  “唉,把你爸一人扔家里对付你那个老公公,真够难为他的了。”于是小西也笑了。这时妈妈说:“对了,小西,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老中医,专治习惯性流产。不过他去贵州了,等他回来我带你去找他。”小西没吭声,小西妈:“小西?”
  “没戏。妈妈,没戏。我看书了,没戏。”
  “你看的书是西医的书,西医治不了的病,中医——”
  “你们西医说中医压根儿就是骗人的……”
  “胡说!我是西医我就不这么认为,那样说不是偏见就是无知——”
  小西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打断妈妈:“妈妈,你歇够了吗?……歇够了咱俩吃饭去啊!”妈妈从沙发上起来,二人向外走,小西说:“我带您去个好地儿,正宗绍兴菜,做得特好,就是贵了点儿,不过别怕,我请客!”
  小西妈笑了:“你请客,好大的口气!你整个人都是我养大的,请我吃顿饭还不是应该的!”
  “可我并没要求您养我啊!是您要生我,您生了我,抚养我就是您的义务和责任!”
  “把你这套理论跟何建国的父亲说去!”
  “那他还不得杀了我!”
  小西妈皱眉笑,小西也笑,挽起妈妈的胳膊沿病区走廊远去。
  顾家门铃响了。响得正是时候,家中一切就绪。菜都上了桌,怕凉,还用碗扣上了。米饭也做好了。灶上,还炖着只沙锅,到饭吃一半的时候再上。没准备酒,怕一喝上酒,时间上难以控制,小西妈晚上十点就得休息。
  不料建国爹带了酒来。他总觉得光带点儿“自家地里种的”杂粮分量不够,于是自作主张买了两瓶酒,精装的二锅头。他进门后一把握住小西爸的手,亲热地说:“亲家啊,我看你这命贱得很啊。”
  何建国赶紧在一边翻译:“爸,在我们那儿,说命贱是活得长的意思。活得越贱就活得越长。”
  小西爸呵呵笑道:“同贱同贱!”又跟何建成打招呼,“这就是建成?小伙子很帅啊!”
  建国爹接道:“有啥用?再帅还不是当力工,挖沟开渠扛水泥板!”
  小西爸假装没听见——他们来的几个可能的目的小西都跟他说过了——他叫小夏:“小夏啊,快给客人倒水。”又对建国他们说,“走走走,咱们去沙发上坐,先喝口水歇会儿,就洗手吃饭!”
  建国爹不坐,扭着脖子四处看。显然,他在找人,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于是问了:“亲家母不在家?”
  “还没有下班。”
  建国爹这才到沙发上稳稳当当坐下,“那咱等她回来一块儿吃。”
  “她晚上不回来了。科里有重病人。”
  建国爹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何建国脸上也不太好看。但他极力忍着,对父亲:“医生的工作就这样。医生的工作时间表,要依据病人的需要而定。”
  建国爹不理儿子,对小西爸道:“亲家母也是,官大不由己啊。早知道她今天忙,俺们就改日了。要不,知道的,说是我们来得不巧,没挑日子,赶上人家忙,没见上面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躲着俺,不愿意见俺哩。”
  小西爸假装听不出来弦外之音:“可不就是?医生这个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没日没夜没时没刻。”这时小夏送茶上来。小西爸趁机转移话题,对建国爹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们说谢谢,一直没有机会。”
  建国爹愣住:“啥事?”
  小西爸一指小夏:“小夏!……在这里干得非常好,学东西快,上心,很努力。自从她来以后,我们家的生活水平有了质的提高!听建国说你们为给我们找好这个人,费了不少的心思。”
  建国爹摆手:“说不上说不上!不过,宝安媳妇确实是俺村里数得着的好媳妇。”又对小夏,“宝安媳妇,听见了吗,俺亲家夸你啦!好好干,人家待咱不薄,你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来这儿后人家给置办的吧?”小夏点了点头。建国爹:“这样就对啦,人心换人心,两好加一好!”
  小夏点头,请示小西爸:“顾教授,现在开饭?”
  建国爹道:“建国媳妇和她兄弟呢?”
  “小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不容建国爹再问,对小航屋里叫:“小航!吃饭!”
  “不想吃!不饿!你们吃吧!”就在屋里答了这么一声,连门都没开,连个脸都没露,家里头一下子进来这么一大帮人他不会听不到!这下子,不仅建国父子觉着愤怒,连小西爸都觉着脸上挂不住了,小航此举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腾腾腾走到儿子门口,开门,门锁着,不假思索嘭嘭嘭地敲,片刻,门开,小西爸抢先一步进去,小声有力责问:“你是怎么回事,起码的礼貌礼节都不懂吗?!”
  小航根本不说话不解释,拿起手机就要出屋,想想,又把手机放下,放下前关了机。出屋看到建国父子们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径去门厅穿鞋穿外套,开门,走了!
  小西爸极为尴尬,对建国父子摇头苦笑解嘲:“青春期,都这样,没办法!”
  何建国忍不住道:“他这青春期也太长了点儿吧!”在场的除了小西爸,为小航行为而尴尬的,就得属他了。
  何建成说:“爹,这酒用不用打开?”态度极认真郑重,像是这酒开不开是多么大一件事情,自然而然不动声色地转移开了话题,化紧张气氛于无形。
  小西爸不由得注意地看了何建成一眼想,这孩子,心很细很懂事很有眼力见儿呢!那边,建国爹听儿子这样问,把小航事暂时撇到一边,命令小夏:“宝安媳妇,去拿起子,开酒!”
  小夏看小西爸,小西爸略一思忖,知道这酒今天是势在必喝,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对小夏点了点头。小夏得令拿着酒去了厨房,小西爸趁此招呼大伙去餐厅就餐。都坐下了。建国爹从小夏手里接过酒瓶对小西爸说:“这酒您一定得喝,不喝您就是看不起我们……”
  看着小西爸为难的样子——他实在是不愿喝酒——何建成道:“爹,教授不能喝就算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建国感谢地看哥哥一眼,这种场合,他的身份,不好为小西爸说话。
  建国爹悻悻地放下酒瓶。小西爸想想,自己拿起瓶子倒了小半杯,举起:“来!欢迎你们的到来!有安排不周的地方,请多包涵!”说着一仰脖把酒全部喝下,“我先干为敬!”
  建国爹脸色立刻缓和了,倒满一杯子酒一口灌下:“亲家啊,你不跟俺见外,瞧得起俺,俺就知足了。你不能喝酒就别喝,你只要有这个心,就够了。”
  “吃菜吃菜!”小西爸招呼大家,同时也招呼小夏,“小夏,你没事了吧?……没事赶紧坐下,吃!”
  建国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用不着!”
  “又不是坐不开。一块儿吃,要不菜凉了。”小西爸道。
  建国爹摇头:“不中!”同时耐心开导小夏,“宝安媳妇,不中!人家对咱好咱领情,咱自个儿心里可不能没点儿数——主人就是主人!”
  “什么主人不主人的。小夏来,是来帮我们分担家务的,不过是分工不同,人和人是平等的。”
  “人和人是平等的?”建国爹叮问了一句。
  “平等的。”小西爸点头。
  建国爹又倒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摇着头笑:“也就是说说罢了。他人和人能平等吗?打个比方,一条道上,有骑马的,有骑驴的,还有挑担的,平等,咋平等?要平等不就都骑马了?……亲家,你是教授,学问比我大,大得多,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我告诉你说,这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别人不说,我这俩儿。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个家里头长大的,就因为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没上,结果咋样?上了大学的,一年到头坐在屋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冬有暖气夏有凉风,拿钱还多;没上大学的呢,见天下地上山,累一年下来,挣不了仨瓜俩枣。寻思到城里来找个挣钱多点儿的营生吧,干的那活儿,驴都不干!”眼圈有些红,伸手去拿酒杯,酒杯里没酒,他直眉瞪眼看小夏:“宝安媳妇,倒酒!”酒倒上后,又是一口灌下,而后道:“住的地方,也太孬,就是个牲口棚!”
  何建成忍不住打断父亲:“爹,来时候不是说好不说这些的吗!这已经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了,建国和小西为咱闹得到现在都不说话!”
  小西爸又看建成,心里对这孩子的印象越发的好。同时不由得就对建国爹的心情有了些感性的理解。是,这么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就因为家里拿不出钱来供他,命运就遭到了这样的改变,不能不让人痛惜,他一个外人都感到痛惜,何况亲爹?
  建国爹受到何建成提醒,开始说来的路上定下要说的事。“亲家,今晚上来,一是来认认门,二是想说说这两个孩子的事。我也知道,小西嫁给建国,是有些委屈,我们一个农民家庭……”
  “哪里哪里!”小西爸摆手,“你看如今的财富排行榜上,一半都是农民家庭出身!”
  建国爹也摆手:“那些人是些啥人咱不知道。咱只知道咱家里条件差,让媳妇受了不少委屈。年了节了,俺们那儿冷,屋里头没暖气,头年建国说要带媳妇回家过年,建国他娘和他嫂子一宿没合眼,给他们纫被子,用新打下的棉花,里外三新,纫了三床被子一床褥子——”说着,先后竖起中间三根指头和一根指头。
  “知道,我们知道。小西回来也都说了。小西这孩子从小跟我母亲长大,我和她妈妈工作忙,顾不上管她,给惯坏了,过于任性,也娇气。”
  “主要还是俺们穷,条件孬,建国说话做事也有不周全的地方,得罪了小西,你看,我一来,小两口就闹矛盾,一来,就闹矛盾,闹得我这个心里头很不好受。所以,我今晚上来,就算是给你们赔不是了。你给小西说说?”
  “没问题没问题。小两口打架说出点儿过火儿的话,是常有的事。要照您这么说,我得替我们家小西给您赔多少不是啊?回头小西回来,我跟她说。”然后扭脸对何建国说:“建国啊,小西是女孩子,有空的时候,你主动给她打个电话,谈一谈,沟通一下,啊?我跟小西妈,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每次都是我主动。我们是男人——”
  “对!男人是不能跟妇女一般见识!”建国爹也对儿子说,“给小西打电话,这就打!”小西爸说不用这么急,建国爹坚持:“去!打去!”何建国想想,起身去了。最终促使他打电话的原因是,看今晚顾家这阵势,小西妈指望不上,都躲出去不见他们了,态度不言自明,那么,只有请小西出面,请她跟小航说说,把他哥哥的工作调换一下。
  何建国没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用的自己手机,去了阳台。他不想让人听到他打电话的内容。道歉和献媚一样,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场,因为那样会使道歉或献媚者有心理障碍,直接影响到道歉或献媚时的水平发挥。
  小西接了他的电话,开始她不想接,妈妈催促她接。电话里,何建国诚恳向她道歉,并请她向妈妈转达他深夜打电话惊扰的歉意。小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对方一说软话她就容易放松警惕,容易以诚恳对诚恳,当下就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建国,我知道你难。夹在老婆和父母中间的男人,很难。我不反对你孝顺父母,但不能没有原则,你得学会说不!能办的事,办;不能办的事,就是不能办——”
  殊不知这边何建国正不知该怎么把话题引到这上边来呢,那边小西主动提及,他立刻不失时机地给小西上了一堂关于文化差异城乡差异的课,当然这之前,先得站在小西立场上谴责一番农民的愚昧落后——先要“同情”,而后才有可能“共情”——他说:“我知道我们家有时提的要求荒唐过分,但作为一个出身农村考进北京的孩子,我同时也深知这种城与乡之间价值取向和文化认同上的巨大差异。那差异不是说说道理就能够说得通的,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道理。什么叫做入境问禁入乡随俗?什么叫做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就是。就是我何建国,就算我有着此刻的认识和文化,一旦回到我的沂蒙山老家,也做不到与现实对抗。”
  …………
  与此同时,餐桌上,建国爹也正在和小西爸理论这事。小西爸答应小航回来后同小航说。正说着呢,小航回来了。小航出去吃的饭,他是有意躲着何家人的,何建成的事情使他内疚,解释又无法解释,有法解释他们也未必信,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信何况他们?小航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吃完饭开车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估摸着何家人该走了,才回来。一进家门就后悔,该先打个电话问一下的。进来后淡淡地跟何家人指向不明地说声“你好”,就去饮水机处接水喝,晚饭有点咸。水没了,小夏说打电话要过水了,马上送来。小航点点头就去了自己房间,顺手,关上了门。片刻后又探头出来,问小夏看到他的MP3了没有,小夏进去帮他找时,建国爹问啥东西没了,小西爸告诉了他是什么东西后又找补一句,说是他儿子就这毛病,爱乱放东西。不一会儿,小夏出来,建国爹马上关心地问东西找着了没有,得知找着了后,方放心地点了点头。不料送水工来了后,小西爸叫小航把钱付了时,小航钱包又找不到了,又问小夏。小夏去卫生间给他找来了钱包。钱包在他换洗的牛仔裤兜里,被小夏掏出来放洗衣机边上了。小航拿钱包付钱给送水工,听建国爹说:“亲家,小航回来了,你不跟他说说?”
  小西爸在心里叹,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当场要答复,很容易把别人和自己都逼进死角。他以为家家都像他家似的,老人说一不二。他儿子早已年满十八了,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和意志。就是未成年时,他们也一向尊重他的意见和选择。没人时,他可以好好问问情况,跟儿子谈谈,当着这么一伙子人,叫他怎么跟儿子说?
  小航闻言却主动问了:“跟我说?说什么?”他不想让父亲替他为难。
  建国爹张口结舌,他乍接触小航就有点儿怵他,青瓜蛋子愣头青,最不好对付,于是只跟小西爸说话:“亲家,你说还是我说?”意思当然是“你说”。
  小航正要开口,被小西爸摆手制止。他看出小航情绪不对,这时说非闹崩了不可,他决定用缓兵之计,否则这样纠缠下去,小西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休息?他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建成的事情,我们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得想办法帮着解决!”
  “我们尽量!”
  “你的意思是,连这点儿事,你都不能保证?”
  “不能。”
  建国爹一拍大腿,起身:“好好好,我明白了!……亲家,我们是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该赔的不是也赔了,不该赔的也赔了。你闺女要是还愿意跟建国过呢,就好好过,要是不愿意呢,就给句痛快话!”高声冲阳台叫,“建国!走!”
  何建国闻声出来。他其实早跟小西通完话了,就是不想进屋,宁肯一人在阳台上看月亮。他不愿意看到父亲难堪或者看到由父亲造成的难堪局面,更受不了小西爸妈家的气氛和小西爸的态度。不愿意见他爹他哥,不说,躲着藏着,留她爸一人在家里应付。觉着自己高别人一等是不是?不稀罕跟他们打交道是不是?说呀!不说。不说不说吧,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人和人都是平等的,真他妈虚伪。更虚伪的是他自己,明明对这家人充满了反感,却还要虚与委蛇笑脸相迎,为了一点点的实际利益。
  …………
  何建国开车带父亲哥哥走。建国爹一上车就说:“我看你这个老丈杆子,就是一个怕老婆的汉,没啥大出息。”停停,“你那个亲家母也真刁啊,就硬是能躲着不见。”
  “爹,我看这事你也是催得太紧——”何建国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想拱火。不料爹还是火了。
  “事儿是没落在你的头上!要是你哥上了大学,你干力工,看你是不是还觉着我催得紧!”
  何建成忙道:“爹!爹!我也觉着你是催得紧了点儿。这事是咱求人,不是人求咱!”
  见大儿子开口了,建国爹这才不说什么了。却仍是愤愤:“他家那个儿子,什么东西!统共回来屁大点儿的工夫,一会儿找什么P3,一会儿找钱包,啥意思?”这样说着,还不解气,这一晚上,他受的气委实太多!瞪一眼前方开车的老二,愤愤然又道:“整晚上的,就耍你爹我一个人——舍出一张老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到头来,人家还不让贴!我儿子倒好,跑到阳台上躲清闲去了!”
  何建国一声不响,任爹数落。心里头想,不求她家了,永远不求了。哥哥的事,他想办法解决。调动起所有关系,辗转托人,也得给哥哥解决了!
  …………
  接到小西爸的警报解除电话后小西母女回了家,由于何建国的道歉小西心情不错,一进家就跟爸爸开玩笑:“爸,今晚上让他们折磨得够呛吧?”
  “不要这么说话,他毕竟是你的公公,虽然说‘人俗少义理’,但——”小西妈摆手打断丈夫的掉书袋子,让他说正事。当说到不给何建成安排好工作,他们就有可能让何建国跟小西离婚时,小西妈生气了:这是什么逻辑,讹人啊!离婚就离婚,谁怕谁?小西爸说理解吧,他们认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不是办不了,是我们不给办。小西妈说就是不给办又怎么了?小西爸道这些话是不能讲的,讲不通,彼此的环境、处境、观念,差得太大。小西爸的这种感触在亲眼看到何建国的哥哥何建成后,尤为深切,并且,深感同情。“你是没见,建国那哥哥真不错,太可惜了!建国也是个好孩子……”
  小西妈长叹:“他要是不好,事情倒好办多了。”
  问题又回到了起始处,于是,都不说话了。没话说。

  第十五章
  上午一上班,简佳就跟主任请好假说是下午有事要早走一会儿,早就跟小航约好下午三点在售楼处集合,交首付。当时小航说开车来接她,她坚决不让。她在东南,顾小航在西北,售楼处亦在西北,何必?小航同意了,但是叮嘱她不得以任何借口迟到或者不到,因为,交购房首付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意义远超过购房本身的事情。昨晚回到住处,她给小航发过短信,没什么特别的事,说说话而已,小航没回。打电话过去,说是“没有开机”,想是手机没有电了,又不敢打顾家座机,只好忍了一晚上。一个晚上都没能联系,很不好过。上午开了一上午会,讨论顾教授书的封面、印数、宣传方案以及书的题目,发行部也派人参加了,因为有赞助有刘凯瑞,发行部对这本书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按常规,他们才不会对这样一本无名作者的学术书有兴趣。会一直开到中午吃饭。这其间简佳溜出去给小航打过电话,“无人接听”,想他正忙,也可能因环境嘈杂没有听到。他说过,今天上午去工地。中午吃完饭她出去洗碗的工夫,小航打电话来了,打的办公室的座机,小西接的。洗碗回来后小西告诉她,小航来电话了,说是下午他有事,他们约好的事情不能去了。简佳不信,当场给小航拨电话,这次小航接了,声音礼貌得不正常,如果不是说冷淡的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问那什么时候再去,说是再说吧。接着说他正忙,不容她再说什么就收了电话。简佳慢慢收了电话,心里感觉不妙。她看小西,小西也正看她。于是,她直截了当问了:“小航怎么了?”
  小西简洁道:“你跟刘凯瑞谈赞助的事,他知道了。”
  “你跟他说了?”
  “刘凯瑞跟他说的。我没否定而已。”
  “你为什么不否定?”
  “首先,我没想到。其次,你怎么不想想你们的感情为什么这么脆弱?这么一点儿事都经不住,这叫事吗?……早劝你别动真情别动真情,你总认为我是为我弟弟不是为你,现在知道我为谁了吧?为你们俩!小男孩儿的变数太大,对你有感觉的时候,怎么都好;稍不顺心,掉头就走!你们俩呀,迟早得有这出——”
  简佳不等小西说完,拿起电话拨小航电话。小航接了,说“你好”,从前他接她电话时从来不说“你好”。但此刻简佳已顾不上计较这些,话语简洁直接:“下午三点原地点集合我等你!”说罢收了电话,同时心里也拿定了主意,他如果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那小西就算是说对了,他们俩真的不合适。
  下午简佳本来想早一点儿赶到,不料因为路太远,对堵车时间估计不足,不仅没能早到,反而迟到了五分钟。那一路她急得呀,一身身地冒汗,如果因为她迟到他走了而最终导致他俩分手,她哭都没地儿哭去。车行至北三环时,干脆停下不动了,据说联想桥附近发生了交通事故。司机拿起份早报看,一版看完了看二版,二版看完了看三版,令简佳对他这种不同仇敌忾不风雨同舟的态度痛恨不已,殊不知人家这也是修炼出来的职业素质。车队里还夹了辆救护车,呜呜地叫,有什么用?一长串车,头连尾尾连头亲密无间,这阵势,别说车,过个人都难。据说墨西哥城因道路堵塞,有大亨已乘直升机上班,停机坪就是自家公司大楼的楼顶,有钱真好。但是前提是不能所有人都有钱,否则特权优势就又没了。你想啊,如果很多人都能乘直升机上班了,就像现在很多人都乘私家车出租车上班了一样,那么,空中便也会堵。堵在空中还不如堵在陆地,浪费能源不说,万一撞下个把飞机来,后果不堪设想。足可见科学无休止、过迅速地发展,对人类真不是什么好事。……正在简佳胡思乱想的当口,车移动!交通事故解除!她看了下表,长长出了口气。倘若剩下的路没什么意外,她按时赶到还有希望。
  她迟到了五分钟。下了出租就向售楼处跑,跑近时,止住,看到小航了,站在售楼处门口,颀长的身材,俊朗的面孔,正在同什么人打电话。简佳痴痴地看他,竟有点儿不想走过去了。小航肯来,肯等她,说明他还在意她,想听她解释;但是,万一听完了她的解释,他不回头呢?还不如就这样,保留着一线希望。这时顾小航偶尔向这边看来——也许不是偶尔,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四目相对。他匆匆对电话说几句什么,收了电话,走下台阶,她迎着他,走过去,二人走近,停下。简佳想应该她先开口,但是还没容她开口,小航先说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和他谈赞助。”
  “我没有说没和他谈。”
  “这就等于是骗我。”
  “我不这样认为。我并没有说假话。”
  “假话有两种,一种是,把黑的说成白的;一种是,把黑的隐瞒起来。”
  “小航,你不能不讲道理!不提他是不愿意让你多心,不愿意让你苦恼。我想我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可不可以问你,你还有什么会让我多心、让我苦恼的事,没对我说?”
  简佳愤怒得眼睛放亮,转身就走,小航哼一声也转身走开,二人相背离去。
  …………
  六编室电话响了,小西接的电话,刘凯瑞助理打来的,要求出版社在顾教授的作品研讨会上,请作者谈他们的房地产项目,具体要求是,谈他们房地产项目的人文精神,被小西一口回绝,尽管谈人文精神是她爸的强项,但你没法叫他谈啊!她爸要知道这书非赞助而不能出,赞助还得他本人亲自出面给人家说好话唱赞歌,肯定不干,宁可书不出也不会干。她太知道她爸了,典型的旧式知识分子,做事先要对得起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不由得埋怨简佳当初怎么没把这事说清楚,简佳说当时跟刘凯瑞说的时候并没有说这个。于是小西一挥手,“那就不管他。反正赞助合同已经签了。”“合同是签了,可是款还没打过来。”小西一下子傻了。简佳说:“要不,我给刘凯瑞打个电话问一下?”小西低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弟弟和简佳吹了的事小西已经知道了,尽管一直以来这是她和爸妈期望的结果,但一旦成为现实,她还是不能不为那两个人感到遗憾,还有内疚。不管怎么说,是她的不作为导致的他们俩分手。也自我安慰说外因是变化的根据,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本,他们俩的根本就是,根本不是一个筐里的人。想是这样想,心里的那份内疚却无法完全消弭,尤其当看到简佳一如既往为爸爸出书的事尽心尽力时,更觉不是滋味,觉着自己像个小人。曾经还怀疑人家简佳帮助爸爸出书是为了讨好爸爸,不是小人又是什么?这工夫简佳打完电话,对小西说刘凯瑞没这个意思,是他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他让他们马上把款打过来。小西边点头边在心里感慨:什么“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刘凯瑞不发话,底下人擅自做这主干吗,吃饱了撑的呀?这不过是因为简佳找他了,他碍于简佳的面子,才这么说。换句话说,他对简佳,除了结婚这一条外,真的是有求必应。他是爱她的。
  “谢谢啦。”小西道,停停,又讪讪道,“简佳,我反对你和小航,真不全是为了小航。”
  “主要是为小航。怕你弟弟吃亏!”
  “也是怕你伤心!我说过,小航是男孩子,再吃亏能吃到哪儿去?”停停,又道,“先声明啊,我这绝不是把你往刘凯瑞那里推——我诚心诚意地说,作为一个男人,刘凯瑞确实不错。有钱,又爱你,多少女孩子扑都扑不着呢……”这时,简佳脸上露出的嫌恶让她闭上了嘴。那嫌恶可能是针对刘凯瑞的,但是,更有可能是针对她的,针对她的这种行径。她低头假装打字,打出来的字是什么意思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打了一会儿,抬头,鼓足勇气对对面的简佳道,“简佳,需要我去跟小航解释一下吗?”
  简佳凝神看她,反问:“解释什么呢?”
  小西答不上来了。接着打字。又打了一会儿,停住。“简佳,问你个事儿吧?”
  “说。”
  “如果刘凯瑞现在要跟你结婚,你跟不跟他?”
  “没有这个如果。”
  “假如!”
  “那他就不是他了!”
  “明白了。”小西点着头道,“其实你在意的根本问题是他不跟你结婚,跟简·爱似的,你在意的是那个正房的名分。”
  “你怎么不说我跟简·爱似的,不想当有钱人的宠物?”
  “当宠物好还是当老婆好,这事得看怎么说。打个比方吧,要是让你选,做有钱人的宠物还是做——”她想了想,“何建国他哥他们那种人的老婆,你选哪个?”
  “这也太极端了。”
  “极端才能说明问题。”
  “你想说明什么问题?”
  “物质和情感无法截然分开。”而后又推心置腹,“远的不说,我和何建国,感情深吧?当初也曾是海可枯石可烂什么的,怎么样现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是好的!下决心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吵架的时候,也是真的。说明什么?人不可能完全左右自己,人同时还总要被周围左右被你自己的变化左右。简佳,从本质上说你我的情况完全相同。不要认为有了爱情就有一切,以为爱情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历经摧残磨炼不改本色,不不不!因为,爱情不仅仅是精神的,同时也还是物质的……”
  简佳只是一言不发。
  北风呼啸,树枝在风中摇曳,雨夹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化冻的河水又结上了一层薄冰,所谓的倒春寒来了,感觉上比冬天还冷,令何建国忧心忡忡。为了他住在工棚里的哥哥,更为了一直对哥哥住那种地方而耿耿于怀的父亲。该安排父亲早走几天的,早几天还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呢!父亲拖着没走,是为他来的几件事没一件落实的,总是心有不甘。
  这些天,小西一直住在娘家没有回来,美其名曰,她不在,他们父子三个团聚起来方便一些。是方便,不止一些,方便得多。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天天接哥哥建成回来吃晚饭。吃了晚饭,洗个澡,衣裳也让哥哥拿回来洗,洗衣机里一转,拿出来晾在有暖气的房间里,一夜就干,次日早晨起来,就可以穿了走。小西要是在,他敢这么做吗?就是她允许,他也受不了她在这些事面前表现出的隐忍大度和腹议。腹议是他的揣测,但却是百分之二百的事实。他也多次留哥哥在家里住,哥哥坚决不肯,哥哥实在是个懂得体恤的人。看着外面的天儿,建国爹愁肠百结,大儿子说今晚不回来了,工地上加班。昨天白天下一天雨没干活儿,今天就得加班补上。雨是停了,天却没晴,阴冷阴冷,这样的天儿还要连轴转地加班,拿人当人不?这天是周末,午饭何建国给父亲做的炸酱面,用五花肉肉丁炸的酱。父亲对菜好不好吃的评价标准就一个,香不香。炸酱时何建国用了很多油,加上五花肉浸出的油,一锅酱得有半锅油。再洗上几根章丘大葱,大葱蘸酱吃面,是父亲最好的一口。但就这,父亲也没吃多少,想着大儿子在外面受苦,想着这就要走了几件事没一件办成的,他怎么吃得下去?父亲吃不下何建国也吃不下,下的面剩了一大半,坨在锅里。父亲不吃饭,也不说话,就那么闷着头,一口口地抽烟,是在给他施加压力呢。何建国的感觉没有错,父亲对他非常不满,不明白这个老二为什么这么怕老婆!父子俩闷了很久,何建国沉不住气了,说,爹,我去小西家,接她回来,咱跟她当面谈。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舒展了一些。
  小西不在家,带小夏出去买东西去了。小夏要买东西请建国爹给捎回家去。考虑到她北京路不熟,小西妈让小西带着她去,并提前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她。小西出门前还带上了相机,说顺便带小夏去天安门看看。小夏听说带她去天安门,高兴坏了,说是没到过天安门,人家就不觉着她到过北京。来前,她上小学的闺女跟她叨叨最多的,就是天安门,让娘一定到天安门照几张相给她捎回来。闺女的课本上,关于北京天安门的课文有好几篇,老师还经常让学生用天安门做题目写作文。从天安门说起,一路上,小夏跟顾小西说最多的,就是她闺女。说得兴起,还掏出张二寸小照给顾小西看,照片上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大眼睛亮亮的,小酒窝浅浅的,非常可爱,由于还没有经过农村风雨劳作的洗礼,看上去与城里小孩儿无异。那照片小夏显然是随身带身上的,已经有了些折皱。看着那照片小西随口问了句:“你不在孩子不想你吗?”没想到小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咋不想哩?上回给她奶奶打电话,说是俺闺女夜里睡着睡着就哭醒了,边哭边叫娘……”小西没有想到。这是她头一次正视这个在她们家干活儿的农村妇女的内心世界感情世界,有一些意外。她总以为农村妇女对孩子的感情是粗糙的,不仅是对孩子,她们所有的感情都是粗糙的,以至于看着她在家里头里里外外地忙活,从没有想过要跟她说说聊聊。离开天安门后,她们去商场买东西,小夏看中了一套一百多元的儿童装,看了好久,终是放下了,舍不得买,后来是小西掏钱给她买了下来,她没说什么,她不太善说,但能看得出来她很感动。这期间,小西爸妈给她们打了无数次电话,每次电话内容大同小异,无外乎问小夏这东西或那东西放哪里了。于是当手机再响,小西干脆直接递给小夏同时笑道:“准又找你。我们家现在,离了你简直没法过了。”果然是找小夏,问醋放哪里了。收起电话后,两个人都笑了。从商场出来,路过动物园,小西不由得就有些惋惜,应该先带小夏玩,玩完了再买东西。小夏却说不碍的,这点儿东西算啥?她一个人就提上了!听意思是很想去。小夏当然想去,就算她无所谓,也得替闺女去。于是,俩人又决定去动物园。
  到动物园门口,小西去买门票,小夏没有想到,天安门都不要票的嘛!一张票二十块,两个人就是四十块,四十块钱够娃儿一个学期的学费了,不去了不去了要钱就不去了!但是小西根本不听她的,嘻嘻哈哈买了票后带她进去,还说,她们来的时间不对,赶不上动物园里海洋馆的海豚表演,哪天一定带她来看看。这一次小夏没敢贸然应承,而是先问一句,看海豚表演多少钱?一个人一百!她当时眼圈又红了,这次是因为感动。她红着眼圈说:“小西,你们家对人真好。……咱楼下那家,他们家阿姨是安徽的,跟我说,他们家主人都不让她在家里解大手,嫌味儿,她解大手都得去公共厕所。还总嫌她吃得多,不直着说不让她吃,整天跟她说吃多了不好,肥胖会引起很多病,说她已经有点儿发胖了……”小西听得哈哈大笑,那一瞬,觉着跟这个农村妇女情感一下子近了很多。
  小西不在家,何建国有些遗憾同时也庆幸。遗憾是为白跑一趟,庆幸也是为白跑一趟,回去可以跟父亲交差说小西不在。他对小西爸妈说他来接小西,既然小西不在他就不呆了,因为他爹这几天要走,他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做做准备。不料小西爸妈像看穿了他似的说,既然来了不妨坐一会儿,少坐一会儿,他们正好有些事想跟他谈谈。何建国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他知道他们要跟他谈什么,所以他才急着走,一如小西知道他爹会跟她谈什么,所以才会躲在娘家不露头。
  小西爸妈说的全是些说了一百八十遍的车轱辘话,什么你父亲岁数大了,对事情有一些难以改变的固有观念和做法,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该啊;什么你父亲没有文化,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在你那里就应当有一个分析判断筛选啊;什么我们一致认为你是个好孩子,很多方面比小西强,在单位里你干得也很好,上上下下都满意,这说明你是有思想有能力的,为什么一到老家的事情上,就会变得这么软弱这么没有原则了啊;什么老思想老观念,可以理解,改变不了,也不能怂恿、纵容,尤其是不应当往他们这儿推,他这样做的结果,势必要引起长辈之间的矛盾啊……何建国木着张脸,同时也木着个脑子,听,不得不听的时候,只能听,一耳朵听一耳朵冒就是了,要不,干脆不听就是了,想别的事。他开始想他哥的工作,昨天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起他哥的事,他朋友说可以帮他想想办法,就在这时,他听到小西爸叫他:“建国!”他茫然抬头,小西爸目光犀利:“建国,在处理你和你父亲你们家的关系这个问题上,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哪?”
  何建国吓了一跳:“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他的反应是过于强烈了,小西爸妈都感觉到了,相互对视了一下,眼睛里都闪过明显的疑惑。
  “建国啊,”片刻后,小西爸斟字酌句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
  这时小航屋门开了,小航从里面探头出来,对何建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问他妈是不是从他钱包里拿钱了,说是他钱包里的钱少了。小西妈“哼”一声说你知道你钱包里有多少钱吗!他说这次他记得很清楚,昨天下班回家路上刚从卡里取了一千,然后就回家了,到现在,门都没出,钱包里只剩下了五百,他银行取钱的回执都在。小西妈让他再好好回忆回忆。他就回忆了,回忆说今天早晨小夏洗衣服时帮他把钱包掏出来过,听到这里何建国脱口而出:“不会是小夏!”反应之迅速之强烈略显失态。
  小西妈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们并没有说是小夏。”
  “我的意思是说,”何建国有些尴尬,自我解嘲,“她要偷,全偷好了,哪有偷一半留一半的?”
  小航半开玩笑道:“姐夫,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抽张’!偷也要有艺术,细水长流,才能够常偷常有。”
  小西妈呵斥:“胡说!去,自己回屋找找去!”
  小航缩回自己屋里,但何建国脸色已然变得非常难看,明显对抗地沉默了。一时间,屋里气氛有些尴尬。小西爸又开始装没事儿人,起身向电话走去:“我去给小西打个电话,叫她赶快回来。别让建国等了。”电话拨通,随着顾小西手机彩铃的响起,小西和小夏说说笑笑大包小裹地开门回来了。
  何建国把小西叫到她的房间里,关上了门,严肃地跟她谈了一次。先是说了他爹这次来的三件事:一是他哥的工作,二是他们的关系,三是他和小西的孩子。然后,让小西权衡。小西凝神看着何建国那张异常严肃的脸:“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这三件事办不成,我们的关系就算到头了?”
  “难道一件都办不成吗?”
  “你觉着呢?”
  “我觉着,”何建国一字字道,“这三件事总有一件是在你的掌握之中的。”
  小西对他的态度异常反感:“何建国,你在威胁我吗?”
  “小西,你最后听我说一次,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我们可能真的是缘分尽了。”何建国没正面回答问题,自顾说自己的,“我爹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以他的经验,他认为你们家只要想,就能够做到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你替他想想,一天书没念过,一辈子就在那个小村子里转转,前年才刚刚看上电视。他以为,北京人个个手眼通天,跟党中央国务院住邻居,有啥难事,打声招呼就是!……我这样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如果说昨天何建国说这些话,小西还不会往心里头去的话,此刻却是听进去了,因为小夏。想到小夏在天安门、动物园时的欣喜,想到小夏对她女儿的感情,想到保姆在别人家干活儿的不易,她对何建国家突然间有了一些感性的理解。从前她不理解是因为彼此所处环境相差太大,使她想设身处地替对方想都没有可能。何建国虽然不知道此刻小西具体想的是什么,但是感觉到她对他的话听进去了。说实在的他没敢希望小西能把父亲的事情都办了,首先生孩子一事,就不是他们说了能算的事。他希望的只是,这次,小西能够作为一个儿媳,客客气气周周到到地把父亲送了走,就是说,大面上过得去就行。这时,小西说话了。
  “行。除了生孩子,你哥的工作和住处,你让你爹放心。我尽全力。”
  何建国感动的同时心头的忧郁仍是挥之不去。这次是行了。下次再有什么事,怎么办?还有,他们的孩子,不,他爹的孙子,怎么办?
  何建国带小西走后,小西爸妈就打发小夏去收拾她要捎走的东西,而后就去了小航屋,并注意地关上了门,都惦着小航丢钱的事呢。小航钱没找着,三个人心里头都很别扭。五百块钱不算什么,但这事要真是小夏——光这么一想,就让人心情无比沉重。小夏现在是他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可她要是有这么一个毛病的话,往后还怎么相处?
  “慢藏诲盗啊!”小西爸摇头。意思是小夏原本没这毛病,现在就是真有,也是小航的责任。什么东西都放在让人轻易可以拿到的地方,叫“慢藏”,慢藏的结果就是,教唆人家来偷,这就是“诲盗”。
  小航突然想起来:“给我姐打个电话,问她拿了没有!”
  三个人心中同时升起了希望。
  小航电话打来时小西和何建国还在路上,车里。小西对小航说她压根儿就没看到过他的钱包,收起电话后何建国开口了。
  “让他问问是不是小夏拿了!”
  “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问问是不是小夏拿了!”
  “莫名其妙吗这不是!东西找不着了打个电话问问很正常的事,你过什么敏啊?”
  “是我敏感啊还是你们对农村人压根儿就抱有某种成见?……谁家过日子没个东西找不着的时候丢三落四的时候?尤其是你们家,东西找不着简直是家常便饭!没保姆的时候什么事没有,丢就丢了,有了保姆就不行了,就成保姆的事了。想想真是后怕,幸亏当初我在你们家伺候你爸那会儿家里没丢什么,要不,我就成小夏了,我也是从农村来的!”
  小西真生气了,除了生孩子她说了不算,她什么什么都答应了他还来劲儿,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因为孩子的事,他父亲发了话了,让他把她休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算抱有某种成见,也不能说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何建国冷笑:“你这么讨厌农村人,到头来干吗嫁给农村人的儿子做媳妇?”
  小西也冷笑:“那时我年轻不懂事。”
  何建国加倍冷笑:“嚯!你也不想想,我要不是农村的,能轮得到你嫁?”
  “你是不是得健忘症了啊何建国同学,当初是谁一天给我写八封信打八百个电话还急唠唠地要见我妈?哼,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妈,你能不能留在北京工作都是个问题!”
  “是是是,我是沾了你和你们家不少的光。顾小西,你念好吧:你幸亏生在北京,有一个做教授的爹当专家的妈,你要是生在农村试试?你做保姆,竞争力都不如小夏!”
  小西气得伸手开车门就要跳车,被何建国一把给拉回来,同时关车门,锁车门。顾小西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伸手打何建国。何建国一把推开她道:“小心点儿!别伤了自个儿啊!”吉普车画了一个S形,疾驶而去……
  直到走进电梯,二人还是板着脸谁也不看谁。出电梯后,到家门口时,二人不约而同调整了自己板着的面肌,建国爹明天就走了,他们要闹,也没必要当着他的面闹,都不想多那事。
  不料二人进家后,建国爹对小西出乎意料的热情,并表现出出乎意料的通达。先说建成的事情能办就办,不能办让建国想办法也不麻烦她家了,又说他们一来就给小西添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后来才知,何建国走后,何建成就这事跟他爹掰开揉碎地说了很久,让爹站在小西和小西家的角度替他们想想。何建成有文化,到北京后视野一开阔,对一些事情自然就有了与在家乡时不同的看法。而且,由他跟建国爹说,建国爹就听得进去。何建成的身份客观啊,没有任何“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嫌疑啊。
  建国爹这么一说,小西立刻感动,挽起袖子就下厨做饭,建国要去帮忙,都被她推了出去,让他跟爹说说话,毕竟,爹要走了。一时间,家里洋溢着一片难得的互敬互爱气氛。
  小西一人在厨房炒菜做饭,建国爷儿仨去客厅喝水说话。这期间小夏来了,小西出来同她打了个招呼后就又进去忙了。小夏送捎回家的东西,塞满了整整一个大提包,另外还交给建国爹一个信封,说是里头有五百块钱,让交给孩子她奶奶。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何建国开口了:“小夏,你来的时候没让他们看看你这包?”小夏愣愣地摇了摇头。何建国皱起眉头:“该让他们看看的。看看,清楚了,再少了啥,就怨不到你的头上。”
  “他们少啥了?”小夏听出了话中的话,警觉地道。
  “小航丢了五百块钱!”何建国不假思索道。小夏脸腾一下子红了。
  “他们说是宝安媳妇拿的了?”建国爹插话道,连他都听出了何建国话里的那层意思。
  何建国没理父亲,只盯着小夏变红了的脸道:“家里就这么一个外人,他们总不能自己偷自己吧!”于是小夏脸更红了。何建国的心随着小夏脸红的程度直线下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相反,极力和颜悦色,招呼小夏:“小夏,坐,坐。”小夏机械地坐下。何建国道:“我大致看了看,你买的这些东西,再加上你捎回家的这五百块钱,超出了你的经济能力。”
  “啥?”小夏一时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就算他们把下月工钱支给你了,你也不会有这么多钱!”
  “你的意思是说,我拿了他们家的钱?”
  “拿没拿呢?”何建国说着不忘朝厨房看看,小西正在里头忙得热火朝天,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夏,这里没外人,你跟我说实话。我当然不会去跟他们说,我会想办法把这事处理好。”
  “他们咋说?”
  “他们没咋说!”何建国不耐烦了,“可咱自己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没拿。”
  “小夏!”
  “我没拿!”
  何建国不好再逼她,“没拿就没拿吧。我不过就是问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提醒你以后多加小心注意。你回吧,他们家休息早。”
  小夏不动,不响。满眼是泪,她极力忍着。
  “宝安媳妇,没啥。”建国爹道,“建国也就是问问。回去好好干……”
  这时,小夏开口了,一开口,震落了眼里的泪:“俺,俺,俺不干了!”何建国和建国爹没有想到,呆住。这时听小夏又说,“他大爷,那五百块钱你给我吧,我买火车票得使。”
  何建国急了:“你不想让你闺女上大学了?”
  小夏态度坚决:“我可以找别的活儿干。”
  “那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不走赖在人家家里干啥,让人家当贼防着?”
  “他们对你的工作方面还是很肯定的……”这话说得何建国自己都觉苍白无力。
  “建国兄弟,啥都别说了。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跟你们一块儿走!”说罢转身走了出去,都忘了跟小西打个招呼。
  小西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怎么啦?……小夏呢?”没有人回答她。

  第十六章
  小夏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小西在一边不住嘴说:“小夏,何必呢?建国又没说钱是你拿的——他没说吧?”
  “他是没说。”重音放在“他”上。
  “我们也没说啊,我们谁说啦?”
  “小西,这用不着谁说。我没有文化,可我不是傻子……你们再换个人吧。愿意干的人有的是。”
  “小夏!”小西叫,马上又缓和了口气,“小航确实丢了钱,可他这个人,丢三落四惯了,你来之前就不说了,你来之后他是不是经常丢东西?找不着不去管它,过两天自己就出来了。”
  “可他从来没丢过钱吧?”
  “有什么区别吗?”
  “东西丢了,你们可以来查,我拢共这点儿东西,好查。钱丢了,咋查?我说这钱不是小航的是我的,有啥证据?”
  “那也用不着走嘛。”
  小夏自顾收拾东西,再不说话,显然决心已定,不想多?嗦了。小西又急又火同时非常生何建国的气,他为什么要跟小夏说这事?上次她看到小夏私自吃苹果告诉了他后,小夏再见她时很不自然,以后叫她吃她也不吃了,小西就知道何建国跟小夏说了,问他,果然是说了。当时小西就很生气,指责他分不清个里外,要不然就是干脆认小夏是“里”她们家是“外”。何建国当时为自己分辩说小夏是他们家找来的,他对她有教育的责任。话是不错,但得看怎么教育。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当初,他上学咬牙打工学跆拳道的时候,就是为了对付来自城里人的欺侮和歧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当初的感受?这次的事和苹果的事有着本质区别,没有确凿证据前,问都不能问。就是有了证据,问,也得想想怎么问,哪有他这样的?上来就问,连点儿弯都不带拐的,连先跟她家沟通一下都没有,让她家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显然,本质上,心里头,他就觉着小夏是“里”她家是“外”。他之所以先问她,就是一个“家丑不外扬”的思路,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小夏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弄得现在两家都被动。他惹完了事,躲在家里不敢露头,让她回妈妈家来跟小夏说。爸妈听说小夏要走,当时就傻了,过惯了有小夏在由小夏处理一切的日子,一下子没了小夏,等于一下子没了依靠一下子塌掉了半边天。
  小西爸妈为小夏要走在屋里相对长吁短叹,不仅是为自家生活会因此乱套,同时也为小夏受到了伤害难过。小西妈眉头紧锁:“这个建国,怎么能这么处理问题!”
  小西爸道:“他的问题在于,过高估计了自己对小夏的控制能力。心是好的,总觉着小夏是他找来的,他要对我们负责任……”
  “光心好有什么用?”停停,恨道:“总是添乱,没完没了!”前几日,为躲何家父子她和小西在外面吃饭时,小西跟她说了自己近日的担忧,感觉何建国跟她有一点儿离心离德,让小西妈跟小航谈谈,好歹帮何建国他哥调换一下工作。小西妈本来是想抽空跟小航谈谈的:不能这么狭隘嘛,为了个简佳,姐弟情分都不顾了。现在想,不谈。何建国真要跟小西分手,就分。他们的婚姻,存在着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与其得过且过,不如一刀两断。长痛不如短痛。
  小西爸见老伴许久不吭声,安慰她:“没什么,以前没保姆我们不是照过?”
  小西妈长叹:“话能这么说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小西爸点头:“是呀是呀,人往上过好日子容易,再从上往下过就难喽!……要不,再跟小夏谈谈?”
  小西妈摇头:“何建国都跟她那样说了,我们再说什么都是虚伪。”
  门开了,进来的是小西和小夏。小夏在前面,小西站在她右后侧半步的地方,一副不得不来不忍目睹的样子。小夏来告辞。她今晚就过到小西家那边去,明天跟建国爹他们一块儿走。告辞的话说完了,双方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就这么结束似乎又仓促了点儿,于是,小西妈问了句:“小夏,回家的路费有吗?”
  “有!有五百!”小夏忙道,稍一停,又道:“是原先打算捎回家的钱,小航的钱我没拿!”
  小西爸妈和小西叹息了。
  小西送小夏到她和何建国家。去时何建成已走了,工地通知他们晚上加班,卸车。白天大货车不让进城,只能晚上进,所以,就得晚上干,干完了,大货车好接着走。
  小西她们到时,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但是建国爹和何建国都没有动筷子,显然,在等她们呢。小西一进来,建国爹格外热情地招呼:“小西啊,来来来!饭都做好了!你建成哥干活儿去了,就等你了!”
  小西勉强笑笑表示感谢,而后拉小夏:“来来小夏,吃饭!”
  小夏固执地不上桌。在小西家吃饭,她跟他们家人一块儿吃。但是建国爹在这,她就得遵照村里的规矩。建国爹招呼她上桌她也不上,扭头去了厨房。
  建国爹生气:“宝安媳妇脾气咋这么犟,驴似的!”为小夏执意要离开顾家的事,他也着急。小夏回去收拾东西时他已经数落儿子半天了,说儿子办事不讲究方式方法,说看来处理不好跟顾家的关系,跟儿子也有关系。儿子只闷头听爹说,一句话不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是白说。小夏的走对顾家会产生什么样后果何建国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的心如同小西的一样,在同城里人这么多年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中,早就一点儿一点儿硬了。剩下一点儿没硬的部分,柔软的部分,留给了他的家人,他沂蒙山的家人,眼下具体说,留给了他哥哥。他目前心里头真正惦着的,只有哥哥。近来发生的所有事,在他认为,只有哥哥的事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本来白天已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儿了,晚上说加班就得加班,卸车,卸什么?不会还是那近两米高的水泥板吧?而哥哥眼下的处境,与顾家有着直接关系。小航完全可以给哥哥调换一下工种,不调。顾家完全可以让小航做这件事,没让。说是小航为了简佳的事正跟他们闹矛盾他们说不上话。客观想想,摆摆,这些事,孰轻孰重?而他们家永远是,他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何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是农民意识。
  建国爹看出儿子有心事不想说话,心里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儿大不由爷啊!怕小西有看法,主动承担起了调气氛的责任。
  “小西,你不喝点儿?”
  “不不不,您喝!”
  这时何建国喝了自己的杯中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小西忍不住道:“少喝点儿吧你!”
  何建国闻之干脆把新倒的酒一口倒进了嘴里。建国爹皱起了眉头:“让你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你媳妇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呀,是借题发挥。”
  “咦?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
  “行了别装了,都是聪明人!……就算小夏要走是我的责任,是我多了句嘴,可你们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来的啊?不是我们给你们找来的吗?她现在走了,你们不过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已,并没有额外地损失什么呀!”
  “何建国,你还讲不讲理了你!”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说的话字字在理,句句属实!”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来。何建国得意地冷笑一声,伸手又去拿酒瓶。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未落,后脑勺“咣”,挨了一大巴掌,他惊讶地扭头看爹:“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给你媳妇赔不是!现在!马上!赶紧的!”
  “爹!!”
  建国爹又扬起了手:“你说不说?”
  小西也惊讶,缓过神儿后连道:“算了爸,算了!算了!”
  建国爹不算,高扬着一只手,眼睛瞪着儿子。何建国扭过脸说了声“对不起”,眼圈一下子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小西眼圈也红了。她从这反常中感到了一种不祥。
  小西头脚走,建国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儿子身边,摸摸刚才他打过的地方。“疼不?”何建国闪开父亲的手,眼圈又有些红。建国爹喃喃:“打你十岁上爹就没打过你……手下得太重了……别记恨爹,爹是打给她看,爹是为你们好,是为你哥——”原来爹的思路和他一样!心里头不由得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能混得好一点儿,比如,混成个刘凯瑞。那么,他就谁也不用求了,哥哥的事,他举举手,就解决了。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不响地去给小夏找铺盖铺床。这时,听爹的声音传来:“宝安媳妇,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等小夏说话,何建国当即高声道:“不考虑了,走!……小夏,你不在他们家干就对了!看来以后我也得少上他们家,省得让人家当贼防着!”
  次日,何建国送父亲和小夏到车站,上了车,直坐到列车里广播“送亲友的请下车”才下了车。父亲送他到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一个劲儿催他回去。想到父亲专程为哥哥而来却不得不失望地回去,何建国难受至极。这时,小夏忽然急急跑到车门口,递给他一沓钱,说让转交顾家,说是顾家预支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何建国接过那钱,慢慢道:“小夏,好样的!”
  建国爹听儿子如是说,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回去跟你媳妇好好谈谈。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媳妇是没生过娃,不懂事,等她自己生了娃,就知道做爹娘的艰难了。抓紧时间生个娃!这回怀上,卖房子卖地,也不能再让你们把娃做了!”
  这时何建国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爹,如果她就是生不了娃,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就是不想生娃——”
  “那咱还要她干啥?”爹的脸“刷”一下,变得冰冷冰冷。
  何建国明白了,点了点头。火车开了,由慢到快,载着他的父亲离开了北京,向着他又爱又恨的沂蒙山而去……
  周末,何建国去了书店,上到四层,找到医学书的区域,放眼望去,内科学、外科学、儿科学、神经内科、妇科学……他抽出一本厚重的《 妇科学 》,翻,翻到相关页,看。书却没说“习惯性流产”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决定买下这书,拿回去后细细看。买的时候就想好了,不能拿家里去,拿家里小西看到了肯定多心,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跟她解释什么。拿单位去。何建国办公室里有一个带锁的抽屉。也不能让同事看到他看《 妇科学 》,人家肯定得想,他琢磨什么呢。
  这天晚上下班前,他给小西打了个电话,说是加班。下班后,去街边花五块钱买两个掉渣烧饼吃了,晚饭就算解决了。而后回到办公室,打开带锁的抽屉,拿出那本大大的《 妇科学 》,翻到“习惯性流产”一节,看。那一节不长,就那点儿内容,他在书店里全看过了。不说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忽然心里一动,翻到“绒毛上皮癌”一章看——有对比才有鉴别——居然也没说能治或不能治!也只说怎么治!他又如此翻了几种老百姓通常认为的不治之症看,都是一样的风格。那就是说,书是不会干脆说某病能治或不能治的,它只说怎么治。想想,也不能怪著书者推诿塞责,概因医学实在是浩瀚繁复,规律是有,但个案也多,不容你下出某种铁定不变的结论。比如,肺癌,号称癌中之王,厉害吧?他们村有一个老头儿就得了这癌,上省城济南查出来后,听说是不治之症,决意不治。别说家里钱不多,就是钱多,不治之症还治它干吗,钱多烧的啊!当下跟儿子们回了家。老头儿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混得最好,在安徽做到了厅局级干部。小儿子把父亲接到了安徽——趁父亲还活着,让他到处转转看看——托付给了一个在黄山工作的朋友。那里空气好,对肺肯定也好。父亲在那里住了一段,病丝毫没加重不说,似乎还减轻了。于是哥仨凑钱在黄山附近给父亲租了房子,把母亲也接了去,还有一个儿子一家也跟了去照顾父亲。几个月过后再查,肺上只剩钙化点了,连医生都连称奇迹呢。……何建国合上厚厚的《 妇科学 》,有些失望,也觉自己有些可笑,要是仅靠看书就能下诊断,那医生也太好当了。他把书重新锁进抽屉,决定去医院,找医生。还不能去小西妈所在医院,免得让她知道了起疑。
  何建国去了北京妇产医院,请了假,花一百块钱预约了一个特需专家号。他想问问专家,在临床上,这种病多不多?病因是什么?治好的多还是治不好的多?怎么治?等等等等。预约专家是事先查114,打电话问清楚了的,还在头一天里把《 妇科学 》有关章节又看了一遍,结果到那儿人家根本就是“男宾止步”——他进不去,百密一疏——关键的是,这“一疏”他还无法弥补。能叫顾小西来吗?早叫她来晚叫她来都行,就是不能这个时候叫她来。他们的关系正在微妙时刻,没事她都会多事,他真这时叫她来查病,明摆着授她以柄。
  何建国这时已下定决心了,如果小西就是生不了孩子的话,他只能听他爹的。他之所以要问“习惯性流产”的病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少责任。如全部是他的责任,他就算是欠她的了。但是,她也欠他的,结果就是,两不相欠!
  从妇产医院回来,病没看成,倒耽误了一上午时间,只好晚上加班补上。加完班走出办公室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到家,快一点了,电梯已经停了,只能爬楼。
  何建国一个人向十八层楼上爬,楼道里黑洞洞的,月亮从楼梯拐弯处照了进来,洒满一地,如银似水,他不由得站住,恍若梦中……
  那时候,他和小西甜蜜蜜。她怀孕了,他们从医院里检查了回来,到家时,看到楼外贴一通知,下午三点至凌晨三点停电,很抱歉云云。不远处停着一搬家公司的车,有人正在跟物业吵:“你们怎么能说停电就停电?我家具都拉来了,十七层楼哪,没电梯,你让我怎么办?”“是供电局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我们跟供电局没有合同关系,我们只跟你们物业有合同关系!”……一些下班回来的人也在发愁,人们都提着买回来的菜等,显然是都住高层。
  何建国一点儿不急,伏身到小西面前:“来!”
  “干吗?”
  “我背你。”
  “十八层哪!”
  “来吧!”
  于是,小西伏上身去,沐浴着人们羡慕的目光,由年轻的丈夫背着上楼。
  建国背着小西上楼。上到七层以后,楼道里只剩下建国的脚步了。
  “你这是为我,还是为你的孩子?”小西悄然问道。
  “合着我以前没有背过你?!”
  “背过吗?”
  “好好想想。”
  “不记得。”小西耍赖。
  “真不记得?……不记得就不背了!”何建国说着将小西放下,重重地喘气。
  小西笑:“背不动了就说,累了就说,别找借口。”
  何建国承认:“是有点儿累了。”
  “那次去慕田峪长城我脚崴了,你一口气背了我十几里地——”
  “老啦!跟那时候不能比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的:嫁给他,这是个男人!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得有力气,有生气!”
  何建国坐下:“坐下歇会儿吧。”小西就要往台阶上坐,何建国拍拍自己的腿,“坐这儿!地上凉!不会有人来的,放心。”小西就在丈夫的腿上坐下了,他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了她。这里正是在楼梯的拐弯处,月光从窗子里进来,静静地照着他们。何建国手放在小西腰间摸摸:“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小西笑:“你这么大时在你妈肚子里也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何建国表决心道:“等他出来了,不管儿子闺女,跟你一样,学钢琴!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瞧我揍他!”
  小西感动得一把揽住何建国的脖子,神往地说:“然后呢——然后,我和我们家的音乐神童带着你这个乐盲,去欧洲的音乐之乡!……”
  “我是乐盲?!谈恋爱时,你可是一直夸我歌唱得好!”
  “谈恋爱时说的话也能信啊?谈恋爱时说的话都是昏话傻话疯话胡说!”
  “是吗?”
  “是。”
  “那好。”何建国说着把小西推开,自己往楼上走。
  小西站在黑黑的楼道里可怜巴巴地叫:“建国!”
  何建国这才站住:“说,你当年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胡说?”
  “不是。都是真心话。”
  “再说一遍。”
  “是真心话。”
  “我让你把当年说的话再说一遍!”
  于是小西做甜蜜状:“建国,你的歌唱得真好啊!”
  “还有!”
  小西叫起来:“建国!”
  何建国毫不留情:“说!不说我就走!把你一个人撂这儿!”
  “……我爱你。”
  何建国纠正她:“不对!你说的是:‘我非常非常爱你一辈子爱你!’”
  小西乖乖地道:“我非常非常爱你一辈子爱你。”
  建国:“这才像话!”走下去,弯下腰,“上来吧!”
  小西赶紧趴上去。何建国背起她,二人向楼上走……
  光阴如梭,爱情如梦,那一切的一切,此时俨然如窗外的月亮,美,美得遥远,远得可望而不可及……
  由于工作出色,何建国被公司任命为技术总监,副总监那步都没走直接就是正的,成为公司核心管理层最年轻的干部。工资涨了不说,还为他配了一辆专车,有专门的司机。一般情况下他还是自己开车,但一到工作紧、忙、累时,就得让司机开。开车还是比坐车累。
  这天,何建国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要求必须着正装,就是说,西装领带。去开会的地方何建国路不熟,怕误事,让司机开车。正走着,前方路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帽子被风刮掉了,他追着帽子直向马路中间来。司机猝不及防,一脚急刹车,何建国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把脖子折了。那民工拾到了他的帽子,赶紧往路边走。司机不干了,跳下车大骂:“找死呢你!你以为这是你们村的乡间小道哪!”
  何建国光顾在车里揉脖子了,车门车窗都关着,他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司机揪着那个民工骂骂咧咧:“你一个破帽子值几个钱,啊?我他妈撞上了你算谁的,啊?!”已有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了,后面被堵的车“嘀”成了一片。
  何建国揉了阵脖子,才发现司机怎么还没上来。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打开车窗叫:“小孙!走吧!开会要晚了!”
  司机扭过脸来:“何总监,他们这帮民工,太没素质了!跟他们你就不能客气——”忽然,他住了嘴。他发现何总监眼神不对。
  被司机揪住的那个民工,正是何建成。这时何建成也看到了弟弟。弟弟穿得是如此体面,身份也体面,有车,还有司机,何建成知道自己不便与他相认,使使劲儿,一下子扒拉开司机揪住他的那只手,不等弟弟表示什么,转身跑开。何建国没说话,可以解释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没想到,但是,在看清是哥哥到他哥哥跑开之前,不是没有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为什么没有说话?
  司机仍不依不饶,冲何建成的背影喊:“你他妈跑!你他妈就是欠揍!丫下次别再碰上我,碰上我让你丫——”这时他听到脑后一声厉喝:
  “小孙!走!”
  是何总监。脸青得像黑铁。他这才闭了嘴,上车,开车。
  何建国开完会后回公司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到后勤处——而不是打电话——找到他们的负责人,请他们立刻把今天给他开车的那个孙姓司机开了,理由是,素质太差。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何建国郑重向小西提出,可否请小航给他哥哥建成调换一下工作,当瓦工。他的同学答应让何建成去公司里当保安,何建国没有同意。三十多了干保安,没技术含量,没前途。哥哥也不想当保安,一心一意想学瓦工。小西当时正心烦,她刚放下爸爸的电话。爸爸在电话里说,她给家里新找的那个保姆,不辞而别了,什么原因没说,也无须说。走时,那保姆拿走了家里放在抽屉里的一千多元现金。这幸好是家里还有爸爸在,不上班。要是家里没人,她还不得把家给搬空了?因此当何建国又拿他哥哥的事来烦她时,她就没好气,想也不想地道:“不行。”
  “为什么?”
  他还要问!她道:“你哥没技术,就得干力工。而后视情况,再说。”
  “刚开始不都干瓦工了吗?”
  “那是小航的关系。”
  “为什么不能让小航再动用一下他的关系?”
  “你们为什么总是让别人动用别人的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凭自己的能力?”
  这些话要是放在以往,没什么。顾小西说过的比这难听的话多了,逮着机会,何建国再还回去就是了。但是这次不同。这在开口前就决定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向她提要求,她如果没什么改变,他就改变。但是总不想以不能生孩子为理由,他说不出口。就算她不能生孩子不是因为他,他也说不出口。本来,她不能生孩子自己就不好受,他再直着跟她这么说,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何建国沉默片刻,转身,出了家门。

  第十七章
  何建国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走,漫无目的。从前,跟顾小西吵了架也是这样,要么她走,要么他走。她走可以回娘家,他走就只有满大街溜达。现在比从前好多了,至少可以开着车溜达。一辆辆满载的大货车轰隆隆迎面驶来。它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车上装的是什么?将要为它们卸车的是谁?那次哥哥被叫去卸车,整整卸了大半夜,第二天只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小时,而后,又干了一天的活儿。不知道将要卸这些车的人里,是不是也会有哥哥。刹那间,那刀削斧凿般的一幕又在眼前闪出:土屋、土炕,父亲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边一个,三人中间的炕上搁着两个攥成团的纸阄。父亲让他们抓阄决定谁上大学,哥哥先抓。当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间的那两个阄时,何建国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终身,这是何样的残酷?哥哥抓起两个阄中的一个,停了一会儿后方才打开来看,看后就交给了父亲,而后,下炕,一声不响抓起门边的锄头,下地干活儿。那阄上写的字是:不上……
  何建国闭了闭眼,不能再想。他将车停在第一个遇到的酒吧前,下车,走了进去。里头灯光昏暗,几乎都是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的人,他拣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一坐下就后悔了,原先只看到那里人少,只一个人,安静,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熟人,是简佳。显然对方也为碰上了他而烦恼,都碍于礼貌勉为应酬,说一些“你也来了”之类不咸不淡的话。何建国知道简佳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小航和她吹了,心里苦闷。简佳却不知道何建国为什么会来这里,何建国压根儿就不是个来这里的人。三言两语之后,才知道又和小西吵架了。她懒得打听他们为什么吵架。内心深处,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活该,这就是报应。她一直为小西对她和小航的事的态度失望。小西爸妈的态度可以理解,她不该呀。她准备再稍坐一会儿就走,坐到礼节礼貌所需要的时间后就走。这时,她听到何建国说话了,语调郑重:“简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她看他。他说:“上妇产医院,查一查习惯性流产到底能不能治。”
  简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叫小西去?”
  “不想让她知道。”
  “是不是如果不能治的话,你就不跟她过了?”
  何建国没说话,没说话就是答案。简佳震惊,继而愤怒:“何建国,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小西的病是怎么落下的——”
  何建国摆摆手打断她,声音消沉:“简佳,我不想翻旧账,没意思。也不想让你来当裁判,谁判了我也不听。”
  简佳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怎么说的?肯定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一生一世在一起’吧?不能说只能在一起享福不能在一起受苦吧?不能说一方有了病另一方就可以弃她而去不要人家了吧?”
  何建国被逼无奈,简单说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说:“不是我不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是她不给我这个勇气!”
  简佳:“不就是没帮你哥哥安排好工作吗?……我去找小航谈!”
  何建国“咦”了一声后,小心地道:“我听说,顾小西她家不同意你们的关系。”简佳没吭声。何建国又道:“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刘凯瑞?是,他不能跟你结婚,可你们女的不是经常说吗,幸福就是真金白银!”
  简佳冷笑一声,反问他:“哪个女的这样说?”
  “既然你不这样认为,去跟顾小航说啊!”
  “他信吗?他,他们家,都认为我不跟刘凯瑞只是因为他不肯跟我结婚,要是刘凯瑞肯,我能立马回头。”
  “你不会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认为幸福就是真金白银!”
  何建国点头,再也无话。
  发行部主任来了,小西爸那本书准备开个研讨会,他来跟小西和简佳商量会在哪里开。小西的意思是就在社里的会议室开,以降低成本。发行部主任的意思是要么不做,做就做好,做出档次,记者们很看重这个。最后他说出了他来的目的,他想把研讨会在刘凯瑞公司的会所里开,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有钱人打交道的机会。小西立刻想到了简佳,嘴里拖延:“为什么要在他们那里开?……他是想扩大他的知名度!”
  “双赢,有什么不好?……那会所我看了,豪华,气派,中式仿古,最绝的是墙壁上镶着的那道门,暗门,看上去就是一堵墙,其实有一个机关,一按开关,那墙就徐徐打开,里面别有洞天——据说宋朝李师师和宋徽宗就是这样见面的。宋徽宗碍于身份,和李师师见面都是在密室里——瞧瞧人家这设计,多具人文情怀!……”
  小西打断了他:“主任,这事等简佳回来再定,好不好?”
  主任摆手:“为什么非得等简佳?实话说吧,这事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因为,刘凯瑞的助理已经跟我谈定了!……顾小西你还别翻白眼,人家出赞助不能白出,咱们得学会尊重资本的意志!”
  “什么资本的意志,不就是拜金主义吗?谁有钱就听谁的,有奶便是娘!”
  “那你算是说对了,有奶还就是娘,没奶你能长这么大吗?”
  “奶牛也有奶,你管它叫娘吗?”
  简佳回来了,得知二人争执的来龙去脉后,对小西生出一丝好感。看来她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只要能把小航择出来,就把她胡乱向外推,哪怕推给刘凯瑞。
  心里一软,忍不住就把遇见何建国的事对她说了。她之所以要说,是为小西好,因此说的时候,在让小西有危机感的同时,尽量对何建国的激烈情绪作了淡化处理。中心说了两个事实:一是何建国对她能不能生孩子的事很在意;二是他对顾家对他哥哥的工作安排很在意。小西一听就有些急,当下,就跑到工地上去找了小航。
  “姐,未必为了你的婚姻,我们全家都要做何家的奴隶!”小航说。
  “小航,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开玩笑!那包工头要跟我做交易,让我在不合格的验收单上签字。”
  “那就换了他!”
  “换他?没点儿背景的人能当包工头吗?那人已经弄走俩项目经理了。到最后还不知道谁换谁呢!”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也好早给你姐夫说!他以为你是不帮他,你不帮他是因为我和爸妈一块儿反对你和简佳的事。”
  小航冷笑一声:“小心眼,小人。我才懒得跟这种人做这种无聊的解释。”转身走。
  小西追着叫:“小航,真的帮不了他哥吗?”
  “帮不了!”小航的声音远远传来。小西失神地目送他远去。
  从那次跟何建国吵了架后,小西就回爸妈家住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走,她很客气地跟何建国说明了原因:爸爸的书稿正在最后冲刺阶段,比较紧张,家里头没有保姆,她回去可以帮着做点儿家事。而且,作为爸爸书的责任编辑,有什么事在家里可以随时商量。总之,找了很多理由。从前,她要走,甩手就走,动静怎么大怎么来,就是要让对方知道,我走是因为我生气。这次她没这样做,本能感觉到他已不会在意她的生气与否,她那样只能是自讨没趣。她实在不想在自己家住了,何建国的不冷不热不阴不阳不死不活,令她窒息。
  小西在厨房里拿饭盒准备去食堂打饭,爸爸在书房弄他的稿子。妈妈下班回来了,回来就进卧室里翻找什么。小西拿着饭盒向外走时,妈妈出来问她看到小航送她的那枚胸针了没有,她晚上有一个老同学聚会。小西放下饭盒去帮妈妈找,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妈妈边找边自语般道:“这就奇了怪了,我上个月还戴了呢,去参加肝胆外科学术会时,戴了。”
  小西爸闻声从书房里出来,问小西妈:“你上次参加会穿的哪件衣服?”小西妈说了哪件。小西爸想了想,从门厅挂外套的衣柜里找出了那件衣服,结果,胸针在那衣服的口袋里。同时感慨:“这要小夏在,真找不着又得怀疑人家了。……干保姆不容易。这点最不容易。谁家里都有个找不着东西的时候。家里没保姆的时候没事,有了保姆,就是保姆的事。小航的钱找到了没有?”
  小西妈摇头。
  小西给妈妈别胸针:“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怎么想怎么觉着小夏不是那种人!”
  小西爸斩截道:“绝对不是。你看她那性格,自尊到了刚烈!”
  小航回来了,出乎小西意料。他最近下班后极少按时回来,说加班。加班是不回家的最好借口。不用说,是因为简佳的事情不愿意跟家人在一起。到家后跟爸妈姐姐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自己房间。
  小西跟到小航房间门口问他在不在家吃饭,她要去打饭。他说不在家吃,换件衣服马上走,跟朋友们出去吃。小西很想跟他说一说何建成的事。想了想,没说。何建国最近的态度,跟小航帮何建成没帮到位很有关系。小航是不该,但是何建国更不该,别人帮你,是心好;帮不了或就是不帮,是正常。不能说不帮你就是欠了你。想想这点就寒心,这么多年夫妻了,帮了他家那么多的忙了,只要一点儿帮不上,就是对他家对他没感情,就全盘否定。如此下去,看来他俩的日子真的是到头了。这工夫小航换好了衣服,向外走,走到门口,想起件事,回头对大家道:“对了,我那五百块钱没丢。借给一个朋友后忘了,今天还我钱,才想起来。”
  小西妈不由得大怒:“荒唐!”
  小航回嘴:“有什么呀!谁还没有个忘事的时候?”
  小西妈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点着他:“你知道你忘的这事,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小西忙道:“妈,我们再请她回来就是了。”
  小西爸:“对,跟建国说,再请小夏回来。同时向人家道歉。”感慨,“这个小夏,宁折不弯,刚直不阿,士可杀不可辱!好!”
  小西妈不耐烦地对丈夫道:“行了你别掉书袋子了!”又对儿子说,“小航我跟你说啊——”
  这工夫儿子已经出门了。小西妈气得重重叹了口气,把穿好的衣服又往下扒,走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要给人家打电话说有事不去了。小西极力劝妈妈去,去散散心,同时保证跟何建国说,首先让他代向小夏道歉,而后,看能不能请小夏回来,妈妈这才算勉强穿上衣服,走了。
  小西和爸爸吃饭。为省事,打的包子和粥。食堂里的包子皮很厚,馅很咸很油。小西爸吃得直叹气。真想吃小夏包的包子啊,茴香苗切得细细的,肉也是切的,不是剁的,切成小丁,和茴香苗拌一起,小夏称之为“沙馅”。如果说那是沙馅,食堂的包子就是“泥馅”。肯定都是搅拌机搅碎的,硬硬的一小坨,是什么菜都吃不出来。
  父女二人没滋没味地吃完了饭,爸爸又一头钻进书房,小西收拾了餐具去厨房,洗碗,放碗……感觉日子过得也像刚才那顿饭一样,没滋没味。心里头还沉重,小夏的事,怎么跟何建国说?看家里的情况,实在需要小夏,但是现在,她没办法跟何建国开口让他帮自己家办事。他哥哥那事没有办好,何家尤其何建国正为这个生着气呢。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扎煞着两只湿手来到门口问:“谁?”外面的人说:“我。”好像是何建国!小西把湿手在裤子上蹭蹭,一把拉开了门,是何建国。小西的心里,先惊后喜,惊的是没想到他会来,喜的是正想他呢他就来了。
  听到何建国来了,爸爸从书房里出来跟他打招呼,这时听建国跟爸爸说:“爸,您的书忙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那,我接小西回去,可以吗?”
  小西万万没有想到,用询问的目光看何建国。何建国不看她。
  小西爸道:“没问题没问题。……我本来也没说让小西回来是她非要回来。……建国啊,你可有日子没来了,听说当上领导了,工作更忙了是吧?”
  何建国显然不想听爸爸再?嗦下去,敷衍地跟爸爸说了几句什么后,就转对小西道:“那,小西,我们回去?”
  小西一转身回了房间,收拾回自己家的东西,一句话没说,不敢说,怕哭出来,是喜极而泣的哭,他终于还是来了,终于还是离不开她。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终归不会那么脆弱。
  …………
  小西跟丈夫回家。何建国开车,开的公司的车。他车现在已经开得很熟练了。小西坐在何建国旁边,二人都没说话。在小西,是一时找不到话说。她最想说的是:“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接我回去了?”要搁从前,这话她能张口就来,现在,不能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已不是从前那关系了。过去是想吵就吵有什么说什么根本不过脑子。现在呢,说前得先想想能不能说,会不会让对方反感,会不会引起矛盾。
  他们的车追上一辆卡车,超过去。在北京明亮的路灯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车上挤满了一车民工。小西回头看那车:“这天儿让人坐敞篷车!”她说这话固然是真心同情那些这天儿还坐敞篷车的人,但在潜意识里,不能说没有迎合讨好何建国的成分。
  何建国只淡淡回了一句:“民工嘛!”
  小西沉默了片刻:“是得想办法给你哥调调工作。我跟小航说。”
  何建国说:“不用了。我已托了我的一个同学了,他答应让我哥去他公司里做保安。室内保安。”
  “三十多岁了做保安?也学不到技术。”
  “先挨过这一段再说。等天暖和了再说。小航那边你不要再找他,我同学说他可以辗转找人想办法。”
  就是说,他来接她不是为他哥的工作。那么,他来接她回去的原因就应该是纯粹的,就是想接她回去。这样想着,心里越发温暖起来。
  车到楼下,二人下车,进楼,发现电梯坏了。二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那个步行攀爬的月夜,他背着她。她看他,并不是想让他背她,她现在身体好好的不用他背,她只是想,哪怕两个人一起在楼道里走,能有机会体会一下当年的感觉,也是好的。他却掏出了手机,说道:“问问物业,什么时候能修好。”
  小西心里一阵失望,为表明心迹,抢着道:“没关系。我们步行上去,权当锻炼身体。我好久没锻炼了。”意即,我没有让你背的意思。我有自知之明。
  何建国这时却已经拨通了物业的电话,物业回答,五分钟之后即可开通。
  他们站在楼口等电梯。这天月亮很好,很圆,是十五了吗?小西看那月亮,眼睛有点湿,想起一件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那天停电,他背她上楼,她怀孕了,月光如水。音乐如歌。那是鸣响在他们心中的音乐。乐曲的名字叫《 爱情的故事 》。是那时候他们最喜欢的一支曲子,美国电影《 爱情的故事 》的主题曲。热恋时,他们一块儿看了那个电影。看完后小西说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向那个男主人公学习,学习他跟一个穷人家的女儿结婚?”
  何建国没有回答,只摸摸小西的头发:“小西,你条件那么好,有那么多人追你,那么多人反对你跟我,你为什么要跟我?”
  小西笑嘻嘻道:“因为我糊涂。”
  何建国有点儿生气了:“小西!”
  小西这才不敢开玩笑了,答:“因为我有眼光嘛!不像那些虚荣的女孩子看人只看表面!”
  何建国一把把小西揽在怀里……
  这时,何建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吧。电梯修好了。”声音干巴巴的,让小西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掉回了现实中。她跟何建国进电梯。她知道他不想背她。不是怕费劲儿,是不想跟她有那样的亲密接触。肉体上、情感上,都不想。那么,他接她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建国是想跟小西商量,让小西在娘家住,让他哥哥回他家来住。至少住几个月,度过乍暖还寒的这些日子。
  何建成自幼身体就不是特别强壮,家里条件虽不好,但是也比工棚里强。家里干活儿的强度,也比工地上轻。条件差加上劳动强度高,可能也有水土不服的原因,他发起了高烧。刚开始还忍着不说,继续干活儿,结果,晕倒在了工地上。接到通知后何建国赶到医院,哥哥已被送到了医院,这会儿正在输液,血象很高。坐在医院急诊的输液室里,烧得直说胡话。何建国到后立刻花钱租了辆平车,让哥哥疲惫的病体能够躺下。那夜,他陪哥哥在医院过了半夜,而后,把哥哥接到了自己家里。哥哥到家就睡,早晨何建国起来后他还在睡,一动不动。摸摸额头,烧已经退了。显然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冻的,累的。何建国给哥哥把吃的喝的准备好,留了个条,就上班去了。上午公司开会,一开开到了半下午,下午他抽空回家了一趟,采购了一大堆东西,准备拿回来塞进冰箱,等哥哥病好了后,好好给他补补。进门一看,哥哥居然在擦抽油烟机!何建国一下子急了:“哥,你不好好躺着在这儿干吗呢!”“烧退了,冰凉的了,躺不住。”他过去把何建国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边说:“俺寻思着还是上工地住,都扣了伙食费的,不吃也不退。”
  “不退就不退吧,没有几个钱。这回说好了,你就住这儿,早晨吃了走,晚上回来吃,开了春儿再说。你要是听我的话,能来家里住,就不会有这些事!”又补充说了句,“这和小西都商量过的。她怕你觉着不方便,回她娘家住去了。”
  何建成根本不信,连连摆手:“建国,你这样做,不中!她是你媳妇,不跟你住一块儿,住娘家,哪中?没有这个道理!俺这就回工地,再带床被窝去就中。”何建国欲说什么,何建成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再不说话,吭哧吭哧安好了抽油烟机。哥哥真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一琢磨就会。何建国心里又痛,忙上去帮哥哥安装抽油烟机,找点儿事占住手。哥儿俩一上一下安装油烟机,配合默契。建国说了:“哥,那天你在路上见了我,咋扭头就跑呢?”边说边在心里头骂自己虚伪。哥哥却说:“正想跟你说这事呢!建国,以后,你跟你单位上的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碰上,咱不说话,不认识,啊?”何建国眼圈一下子红了。何建成装没看到,专心安油烟机,边说:“这我就知足了,建国。有你对哥的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们没必要给你在单位造成不好的影响。”何建国再也说不出话,心像被谁攥住了似的,喘不动气。哥哥这么说是因为哥哥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哥哥知道了事实真相,他还会这么说吗?他还会认他这个弟弟吗?
  何建国决意要让哥哥回家住。显然哥哥的主要顾虑在顾小西,这事非由顾小西出面,办不了。这天下班后,何建国决定去找小西谈,面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谈。但是门一开,一看到由于他的到来小西脸上露出的情不自禁的喜悦,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她以为他来是想跟她和好,他如果马上说出了来的目的,对她不啻是一个打击,而且是双倍打击。不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我接小西回去”。心里头想的是,接回去再说,瞅机会再跟她商量。
  当来到楼下看到电梯不能使用时他和小西本能对视了一下,仅那“一下”,他就从小西眼睛里读出了她心中的内容,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但是现在,那绝无可能。小西猜得一点儿不错,他就是不想背她。不是怕费劲儿,就是不想跟她有那样的亲密接触。肉体上、情感上,都不想。那会使他难受,使他觉着虚伪,同时也会觉着是对小西的欺骗。
  二人开门进家。小西离开家没多少日子,感觉上却像是走了很久似的,有一种又亲切又陌生的感觉,厨房里,卧室里,洗手间,阳台……她挨个走了一遍后,马上开始从包里向外收拾她从娘家拿回来的换洗衣裳等物。这时何建国的手机响了,他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接完电话后在阳台上站了许久,思索着事情的整个局面。
  小西把东西都带回来了,就是说,她是准备回来住了。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跟她开口说他想让哥哥来家住的事?不说,哥哥怎么办?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这样也许更好——他们三个同居,他俩睡卧室,他哥哥睡客厅——这样的话,哥哥才可能安心。否则不管怎么样,他来住而小西不在,他都会觉着是他挤走了小西,影响了他们夫妻的正常生活。当下心中释然,脚步轻快地从阳台上回屋。这时,他听到洗手间已发出了哗哗的淋浴声,想也不想就推开了洗手间的门,他急于跟小西说话。
  小西惊叫一声。她没想到他会推门。当然这只是表层的原因。深层的原因是,他们已好久没有过肉体的接触了,彼此已有些陌生了,不习惯赤裸相对了。何建国马上关上了门退了出去,并说了声“对不起”。
  小西继续洗澡,心里头后悔:叫什么叫?有什么好叫的?他们难道不是夫妻吗?彼此肌肤相亲熟悉对方身体上的每一方寸的妻子和丈夫!她很想叫他回来,像夫妻那样无拘无束。她洗澡,他在一边陪她说说话,或者,帮她擦擦背,或者,一块儿淋一个浴?……算了,时过境迁,刚才她一声叫把他阻在了外面,现在请他回来,就生硬了。晚上,晚上睡下了再说。
  夜里,夫妻上床。他们习惯各睡各的被窝。熄了灯后,小西主动钻进了何建国的被窝。从前,大部分时间,一直是他主动。她主动的时候有,少。但是这次,她决心主动。心之使然,而非性。
  何建国没有想到。他跟小西很久没有房事了,这期间,他一直是自力更生靠“右手情人”解决问题。而且就他的心情来说,也是宁肯用“右手情人”也不愿用顾小西。但是现在小西主动要求他却不能拒绝,都说男女平等,什么时候也平等不了。就说这事,女的拒绝男的是天经地义,是骄傲是矜持;男的拒绝女的你试试?是冷漠是残酷是对女方的伤害,再不就是,没有本事。他现在的情况是,又冷漠,又没本事——昨天晚上刚刚自慰过一次,储备用光了。
  小西钻进了他的被窝,钻进了他的腋下,嘴里还兀自呢喃,令何建国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从前她不是这样子的啊!这时候,他感到她的一只手从他的胸上开始下移,他下面全无准备呢!心里暗叫不好,一把抓住了这只手,仓皇之下,把它捧到了嘴边。没想这也能误导她,以为他是要讲究情调。从前,她总嫌他在夫妻生活上没有情调,一点儿弯不拐,一点儿铺垫没有,直奔主题。她肯定以为他现在是在跟她讲情调,这可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立刻就作出了相应反应,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咬他的耳垂。他曾跟她

说过,耳垂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她却从来跟没听到似的。显然,她是听到了,就是不想做。只要她想做,也能做得很好呢。在小西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到底也是自身年轻,还有,小西的身体也年轻,那没有生育过的身体苗条、紧致、富于弹性,最终唤醒了他男性的本能,于是,他进入了。一旦进入,方感那里的湿润温软哪里是他的右手情人所能比的?……这一次,由于小西的主动,配合,他们体会到了空前的痛快愉悦。事毕,二人只简单擦了擦,洗都没洗,就睡了。那一夜,睡得很沉。
  次日是周末,何建国一觉醒来,九点多了。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面前,极近的距离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看。他反应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向对方绽出了一个笑。小西被这笑感动得要哭,掩饰地一下子把头拱进了何建国的怀里,嘴里喃喃:“建国,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有一个世纪了吧?有一阵儿,我都想让你去医院看看了。”
  “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ED了。”
  “ED?我?”稍停又说,“不过,男人到我这个岁数,我这样的工作压力家庭压力,十有八九,也差不多该ED了。我是少数的几个例外。”
  “又吹又吹!”
  “不信,你去问!”
  “问谁?”何建国笑了,知道所言荒唐。小西道:“就是能问也不用问,答案明摆着,肯定个个跟你似的,是‘少数的几个例外’!吹牛,尤其在这件事上吹牛,是你们男人的重要特点之一。”
  何建国摇头摆尾道:“咱可不是吹吧。咱这可是,‘用事实说话’吧?你昨天晚上感觉怎么样,难道不是——飘飘欲仙?”
  小西嘁了一声:“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魅力,能不能让我‘一辈子做好事’。”将小西往怀里搂了搂,“小西,跟你商量个事吧?”
  而后就说了那事——他一直处心积虑想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的那事。但是只说了个开头,还没说到“同居”呢,刚说到想让他哥回来住的时候,顾小西就“噌”,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直接下床,穿衣。
  小西感到恶心。为了她自以为的他的感情需要,为了昨天夜里他表现出的跟真事儿似的激情。婚后有一段时间,特别是近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是有过这种现象,当一方有求于另一方时,这方就会事先表现出对对方好来,比如,主动送对方点儿东西啊,主动端一杯水啊递双拖鞋啊,但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做这样的事,于他们还是第一次。简直下作,简直亵渎!简直无耻!小西没听何建国说完便从床上跳了下来,连声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昨天我还纳闷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殷勤这么主动地跑去接我,当时就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但是,但是,”她强忍着眼里的泪,“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能到这种地步,居然为了你们家那点儿破事儿不惜——”她停了一秒,“不惜使用美人计!”
  何建国无从解释,他这才真是一步被动,步步被动。无从解释就不解释,就事论事。“就住到五一!太冷了他们工棚!”
  小西穿上衣服,摔门就走。小夏的事没跟他说,不说,再说这个,他们的关系就更是交换关系了,赤裸裸的交换!
  在小西摔门而走的那一瞬,何建国彻底失望,下决心把这件事情作一个了断。不想这时,哥哥何建成那边出事了。
  这日,何建成被安排给几个瓦工打下手,铺甬道。这是一个高档住宅区,独栋别墅,每一栋都在五百万以上。何建成负责搬砖,运水泥沙子。一个小头目对瓦工们说:“这些个砖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比你们的手指头还贵。切的时候小心着点儿,别给切废了。”说到这儿,又指着何建成道:“你,搬东西的同时,看着点儿来往的人,别让他们往刚铺好的道上踩,看房的,让他们走那边!”何建成点头答应。
  傍中午的时候,一个气度非凡的人来看房,抬脚就往刚刚铺好的甬道上踩,何建成忙拦住他说这砖刚铺上不能踩。对方说那你让我走哪儿?甬道两旁到处是碎石水泥还有沙,确实也没路可走,没有这种人可走的路。何建成他们无所谓,他们有着跟这环境配套的服装鞋子和身份。购房人不一样,黑皮鞋亮得闪白光,西装笔挺。何建成只能小声重复头目的话这道不能踩,砖刚铺上,踩坏了得重新铺……对方像没听见般,踏着甬道就走。何建成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不能踩啊!这砖是意大利进口的……”对方嫌恶地甩开了何建成的手,但是,晚了,那深蓝西服的袖子上,已经留下了何建成的手印,不知是水泥是土还是切割地砖的粉尘。对方立刻火了:“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说话,怎么动开手了?……意大利进口的砖怎么了?你就知道意大利进口的砖,知不知道我这西服是哪里进口的?”边使劲儿掸着袖子上的灰,掸不干净,他越发火了:“我下午还有个会——你、你、你他妈混蛋!”不知如何发泄怒火,边说,边用脚在甬道上使劲儿跺了几下。何建成不由得心疼地闭了闭眼。
  小航从一边路过,基本看到了整个过程,非常生气,走过去对那人道:“先生,知不知道这是施工现场,闲人免进?”
  “闲人免进,我是闲人吗?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是来买楼的,是这儿的客户,是你们的上帝!”
  “买楼去售楼处,有相关人员接待介绍,这儿是施工现场。甬道不能踩,请你下来!”对方站着不动。“再说一遍,下来!”对方仍不动。四目相对。
  工人们齐齐住了手看他们。这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也就是说,势均力敌。不像何建成,根本就不是对方对手。看那人还不动,小航火了,一伸手,把那人从甬道上拉了下来。对方挣扎着不离开,小航加大了力度,对方没站稳,向后摔去,一屁股坐到了身后和好的水泥、沙子里。那身不知从哪里进口的西装当然彻底完蛋。何建成不由担心地看小航,发现小航也是一惊,显然,事情到这地步并不是他的本意。这时,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小航鼻子破口大骂:“小子,你等着,我去投诉你!老子今天不把你的饭碗砸了老子跟你姓!”说罢扬长而去。小航阴着脸对工人们说了句“干活儿吧”后,走了。何建成一直目送他走,心里头非常不安。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顾小航被解职。
  这事像阴云一样,笼罩了顾家。当然,凭小航的年龄和工作经历,再找一个工作没有问题,但是,要马上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可不那么容易。小西坚决站弟弟一边:“他有钱怎么了,有钱就是上帝吗,就能把别人的劳动不当劳动、规定不当规定了吗?”
  小西妈:“这些没用的就别说了。现在的问题是,小航没了工作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小西爸开口了:“小航,我要是你的上司,我也会这样处理。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你让公司失去了一个准备掏五百万买楼的重要客户。”
  小西道:“听他吹!我还准备掏一千万买楼呢!”
  小西爸正色道:“人家定金都付了。大定。”小西这才不说话了。小西爸道:“发生这种事情,看似偶然,实为必然。那人固然有他的问题,但是我们现在要找的不是他人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小航,我们了解你,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化险为夷化干戈为玉帛有能力兼顾双方的利益,但你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像个毫无职业素质的老粗一样硬碰硬跟客户对骂直至动手!为什么?因为你的心思没有放在工作上!”所有人同时一愣,看小西爸,包括小航,不知小西爸指的是什么。小西爸慢慢道:“没想到,就因为我们反对你和简佳的事情你就会变得如此颓丧失去理性,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心胸!在这里我要劝你一句小航,你可以不爱江山爱美人,但是,美人可是要爱江山的哟!换句话说,没有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爱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事业,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说罢,起身就走。进了书房,咣,关了门。
  小航没吭声。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分析是对的——不是指他对女人的分析,而是对他本人的分析——他近来火气确实是大,无名火。究其竟,跟简佳的事有直接关系。否则,今天的事情,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结果。
  屋子里静下来了。小西妈和小西想安慰小航,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门铃响了,小西去开了门。来人是何建国。小西一看是他,哼一声都没哼,没看见似的;何建国毫不在意,跟小西妈打了招呼,而后,直截了当对小航道:“小航,今天的事,我听我哥跟我说了,说你在关键时刻帮他说了话。谢谢你!”
  小西冷冷道:“你哥怕是还不知道,小航为今天这事被开了吧?”
  何建国大吃一惊,扭脸看小航。小航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就是说,是真的!何建国这就有点儿搞不懂他这个小舅子了,为怕得罪包工头,他宁可让他哥受苦;现在却又能为了他哥,把工作都给丢了。但不管怎么样,他为他哥把工作给弄丢了是事实。
  这天晚上,何建国请小航吃饭聊表谢意。席间,何建国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让小航觉着不好意思,说让姐夫不要再感谢他,他不想无功受禄。他当时如此过激不完全是挺身而出见义勇为,主要是因为反感那个客户,那人的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不能不让他想到刘凯瑞。因为了刘凯瑞的缘故,小航开始有一点儿仇富。也知道这很狭隘,但那股劲儿一旦上来,就是控制不住。当然,如是别的工人的事他可能也不会管,但他的管,也不是为何建成,而是为姐姐。姐姐和姐夫最近关系紧张,何建成工作没安排好是一个重要原因,何建成真出了事姐姐肯定要再次受到牵连,就是说,这件事情他主要是为自己,次要是为姐姐,跟何家全没关系。何建国听了,点着头想,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才合乎事情的本来逻辑。但却并没有因此就慢待小航,相反,对他格外尊重。他一向欣赏他这个小舅子的敢作敢为胸怀坦荡,由于小西的关系,很长时间以来,二人有些疏远,能有这个机会坐一起聊聊喝喝,委实是一件惬意之事。聊着,喝着,神差鬼使般,何建国对小航说了在酒吧碰到过简佳一事,还把当时简佳对他说的话一并对小航说了。他知道顾家反对小航和简佳,潜意识里,就是想撮合他们对抗顾家的反对,他对顾家道貌岸然的伪传统反感至极。
  何建国所说之事令小航受到了震动和鼓舞,当下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
  小航在刘凯瑞办公室的外间等,门开了,刘凯瑞出来。
  “小航!稀客稀客!……走走走,进屋!”
  “不用了!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刘凯瑞对助理:“你去吧。”助理走了,小心地关好了门。刘凯瑞:“什么事?小航。”
  “你说简佳从你那里拉了两万块钱的赞助?”
  “是。”
  “你为什么要给她赞助?”
  “因为我爱她。”
  “打算跟她结婚吗?”
  “不。但是我会给她幸福。”
  “幸福的标准全在于每个人的感觉。”
  “说得好!现在就看简佳更在意什么:是你的年轻还是我的富有!”
  小航纠正他:“我的感情!”
  刘凯瑞笑了:“小航,你和简佳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
  小航:“什么意思?”
  刘凯瑞:“你们俩要是好好的,你来找我干吗?”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那两万块钱的赞助,我出!”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拍到桌子上,“给写个收条。”
  刘凯瑞愣一下,哈哈大笑:“好!好好!”一挥而就签了名。边签边道:“小航,你是不是把你最后一个铜板都拿出来了?”
  小航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刘凯瑞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
  小航从刘凯瑞处出来,直接开车去了出版社,找到了六编室。姐姐也在,这让他稍感不便,不过也没什么,只要简佳在就好。进屋后开门见山:“简佳,我想跟你谈谈。”看也不看小西一眼,明摆着挑衅。
  小西道:“不行。我们马上要商量事情,事情要马上定!”
  小航淡淡一笑:“也好,那就在这里说。”拿出一张纸,“就一句话,刘凯瑞赞助的两万,我还给了他。这是收条。省得你去再还他一遍。”
  简佳愣住:“你跟他怎么说的?”
  “就说,这钱不用他出。顺便问了问他,认为在你那里幸福的标准是什么。”
  “他说是什么?”
  “是富有。”
  “你呢?”
  “是感情。”
  “你能确定你的感情吗?”
  “能。我爱你。简佳,我们结婚吧。”
  小西叹了口气,悄然离去。

  第十八章
  何建国决定再请小西回家。这个决定,是那天晚上和顾小航吃饭后作出的。由顾小航口中他得知,顾家没给他哥安排好不是不想安排,而确实有他们的难处,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误会小西了。夜里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冷静反省,再次想到了那个不为他掌握、预知的未来,下决心请小西回来。否则,心有不安。先是给小西打了个电话。小西却说还是让你哥哥回去住吧,好歹过了这一段冬春交替的季节;她在北京又不是没有地儿住,只要她明白了他的心就好,正如他明白了她的心一样。看态度不像是赌气,很真诚,让他不明白这变化是为了什么。
  变化的直接原因是,何建国电话打来时小西刚刚从妇产医院出来,正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心境之下。
  小西之所以不想去妈妈医院而去妇产医院,是因为妈妈医院的人认识她,她怕他们为了安慰她而瞒她。受简佳那天跟她说的话的提醒,她决定去妇产医院查。事先打电话预约,挂了一百元的专家号——这程序也是从简佳那里听来的,而简佳是从何建国那里听来的。拿着专家号向专家诊室走,小西心里头充满了辛辣的自嘲和凄凉。按说,妻子有了病,丈夫应当积极陪她一块儿来才是,他们俩却是以这样的一种就诊方式。而且,丈夫替妻子看病不是为了妻子,是为了决定他自己的何去何从。那天听了简佳推心置腹的忠告后,这念头便深深扎在了小西的心上,如一根刺,不能动,动就疼。她便按下不动,极力站在何建国的角度替何建国想:他是农村出来的,农村有农村的文化传统,根深蒂固。无后在农村是头等大事,而何建国对父母的孝顺从客观上说,也是优点。……长达七八年的婚姻生活已然使小西成熟了不少。年轻时对爱情的要求是,纯粹如蒸馏水般,不能含一点儿杂质。现在想想,哪里可能?所有爱情,无一不是各种内外在条件平衡之后的结果。就说何建国,如果他现在成了一民工,一月几百块钱不到一千,天天一身臭汗——何建成身上就有那味,只要他一进家,满家都是那味——她还能爱他吗?肯定不能。自己是俗人,就不能要求别人是圣人。
  专家的态度令她失望。她希望从专家那里得到的是“是”或“否”,而后决定她走还是留。专家却不说是或否,最后被她问急了也是缠烦了——幸亏挂的是一百块钱的特需专家号,若是挂十四块钱的普通专家号,她根本就没有问专家这么多问题的时间——告诉她,医生,越是好的医生,就越不可能跟你说“是”或“否”。她若是想找那种满口肯定答复甚至包治百病的,可以去街上的小广告看看。
  从妇产医院出来,小西心里一片茫然。何建国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态度诚恳地请她回家,并且就他哥哥的工作安排一事感谢并道歉。很客气,很理智。也许,他跟她一样,也在婚姻中变得成熟了。于是她以同样态度跟他说了上述的那番话。其实她住在爸妈家没什么不好,从条件上说,比自己家里还要好些,至少有食堂,不想做的时候,还可以打饭。她不愿在爸妈家住只是个心理问题,觉着自己不被丈夫重视。现在既然双方就这个问题谈开了,就是说,心理问题解决了,就实事求是地怎么对大家都有利怎么来好了。
  回到家里,没想到何建国在家里等她,正跟爸爸聊得火热。见小西回来,小西爸马上说小西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回去吧,建国工作这么忙,还亲自跑来接你。何建国没说话,只是笑着点头,证实并加强着小西爸所言。此举令小西意外而感动。他现在很忙她是知道的,据说现在上公司里找他,都得提前预约,不预约别想见得到他,比她妈妈在医院里的谱儿都大。小西就问他她回去了他哥哥怎么办?何建国不说他哥怎么办,只说希望小西回家,小西爸也在一边劝她。小西深深嘘口气,进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次跟何建国闹得比较大,比较久,带回来的东西比较多,收拾起来比较麻烦。收拾了一半,到打饭时间了,于是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厨房拿饭盒打饭。何建国要下厨做饭来着,小西爸说什么也不让,完全不像从前,何建国进门挽挽袖子就下厨全家人都觉着自然而然。小西不无心酸,想,由于她没处理好这个关系,家里人、包括最喜欢何建国的爸爸,跟何建国都有些生分了。
  小西拿着饭盒要出门时,小航回来了。弟弟为何建成或说为她所做的一切,令小西感激,因此小航失去工作后小西比谁都着急,事业是男人的立身之本,爸爸说的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跟简佳说要跟人家结婚,结婚你得有结婚的资本,总不能结了婚后让老婆养着你吧!但她知道小航肯定知道这些,不想给他施加太多压力,又忍不住不说,就拐着弯地说:“你又不用上班,一天到晚在外面瞎忙活啥?这个时候才回来!小夏不在了,你没事就老实做做家政工作,省得在家里吃闲饭。”
  小航道:“我做家政工作,你们谁付得起我一月一万二的工资?”
  小西爸关心地问:“面试的情况怎么样?”
  小航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般广阔!”
  小西道:“得了吧,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咱国,缺啥也不会缺人!”
  小航说:“但是,缺人才!”
  何建国关心地问:“定下了没有?”
  小航一挥手:“正在选择。”
  小西说:“嚯,还是抢手货!”
  这时小西爸问了:“简佳对这事什么态度?”
  小航挑衅地说:“她无所谓!”
  小西爸哼一声:“‘无所谓’?我就不信她真的无所谓。跟你说小航,没有哪个女人会长久地爱一个只会追在女人屁股后面跑的无业游民……”
  小航正色道:“爸我跟您说过,在你们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请不要跟我谈论简佳!”
  气氛一下子开始紧张,小西忙把饭盒饭卡塞给小航:“打饭去打饭去!我还得收拾东西去!”把他推将出去。
  小航打饭去了,小西继续收拾东西。小西妈下班回来,一看何建国在,有点儿意外,淡淡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径自换鞋洗手,问都没问一句“你怎么来了”?或“有什么事吗”?就那样把何建国撇在了一边,任他脸上堆着浓浓的笑,看都不看。小西爸有点儿过意不去,跟到卫生间道:“建国来接小西回去。”小西妈“噢”了一声,自顾咕叽咕叽洗手。小西爸又从卫生间出去,对建国高声地道:“建国啊,晚上一块儿凑合一顿吧。我在准备研讨会上的发言,没工夫做饭。”
  小航打饭回来,一进门就说:“爸,请保姆的事咱们还是得抓紧。”
  小西爸道:“什么事不做不知道——这保姆很不好请!给家政公司联系过几次,只有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小西在屋里说:“小姑娘不行。不懂事也不容易安心。”
  小西爸说:“年龄大的也不一定就都好。楼上许教授家那个保姆,年纪倒不小了,四十多了,不懂事。自己爱吃肉,就恨不能顿顿红烧肉,吃得老许的血脂噌噌地往上涨……”
  小航和何建国往餐桌上摆饭,小航道:“姐夫,能不能把小夏请回来?”
  小西爸道:“这时想起人家小夏来了!……小航,不要以为只有你是人才。各行有各行的人才,小夏就是她那个行当里的人才!”
  “小夏走怪我吗?”小航道,“是,怪我。但不能只怪我。大家都有份儿。”
  他说的是事实。于是都不吭声了。何建国忙道:“都是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了。等我打电话跟我们家说说。”
  小西妈从卫生间出来,不冷不热道:“不必勉强。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何建国心头火又起来了,但是他忍住了没说什么。当天吃罢晚饭,小夫妻双双走后,小西妈方说何建国指不定又有什么事要求小西了。小西爸批评说她这是成见。小西妈再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是:等着瞧。
  发行部主任来了。刘凯瑞那边对他们的策划方案非常满意,现在正在商量实施细节。所有细节里最重要的细节是,把要请的名人请到。会议规格的高低,宣传规模的大小,全要看到场名人的质与量。发行部主任来找顾小西,让她通过何建国的关系,请何建国所在通重公司来一个公司领导,总裁来最好。顾小西当即给何建国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手机没有人接,于是对发行部主任说通重公司就算了,已有那么多名人答应来了,少来一家问题不大。发行部主任不干,说是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通重是大跨国公司,影响大。略一思索后,道:“继续跟你老公联系,公司总裁能来最好,最不济,你老公来!”小西叫起来:“他哪行!他不过一技术总监——”“重要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平台!他可能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你给他发个短信,跟他说这是你爸的书,他一定得来捧场!”
  这期间简佳一直在接电话:“……我们还没开始请媒体呢,放心吧,肯定第一个请你。”挂了电话,对发行部主任说:“主任,咱们什么时候通知媒体啊?”
  “这个事我们也得慎重。这次我们的研讨会是限量版,媒体来的有限,因此,邀请谁不邀请谁,要方方面面考虑周到,否则是会得罪人的。你们想啊,记者们上哪儿找这么个机会,一下子见这么多名流这么多有钱人?”
  小西小心地问:“多多益善谁来都行,不行吗?”
  发行部主任斩截道:“不行!人,决定档次。多多益善谁来都行,结果是什么?鱼龙混杂。鱼来了龙就会不高兴。龙不高兴,鱼再多有什么用?刚才有一瞬间我都在想,我们是不是选一家最有影响的媒体,搞一个独家新闻?”
  发行部主任走后,小西沉浸在意想不到的喜悦里。这意想不到的喜悦就是,她没能想到何建国居然也能混迹于名流的行列里。发行部主任这种人信息广,最具比较鉴别的能力,是这方面的权威。当下心中对何建国生出了佩服和敬畏。
  简佳笑嘻嘻地道:“小西,你们家建国当领导你是不是很自豪啊?”
  “是!觉着我俗?”
  “俗。”
  小西美滋滋地说:“哎,咱就是俗,咱就盼着老公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夫贵妻荣封妻荫子!真到有那一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简佳,“你猜是什么?”
  “买房子?……买奔驰?……买钻石?”小西一律摇头。简佳笑:“不至于也去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吧?”
  “你呀,看来这辈子只能给作家当编辑而当不了作家了,完全没有作家的想象力嘛,没有那种植根于生活的想象力——告诉你,我要是有那么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尔后,每天睡到自然醒,每年上国外去度假……”
  “再生他一大堆孩子!瑞士生一个,美国生一个,法国生一个,对,还有意大利,在哪国生的就是哪国公民,到时候你们家就是一个联合国……”忽然发现小西情绪不对,才猛省到自己的失误,“对不起,小西!”
  小西强笑笑没说什么。
  晚上下班回家,何建国还没回来,小西进厨房做饭。在为何建国升迁高兴的同时,她陡然感到了危机。自己得有所收敛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了,否则,她的婚姻前景真的是不妙了,当下决定,严格要求自己。比如今天,她在社里忙了一天,要是从前,回家绝不做饭,回来早了也不做,等何建国做。今天,就要求自己,不想做也得做。做事不能光凭着想与不想。门开了,何建国回来了,小西迎了上去。何建国脱鞋,她去接他手里的包,碰到了他的手。“手这么凉!还是得穿外套。下车进楼也得走一段呢,这么冷的天!”
  “是啊,这么冷的天!”何建国接道。接着这个话题他说了,“这么冷的天那些民工就住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工棚里!”
  这之前,无论建国怎么动员他哥哥,他哥哥都不肯来住。说是不能为了我,让你们夫妻分居。何建国说小西同意了。何建成说她同意是因为她懂事,人家懂事咱不能不懂事,为了哥哥把媳妇挤出去,从哪儿说,都说不过去。这期间何建成又发了次高烧,也不能说是“又”,上次感冒压根儿就没有痊愈。这一次在家又是仅住了一天,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于是何建国想到,能让哥哥留下的惟一可能,还得小西回来。不过这次他没跟小西提这事,怕再次影响到他们脆弱的夫妻关系。但今天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他也就不妨说说。小西最近对他态度很好,万一能行,岂不两全其美?
  “小西,我哥哥前些日子又病了,高烧,上医院查,没别的原因,就是冻的。”小西不等他说完马上道那我走,让你哥来!何建国摆摆手,“他一来,你就走,他住在这里能心安吗?”
  小西傻乎乎问:“我不走咱们怎么住?”
  “怎么不能住?大学一间宿舍八个人都能住!”
  “那也得分个男宿舍女宿舍吧?没有说男女同居的吧?”
  “咱们去泰山,一个大通铺,有男有女,十来个人,你不是也住了吗?现在这么大房子三个人怎么就不能住了呢!”
  小西:“那能一样吗?”
  何建国说:“说一样就一样。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小西这才明白了。明白了后心一下子就凉了,透心地凉。正要发作,不管不顾地发作,她手机响了,发行部主任打来的,问她何建国到会的事落实了没有。小西接完电话,生生把心中已熊熊燃烧的怒火压了回去。同时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们这还叫夫妻吗?为利益所牵制,为利益而维系。当然也许,这才是夫妻。以前他们对夫妻关系的理解,是天真,是幼稚。收起电话小西毫不延宕地说:“我们发行部主任电话,问你们公司能不能出席我们的会。”
  “总裁肯定去不了,他不在国内。”
  “你呢,能不能去?”不等回答马上又道,“你让你哥来住。咱们在客厅给他搭床。”
  “谢谢。”何建国稍一停,“你们出版社的会,我争取去。”
  简佳带人忙着布置会场,登高爬梯挂横幅,横幅上的字是:《 东方文化和享乐主义 》研讨会。这时她手机响,一接,脸上立刻露出喜悦:“小航!……你现在到哪儿了?……向左拐二百米就是!……你来得很是时候,我们这儿缺的就是力工!”收起电话后对年轻人们道:“你们先干着点儿,我去门口接个人。我给咱们找了一个力工!”
  简佳走出会所,不期然在门口遇到了刘凯瑞。也许不是遇上,也许他压根儿就是在这里等她。简佳毫不意外——在刘凯瑞的地盘上遇上刘凯瑞还不是迟早的事?不躲不闪大大方方主动招呼:“还没有下班?”
  刘凯瑞道:“正要走。送你一段?”
  “谢谢。我现在还不走。我们还没有弄完。”
  对方笑笑:“是怕你的小男朋友多心吧?”
  “当然不想增添不必要的猜忌。”
  “简佳,如果我现在决定娶你呢?”
  “你不会的。我了解你。”
  “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啊!”话语中有自嘲。简佳再也懒得与之说什么,径自走了,小航在那边等她呢。
  小航帮简佳干完了活儿,一行人向外走。一小姑娘对简佳悄声道:“简姐,够帅的啊,抓住他!”简佳笑道:“明白。”小姑娘招呼了同伴们一声。年轻人们知趣地先走了。
  小航:“那女孩儿刚才跟你说什么?”
  “看上你了。……给你们介绍介绍?”
  “没问题。”
  “有问题。我不同意。”二人同时笑。简佳:“明天你来吗?”
  “来。为了刘凯瑞我也得来。不过可能会晚一点儿。先得送我妈去机场。我妈去外地会诊。”
  简佳挽着小航的胳膊走,她有意如此,她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呢。刘凯瑞的眼睛。
  次日下午,会议如期召开,名流如云。刘凯瑞静静地坐在嘉宾席里听台上的顾教授发言。“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许多著名的中国学者也说过:‘我最向往的朝代就是宋朝’——宋朝是一个最讲究精致生活的朝代,而宋朝的文化人也最有资格讲求品位……”
  刘凯瑞觉着枯燥,心想,这些老夫子们今天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嘛,吃饱了撑的吧?还不得不坐在这里听,作听得津津有味状。其他嘉宾大概也同他一样心情,一个个正襟危坐。名人也是不好当的,也是身不由己。他们来,仅是因为听说了彼此要来,他们不愿漏过任何一次相映成辉的机会。忽然,刘凯瑞在嘉宾席发现坐在他前方左侧的一个人面熟,想了想,想不起来,于是伸长脖子看他面前的座位牌,牌子上赫然写着:通重公司技术总监!再看名字,何建国。他一下子想起来是谁了,顾小西的丈夫,在一次谁的书的签售会上他们有过一面之交。那会儿看他,不过一普通打工仔,现在居然成了大公司的技术总监,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于是伸手过去拍了拍何建国的肩。何建国回头,也是面露惊喜,他也正感到枯燥不知如何打发时光,二人立刻开始交头接耳。
  “刘总会所真是名不虚传气派得很啊!明天一见报,这广告就算是做出去了!”
  “双赢双赢!……何总监今天到场是作为嘉宾还是作为责任编辑的家属啊?”
  “既是嘉宾也是家属。既是责任编辑的家属也是作者的家属。”示意正发言的顾教授,“顾教授是我的岳父。”
  刘凯瑞完全没有想到:“你是说,这本书的作者,是顾小西顾小航的父亲?”
  何建国不明就里,一点头:“啊。”
  刘凯瑞的愤怒顿时溢于言表,想了想,他写了个短信。按了“发出”,同时眼睛向简佳所在位置看。几分钟后,简佳显然收到了短信,看完后,想了想,起身,向外走。于是刘凯瑞也起身向外走,何建国问他去哪儿他也没顾上回答。他太生气了:他花钱赞助的、花精力促成的这件事,居然是为了顾小航的父亲!
  会场外,简佳在他指定的地点等他。他上来就问:“为什么要瞒我?”态度严厉。
  简佳挑战般地说:“你并没有问我!”
  刘凯瑞一字字道:“简佳,我是喜欢被人利用,但是不喜欢被人欺骗。”
  “我没有。”
  “还没有?为讨好你未来的公公——确切说,为讨好你的男朋友你不惜利用我对你的好感对你的信任!拿着喜欢你的男人的钱,去给你喜欢的男人花——”
  “据我所知,顾小航把两万块还给你了!”
  刘凯瑞把手一挥:“那是出书的钱!场地钱呢?研讨会的钱呢?一个专家两千——”把手向里一挥,“你数数这是多少千!简佳,你自己说这是什么行为,是不是欺骗?而且是,不择手段!”简佳不响。刘凯瑞厉声地说了,“简佳,说话!”
  “我只找你要过两万块钱的赞助,你说的后来这些,跟我无关!”
  “你明明知道跟你有关!”
  简佳沉默了。片刻,抬头:“好吧,算算总共多少钱,我们还你。”
  刘凯瑞眯起眼睛:“你们?”
  “对,我们。”
  刘凯瑞凝神看简佳:“就是说,你和那个小男孩儿是认真的喽?”简佳不说话。刘凯瑞摇头,“简佳,我们毕竟相处了六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跟他不合适。”
  “合不合适必须要了解了双方才行,你了解顾小航吗?”
  刘凯瑞仰天大笑:“他?我不了解?他这样的男孩儿,我们公司里随便抓抓就是一大把!”
  简佳看了他片刻,扭头就走,被刘凯瑞一把拉住。简佳说:“你要干什么?”
  “我为你花了这么大一笔钱,现在要求你陪我一会儿,说说话,这权利我应当是有的吧?”
  “你——无耻!”
  “是你无耻在先!”
  忽然刘凯瑞的手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扯开,一只男人的手。二人抬头一看,是顾小航。刘凯瑞被他推了一把,向后踉跄了几步,站稳后审视对方。小航也审视他。简佳躲在了小航的身后。极静。片刻后,刘凯瑞轻轻一笑:“顾小航,你不觉着在我的地盘上,花着我的钱,开你爸的学术研讨会,有一点儿滑稽吗?”
  小航警觉地看着他,静待他说下去。
  “这一切都是因为简佳找了我。她为什么找我而不找你?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能力满足她的要求。……小航你现在还年轻,还可以靠你的青春浪漫甜蜜哄一哄女人,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别管什么样的,光拿嘴哄,没用。你哄得了她一时哄不了她一辈子。你年轻的时候,她也年轻的时候,你在她窗下弹两个小曲说几句I LOVE YOU,她头脑一热就跟了你,你要以为那就是爱情,你错了。早晚有一天,她会跟你说你骗了她——其实你骗她什么了?你不就是没让她过上比邻家闺女更风光的日子吗?”
  小航拥着简佳,对刘凯瑞道:“我真的很同情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爱。”
  刘凯瑞朗声大笑:“你知道做富人最大的苦恼是什么?是没有人同情。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对我表示同情的人。”刘凯瑞说完看了下表,“该我发言了。……你们不打算听一听我的精彩发言吗?”
  …………
  刘凯瑞发言。会场里一片寂静。
  “顾教授的书所谈到的妇女的双重价值,极深刻精辟。我想以我的切身体验来为顾教授的理论作一个诠释。曾经,一次聚会中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跟我们抱怨,说现在的女人太势利。对于成功的男人,她就是一只最乖巧伶俐温柔的小宠物狗;而对于不成功的男人,她立刻就会变成一个专横跋扈的悍妇,连一点儿温柔的渣子都不肯为你掉。……说老实话,我同情一个落魄的男人,不过认真想想,他们实在是咎由自取。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能力使自己立足于世,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梦想中的女人按照你的想法生活?……”
  小航开始还能镇定地听,后来就越来越不自在。简佳感觉到了,不时用目光鼓励他,碍于身边熟人太多,不便有更明显的举动。但小航还是坐不住了,终于起身就走。简佳想起身追他,被小西一把拽住。正发言的刘凯瑞注意到了这一幕,事实上他这番话正是针对小航、简佳说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但是上述发言没有受到影响没有丝毫的停顿。
  “一个男人要想对女人有很高的要求,他首先应该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否则他就会像一个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乞丐一样让人生厌!”
  …………
  会散后,何建国开车和小西一块儿送小西爸回家。走了一路,小西爸感慨了一路,回到家后,还兀自感慨个不休:“这个刘凯瑞,风流倜傥才华横溢——”
  小西补充一句:“——腰缠万贯!”
  小西爸点点头:“小航跟他去竞争,除了年龄上那点儿优势——”
  小西叹:“那是优势吗?是劣势!现在兴的还是男大女小,人简佳对他的年龄不是没有顾虑!”
  “小西啊,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劝阻他反而要为他说话?”
  “因为劝不了!人一旦为爱情武装,那就是刀枪不入。这时劝他无异于螳臂当车,咱粉身碎骨了不说,丝毫不耽误他沿着他的轨道走。咱现在除了眼睁睁看他翻车一头栽下悬崖,别无办法!……要我说,爸,随他去算了。”
  “你这是变着法儿地给他们当说客!……小西我告诉你说,你不要在这里和稀泥,小航和简佳的事我和你妈绝对不——”话音未落,小航进门。小西爸脸立刻板了起来:“你去哪儿了?”
  “吃饭去了。”
  “跟谁?”
  “我们老总。”
  小西爸顿时痛心疾首:“小航啊,你看你现在堕落到了什么地步!过去好歹也是公司一骨干,老总经常要请你吃吃饭,现在为了工作要倒过头来去请老总吃——”
  “是为了工作,但没有倒过头来,今天还是他请我吃饭。”众人不明白。小航道:“他跟我道歉,请我回去,越快越好。工期已经比预期延误至少三天了,耽误一天就是一百万。……这个项目所有的技术资料,几沓子工程图,换个项目经理,不合眼地看也得看三天,这还得是天才——换个普通的,让他看半个月,能摸到门儿在哪儿就不错!”
  小西爸忙道:“你怎么说?”
  “我说,回去也行,有一个条件:施工现场闲人免进!客户看楼,必须和施工方打招呼,售楼处必须要专人陪同,行走路线事先必须要征得我们的同意!”
  小西高兴道:“让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没听我说嘛,越快越好。明天就去。”
  “那妈明天回来谁去接啊?”
  “原来早给我安排好活儿了。这又不嫌我是无业游民了。”
  何建国说:“我让我的司机去。”
  小西看何建国一眼,很为自己有“我的司机”的老公自豪。欢快地说:“对。建国有司机。这样大家谁都不用耽误工作。”小西回家住后,何建国的哥哥仍不肯去弟弟家住,说是“刚来不习惯,习惯习惯就好了”,令小西感动。因而最近一段,夫妻关系得以进一步改善。
  小航斜了她一眼,学她的口气:“‘建国有司机’——浅不浅薄啊姐!”
  小西刚要回击,何建国手机响,他接电话:“爹!”小西立刻高度警惕。何建国接完电话后她问他爹什么事,何建国说没什么大事,而后说他有点儿事不能在家吃饭了先走了。就走了。
  何建国之所以没对小西说爹在电话里说的事,是想自己把这事处理了,不想让小西生厌,不想让他们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再次紧张。他去工地找哥哥。爹来电话说,嫂子的爷爷过世,她爷爷家希望孙辈们都能回去看看。包括小西。何建国觉着这事让小西回去有一点儿说不过去,就想先来跟他哥商量一下,先打通哥哥这关。本能觉着,哥哥这一关好过,哥哥同意了,再让哥哥去做嫂子做家人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没想到哥哥却说:“你嫂子跟她爷爷感情很好,老人走了,哭丧是孙辈的责任。……我知道这事没啥大意思,可他们重视。让小西迁就这一回不行?”
  何建国极力说服:“哥,他们城里人在人情方面很淡的,基本上都是关起门来朝天过。有些道理想跟他们说通,让他们理解,非常困难……”
  何建成显然明白这点,挥挥手:“不用她理解啥,只请她帮个忙。你嫂子很不容易,虽说文化不高,但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一般的事,她不开口。但凡她开了口,在她,就是大事。……你看我来北京,她一个人在家里,伺候完了老的伺候小的,炕上炕下家里地里,啥时候听她抱怨过一句?所以这回,我想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哥,你看咱能不能花钱雇个哭丧婆,替一下小西?钱我来出!”
  何建成摆手,叹道:“建国,这不是一个钱的事。……叫小西回去是为啥?为她有身份,能让你嫂子觉着脸上有光。你嫂子为了照顾咱爹妈和孩子,自己的爷爷走,都不在身边,这件事让她心里头很不好受!”
  哥哥的态度使何建国下定了决心:“行,我跟小西说!请几天假跑一趟,算不了啥。”
  离开哥哥,何建国开着车直接去了超市,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同时给小西打电话,说让她晚饭务必回家吃,他要请她吃大餐,真正的大餐,他刚从超市采购出来,还买了小西最爱吃的海螃蟹。晚上,他刚进家小西就到家了,到家后就是一脸的警惕。能不警惕吗?上午他爹刚来过电话,晚上他就请她吃大餐!何建国做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让小西帮着剥葱砸蒜,小西动也不动,直视他的眼睛说:“建国,咱们老夫老妻的了,就别来这个了。说吧,你爹有什么事!”
  何建国万分尴尬,吭吭哧哧地说了,听他说完后小西冷笑起来。
  “跟你说何建国,如果说你家以前找我家帮着办的那些事还可以理解的话,这件事情,坚决不行!我绝不能向落后势力妥协!简直莫名其妙,给你嫂子的爷爷、我认识都不认识的一个人去哭丧,披麻戴孝,神经病啊?”
  “小西,我开车去,抓点儿紧,连来带去三天足够!”
  “愚昧!无知!落后!……何建国,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平时,别管什么事,只要跟你家没关,你那脑子明白着呢,正常着呢!怎么一到你家的事上,你那脑子就短路就糊涂——让我扔下工作专门请假火车汽车地跑去给你嫂子的爷爷哭丧,我也得哭得着啊,你心里能不明白吗,非让我去?”
  何建国正色:“小西,我现在不是跟你讲理,跟你讲情。”
  “我跟他没情!”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里面不是还搁着一个我吗!”
  “你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让你去是为我,不是为我们家!去还是不去,你自己斟酌!”
  小西瞪大了眼睛。而后,转身,摔门而去。尽管他现在平步青云如日中天,尽管她希望夫唱妇随夫贵妻荣,但是,那不是没有底线的,那底线就是,她做人的自尊和原则。
  何建国站在原地,久久地一动没动。厨房里,堆着一地还没有来得及从袋里拿出的东西。
  小西妈走出机场,神情极为疲惫。昨天赶去外地会诊,今天返回,对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紧张了些。正在举目四望找人——小西说何建国派他的司机来接——没料到看到了何建国。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建国!……你怎么来了,工作这么忙。让司机来就可以嘛。”
  “没事妈妈没事。走吧。”何建国一手拎起小西妈的东西,一手呵护小西妈走。边走边主动汇报:小夏的事已经跟家里说了,小夏听说了也很高兴,但是近期她来不了,两口子正在闹离婚。具体为什么事不知道,但总之,一时是出不来了。又说,家里如果能坚持一下就坚持一下,坚持不了就让他爹在村里另帮家里找。最后,上车之后,驶上高速路后,何建国才小小心心地说了。说了希望小西能跟他回去一趟的事。小西妈沉默了好长时间后,说让何建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何建国说他保证。最终小西妈同意跟小西说说。
  小西仍然不同意。
  小航劝姐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他们农村人什么都没有,要是再没脸,还活个什么劲儿?让你去就是为了给他们增光拔份!”
  小西回道:“那你也得去!你是死者的孙女婿的弟弟的小舅子!”
  小西妈眉头紧锁:“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我的意见,去一趟。给对方个台阶下。走走形式,他们需要的也就是一个形式。小西,这事我仔细想了,你如果不打算跟他过了,那我没话说。如果你还打算跟他过,有些事上还就得让一让……”
  “我怎么没让!我不是答应跟他们哥儿俩一块儿同居了吗?”
  “可他哥最终还是没去你家住,而何建国却在百忙当中参加了你爸的研讨会!……小西,你现在也该体会到了,夫妻过日子就是压跷跷板,你高我低,你低我高,不能总是一方高高在上,那样子的话日子很难过得下去。”
  为缓和家中气氛,小航凑趣说:“妈,您跟我爸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吗,压跷跷板?”
  正在客厅看晚报的小西爸头也不抬道:“压。不过总是你妈高高在上。”
  “我高高在上?我高高在上都是虚的,实权全在你手里。说说看老顾,咱家的大政方针哪一样不是得听你的?”
  小西禁不住笑了起来:“爸够阴险的啊!”
  小西妈也笑:“非常阴险。”
  小西走到她爸身边,一把拿开父亲正看的报纸:“爸,别假装看报了,教我两手!”
  小西爸一把扯回报纸:“去去去去!”都笑了。家里一片温馨。笑着,小西爸说:“我的意见跟你妈一样,还是去一趟,啊?”
  小西长叹,算是同意。小西爸妈松了口气。致命的原因,心照不宣的原因谁都没说,那就是,小西的生育问题。(因为授权原因,连载到此结束,给大家带来不便,深表歉意!)

  结尾
  小西妈猝死。
  当天她刚做完九个小时的大手术,在向手术室外走的时候,瘫倒在了手术室门口。抢救工作持续了两个小时,小西爸和小航都赶来了,医院派出了最好的医生使用了最新设备最好的药物,仍未能挽留住她。
  小西妈死的那刻,小西正在一群全然陌生的哭丧队伍里,哭一个与她素昧平生的人。她自然是哭不出,何建国都哭不出,只能一齐低头表演哭,因建国嫂子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他们不能不与之同悲共苦。有两个专职哭丧婆陪建国嫂子一家人哭,不愧是专职,哭得比死者家人更响更久更有韵律,边哭边喊着一些老少咸宜的哭丧用语,比如,“你走了可让我们怎么活呀”。也算专业用语的一种。她们的存在使哭丧队伍显得热闹了许多,气势宏大了许多。红白喜事办得热不热闹,人来得多不多,是这家人在村里地位和人缘的衡量尺度。但是,难道他们,比如建国嫂子家人,就感觉不到那热闹那气势的虚假吗?那不仅显示不出生者对逝者的哀痛,反把悲剧弄得成了闹剧,对死者形成了亵渎。也许他们在意的压根儿就不是死者的感受。生者为死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生者自己。当然这些想法小西只是在心里想想,绝不会说。没有人说。她就不信何建国没有感觉。既然他能保持沉默并欣然加入,她也能。不就是虚伪吗?虚伪太容易了。只要走进这个队伍,低下头去,别让人看到你无动于衷的脸,就一切OK。将心比心,当下就对那两个专职的哭丧婆由衷佩服:没有相当天赋,比如与众不同的泪腺和宽广结实的嗓音及良好的敬业精神,断然别想以此为生。
  小西妈去世的消息小航没敢直接给姐姐打电话,而是通知了何建国。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况且——况且,无论如何,妈妈走的时候他和爸爸还算见了妈妈一面,姐姐呢?走的时候妈妈还好好的,回到家里,妈妈没了,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姐姐交代。何建国接到这个电话时,小西正和建国母亲忙着给参加哭丧的人做饭,小西负责拉风箱烧火,满脸沾着草屑、烟灰,令何建国不敢也无颜对她实话实说。只说,妈妈病了,爸爸让我们回去。尽量轻描淡写。他害怕,他不知小西会是怎样的反应。无论如何,实情还是回到北京再说,北京还有她的爸爸和弟弟,还有好的医院好的医疗条件,她万一有什么过激反应发生不测,处理起来都比在这个要甚没甚的穷山村里要好得多。他对爹娘说了小西妈去世的消息,爹娘大吃一惊,赶紧催他们上路。一路上小西心急火燎,不停地给小航打电话问妈妈情况。由于何建国事先已与小航沟通过,所以小航也只是对姐姐说妈妈病了,但没敢说不重,思想准备不能一点儿没有。听说妈妈病重小西越发着急,但仍没有一点儿妈妈已就此与她永别了的预感和心理准备。
  …………
  太平间在医院后院一个僻静处,里面放着一排平车,只有一个平车上有人,盖着白单子,里面静静的,由于过于偏僻,阳光都少。门开了,小西风尘仆仆进来,扑过去,掀开单子,于是看到了亲爱的妈妈。她一句话没说抱住了妈妈,把脸在妈妈脸上蹭啊蹭啊,泪水把妈妈的脸都打湿了,她却一声不响……
  何建国站在稍后的地方无声流泪,小航在病房陪护小西爸,小西爸在小西妈去世当天,便因突发心脏病入院。
  小西只是不响,看上去令人窒息。何建国再也无法忍受,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小西,我们走吧?”
  小西没动,没响,许久,低声道:“建国,我们分手吧。”
  何建国一怔,而后急道:“小西,这是一个偶然巧合——”
  “偶然中的必然。……我已经看清楚了建国,隔在我们俩中间的这条沟实在是太深了,深到了我们的爱情无法逾越。……”
  “小西!!”
  “离吧,离吧,长痛不如短痛。”
  …………
  小西爸出院了。这天,姐弟俩接父亲回家,小西守在一边,一只手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出院两天后,小西爸就催女儿、儿子上班去。老伴在的时候,最反对子女因为私事耽误工作,他这么做也是秉承老伴的遗愿。小西和小航不放心,提出再过一段,要不,一人一天在家里陪着爸爸。小西爸说有什么不放心的,退休这几年来,我不都是一人在家?小西、小航眼圈立刻红了,说那能一样吗?小西爸却表现得异常坚决固执,说他们的妈妈一辈子了,不愿意别人为她麻烦,更不愿拖累儿女。所以,他们俩必须马上上班去。至于他一个人在家,这是早晚的事。既然是早晚的事,那就应该早一点儿开始适应。小西小航拗不过父亲,只好同意了。但是很快,他们便发现了父亲的变化,一种令他们不安的变化。最初一次是小西发现的。那天,小航和小西都因单位有事没能按时下班,小西先回来的,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家里却黑洞洞地没有开灯。她以为爸爸出去了,进家开灯一看,爸爸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问爸爸为什么不开灯,爸爸说:忘了。还有一次是小航发现的,爸爸不接电话。那天他在工地上,空闲时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想问问爸爸的情况,家里没有人接电话。他给姐姐打电话,问爸爸是不是出去了,说是不知道。当下姐弟二人轮着往家里拨电话,就是没有人接。二人急了,分别从单位里往家赶,到家时,发现爸爸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进家时正有一个电话打来,爸爸任电话铃疯狂地响,无动于衷。小西接了电话。电话中人先问是吕主任家吗?又说吕主任治好了他的病他们一家万分感激无以回报,现有朋友送了两筐大闸蟹他想送过来请吕主任尝尝云云。小西道了谢后婉辞,突然就明白了父亲不接电话的原因:父亲退休后家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电话都是找妈妈,爸爸受不了这种“请找吕主任”的电话的刺激!
  晚上,何建国来看小西爸,采购了吃的并亲自下厨给小西爸做了,其中就有小西爸最爱吃的文思豆腐。小西爸却只吃了很少的一点儿就推开椅子离席而去。小西爸走后,何建国从小西那儿了解到了小西爸近日的种种情况。
  这天,何建国按照在网上查到的一个老年问题咨询处的地址,找了去。一位鹤发童颜、看上去就令人信任的老专家接待了他。在听了他关于小西爸的情况叙述后,说小西爸的这种情况非常普遍。退休使老年人的社会角色中断,部分社会关系丧失,会使老人感到孤独,这点在男性老年人身上更加突出,男人对社会交往交际的依赖远远高于女性,换句话说,男人比女人更怕孤独,丧偶之后,尤其会感到孤独。这就是为什么丧偶的老年男性比女性再婚的要多得多。他的建议是,尽快给小西爸找一个合适的老伴。听专家这样说,何建国说老两口生前关系非常好,他认为老人不会接受再找老伴。这时专家告诉他,过去,人们以为老年人再婚只是情感诉求,是排遣寂寞的需要,现在的事实表明,老人再婚,更是一种有效的养老模式,伴侣对于老年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何建国把咨询结果转达给了小西。小西回家后又跟小航说了。两人都发愁。就算专家说得对,那“老伴”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不是没想到找保姆,但保姆就是个劳动力,而以小西爸现在的情况,肯定不愿意家里来个生人,还不够累心的呢。他现在需要的,是“伴侣”—— 一个能照顾他的、能跟他说话的熟人,做伴儿,同时这“伴侣”还必须有时间不用上班,这样的人哪儿找去?压根儿就不存在!
  这天是周末,小西下厨给爸爸做了文思豆腐,学着何建国的做法做的,做出来后,味道大相径庭,也只能端上去,好在爸爸现在对什么都不挑剔,都不在意。一家三口吃饭时,家里来了人。小西去开的门,开门后愣住,不是因为来者是何建国,而是因为站在何建国旁边的那个人。
  那人是小夏。
  了解了小西爸的情况后的当天,何建国就回家跟哥商量——现在哥哥名正言顺住家里了,这个家纯粹是何建国的家了,但不知为什么二人却没有因此感到轻松,相反,常常觉着内疚,觉着不自在——何建国跟哥哥商量,亲自再回老家一趟,把小夏请来。
  看到站在面前的小夏,小西爸的声音里竟透出几分激动:“小夏啊!……你怎么来了!快,快进屋!”
  小西、小航,尤其是何建国,长长嘘了口气。
  小西送何建国走,一路下楼,无语。到楼门口,要分手了,小西低声道:“谢谢你。”
  何建国也低声道:“对不起。”
  那次,小西站在楼口一直目送何建国开车远去……
  家里有了小夏,立刻有了生气。她做事也是熟门熟路,什么事都不用人操心。小西爸情绪眼看着好转了许多。有时候小夏做事,他也会到厨房里来给她打打下手,说说话。这天下午,小夏在厨房边煎中药,边剥着豌豆。小西爸午休起来后,便也来到了厨房,帮她剥豌豆。
  “小夏啊,你这次出来,你爱人同意吗?”
  小夏迟疑一秒:“我离婚了。”小西爸一愣。小夏很快道:“他家一直嫌我生的是个闺女,让我再生,我不想再生。这回离婚,就为我把怀上的孩子给做了。”
  “为什么——我是说你为什么不肯再生?”
  “如果再生,万一还是闺女怎么办?就算是生了儿子,就家里的那个条件,肯定得先尽着儿子,那我闺女这辈子不就白瞎了?”
  小西爸似赞似叹:“小夏,你和一般的农村妇女还真是不太一样。是得让孩子上学,不管男孩子女孩子,不上学没有出路。”
  “是。上回赌气走了以后俺心里也是后悔。离了婚就更没法过了,俺们那儿女人离了婚没有地,分给每家的地,都顶在男人的名下。在农村,农民没地,靠什么过?……”
  小西爸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听到这里插道:“离了婚,你出来了,孩子现在谁给你带?”
  小夏含糊道:“老人带着。”
  没说实话是因为建国兄弟不让说,不让她跟顾家人说孩子是建国嫂子帮着带着。她想他可能是怕他们有思想负担。
  春节快到了。到处是商家打折促销的条幅、广告,超级女声在大大小小的海报上微笑……
  小夏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该换的换了,买菜时还买了一束百合花回来,使家里充溢着花香和生气。小西爸现在把每月的生活费交由小夏管理,买什么,吃什么,交各种费用,全由小夏决定实施。
  这期间小西给爸爸张罗了不少对象,最后选定了一个姓秦的教授,也是教中文的。二人交往了一段,相互感觉尚可,定下初三秦教授来顾家拜访。这天,一家人吃完饭后在客厅里看电视说话,小西说起了秦教授,说爸要是觉着不错,就把手续办了吧。说那人跟爸条件上般配,都是教授,长得也挺好看。小航不同意最后一点说法,说是这个岁数的女人了,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一说,只有难看不难看之分。小西说他是性别歧视,小航说她是性别危机。小西爸打断了儿女们的斗嘴,说谈正事。他的“正事”就是,他这一双儿女的婚事。都老大不小了,一个离婚在家,一个当婚未婚。先怪小西没早把跟何建国离婚的事告诉他,又怪小航被简佳“一叶障目”,结果闹成了现在这个结果,一家三口,三个光棍。……正在这时候, 小夏收拾完厨房过来了,向顾教授提出,春节要回家。
  小西爸当时就慌了神,他想象不出家里要是没了小夏,日子还怎么过。但他随即就道:“应该的,应该的,该回去看看了,都来这么久了。具体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小夏回说要跟建国兄弟商量商量,看他和他哥什么时候走,她跟他们一起走。
  小西爸连说“行行行”,神情中却有明显失落。小西也是,明显失落,她是因为听说何建国也要回去。尽管从顾家生活走上正轨后,尤其是小西爸知道了他们离婚的事情后,她与何建国的来往很少。但是来往少归来往少,知道他还在这个城市里,心里就踏实,知道他要离开,就失落,尤其是在春节这样的日子里。
  何建成却不回去过年了。春节不回家过年在这里能拿到三倍的工钱,他爹说多挣点儿钱比啥都强。于是,就不回去了。晚上,哥儿俩说起了这事,何建国突然心思一动说,要不,让嫂子带着孩子一起上北京来过年?何建成没想到。从来没有敢想。一想这是一件完全可能的事情,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媳妇,他闺女,做梦也想不到能来北京啊!决定了后就打电话跟小夏说了,让小夏自己回去,不要等他们了。
  小夏忙着做回家过年的准备。给女儿买了新衣服、漫画书,还有零食。这天,她做完了饭后,匆忙往嘴里扒拉了几口,就请假出去要再给闺女买什么东西。小夏走后,小西长叹:“小夏走了太不方便了!本来还打算春节彻底放松一下,这下子完了,还得干活儿!……小航,你也得干啊!一人一天!”
  小夏决定不回去过春节了。一是顾教授这个样子让她不放心;二是觉着人家犯病跟自己有直接关系,不过意。何建国兄弟为小夏不回去过春节犯开了难:她闺女怎么办?何建成一家要来北京,总不能把孩子撂给老人吧。思来想去,何建成说要不干脆叫她们都别来了。何建国摇头,跟大人孩子都说了,一家人、尤其是孩子们,都高兴疯了,又说不来,能行?何建成跟弟弟说要不然就把小夏的孩子也带来。何建国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同意,因为别无他法。当下给小夏打电话,说了他们的意见,但有一条,小夏孩子是他们家给带着的事,不能让顾家知道。何建国放下电话后,何建成说你这是何苦,就是让他家知道了又咋样?何建国只是摇头不语。
  大年初一,小西爸接到了女朋友秦教授的拜年电话,确切说,是小夏接的。告知小西爸不方便接电话,身体不好。于是对方就小西爸的身体状况询问了很长时间,令小夏感到了对方真诚的关心,放下电话后高兴地一五一十地向小西爸通报了他女朋友的电话内容,她为顾教授高兴。不知为什么顾教授却什么都没说,没显出一丝丝的高兴来。初二晚上,秦教授再次打来了电话,先是礼貌地问了顾教授的身体状况,而后,同样礼貌地取消了初三的拜访。小西爸听后仍是什么没说。当时小西小航都在,还是小夏接的电话,小西问她秦阿姨在电话里说没说为什么取消拜访,小夏说她说“有事”。这么说的一般就是没事,就是不想来了,于是问爸爸最近和秦阿姨是不是闹矛盾了。小西爸摇头一笑,说:“她呀,是想打退堂鼓了,听说我心脏不好。……年轻人找对象,先问的是有没有钱,有没有貌;老年人找对象,先要问的是,有没有病,还能活多久。”小西、小航骇然。小西爸接着道:“你们理解不了这种心情,我理解。老年人再婚为什么?相互做伴相互照顾。本着这个需要,一不能要太老的,二不能要有病的。我也一样。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不老、没病的,人家为什么要你这个又老又有病的糟老头呢?”小西、小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西爸当时就慌了神,他想象不出家里要是没了小夏,日子还怎么过。但他随即就道:“应该的,应该的,该回去看看了,都来这么久了。具体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小夏回说要跟建国兄弟商量商量,看他和他哥什么时候走,她跟他们一起走。
  小西爸连说“行行行”,神情中却有明显失落。小西也是,明显失落,她是因为听说何建国也要回去。尽管从顾家生活走上正轨后,尤其是小西爸知道了他们离婚的事情后,她与何建国的来往很少。但是来往少归来往少,知道他还在这个城市里,心里就踏实,知道他要离开,就失落,尤其是在春节这样的日子里。
  何建成却不回去过年了。春节不回家过年在这里能拿到三倍的工钱,他爹说多挣点儿钱比啥都强。于是,就不回去了。晚上,哥儿俩说起了这事,何建国突然心思一动说,要不,让嫂子带着孩子一起上北京来过年?何建成没想到。从来没有敢想。一想这是一件完全可能的事情,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媳妇,他闺女,做梦也想不到能来北京啊!决定了后就打电话跟小夏说了,让小夏自己回去,不要等他们了。
  小夏忙着做回家过年的准备。给女儿买了新衣服、漫画书,还有零食。这天,她做完了饭后,匆忙往嘴里扒拉了几口,就请假出去要再给闺女买什么东西。小夏走后,小西长叹:“小夏走了太不方便了!本来还打算春节彻底放松一下,这下子完了,还得干活儿!……小航,你也得干啊!一人一天!”
  小夏决定不回去过春节了。一是顾教授这个样子让她不放心;二是觉着人家犯病跟自己有直接关系,不过意。何建国兄弟为小夏不回去过春节犯开了难:她闺女怎么办?何建成一家要来北京,总不能把孩子撂给老人吧。思来想去,何建成说要不干脆叫她们都别来了。何建国摇头,跟大人孩子都说了,一家人、尤其是孩子们,都高兴疯了,又说不来,能行?何建成跟弟弟说要不然就把小夏的孩子也带来。何建国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同意,因为别无他法。当下给小夏打电话,说了他们的意见,但有一条,小夏孩子是他们家给带着的事,不能让顾家知道。何建国放下电话后,何建成说你这是何苦,就是让他家知道了又咋样?何建国只是摇头不语。
  大年初一,小西爸接到了女朋友秦教授的拜年电话,确切说,是小夏接的。告知小西爸不方便接电话,身体不好。于是对方就小西爸的身体状况询问了很长时间,令小夏感到了对方真诚的关心,放下电话后高兴地一五一十地向小西爸通报了他女朋友的电话内容,她为顾教授高兴。不知为什么顾教授却什么都没说,没显出一丝丝的高兴来。初二晚上,秦教授再次打来了电话,先是礼貌地问了顾教授的身体状况,而后,同样礼貌地取消了初三的拜访。小西爸听后仍是什么没说。当时小西小航都在,还是小夏接的电话,小西问她秦阿姨在电话里说没说为什么取消拜访,小夏说她说“有事”。这么说的一般就是没事,就是不想来了,于是问爸爸最近和秦阿姨是不是闹矛盾了。小西爸摇头一笑,说:“她呀,是想打退堂鼓了,听说我心脏不好。……年轻人找对象,先问的是有没有钱,有没有貌;老年人找对象,先要问的是,有没有病,还能活多久。”小西、小航骇然。小西爸接着道:“你们理解不了这种心情,我理解。老年人再婚为什么?相互做伴相互照顾。本着这个需要,一不能要太老的,二不能要有病的。我也一样。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不老、没病的,人家为什么要你这个又老又有病的糟老头呢?”小西、小航一句话也说不出。
  次日,小航说开车带大家、主要是带爸爸,出去转转、散散心。热闹地方去不了,看看春节北京的街景也好。小夏却说她就不去了,她有几个老乡,过年了想一起聚聚。小航说开车顺路带她过去。她说不顺路,她坐公交车就成。当下一块儿出门分头走了。小航是在半路上才回过神来:她说不顺路,她都不知道他们上哪儿怎么就知道顺不顺路?她就是不想跟他们同行。晚上,回来很久后小夏还没有回来,于是小航说小夏可能是找到对象了,谈恋爱去了。并如此这般地分析了一番:一、本来说好春节回家突然又不回了。当然不能小人之心说人家留下来不是为了小西爸,但说她公私兼顾肯定不过分;二、为什么不敢与他们同行?他们出去本来也没什么具体目的,专门送她一程都可以;三、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肯定是难分难舍。小西爸倒不认为小夏会去谈什么恋爱,但很担心她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会遇到坏人,想抽时间有合适机会,跟她谈谈。没想还没等他跟她谈呢,第二天,小夏做完了午饭后,又请假要出去,仍是老乡聚会,但说争取晚饭前回来,给他们做饭。顾家春节期间,是要付小夏三倍工资的。小西爸看她急急忙忙的样子,没好说什么,让她去了。小西、小航听说了这事后,异口同声说小夏肯定是谈上恋爱了,要不,什么老乡啊,昨天刚会了,今天又会!小西爸仍不信,说她一个农村来的保姆在北京能找到什么人。小航说怎么不能?保姆可以找民工啊!小西爸这才开始有些相信,可同时又有了新的担心,担心小夏遇人不淑上当受骗。想一定得跟小夏谈谈。但一旦面对了小夏,却又不知怎么谈起。人家没说谈恋爱,你跟人家说谈恋爱,不是明摆着对人家不信任?小夏又是那样自尊的一个人,万一谈不好,双方都难堪。于是又没谈,想看看明天的情况再说。岂料次日,中午饭一吃完厨房收拾好,小夏又请假要出去,理由依然!联想她这几天的精神状态,魂不守舍,从早晨开始就琢磨着下午要出去,每次回来都特别兴奋,不是谈恋爱了又是什么?但愿她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谁要能找到小夏,也是他有眼力有福气。但同时立刻想到,小夏要是有了对象,下一步,就会结婚,结了婚,就算小夏愿意为了顾家跟新郎分居,新郎也不能同意。当下心中失落,沉重。自语:“小夏要真是有了对象,在咱家可就干不长了。”
  “爸,没事儿。家里有我呢。我来照顾您。”小西安慰爸爸。
  小西爸把小夏可能要离开的失落情绪一下子发泄到了女儿头上:“你来照顾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照顾’!”
  刘凯瑞打电话找小西,直接打到了她的手机上。说是如果她方便的话,希望她出来一下,他有事想跟她谈谈。面谈。小航拦住了姐姐。
  “姐,你说她会不会让你替他给简佳当说客?”
  “放心吧。简佳要是不想跟他,谁当说客也没用,反过来也一样。”
  小西爸说了:“说不定刘凯瑞改变主意想跟简佳结婚呢。就我的感觉,他对简佳始终就没有放弃。”
  小西道:“没放弃是真。结婚也没可能。刘凯瑞这种男人,说好听点儿是把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说难听点儿是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离了婚他老婆得拿走他一半的财产他能干吗?其实他是对的,男人没了事业就没了一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罢摆摆手走了。
  刘凯瑞的妻子死了。
  刘凯瑞为抢救她尽了他的全力,毕竟,她是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和二十年的共同岁月。说这些话时他跟小西坐在一家咖啡店里。他的样子憔悴了不少,看来所言属实。他也没必要在小西面前作这个秀。小西说行啊,你现在成钻石王老五了,往你身上扑的女孩儿是不是推不掉赶不走前仆后继啊?他说他妻子还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小西说那你为什么非简佳不可?就没有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了?他反问小西:“你以为男人只知道以貌取人吗?”
  “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以什么取人?”
  “在我接触过的所有女孩儿里,简佳是惟一一个不是为了我的钱而跟我好的女孩儿。”而后说了他这次约小西出来的目的,他给简佳打电话发短信说了他的事情说他想跟简佳结婚,简佳那边毫无音信。
  小西问:“这事你为什么要找我说?”
  “希望你帮我。帮我就等于帮你们。你们家不是一直不赞成小航和她吗?简佳跟了我,小航的事等于是迎刃而解!”
  晚上回到家,小西跟爸爸和弟弟实话实说:“刘凯瑞老婆死了,他想跟简佳结婚。”
  小航道:“你打算怎么办,帮刘凯瑞说服简佳?”
  小西没说是或否。而是说:“按照现在的标准,刘凯瑞算得上是新好男人了。”
  小航追问:“就是说你打算帮他喽?”
  小西爸说话了:“帮他就是帮你!常言道,要想知道一只鸟儿是否属于你,就不该把它关在笼子里!”小航沉默了。小西爸起身:“休息了,时间不早了。”
  小西道:“不等小夏了?”
  “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什么?!”小西惊怒。
  小夏次日下午才回到顾家。她刚上火车站送走了女儿,分手时,女儿哭,她也哭,现在,俩眼珠子还是红的。一回家她就感觉家中气氛不好,也顾不上这许多了,闷头向厨房里走,一心想一个人待会儿静会儿,却被小西给叫住了。
  “小夏,你到底去哪儿了?”
  小夏如实回答:“去了趟火车站。”停停,“我、我老乡今天走。”
  小西目光尖锐:“那就是说以后你不必每天下午都出去约会了?”
  小夏一惊。一直注视着她的小西当然注意到了她的这一惊:“小夏,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实话!”
  小夏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屋子里极静。片刻后,小夏突然走到茶几那儿,拿起电话,拨号。所有人都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电话通了,有人接了。小夏对电话道:“建国兄弟吗?你马上来家里一趟!教授家!有事!”态度强硬强忍着泪。
  何建国来了。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后问众人、主要是问小西明白了没有。小西说不明白,说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瞒人的还不让小夏说。
  何建国道:“要不是今天让你逼到这份儿上了,我永远不会跟你说!”
  “为什么?”
  “怕你误会。不想让你以为我对你还,心存幻想。”说罢扭头就走。家里静下来了,谁也不看谁。
  何建国回到家里,跟哥哥说了去顾家的事。何建成听了沉思一会儿说,他觉着通过这事看来,小西还很在意建国。而建国对小西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就算小西妈走时小西不在妈妈身边那事伤了她的心,一怒之下跟弟弟离了婚,可现在事情过去都快一年了,事实证明,两人心里都还有着对方,怎么就不能谈谈说说呢?这时,何建国才跟哥哥说了他最大的顾虑:他担心小西生不了孩子,爹娘不能接受她。要是爹娘不能接受她,他现在去招惹她,将来对她的伤害岂不是更大?何建成万万没有想到,当下愣住。
  晚上,都准备休息了,小航手机响了,简佳的。简佳春节回父亲家了,明天回来,问小航能不能去机场接她一下。这是从那次小航在家中对简佳说了那番话后,简佳第一次跟小航联系。小航当场答应:没问题。
  小西爸问儿子:“她为什么不叫刘凯瑞去接?”
  小航不回答,情绪很好地进卫生间洗漱,事情是明摆着的。
  小西问爸爸:“爸,简佳要是拒绝了刘凯瑞的求婚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证明简佳是真心爱小航。”
  “您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话,您就会同意他们俩?”爸爸点了点头。小西顿时又羡慕又失落:“他们多好啊!”小西爸趁机劝女儿也该抓抓紧了,不要再挑了。小西不无心酸地道:“挑?我哪里还有资格挑?一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妇女,那就是处理品!”
  “小西啊,我建议你主动找建国谈谈!”小西猛烈摇头。小西爸生气了。小西道:“爸,我们之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不能生孩子。而他们家不能容忍我不能生孩子。”
  小西爸皱起眉头,半晌慢慢道:“这个建国,什么都好,怎么一到他家的问题上,就变得不可理喻了呢?”
  “完全是病态!”
  小西爸仍那样皱着眉头:“我总觉着建国有什么难言之隐。……小西,找他谈谈!”
  小西去何建国公司找何建国,事先没给他打电话说她要来,不想打这个电话,不想弄得这么正式。这是小西头一次来何建国的总监办公室。办公室不是特别大,办公家具也不是特别豪华,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种此处是重要位置的信息——当然这也许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国忙着亲自为小西倒水泡茶,请小西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自己则拖把别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屋子里静下来了。有一会儿没话。都急着说话,越急越找不到话说。何建国只好又说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何建国紧着提醒:“小心!烫!”但晚了,小西已被烫到了,水洒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纸争着擦,手和手相碰,又讪讪缩回,各自坐下。静了片刻,同时道:“小西!”“建国!”又同时道:“你说!”而后还是同时道:“对不起。”
  这天何总监不仅上午没安排事情,下午也没有,晚上也没有。晚上,他请她吃的饭。这一天里,主要是他在向对方检讨,检讨属于他这方面的所有过错。翻来覆去,情真意切,越发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错为什么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总觉着他们在农村受穷,我一个人在北京享福——”
  “建国,他们在农村受穷不是你的错,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们家为你交学费供了你,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你考大学考出来了过上美好的生活,是你应得的,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为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哥?的确,当年你哥和你一样同时考上了大学他比你还高了几分,但谁让你们家穷呀?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呀?怎么办,只能让命运来决定。我个人认为,抓阄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没有抓到,这就是命。你没沾谁的光,你哥不冤。人的运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有运气,有的人没运气,谁欠谁的?”
  当时他们正坐在一家中档餐厅靠窗的两人餐桌前,面对面。何建国听小西说完这番话后许久没有话说,思想斗争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于心十几年、在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小西默默看着他,绝不再催,本能感觉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国躲开这目光,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绿草坪,草坪上的强光地灯强化着草坪的绿,使之如同他们家乡的麦田,刹那间,那刀刻斧凿般的一幕在脑海中再现:农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国相对而坐,爹坐中间。爹抽着烟袋说:“你们两个都上大学,四年,得小十万块钱。十万块钱我和你娘就是卖房子卖地卖骨头卖肉,也凑不齐。你们俩,我只能供一个!”
  何建国何建成同时抬头,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闪开。谁也不再看谁,不敢看。太残酷了,何建国不无绝望地想。想必此时,哥哥也是这样想。这时听爹又说:“都是我的儿子,让谁上不让谁上,我不能说。”爹说到这里,住了嘴。屋里静下来了,静得仿佛地球都停转了。后来,爹说:“抓阄吧!”何建国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相对点了点头。接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求生的本能——高声说他来制阄,跳下炕找纸找笔。爹在他身后嘱咐:“一个写上‘不上’,一个写上‘上’!”
  何建国把一张纸一撕两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纸上写下了“不上”,又拿过另一半纸,犹豫不到一秒,便果断地也写下了“不上”,再接下来的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把两张纸团成一团,交给了炕中间的爹,自己同时迈腿上了炕。爹把手里的两个阄放到了两个儿子中间的炕上。“抓吧。”都没有动。爹催:“抓啊!”何建国开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点点头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点儿抖—— 一抓定终身啊——最终眼一闭,抓起了一个,看了看,交给了父亲。建国爹展开纸看了一眼,半天没有说话。这时何建国迅速抓起剩下的那个阄,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与此同时,爹开口了:“建成,让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国的眼圈同时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
  泪水顺着何建国的脸滚滚流下。小西看着他,惊讶到了极点。“他们谁也没有要看我的阄,谁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都觉着这张是‘不上’,那张肯定就是‘上’——他们信任我!……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上……我永远忘不了我哥当时的那个样子,上了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做梦,就是我哥的样子:一声不响,抓起锄头下地!……小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对我们家尤其是我哥,说一不二百依百顺,用你的话说,是没有原则地顺从袒护。那是因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彻底理解了何建国。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不说,于是安慰他:“也不能这么说,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话说得苍白无力。
  何建国猛烈摇头,一把拉过小西的手紧紧捂在了自己的脸上痛哭失声:“小西,小西,小西!”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
  何建国开车送小西回家。快一点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吗?”小西点头。“能原谅我吗?”小西又点头。“那咱俩的事,你啥意见?”
  小西凄然一笑:“我的意见管用吗?……建国,我现在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理解了你,还有你们家。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听从他们的决定!”
  何建国急急道:“小西,我们还年轻,我们治!我上网查了,习惯性流产不是说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说,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说。”小西蓦然一怔。何建国道:“我哥坚决站在我们这边。来北京后他长了不少见识。他跟家里说比我说要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后慢慢道,“还有,我的意见,抓阄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说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忏悔后的轻松,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徒然打乱他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
  “谢谢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国道,“请也不要对你们家说,好吗?”
  “但你得用实际行动弥补!”小西道,“首先,帮助你哥充电、提高,参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这不应该成为问题。其次,让你哥哥的两个孩子到北京来上学,你负责全部学费,小学,中学,大学!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我。”
  何建国痛苦而感动,感动是因为小西,痛苦还是因为小西。这么好的女人,他却无法就他们的未来做出任何承诺,他只能听家里的。小西当然感觉到了何建国内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泪下……
  晚上何建国回到家后,哥一直在等他,关心他和小西谈得怎么样。何建国却问他和爹谈得怎么样。何建成说他在电话里把事儿和他的意见建国的意见都说了,爹没说话。而后长叹说,自己要是生的是儿子就好了,结果,俩闺女!何建国说男女都一样。何建成说那是在城里。这时何建国说了小西的话:“哥,小西说,让你的两个女儿都上北京来上学,小学中学大学,让我出学费,说要是有困难,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动。何建国继续说,“哥,你再给爹打电话,跟他说,小西是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包括所谓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时,她更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话,我这辈子就——”停了停,“就单身!”
  又是一年情人节。天阴,飘着零星雪花,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情人节气氛。商家广告铺天盖地,处处可见卖花的小姑娘捧着玫瑰和手捧玫瑰而行的情侣。
  快递人员手执六枝“蓝色妖姬”进了出版社,在楼道里寻寻觅觅。终于看到了“六编室”,他进去:“请问哪位是顾小西?”
  简佳和小西同时吃了一惊,为了那束昂贵的蓝色妖姬。签收时得知是何建国送来的后,简佳笑了,说情人还是比老婆的待遇高啊,从前何建国什么时候舍得花这钱?小西却一点儿也不笑,说花这钱干吗?还不如攒着给他侄女当学费。简佳说她变了,小西却不想就此多说什么,转移话题问简佳和小航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简佳说打算着小西和何建国有了确实消息后再说。小西说那你们就别结婚了。简佳说不至于那么悲观吧?小西笑笑没有说话。
  下班后,小西捧着蓝色妖姬回家,一路上,小心而珍惜,她很想拿回家炫耀一下。没想到小夏和爸爸对她手里这束昂贵的花置若罔闻,小夏更甚,很朴实地说了一句:“花还是红颜色的好看一点儿是吧?”让小西扫兴,早知家中二位是这个态度,她何必费劲儿拿回来?放办公室供人瞻仰得了。幸而小航回来,一回来就惊叫:“蓝色妖姬!”总算还有一个识货的。小西去找瓶子插花的工夫,小航悄悄对爸爸说,何建国能送这花给姐姐,意思很明确了。接着发愁,要是他们都结婚都出去了,爸爸怎么办。爸爸说他有小夏,同时伤感,这可真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妻子生前常说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今天就让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夏做了她没有能来得及做的事。小航却总觉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管怎么说,小夏是保姆,还年轻,人家还要有人家的生活,到那时候,爸怎么办?
  是夜,小西爸睡不着了,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小西现在还年轻还很难体会到这点,等她体会到了,就晚了。三十多岁了,四十五十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等到四五十岁再嫁,嫁谁去?过去,这些事有小西妈操心他压力还没这么大,现在妻子没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越想越睡不着,起来吃安眠药,惊动了小夏。小夏过来侍候他吃了药,陪他说了会儿话。小西爸问小夏:“小夏,你们农村在男孩儿女孩儿这个问题上,观念就不对!女孩儿怎么就不能传承香火了?”
  “对咋着不对又咋着?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人撑着门面你就得受气!分地都不给妇女分!还有好多活儿,妇女就是干不了!……”
  “是啊,说起来也不能只怪农民落后重男轻女,看来是有实际问题。”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小航,小航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夜猫子型,这会儿正在房间网上查资料。听到说话声开门看,看到了斜对面父亲房间里,坐在父亲床边和父亲说话的小夏,朦胧灯光下,两个人谈得很融洽,看上去很温馨……小航心里忽然一动。次日晨,小航一反常态早早起了床,为的是在姐姐上班走前跟姐姐说他夜里想到的事情,爸爸的终身大事。
  小西听了和小航一致认为这事对爸爸和小夏是好事,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航觉着问题还是有的——观念问题。一个教授,一个保姆,一个六十多,一个三十多,就算他们心里头都同意,会不会因为在意世俗的、外人的看法而放弃?小西说她跟爸谈,让何建国跟小夏谈。小夏是他找来的,他得算是小夏的娘家人。何建国知道了这事后非常感动,对小西说:“小西,你爸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福气。”小西回敬他说:“彼此彼此。你爸有你这样的儿子,也同样。”谈话一下子触碰到敏感区域,都不响了。
  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小西爸对小夏感觉一直很好,并且,经过了秦教授那次,决意倘若再婚,首先要实事求是,为自己结婚而不是为面子、为别人结婚,他不是年轻人了,可以赌一把,不成再离,反正还有翻本的机会。他来日无多,他现在只求安定和睦温暖衣食无忧,而这些,小夏都可以做到。小夏的顾虑却不单单是观念上的,她有实际问题:闺女怎么办?总让建国嫂子带,不是个长法。小西爸说,闺女接过来,在北京上学。小夏当时泪水夺眶而出,在北京上学,这是闺女的梦啊,如今梦想成真!
  建国爹来了,大儿子何建成被评为北京市优秀进城务工人员,要开表彰大会,让何建成代表发言,哥儿俩打电话让爹务必来看一看。何建成的发言稿是自己写的,写完后叫建国帮着看看,何建国便拿给小西看,毕竟小西是学中文的。小西看后大为惊讶,那文章文笔流畅,思想深刻,像“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的诗句,引用得准确自如随处可见,令小西感慨万端,过去是不了解,了解了,真替他们这些人可惜。有才华,有志向,就因为没有钱,整个人生就给改变了,同时越发理解了何建国对他哥的感情,越理解越为自己与何建国的关系前景感到悲观。爸爸和小夏、小航和简佳至今没有结婚,都说不急。她心里明白,他们是怕她受刺激。
  何建国打电话来说建国爹想来顾家看看,他爹给顾家“带了点儿自家种的粮食”。小西爸不想让他爹来,且不说两家已然没什么关系了,单说他来了,小西肯定会触景生情会难过,却又没理由拒绝,只能同意。
  说好晚上来,不来吃饭,只来看看。这天顾家早早吃了晚饭,收拾了,洗好水果泡上茶,等客人到来。小西爸注意到小西晚饭吃得很少,心神不宁,一会儿说他们来她躲出去算了,一会儿又说算了,见一面也没什么。显然心情矛盾,怕着并期待着。弄得小西爸也跟着紧张起来:建国爹专程来,恐怕不是为那“自家种的粮食”,他来很可能有事,什么事呢?对小西表示点儿歉意?毕竟,小西的习惯性流产与何家有直接关系。
  约好的时间到了,门铃响了,小西的身体由于紧张,一下子绷直——她最终没有躲出去,决定留下来——小西爸见女儿这样,非常难过。
  小夏去开了门。建国爹和两个儿子都来了,何建国最后进来,手里提着个大提包。小西起身迎接,但对所有来者都没有称呼,只是客气而拘谨地道“你好”“你好”,客气到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落座后,建国爹让建国把提包打开,拿出一样样小杂粮放茶几上,最后,拿出了一个纸包,同时,从怀里摸出张纸,说是为治小西的病给寻下的一个药方子,“专治妇女流产。药方里其他几味药城里头都有,估摸着有两味不好弄,俺就给带了来!”说着打开那个纸包,用手扒拉着里面的东西给小西看:“六个青蛙眼,一对羊睾丸。”
  小西接过建国爹的方子和那纸包东西,看。大家都看她。片刻后,小西头也不抬道:“要是,我这病就是治不好了呢?”
  建国爹说:“你们要实在想要孩子,就让建成把他闺女过继给你们一个!”
  小西一愣,抬起头来:“你们不要孙子了?”
  “那个,”建国爹咳了一声,“那个男女要是都一样了,孙子孙女的,有啥不一样?”
  小西怔怔地看建国爹,半天,“谢谢,”停一下道,“——爸。”
  建国爹又咳一声,转对小西爸:“建国建成都跟我说,他们娘也说,说小西是有不少——”想不起来,看儿子们,“那话你们是咋说的来?”
  何建成说:“——是有不少显而易见的缺点,但更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
  小西扭脸看何建国:“这话是你说的?”何建国点头。小西叫起来:“我有什么缺点?……还‘不少’?还‘显而易见’?”
  全家人都笑了。何建国和小西也笑了,笑着,泪流下来了……
  一年以后,小西生下了她和何建国的女儿。女儿生下来时是单眼皮,满月后,变成了双眼皮,一双瞳仁儿又黑又亮,眼白却是蓝色的,蓝得如同晴日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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