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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墙会说话

(2008-09-05 13:48:39) 下一个
  缆车径一号是一所三层楼老房子,楼龄六十多年,四十年代已经盖好,属于一户姓区的人家,祖先有理想:区氏三兄弟,共住三层楼,彼此照应,团结一起。
  可惜孩子们长大了,全部另有发展,到最后分了遗产移民外国,对这层只准住不准卖的祖屋不屑一顾,托银行租了出去。
  二房东又另外分租给三房客,三层楼不同姓氏,却也融洽。
  缆车径一号几乎变成大杂院,全盛时期,三户人家十二个孩子共养了两只狗四只猫。
  房东换了又换,房客搬进搬出,老房子位置在一间英文书院旁边,住客可以听得到上下课打铃声,它始终没有拆卸改建,因为地盘狭小,救火车上不去,发展商束手无策,它反而生存下来。
  试想,老房子经过那么多人,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故事,如果墙有耳朵,静静聆听,如果墙会说话,把听到的故事都转告我们,该是多么有趣的事。
  可是,墙不会说话,只得由人来说。
  第一个故事开始的时候,缆车径一号的粤籍主人已经移民,一个从上海来的小生意人车炳荣带着妻儿与积蓄南下,看中了这层没有电梯但房间宽敞的房子,他把它顶了下来做二房东。
  “看”,车先生说:“这方向还可以看到一线海,全层房子用煤气,多方便。”
  车太太还未克服离乡别井之苦,呆视那一角蓝得如宝石般的海水,内心有丝怆惶。
  忽然之间听到一阵急骤的铃声,她惊问:“这是什么?”
  “隔壁华南英文书院放学了。”
  “什么叫书院?”
  “就是我们中学的意思。”
  “将来,安真也读英文?”
  “不会英文怎么行,还得学广东话。”
  九岁的车安真坐了三日三夜火车抵达新环境,一切新奇有趣,她追踪一只玳瑁猫一直到二楼,二楼开着大门,她跑进客厅。
  一个年龄相若的小女孩抬起了头,笑问:“你新搬来?”
  不知怎地,安真听懂了她的话,点了头,“我叫车安真。”她写给她看。
  “有人姓车子的车?”那小女孩讶异,“我叫忻芝兰。”
  她也把三个字写出来。
  玳瑁猫跳上她的膝头,忻芝兰有一对大眼睛,下巴尖尖,实在漂亮。
  安真记得非常非常清楚,那时是黄昏,一丝金光自木窗户溜进来照在忻芝兰身上,连人带猫,似罩着金粉,好看极了。
  忻家有一部收音机,放在很高的柜顶,叫它话盒子真没错,正在呢喃着唱吟不知什么调子,似和尚诵经,难听得叫安真骇笑,安真比较喜欢国语时代曲,像《玫瑰玫瑰我爱你》。
  安真试探地问:“芝兰一起玩?”
  芝兰点点头。
  那天晚上,安真听见母亲说:“我与楼下忻太谈过,她愿意续租。”
  “那很好。”
  “胡太太习惯吗?”
  “她说民风是真正纯朴,似君子国般,每日傍晚必下一场甘雨消暑,只是买不到塌苦菜及小棠菜,我到菜市去看过,这里也没有鸡毛菜。”
  车先生感慨,“四散了。”
  他妻子说:“我昨夜做梦看到尧哥同我说话。”
  车先生连忙安慰她:“安真倒是结交了新朋友。”
  “小孩子,无心事。”
  这时安真插嘴:“楼下住了什么人?”
  “一位姓简的先生,你别去打扰他。”
  “为什么?”
  “人家是位作家,爱静。”
  说到作家,人人肃然起敬,连小安真都好奇地问:“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是呀,简太太漂亮极了,像个女明星。”
  安真问:“他写什么故事,可给孩子们看?”
  “简先生写武侠小说,刊登在《今晚报》上。”
  车先生问:“有名气吗?”
  “还不,但将来一定出名。”
  车先生笑问:“你是车半仙?”
  车太太赞叹:“写得好看极了,他送我一部江南奇侠,我不能释手,整日带在身边。”
  车先生问:“忻家做什么?”
  “在政府机关做文员,升了帮办,可住宿舍。什么叫帮办?”
  车先生说:“是公务员中警官的意思。”
  “忻太太吸烟。”
  “你呢,爱打麻将,亦非好习惯。”
  车太太感慨,“不打了,找不到搭子,我不会搓广东牌。”
  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这样讲,车忻简三户人家,难得有缘共住一个屋檐下,应守望相助。
  才安顿下来,一日,车先生兴奋地说:“安真安真,带你出去看热闹。”
  安真问:“什么事?”
  “学校不是放假一天吗,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庆祝游行。”
  车太太问:“英国女皇关我们什么事?”
  车先生顿足,“你真胡涂,这城叫殖民地,是英属领土你可知道。”
  “什么,亦是租界?”
  “我明日找本历史书你读,你就明白了。”
  “呵对,我想起来,清朝战败,由慈禧太后把小岛送给英人赔罪,可是这样?”
  “安真,快换衣服。”
  安真记得那是一个夏季的黄昏,到了大马路旁边,已经有人比他们早到。
  许多人端了小凳子来,坐在他们父女前边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是外国人,金头发,大眼高鼻子,长得十分英俊,女的却是华人。
  安真在她身后,看不清她容貌,她穿着车太太口中剪去一截的旗袍,那种唐装衫下襬被晚风掀起,露出她蜜黄色纤腰,那美好身段叫安真印象深刻。久久之后,仍然记得那一幕,至于游行有什么节目,她反而忘了。
  那外国男人与她态度亲昵,一只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四周围的人对这对华洋情侣似乎有点抗拒,但却没有非议。这本是一个华洋杂处的城市。
  安真天天一身白衬衫卡其裤,但芝兰却穿大蓬裙,裙子里还有一把伞似层层网纱做的大衬裙。
  她长得美,也爱美。
  她们在谈一个严肃的问题,声音很低很低,似在耳语。
  芝兰叹息,“我想我是完全地爱上了他。”
  安真犹疑地问:“那感觉怎么样?”
  “太好太好。”
  安真搔搔头,“像吃巧克力冰淇淋吗?”
  芝兰的声音更低,“我真爱接近他,把脸贴在他背脊,闻他气息,听他心跳,有说不出的满足感觉,剎那间浑忘父亲的病,母亲的眼泪,我根本不想回家。”
  安真十分向往,哗,恋爱。
  “他长得是否英俊?”
  “高大漂亮。”
  “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安真心想,啊!那么老。
  “他已经在航空公司工作。”
  “忻伯母可知道这件事?”
  芝兰忧郁地说:“她伤心欲绝,整日陪父亲进出医院,已无暇理会我。”
  安真挺胸,“幸亏我们已经长大。”
  芝兰站起来,走到墙壁面前,把整个身体平贴上去,像一只倚停在花瓣的蝴蝶,她忽然咕咕地笑。
  “安真,如果这墙有耳朵,我们的心事,它全知道。”
  这倒是真的,少女的憧憬,爱恋、恐惧,都在倾谈的时候毫无保留地流泻出来。
  “安真,墙知道的故事最多。”
  说着,芝兰凄然流下泪来。
  楼上,车先生正问妻子:“安真什么地方去了?”
  “在芝兰处吧。”
  “那女孩早熟,叫安真不要与她太接近。”
  “都十八九岁了,也该成熟啦。”车太太处之泰然。
  “你这安乐派。”车炳荣顿足,“我看到有男人深夜送她回来,二人在门口吻别,作风大胆。”
  “年轻人不知有长辈偷窥。”
  车炳荣拉长面孔,“安真对男女之间的事知多少?”
  车太太缄默。
  “你有无灌输她两性知识?”
  车太太打败仗,“那怎么好意思说,像我们,渐渐也不是都明白了。”
  “我想你还是直接与她讲一讲的好。”
  “难以启齿。”
  安真从楼下上来,刚好听到这一句。
  那夜,她临睡之前,决定有空到大会堂图书馆去寻找有关知识资料,免叫母亲大人为难。
  她躲在一个角落,翻阅生理?生书籍,深切了解到两性身体内外结构。
  然后,大胆地跑到游客区窄巷的外文图书文件,一本正经要求购买有关画册。
  叫安真讶异的有两件事,第一:图书售价极之高昂,第二:图片所示,不堪入目,胃口倒足。
  她不敢带回家,把图书弃置在街边垃圾桶里,才吁出一口气。
  连平常谈得来的马逸迅叫她,她都伪装听不见,匆匆避开。
  那天晚上,她做功课到深夜,心血来潮,忽然走到长窗往楼下看。
  缆车径还有城中仅存的一盏煤气路灯,灯下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小小斜路上紧紧拥抱,女的分明是俏丽的忻芝兰。
  男的身形高大,长着宽肩膀,与芝兰紧紧拥抱,两人之间无一丝空隙。
  良久良久,终于,远处传来犬吠,三楼有人开灯,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安真那晚失眠。
  不久之前,她们一起去看电影,戏演到一半,男女主角接吻了,两人还会异口同声地喊:“唷、肉酸!”
  可是今晚,不知在什么人的英明领导下,她竟然亲身演出这一幕。
  安真觉得她与童年好友之间忽然有了距离。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车炳荣同妻子说:“昨夜,你亲眼看见了?”
  车太太咳嗽一声,看了安真一眼。
  车先生说:“安真,忻芝兰是坏女孩,你不要同她做朋友。”
  安真为着保护朋友,忽然说:“他们快要结婚了。”
  听到结婚二字,车氏伉俪的面色马上缓和下来,“怎么没听忻家提起?”
  “因为忻先生有病,婚事不得不押后,要不然,一早举行婚礼。”
  车太太点头,“早点结婚也好。”
  安真乘机顾左右,“妈妈,你几岁结婚?”
  “我们那一代多数早婚,二十岁已算迟了。”
  车先生却打蛇随棍上,“安真,你给我好好读书,我拚了老本让你做大学生,为着自己前途设想,你一定要努力学业。”
  安真低着头唯唯诺诺。
  车太太想起来,“安真,你那位马同学呢?”
  安真喝完豆浆,站起来,拎起书包,“我上学去了。”
  轻快的走到一楼,看见忻先生坐在藤椅子上晒太阳,一边逗小猫玩。
  安真说声早。
  忻先生抬起头来,瞇着双眼看着安真,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瘦削的面孔如骷髅般,了无生气,分明已经病入膏肓。
  安真害怕了,退后一步,绕路匆匆上学去。
  在学校里,马逸迅追上来,“安真,安真,你为什么不睬我?”
  安真见他问得那么有趣,不禁回头嫣然一笑。
  少女的娇嗔叫那年轻人神往,他松口气,“不是说在设计上有点困难吗?”
  安真点点头。
  “三时在图书馆见。”
  安真说好。
  马逸迅提醒她:“建筑系毕业生只得入学生四分之一。”
  安真立刻感觉到压力,小脸上添了阴霾。
  马逸迅又即刻安慰她:“不过安真你成绩平均。”
  这时,另外有同学过来同安真说:“星期六聂健人家开舞会,你也一起来吧。”
  安真摇头:“我家里有事。”父母一向不准她参加这种舞会。
  同学不以为然,“安真你什么都好,就是反社交。”
  可是马逸迅反而高兴,“我也没空。”
  “你,”同学揶揄他:“你是安真的侍从,安真说什么都是命令。”
  马逸迅涨红面孔。
  待同学走了,安真转过头来问:“他们为什么那样说?我是那么霸道的人吗?”
  马逸迅看着安真的苹果脸,忽然温柔地说:“你这蠢女。”
  “什么,你说什么?”安真笑着把一本笔记簿朝他丢过去。
  放学,马逸迅替她补习完毕,安真带着茅塞顿开的快感回家。
  经过二楼,看到人影一闪。
  她警惕地轻喝:“谁?”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是安真吗?”
  “是,你是谁?”
  “我是芝兰的朋友甄子谓。”
  他自楼梯后走出来。
  呵,长得真是英俊,皮肤金棕色,不像是纯种华人。
  安真诧异,“芝兰叫你在这里等?”
  他笑答:“是。”
  “为什么不到二楼她家去?”
  这甄子谓倒也老实,“芝兰的家人不欢迎我。”
  安真掏出一楼锁匙,开了空屋的大门,“你不介意的话,请进去等。”
  叫人看见了,特别是房东车先生,可能会召警。
  “谢谢你。”
  安真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芝兰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安真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芝兰说过,如果墙有耳朵……这个黄昏,它一定会听到情话绵绵。
  安真一边抄笔记一边咕哝;年轻情人,有什么地方可去?双方家长都不赞成子女谈恋爱,戏院、咖啡室,都不能久留,偏偏他们又有说不完的话。
  天快黑了,芝兰上来找安真。
  “一起去吃猪扒饭。”
  安真笑,“功课忙,我不去了。”
  “谢谢你,安真。”
  安真似有预感,“芝兰,你小心点。”
  芝兰笑而不语。
  “忻伯身体如何?”
  芝兰凄然答:“医生说只不过等日子罢了,半夜,时常听见母亲伏在他身上哭泣。”
  安真爱莫能助,低下头来。
  “日后,她打算返回内地靠亲戚,我绝对不会跟她回去。”
  安真冲口而出:“那么,同甄子谓结婚吧。”
  芝兰忽然伸出手来,拧一拧好友的面孔,“你真可爱。”
  安真当然听出语气中的贬意,可是不明白芝兰为何揶揄。
  这时,车先生咳嗽一声,“谁,谁在门口?”
  芝兰连忙说再见。
  那甄子谓高大身影就在她背后,他俩拉手离去。
  安真只想好友快乐。
  过两日她看到母亲与忻太太说话。
  忻太太长年累月穿着深色衣裳,人非常瘦,非常沉默,十足十是悲剧主角。
  安真知道母亲可以说的有限,做得到的更有限。
  她们絮絮谈了很久,忻太太不住流泪。
  随后安真才知道,忻先生又被送到医院去了,芝兰终日不在家似不甚关心父亲病情。
  安真说:“她不是麻木,她只是逃避。”
  车太太不以为然,“做女儿应当侍候父母,安真,你不会弃父母不顾吧。”
  安真连忙握住母亲的手,把脸贴上去,“噫,我要缠住你不放,做了外婆,你要为我带孩子,好让我放心发展事业。”
  车太太笑了,“真一样自私。”
  那日安真拉了芝兰去饮冰室。
  两人叫了菠萝刨冰,安真说:“多陪陪母亲。”
  “我们之间没有话题。”
  “怎么会,世上只有母女最亲密。”
  “因升学问题吵过一场,以后无话。”
  “你盼望升学?从来没与我说过。”
  “安真,好羡慕你仍然同十二岁时一般纯真。”
  安真跳起来:“幼稚,你是说我智能低。”
  “不不,我是真心赞美你。”
  “马逸迅也那样取笑我。”
  芝兰微笑,“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不,我们手都没拉过。”
  芝兰又笑。
  安真问好友:“芝兰,为何狂躁不安?逆境始终会过去,请忍耐一下。”
  “这些都是你那本‘我的日记’写下的格言吗?”
  安真气结。
  “我与你不同,安真,我与父母不和,我只觉得我需要的他们无法供给我,我不满现实,我虚荣,我愿意出外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芝兰,危险。”
  “顾不得了,总得拿东西去换。”
  “你说得似一场赌博。”
  芝兰叹息:“我看不到前途,一片黑暗,叫我心烦。”
  尽管父亲垂危,忻芝兰仍然穿着大篷裙与极高的细跟鞋在楼梯间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车炳荣收到一封挂号英文律师信。
  他读过一遍,皱起眉头,不放心,叫女儿:“安真,过来,把这信读一次。”
  安真说:“是。”
  一边读一边变色。
  车太太过来问:“什么事,告诉我呀。”
  车炳荣答:“业主通知我们,年底之前要收回缆车径一号。”
  “啊,终于要搬了。”
  车炳荣说:“已经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蓦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处。
  车太太摊摊手,“要准备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学。”
  安真感激不已,也许,芝兰所欠缺的,就是父母这一份关怀,忻氏夫妇自顾亦难。
  “山上租金贵。”
  谁知车先生笑笑说:“谁说租,趁早买下来是正经,地皮会一年比一年值钱。”
  他们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说一声。”
  “他们……”
  “太太,我们只能顾自己,近半年他们也没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讨。”
  车太太黯然,“也只能这样。”
  安真咳嗽一声,“芝兰可否暂住我们家……”
  这次连车太太都摇头,“安真,她对你没有好影响。”
  安真不出声。
  她看着母亲把业主收楼的消息告诉忻家,忻太太却意外地沉着,只“嗯嗯”地应着,彷佛是别人的事,又似苦恼已够多,再多一件亦无所谓。
  安真从露台看出去,同母亲说:“业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车太太没有回答她,她正聚精会神研究新居间隔。
  马逸迅在课室外等安真的次数渐多。
  有时手上还拿着安真爱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么地方住?”他挺关心。
  “是一幢叫福宁台的大厦。”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福庆楼。”
  安真倒有点高兴,但她仍然舍不得缆车径。
  “等等,冰淇淋溅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为马逸迅会用手帕替她揩掉,谁知那小马做了一件令她惊怖战栗的事。
  他忽然趋近她,伸出舌头,把她鼻尖上那点奶油舔去。
  安真只觉一丝麻痒,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来,扔下冰淇淋以及书本笔记,发疯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来,一时不敢见母亲,用锁匙开了二楼大门,进洗手间,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红,然后,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发呆。
  可怕,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兽般冒犯她,她还一直把他当好人。
  出了一身热汗的安真渐渐安静下来。
  她忽然听见极轻俏的咕咕笑声。
  安真霍地站起来,“是你吗,芝兰,你一直在这里?”
  她逐间房间找过去,但二楼空无一人。
  纯是她的幻觉,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墙会说话?
  又隔了一会儿,安真才走上三楼回家。
  车太太看见她,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马逸迅把你笔记本子送回来。”
  安真犹有余悸,“他走了没有?”
  “稍坐一会就告辞了,”车太太微笑。
  “非常有礼,伯母前伯母后,十分关心你。”
  安真不出声。
  “我问了他几句,他家里三兄弟,两个哥哥都是专业人士,父亲是建筑事务所东主,母亲是真理女中校长,虽然是广东人,却不算高大。”
  哗,短短几分钟把人家身世调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齿的说:“求学时期,我不会交男朋友。”
  车太太轻轻说:“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会先努力功课。”
  “女孩子做书虫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说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笔记里夹着一封信,用英文书写,措辞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并且要求安真给他一次机会,他以后一定守礼。
  但是,他也陈情:“是你那俏丽天真似幼儿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来,是我未能克制诱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说我品学皆优,不知为何这次失态,乞请原谅。”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亲时时来搜她房间,做得颇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无吸?之类,万一看到这封信就麻烦了,她是否原谅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兰,把心中烦恼尽诉。
  芝兰只是笑,笑完又笑,像是听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样。
  “安真,你好象只比我小九个月。”
  安真愕然,“这有什么关系?”
  她指着安真,“你的内分泌同八岁女童毫无分别,奇哉怪也。”
  安真气结,“依你说怎么办才是?”
  “他很喜欢你,想趁势吻你一下,也属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错了他。”
  芝兰又笑,“一时也与你讲不通,你别小题大做,明日见了他,
  处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诉教务主任。”
  “拜托你!”芝兰笑得滚倒在旧沙发中。
  她好似浑无烦恼。
  “芝兰,你们家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摇摇头,“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可是声音里有一丝外人听不出的凄惶。
  “芝兰——”
  “安真,我们且说些开心的事。”
  “芝兰,别忘记到福宁台来探访我。”
  “真是个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宁台,于是福寿康宁。安真,你是前生修过的一个人。”
  “芝兰,近日你说的话我都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紧,不影响我俩友谊。”
  “芝兰,为什么这阵子不见甄子谓?”
  “航空公司调他到星马工作,三个月后回来。”
  “你与他——”
  芝兰忽然趋到安真身边,轻轻讲了几句。
  安真听完,十分震惊,用手掩住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芝兰微笑,“所以,只有你还是孩子。”
  天色渐渐暗了。
  第二天一早,车炳荣特地出去买了张报纸,放在桌子上,笑着与
  妻子说:“现在要叫他简老板了。”
  “这就是他创办的报纸吗?”
  “我已向报档订阅,一定要捧场。”
  车太太说:“啊,叫港报。”
  “看不出一个文人有那样的魄力,安真,记得简先生吗?送武侠小说给你那一位。”
  安真过去打开报纸,第一版新闻图片惊心动魄,安真本来在吃早餐,一块?包硬是哽在喉咙咽不下去。
  新闻图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被军装警察似狗般追赶,抓上警车,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粮食给这批难民,他们抢到?包就往嘴里塞,叫人心酸。
  车太太哎呀一声,握紧丈夫的手。
  车炳荣低声说:“幸亏出来了。”
  副刊有简先生亲笔撰写的招牌武侠小说,叫做《玉剑痕》,安真如获至宝,立刻拜读起来。
  车先生指着报纸,哈哈大笑,“我有个名人房客。”
  在学校斜坡上,马逸迅朝安真追上来。
  安真犹有余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头丧气,“你听我讲。”
  “我讨厌你。”
  同学们听见呼喝声,纷纷转过头来看个究竟,马逸迅只得看着车安真走开。
  安真躲得男生远。像他们身上有恶性传染细菌,同时,她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于是更加慎于言行,穿中性服装,不施脂粉,目不斜视。
  一星期后的一天,放学回家,听见哭声。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经辞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挣扎了那么久,吃尽苦头,到最后,皮色?黑,焦痕处处,惨不忍睹,能够解脱也是好事,可是当事人孤苦无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兰一个人坐在梯间发呆。
  安真跑过去坐在她身边,芝兰把头靠在好友肩上,她轻轻说:“记得吗,九岁时,我们时时坐在简先生门口谈天。”
  “简先生会给我们吃果仁巧克力。”
  “我多土,不知果仁好吃,竟当核那般吐出来。”
  芝兰终于拥抱着安真痛哭。
  车太太探头到梯间,“芝兰,请过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车太太斟杯热可可给芝兰,安真递上热毛巾给她抹脸。
  车太太轻轻说:“车先生会帮你办事。”
  “麻烦车伯伯。”
  “你不必客气,我与你母亲谈过,她决定回乡,也难怪她,她对这个城市没有好印象,离开伤心地,去投奔亲戚,好过孤零零一个人,听她说,你不愿跟她。”
  “我会照顾自己。”
  “芝兰,年底这所房子要交还业主。”
  “我知道。”
  “下个月我家要搬走。”
  “我知道。”
  “你一个人住这里方便吗?”
  “我没有问题。”
  “你有钱付水电费用吗?”
  “车伯母不要为我担心。”
  “这是我们新地址电话,你有急事,不妨找我们。”
  “谢谢车伯母。”
  一般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才发觉一个水灵灵,老练成熟,而她的女儿仍似一团粉,表情像幼儿,车太太叹口气。芝兰来到梯间,忽然剧烈呕吐起来。
  安真拍着她的背脊,“什么事?什么事?”
  芝兰摀着嘴,“我自小这样,哭过了头,就会吐。”
  安真耳畔一直听见呜呜啼哭声。
  车炳荣也睡不着,同妻子说:“缆车径一号似一个微型社会,有人欢喜有人愁,三户人家,各有运程,各有缘法。”长叹一声。
  “中国人那样相信宿命,是真有其事吧。”
  “不由你不信。”
  “我在想,”车太太说:“能不能暂时收留忻芝兰。”
  “太太,我知道你动了善心,可是忻芝兰不比安真,那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子,人大心大,想法不一样,她一进门,吃的用的,要求都与安真不同,男朋友一定跟着上门,看样子还不止一个二个,届时教训她不是,管教她又不是,白白吃力不讨好,得罪人家,你看她打扮行为,都不是一个小女孩了,那不是加双筷子那样简单的事。”
  半晌,车太太不得不说:“你讲得对。”
  安真全听到了。
  接着一段日子,忻太太回乡,车家搬新居,都是大变迁,安真忙,芝兰似乎更忙,碰不到头。
  新居入伙,地方簇新光洁,安真的寝室有扇大窗可以看到海景,她不由得喜新嫌旧,况且,这房子是车家的。
  车先生得意地说:“九九九年期,待我百年归老,房子属于安真。”
  安真问:“九百九十九年?”
  “不,”车太太说:“地权租借期不过到一九九七年。”
  “呵,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安真,时间比你想象中要过得快。”
  安真不以为意,那句话是中老年人的口头禅。
  “安真有嫁妆了。”
  安真忽然板起面孔,“我不嫁人。”
  “神经病,怎么说这种话。”
  “男生讨厌。”她一别转头走开。
  车太太叫:“安真——”
  车炳荣说:“随她去,难得她肯勤力读书,总比天天有男同学来找的好。”
  一日放学,安真发觉家中有客,她不相信双眼,马逸迅居然找上门来,而车太太居然与他谈笑甚欢。
  “你来干什么?”她立刻赶客,“走走走。”
  车太太向客人陪笑,“是我宠坏了安真,不好意思。”
  安真说:“马逸迅,你以后都不必再来,我俩不会有任何进展。”
  马逸迅自觉已尽了最大努力,只得叹口气站起来告辞。
  安真说:“巧克力带回去你自己吃。”
  车太太摇头。
  “好,好,”那小马举起双手投降,“我死心。”
  “以后不要再来骚扰。”
  马逸迅打了败仗,失意而去。
  车太太责问女儿:“为什么那样对同学?”
  “妈,你引狼入室。”
  车太太啼笑皆非,“是不是狼,凭我的经验,还看得出来。”
  “我对男生失望,女子但凡争气,不需要他们假殷勤。”
  车太太不由得担忧,“这种想法有何根据?”
  “你看芝兰的男友,平日簇拥着她,佯装无微不至,一旦目的达到,在她危急之时,突然失踪,影子也不见。”
  车太太沉默一会儿,“安真,芝兰的遭遇是个很坏的例子,不能作准。”
  安真却很肯定,“不,都一样,可憎!”
  过两日,益发证明车安真的看法完全正确。
  她去探访芝兰,发觉她一个人住在二楼,把那张旧沙发当床,看到安真,神情有点冷淡。
  “你没有上班?”
  她答非所问:“子谓就快回来了。”
  “找到地方搬没有?”
  芝兰伸一个懒腰,“从前,我们住在楼下,老是听见楼上的脚步声吵得很,现在可静下来了。”
  “芝兰,这些脏衣服我帮你拿回去洗。”
  “安真安真,你为什么扮红十字会,别担心,子谓即将回来。”
  安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万一芝兰真的流离失所,即使父母反对,她会带她回家。
  自缆车径出来,她想到书局订一本参考书,便往银行区走去。
  在商场门口,她看到了一个人。
  他是高大英俊的甄子谓。
  安真几疑眼花,他怎么会在本市,不是去了星马吗?啊!原来他已经回来了,可是没通知芝兰,抑或,电光火石间安真明白了,他根本没有离开过本市。
  芝兰遭到了欺骗。
  安真走近,叫他:“甄子谓。”
  她没有看错,甄子谓转过头来,见是安真,并无尴尬,亦不?避,反而一脸笑容,“咦,是你,安真,好吗?”
  这时,甄子谓身后一个女子忽然伸手过来,警惕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那女子年纪比他大,有三十多岁,浓妆、微胖、瞪着眼盯牢车安真。
  在街上,安真不顾一切地问甄子谓:“你可有去看芝兰?”
  甄子谓一愕。
  “她可知道你已回来?”
  甄子谓却说:“安真,我与忻芝兰在三个月前已经分手,她没有告诉你?”语气平常等闲。
  “已经分手?”安真意外错愕。
  “是,安真,如果你想知道详情,这是我名片,你随时可以找到我。”
  那中年女子拉一拉他,像牵一只狗似把他带走。
  剩下车安真一个人站在戏院门口,像迷了路的幼儿,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终于,安真恢复了神智,慢慢走过马路,抬头一看,不对,书局应在另一面,又走回去。
  终于,她没有去订书,她折返缆车径。
  还没到二楼,已经闻到强烈煤气味。
  这次安真十分镇定,她立刻推开大门,让新鲜空气流通,然后跑到厨房关掉煤气掣,再找芝兰。
  芝兰躺在旧沙发上,已经昏迷,面颊红粉绯绯,像喝醉酒一样,十分娇艳。安真把她拖到门口放下,到三楼用电话报警。
  幸亏电话线还未截掉,也可惜煤气没有切断。
  救护车及时赶到。
  安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已经不喜欢芝兰,这种事一拆穿,更加不好。
  芝兰救回来了,躺在公立医院大病房里,十多张病床,病人辗转呻吟,像座地狱。探病时间,亲友偏偏还忙着喂病人吃喝,杯碟交错,混着药水味,有点黑色喜剧意味。
  芝兰却处之泰然,可能,她已经豁了出去,否则,就是打算重新做人。
  她这样同安真说:“谢谢你救了我,我再世为人,一定会好好努力。”
  “甄子谓总要负点责任。”
  “不!不要去找他,过去的事算了。”
  忽然之间,有病人家属大声哭起来,安真知道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芝兰反而微笑,轻轻说:“我梦见父亲,他带小小的我到沙滩游泳,那时他还年轻,还愿笑,他给我喝一支可乐,并替我拍照留念。”
  安真:落下泪来。
  那日,回到家中,车先生走到何处,安真跟到何处,他看报纸,她挤在他身边。
  “爸,你头顶微秃了。”
  安真非常痛心。
  “年纪大,第一件事是秃头,第二件事是大肚腩,你说怪不怪。”
  他摊开港报追新闻看。
  “爸爸——”
  “喂,别烦我,快去做功课。”
  第二天再去看芝兰,她已经出院。
  看护罕有地和蔼:“你是她妹妹吧,请多关心她,她有点精神恍惚,通常年轻孕妇都会手足无措,需要支持。”
  安真霍地转过头来。
  芝兰什么都瞒着她。
  她真正动气,一整个星期没去缆车径,可能心底黑暗之处,也深深明白,去了也无用。
  忻芝兰已堕入无底深渊,这生这世,难以超生,世俗叫这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车炳荣同妻子说:“区家律师说,还有人住在缆车径,我只推说不知,我们已搬走两个多月,一切交割清楚。”
  车太太沉默一会儿,“忻芝兰还住那里?”
  “看样子是。”
  “会遭赶走吗?”
  “切断水电,她也住不下去。”
  “人海茫茫,一个年轻女子,往何处去呢。”
  车先生不得不硬着心肠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可以去的地方多着呢。”
  “她的确比安真聪明百倍。”
  爱一个人,老觉得他笨,非得处处照顾他不可,而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他聪明伶俐,占尽便宜,不劳任何人操心。
  那日放学,天下着滂沱大雨,安真站在屋檐下避雨,忽然低声吟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安真。”
  抬头,看见马逸迅,她退后一步。
  马逸迅挺幽默,“别怕,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这倒新鲜,是什么事?
  “经过那场骚动,我家决定移民到加拿大多伦多去,明年即动身,以后,你再也不用避着我。”
  啊!剎那间安真感到一丝凄惶,人长大了,开始体验到生离死别。
  “我已得到麦基尔建筑系收录。”
  安真低声说:“祝你前途似锦。”
  “你也是,安真,黎教授说你才华横溢。”
  “毕业后我会在本市发展。”
  “安真,希望将来在报章名人版读到你的名字。”
  “谢谢你。”
  她是他的初恋,可是,像一切初恋,并没有给他太大的创伤,他仍然喜欢这短发圆脸的女孩,会给她写信。
  话说完了,他冒雨过对面马路,他也没有带伞。
  不知怎地,安真没有实时离开,她看着他背影,他一直冒雨向前走,可是,他也有第六感,蓦然回首,看到安真仍然站在那里,他以为她还有话说,赶着回头,一辆公共汽车经过,他再看,安真已上了车离去。
  年轻人惆怅的耸耸肩,大西洋彼岸有美丽新世界在等待他,兴奋刺激得他忘却忧伤。
  安真赶去替两名初中学生补习英文及数学,这是城内新兴行业,收费并不便宜,一个月下来,也够安真零用,从此不用做伸手牌。
  安真教人认真,有纹有路,学生能接收,进步神速,她受到家长尊重。
  自学生家里出来,她买了水果糕点去探望芝兰。
  她那笔气已经消了,听芝兰有权保留一点秘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事事赤裸裸摊开来讲。
  走近缆车径,已看到好几名工人上上落落。
  工人看见她,立刻问:“你住这里?”
  “什么事?”
  “你好搬了,我们要装修房子。”
  安真不慌不忙答:“先做三楼可以吧,来,吃点蛋糕。”把食物递过去。
  工人接过笑,“三楼这几天就完工,再不搬,要报派出所。”
  他们忙他们去,安真连忙按掣。
  没人应,门虚掩,她觉一惊,轻轻推开。
  昏暗的室内传出一般霉味。
  “芝兰,芝兰,是我。”
  芝兰在沙发上唔一声。
  安真走近,发觉她平躺着,神情劳累,地上有一碗喝剩的白粥。
  那股霉臭味道更浓了,
  “芝兰,你生病?”
  “休息两天就好。”
  安真扶起她,这时双眼已比较习惯黑暗,看到芝兰脸色灰败。
  “芝兰,我同你看医生。”
  “你每次来都企图大肆改革,不如好好陪我说说话。”安真惭愧,“是、是。”
  芝兰握住她的手,“这次我若好起来,一定争气做人。”
  “我去冲杯茶。”
  芝兰喝了热茶,精神似略好。
  安真去洗手,看见角落一只盘子里有一块血花,霉味就自那里付出。
  安真毫不犹豫,立刻动手,把那堆染血的内衣迅速洗出来晾好。
  “安真,你在做什么,过来说话呀。”
  安真抹干手,“来了。”
  她蹲到芝兰身边,“跟我回家。”
  “我已找到青年会宿舍,随时可以搬过去。”
  “不骗我?”
  芝兰微笑,“我时常骗人吗?”
  “听伯母有无消息?”
  “那边茶几上有几封信。”
  安真过去一看,却是芝兰寄到内地被退回来的信件。
  “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根本没那个地址那个人。”
  “那岂非失去联络?”
  “是,”芝兰牵牵嘴角,“我于孑然一人了。”
  “听伯母究竟怎么了?”
  “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安真跌足。
  芝兰有意改变话题,“你的男朋友小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龃龉?”
  “不,”安真说实话,“我看见他都怕,那么高大强壮,凡一动粗,真不是他对手。”
  芝兰笑,“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一年级时被男生在操场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许。”
  “功课怎么样?”
  “甲级。”
  “是,别的事上你挺笨,不过读书却有天分,从来难不倒你。”
  然后,芝兰发觉了。
  “安真,怎么敢当,你竟帮我洗了脏衣服。”
  “无所谓,无所谓。”
  “安真,时间不早了,车伯母等你回去吃饭。”
  “那我先走,明天再来。”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机关要员来参观大学建筑系,车安真及其它两位同学陪队讲解。
  只得安真会讲国语,特别辛苦,原来不停说话喉咙会痛。
  回到家,倒头大睡,醒来时,天色已暗。
  她想到缆车径去,被车太太阻止。
  “下那么大雨,又无人陪,到什么地方?别去了,这阵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只得留在家中做功课。
  车炳荣轻轻道:“女儿算听话。”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儿身。”
  “待大学毕业再说。”
  “届时已经廿四岁。”
  “怕什么,至多我养她一辈子。”
  “呸,你这张乌鸦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来潮,到书局买了一本孕妇需知,躲在课室一角读起来。
  开头津津有味,对人类胚胎逐步成形啧啧称奇,然后,读到孕妇意外一章,她脸上变色。
  她霍地一声站起来,险些推跌了桌子。
  呵,不得了。
  她对同学说:“我有急事要回家,请同教授说我缺课。”
  她发疯似赶往缆车径。
  走到一半,她已经明白事情真相,一时情急,流下泪来。
  管父母怎么想,要赶,大不了连她也赶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兰接回家休养。
  走到缆车径,呆住。
  装修工人已把大门拆了下来,二楼已成瓦砾堆。
  安真尖叫起来,握紧拳头尖叫:“你们逼人太甚,为什么要围攻一个弱女,为什么不多给她一次机会!”
  众人愕然,收过她蛋糕的那个工头出来说话:“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我叫的救护车。”
  “哪家医院?”
  “小姐,总共只得几家公立医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见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间,一动不动,过半响才慢慢站起来。
  这时,她反而镇定下来。
  她静静到各所公共医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兰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尽,山顶公立医院医生特别开恩,让她进去逐张病床细看。
  她巡视过,并没有芝兰,安真悄悄落泪。
  一个看护过来说:“那边有个年轻女子,一个亲友也无。”
  安真过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双洁白的手却透露了真实年龄。
  护士笑说:“李淑宛,有朋友来看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着管子,听到朋友二字,却也欢喜,微微一笑。
  看护说:“你们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护深意,坐在椅子上,轻轻问:“好吗?”
  探病,无论是谁,都只是这几句话。
  那女子点点头,她已无力聊天。
  也许,忻芝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坏。
  安真不由得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颤抖,想说话,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妈都没有来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声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几时我们再去看电影。”她有点高兴。
  “好,有几出歌舞片精采极了。”
  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半闭着双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护士过来,“她已睡着,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善心。”
  :安真吁出一口气,轻轻问:“病人什么事?”
  护士说得很晦隐,“手术做得不好,再转到医院来,己经迟了,放心,不是传染病。”
  安真沉默一会儿,“她不会复元?”
  看护摇摇头。
  安真踯躅回家,她又倦又饿,更伤心不已,偏偏父亲来替她开门时又说了她几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郑太太说你没去补习,害得你母亲急如热锅蚂蚁,只怕你有意外。”
  车太太赶出来说:“得了得了。”
  车先生不以为然,“你那么怕她干什么?”
  安真忽然发作起来,厉声对父亲说:“因为她有同情心,因为她懂得尊重人。”
  车炳荣愕然,“你说什么,这辈子从没有人对我大声?喝,你吃错药?”
  车太太夹在当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车炳荣不肯罢休,“我被我养大的人责骂,这是什么世界?”
  车太太推女儿进房,安真大力关上门。
  车先生犹自在门口吵:“这是我的家,我的门,住在这里,应当有点尊重,是大学教你对生父无礼?”
  “好了好了。”
  车太太把他拉开,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室里再也忍不住,啕嚎大哭。
  半夜,车太太进来,掩上门,“安真,你不吃东西,也该沐浴。”
  安真心中凄苦,蓬头垢面,背着母亲躺在床上。
  “我都听说了,区家律师说忻芝兰终于搬走。”
  “她乘救护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责任。”
  “妈妈,你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年纪渐大,应该充满慈悲,为什么你与父亲心肠愈来愈硬,对旁人苦难视若无睹,当日若接芝兰一起住,情况不至于这样。”
  这时,车太太也有点动气,“安真,一个邻居可以做的,我们也都做妥,你何必为一个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闹。”
  “母亲,你不明白,芝兰即是我,我即是芝兰,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车太太冷笑,“我听不懂你这话,读了两年大学,你学问深湛,无人能明,忻芝兰行为放荡,当然后果自负,你一向循规蹈矩,怎么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安真知道再说母亲也不会明白。
  老好妈妈,是上一辈子的人,克守妇道,逆来顺受,接受命运安排。
  安真尽最后努力,“妈,芝兰只犯了一个错。”
  “是呀,她行差踏错。”
  “不,她错在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否则,错了可以挽回,改过,重头再来。”
  上文提要:安真因为芝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室里啕嚎大哭。
  车太太看着女儿。
  安真镇定地说:“我这一生不会倚赖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恳求时间、金钱及怜悯。”
  车太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合拢。
  安真说下去:“我不会像你这样,爸对你好,叫做福气;他对你不好,叫做晦气。我的一生,将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完,安真啪一声关了灯。
  车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轻轻离开女儿寝室。
  车炳荣气管气,仍然关心女儿,“她怎么了?”
  “累了,记得吗?小时候一累就哭闹,就是那样。”
  车先生不出声。
  “也难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车先生仍然不响。
  “你说,忻芝兰会不会有事?”
  车太太听见鼻鼾声。
  车炳荣已在沙发里盹着。
  车太太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差不多已经一生,她对这个男子惟命是从,服侍他饮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却没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团团转,粗细一起来,从接电话充秘书登记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帐、紧记亲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电器杂物,丈夫一声问:“伤风药放在何处”,马上得在十秒钟内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经济独立,这四面墙还关得住她吗?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这里,已经头痛,思绪没有出路,她静静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来,把昨日脏衣服剥下来,自顶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纪轻,换上新鲜白衬衫、卡其裤,又活脱是一名大学生。
  她拢一拢湿发,同母亲说:“妈妈,我想搬到宿舍住。”
  车太太瞪着女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她说:“是,搬到宿舍,脏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钱回家取,每个周末向我拎零食糕点水果,可是这样?”
  被母亲拆穿了,连安真都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
  “现在你也不过回来睡一觉,还要搬出去?住宿费又是一大笔,安真,别再任性同爸妈闹了,将来你也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会问你们要钱。”
  车太太嗤一声笑,懒得同女儿斗嘴。
  “毕了业,做了著名建筑师,才搬到自己设计的花园洋房去吧。”
  她并不如女儿所想,一点主见也无,她去忙过年琐事。
  放学,安真再到医院去,同一名护士迎出来。
  “你又来看李淑宛?”
  安真点头。
  “李女士今晨已经辞世。”
  安真低下头,无限辛酸。
  “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愿意登记做医院义工,许多病人需要你的关怀。”
  安真吸进一口气。
  “西翼还有儿童医院,那些孩子们更加寂寞。”
  “请问,她的家人最终有无来探访?”
  看护摇摇头。
  安真低下头,无限辛酸。
  “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愿意登记做医院义工,许多病人需要你的关怀。”
  安真吸进一口气。
  “西翼还有儿童医院,那些孩子们更加寂寞。”
  “请问,她的家人最终有无来探访?”
  看护摇摇头。
  安真一声不响离去。
  那天,收到了马逸迅远方来信。
  “安真,我已安顿下来,这边天气出奇的冷,空气清冽,我却刻骨地想念缆车与蛋挞。在演讲厅坐后排,往往讶异前座同学头发颜色竟如此多姿多采,你如果有空可抽空来旅游,我愿意招待你,祝学业进步,身体健康。”
  安真没有回信。
  她早出晚归,变得十分沉默,不愿多话。
  车太太有时见女儿寝室静寂无声,悄悄张望,发觉安真躺在床上用耳筒听收音机。
  太静了,父母亦担心。
  车炳荣问:“还有无提搬出去住?”
  车太太摇头。
  “可有同学找她?”
  “同学会有人打过电话来。”
  “功课没有退步吧?”
  “奖状都挂在房里。”
  车炳荣说:“祖宗有灵,还抱怨担心什么?”
  “她瘦许多。”
  “人长大了,去掉婴儿肥,自然精瘦。”
  “大学出名多舞会,她一次也不去。”
  “太太,别自寻烦恼。”
  说得也是,车太太欲言还休,终于沉默。
  春假安真到缆车径去看旧居,才踏上二楼,隔壁华南书院下课铃哗啦啦响起来,吓了她一大跳。
  换了电铃,比从前更响亮,学子放学时嘈杂声也更厉害,安真不由得微笑。
  整座一号全部装修过,外墙簇新,但仍然没有电梯。
  在梯间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咦,这位小姐,你来看房子?”原来是房屋经纪,安真点头不语。
  “相请不如偶遇,我开门给你进去看看。”
  那年轻经纪非常热心,打开了二楼的大门。
  安真轻轻走进二楼大厅。
  间格全改过了,窗户加大,非常光亮,厨具全新,但已经没有海景,前面盖了好几幢高楼。
  安真觉得恍若隔世。
  “业主本来要拆掉重建,可是经过研究——”
  安真轻轻接上去:“救火车上不来。”
  “是、是,又没有地方建车房,也无电梯位,只得装修一下重新出租。”
  安真走到墙壁面前,抬头看到天花板上去。
  忽然之间,她把耳朵贴到墙上。
  她轻轻呢喃:“如果你会说话,请告诉我,忻芝兰去了什么地方。”
  经纪讶异问:“什么?”
  车安真叹口气。
  “这里一共分三个单位,最适合年轻人居住,离银行区又近,步行十分钟可去上班,整幢租下来,分租给同事,你还有得赚呢。”
  的确好生意头脑。
  “对了,风水也不错,从前的住客都发了财。”
  安真心里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港报你知道吧,老板兼大作家简仲骞从前就住这里,是,小姐,你站的地方可能就是当年他写《江南奇侠》一书之处。”
  经纪绘形绘色,说得口沫横飞,这个人对工作如此热诚,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成长中的都会需要这种人才。
  就在这个时候,安真忽然听见银铃似轻笑声;叼,不是哭泣,而是欢笑。
  “听见吗?”她冲口而出。经纪讶异,“听见什么?”
  安真不答,是幻觉吧。
  经纪递上名片,“怎么样,还喜欢吗?”
  “我需要考虑一下。”
  “随时给我电话。”
  经纪锁上门,忽然对车安真发生另一类兴趣,“可有空去喝杯茶?”
  安真转过头来,平静地答:“我这辈子都腾不出喝茶的时间。”
  那年轻经纪愕然。
  她并没有骗人,她说的属实。
  车安真以一级荣誉毕业,同年同月加入香江实业发展地产,两年内替公司拿了三个大奖,令香江声名鹊起,她性格低调,甚得老板欢喜。
  他特地对得力伙计说:
  “安真,宁静路物业我已替你挑了甲座向海单位,你一定喜欢,年终奖金刚好付首期,是项不错投资。”这等于把奖金加倍。
  安真连忙道谢。
  车太太去看过新房子,十分讶异,“安真,你竟这样能干了,许多男人做一辈子也赚不到这幢单位。”
  安真微笑:“妈总觉得男人多双手似的。”
  “不过,我们不搬过来了,老房子舒服。”
  安真点点头。
  “安真,你日做夜做,为工作仆心仆命,可也别忘记替自己找对象。”
  安真不语。
  “爸妈寂寞呢,渴望拥抱婴儿,听听孩子嘻笑,几时可以见外孙?”
  安真蹲下来,“妈妈,儿童院有许多孩子等待关怀。”
  “咄,无亲无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车太太不悦,“又教训起爸妈来了。”
  安真只得陪笑。
  “本来等你大了,好陪父母四处旅行,要紧的家事可以交给你,闲时同我们吃饭喝茶,还有,带女婿外孙回来说说笑笑,谁要你成为都会最著名建筑师。”
  “我尚未成名。”
  “盛伯伯要请你吃饭,向你请教,本市物业走向。”
  “我又不是投资专家。”
  “安真,记住,对象……”
  安真并没有听进去。
  她一个人搬了出来住,家具很简单,大概只得一张长沙发,四壁空空,髹白色。
  有时间她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加冰,看电视新闻,极少应酬,也没有亲密朋友。
  感情上一片空白,可是事业上三级跳。
  她时时深夜还在公司钻研工作,是第一个向老板建议引进计算机的职员。
  老板出动,“你到美国去看看。”
  “我想带一个人去。”
  “你说好了,我事先批准你。”
  “行政部,李嘉平。”
  “两个女孩子,你不需要男同事帮忙?”
  安真微笑,“不需要。”
  与男同事出差,同等职位,他们都故意把女同事当秘书差来差去,最好帮他冲咖啡听电话。
  新来的营业部主任叶子梁不知就里,趋向前说:“安真,我在纽约有熟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计算机系讲师,我介绍给你—”
  说着一只手无意搭到安真肩上。
  老同事们全部变色,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只听得安真冷冷说:“请把你的手拿开。”
  “啊。”叶子梁无地自容,连忙缩手。
  安真低声说:“记住,以后把手放进口袋里。”
  她转头离开会议室,反应如此过激,出乎意料。
  叶子梁满面通红。这时,有同事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他恍然大悟。
  可是老板这时转过头来低声说:“同事们各人有各人脾性,总得互相迁就,才能和睦相处。”
  众人见上头如此护短,只得唯唯诺诺。
  从此以后,叶子梁及其它男同事远远躲着车安真,反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说不做最好,以免得罪红人。李嘉平成为车安真的联络官,她人缘好,口齿伶俐,擅长谈判、商洽、交涉,车安真重用她。
  有同事好奇问她:“车安真是否极难相处?”
  嘉平否认辟谣:“没有的事,她聪敏、理智、能干,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建筑师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够大事化小,冷静心理,无论多大压力都不转嫁下属,确是人才。”
  “哗,赞不绝口。”
  “事实如此。”
  “听说……而她又这样重用你……”
  “那是人家的私事,我们管不到,对于升得快女同事,总有谣言,都是妖怪、毒物,不是坐在老板大腿上过日子,就是擅用巫术。”
  同事见嘉平滴水不进,也只得噤声。
  李嘉平希望上司重用她是因为她能干。
  一年前,她初来香江实业报到,新人,略觉彷徨,中午没有出去吃饭,留在公司,顺便听电话,有人找车安真则师,分明是接线生给错分机,她却不厌其烦尽她所能地解答了那客户的问题。
  下午安真回来,找到行政部,看到了李嘉平,年轻的她一抬起头来,安真便吃一惊,芝兰二字差些冲口而出。
  那双大眼睛与尖下巴与忻芝兰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大抵她们美人都有这个特色,但是年纪不对,芝兰比安真还大一岁半岁,那有这样年轻。
  她轻轻问:“你是李嘉平?”
  安真并没有向行政部要人,可是从此让嘉平负责她的户口。
  她带嘉平到纽约,两个人马不停蹄收集资料,参观人家的计算机系统,联络有关工程顾问,忙足一个星期。临走之前,她放嘉平一天假,让她去百老汇看歌剧及购物。
  嘉平恳求:“车小姐,你也一起去。”
  安真微笑,“我没有兴趣。”
  “我已买了两张‘耶稣基督超级明星’的黄牛票,并且托人订了俄国茶室?子,逛罢大都会博物馆,就到第五街看橱窗,你说如何?”
  “嘉平你可做带街。”
  “如不满意,你可随即撇下我。”
  节目安排得好极了,嘉平善解人意,伶俐可爱,不用上司出声,服侍周到。下午她们坐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石级吃冰淇淋小息,嘉平说:“每次到纽约我都来看看,这座庞大的恐龙骸骨。”
  安真问:“第一次来是几岁?”
  嘉平想一想:“十岁吧,父母带我参观完尼亚加拉大瀑布,南下纽约。”
  可见出身甚好,家境不错。
  “你觉得我们这次出差,结论如何?”
  李嘉平毫不犹豫地答:“公司必须计算机化。”安真点点头,忽然她又问:“在你心目中,感情与工作,轻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说:“车小姐,我不妨坦白对你说,国际荣誉与如意郎君之间,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安真回味她的话,微笑说:“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车小姐?”
  安真答:“良缘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满三十,还早着呢。”
  “嘉平与你说话很有趣。”
  “时间到了,去观剧吧。”
  路过小贩档摊,李嘉平买了好些T恤回去分赠同事,安真只在一边袖手旁观,她从来不懂这些。那套吵闹的歌剧,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认主的环节上盹着了。嘉平不禁好气又好笑。这皮肤白皙,样貌娟秀的建筑师正当盛年,却满怀心事,事业成功只带来自信,却没有多少欢乐。
  安真做梦了。她回到缆车径二楼梯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兰。”她轻轻呼唤。
  听芝兰转过头来,“安真。”
  她俩紧紧拥抱。
  “安真”芝兰轻轻说:“我无家可归。”
  “你放心,芝兰。”安真肯定地说:“我有能力,由我照顾你。”
  突然惊醒,发觉剧院已曲终人散,只余嘉平坐在她身边吃冰果糖。“发生什么事?”她擦掉眼角泪水。
  嘉平点头,“你醒了。”
  “人老了就会这样,随时睡得着。”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会提着这个老字。”
  “女人几岁算老?”“三十五吧,已经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谁理他们,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真机灵聪明。
  她俩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去。
  之后车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连私事也找她帮忙。
  安真请她出来,把她带到缆车径一号。
  嘉平意外,“哪个业主打算入这种货?包蚀本。”
  “我。”
  嘉平讶异,“你?车小姐,这幢旧屋一无是处,又近学校,吵得要命。”
  “我想买下来投资收租。”
  “不是好选择。”
  “我童年在这里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丰富。”
  “你到建筑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决定买它。”
  安真笑,“还得看银行愿否借贷。”
  嘉平也笑,“我立刻着手做。”她抬头打量老房子,只觉古味盎然。噫,煤气灯下不知多少情侣在此吻别。安真说:“走吧。”嘉平依依不舍,“这种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轻轻说:“现在不知谁住在这里。”
  嘉平想起来,“对,车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么事?”
  “终于通过男女同工同酬,并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请房屋津贴。”
  “呵!真是大跃进。”安真不胜欢喜。
  “这条规则通过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是多么不公平。”
  安真不语。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么王张玉珍、刘黄美娴、区李青萍,将来不知会不会改一改。”
  “别嚣张,当心嫁不出去。”“是,都说我们又丑又骄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们自己又笨又无能。”在她那年纪,根本不担心别人的看法。
  车安真着手买入缆车径。区家后人仍然不愿团结,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应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经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价太低……足足纠缠一年多,安真当一件嗜好来做,人家集邮,她为缆车径谈判。终于,区家觉得她够诚意,态度转变。
  嘉平借到图则,影印给安真看,“车小姐,现在是买下这幢老房子的时候了。”
  “请说你的理由。”“听讲新世界想买下华南书院那块地皮改建商场,届时把斜坡铲平,连缆车径面积会大很多。”
  “啊。”“转一转手必有所获,近水楼台,机不可失。”
  安真不出声,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赚钱,她想买下缆车径不是这个意思。交易终于完成,安真始终没见到神秘的区氏后人,他们只派律师代表,那年轻的聂律师已是第二代为区家服务,他好奇问:“听说车小姐你童年时住缆车径。”
  “是。”“是令尊怀念老房子吗?”“不,是我自己。”
  聂律师微笑,“幼时我曾拥有一只会亮灯泡的摇摇,至今我还在寻找,车小姐的魄力较大。”
  安真欠欠身,“你说的那种摇摇,东京银座有小贩摆卖。”她不愿谈私事。聂律师本想攀谈几句,可是见车安真双臂护住前胸,面孔略为向上,身体语言明显表示不假以辞色,他只得适可而止。
  安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付出所有积蓄,加上欠银行一大笔,她想他们不会赞成。拥有这所老房子叫她高兴,她逐户参观,租客很守规矩,公众地方维持得十分整洁,忽然之间,一只玳瑁猫轻轻走出来,抬起圆面孔,咪呜一声。
  安真轻轻说:“芝兰,如果你要回来的话,一定认得路,这是你住过的老房子。”
  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自楼梯间转出来寻猫。安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见是陌生人,机灵地退后一步,不愿回答。安真蹲下来,“你叫芝兰。”“不。”“那么,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谭穗珊。”女孩的家长唤她:“珊珊,你同谁说话,还不回来做功课。”
  新世界要在三年后才商洽收买缆车径,可是,被车安真拒绝了。地皮面积不够大,发展商只得放弃计画,华南中学始终存在,每日上课或是放学的时间到了,铃声震天似响。
  就这样,岁月自指缝间流过。
  现在,是卓羚住在缆车径一号三楼。
  一个偶然机会,她看英文报分类广告,发现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时分顺路一看,立刻钟情。
  那时,都会已成形,经济刚起飞,屋价租金已经开始上涨,人心向上,生气勃勃。
  卓羚立刻决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学生回流发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带,听上去够高贵,满足了年轻人虚荣心,供不应求。
  连经纪都说:“卓小姐好头脑,把二楼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赚。”
  三层楼间隔差不多,卓羚实时选择住三楼:每天走楼梯当运动,维持身型苗条。
  经纪笑,“如今时兴怀旧,相形之下,新大厦的确挤拥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欢。”
  卓羚点点头。
  打开二楼门,卓羚忽然说:“有煤气味。”
  经纪讶异,“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为用电,根本没有煤气管子。”
  卓羚再缩缩鼻子,果然,煤气味渐散。
  她问:“会不会是墙壁吸收了气味又缓缓放出来。”
  经纪笑,“卓小姐讲得好不有趣,那岂非连日月精华也在墙里。”
  墙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欢的颜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丽叶那样伏在栏杆上问他,“罗密欧呀罗密欧,你为什么偏是罗密欧。”
  卓羚爱煞这层旧楼。
  她立刻签了两年租约。
  忽然她抬起头来,“谁?”
  经纪愕然。
  卓羚问他,“你可有听到哭声?”
  幸亏是个艳阳天,否则吓坏人,“是隔壁中学传来的声响吧。”
  “可能是。”
  卓羚签下名字,经纪才放下心来。
  “从前,是什么人住这里?”
  “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不过肯定都是正当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门,耳边又听得轻轻叹息声。
  转头看去,发现窗户没关紧,也许是风声,她过去锁上才去。
  招租广告发出来才三天,二楼及一楼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个巴仙,好等房客还价,可是他们一口答应,可见拣了便宜,这样一来,卓羚只需付极便宜象征式房租,她有点不好意思。
  刘遇英先来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轻人有点踌躇:“卓小姐,你说二楼好还是一楼好。”
  “一楼厨房大,你喜欢烹饪吗?”
  他搔搔头:“我最喜欢煮上几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错过了,哪里去找那样大的厨房。”
  “可是二楼的古董浴缸有四只脚,多可爱。”
  卓羚故作正经:“吃饭还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点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带女朋友来看看。”
  “你自己决定不就得了,事事问她将来成为老婆奴。”
  刘遇英觉得二房东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机,便速战速决:“我选大厨房。”
  卓羚说:“谁这么有福气,拥有一个擅烹饪的好男人。”
  刘遇英脸上发亮:“不敢当不敢当。”
  “请问刘先生你干哪一行?”
  “我在航空公司任职,出差时间甚多,一个星期倒有三天在空中飞来飞去,所以得劳驾你帮我看着门户信箱。”
  “没有问题,原应守望相助。”
  “卓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工作?”房客亦有知情权。
  呵,事情开始复杂,卓羚尽量简洁,“我是一个设计员。”
  果然,人家的好奇心来了,“设计什么,计算机程序、服装、抑或广告?”
  “书本封面。”
  “本市有这样的行业?”刘遇英意外,“不是把风景图片挪来加几个字就行了吗。”
  卓羚笑:“出版业也开始认真了。”
  “那多好,原来是位艺术家,那么,你同我的女朋友一定谈得来。”
  卓羚笑问:“她也会绘画?”
  七十二行业,噫,人人都得有工作维持生计。
  刘遇英十分骄傲,“她是个模特儿。”
  “一定长得美。”
  刘遇英立刻答:“你讲得一点不错。”
  “尽快介绍我认识。”
  小刘笑,“请你帮我照顾她。”
  呵,卓羚想,已经同居了。
  在那个时候,同居刚刚开始流行,大胆的年轻情侣觉得是可行的生活方式,社会假装开放,可是仍然戴着某种颜色眼镜。
  刘遇英说:“待我有积蓄置房子,马上结婚。”
  卓羚但笑不语,收下租金及按金支票。
  刘遇英卖相甚佳,但感觉上资质略钝,衣着时髦豪华,但收入有限,这类人要置业,谈何容易。
  当下她说:“你随时可以搬进来。”
  第二天一早,卓羚起来工作。
  她把客饭厅改成工作间,宽大如乒乓球?般的书桌,加一套大沙发,设备齐全,相当舒服。
  累了,她冲一大杯黑咖啡喝。
  抬起头想,一个绘图员,一个模特儿,她的男朋友是机舱服务生,噫,不知二楼的租客做什么职业。
  门铃一响,呵,他来了。
  卓羚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挑苗条年轻女子,略瘦,但秀发如云,大眼睛、尖下巴,异常漂亮,使卓羚眼前一亮。
  直觉使她立刻说:“你是小刘的女朋友。”
  那女郎笑了,眼角略见细纹,十分有韵味,“不,我叫余心一,朋友介绍我来租房子。”
  “谁,谁介绍你?”
  “港报的记者钟惠颜。”
  “呵,是,请问余小姐是否惠颜的同事?”
  “不,我在隔壁华南中学教英文。”
  卓羚笑了:“那岂非听到上课铃才出发上学未迟?”
  “就是呀,所以惠颜说我该住这里。”
  “请坐,喝杯茶,你一个人住吗?”
  “是,一个人。”
  都搬出来了,倒应直接自娘家搬入夫家显得沉闷苍白当中也需要有若干经历。
  “我带你下去看地方。”
  门一打开,余心一立刻走到露台,略胖的卓羚看着她修长的背影不禁自惭形秽,长腿、纤腰,真正漂亮,人又随和,卓羚希望她会把二楼租下。
  这时,余心一转过头来笑:“我决定做你房客。”
  卓羚松一口气。
  “请问一楼住什么人?”
  “一对年轻无孩子夫妇。”总不能说是两个同居男女。
  “整幢房子没有孩子?”
  卓羚也觉得遗憾,“是,也没有宠物。”
  “我有一只玳瑁猫,你不介意吧。”
  “绝不。”
  “太好了,我下星期可以搬进来。”
  余心一坐下来写支票,忽然之间抬起头,有点不置信,可是终于问:“卓羚,你可听见笑声?”
  这次卓羚没听见。
  她犹豫片刻,若无其事地说:“怕是隔壁学校传过来的声响吧。”
  “不,就贴近墙边。”
  卓羚不再出声。余心一放下钢笔,走到墙壁面前,把耳朵贴上去。
  “墙外是什么地方?”
  “街道。”
  “奇怪,银铃般笑声似透墙传来,这所老房子以前住过什么人?”
  卓羚据实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搬来。”
  余心一回到原来的地方,签妥支票交给卓羚。
  卓羚忽然问:“你有顾忌吗?”
  余心一一怔。
  卓羚说:“不知什么人住过的老房子。”
  余心一笑了,“这世界已经亿万年,这块土地数千年前不知作什么用途,哪里怕得了那么多。”说得好极了。
  余心一比刘遇英还早搬来,非常简单的家具,许多参考书,立刻有学生来探访她,有几个留下来补习,整幢缆车径老房子顿时有了生气。
  刘遇英问房东:“二楼是什么人?”
  “教师。”
  他放心了,他经常出差,不希望有人带坏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他带了她来介绍给卓羚认识,“我女友林色媚。”卓羚又一次意外。
  名字的确漂亮,但外形却比较普通,做模特儿是嫌太过矮小了。
  谈了几句,才发觉林色媚是手部模特儿,专为首饰、护肤品做广告。
  她平时戴着手套,脱下保护罩,果然是一双纤纤玉手,手指尖。卓羚连忙笑着把自己的方形掌藏起来。
  刘遇英笑:“色媚明日要为钢琴公司拍特写。”可见生意不差。
  都会明显一年比一年富庶,容易找到工作,创业也不难,只要肯出力,大把机会,欣欣向荣的气氛影响得人人向上。
  这时卓羚手中抱着玳瑁猫,林色媚问:“是你的宠物?”
  “不,是余老师的猫。”
  林色媚想象那是一个老姑婆,养猫自娱,也许,每日还用银器喝英式下午茶,但是,人一定非常正经,不失为一个好邻居。
  因为作息时间不同,一时尚未碰头。他俩要不睡得很晚,要不一早出门,作息不定时,与教书先生不一样。
  卓羚却非常自律,每天早上八时之前一定起床,做自由工作的人其实最不自由,必须看紧自己,最忌交件时间飘忽,答应人家什么时候做妥,不可食言。
  那天上午,她打好草稿,用喷嘴唧上颜色,正在忙,有人敲门,一定是陌生人,不知老房子的门铃在什么地方,她脱下口鼻罩去开门。
  “惠颜,什么风吹你来。”
  钟惠颜一进来便四处巡视,一日是记者,终生是记者,好奇得不得了。
  卓羚说:“你的朋友住二楼。”
  惠颜老实不客气打开冰箱,自己动手做了冰淇淋梳打,一边喝一边称道:“地方宽敞,风凉水冷,非常有味道,连带住客的气质也优雅起来。”
  卓羚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笑,这个记者不会无故来探普通朋友。果然,钟惠颜问:“余心一卖相如何?”
  “美人。”
  极少女子有那样的细腰。
  “她是我上司的女朋友。”
  “怪不得你那么热心帮她找房子。”
  “上司是有妇之夫。”
  听到这里,卓羚不禁轻轻警告友人:“别到处宣扬此事,否则,有杀身之祸。”
  惠颜微笑:“你说得好。”
  卓羚补一句:“成年人自选生活方式,与人无尤。”
  “这幢三层楼老房子很有趣,颇有点历史。”
  卓羚恳求:“名记者,说我听听。”
  “屋主是谁你可知道?”
  “我只与经纪联络,他没有透露。”
  “你听过车安真这名字没有?”
  “当然,车安真是鼎鼎大名的华裔建筑师,难道她是业主?”
  “正是。”
  “哗。”卓羚意外到极点。
  惠颜得意洋洋,“没想到她。”
  “凭她的能力,为什么不把老房子改建?”
  “你懂什么,这是她童年故居,她喜欢维持老样子,前几年政府部门拆除门口那盏煤气街灯,她曾亲自去信反对。”
  卓羚啧啧称奇,“你什么都知道。”
  “车氏东西两地穿梭,但始终以本市作大本营,不久将赴大陆协助发展,她是我的偶像。”
  “车安真幼时住这里?”
  “就是这三楼,这老房子风水不错。”
  卓羚拍手笑,“但愿沾染若干灵气。”
  “一楼住什么人,你又可知道?”
  “什么,还有故事?”
  “是我大老板港报主人简仲骞。”
  卓羚睁大双眼,“你给我走出去!”
  “千真万确,名著江南奇侠就在这间屋子里写成。”
  “啊,今日的报业巨子,昔日租住旧屋。”
  “可不是。”惠颜也感慨,“今日住香岛道一号大宅。”
  卓羚说:“这件事,你更加要佯装不知。”
  “简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人情世故,不可不明,他不在乎,你要当心,别把老板的出身当故事讲。”
  “是是是,多谢指教。”
  不过卓羚也忍不住说:“都会多传奇。”
  “不知多少人白手发迹,也不知多少身分矜贵的人倒了下来。”
  “大记将来退休了可以为都会着书立论。”
  “一定一定。”二人大笑。
  “那么,”卓羚忽然想起,“二楼住过什么人?”
  惠颜耸耸肩,“不知道。”
  卓羚不出声,二楼没住过名人?她略为失望。
  随即听见惠颜说:“都说卓羚没什么不妥,就是一个钱字看得太重。”
  卓羚冷笑一声,“赚钱讲天时地利人和,都会蒸蒸日上,百业腾达,才养得活你同我,不趁时势好多赚一点,将来要吃苦。”
  惠颜嘲笑:“亏你也是文艺工作者,竟然做起包租婆来,锱铢必计,羞也不羞。”
  卓羚却不动气,她笑咪咪回答:“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将来诗人做了看更,才子转行带街,你就知道有积蓄才有尊严。”
  这时,惠颜看了看问,“我要回报馆了,有事再联络。”
  卓羚知道惠颜听不进去,不加勉强,没吃过苦,那里懂得经济实惠。
  她送人客出门。
  卓羚慢慢完成喷画。
  她记得很清楚,幼时家贫,去探访亲戚,遭到白眼,亲戚家两个佣人无礼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大模肆样,看她们俩母女,眼睛斜斜一瞄,招呼茶水均无。
  这不是佣人的错,全由主人示意。
  小小的卓羚永志在心,发誓一定要争气,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改善自己生活,以后不必捱类似面色。
  门外有人问:“卓羚在家吗?”
  是余心一低沉曼妙的声音,卓羚连忙打开门。
  余老师长鬈发披肩,神情慵懒,“有点不舒服,想喝咖啡,却忘记买。”
  卓羚说:“整罐拿去好了。”
  “改天还你。”
  “不急不急,可要看医生?”
  “睡一觉就好。”
  可是,她没有离去的意思。
  卓羚会意,“请进来聊聊天。”
  余心一轻轻走进来,人漂亮,做什么都好看。
  卓羚赞道:“余老师是美人。”
  “嗄,”她吓一跳,“不不,千万别那样说。”
  卓羚斟杯热鸡汤给她。
  “你也常常煮汤,我时时闻到香气。”
  “香气来自一楼,那里才住着个好厨子。”
  “真羞愧,我总是不会做菜。”
  “鸡汤与海鲜都易做,我教你,炖鸡蛋、炒豆芽,都简单好吃。”
  余心一也说:“从这里步行到西区,有一家?包店,其中一款菠萝包,热的时候,夹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来。
  余心一羡慕地说:“卓羚你真豁达开朗,是个快乐人。”
  卓羚却说:“我从不在人前流泪。”
  这话已经讲得很明白,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
  余心一低声说,“那样也已经不容易。”
  “你有什么心事?”
  “你不会耐烦听。”
  卓羚笑:“我正有时间。”
  “那么,请到二楼来。”
  也难怪她,卓羚的客厅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松弛。
  “慢着,等我准备点食物。”她把昨日买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楼去。
  走进二楼,卓羚叫好,客厅当中斜放着两张巨型白色沙发,像个人字,其余留白,任由小猫游荡。
  卓羚说:“哗,这般简约别致。”
  “是,我家徒四壁,说走就走。”
  “走往何处?”明知故问。
  一边把蛋糕切开一大块,往嘴里塞,“唔”,整张脸都几乎埋进奶油里。
  “你不怕胖?”
  卓羚答:“总比动辄说走的好,一个人肚子饱饱,景观不同,饿着肚子,凡事悲观。”
  “不,卓羚,我有实际烦恼。”
  “可否说来听听?”
  她低下头,半晌才问:“你觉得都会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这不过是开场白,她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种题目,不过,不失是一个话题。
  “不算低了。”卓羚据实答:“不但华裔妇女从未享有过这样崇高地位,以国际标准衡量,亦算罕见。”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过,一些妇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无奈摊开手臂,“一个人若不愿自力更生,很难抬得起头来。”
  余心一见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夹杂在笑声之中的,是一声轻轻叹息。
  卓羚跳起来,“你听见没有?”
  余心一反问:“什么?”
  卓羚站起来去抚摸雪白的墙壁,“我听到墙壁叹息。”
  余心一轻轻的说:“只有耶路撒冷哭泣的墙。”
  卓羚向墙壁:“是你吗?”
  余心一说下去:“还有威尼斯的叹息桥。”
  卓羚抬头看到天花板上去,“这幢老房子很特别。”
  余心一说:“我的困难是——”才开了头,以为可以讲出心事,谁知楼下传来吵闹声,有人摔破瓷器、挪动家具、大力撞门、接着,是女方哭泣声。
  卓羚十分意外,余心一却习以为常,她笑笑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来,“我住三楼,没听见。”她去开门。
  “你想干什么?”
  “劝架呀。”
  “什么?”余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气横秋,头头是道,今日却这么幼稚,快给我坐下,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讲得好,卓羚噤声,墙内发出的,皆是私事。
  楼下又扰攘一轮,渐渐静下来,卓羚不明:“合则来不合则去,有什么好吵?”
  余心一笑不可仰:“一听就知道你没有男朋友,不知民间疾苦。”
  卓羚讪讪地不语。过片刻余心一叹口气:“你说得对,是我们不知廉耻。”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个懒腰,不想再说,卓羚识趣,站起来告辞。
  一楼完全没有动静,反正是三合土砖墙,打不坏,任由他们去闹,只是簇新装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刘出来,若无其事与她打招呼:“对了,给你两张戏票,女主角手部特写全属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轻笑接过赠券。做替身已经够奇怪,居然还有人净替一双手,而双手的主人还四处送戏票。他一点也不像刚与女友大吵过,真好门面工夫,表面平凡的他原来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着他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傍晚,他带回来一大篮菜及一束鲜花,很快,两人又重修旧好,舍得他,也舍不得他那手厨艺,换了是卓羚,也会考虑原谅他,这个男人做的鳗鱼饭香闻十里。
  他特地送一盒给房东。
  “怎么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没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圆月情杀的电影,卓羚邀请余心一。
  “请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节拍得不坏,原先以为是变态狼人每逢月圆之夜去麻烦美女,但是不,故事顶有人情味,剧本并无沘漏,说一个资深侦探,帮一个杀夫的美妇脱罪,皆因她长得像当年与他在月圆之夜分手的初恋情人。
  那双玉手无处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抚摸他肢体、取起凶器,最后拔枪自尽。
  手的戏分比女主角还多,卓羚与心一都诧异了。
  散场后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谈论剧情,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没想到手也会做戏。”
  “我以为只有眼睛会传情。”
  卓羚黯然,“我只得一双死鱼眼,目不斜视,不会转弯。”
  “林小姐那双手会走红吗?”
  “时时出现在广告中,引人遐想,你看过电视上那只巧克力广告吗?女人把钻戒脱下换取糖果,多么诱人。”
  “是同一双手吗?”
  “小刘说是。”
  “难怪要吵架。”
  卓羚奇问:“为什么?”
  “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手。”
  不久后的一个午夜,卓羚被女子尖叫声吵醒,那声尖叫画破黑夜沉寂,十分可怕。
  附近没有人家,前边是学校,后边是山,尖叫声一定由熟人发出。
  是那双手的女主人。
  卓羚起床推开窗户,忍不住伸出头往下喊,大声教训一楼的住客:“有什么事,明天太阳升起再说,人家可要一早工作。”
  对方没有回音,总算还有廉?。
  卓羚关上窗,接着,下大雨了。
  她没有再睡,冲杯咖啡,开始工作。
  卓羚最紧张工作,这是她的营生。
  一直做到天亮,天边鱼肚白,卓羚朝天空看去,都会的霓虹光管永不熄灭,她很庆幸手头上有做不完的订单,趁这几年,打好基础。
  清晨,别人还未起来,她披上外套,出门去做早起的鸟儿。先到小店吃一客新鲜豆浆,然后去花档挑刚运到的茉莉花,水果店伙计笑着伸手招呼熟客,她又买了十来只香气扑鼻的水蜜桃。
  回到老房子楼下,她看到人影一闪。
  “谁?”
  那人已经窜到老远,看似一名流浪汉。
  这几年治安大不如前,卓羚觉得在大门安装一道铁闸比较安全,不过这样一来,锁前锁后,失却不少韵味。
  回到屋内,她用一只大玻璃瓶盛起水果,拿起电话与各出版社联络。也许没有人相信,小小城市,每个月竟出版百多本新书,居然还有文人一生喊怀才不遇。
  卓羚一个月约做廿多三十个封面,需以不同风格处理,以免重复,也十分劳心,有时为了一个设计整夜不寐。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红直至工作来不及做,只得涨价,而出版社爽快答应。
  卓羚不是留学生,只在本地学院设计系读过文凭,因此并无机会培养崇高理想,卖弄志气,她始终认为有工作要赶是天底下最大幸福。
  因这样随和,大家都愿意联络她。
  一个早上就接了五张订单。
  她问候出版社负责人,“生意可好?”
  “托赖,算是欣欣向荣,名作家像聂端杏的书一个月可售出一万册以上。”
  “那多好,与有荣焉。”
  “经济向上,许多家庭主妇拿着十两黄金买进卖出已赚得零用。”
  卓羚笑,“真有此事?”
  “是,故此我对坚持不做炒卖的人有种特别尊敬。”
  “那么,我一定在内。”
  这时,卓羚听到轻轻敲门声,她放下电话。
  门外是余心一,她戴着墨镜,神情略见憔悴。
  “咦,星期六不用上学,新制度已经实施?”
  “今日告假。”
  “是否昨夜没睡好?”卓羚叹气,“一楼又吵架,被我探头出去大声斥责。”
  余心一不出声。
  “总得劝劝这对欢喜冤家才是。”
  余心一忽然说:“是我。”
  卓羚一时尚未醒悟,“什么?”
  余心一摘下太阳眼镜,“昨夜是我与男友吵架。”
  卓羚愕然转过头来,看到心一左眼肿如核桃,眼白充血染红,状甚恐怖。
  “对不起,我们真不争气。”
  卓羚愤怒:“他打你?”
  “不是故意的。”
  卓羚冷笑:“呵,是误杀不是谋杀,官司上确有分别。”
  心一不语,她架回眼镜。
  “看过医生没有?”
  “刚自医务所回来,只需休养数天。”
  卓羚讥讽说:“看见你们那样子,谁还敢结交男朋友。”
  心一窝到沙发里,用垫子压住面孔。
  “他人呢?”
  “与家人到欧洲度假去了。”
  “很快回来,给你看在名胜区拍摄嘻嘻哈哈的全家福。”
  心一不语。
  “亏你还为人师表。”
  心一叹息:“你自己争气不就得了,何必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卓羚说:“我决定请房东在大门加一道铁闸,闲人免进。”
  心一忽然说:“我好象闻到白果粥香味。”
  卓羚抢白:“你才吃白果,银杏你可知道?”
  心一吃饱了,似浑忘愁苦,沉沉睡去。
  卓羚替她盖上毛毡,自顾自工作。
  稍后她留下一张便条,告诉心一她到出版社交稿。
  回来时发觉门口又有陌生人张望。
  那是一个中年头发斑白的男子,穿着整齐,单看背影却觉风度翩翩,卓羚不禁心底喝采,咦,不是与家人去了欧洲,怎么又回心转意?
  听见脚步声,那中年人转过头来,啊,怪不得余心一会与他纠缠不已,真是一表人才。
  卓羚冷冷看着他,“你来了。”
  那中年人扬起一角眉毛,笑道:“我们不认识。”
  卓羚自我介绍:“我是心一的房东。”
  “失敬失敬,我叫马逸迅。”
  这名字好熟,在何处听过。
  卓羚点头,“你打算怎样向心一道歉?”
  谁知那人莫名其妙,“谁是心一,谁要道歉?”
  卓羚愕然,立刻知道点错相认错人。
  她实时调整面部表情,“对不起,你找谁?”
  中年男子有点欷歔,对年轻的二房东说:“我要找的人一早已经搬走。”
  “呵!”卓羚明白了,“你有一个朋友,从前住在这里?”
  那位马先生笑:“正是。”
  “她叫什么名字?”
  “你怎知道是一个她?”
  卓羚笑不可仰,“若是一位老先生,或者老太,你不会诚心诚意重游故地吧。”
  他略为?腆,“你说得对。”
  “老房子住过许多人,我并不认识前任租客。”
  “听你说,此刻她是业主。”
  卓羚冲口而出,“车安真?”
  “你知道她?”
  “车安真鼎鼎大名,是我们这一代女性的偶像。”
  他微笑,“鲁莽的小安真,偶像?”接着,他的鼻子发红。
  卓羚忍不住说:“请上楼来喝杯茶。”
  “我可是陌生人。”“我想听故事。”
  他说:“我则想看看回忆中故友旧居今日有什么不同。”他跟她到三楼。门一打开,卓羚发觉心一已经走了。那位马先生却觉得扑鼻而来是一股甜香,到底是香闺,稍后,才发觉是茉莉花的缘故。
  “请坐。”
  马逸迅打量四周,心灵受到极大激荡,就在这长窗前,他与她喁喁细语,也曾谈到将来。
  晃眼间岁月流逝。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年轻的卓羚:“时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卓羚见他一脸茫然,不禁恻然。她想起来,走到茶几前,取起一本刚出版的建筑文摘,翻到某页。“找到了。”
  特刊介绍名建筑师马逸迅为意大利男高音杜明多在特斯肯尼建造的别墅……卓羚给他看那篇报道,“扬威海外,名成利就,还要怎么样。”
  马逸迅意外,“你是我小师妹?”
  卓羚笑,“不、不,我设计封面。”
  原来如此。
  “去找她,”卓羚忽然鼓励他,“她仍然独身,你配得起她。”
  马逸迅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已有家庭?”
  “我与前妻已经分开。”
  “她是外国人?”
  “她是美籍华人,我们有两个不谙中文的孩子。”
  卓羚问:“你多久没见车安真?”
  “十多年了。”她感喟。
  “都会中每个人都听过车安真,你不难找到她。”
  马逸迅不语。呵,他不想见她,他想保留脑海中她那天真卤莽的形象到永远。
  卓羚觉得荡气回肠。
  “你爱她?”她冒昧地问。
  他点点头,“以后才发觉,她占据了我的心。”
  “少年时的记忆往往最美好。”
  他微微笑,“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在都会成长,愈来愈聪明伶俐,果断独立。”
  这不是转一个弯称赞卓羚吗?真令人高兴,她对马逸迅异常好感,她关心他的事,“你应去见车安真。”
  他却摇摇头,“她的选择取向不同,她不爱我。”
  “不能做朋友?”
  他想了一想,“我有许多朋友。”
  他放下茶杯,看看时间,卓羚知道他要走了,她送他到门口,给她一张名片,她一看,知道他的办公室在纽约。
  “多谢你的款待。”
  卓羚十分兴奋,刚想去找心一,装修公司派人来量度尺寸装铁闸,“房屋经纪叫我们来。”行动迅速。
  他们走了,一下子又有几个穿校服的女生找余老师。
  “听说余老师生病,我们来探访。”
  卓羚问:“她知道你们要来吗?”
  “已经通过电话。”
  “余老师住二楼,上去吧。”
  卓羚特地送糖果汽水到二楼招呼这班少女。
  余心一情绪已经好转,愿意与一班学生闲谈,她仍戴着墨镜。卓羚受到年轻人天真活泼动力影响,依依不舍,不愿离去,女孩子们面色红润,双眼明亮,皮肤光洁,看世界有无比憧憬,充满希望,真叫人艳羡。
  她们坐了一会儿懂事地告辞。
  卓羚一边收拾地方一边说:“真是一班快乐天使。”
  “青春期体内分泌足够,单胺氧化?令到年轻人乐观轻松,与我们不一样。”
  “不见到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少壮派呢。”
  “我们已经不年轻了。”
  “该认真地为前途打算。”
  “卓羚,你永远老成持重。”
  “因为我只能靠自己。”
  “我何尝不是,但我一脑子稻草,你读过艾略脱的诗空洞人吗,那是我的写照。”
  卓羚笑:“你的学问高深,我没跟上。”
  余心一也笑了。
  旁晚,刘遇英来敲门:“卓羚,我做了沙锅鱼头,请你来尝。”
  “好极了,有请余老师吗?”
  “我们同她不熟。”
  “你们好似还未正式见过面。”
  “是呀,你说奇不奇。”刘遇英忽然压低了声音,“没猜到原来余老师年轻貌美,色媚告诉我,她的男朋友是港报副总经理周烈熊。”
  卓羚睁大双眼,此人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佩服佩服。
  “色媚曾为港报工作,认识周氏,她说他有妻儿。”
  卓羚不出声。
  刘遇英有点不好意思,“当然,这不关我们事,晚上见。”
  卓羚踌躇,去,还是不去?
  终于禁不住沙锅鱼头的引诱,她决定光是吃,不讲是非。
  林色媚不住夹菜给她,雪白的双手,朱红色筷子,形成戏剧化对比。
  话题仍然落在别人私事上。
  “港报今日是三大畅销报章之一。”
  “周烈熊到底不过是受薪阶级,收入有限。”
  “余老师人同财都得不到。”
  “可见爱情伟大。”
  吃饱了,卓羚忽然不客气起来,“别老说别人,你俩又什么时候结婚?”
  刘遇英看一看女友,“问她。”
  林色媚懒懒地答:“我有传统思想,婚后不打算再做事,况且,不是应当由丈夫买房子给妻子住吗,还有,由他负担一切开销,照顾妇孺。”
  卓羚嗤一声笑起来。
  小刘有点尴尬,顾左右说:“来,干杯。”
  卓羚礼貌地告辞,小刘送她上楼,他轻轻说:“色媚有点天真。”
  “不,她的确找对了人,你对她很好。”
  小刘双手插在口袋里,无奈地说:“我能力不够。”
  咦,他们也开始诉苦,是,时势不一样了,女性能力日强,威逼他们的自尊自信。
  卓羚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一夜,二楼与一楼都没有动静,卓羚反而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她去买花,花档却闭着门。
  她问四邻,“怎么一回事?”
  水果店伙计笑道:“你不知道?瑛姑结束营业转行炒股票去了。”
  “什么?”
  “容易赚钱哩,三千隔三日变六千,直似种银纸树。”艳羡之情,洋溢脸上。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为什么不跟进?”
  伙计无奈,“谁叫我连三千都没有。”
  今后不知什么地方去买价廉物美的鲜花,接着,街角士多也会一间间关门,由超级市场取替,市容渐变,卓羚不大接受。
  铁闸已经装妥,有人站在它旁边困惑地搔头,那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穿运动衣,转过头来,看着卓羚笑,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卓羚,”他伸出手来,“我是周烈熊。”
  卓羚并没有与他握手:“你找谁?”
  “我找心一。”
  “我不知心一是否在家。”
  “她一定在,我有好消息告诉她。”
  “什么好消息,欧洲天气很好,孩子们听话,抑或,股票又赚了钱?”
  他并不动气,笑着恳求:“卓羚,请打开铁闸。”
  即使给妙龄女子臭?,也可当作一种享受,正是既不痛又不痒,这一招使得,果然,卓羚只得开了门。
  卓羚扳着面孔问:“什么好消息?”
  那周烈熊喜上眉梢,“我妻子终于签了分居协议书,我们不必等五年了。”
  卓羚倒抽一口呤气,离婚可以这样高兴,当日结婚时不知是否被人用机关枪指逼,此君还是一间大报馆里的副总经理,也算是半个文化人,真替那周太太难过。
  他见卓羚没什么表情,“咦,你不替心一高兴?”他蹬蹬跑上去同新人报喜。
  卓羚齿冷,她盼望前任周太太千万不要气忿怨怼,也不要报复示威,不能忘记也要努力忘记前尘往事,日后向前看。她回自己的单位工作。
  旁晚,心一来敲门。
  卓羚冷冷说:“我这里没有庆祝用的香槟。”
  心一笑,“一起出去吃顿饭。”
  卓羚双手乱摇,“我担当不起。”
  “卓羚别赌气。”
  “你听不见有人哭?”
  心一吃惊,“谁,谁哭?”
  “周太太与她的孩子。”
  心一变色,“我亦流了不少眼泪。”
  “为了那样一个人?”
  心一低声说:“你不会明白。”
  卓羚的声音有点鄙夷,“那样不忠不义的人,能给你什么。”
  心一俯过身子,在卓羚耳畔说了几个字。
  卓羚听明白的时候,心一已经离去。
  卓羚的耳朵麻辣了整夜,第二天早上犹自不褪,她只得用冰块敷左边面孔。
  她应邀到出版社开会,碰到一位前辈,所谓前辈,即是早已名成利就,不必四处钻营的那些人。
  他对卓羚说:“抽得出时间的话,到纽约或伦敦学习一两年,一个连四季景色都没有见过的人,如何做文艺工作,游学对身心均有益处,除增广见闻之外,胸襟亦会开朗。”
  卓羚不出声。
  那前辈见她不置可否,适可而止,推说有事便走了。
  人家说得全对,只是,出来找生活,总得撑着,怎么可以承认工夫不足,学养不够。
  到外国去进修,谁养活她,非得动用储蓄不可,学成归来,未必找得回今日地盘,届时得不偿失。
  况且,卓羚明白市场需要,大家土生土长,容易沟通,忽然走来一名纡尊降贵的留学生,哪里有用武之地,反而产生隔膜。
  一整天卓羚为自己前途踌躇,无暇理会闲事。
  去,去住一段日子也是好的,晚春去,初冬返,不过九个月,见识过四季风光也不枉一生,学溜冰,凝视沙滩日落,骑脚踏车游公园,坐露天咖啡座高谈阔论,逛美术馆及画展……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再拖那么三五年,固步自封,又自恃有点名气,再也不会进步,工夫不足,立刻堕后。
  那薄薄一点积蓄,本来打算用来付公寓首期,以便日后安居乐业。
  不过,人那么庸俗肤浅,即使生活无忧,长袖善舞,也总像欠缺了什么。
  卓羚对自己有点要求,一切烦恼自此而起。
  有些行家真正满足现状,着实叫卓羚羡慕,一个人要面对的不外是他自己,只要他高兴就行,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刘遇英走遍全世界,卓羚向他讨教。
  他们抽一口冷气.“卓小姐,你别老寿星找砒霜吃,有名有利,留什么学,伦敦天气四年不变阴湿可怕,一般人住上数星期便想自杀。”
  “别夸张,那么,纽约呢?”
  “盗贼如毛,罪恶非常,决非独身女子可以生存。”
  卓羚哈哈大笑,“小刘你太小觑我们。”
  小刘大惑不解,“卓羚你目前生活多好,只欠一个男朋友而已。”
  卓羚一怔。
  “我愿意帮你介绍,医生律师都有,有缘一年内就可以结婚。”
  卓羚又忍不住笑。
  “不过,我得叫色媚教你打扮得女性化一点。”
  他认为女友好品味,他真幸福。
  卓羚同他说:“有若干友人打算努力置一两幢公寓收租,老了搓牌度日。”
  “老婶婆过这种生活够理想。”
  “你不反对?”卓羚意外。
  小刘看着她,“但你是打算结婚的吧。”
  卓羚说:“这次出差,请你替我带些资料来。”
  刘遇英耸耸肩,“没问题,我后日去伦敦。”
  “拜托拜托。”
  心一知道了这件事笑,“卓羚,怎么与那样的俗人谈论如此清高之事。”
  “读书好吗?”
  “当然好,可是你一走开,位置被人坐了去,将来别后悔。”
  卓羚不出声。
  “当红的时候要把握时机赚钱,八十岁也可以读书。”
  “多谢指教。”
  “卓羚,认识你真好。”
  卓羚起了疑心,“无故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我就要搬走了。”心一握住她的手。
  卓羚听见像晴天霹雳,“什么,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微笑,“周烈熊与我正在找房子,我们要结婚了。”
  卓羚只怪自己反应过激,当然,他已与前妻分开,可自由与余心一双宿双栖。
  上文提要:卓羚有意留学英伦,但余心一劝言,当红时要抓紧机会赚钱,否则后悔莫及。
  卓羚黯然,“真不舍得。”
  “我们可以时时约会喝茶。”
  “唉,天下无不散筵席,在什么地方找房子?”
  “看中渣甸山一层复式洋房。”
  呵,此君环境不错,怪不得要急急换女伴。
  “那需速速落订。”
  “烈熊说,钱再放在股票上?上一季,当可对本对利。”卓羚怀疑,“真有那样好的世界?”
  “你看你,整日对牢画板,做得头也抬不起来,小工蜂只晓得苦干。”心一笑她。
  卓羚感喟,“我是一个笨人。”
  那短短三个月,真是余心一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她仍然教书,中午回来与男伴聚一聚,放学与他一起吃饭看戏,这个男人,终于完全属于她。
  两人非常痴缠,手拉手,肩碰肩,四肢总纠缠一起,卓羚只得视若无睹,以免浑身起鸡皮疙瘩。
  星期一,卓羚在外逗留得久了,索性在附近小店吃了一客?才散步回家。
  走到一半,已看到黝暗的街角停着一辆名贵德国房车。
  那车子熄了火,停在那里彷佛已经有一段时间。
  通常,出租车来到这里,上不去,便让客人下车,步行上缆车径。
  她走近了,车内有人。
  一男一女正在拥抱接吻。
  是谁?卓羚不禁怀疑。
  车窗上已有雾气,可见二人已经在车厢缠绵颇久。
  卓羚不禁好笑,世风日下,人欲横流,她想轻轻走过那辆汽车算数。
  就在那一刻,一扇车窗忽然落下,大概是有人想透透气。
  卓羚止步。
  她看到有一只手伸出来,化了灰也认得,十指尖尖,雪白粉嫩,接着,有一只男人的手把那玉手拉了回去,车窗又关牢。
  这一幕恰恰落在卓羚眼中,叫她无比震栗。
  回到家,她深深叹息,呵,那双手有外遇,可怜小刘人还在伦敦,茫然不知他的手已变心。
  这世上可能根本没有真心的人,非拣选不可,只得在所有的虚情假意中略挑有真实感的那个,真可悲。
  卓羚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希望只是她眼花。
  刘遇英出差回来,还穿着制服,到三楼找房东。
  “见过色媚没有?”
  卓羚摇摇头。
  “她不在家,可能是出去购物。”
  小刘不出声,到底是万物之灵,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又说不上来。
  他缓缓坐下,男人无论穿什么制服总有说不出的英伟,此刻刘遇英神情比较凝重,一反平日肤浅。
  “这两日打电话回家,没人听。”
  卓羚唯唯诺诺。
  “对了,”他自手提行李取出一大叠文件,“你要的入学资料。”
  “呵,谢谢你。”
  “其中有二年制文凭课程,时间比较配合,但怕你会觉得幼稚。”
  卓羚非常感激,“怎么会。”
  “有没有黑咖啡?”
  卓羚立刻去厨房,这时,心一过来,看到小刘,倒是一怔,“你在这里?”
  “你是善心人,看不得人家失意。”
  余心一日日喜上眉梢;可是卓羚却不敢代她欢喜,太早了。
  小刘终于有点起色,一日,卓羚看见他刮胡须。
  消瘦许多,小肚子不见了,人见清爽相。
  卓羚朝他打招呼。
  “卓羚,请进来。”他有话说。
  卓羚笑笑坐下。
  “我在这里住了多久?”
  “八个多月。”
  “啊!一年租约未满。”
  “小刘,你要走的话,没有问题。”
  “你对人真大方。”
  卓羚笑笑,“几时搬?”
  “我父母住新加坡,我想回家。”
  “那多好。”
  “你呢,卓羚,你的家呢?”
  卓羚忽然说了老实话:“我与父母不和。”
  “何故?”
  卓羚低头答:“我与他们有意见冲突。”这件事鲜为人知。
  “人生最长远永恒关系不过是父子母女。”
  “你说得对。”
  刘遇英觉得平时直爽大方的卓羚这次似有不可告人之处,也不想勉强她。
  他诉苦:“绝情得连拖鞋都带走。”
  卓羚笑,“你要女人的拖鞋作什么。”
  “多谢你鼓励。”
  “恕我多嘴才真。”
  这一对已分手,那一对要结婚,人生几许悲欢离合。
  那日在一楼,卓羚发觉老房子的墙壁又高又远,看着令人凄惶,她似有不祥预兆。
  股市跌到低谷的那一个礼拜,卓羚才知道自己的灵感不错。
  整个都会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乱成一片,像烟火熏着黄蜂窝,死伤无数,传言是美国某小撮投资者设毒计害杀股市,一路炒卖待最高时全部放出,好使价格崩溃,捞了一票逃之夭夭。
  市面沉静下来。
  卓羚并非幸灾乐祸的那种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认,静有静的好处,茶楼、时装店,甚至街上,都少了一群嚣张的自以为发了财或是鸿鹄将至的粗鲁新贵,卓羚觉得她又可以放心走路了。
  那班喧哗的人那么快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正在好奇,答案来了。
  钟惠颜来探访她。
  一见面便问:“绑住多少?”
  卓羚莫名其妙,“什么多少?”
  “钱呀。”
  “对不起,我一毛钱也不赌,血汗钱,得来不易,十分谨慎。”
  惠颜瞪大眼,“我不信。”
  “真的!”卓羚嘻嘻:“我毫无损伤,你呢?”
  惠颜道,“过去五年的积蓄完蛋了,所有计画泡汤……买屋、旅行、换车,全部押后。”
  “贪字变贫字。”
  惠颜不服气,“你的生意一定受到影响吧。”
  “刚相反,出版业是一个奇怪的行业,市面最好的时候,人们心红,不甘心坐在家里看书,都外出征歌逐舞,可干的事多着呢;可是淡市中人人自危,失却花费意欲,买一本好书回来大家看,倒成为最佳娱乐。”
  惠颜意外,“呵,逆市奇葩。”
  “可不是,又淘汰若干旺市中滥竽充数的所谓行家,故此,你的朋友我仍然生存。”
  惠顾叹气,“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卓羚摊开手,“看你们,炒上炒落,劳劳碌碌,嚣嚣张张,原来白忙了整年。”
  惠颜垂头丧气。
  “重头来过,当作教训。”
  “发誓以后不碰这该死的玩意儿。”
  卓羚忽然想到心一,她的储蓄,也全部泡了汤吧,抑或,她的投资经理周烈熊聪明智能,早已全身而退?
  “许多人倾家荡产……”
  卓羚有点心不在焉,“嗯。”
  好几日没见到余心一,太粗心,应当一早问候。
  “你知道我上司周烈熊?公司里数他玩得最厉害,事败后各方面追债,人已经失踪。”
  卓羚张大嘴,“周烈熊?”
  “是,他女朋友是我介绍给你的房客,记得吗,自称有内幕消息,无往而不利,这一年扬言赚了半山两层楼,同妻子分手,付了大笔赡养费,预备迎娶新人,现在,他前妻成了唯一得益人,你说世事好笑不好笑。”
  卓羚耳朵嗡嗡响。
  “人算不如天算,经过这一次,我发觉中国人的成语句句有深意。”
  “周烈熊失踪?”
  “正是,他女朋友没同你说起?”
  “什么时候的事?”
  “三日前已不见他在报馆出现,听说避到台湾去了。”
  卓羚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不招呼你了。”
  惠颜吁出一气,“以后吃饭,你负责结帐。”
  “一定一定。”
  她送惠颜出门,立刻到二楼按铃。
  只见心一的玳瑁猫饿得咪呜咪呜诉苦,卓羚立刻先找来猫粮喂了它。
  门内有沙哑的声音问:“谁?”
  “卓羚。”
  余心一缓缓走来开门。
  “这几天我工作特别忙,否则一早就应来看你,真不好意思,还自称是你好友。”
  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心一脸容枯槁,像老了十年,她穿一套运动衣,全身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像是小孩多日忘记洗澡似的馊味,一切叫卓羚吃惊。
  屋内昏暗,可是不知怎地有风,丝丝寒意,但空气又不见流通,怪不可言。
  卓羚混身汗毛已经竖了起来。
  “心一,有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走进客厅,开亮了所有的灯,忽然听见叹息声,卓羚暴喝一声:“什么人?给我走!”可是背脊上全是鸡皮疙?。
  心一手脚冰冷。
  卓羚倒一杯热水给她,“周烈熊的事,我都听说了。”
  心一忽然呕吐。
  “你看你的头发打结,来,先淋浴梳头。”
  心一缩到沙发上,卷得像虾米一般,对卓羚的建议不瞅不睬。
  “心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钟惠颜一样,她也用起成语来。
  心一不出声。
  “让他离开一段时间,他亦需要静一静,将来可能还有见面机会。”
  “他不能带你一起走,自有苦衷,你有工作有朋友,放弃一切去流亡,牺牲太大。”
  余心一开始呜咽,哭声同她的猫差不多,绝望悲怆,像是胸中被利器挖了一个大洞,一手掩住伤口,另一手还妄想挥退凶手。
  卓羚不由得紧紧抱住她。
  抬起头,发觉白色的墙壁竟似浮动起来,卓羚吃惊。
  “来,心一,暂时搬到三楼,让我照顾你。”
  墙壁听了太多哭泣声,好象已经饱和,卓羚怕它也要呕吐。
  心一没有反对。
  卓羚扶她到楼上,把卧室让给她。
  她帮她放水淋浴,替她缓缓梳通长发。
  她发觉心一头上结疤,有紫黑色血迹,分明是受过伤。
  “心一,你何用受这种委屈?”
  四肢处处瘀痕,一挞青一挞红。
  卓羚借出衣服。
  心一哑声说:“脏衣服我自己会洗。”
  “扔掉算数,还洗来干什么。”
  她的声线遭到破坏,不知几时可以复元。
  卓羚坚持要请医生上门诊治,心一拗不过,只得同意。
  医生来到细细检查过心一,开了几种药,看着她服下,才悄悄与卓羚说话。
  “是你姊姊?”
  卓羚只得说是。
  “你姊夫呢?”
  卓羚问;“你怎样诊断她已婚?”
  “她预产期在夏天。”
  卓羚异常镇静,“是,是。”
  “尽量争取休息及营养,我可介绍优秀妇产科医生给你。”
  卓羚忽然微笑,小生命,多可爱,一点点大,里襁褓中,已会张嘴打呵欠。
  医生也笑,“你渴望做阿姨?”
  卓羚猛然醒觉,呵,怎么会在这种时刻笑出来,莫非是吓疯了。
  她付了诊金,把医生送走。
  回到屋里,与心一相对无言。
  隔了许久,心一沙哑地说:“本来打算结婚。”
  “周烈熊人呢?”
  “走了。”她用手摀着脸。
  “叫他出来共同担当,成年人怎可遇事一走了之。”
  “找不到,人已失踪。”
  “他前妻可有他下落?厚着脸皮无论如何要问一问。”
  “我不敢。”
  “我替你做丑人。”
  “她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卓羚不去理她,联络到记者朋友钟惠颜,打听到周家电话,不顾一切拨过去。
  来听电话的正是前任周太太,声音平静成熟大方,“原来是卓小姐,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周烈熊下落。”
  “很多人都在找他,卓小姐,是因为债务问题吗?”
  “我代表余心一急找他。”
  她心平气和,“呵,那就不是钱债了,是另一种债。”
  “请告诉我们他人在何方。”
  “卓小姐,余小姐,我若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还用离婚?”
  人家不但没有嚣张,乘机侮辱第三者,还自嘲一番,做前妻做到这样,功力深厚。
  卓羚长叹一声,“周太,——”
  “别再叫我周太,我自己有名有姓,我叫何洁心。”
  “他没有同孩子们联络?”
  何女士淡然答:“孩子由我所生,与人无尤,当然我教我养我带。”
  呵,卓羚由衷佩服这位女士,“打扰你了。”
  对方一声不响挂上电话。
  卓羚束手无策,团团转。
  半晌,钟惠颜来打听:“可找得到人?”
  卓羚据实报上。
  “多厉害,这样才能生存下来。”
  “你说她可知周氏下落?”
  “心已死,既然收足赡养费,我想她不会计较其它。”
  卓羚只得对余心一说:“你要面对现实。”
  心一惨白着脸,勉强点头。
  “抬起头来,这不是世界末日。”
  她鼓起勇气,“我想独力抚养孩子。”
  “我很佩服你的志气,但是心一,你仔细想想其中牵涉到的人力物力,以及你自己的前途。”
  余心一浑身颤抖,她陷入极端痛苦中,身体蜷缩起来。
  “你以为社会已经开放?错了,再过二十年,仍然有种奇怪的人会把女性感情道路上不幸事当闲话耻笑,并且认为极顶应该。心一,你应当庆幸今日的你有个选择。”
  心一呆呆地聆听。
  卓羚站起来,“这幢老房子彷佛不利情侣。”
  才说到这里,有人敲门。
  “卓羚卓羚,我今日返新加坡。”
  卓羚连忙去开门。
  是刘遇英提着简单行李来道别。
  “这是我的新地址。”
  卓羚点头接过。
  他忽然问:“我整夜听见有人哭泣,是余小姐吗?”
  卓羚说:“可能是我。”
  “不,”刘遇英摇摇头,“不是你,永远不会是你,卓羚你会站起来走出去,排除困难。”
  “太抬举我了。”
  “同余老师说,时间治疗一切伤痕,别人已经伤害了她,她可不必加倍惩罚自己。”没想到他突生智能。
  “是,是。”卓羚意外。
  “再见。”
  他抬一抬头,昂然离去,看样子,已经把在缆车径发生的一切,当作前尘往事。
  卓羚掩上门,转过身来,意外地发觉余心一也站了起来。
  虽然虚弱,木无表情,但是她站了起来。
  卓羚微笑。
  心一轻轻说:“我需要你帮忙。”
  卓羚摊开手臂,“人在这里,听你差遣,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
  心一与她紧紧拥抱。
  惠颜人面比较广,处事理智,她前来通知:“医生已经联络妥当。”
  “惠颜,你是记者,请代为打探外国的领养机关手续。”
  惠颜沉默。
  “你不赞成?”
  惠颜轻轻说:“我们在说的,是一个小生命。”
  “因此当事人踌躇万分。”
  “性格控制命运。”
  “这不是讨论她性格优劣的时候。”
  “是,的确有这种机构存在。”
  “麻烦你了解一下。”
  “没问题。”
  两个年轻女子同时长长呼出一口气。
  惠颜说:“大家都留意到你的画风改变,用色浓烈许多,线条也深刻了。”
  卓羚答:“人长大,格调自然转变,总不能一辈子淡蓝粉红浅黄。”
  “有人喜欢,有人希望你维持旧貌。”
  “有时手不由主,设计颜色发乎自然。”
  “卓羚,真不容易,一个年轻女子靠画笔维生。”
  “你何尝不是,”卓羚也称赞她:“看,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共勉之。”
  两人相视而笑。
  “听说你要去外国深造。”
  “江湖上消息流传得真快,我不过先去探路。”
  “去哪个国家?”
  “几个热门国家。”
  “选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会与心一同去,替她安排事情。”
  惠颜说:“你真够朋友。”
  卓羚牵牵嘴角,“我们这一代总算有点能力。”
  “你与父母谅解没有?”
  卓羚摇摇头。
  “离开之际总得话别。”
  “我会通知他们。”卓羚说得极之简单。
  “伯父母其实太过固执,这又不是耻辱。”
  “有些父母觉得子女不是天才已经失望。”
  “但卓羚你确是设计界奇才。”
  “在他们眼中,我脱离常规。”
  惠颜叹口气,“将来他们自会明白。”
  卓羚不语。
  “心一还在教书?”
  “已经告假,待秋季再入学。”
  “对,届时难题已经解决。”
  “惠颜,祝心一步过难关。”
  “一定,有事通知我,我是好跑腿。”
  她告辞后,心一才醒来,她已经胖了许多,动作有点蹒跚,“那好象是惠颜的声音。”
  “她有事不等你起床了。”
  “你们又在讨论我的前途?”
  “肚子饿了没有,我做了牛油?包布甸。”
  “说我什么?”
  “我们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你如果抽不出时间,不用陪我。”
  “不是单为你,我也乐得离开都会一阵去呼吸新鲜空气,天天看蝼蚁竞血,久了心理变态。”
  心一微笑。
  最近心一时时有这样的表情: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只是无限怅惘。
  卓羚握紧她的手,她轻轻问:“老房子怎么样?”
  “我同经纪商量过,三楼留着,一二楼他代为分租出去,大房东处应无问题,那回来也还有个歇脚处。”
  心一静静听着,像是事不关己。
  “我发觉在都会居住,最重要是置个窝,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吃粥吃饭都行,你看我,一个做文艺工作的人思想竟如此庸俗,画由心生,还有什么好作品?”
  一个月后,卓羚陪心一乘飞机到加拿大东岸一个法语城市。
  心一入住当地机关安排的宿舍。
  负责接待她们的勒布朗太太轻轻说:“多谢你们尊重生命,选择生命。”
  “旅游证件注明只能逗留三个月。”
  那位太太说:“期限到了我们再想办法。”
  卓羚点点头。
  心一问:“你呢,你住什么地方?”
  “青年会,一连数天我都会去找学校。”
  “你都可以做教授了,还能学什么。”
  卓羚笑不可仰,“每个干艺术的人身边都有这种乱赞一通的损友,信一成都死。”
  连心一都笑了。
  勒布朗太太说:“领养人想与余小姐会晤。”
  卓羚收敛笑容,“我也可以在场吗?”
  “余小姐不介意的话自然没问题。”
  在一间小小办公室,她们见到那对夫妇,丈夫是中英混血儿,妻子有法裔血统,却拥有一个中国姓氏,读英,卓羚知道,其实是姓吴。
  交谈了二十分钟,大家都很放心,话题彷佛有点不着边际,其实都有深意。
  吴太太问心一:“你不吸烟喝酒吧?”
  心一搔搔头,也问:“你们可谙华语?”
  吴先生抢着答:“我会说粤语。”
  卓羚忽然问:“吴先生做哪一行?”她总是比较实际。
  “我是政府水务工程师。”
  吴先生忙不迭取出证明文件,“我妻做室内装修,大多数时间在家工作,可照顾家务。”
  吴太太问:“余小姐,你读书还是做事?”
  “我是一名中学教师。”
  “啊。”
  勒布朗太太微笑问:“你们会法语吗?”
  卓羚立刻用法文答:“只会一点点,说得坏,请问:‘邮政局在何处,我要一杯柠檬茶,还有,这是我的代表作。’”
  吴氏伉俪见卓羚这么诙谐,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余小姐的——”
  “表姐。”卓羚飞快回答。
  勒布朗太太说:“双方同意的话,可时时见面。”
  吴氏夫妇告辞。
  卓羚感慨地说:“真想不到这样文明。”
  勒布朗太太取出文件请余心一签署。
  不知怎地,心一竟一点犹疑也没有,迅速签名。
  卓羚内心咚的一声,忽然之间泪盈于睫,鼻子发酸。
  “我去买报纸。”
  她独自到街上蹓跶,不知怎地,眼泪一直流下来。
  卓羚走到咖啡居里坐下来,痛哭。
  一个侍者递一块雪白的手帕给她,喃喃讲着法语。
  他也许只是说:“我们今日的周打鱼汤十分美味,小姐可要一试?1”,但卓羚渐渐止了泪水。
  他又用英语说:“天气多好,你看繁花似锦,上帝恩待我们。”
  卓羚点点头,“请问,鲍浩斯美术学校在附近吗?”
  “步行十五分钟即至,你可沿途欣赏风景。”
  卓羚多付一块钱小费。走近校门,已经看到年轻学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女生有头火红长鬈发,容貌秀美,穿长裙,一看就知道是美术生,卓羚心向往之。
  她找到注册处,交上文件,道明来意。
  注册员眉开眼笑,“个个海外学生都像阁下那样提早申读,我们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卓羚发觉在这里好似人人都以帮助他人为乐,真像君子国,民风上佳。
  “你可以到处参观一下,演讲厅可以随意旁听。”
  太大方了。她随意走进一间课室,一个学生与讲师的激辩引起她注意。
  那是一个金发凌乱衣冠不整的英俊少年,他大模斯样说:“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加国一百年来从没有出过著名画家。”
  众同学哄笑,“你出名不就得了,去,为国争光。”
  卓羚浑忘烦恼,咧嘴而笑。
  又有人说:“喂,七人组不就很出名?”
  那金发儿却驳嘴:“你几时听过画家扎成一捆捆卖?毕加索为什么不与马蒂斯买一送一?”
  卓羚笑得弯腰,巴不得明天就来上课。
  但讲师却不以为忤,任由学生大放厥词,大话西游。
  卓羚流着泪来,含着笑容回去。
  算一算积蓄,发觉可以用上一阵子,不禁宽心。白天,她陪心一散步,闲话家常,在街角吃冰淇淋。心一也很坚强,对身体上变化及精神压力一言不提。
  卓羚看得出她只盼事情及早结束。
  惠颜拨电话过来问候。
  “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妥当。”
  “几时回来?”
  “惠颜,我暂时不回来了,已经租了学校附近公寓,准备入学。”
  惠颜沉默一会儿,“放弃这边原有一切?”
  “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不,这是一个最无情的都会,人一走,立刻被淡忘。”
  卓羚轻轻说:“哪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这个牺牲太惊人。”
  卓羚笑,“我赌我明日学成比今日更有佳绩。”
  “自信真好。”惠颜羡慕,“你有这个天赋。”
  卓羚说:“这彷佛是讥讽。”
  “心一如何?”
  “她已将心灵抽离,当一个人痛苦到某一程度,非这样不能存活。”
  “她不幸中大幸是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能为她做什么?还不是全靠她自己。”
  “在朋友口渴之际倒杯水给她,也是很大的功德了。”
  卓羚叹口气。
  那她做的比这些还略多一点。
  心情好的时候,心一会说:“卓羚,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咄,说得那么远,况且,今日已不是农业社会,牛马无用。”
  “那么,变什么?”
  “来世我若转为男身,你做贤妻吧:你需事业有成,自备妆奁,兼夹生儿育女,不辞劳苦,还要长期维持身光颈靓,以壮门楣。”
  “你在说的,正是大部分已婚现代职业妇女写照。”
  卓羚欷歔,“可不是,惨过做牛做马。”
  初夏的一个清晨,卓羚接到电话。
  “时候到了?”
  “是,请你来一趟。”
  卓羚赶到医院,看见心一背着门口坐在床沿,看窗外风景。
  那是一个五月天,正是北国全年最美的季节,生气盎然,但那阳光似乎照不到余心一身上。
  卓羚轻轻问:“想什么?”
  她转过头来微笑,“你看病房墙壁多么高,使我想起我们那层老房子。”
  卓羚说:“我也有点想家。”
  心一回忆:“我老是在那里哭。”
  “不,你也有过开心的日子。”
  心一茫然,“是吗,我不记得了。”
  有人敲门,她们抬头,勒布朗太太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余心一点点头。
  勒布朗太太对卓羚说:“这里交给我了,放心,一切正常。”
  这分明是逐客,卓羚识趣地点点头。
  “你回家等电话吧。”
  卓羚乘车到市中心看了几个年轻艺术家画展。
  画风不是十分成熟,但是明显地有前途,画家本人在会场坐镇。看见访客,交谈几句。
  卓羚谦曰:“我做商业设计。”
  “那更加困难,我们尚有政府资助,你们需独立挣扎。”
  “政府资助?”卓羚双眼瞪铜铃大。
  “是呀,政府每年拨款购入新进艺术家作品存在仓库,说不定将来成为上佳投资。”
  卓羚又一次觉得值得留下来。
  她在咖啡座逗留至中午。
  标致的青春女已经穿上蝉翼般夏衣,巧笑倩兮,与男伴调笑,享受阳光。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万不要难为自己,要向诸洋女学习。
  像心一选择错误,前半生已经完结了,下半生不知祸福。
  卓羚回家等电话,一直至深夜才接到消息。
  勒布朗太太的声音:“过程尚算顺利。”
  “我可以来陪她吗?”
  “她需要休息,并且,也不想见人。”
  “几时来才方便?”
  “明日中午请来接她出院。”
  “什么,只能住一天?”
  “手续上叫三天,规矩如此,人人一样。”
  “是是是。”
  幸亏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于太苍?,时间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经准备好,看见卓羚,她轻轻说:“可以走了。”
  卓羚问:“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
  “那么,吴氏夫妇来过没有?”
  心一的声音非常平静,“已经走了。”
  “你可有见他们?”
  她摇头。
  “婴儿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心一只说:“我们走吧。”
  卓羚忽然掩脸哭泣。
  她听见余心一用很讶异的语气说:“你为什么流泪?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来的小公寓中,非常沉默,似没事人般,急于收拾回去。
  “你可到缆车径三楼暂住。”
  “卓羚,我会从头开始,我想过了,唯一报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
  一星期后她就走了。
  到底年轻,剖开胸膛,片刻也能自动复元,抑或,仍在流血,只是掩饰得好?
  卓羚留下来,正式入学。
  一年之后,除却钟惠颜,已无人与她联络。
  每次听到惠颜声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颜你是有情人。”
  她总向她报告各人消息。
  “赵汝威拿了一个文学奖,张婉薇出任港报总编辑位置,王继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画展成功。”
  “有无周烈熊下落?”
  “呵,那个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这个都会中,各行业新人涌现,无论是谁,一沉下去就很难翻身,谁也没见过他。”
  卓羚作不了声。
  “不过,你应当为余心一高兴。”
  “心一怎么了?”
  惠颜大吃一惊,“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没有通知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爱护她,到头来,她却故意疏远你,可是怕你提起她过去?”
  “喂,究竟什么事?”
  “余心一下个月结婚,连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声。
  “此女真无良心,枉你一腔义气热诚。”
  卓羚却问:“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名历史教授,年轻有为,与我们老板简仲骞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证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气。”
  “我代她庆幸还来不及。”
  “卓羚,你这个朋友真难得,我认识你也是福气。”
  “在婚宴上请小心说话。”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样懂事就好。”
  放下电话,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为人了。
  在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脱胎换骨。
  心一一直没有与卓羚联络,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报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国却有奇遇。
  学校开集体展览,她的作品给一间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哈拉昆是默剧中谐角,穿格子衣裤及戴面具,这间出版社专门发行爱情小说,对象是小镇苦闷家庭主妇,生活枯燥,时时幻想有知情识趣俊男迷途来敲门,继而发生热烈恋情。
  卓羚看过哈拉昆丛书,为其媚俗作风骇笑,难怪以丑角命名,可是你别管,俗世不知多捧场,销数往往以百万计。
  庞大市场令卓羚震荡,她看过合约,毫不犹疑签下名字,立刻为哈拉昆服务。
  出版社安排半裸俊男美女模特儿让她写生,卓羚不负所望,她设计的封面次次令小说更加畅销。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观,她立刻置业,并且买了一辆路华四驱车代步,不过生活仍然朴素简约。
  惠颜见她久久不回,前来探望。
  卓羚热情招待。
  惠颜吃惊:“卓羚,你从未说起你在加国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声笑出来:“不过生活有着落,你别言过其实,这些商业作品并无格调可言。”
  “可是华人能在外国站得住脚,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后说话需小心,千万不要渲染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为那种口口声声标榜‘只有洋人才懂得欣赏才华’的华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带了一件礼物来。”
  “是吗,在什么地方?”
  惠颜明明双手空空。
  “在动物检疫站,一个月后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记得余心一的玳瑁猫?”
  是它。
  “心一走了之后,几个人领养过它,但我觉得它应有一个永远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带来。”
  卓羚不语。
  “怎么样,你不反对吧。”
  “心一丢弃了它?”
  “心一不愿再接触前生任何事。”
  “惠颜,我会养它到老。”
  惠颜忽然问:“它叫什么名字?”
  “心一从来没说过。”
  惠颜摇摇头。
  “你可有心一消息?”
  “报上社交版一年好几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学筹款晚会之类她会随丈夫出席。”
  “气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创伤。”
  卓羚不出声。
  惠颜回去之后,她领养了玳瑁猫,它却苍老了,背脊掉了毛,兽医说可能永远长不回来,它很静,时时在有阳光的窗台上打盹,对陌生环境似乎尚觉满意。
  卓羚在新世界结交了新朋友,已经乐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时时出现在她梦中。
  二楼比真实面积大许多,空荡荡,没有家具,只见一个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轻轻走过去:“是你吗?心一。”
  那女子抬起头来,却不是余心一,是谁?而卓羚就在这个时候惊醒。
  她决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猫交到兽医处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声,她悄悄上飞机。
  她仍有缆车经三楼锁匙,开门进去,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忽然流泪。
  她到二楼去敲门,一位中年太太应声而出,手中抱着一个幼婴,一看,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三个小孩,咦,这竟是一间私营托儿所。
  中年太太一见卓羚便说:“已经额满,明年趁早。”
  卓羚笑说:“我是三楼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楼长年空置,可否租给我扩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会时时回来小住。”
  托儿所内喜气洋洋,孩子们全部是驱魔高手,屋内再也不见阴森。
  一楼现在住什么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个金发蓝眼体育家型的年轻人来开门,卓羚吃一惊。
  怎么住了一个外国人?
  随即笑了,她在加国又何尝不是外国人,她可以去,人家为什么不可以来。
  年轻人热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国枢,国家的国,枢机的枢,我在美国图书馆办公。”
  卓羚与他握手。
  缆车径比从前热闹得多,爱静的卓羚竟有点不惯。
  忽然之间,华南中学的下课铃又大响起来,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拥着被褥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起来步行去吃?,发觉?铺已经关门,现在开着一间洋人素食店。
  市容变化很大,叫卓羚吃惊的是百物腾贵,三年来物价涨上一倍不止。
  惠颜气呼呼赶来陪她。
  “想见谁,我帮你去约。”
  卓羚不出声。
  “可是想见心一?”
  “不要勉强。”
  “她应当现身。”
  “惠颜,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问一问。”
  第二天消息就来了:“卓羚,美国会所,中午十二时。”
  卓羚有点意外,没想到心一这样爽快。
  卓羚与惠颜一起赴约,心一比她们早到。
  一看见她们立刻站起来迎出。
  卓羚吸进一口气,淡妆的余心一美极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装里苗条如昔,她婀娜地张开双臂。
  她与两位朋友轻轻拥抱。
  领班笑着走近,“叶太太现在可以上菜了吧。”
  呵此刻是叶太太了。
  她叫了许多菜,十个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热情地推介都会好去处。
  卓羚很沉默,惠颜也不多话。
  但心一的兴致一直维持活跃到下午两时。
  惠颜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着告辞。
  到了门口,两人茫然,异口同声地问:“那是谁?”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丽敏感忧郁的心一已死,借尸还魂的是一个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终于,惠颜说;“她总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问;“那叫做生活吗?一点灵性也无。”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达,语气却黯然。
  两人嗟叹了一晚。
  月亮升起来,亚热带的太阴星又圆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吴刚仍在砍桂树,玉兔蹲到一边,想起孩提时好时光,卓羚心酸,父母纵使打?,到底照顾周全,现在,一切靠自己死撑。
  她俩累极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来,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鸡蛋,在外国生活过的人说什么勤快点。
  她替惠颜掩上门,让她睡久些,记者生涯不易捱,做了这么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报上的副刊,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
  卓羚耳聪目明,立刻去轻轻开门探视。她看到一个短发女子的背影,站在楼梯处看华南中学的学生放小息在操场活动。
  她全神贯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觉身后有人。
  噫,那么喜欢孩子,可见她一定没有孩子。
  卓羚轻轻咳嗽一声。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呵,已经中年了,可是保养得非常好,身上没有多余脂肪,名贵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纪身分。
  她双眼??有神打量卓羚。
  这是谁?
  可是人家认识她,“卓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
  “你租住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吧。”
  电光火石间卓羚知道女士是什么人了,她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连忙道:“请进来喝杯咖啡。”
  “方便吗?”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的荣幸。”
  “哗,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会说话。”
  卓羚连忙招呼,“车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当,千万不要客气。”
  她到厨房坐下。
  “咦,还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烟肉蛋、比利时窝夫、牛干西红柿全有,我赞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么?”
  车女士赞叹:“会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两只半生熟蛋。
  “听说,你是一个画家。”
  卓羚谦道:“画匠耳。”
  “何必画分界线,我也时常阅哈拉昆丛书。”
  卓羚骇笑,“真出乎意料。”
  车安真也笑,“生活中娱乐最重要。”
  卓羚问:“今日来可是老房子有问题?”
  “是,建筑署叫我来看看结构是否安全。”
  “没问题吧。”
  “也许需更换污水管。”
  卓羚会意,“可是嫌麻烦?”
  “也不,可交给工程公司,只是,有长辈老是劝我卖地,我略为踌躇。”
  卓羚不出声。
  卓安真改变话题,“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这里的事业女性,都会名成利就。”
  卓羚问:“恋人呢?”
  车安真答:“他们的前程就多灾难了。”
  “这便是风水吗?”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个时候,惠颜起来了,一进厨房,看见客人,便哗一声叫出来:“车安真女士,你怎么来了,我是港报记者钟惠颜,多次要求访问都被挡驾,车小姐,请让我问几句。”
  卓羚骇笑,连忙致歉:“这是个疯子,车小姐你别理她。”
  车安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但笑不语。
  惠颜纠缠不已,“三个问题,车小姐,只问三个问题。”
  卓羚劝说:“惠颜你别骚扰客人可好。”
  惠颜坐下来恳求:“车小姐,这是我难得的缘分。”
  车安真终于说:“三个问题。”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一答应,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惠颜神气地说:“我早已准备了问题,这叫做练好功夫等行运。”
  “你想问什么?”
  “车小姐,你对出来打天下年轻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车安真毫不犹疑地答:“任何时间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谢谢,她们应该如何处理感情生活?”
  “随遇而安。”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争取男女平等?”
  车安真笑:“男女本来十分平等,你若没有企图,他又如何乘虚而入。”
  惠颜叹气:“我明白了,你总不能要求别人养活你之余,还尊重你。”
  车安真笑问:“为什么不访问你朋友?”
  “卓羚?她谢绝访问,所有记者真正想访问的人统统已不接受访问。”
  车安真大笑,站起来告辞。
  卓羚送她到门口,忍不住说:“车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来缆车径找你。”
  车安真讶异,“谁?”
  “他称你为卤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马。”
  “是他。”
  “他似有无限惆怅。”
  车安真扬起脸,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车安真摇摇头:“我们想寻找的,其实不过是失去的岁月。”
  “那岁月一定美好。”
  车安真笑:“既然已经失去,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颜说要立刻赶回报馆工作。
  “三个问题够写访问?”
  “我的一支笔自然会加盐加醋,否则怎做名记者。”
  惠颜匆匆离去。
  卓羚把车女士说的话反反复覆思想,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墙壁,忽然问:“你认为怎么样?说得真好,可是,但愿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墙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愿我有你那样庄重。”
  电话铃响了,卓羚去接听。
  对方抢着说:“我多怕你已经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问:“有什么事?”
  “请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时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节。”
  卓羚并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话要说,“没问题,我准时到,可要叫惠颜?”
  “好呀,一起来,你还有其它朋友吗?”
  惠颜没有空,“一则我要赶稿,二则她再也不会说真心话,我不想虚伪敷衍。”
  惠颜真有性格,在都会打滚这些年仍然维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独自赴约,她带了一小幅素描作为礼物,那是一本叫《浪荡的玫瑰》小说的封面初稿,一个俊男拥抱着长发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宁静路三十号,半独立洋房,看样子叶教授有家底,否则,不过住宿舍。
  卓羚按铃,余心一亲自来开门。
  小小洋房布置华丽,男主人也在家,出来与卓羚寒喧。
  叶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种土生华裔,性格温纯,一钻进学问便大半生过去。
  他与卓羚亲切地谈了一会,然后道歉说约了学生,要出去一会,不陪她们吃蟹了,
  并且说:“那毛蟹真有点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时间与心一说话。
  只见她穿着浅褐色薄毛衣长裤,不施脂粉,双臂抱胸前,略为憔悴。姿色同全盛时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觉得心一今晚比较有真实感;因此说:“现在没有教书了?”
  “我仍在一间国际学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叶教授对你很好。”
  “他确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极泰来。”
  当事人也承认,“你说得对。”
  她一直在喝香槟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么能喝,不知是几时养成的习惯。
  “卓羚,听说你在外国成名了。”
  卓羚谦道:“过得去喇。”
  “好人有好报。”
  卓羚送上礼物。
  心一十分喜欢,立刻找来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开心?”语言诚恳,这才是心一。
  卓羚轻轻说:“机缘巧合而已。”
  “是,人类受命运之神控制,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身不由己。”
  啊!言语中渐见真心,彷佛回复旧时友情。
  佣人捧出蟹来,卓羚用手掰开,吃了一个,只觉膏太腻,肉太碎,真麻烦。
  而心一只是看着她吃,并不动手。
  “给我一碗蛋炒饭吧。”
  “卓羚,你还是那么可爱。”
  卓羚微笑,“这次看见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说话,喝酒。
  “现在的幸福,足以补偿从前的不足。”
  “从前?”她忽然哑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气。
  佣人连忙来取走,又蒸了新鲜的出来。
  心一彷佛有点酒意,双眼略带雾气,“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点太投入了?”
  卓羚笑说,“你认为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
  “可是,无论白天如何努力,晚上,总是做梦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紧,心一,一定会过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总是看见那孩子。”
  “谁?”卓羚一时不会意。
  “那孩子。”
  “啊,是。”
  “梦中的他约有一岁大,穿得很臃肿,但是赤足,笑嘻嘻,并不愁苦,好象不会说话。”
  卓羚的寒毛忽然竖起来,她也斟了一杯酒喝尽。
  “每晚我都做这个梦:有人按铃,我醒来,发觉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开门,门外便站着这个孩子。”
  卓羚垂头。
  “梦的次数多了,我连他小脚底的厚茧都看清楚,他穿着棉布旧衣裤,有点脏。”
  卓羚轻轻问:“是男孩?”
  “是。”心一相当肯定,“他在梦中回来找我。”
  “心一,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需释放自己。”
  “卓羚你对朋友真好。”
  “我无家累,比较空闲,可以关心朋友。”
  “你看,无论多么努力,我余生总背着这个包袱。”
  卓羚无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别喝太多。”
  她凄苦地笑了,“他一直没有长大,每次开门,他总只得一岁模样。”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告辞的时候,已经叫不到街车,由叶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决定退掉缆车径租约,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算小住,也可以订酒店。
  她情愿老房子变成一间托儿所。
  再过几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轻轻抚摸墙壁,整个人像大字那样贴到白壁上,轻轻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忽然哭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到飞机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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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春池回到都会的时候,已是世纪末。
  她适逢其会,遇到出乎意外的繁华景象。
  离家之前,父母百般劝阻,她只得缓缓开解中年人:“毕业已经一年,四处找过工作,起码寄出一百封应征信,只是没有好结果,再?搁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闯闯机会。”
  “你住什么地方,移民时祖屋一早售出。”
  “随便何处,我不计较,先租后买。”
  连先生嗤一声笑,“你要想在洛阳置业?少不更事!”
  连太太却说:“妈妈不放心。”
  春池笑,“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岁,父母仍然挂心。”
  连太太没好气,“我不会活到一百三十岁。”
  拗不过,春池还是回来了。
  在北国长大的她对南国已无记忆,一口粤语也说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着她,读儿童心理学的她,一星期之后已正式在一间私立医院上班,经过同事的亲戚的友人介绍,也找到了歇脚处。
  她住的地方,叫缆车径一号二楼,老房子,隔壁本来有一家中学,现在已经拆卸,预备连缆车径一起改建豪宅。
  换句话说,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个月,但是春池觉得届时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轻人才不怕麻烦。
  都会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们好象永远不言休息。耍乐的时候比工作之际更忙。
  既来之则安之,起码待见识够了才走。
  老房子三楼及一楼另外有住客,看见春池搬进来都很欢迎。
  三楼住一个酒吧调酒师,染金发、戴耳环、纹身,平时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为很特别,可是像那种标奇立异的年轻人,都会起码有一百万。
  母亲知道她有那样的芳邻真会吓坏。
  可是那调酒师为人却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个好名字,接着他看牢春池的头发,“哗,漆黑乌亮,漂亮之极,是哪只牌子的染发剂?”
  春池笑了,“这是中国人头发的真色,记得吗?”
  都会中彷佛已没有黑发中国人。
  “真发那么好看,真难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随时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会去参观。
  一楼住什么人?夜出早归,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电视台的编剧,”李健文笑,“时时有一名以上大汉与她通宵开会,凌晨散会,引人遐思。”
  春池骇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负责辅导患病儿童,以及与他们父母合作共度难关。”
  “比我们伟大,欢迎你加入缆车径一号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么,更加应当珍惜这段时光。”
  “说得好。”
  林若非上来问好。
  她衣着时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见她便乖巧地说:“有这样美丽的编剧?我还以为是女演员。”
  好话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儿?”
  春池听得出话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来了,“你们这票人真聪明能干,一见势头不对,立刻溜走,见没事,又拿了护照,回头看这边不错,找工作较易,又悄悄打回头。什么风水优势都叫你们吃尽了。”
  春池只得赔笑说:“都会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气:“太大方了,每个国家都有保护主义,独我们没有。”
  “所以进步迅速,风气独特。”
  “你是心理学家,在医院工作?”
  “正是在下。”
  “讲什么语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会慢慢学习。”
  “快要换国旗了你可知道?”
  “这样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届时记得把外国护照挂在?子上做护身金牌。”
  这林若非说话异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却不讨厌她。
  “有无男朋友?”
  春池摇摇头。
  “都会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理想结婚对象。”
  “缘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识字的统统长得丑,略为四整的又不识字。”
  春池又骇笑。
  “三个月后你便知绝望。”
  春池说:“告诉我,你在电视台编哪些节目,我好欣赏。”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动的心》。”
  “剧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会人。”
  “你的门户观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视,你们什么都有,回流不过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么真心诚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么?”
  一提到吃这种大问题,春池的兴致来了,“林若非,带我去吃大牌档。”
  “听听这口气,比洋人还要洋人。”
  可是她还是带春池到处逛。
  春池爱上一味叫?蛋焗鱼肠的粤菜,只觉鲜味,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她俩又结伴往珍吧,一进门,春池吓一跳,只见男侍应只穿豹皮短裤。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吗?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这里的男客,随时可以带回去。”
  “当真?”
  “后果自负。”
  春池点点头。
  “比起外国也不输蚀吧。”
  春池赞叹,“简直过之。”
  她们的邻居李健文请两人免费喝酒。
  春池口袋里的传呼机响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医院去一趟。”
  林若非耸耸肩,“真投入,比我们还忙。”
  赶到儿童病房,主任区医生出来,“连小姐,三○四号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个脑部患肿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经听到哭声震天。
  当然,院方可以把家长赶走,替病人注射镇静剂,但是,还有比较文明的选择。
  春池戴上红色尼龙假发,在鼻子上罩一个小红球,顿时成为一个小丑。
  她敲敲门,走进病房。
  年约六七岁的病童睁大了泪眼。
  她轻轻走近。
  “呵,告诉小丑姊姊,你为何流泪?”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诉:“痛,痛。”
  春池把他拥在怀内,“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发出嘟的一声,小孩啊地一声笑出来。
  看护乘机劝他服药。
  春池把他父母拉出病房好好劝慰。
  因为年轻,不觉得是苦差,反而认为助人是快乐之本,几乎每日超时工作,没有家累的她也不介意。
  一日,下班回家,刚想淋浴,林若非来看她。
  手上捧着一大盘热腾腾香气扑鼻的生煎馒头。
  “哗,是什么?”
  春池一手一个往嘴里塞。
  若非取笑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头。”
  “什么,笑我是狗。”
  “你是外国人,听不懂。”
  “嘿!”
  “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喂!”春池抗议,“你们文人说话不带刺是否怕雷公劈?”
  “怕人家嫌我们不够机灵。”
  “谢谢你的点心。”
  “你也不怕胖。”
  “我的工作需要极大力气,不吃多些怕倒下来。”
  “你是心理医生不是苦力。”若非缩缩鼻子,“又全身药水味,难怪没有男朋友。”
  春池问她:“男友多寡对你来说是要事?”
  若非理直气壮,“不能吸引异性,即毫无女性魅力。”
  春池答:“我还以为一个人是否善良可靠,能否在工作上做出成绩才比较重要。”
  若非承认:“你说得有理,可是,男朋友给我生命力,少不得。”
  春池点头,“这般坦白倒也难得。”
  若非说:“你的工作一定有趣,请把经验告诉我,丰富我的人生。”
  若非叹气,“是一种厌恶性行业,在医院工作,见过许多幼年伤者,有些在意外中皮开肉烂,骨骼折断,内脏受损,眼看没得救了,可是今日医术进步,连心房都可以取出按摩,过三五日,他们活泼泼复元,会说会笑,由此可知,皮外伤不算一回事,倒是心灵受伤的儿童最可怜,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恶梦连连,永不苏醒。”
  若非耸然动容,“啊。”
  “心理上烙印一生残留。”
  若非说:“你们从外国回来的人意见独特,社会吸收了各种人才,才会迅速进步。”
  春池微笑,“这是称赞我吗?”
  “你的中文够用否?”
  春池无奈,“书到用时方知少。”
  “平日我与你多说多讲,一定有帮助。”
  “谢谢你。”然后,大方的林若非忽然踌躇起来。
  春池机智,立刻问:“你还有什么事?”
  若非小心问:“你在二楼住,可有听到什么?”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二楼空置整年,住客都说听见怪声,受不了,相继搬走。”
  春池听懂了,“有鬼?”她笑问。
  “不不,”若非分辩:“倒不是,只是听见叹息声及嘻笑声。”
  春池一点也不介意,“难怪租金这样廉宜。”
  “你不怕?”
  春池摇摇头。
  “你很大胆。”
  “是吗,我看到受虐儿童仍然怕得混身颤抖。”
  “春池,你说话真有意思,我想把你编进故事里。”
  “编剧生涯如何?”
  轮到林若非感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戏卖座,是演员导演的功劳,戏不受欢迎,是剧本欠佳。”
  “可怜,”春池说:“如有好故事,不如留着自己用。”
  “你是指——”
  “写小说呀。”
  “哎呀,我也这样想呢,你说到我心坎里去。”
  两个年轻女子一谈便到深夜,她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有时半夜口渴,春池也会醒转,除了远处一两声犬吠,并无异状。
  春池工作吃重,晚上睡得很沉,根本不把传言放在心里。
  可是,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总会遇到一些事,影响余生,改变运程。
  那是一个初秋早上,春池放假,正在整理报告,她听见门铃响。
  那是楼下铁闸门铃,三户人家,都有责任,可是春池知道,两位芳邻都未起床,只得自告奋勇,放下功课,下楼去看个究竟。
  她只穿运动服,头发束脑后,似刚起来,匆匆到楼下,以为是邮差。
  可是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找谁?”
  年轻人看见她,顿时呆住,英俊的脸闪过一丝震惊,他退后两步,冲口而出:“妈妈!”
  春池恼怒地用手叉着腰,大声斥责:“神经病。”
  刚转头上楼,那年轻人叫住她:“这位小姐,你听我说。”
  “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说?”
  他焦急地说:“我不是神经汉,请原谅我冒失,请你看这张照片。”
  看,还是不看?
  倘若该剎那连春池决定回返楼上去做她的报告,那么,她照样可以过安宁日子。
  但是,春池好奇了,她忍不住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照片,从此多事。
  小小照片是一张彩色复印,看得出原件是一张宝丽来照片。
  相中人是一个年轻女子,鹅蛋脸,尖下巴,尤其是眼睛,真与春池有十分相像,春池不由得意外地哎唷一声。
  年轻人问:“你可认识她?”
  “这是谁?”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春池猜测:“你的母亲?”
  他默认。
  “你来寻找母亲?”
  他尴尬地点头。
  “这是怎样一回事?”
  “照片中人叫余心一,你可见过她?”
  春池摇头,“从未听说过。”
  年轻人深深叹口气,搔搔头,“她最后报上的地址,是缆车径一号。”
  “我此刻住这里。”
  “我可以上来看看吗?”
  “你是陌生人。”
  “这是我的身分证明文件。”
  那张小小卡片非常别致,噫,是由联合国发出的工作证,组别是儿童安理会。
  因为春池的工作也与儿童有关,故此产生共鸣。
  她打开铁闸,“请进来喝杯咖啡。”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我叫吴乙新。”
  春池看清楚了他,他粗眉大眼,长得并不像失散了的母亲。
  她请他到二楼。
  坐下来,喝了一大杯热饮,年轻人恢复常态,他致歉:“请你包涵我失态。”
  春池调侃,“一声妈,吓得我。”
  吴乙新面红耳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池还是第一次看见会得面红的男子,有点感动。
  她连忙解围:“你仔细看看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层公寓是战前旧楼。”
  “是,濒临拆卸,迟来几个月,可能见不到它,所以还是有缘。”
  他忽然说:“墙壁这样高。”
  春池笑笑说:“如果墙会说话,它或可告诉你,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吴乙新四周围都看遍了,“谢谢你给我方便。”
  “没有关系。”
  “你若有时间,容我说一说身世。”
  哎呀,有一个人,最爱听这类故事,她是林若非。
  “廿六年前,我被目前的父母领养。”
  “他们对你如何?”
  “是无微不至的好父母。”
  春池纳罕说:“你多幸运,还有什么遗憾?”
  他苦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一个人到底想知道自己出身:父母长相怎样、性格有什么特征、当年究竟有何苦衷。
  春池觉得自己卤莽。
  吴乙新轻轻说:“我有一双方形掌,是像什么人呢,我对美术有更大兴趣,是否得自母亲遗传,我还有兄弟姐妹吗?”
  如果找不到他们,真相永远沉在海底。
  “我祖籍是安徽抑或广州,东北还是江南,祖先做什么职业,可得享长寿?我都想知道。”
  可怜的人。
  春池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不不,我希望可以帮你,你可有想过登报寻人?”
  “各种渠道都已试过,才自领养机构得到一张照片与这个地址。”
  “请接受我开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就专心爱护养父母。”
  “我明白。”
  春池微笑。
  话已说完,他准备告辞。
  春池有依依不舍的感觉,“可有联络电话?”
  “有。”他放下名片。
  “这次纯是为私事来访吗?”
  “不,我有公事在身,我将往中国为领养儿童情况做一个报告。”
  春池一怔,多么讽剌,一个领养儿长大后做儿童领养调查。
  他说:“或者改天我们可以一起喝杯茶。”
  春池连忙说:“有空请找我。”
  “对,我留意到你的私人计算机还在用窗口软件。”
  “是呀,不用它用什么?”
  他微笑,“窗口的概念早已过时,它的设计太过复杂,学习费时,等于叫我们学懂水力发电原理才可开灯,你应改用爪哇。”
  “什么?”
  “今日微型手提电话用的正是爪哇系统,假如使用窗口,电话体积会大如背囊。”
  春池骇笑,“真有此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声音先到:“春池春池,我去了一个计算机器材演讲会回来,有惊人一手消息,原来窗口早已过时,我们应改用爪哇。”
  春池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林若非问:“有什么好笑?”
  这时,她才发觉室内有陌生人。
  春池替他们介绍。
  若非缓缓坐下来,预备多谈几句,可惜吴乙新有事,必须先走。
  一关上门若非便问:“你的新男友?”
  春池笑,“我并没有新旧男友。”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是又怎怎样。”
  “他也知道爪哇系统?”
  “是,我想微软公司已经头痛。”
  “窗口算复杂,我花了十多小时已懂应用,最可怕的电子游戏机,手册如一本字典厚,八十小时之后我仍然每战每败。”
  若非自口袋掏出游戏机扔到墙角。
  春池知道若非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还以为你还未起床,原来已经开完会返来。”
  话还没说完,李健文来了。
  他捧着一大篮水果,“有一位客人送给我,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愿与芳邻分享。”
  他们真好,每次都带食物给春池。
  李健文坐下,“与那位人客说起,中国人真有趣,光是看我们给外国取的名字就知心思:阿美利坚叫美国,英格兰叫英国,美丽、英气勃勃,都是溢美之辞,法兰西叫法国,德意志叫德国,都十分端庄,自己,叫中国。”
  春池微笑。
  终于,李健文也说到题上去:“春池,你那英俊的客人是谁?”
  春池不想多事,“他已有密友。”
  她的两位芳邻都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春池拍拍手说:“没事了吧,我还有工作要赶。”
  他们识趣地告辞。
  嗯,一双会笑的眼睛,属于一个甫见面便叫她妈妈的年轻人,他千里来寻找失散的母亲。
  呵,世事竟如此复杂。
  当年,那个年轻的母亲,曾经住在这个单位。
  下午,春池出外买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插在水晶瓶,想一想,把瓶子捧到窗台放好。
  她轻轻道:“你也曾经倚在窗户看风景吧,无论你身在何处,请接受这一番心意。”
  窗外景观已完全更改,密密森森高楼大厦如碑林般挡在面前,犹如一座弧形屏风,根本看不到海港。
  再过一年半载,缆车径也不再存在,将改建为另一座毫无性格的豪宅。
  但今日,百合花仍然芬芳。
  傍晚,春池到医院去转了一趟,回来时,在梯间碰见若非。
  “咦,没出去?”
  若非捧着一大叠书,春池定睛一看,书名叫《联合国简介》、《儿童安全理事会政纲》……
  春池没好气,这人可真不会浪费时间。
  若非有点尴尬,“我知道是你先看见他。”
  春池没好气,“对不起,我对此人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普通朋友。”
  “真的?”
  春池笑,“你放心,不必顾忌。”
  “春池,你真大方可爱,换了是别人,不爱也争,爱也争,不管三七廿一争到手再说,没用,至多搁一旁。”
  春池啼笑皆非,“有那样无聊的人?”
  “满街都是。”
  “谁会那样惊人地荒废时间精力,对,说来听听你研究有何心得。”
  “在联合国办公,不算高薪。”
  春池笑,“你是求才,还是求财?”
  “我没想过归宿问题,最重要是人物精采。”
  春池哼一声,“我们的归宿,当然是我们自己,衣食住行全部自理,即使将来退休养老,也绝不求亲靠友。”
  若非称赞:“好志气,”
  “你怎么看?”
  “我渴望恋爱,或是恋爱的感觉,若为着一层楼,一架跑车而放弃恋爱,多么可惜,不如自己动手解决生活问题,那么,喜欢爱谁便爱谁。”
  春池笑着点头,“如此慷慨陈词,可见你收入甚丰。”
  “彼此彼此。”
  若非喜欢漂亮的男生。
  “你呢,春池,说说你的理想对象。”
  “一个令我笑的人。”
  “在都会中,找财主更加容易。”若非同情春池。
  “是,”春池承认:“都会中至多名与利,其它一切,都非常难能可贵。”
  若非说:“可是许多人仍然担心会得少了这两样。”
  “我有事要做,迟些再与你激辩。”
  若非看着她,“我将打电话给吴乙新。”
  春池答:“尽管去马。”
  她拱手:“承让承让。”
  春池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
  第二天早上,她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日报。
  副刊上有两个女性撰写的杂文专栏,取向非常有趣,一个三日两头坚持女性必须由男人供养,另一个不时表态她坚决不会照顾男性。
  只是读者又看得出二人根本没有对象,不知担心什么,所有憧憬及忧虑均属镜花水月,非常凄惶。
  春池翻到另一页。
  有一格小小启示:“寻人:请于七○年间居住缆车径一号租客与港报电子信箱联络。”
  一看就知道由吴乙新刊登。
  措辞十分含蓄,春池认为他做得很好。
  电话来了,“对不起,用了你们的地址。”
  “没有关系,况且我不是业主。”
  “约好若非一起今晚吃饭,希望你也来。”
  春池一怔,林女行动真还敏捷,不知怎地,她拒绝了,“今晚要超时工作。”
  “我明日北上,约三天后返来,届时再联络。”
  “一路顺风。”
  医院有一棘手个案正在等她。
  一名十岁男童意外失明,无论如何不接受事实,令人心碎。
  他并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不停问为什么,最令春池身心疲累的便是这种病人。
  下班回到家中,忽然想听母亲的声音。
  “你说一抵达便与我联络,难道飞机一飞整个月,刚刚到吗?”
  春池只是陪笑,母亲真有一套,不愠不火。
  “我很好很忙,不必牵挂,这里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比老家一年还多,十分精采。”
  “你们都那样说,我却想念你幼时,在家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唉!现在我与你爸终于盼望到多年憧憬的静寂。”
  春池忽然泪盈于睫。
  “丘伯母送了一只金毛寻回幼犬给我们。”
  春池精神一振,“那多好。”
  “是!家里多些生气。”
  “妈妈,假期我会回来看你。”
  “小心门户,注意健康,慎交朋友。”
  “是是是。”
  春池倒在床上。
  还没来得及自省,却听见门铃响。
  仍然只有春池在家,她到楼下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女子,短发、套装,双目充满智能神色。
  春池客气地问:“你找谁?”
  她反问:“是你登报找七○年缆车径住客?”
  “不,不是我,是一个朋友,你是老房客之一?”
  是她?不,不像,春池直觉十分灵异,这位女士不似受过严重创伤。
  果然,她说:“我的好朋友在这里住过。”
  “呵,大家都是为朋友。”
  “我叫钟惠颜,是本市港报的副总编辑。”
  “哦!”春池答:“我是港报忠实读者。”
  钟女士叹口气,“沧海桑田,现在我明白变迁是怎应一回事了。”
  春池急不及待,“请上楼详谈。”
  “我想见当事人。”
  “他往上海公干去了,三天后回来。”
  “他寻谁?”
  “生母。”
  钟女士哎呀一声,“我一看到广告就猜想是他,你可知道他生母姓名?”
  “余心一。”
  “果然是找心一。”
  春池兴奋到极点,“请通知他母亲前来相会。”
  “她移居旧金山,我已与她失去联络。”
  春池失望地跌坐沙发里。
  钟女士抬起头说:“当年有两个年轻女子住这里,一个是心一,另一个叫卓羚。”
  “卓羚,这名字好熟。”
  “她是北美洲唯一华裔著名美术设计师。”
  “哗!她在这里住过?”
  “是!卓羚与我尚有联络,只是各有各忙,已经不复当年无话不说。”
  “告诉我。”春池急不及待,“余心一近况如何?”
  “她早已再婚,生活丰足。”
  春池松口气,听她没有沦落,真是好消息。
  钟女士也问:“寻找生母的年轻人,他是否一个好青年?”
  “绝对一表人才,兼有高尚职业。”
  钟女士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她自手提包中取出几张合照给春池看。
  相中人秀丽端庄,这时看,又不大像连春池了。
  她轻轻说:“像三姊妹似,你们是第一代经济与精神都独立的职业女性吧。”
  “不!”钟女士笑,“在我们之前,还有更能干的女性。”
  “当事人一回来请他立即与港报联络。”
  “让我把照片用打印机复制一份。”
  钟女士说:“我帮你。”
  她坐到计算机面前一看,“咦,你仍用窗口?”
  春池笑,“应该换爪哇?”
  “正是。”
  照片复印出来,春池小心收好。
  钟女士告辞。
  春池一直送她到门口,依依不舍。
  她问:“对港报有意见吗?”
  春池不假思索,“俗世清流,有诚有信。”
  钟惠颜眉开眼笑,“谢谢,谢谢。”
  她走了,春池沉静不来。
  她试把吴乙新的身世图片拼凑起来。
  已略有头绪,他生母在旧金山,今日信息发达,寻人比从前容易。
  春池纳罕,他们见面又该说些什么?
  她的世界还容得下他吗?抑或,母子可维持朋友般关系,而他的生父,又扮演什么样角色,他此刻身在问处,为啥无人关心?
  春池下楼去找,若非看到她门口钉着一张便条:“有事外游,稿件绝无拖欠,回来实时联络。”
  春池讶异,这人去了什么地方?
  她顺道打开信箱,取出帐单,还有若非留言。
  “春池,我临时决定随乙新到上海一行,做他向导,三日即返。”
  春池发愣,这样主动,她自叹弗如,追求快乐,分属应该,何必理别人怎样想,春池又释然。
  那天晚上,春池躺床上,双臂枕在后颈,这样想:将来,遇到喜欢的人,也得向若非学习,不过,追求异性真是学问,成王败寇,弄得不好,神经会会跟在人家身后,丑名四播。
  第二天一早就到医院,区医生来找春池。
  “连小姐,有一宗病例需你帮忙,有对夫妇,几经辛苦成功怀孕,经过超声波检查,不幸证实胎儿脊椎外露。”
  春池轻轻说:“胎儿尚未出世,不属我职责。”
  “我们只得你一个驻院心理医生。”
  春池不出声。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终止怀孕,以及替胚胎做手术。”
  春池问:“父母的意思如何?”
  “他们想做胚胎手术。”
  春池说:“会导致早产,脑部积水,情况更加复杂,即使勉强可以行走,也不是一个健康的人。”
  “正是,母亲身体情况欠佳,我亦劝她放弃这项主意。”
  “真是一项困难的选择,无论怎样做,恐怕都会后悔。”
  “在这个案中,我们决定保护母体。”春池轻叹。
  凡事不能想太多,否则一个人的理智会燃烧殆尽!
  他为什么不爱我,为何战争中生命受到杀戮,他的运气怎样会好到这种地步,善人偏偏罹到恶疾。
  见过那对夫妇,春池整天情绪低落。
  回到家中,开门进去,听见一声叹息。
  春池脱口问:“谁?”
  接着有人在她身后说:“是我。”
  一转身,却是李健文。
  不,叹气的不是他,莫非……呵,她终于听到了。
  李健文拦住她,“有一件事请你帮帮眼,给点意见。”
  春池不由得微笑,“什么事?”
  他自口袋里取出两只盒子,“这里有两副耳环,你来看看。”
  春池说:“我对珠宝一无所知。”
  “你说哪副顺眼就可。”
  “是你戴?”春池笑意愈来愈浓。
  “不错。”
  “健文,恕我老实讲一句,你不戴耳环最清爽。”
  “真的?”他十分意外。
  “绝对不骗你。”
  李健文怔怔地说:“我倒没想过。”
  春池拍拍他肩膀。
  “对了,若非明天回来,要请你在酒吧喝一杯,已经嘱我订了?子。”
  “她与你通过电话?”
  “正是。”
  却不理连春池,不知搞什么鬼。
  楼下门铃响,李健文说:“我的澳洲朋友来了,我们将商量到墨尔本开酒吧。”
  这个营地过几个月就要解散,真得早作打算。
  他匆匆去应门。
  但那不是李健文的客人,那人找连春池。
  一照脸,春池便知道她是谁,春池曾在许多英文杂志上看过她的照片,读过她的访问。
  她叫卓羚。
  鼎鼎大名的她一点架子也无,满面笑容,“你是春池?”她伸手来握,“你已见过我的朋友惠颜,我一接到消息立刻赶来。”
  “请进来坐。”
  “噫,岁月无情,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春池微笑,“他早已长大成人。”
  “你是他女朋友?”
  “不!”春池否认:“我认识他不久,普通友谊。”
  “我已代他在旧金山中英文报刊登寻人启事。”
  “吴乙新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吴乙新,那是他的中文名字?十分别致端庄。”
  春池点头。
  “春池,他一出现,请即与我联络。”
  “你从纽约赶来?”
  “不,最近这个月我住在大溪地。”
  “哗。”
  卓羚笑,“所以接到惠颜消息,立刻过来。”
  春池从来没接触过那样爽快磊落的人,只觉得年纪与外表都不重要,性格内蕴才最能断定一个人美丑。
  只见她走到四周围看一看,“春池,可否托你做一件事。”
  “请尽管吩咐好了。”
  “老房子拆卸时,请你替我保留一块砖。”
  什么,这又不是柏林围墙。
  春池笑了,“可以,不成问题。”
  “谢谢你。”
  这时,她取出小小一个包里送给春池。
  春池意外,“怎么好意思。”
  “还得多多劳驾你呢。”
  客人走了以后,春池拆开礼物,原来是一张封面素描:一个少女寥落地在窗前凝望外边繁花似锦,春池再三欣赏,爱不释手。
  那么多阿姨等着想见吴乙新,一定叫他意外。
  第二天有好消息,医院行政部决定拨一间宿舍给春池居住,下个月即可迁入。
  春池松一口气,都会中至难应付是住屋问题,迎刃而解,春池欢呼。
  下班,看到楼梯堆着行李箱子。
  她大声问:“回来了?”
  若非立刻走出来,脸孔亮晶,笑意盈盈,“大家好不好?”
  “你呢?”春池故意问:“你又好不好?”
  她由衷说:
  “春池,我高兴得不得了。”
  “那真难得,他人呢?”
  “回去梳洗,一会儿与我们到珍吧喝一杯。”
  “他的身世你都知道了吧。”
  若非点点头。
  “有人找他。”
  若非轻问:“他母亲?”
  “不,是他生母的老朋友。”
  “我立刻通知他来这里。”
  “好,我们分头行事。”
  春池回到屋内,马上拨电话找到钟惠颜及卓羚。
  她趁空赶紧淋浴更衣,吴乙新已经来敲门。
  他神情紧张,春池即刻把照片给他过目。
  “当中那人是余心一。”
  吴乙新凝视照片不语。
  “朋友是那样出色的女性,她也不会逊色。”
  吴乙新轻轻说:“谢谢你,春池。”
  “朋友要来做什么?”
  卓羚先到,那样爽朗的她看到吴乙新忽然泪盈于睫。
  她哽咽地说:“同你母亲一个模子。”
  其实吴乙新并不像生母,不过,唉,又何必理会阿姨说什么。
  她轻抚乙新头发,两人拥抱。
  乙新鼻子也红了。
  春池识趣,“你们进书房详谈。”
  他们掩上门。
  若非上来,想推门进去。
  被春池阻止,“嘘,给他一点空间。”
  若非连忙说:“是,是,春池,许多事真要向你学习。”
  春池拉着她坐下。
  若非说:“没想到会借你这地方来大团圆。”
  春池抬起头,看着墙壁,“不,冥冥中自有注定。”
  “你几时这样宿命?”
  “身上流着中国人血统,再全盘西化,多少也会相信命运。”
  不知怎地,平时牙尖嘴利的林若非忽然觉得有点冷,双臂抱住了肩膀,她缄默了。
  春池轻轻叹息,“希望他找到生母。”
  接着,钟惠颜也来了,她一时心急,竟叫错了名字,“心一,心一,你来了吗?”
  书房里的吴乙新与卓羚一听见心一两字,立刻跑出来。
  钟惠颜这才发觉叫错了名字,可是看见卓羚,大笑着招呼:“大名人,好久不见。”
  卓羚双眼红红,听见老友这样调侃,不禁笑起来。
  “来,见过心一的孩子。”
  钟女士过去仰视高大英俊的吴乙新,“呵,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我是钟阿姨,可以握你的手吗?”
  吴乙新拥着她肩膀。
  春池十分感动,与此同时,她也得到启发,年轻的她一直以为生命止于四十,之后,非得克己复礼,非礼勿视勿动,除却黑白灰三色不穿;还有,冰淇淋得躲在家里吃之类。
  可是今日同时见到两位前辈,她们的乐观活泼比起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使春池得到新启示。
  她捧出茶点招待。
  心情兴奋,要就吃不下,要就吃很多,今日人客胃口奇佳。
  “你母亲原籍桂林,可是只会说粤语及国语。”
  “性格与两位一样爽朗吗?”
  “不,女性化得多,所以,很多事上吃亏。”
  “今日看到乙新,我才知道当年心一的决定是正确的。”
  春池并无加插意见,她忙着进出厨房张罗茶水。
  乙新走近窗台,看到雪白硕大芬芳的百合花。
  他似有灵感,转头低声问春池:“献给谁?”
  春池点头:“百合花当然纪念母亲。”
  他微笑:“谢谢你。”
  若非走近问:“说些什么?”
  那边钟阿姨叫他:“乙新,过来拍张照片。”
  乙新一走开,若非就怅惘的说:“你同他真投契,我觉得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而我,还得不到他的心。”
  春池笑说:“你胡扯什么?”
  若非据实说:“我仍在摸索他的心事。”
  “你太心急,再过一年半载,你一定对他了如指掌;届时,希望不要抱怨他索然无味。”
  若非又高兴起来,“是吗,你真认为如此?”
  太喜欢一个人,不幸便会这样患得患失。
  若非的感情太快太浓太投入,天生性格如此,也不是她的错。
  两位前辈终于告辞,与吴乙新再三拥抱,依依话别。
  春池说:“乙新,我猜你也想独处。”
  乙新点点头。
  屋里只剩春池与若非。
  “可要帮我收拾杯碟?”
  若非却说:“看,你完全知道他想做什么。”
  “旁观者清。”
  李健文在门口出现,“我就知道女孩子友谊很难长久,是否两个女生争一个吴乙新?”
  “去你的!”
  春池一挥手,肥皂泡溅了李健文一脸,他笑着逃走。
  若非说:“你看你多有办法。”
  “春池,下个月我搬往宿舍。”
  “哗,这么能干,我望尘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觉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绪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较烦躁。”
  春池独自做完清洁工作。
  在家她是独生女,从来不需要争;从学校出来,她只懂努力做好本分,也从来不争。非常被动的她怎么会与人争男生。
  春池牵牵嘴角,那种享受被争的男女神经根本有问题,避之则吉。
  这时,她忽然听见嘻笑声。
  啊,是谁,从什么地方传来?
  她到窗前一看,原来是几个大孩子在华南中学的废墟嬉戏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轻人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过。
  快到下一个世纪了,玩具与他们小时大不同,在美国,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现已可当古董卖。
  但是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吧,每个人仍然渴望被爱以及爱人,科技再发达进步,人心不变。
  张医生在等着她,“连小姐,有一个难题。”
  不是难题不会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听。
  “甲病童已经脑死,乙病童等待心脏移植。”
  啊,“病童几岁?”
  “两人均只得六个月。”
  即是想春池去说服甲童父母允许器官捐赠。
  “我立刻去。”
  一进这个学系便知道是厌恶性行业,只得沉着应付。
  两对父母都一脸眼泪。人生处处忧患,春池忽然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卓羚与钟惠颜就从来没组织过家庭,她们寂寞吗?并不。
  春池吸进一口气,轻轻说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亲开头不置信,“你们何等冷血,说什么仁心仁术,在这种时候竟向我们提出残酷要求。”
  春池温言相劝,一再解释。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转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儿心脏,只得核桃那样大小。
  甲童父母相拥哭泣。
  任务成功,春池独自到休息室喝咖啡。
  张医生进来,“手术定下午举行。”
  春池哽咽。
  “连小姐,周末可有空,我家有烧烤会,请你参加。”
  春池看着张医生,一定还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硅谷返来发展,我想介绍一些朋友给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请不要见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时,随便你什么时段出现。”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当然,”春池赔笑,“我尽量抽空。”
  张医生十分高兴,说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会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丝不变,半个世纪之前,家长忙着张罗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听说你下个月搬进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邻居了,有空时时来吃便饭。”
  春池只得说好好好。
  周末她另外有节目,她到社区中心去学小魔术。
  本来这种特别班专为儿童所设,她向导师说明身分缘故,他们破例收录超龄学生。
  “在哭泣小病人面前把一枚金币自他耳朵里变出来,胜过说百句安慰话。”
  春池比谁都用功凝神,学会了全套功夫。
  师傅同她说:“要多多练习,手势才会纯熟。”
  但凡学艺,秘密尽在此:苦练、苦练、苦练。
  她看看时间,已经三时多,到张医生处坐一会儿便可告辞。
  到了目的地,张氏贤伉俪热烈欢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没有打扮:白衬衫,卡其裤、平跟鞋,这时倒有三分歉意。
  张医生的兄弟是个活泼的老实人,在外国长大,完全像美国人,在小镇生活,也染了那边的习气,他是某些名女人历劫红尘后急于想反璞归真的理想对象。
  但是春池觉得这种人像是欠缺了什么。
  叫人意外的是,吴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兴极了,笑问:“你是男家至亲还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与张仲民是朋友。”
  “今日来相亲?”
  他又笑,“张医生真热心。”
  乙新手中握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
  他把卷子递给她。
  春池读到这样的句子: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啊。”
  用字简约,感觉却有千言万语,荡气回肠,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说不出话来。
  是,张仲民所欠缺的,就是这种诗意。
  “今天没有约会若非?”
  “毋须天天见面吧。”
  春池不语。
  “春天的池塘,生气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鱼,还有前来喝水的鸟类,呀,别忘记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会取名字。”
  春池问:“旧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摇头。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启示,她不现身,只有两个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实在不想再看前尘往事。
  “这次寻亲也不是毫无收获。”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认识了两位能干的阿姨,以及林若非这样的可人儿。”
  吴乙新毫不犹豫地说:“还有你。”
  “呵,我受宠若惊。”
  乙新还想说什么,他的话题遭打断。
  张医生走过来,“烧烤羊腿准备好了。”
  接着,他们与其它客人会合,再也没有细谈。
  散了会,回到家,看见灯光,伸手敲门。
  若非来开门,见是春池,即发牢骚。
  “不公平竞争至令人生厌。”
  “什么事?”
  “有人利用躯体同上司打交道夺取特权。”
  春池笑出来,“这也好算新闻?”
  “在我们这苦哈哈行业,卖身也不值什么。”
  “若非,人各有志,何必感慨万千。”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处:也许芳华将逝,可能急求出头,又或对名利特别饥渴,但肯定无背景支持,只得自寻出路,不是人人面前有一条一早由长辈铺好的黄砖路,平步青云,次一等的人得披荆斩棘。”
  若非冷笑一声,“我同你还不是都撑下来了。”
  春池笑嘻嘻,“我与你皮肉筋骨特别粗壮,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槟来。
  “庆祝什么?”
  “可幸我们不是娇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顾的人。”
  “说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说:“春池,我快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却一愣,“同谁?”
  “吴乙新。”
  春池一时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风一般,发生得太快。
  而且,她刚才见过乙新,他一点也没透露婚事。
  若非问:“怎么没意见?”
  “你们两人已商量好了?”
  “当然。”
  “世上的确有闪电式婚姻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们。”
  春池赔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们外国节奏的确慢吞吞。”
  “这倒好,万一他生母出现,看到的是儿子兼媳妇。”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单位,轻轻吟道:“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嚣都会,民生紧张,已无人拥有一颗千回百转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谢,仍透露暗香。
  春池静静躺床上,心里有丝惆怅,终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建筑公司派员来勘察缆车径地盘。
  工作人员意外,“你们还住这里?”
  李建文理直气壮,“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电供应?”
  “正是。”
  工作人员啧啧称奇。
  他们住在一层危楼里,而且悠然自得。
  这会不会也是林若非写照?她并不知道自己处境实际状况。
  春池去上班。
  张医生见到她说:“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张仲尼笑咪咪出现,“我来帮老兄检查计算机。”
  “哪一架计算机?”
  “侄儿玩的袋中怪游戏机。”
  “呵!”春池大乐,“小病人都玩这个,教我两度散手,可与他们沟通。”
  “你到了何种程度?”
  “次次都输。”
  “我同你恶补。”
  他立时取出电子游戏机。
  “你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取得高分。”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春池赞叹,“这种有变程序,不知由哪个天才设计。”
  “实不相瞒,我有分参与。”
  呵!小觑了他。
  张医生走过,“你们在干什么?春池,七○一号病人在等你呢?”
  张仲尼说:“春池,我们再约。”
  “好,一言为定。”
  她匆匆赶去看病人。
  张医生笑问兄弟:“怎么样?”
  “一见钟情,只觉她对生活充满童真热情,可爱之极。”
  张医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医院工作到深夜。
  张医生与她同时当更,他说:“要不,在医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这都会一街罪恶,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么我送你。”
  车子驶到缆车径路口上不去,张医生吓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环境这么差!幸亏立刻可搬进宿舍,你看,就在废墟旁边,小偷大贼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险了。”
  春池但笑不语,轻轻话别。
  真的,被母亲知道了,不知多担心。
  若非还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杂物逐一装箱,像是要搬家的样子。
  “咦,去何处?”
  若非看她一眼,笑说:“就准你一人往高处飞不成。”
  “相处数月,倒是有点不舍得。”
  “这所老房子不知做过多少年轻人的歇脚处,环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么地方?”
  “去乙新公寓暂住,然后待他工作结束,一起赴美国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杂物,“我是游牧民族,那里有可安息的水边便到那里,同你的优差不一样。”
  “今日好似事事针对我。”
  “做文艺工作怎同医生比,你的学历便是盔甲与护身符。”
  “记得卓羚吗,她也做文艺。”
  “前辈固然真材实料,可是更加鸿运当头。”
  “你考虑清楚了?”
  若非坐下来,“看得出你是真关心我。”
  春池不出声。
  “我对本行无比厌倦失望。”
  “就因你有个对头擅长利用肉身去换取报酬?若非,外国主妇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园子便喊救命,所以只生我一个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锅去。”
  “我深爱吴乙新,我心甘情愿与他走这一趟。”
  春池还能说什么,只得摊摊手。
  “你放心,我不会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几段稿件来写,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费用。”
  春池松了口气,恋爱时也要吃饭,别忘记这点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医院里,春池接到乙新电话。
  她立刻问:“可是旧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来喝杯茶,有话同你说。”
  春池笑,“邀请我做伴娘?”
  吴乙新一怔,“什么?”
  春池立刻觉得不妥,实时说:“出来再说。”
  “下班时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长,永远不到五时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时正她便走到停车场。
  吴乙新已经在等她,看见她吹一下长长口哨。
  春池笑着迎上去,“有什么重要消息公布?”
  “我那份报告已经做妥,先回纽约,上司批阅后,便往赫尔辛基开会。”
  春池狐疑地问:“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别,多谢你帮忙。”
  “若非呢,”春池脱口而出:“与你共进退?”
  吴乙新变色,“这里头有重大误会,她不是我的责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这点才可能发展下一步。”
  春池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
  “你好象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这与我的人生观无关,正如你说,这件事里有重大误会,林若非亲口同我说,你们将举行婚礼,并一起赴纽约生活。”
  轮到吴乙新吓一跳,“我,结婚?想都没想过。”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说清楚,请问你给过她何等样的承诺?”
  “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觉得事不宜迟!你非解释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顿足。
  “我已讲得一清二楚,我居无定所,收入普通,连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样成家?”
  春池呆住。
  可怜的若非,那么聪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骗。
  “我甚至不配拥有同居女友,她会独守公寓沉闷至死。”
  春池打了一个寒颤,凶险!稍一不慎,连春池就是林若非。
  这次是若非做了替死鬼。
  春池低下头来,也许,吴乙新得到他父亲不良遗传,也许,成年人无论做什么,后果自负,不能怪别人。
  “你怎么了,整张脸忽然缩小了。”
  春池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舒服?”
  吴乙新想伸手过来摸她额角。
  春池连忙退后一步。
  “你怪我?”
  春池不知说什么才好。
  “请相信我,我从未给过她任何虚妄的承诺。”
  春池不想介入其中,又退后一步。
  幸亏这时救星来了,停车场内忽然有人自车中探头出来,“春池,我送你回家。”
  啊,是张仲民那愣小子。
  春池立刻对吴乙新说:“我朋友来接我,祝你一路顺风。”
  她奔过去,开了车门,立刻跳上车,张仲民马上把车驶离医院。
  一路上春池面色煞白,犹有余悸。
  对若非说什么好?惟有只字不提。
  张仲民体贴地一言不发。
  她若要告诉他,自然会和盘托出,假使不讲,他得尊重她私隐。
  黑暗中他不知那比他高大的男子是谁,不过看样子不会与可爱的春池有瓜葛,她看见那人像见鬼一般,到现在还魂不附体。
  终于,他听见春池叹一口气。
  “想不想喝杯咖啡?”
  “请到舍下小坐。”
  张仲民一句“求之不得”到了喉头又吞下肚子。
  春池想得到第二个意见,便问:“老房子是否十分破烂?”
  谁知张仲民回答:“旧是旧一点,可是多有味道,像巴黎拉丁区的公寓。”
  又一次意外,“你在巴黎住过?”
  “公司想打开欧洲生意。”
  “你谙法语?”
  他立刻说了几句,呀,人不可以貌相,春池听懂了春天、许多、小心……等字。
  “说什么?”春池好奇。
  “春季会有花粉热,小心处理,许多防敏感药物会产生副作用。”
  春池笑得弯腰。
  仲民无奈,“我只会那么两句实用语。”
  春池安慰他,“已经足够唬人。”
  她准备点心招待客人。
  在厨房里,无限感慨,谁会想到一个容易脸红,曾经叫她妈妈的年轻人会那样凉薄地处理感情。
  而张仲民外形平实,却能时时叫她笑个不已。
  外表真不可信。
  怎么样叫小女孩当心?狼是狼,披着羊皮的也是狼,终身只能与狼共舞,只能在狼群中苟延残喘……春池歇斯底里地笑了。
  张仲民进来取咖啡喝。
  春池开口,“刚才停车场那个人,你也认得。”
  “啊?”
  “他是吴乙新。”
  原来是他,“他骚扰你?”仲民关心。
  “不不,他另外有女朋友。”
  那么,仲民想,春池你为何脸色发青。
  春池问:“他与你可算熟稔?”
  “我性格比较务实,在年轻人中不受欢迎,与他只是普通朋友。”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是若非,她神情并无异样,可是一双眼睛非常空洞。
  她轻轻说:“啊!你有客人。”
  春池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过一刻来找你。”
  若非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隐没在黑暗里。
  春池转头,仲民已经取过外套。
  “明天来帮你搬家。”
  “先谢谢你。”
  送走客人,春池匆匆去找若非,但是她已经外出。春池再找到珍吧,亦不见人,只得回家休息。
  一整晚惊醒,像是听见若非在哭,侧耳,发觉只是风声。
  一清早她去敲门,若非惺忪地出现。
  “几点钟?我才瞌眼。”
  “昨晚找我什么事?”
  “没要紧事,聊天。”
  春池凝视她,若非改变了倾诉的主意。
  “你这一两天搬?”
  “是。”春池放下新地址。
  “我也差不多这几天走。”
  春池冲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
  若非若无其事,“咦,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会跟吴乙新走。”
  春池无话可说,站起来,“我赶上班。”
  她不愿透露真相,春池不敢逼她面对事实。
  下午春池心情略好。
  新宿舍明亮宽敞,最重要的是,墙壁髹淡黄,静寂无声。
  仲民笑说:“只得两件行李的年轻女子的确少有。”
  “我不懂生活情趣。”
  仲民不知多高兴,“是吗,正好与我一样。”
  现成简单家具,一切齐备,春池松一口气,立刻向母亲报告。
  “妈妈,你若来本市,可住在我处。”
  连太太几乎落下眼泪,“呵,囡囡会照顾我了。”
  但凡要求愈低的愈是好父母。
  春池躺在沙发上,踌躇满志了五分钟,清醒了,跳起来,“我得回医院工作。”
  下班后到经纪处办妥退租手续。
  那中年人感慨说:“老房子说要拆卸足足三十年,终于期限到了。”
  春池笑笑。
  “老房子经历都会兴衰,人间悲欢离合,它若会写字,可写一本小说。”
  春池觉得这个经纪十分有趣。
  “你的芳邻也将相继搬出,李先生好象移民去澳洲,林小姐要结婚。”
  春池说:“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深夜,她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春池,我今晚回纽约。”是吴乙新来道别。
  春池忍无可忍,轻轻问:“你肯定不是要结婚?”
  乙新笑,“在未来十年内,我不考虑结婚。”
  春池叹口气,“再见。”
  “我会想念你。”
  春池缓缓放下电话。
  仲民来接她下班,不知不觉,他们的关系又有进步。
  “下次同伯母通话,请记得提起我。”
  “应该应该。”
  春池心中牵记若非。
  那夜她在新居休息,一夜到天明,完全没有醒过,只觉安全舒适。
  一早,张医生到她办公室来,“我爸妈想请你吃饭。”
  “哎唷,还未到时候。”
  “你不想令老人家失望吧?”
  “还有什么人?”
  “仲民是最小弟弟,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三个姊姊,两个哥哥,大家庭,加上各人配偶子女,一共廿二人。”
  哗,惊人。
  “有没有吓怕了你?”
  “我会先压惊再来,他们都像你与仲民那般易相处吗?”
  “随和热情得多了。”
  春池略为放心。
  张医生并没有夸张。
  张家上下老小均热情好客,亲切直爽,叫春池非常欢喜,几个侄子尤其可爱,春池一下子便与他们玩成一片,她特别喜欢一个叫子全的五岁近视小女孩。
  张子全讲得一口好国语,会得朗诵李白诗篇,叫春池惊为天人。
  张家相当富裕,家有厨子,菜式清淡可口,春池贪婪地想,为这一头现成温暖的家就该对张仲民另眼相看,她走运了。
  “每星期我们都聚会一次,春池,欢迎你加入。”
  “我一定来!”
  “下星期做蟹肉小笼包你尝。”
  馋嘴的春池感动得鼻子发红。
  散会后仲民送春池返宿舍。
  春池说:“拥有那样的父母兄弟姊妹真是福气。”
  “我也知道。”
  春池心想,有人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唉。
  “家母只生我一个,幼时无伴,所以我有自言自语习惯。”
  “独家子一定寂寞。”
  “一直不甘心,时常哭诉,希望有弟妹,并替他们取了名字。”
  “叫什么?”仲民好奇。
  “妹妹叫比亚翠斯,弟弟叫阿伯拉罕约翰。”
  仲民啊一声,“真是好名字,将来不如给子女。”
  春池倒是没想到,噫一声不语。
  过两日,张医生带了精致漆盒盛的食物给她:“这是你喜欢的醉转弯及笋丝炒肉丝。”
  春池称赞:“这盒子太漂亮。”
  “是外婆的嫁妆之一。”
  春池暗呼不妙,这里边有深意,爱男方的家人固然好,可是不爱男方,光是爱他的家人,就有点不妥。
  “我们一家对你有异常好感。”
  “谢谢。”
  “子全说,再有同学嘲笑她是四眼,你会用拳头教训他们的鼻子。”
  春池简单地答:“是。”怕什么承认。
  张医生笑:“子全的爸妈说谢谢你。”
  春池庆幸在家以外找到了家人。
  终于融入新环境,如鱼得水。
  一日,在家中打报告,有人按铃。
  春池猜是隔壁女佣来借油盐酱醋,离开工作桌去开门,外头站着的却是林若非,俏丽的她神情自若。
  春池十分意外,可是立刻拉着若非的手,“什么风吹你来。”
  若非答:“西北风。”
  恢复了尖刻,真是好事。
  “请进,吃过饭没有?”
  若非却说:“老房子已经动工拆卸了。”
  “啊!我得到地盘去拾砖头,卓羚姨嘱我替她保留点纪念品。”
  “你们真有闲情逸致。”
  “近况如何?”
  “在家接散工来做,勤力点,生活尚不成问题。”
  家,春池不敢问是谁的家。
  “春池,有一件事想你帮忙。”
  春池看着她白?的面孔。
  “你做不到也不要紧,千万不要有压力。”
  春池略为紧张,“你请说。”
  她一口气道出来:“父母的家?不下去了,我想在你处借住半年,待元气恢复就搬出去,我答应你,我会静得像只老鼠。”
  春池以为还有下文,可是若非已低下了头。
  春池问:“就是这个要求?这里两间空房,任你挑选,爱住多久便多久。”
  对着这样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缓缓发酸,别转面孔,轻轻说:“谢谢你。”
  “咄,朋友要来干什么,你尽管在此静心写作,直至成名,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万不用见外,我早出晚归,只不过回来睡一觉,不会打扰你的灵感。”
  若非颤声道:“我一定过得了这一关。”她握紧拳头。
  这时,春池才发觉她体态同从前不同。
  她轻轻哎呀一声。
  若非点点头。
  春池低声问:“你决定了?”
  若非答:“是。”
  “单亲家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么,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财宏势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丝疲态,“我想躺一会。”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务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时,擅烹饪、爱清洁,只需照顾两个人起居。”
  这样简单,一下子便找到合适的人。春池又为若非联络专科医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两星期去定期检查一次,医务所非常近。”
  若非吁出一口气。
  春池说:“写多几篇好文章。”
  她并没有夸张,真正早出晚归,七时出门,午夜十二时回来,难得在家吃饭,周末又有应酬,有什么事,还得留字条给若非。
  逢星期日往张家聚会,已成惯例。
  她是受欢迎的客人,每次都带名贵水果花卉以及欢笑声上门去。
  午饭后大家坐在偏厅各适其适,有人弈棋,有人学织毛衣,有人闲聊,老人打盹,孩子们玩电子游戏机。
  春池与子全背《木兰辞》,仲民在一旁听。
  电视开着,但调低了声响,荧幕自上午一直反复播映同一段新闻。
  漆黑海面有惊心动魄的星星火头,仲民说:“是坠机事件。”
  春池转过头来说:“听听详情。”
  仲民说:“飞机自纽约飞出,经太平洋往赫尔辛基,抵达加拿大诺华史哥沙省时要求紧急降落,不幸却在附近海域坠毁。”
  “可有生还者?”
  “无一幸免。”
  “你说飞机飞往何处?”
  “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飞机上大部分是前往开会的联合国工作人员。”
  春池抬起头来。
  “借你家计算机一用。”
  仲民跳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网页爆满,一时挤不进去。
  仲民低声说:“你先回去照顾若非,我守在这里。”
  他真连她的朋友都设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张医生问:“什么事?”
  “坠机上可能有朋友。”
  张家上下耸然动容,“呵。”
  春池赶回家中,一切无异样。
  佣人在厨房做黑糯米甜粥,若非午睡未醒,书桌上放着一整叠已完成的原稿,一切都正常。
  会不会是仲民与她紧张过度?
  春池静静坐下。
  过一会儿,仲民的电话来了。
  “证实吴乙新确在飞机上。”
  春池不语,头顶似受重击。
  “联合国人员时时乘搭这一班飞机往来欧美办事。”
  春池嗯一声,捧着头,耳畔嗡嗡声。
  “你打算怎样向若非交代?”
  春池决定了,“我会一如过往,一字不提。”
  “什么?”
  “他已经离开她,她没有期望他会回头,她已决定负起一切责任,他的生死,其实已与她无关。”
  “可是——”
  “让若非自己处理她的喜怒哀乐吧。”
  “春池,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春池苦笑,“人生如此苦恼,谁还敢生儿育女。”
  仲民也叹气,“我将致电吴家,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傍晚,若非起来,照常与春池聊天。
  春池说:“一天陪你吃五餐,人就是这样长胖的。”
  第二天,报纸送来了,若非读得津津有味,看完头条,再看副刊,无动于衷。春池悲哀,呵,心完全死了,不是这样,不能再生。她不说,春池也不提,这是最大的尊重。仲民接春池下班。
  “若非反应怎样?”
  “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谁知仲民却赞道:“好,够勇敢,她是真正丢开了,实事求是,我到此刻才肯定她会胜任单亲重担。”
  春池轻轻说:“弃妇与寡妇,其实只一线之隔。”
  “她会站起来。”
  下午,他俩陪若非检查身体。医务所设备先进,用彩色超声波扫描胚胎,看得一清二楚,是个健康男婴。
  若非低声说:“春池,给他一个名字。”
  春池冲口而出,“阿伯拉罕约翰。”
  史璜生医生笑,“中文名字呢?”
  “林,林爱庇。”
  若非微笑,“那岂非成了女孩子。”
  春池哈哈笑,“本来就希望是个女孩。”
  诊治完毕,春池服侍若非穿衣着鞋。
  “腿有点肿,你且回去休息,仲民与我去买些婴儿用品,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你们对我如手足。”
  “朋友之间应当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幸见过太多跟红顶白、背后插刀、谣言中伤的亲友,才觉得我俩是大好人。”
  春池与仲民结伴逛街,走进百货公司,自有售货员眉开眼笑过来招呼,他们只需吩咐下去:“家具连小床一套、推车一部、奶瓶等全副、各种衣物均十套……”自有人去收拾出来。
  春池放下信用卡及送货地址。
  “我们去喝杯咖啡。”
  “你与吴家联络上没有?”
  “与吴太太谈了几句,她哀伤但镇定。”
  “你有无提起若非?”
  “有,我只说,他们本来打算结婚。”
  “那位祖母怎么说?”
  “办完事,她会来探访若非。”
  “若非会愿意见她吗?”
  “届时再说吧。”
  春池说:“你家人面广,请他们代为物色优质幼儿园。”
  “哗,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骇笑。
  春池哼一声:“你懂什么,此刻报名正好。”
  回到家中,发觉有稀客。
  “惠颜姨!”春池大喜过望。她们俩紧紧拥抱。
  “乙新的事叫我寝食难安。”
  春池低下头,“同一架飞机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难。”
  “听说他即将结婚,未婚妻已经怀孕。”
  春池只好说是,又问佣人:“林小姐去了何处?”
  “她去公园散步。”
  钟惠颜吁出一口气,“幸好各人懂得节哀,我与卓羚联络过,这是一点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我们不需要。”
  钟阿姨不悦,“大人给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联络我们,千万别见外,同若非说,母子并不孤苦,她的小说稿件在我处,我会处理。”
  春池满心感激。
  惠颜忽然落下泪来,“可恨仍无余心一影踪,她再也见不到乙新。”
  门一响,若非回来了。钟惠颜迎上去,握住手,叮嘱几句,依依告辞。
  春池说:“也真难为她,惠颜姨绝少婆婆妈妈。”
  若非由衷说:“我真幸运。”
  春池把本票交给她。
  若非说:“真没想到会对我毫无歧视。”
  春池微笑,“你高兴得太早了,稍迟一打开门,歧见会如潮水涌来,你好生应付,女人懦弱固然为人不齿,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声说:“我明白。”
  “世人老认为除了出一品夫人,没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并没有笑,这是实话。
  “就是这三两个星期了。”
  若非点点头,“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别担心,操劳数星期就瘦下来,我正替你物色保母,这件事才难呢,幸亏张家有的是办法,姨妈姑姐一大堆,一呼百应,必定可以解决。”
  若非愣住,“本来是悲剧,怎么好象当喜事办。”
  春池摊开手,“这便是生活荒谬之处,你如不愿以泪洗面,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问:“作为女性,我可是一点前途也没有了?”
  春池侧着头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转一个弯,万丈光芒照着你,又或者只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还想怎样。”
  这时,报馆派人送来稿酬。
  春池一看数目,深深吸口气,“什么,不是说穷稿匠吗,收入竟这样惊人,可见大作甚受欢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语,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弥补。过两日,婴儿用品送到,装修师传接着布置窗帘灯饰,小房间应有尽有。只少了最重要人物。
  张仲民像是知道她俩想的是什么,他转过头来,“我愿做孩子义父。”
  春池拎着衣物,微笑,“这样小,居然是一岁大童装。”
  仲民摇头,“我真不敢抱。”
  “可以装进这只篮子里。”
  若非一言不发,皱紧眉头坐一角。
  “若非,怎么了?”
  “送我进医院。”
  春池立刻丢下一切,联络史横生医生,把若非送进医院,大家松一口气。病房是春池地头,如到了自己地盘,如鱼得水,指挥如意,把若非照顾得周到舒服。
  张仲民忽然说:“试想想,这件事若果发生在三十年前,你俩又没有能力,可真是悲剧。”
  春池笑笑,“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礼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听你说话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们容易伤心,也比我们容易快乐,我们比较实事求是。”
  这时,春池手提电话响起来。
  “噫,仲民,我要到缆车径去一趟。”
  “干什么?”
  “拾砖头。”
  他们赶到的时候刚看到推土机整理现场,春池在乱石堆中挑选。
  仲民莫名其妙,“随便拾一块不就行了。”
  “不,你看,这块边上有天花板及墙角的嵌线。”
  仲民嗯一声,“原来是菊花纹。”
  春池把砖块放进大纸袋中。这时,她发觉废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远处,正在乱砖堆中徘徊,看仔细了,是位白发女士,穿宽袍子,体态潇洒,不受年龄影响。这时,她也发现了春池,他们转过头来,目光接触。
  是谁?春池冲口而出:“你也曾是缆车径住客?”
  女士点点头。
  聪敏的春池忽然想起来,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车女士扬起一条眉毛,“我们见过面吗?”
  春池兴奋地答:“在报章杂志上读过你的消息。”
  车女士拾起一块砖头,抱在怀中,笑一笑,“幸会。”
  她轻轻转身离去,神情无限依依。
  “啊。”仲民大为诧异,“原来世上痴情的傻子不止连春池一个人,这幢老房子里到底发生过多少故事?”假使这些砖块能说话,不知会倾诉多少悲欢离合。
  半晌,春池说:“我们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块需航空特快邮递寄往卓羚处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块砖,像座现代雕塑似放在书房里。
  钟惠颜收到礼物,感慨万千,“我虽没在缆车径住过,可是那里发生的事,也影响了我一生。”
  “钟姨的一生才刚开始。”
  “春池你就会讨人欢喜。”
  春池微笑。
  “若非好吗?”
  “过两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来。”
  大家都给林若非留着私人空间,让她静心休养。春池忽然得到意外惊喜。父母前来探访。
  “糟,屋子挤不下。”幸亏两老只留三天,即转程往东南亚旅游,已订好酒店。
  连先生太太对春池工作环境及进度非常满意,“终于出身了。”连母泪盈于睫,“宛如昨日,只得小蘑菇般大,还不会说话,可是已懂得争取,时时来张望大人碗中盛什么食物,以便分享。”
  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双方家长也乘机见面,原来还算同乡,自有说不尽的话题。
  连先生夸奖女儿:“真能干,又找到仲民那样好的男朋友。”
  连太太比较细心,“春池,我们还未去过你家。”
  “妈妈!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我有室友。”
  连太太吃一惊,不动声色,“是仲民吗?”难道已经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连氏夫妇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顾。”
  两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门一打开,先闻到一阵奶粉香,接着,有保母笑着抱一名幼婴出来。
  连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儿子。”
  春池手势熟练地接过婴儿,那粉团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泼可爱。
  连太太不由得来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与幼儿一起住,不怕吵闹?”
  春池答:“他晚上从来不哭。”
  “他母亲呢?”
  “还未下班。”
  连氏伉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连太太问连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咄,爱屋及乌,外孙就是外孙,不论出处。”
  连太太啼笑皆非。
  他们安心地度假去。
  接着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还忙,她脾气改变不少,多做事,少说话,比从前踏实,若仔细看她,会发觉她一双眼睛不再闪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迈出一步,随时摔倒,可是百折不挠,再接再励。
  那一日早上起来,春池就有点心神不定,左眼角跳个不停。
  她叮嘱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个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拨错电话、忘记关水龙头。
  若非一早外出与杂志社开会,已经说明下午才会回来。
  春池同保母说:“我们一起到公园散步。”
  “今日风大。”保母提醒她。
  “那么,去吃冰淇淋,你们先换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离开家里暂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春池似有预感,镇静地抬起头来,吸进一口气,她彷佛知道这是谁。
  她轻轻打开大门。
  门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脸容秀丽,身形仍然苗条,衣着考究,她凝视春池。
  是她先开口:“你是——”
  春池轻呼:“你终于出现了。”
  “可以进来说话吗?”
  春池点头,招呼女士进屋。
  她保养得那么好,使春池觉得,原来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说:“大家都在找你。”
  “过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后才看到寻人启事。”
  “应该早些回复,乙新多么盼望与你相见。”
  “他叫乙新?”
  “太迟了,相信你也知道坠机意外。”
  她不出声,像化石般端坐。
  内心在滴血吗,春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那一代的女子不轻易透露喜怒哀乐,并且认为凡事要求说个明白,讨还公道是非常缺乏教养及愚蠢的行为。
  她们仍然忠于打落牙齿和血吞。
  春池对她无限同情,她轻轻说:“他并没有责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过一会儿,她垂下了头,像是颈项已不能支持头颅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态。
  就在这个时候,婴儿房门打开,保母领着小孩子出来。
  幼儿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摇摇晃晃往她那边走过去。
  客人震惊,凝视幼儿,忽然之间她浑身颤抖,额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来,轻轻问:“抱?”
  孩子听懂了,蹒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
  她立刻拥抱他,泪流满面。
  只听得她轻轻同孩子说:“每夜我都梦见你,你同我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春池恻然,不不,那不是他,这已是另外一个孩子,流逝的岁月永不回头。
  大门忽然推开,啊,若非回来了。
  她神情紧张,一进门立刻叫阿伯拉罕,孩子挣扎落地,走到母亲身边。
  若非吩咐保母:“到图书馆去听故事,稍后我来接你们。”
  保母护着孩子离去。
  若非转过头来,“你是余心一吧。”
  对方却问:“你们两人,究竟谁是孩子母亲?”
  春池刚想回答,却被若非打断,“不关你事,我们不欢迎你。”
  余心一急忙说:“我愿意领养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张大眼睛。
  “你是单亲,带着他没有前途,交给我,我会善待他。”
  春池觉得这建议匪夷所思,轻轻回答:“余心一,你也曾有过机会,你放弃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过错,已经太迟。”
  若非去打开大门,“你不必担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余心一双手簌簌抖得如落叶。
  “你请回吧,别再来骚扰我们。”
  她低声问:“我可否探访孩子?”
  “不需要麻烦,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余女士背脊忽然佝偻,静静离去。
  若非松口气说:“我马上去图书馆接孩子回来。”
  她关上门。
  屋里只剩春池一人,她独自在露台坐了一会儿,回到书房,对牢拾回来的砖块。
  她轻轻倾诉:“明年初我的私人诊所将启业,自负盈亏做个体户,压力相当大。”
  又过一会儿见她问砖块:“你可有话要说?”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无话?”
  春池这才发觉整件衬衫已被汗印透,刚才一定非常紧张。
  她淋浴更衣,忽然觉得累,躺在沙发上打盹。
  半明半灭间,她听到一声叹息。
  这是谁?
  春池想挣扎起身看个究竟,但是驱逐不了瞌睡虫。
  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后悔?”
  春池呻吟辗转。
  “心一,心一,我有话同你说……”
  春池已经熟睡。
  午后的阳光自窗户射进,照到缆车径老房子的残余砖壁上,忽然绽出七彩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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