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铭心一向喜欢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她一直觉得小小一格格广告文字中有大量社会现象缩影。
经济不景气,大家便卖房子,出让生意,征求职位,一日一富庶起来,分类广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处有人聘请保姆、司机、补习老师。还有,各种猫犬、奇花异卉,统统在找买主。
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热茶,坐下来,摊开报纸,阅毕头条副刊,便读起分类广告来。
“海关充公未完税珠宝拍卖”。
“免费吃寿司:一小时内可吃八十件者免费,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
“欧巴皮具公司结业大减价”……
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经济一环扣一环,东南亚国家一个一个骨牌似倒下来,很快影响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后,铭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启事。
“宁静路一号故园遭银行取消赎取祗押品权利,举行拍卖,室内家俱杂物由星期一至三公开竞投”。
铭心的耳畔嗡地一声。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闷,半晌,才能够站起来,走到锌盘面前,将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来,接着,她揉了揉面孔,敷一点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园。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视报上广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纸上黑字,证明是其的,不是有人开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过车匙出门去。
没有家室就是这点好,爱跑到什么地方大可以马上出发,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车子一上公路铭心更加迷惘,往故园的路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可以驶得到。
宁静路离开市区约莫一小时车程,它的尽头便是故园所在,故园位置奇突,座落在一个小小半岛上,占地五亩左右,对牢太平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天地。
铭心第一次来到故园,情绪十分激荡,她简直不相信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会是真的。
跟着接触的人与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为分类广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刚考完毕业试,刚取到文凭,正闲着,想找工作,在中文报纸上看到这一段广告。
“诚聘会通话家庭教师,薪优,请电九二六三三三张小姐。”
是这一段广告使她踏进故园。
夏铭心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一刹时酸甜苦辣,很难分辨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个究竟。
一驶进宁静路已经嗅到盐香,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铭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啊,原来今日是拍卖品预展,有不少人已闻风而来。
她静静把小车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门。
抬头一看,大宅损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墙本来是鸽灰色,配乳黄大柱,现在霉斑处处,雨水渍子一条条自屋檐挂下来,像永恒的眼泪。
多久没有维修,怎么豪宅刹时间变成颓垣败瓦?
铭心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有人客气地说:“小姐,这边。”
呵,她站着不动,身后有人不耐烦了。
她只得走进屋内。
拍卖行已经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分门别类的标签,人头涌涌,正在参观、估价、评头品足,大厅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卖台高高在上。
所有灯饰摆设字书都被除下集中在一处按件出售,铭心内心恐惧悠然而生。
啊,不要说是一个人,连死物也会堕落。
她身不由主,离开闹哄哄人群,往楼梯上走去。
有一个穿制服的护卫员上前阻止,“这位小姐,游客止步。”
铭心抬起头,低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
也许因为她长相秀美,衣着得体,也许护卫员也为大宅破落的情况伤感,他嚅嚅说:“给你十分钟,小姐,别累我丢了工作,”他给她通融。
“是,谢谢你。”
楼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筑师别致的设计使上落楼梯变作一种享受,自外边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园最突出一角。
一楼是孩子们的寝室,二楼是游戏室及私人会客室,顶楼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独立宿舍在大宅之后,可是故园没把夏铭心当下人,她的寝室在走廊最后一间房。
她轻轻走近房间,推开房门。
呵,整整五年彷佛没有过去。
此刻房内堆满旧床褥,纱窗帘破损,木地板上有水渍,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经打碎,长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铭心彷佛还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咕咕地笑,喊她:“铭心,铭心,你为谁刻骨铭心?”
铭心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落下来。
故园每一件家俱摆设都是宝贝,她记得睡过的小铁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绘的茶花。
铭心黯然。
门口有人说话:“你找谁?”
铭心脱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
铭心问:“你是谁?”
“我是拍卖行推广人员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园旧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
铭心无奈,“请问有无卓家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问:“故园的主人姓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一向对物,不对人。”
铭心嗒然。
她接着说:“大宅无商业价值,将拆卸建渡假村,可惜东南亚货币贬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资商大感踌躇,计划押后。”
铭心又受到一次打击,“拆卸,不是复修?”
林栩琪大奇,“复修,谁来住这种大而无当的屋子,十个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够呢。”
对,她说对了,从前卓家的确拥有七八个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园。
林小姐问:“看中什么没有?”
铭心摇摇头。
“他们好似什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杂物全部留下,连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们笑说,这次拍卖可能是十年内最大的杂物贱卖。”
“铭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
“有无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气。
铭心只得随她离开二楼。
林小姐又说:“美丽的古老大屋……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吗?我不是,改建成廿多个酒店式单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铭心不语,低着头走到楼下,被人群一挤,失去林小姐影踪,铭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厅去,无意听见两个中年生意人的对话。
那两人肆无忌惮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说:“地库的桌球台我已订下。”
另一人不以为然,“庞然巨物,放到什么地方?”
“我那两个孩子喜欢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现在最好,经济衰退时现款是皇帝。”
“这是事实,尤其是港元,那是现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钩的币值,誓死不贬值,政府不惜赔上整个都会的经济捍卫,非常矜贵。”
他干笑数声。
“还是美元最厉害,它爱升便升,爱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试跑到日本、阿尔及尔、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认得绿背。”
“哈哈哈哈,快去换美金吧。”
铭心说不出的烦腻,刚想走开,他俩的话题一转,又把铭心留下来。
“你认识卓世光吗?”
“卓氏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十分低调。”
铭心牵牵嘴角,心想:阁下还不是那个级数,尚无资格同卓家往来。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轻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现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我猜他们没有问题。”
铭心略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个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嗳,腰围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动活动。”
铭心连忙闪在一旁。
她走出园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绿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坛似的草地如今像蓬头鬼,还有一搭一搭癞痢,竟失修到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铭心双手颤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连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个个泥洞。
铭心渐渐愤怒,握紧拳头,人,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好好保卫家园。
终于她长叹一声,穿过客厅,预备离去。
忽然看到一双竹箩内堆放着一叠银相架。
镜框内没有照片,可是铭心认得它们,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轻轻拾起它们。
身后有声音,“要不要预留?”
是林栩琪。
铭心连忙点头。
“请过来填写表格,标个出价,如无人高过你的数目,我们派人送到你处。”
铭心填好表格,把银相架放回原处,忽然发觉照片仍然在镜框内,只不过被人反转来放,她十分震惊,连忙拆开相架,打开一看。
哎呀!铭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长发飞扬,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搂着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声。
这正是他们一家最繁华的时刻,铭心连忙把照片反过去放好,不,不能给它们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这一批银相架。
她踉跄地走到停车场,上车飞驰而去。
回返家中,铭心倒在大沙发里,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紧紧闭上双目,过片刻,回忆忽而纷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乱不堪。
“你是谁,夏铭心?”是元声在发问:“怎么会有那样动人的名字?”
“铭心,请过来帮我拉裙子拉链。”是元心甜腻的声音。
还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话,别的,不管你的事。”这样不客气,当然是大小姐元华。
那么,还有一个人这样同她说:“铭心,你看清楚没有,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铭心用手紧紧掩着面孔,呻吟起来。
然后,过去一幕幕,她以为早被亲手埋葬的旧事,又逐渐有条理地冒现。
五年前的暑假,夏铭心拨电话给故园的管家张小姐。
“我来申请普通话教师一职。”
“那张小姐的声音骄矜而苍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铭心立刻说:“我有卑诗大学语言学位,专修中国方言,并且有教学资格。”
张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请你明早十时正到宁静路一号故园来面试。”
张小姐十分爽快,说完立刻挂上电话,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铭心连忙找出地图,查看宁静路的位置。
哗,那么远。
铭心不禁踌躇。
教普通话,能收多少酬劳?交通往返费事,来回得花三两个小时,怎么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况且,天又下倾盘大雨,明早也不会放晴。
找了许多懒惰藉口,终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来出门。
果然,天绵绵下两。
她转了两轮公路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阳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这才发觉,宁静路是私家路,整条路的尽头,只有一幢鸽灰色的大宅。
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没有什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是张小姐?”
“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
铭心笑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
铭心答:“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
“你会简笔字?”
“是。”
“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
“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
“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
“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
“啊,”铭心笑,“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纪?”
铭心据实答:“廿二。”
“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
铭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
张女士笑了,“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食。”
“一天教几个小时?”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师相若,六个月后再予调整,你说如何?”
铭心答:“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后就得离职。”
管家很爽快,“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
铭心转头问:“元心也是我学生?”
“是,她是二小姐。”
铭心又问:“我的课室在何处?”
管家沉吟,“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在这里好。”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到底还是年轻,讲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你几时搬来?”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过。”
张管家忽然问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没有负担。”
“对,我顾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铭心好奇问:“我的三个学生呢?”
管家笑答:“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
“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有点担心。
“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
铭心问:“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
管家诧异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
铭心答:“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
“这可说得全中。”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后,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找到工作了?”
铭心点点头。
“是优差吗?”
“过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锦。”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
“其余时间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什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我来教你们讲国语”,“以后,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夏小姐,需要什么,我帮你。”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不敢当,我自己来。”
“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问:“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什么地方?”
鲁妈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
铭心欠欠身,“请说。”
“夏小姐”,鲁妈有点迟疑,“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
铭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
鲁妈又问:“你来教国语?”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
铭心轻轻说:“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着潮流走。”
鲁妈大惑不解,“怎么会变成这样。”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
鲁妈低下头去,“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
铭心一震。
“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语。”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么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要学普通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
铭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
铭心只得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鲁妈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
“你别客气。”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么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后,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什么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你是谁?”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话老师。”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来了。”
“你几时可以上课?”
“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学多一件武艺有什么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对方却很大方,“没关系,你是谁?”
“夏铭心。”
“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喂,全靠你了,噫,你那么年轻,会得教人吗?”
铭心忙不迭说:“会,会,你愿意学,我一定教会你,马上来上课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你肚子不饿?先吃饭再说。”
气都气饱了,没想过要吃饭。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响。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非常好闻。
如此可爱,铭心放心,至少抓到一个学生。
到了厨房,自有女庸端出饭菜。
铭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汤,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胃口奇佳,频频下箸。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眉开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语,皱皱眉说:“中国菜不好吃。”
铭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饭,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
饭后还有水果招待,铭心很少这样享受,只觉饭气上涌,竟想打个小觉,连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们上课去。”
元心说:“好呀。”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可是,像所有聪明人一样,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钟一过,她已坐立不安,顾左右言他,又笑个不停。
片刻电话来了,她跳起来跑出去听。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铭心走过去,躺在上头,双手抱胸前,本来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劳累的她竟睡着了。
这种贵妃榻,上个世纪末在法国,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男士们坐在另一头,方便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HEHORIZONTAL,玉体横陈,即生活无忧。
想到这里,铭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转来,但是无能为力,四肢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似有人俯视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
铭心告诉自己:快快醒转。
接着,她听见有人问她:“我是来上猓的,你可是国语老师?”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糟糕,一惊之下,瞌睡虫立刻赶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蹲在附近凝视她。
铭心此惊非同小可,马上跳起来。
“对不起,我是卓元声,我迟到,累你久等。”
铭心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时多,这一觉睡得太香甜,竟没有人来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无其事地抓紧机会说:“下次不要再迟到,”一背脊汗。
他俩坐到书桌前去。
卓元声高大英俊,最特别之外是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与元心一般,穿牛仔裤白T恤,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装束。
铭心为着节省时间金钱,也一直穿这两个颜色款式的衣服,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成为潮流一份子。
坐下来,攀谈几句,铭心就知道卓元声根本不是来学习,他是有空路过,好奇心驱使,前来看个究竟,闲谈几句。
也罢,先了解学生也是好的。
她问:“为什么学国语?”
“不是我要学,是家父想我们学,且最好速成。”
“他不想你们忘记中华文化。”
卓元声哑然失笑,“不,他时时上京同领导人开会,将来带我们同往,当然希望我们操流利华语。”
铭心又一次愕然。
“告诉我,夏铭心,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动人?”
铭心不动声色,反问:“这幢大宅,又为什么叫做故园?”
不料卓元声早已有答案:“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园。”
原来如此。
“卓夫人正外游?”
卓元声更正:“她已仙游,家母早于五年前故世。”
“对不起。”她对他们了解又多一些。
卓元声忽然正经起来,他说:“丧母之痛甚难克服,其中最伤心的是元华,她彷佛一直没适应下来。”
刹时间铭心连骄傲的大小姐都原谅在内。
卓元声低声说:“你小会明白吧。”
铭心唤口气,“我甚至不记得家母的模样,需看照片才知。”
卓元声意外,“你也是孤儿?”
铭心点头,“最妒忌那种花甲老妇老翁还居然父母双全。”
“我也是!”
两人找到了共通点,相视而笑。
“夏铭心,晚上有个舞会,我想邀请你参加。”
铭心立刻答:“我是老师,不是舞伴。”
元声急忙解释:“我没有恶意。”
“请注意课本。”
卓元声比妹妹还机伶聪明,资质好得少见,铭心相信,就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学生,拼音教一次,立刻记住,活学活用,举一反三,铭心预料他学习二三十个小时后便可以跟他父亲北上开会。
这段时间内卓元声一直用英语会话,铭心问:“你可谙粤话?”
“会几句。”
“说来听听。”
“云吞面、鸡丝翅、清蒸龙虾。”
全是吃的,那倒也好,民以食为天。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写得不好。”
“在大学念什么?”
“电机工程,今年毕业。”
好像也不能怪他,忽然发觉中文有用,家长才急就章叫他们恶补。
没想到卓元声愿意好好上稞。
时间到了,铭心提醒他第二天来上课。
他忽尔用普通话问:“今晚的乐汇怎么样?”
铭心一怔,笑道:“我说过我是来教书的。”
她收拾一下桌子,转头离去。
庸人端点心进她房来。
一看,是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冰柠檬荼。
铭心拿着冰茶到露台去看风景,开始觉得生活不是太坏。
她听到跑车引擎声。
私家路上驶进一辆开蓬小跑车,司机是一美貌少女,华裔,可是染棕发,一下车便叉起腰。
铭心到底年轻,津津有味做起观众来,咦,找谁?有好戏看。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迎出来的正是卓元声。
那少女二话不说,一掌打过去。
说也奇怪,元声明明可以闪开,却没有避,脸上结棍地啪的着了一记。
嗳,铭心马上对他另眼相看,是个真英雄,不与女子撕打!吃亏一点无所谓。
换了次等男性,哪肯这样大方,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
看样子那少女特地驾车到故园,就是为着来赏卓元声这一巴掌。
她办完事立刻驾车离去。
卓元声抬起头,看到露台上的夏铭心。
他耸耸肩,摊摊手,回屋里去。
铭心整个下午都含着笑。
黄昏,她到花园散步。
空气中散发着各式花香,清越无比,使人心喜悦,铭心留恋忘返。
园丁正在打理花圃,听到脚步声诧异地抬起头来,像是想说:这花园罕见人迹,怎么会有稀客?
铭心含笑,“你一定是鲁伯。”
“夏小姐请坐。”
“铭心在石凳上坐下。
她脚下有一堆石头,其中一面磨光,刻着单字:想像、平安、怀念……
原来是一座小小纪念花园。
“打扰你了。”
“夏小姐喜欢什么花?”
“我比较贪婪,一切香花。”
鲁伯微笑,“我给你安排。”
铭心向他道谢,再坐一会,便散步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整理行李。
衣柜里有现成的缎子衣架,每个角落都放着网纱包里乾了的玫瑰花瓣。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却是元心。
她嘻嘻笑,“怎么样,还喜欢我设计的客房吗?”
“太漂亮了。”
元心坐下来,“你见过元声没有?”
“他刚才来上课。”
元心诧异。“是吗,我以为他还未回来。”
“所以,你更加要用功,莫让他占了锋头。”
元心笑不可仰,“铭心你真可爱,居然还用激将法。”
铭心无奈,只得作罢。
“周末同我们出去跳舞。”
“我另有去处。”
元心不服气,“你有什么更好的节目?”
“我参加了一个叫《雪中送炭》的义工计划,每周服务三小时,专帮老年人修理清洁住宅,有时油漆,有时清渠,或是洗刷地板。”
元心瞪着她,“不能置信。”
铭心笑笑,“有些老人行动不便,看到我们十分高兴。”
元心想一想,“我也可以去吗?”
铭心存心调侃,“你要跳舞。”
“不,暂停一次好了。”
门口有人说:“我也去。”
一看,是元声。
铭心既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野餐会,”一口拒绝,“我要休息了。”
他们两兄妹只得离去。
铭心掩上房门。
她彷佛听得小提琴声,感到好奇,走到露台张望,刹那间,琴声又停止了。
是元华练小提琴吗。
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又听见乐声,不这次不是小提琴,而是流行音乐。
有人在草地上开舞会。
铭心张望出去,只见女孩子们都穿着大蓬裙,或蹲或坐,时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的男伴在旁小心侍候。
明天都不用上班吧。
夜凉如水,铭心关上窗户,在陌生的床上继续寻梦,四处为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厨房去吃早餐。
庸人连忙走过来,“夏小姐,我帮你做。”
铭心却说:“我自己来。”
“夏小姐请便。”
她自己煎鸡蛋香肠吃个饱饱。
走进图书室,意外地看见卓元华坐在她的位置上。
元华在翻阅一本婚纱杂志,是快要结婚了吗。
听见脚步声,元华抬起头来。
铭心说:“欢迎来上课。”
元华却冷笑,“这是我的家,不用你欢迎我。”
又讲错了。
“人家每说一句话,你都爱抢白回应吗?”
元华放下杂志,“你太可笑,我不得不提醒你。”
“看得出你不喜欢我。”
元华又一次上下打量夏铭心,“教书找生活,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很辛苦很受气。”
元华冷笑,“可是为了薄酬,又不由得不低头,可是这样?”
铭心看住她笑,不慌不忙地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元华反而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若比牙尖嘴利,自然不及夏铭心,铭心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训练有素。
元华身上仍然是昨晚露天舞会穿的天蓝缎子大篷裙。
铭心轻轻说:“天天晚上不睡,日以作夜,老得快。”
元华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出图书室。
十点钟了。
铭心不认为会有学生来上课,可是意外地,元声探头进来。
“我带你到山后去兜风。”
“铭心立刻说:“请坐,请翻到第三页。”
元声笑眯眯坐下来。
“请跟着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整晚都思念你。”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
“请跟我读: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铭心,你看天气多好,我们——”
“君自故乡来。”
“好好好,”他举手投降,“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被铭心的意志力克服,坐在那里上起课来,不久启发了他的兴趣,与铭心争辩研究读音。
不久,元心也来了,加入队伍,又笑又讲,一室生春。
管家走过,见他们一组三人如此投入,也大为纳罕,啧啧称奇。
只听得元声说:“凡字都卷舌头,那真会抽筋,我决定不卷,省一点。”
元心有心抬杠,“我决定字字都卷。”
铭心摇头,“不可随意,请专心学习,照拼音练习。”
“与我们以前学过的完全不同。”
“怎么百多年都没有一套正规的学习方法。”
铭心说:“嘘。”
“是是是,床前明月光。”
兄妹忽然一齐大笑起来,连铭心也忍不住被他俩无忧性格感染。
管家一直在门外分享欢乐,本来这三兄妹各管各耍乐,碰了面只点头说好吗,没想到会被一个家庭教师拉在一起乖乖学习,她决定向东家报告。
这一堂课直上了个多小时。
“我们下午再来。”意犹未尽。
这时庸人进来说:“海军部找夏小姐。”
元声与元心齐齐问:“海军?”
铭心连忙去听电话。
元心追出来,“海军?”
铭心挂上电话,“我是后备海军中尉,每月受训演习一次,他们通知我下月一号报到。”
元声张大嘴巴。
元心比较直接,“哗,精采,厉害。”
铭心绕着手臂笑,“可是有些人喜欢跳舞。”
卓元声连忙鞠躬,“佩服,佩服。”
“铭心,多讲一点。”元心握紧她的手。
铭心笑,“你也可以参加,我把章程给你。”
元声却说“出去吃饭可好?当作奖励学生。”
元心说:“我也去。”
元声给一个眼色,“我同老师有话说。”
元心抗议:“在家闷死人。”
铭心骇笑,这样大的家,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读书打球游泳看戏,换了是她,一年不出门也不会闷。
她摇摇头,“我有事要做,不去了。”
元声气馁,“唉。”
元心却拍手笑。
片刻有男孩子开了车来,把元心接走。
铭心大惑不解,“明明约了人,又说要同我们出去,人有来了怎么办?”
“叫他等呀。”
铭心瞠目结舌,“等到几时去?”
“无休止那样等。”
“哗。”铭心不置信。
“大厅入口左边有一个小小休息室,里边有两张冷板凳,专门给卓元华及卓元心的追求者坐着等。”
铭心笑得弯腰。
“你不信?带你去看。”
“可以那样刻薄异性吗?”
“为什么不,女孩子能够任意摆布他们的日子,也不过只有那几年,有人愿意等,叫他等她了。”
铭心忽觉凄徨,“之后呢?”
“之后,轮到她等丈夫回家,等子女放学,我见家母一生都在等。”
铭心咳嗽一声,不再言语。
他索性领她参观故园,用脚踏车代步,可以去得较远。
“中尉,这里是鱼池。”
“中尉,那边是工人宿舍。”
“自小路走下去,是一座小小码头,可以扬帆出海,你是海军中尉,一定不怕海。”
“故园由几个人打理?”
“你需间管家,我不清楚。”
“你没有兴趣?”
“我理想家居是一座旧货仓改建的公寓,一个人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铭心点点头。
“你呢?”
铭心答:“园子大大,屋子小小,养两只金色寻回犬,天天自己做面包吃。
“听上去也挺适合我。”
铭心看着他笑,指指脸颊,“还痛吗?”
元声一点也不尴尬,笑而不答。
走到八角凉亭,四围都爬满紫藤,花串长条垂下,香气扑鼻,粉蝶飞舞,宛如仙境。
“进来坐。”
这邀请难以抗拒。
卓元声取下脚踏车后的藤篮,打开来,有冰茶有香槟酒。
铭心笑说:“我喝茶得了。”
这样会编排,还是要吃耳光,真不值。
先入为主,铭心觉得卓元声永远会是她学生、小弟,再谈得来,再亲厚也不会越轨。
他捧出一只盒子打开,一陈奶油香。
铭心惊问,“这是什么?”
“泰拉密沾蛋糕。”
“从未听说过。”
“中尉,泰拉蜜沾是一种意大利乳酪,制成芝士蛋糕,就是它了,来,试一试?”
“会吃胖人吧。”铭心的声音软弱。
元声勺了一羹,“张开嘴。”
“不。”
“怕什么,吃了这顿再说。”
美食已经到了嘴边,铭心的弱点被抓个正着,啊,奶油沾在唇上,铭心贪婪地用舌尖卷入,那甜蜜滑腻的滋味使她垂诞,她轻轻说:“再给我多点。”
真是失态到极点。
“够了够了,”摇手拒绝,“也好,再吃多一口。”就这样,卓元声喂她吃光整块蛋糕。
她长长嘘出一口气。
“谢谢你。”
“真没想到你也节欲。”
“是节食。”铭心更正。
“不,食物能满足人类最原始愿望,是节欲。”
就在这时,元声忽然站起来。
铭心问:“什么事?”
“好似有人,”元声四处探望一下,回转头,“我们走吧。”
“是谁?”
元声笑,“我听错了,也许只是松鼠。”
会是大小姐吗?铭心探望一下,园子里没有陌生,大可以放心。
他俩骑脚踏车回去。
元声说:“许久未试过这样开心的约会了。”
铭心诧异,“这不是约会。”
“当然是约会。”
铭心不想与他争执。“下午可来上课?”
“明早我会来。”
铭心耸耸肩回房休息。
摊开书本,才了觉欠了一本字典。
她想到故园的图书馆去找,问清了在地库,便走下楼去。
地库因精心设计,一排天窗,照得室内十分明亮。
桃木长桌,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子,真皮椅子,在这里读书真可以消磨竟日。
既然来了,看看有无她要的参考书也好。
坐到电脑前,她查起目录来。
这私人图书馆经过专人编辑,井井有条,片刻铭心已找到她要的书本。
可惜元华元声元心都对这些藏书不感兴趣。
另一头有落地长窗可通往花园。
近窗处另有一张桌子,上边摊开一本印象派画册,另有半杯矿泉水。
咦,谁在这里?
铭心不敢造次,不想骚扰别人,悄悄自长窗离去。
下午三时,元声与元心不再出现。
铭心去发掘新的可能。
她去敲元华的房门。
“谁?”
大小姐起来了。
“夏铭心。”
她拉开房门,“是你,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说几句话吗?”
“我告诉过你我不上课。”
铭心说:“我无所谓。”
“真的?”
“已经尽了力拉夫,失败,也不能怪责自己。”
元华想一想,“进来。”
大小姐寝室之内原来包括一个小型会客室。
“这是家母从前住的地方。”
啊,怪不得比元心的寝室考究得多。
沙发上堆着十多件晚装,花团锦簇,有轻纱有缎子,有亮片有流苏,看样子大小姐晚上又要出去,正在挑选跳舞裙子。
他们一家都喜欢跳舞。
元华问:“你说,穿哪一件好?”
铭心看一看那叠彩色缤纷的礼服,据实锐:“我对这个一无所知,不过,你脸容清秀,皮肤白哲,穿件简单的小黑裙,抹多点胭脂,也就艳压全场。”加上家势,应无往不利。
元华怔住,“真的?”
铭心点点头。
她站起来,老话一句:“有空来上课。”
图书室变成她的天地,铭心时时惋惜自己不懂任何一种乐器,否则当可自娱,排解寂寥,其乐无穷,她坐到贵妃榻上读书,耳畔忽然又听到微丝似乐声。
正当凝神,它又停止了。
铭心放下书,走出房间四处探索,两边都没有人,那么,一定是楼上。
二楼只有大小姐在更衣,莫非是三楼。
那是私家地方,闲人不方便上楼,铭心索性走到大门以外,抬头张望。
的确有三楼,那处该是阁楼,尖顶,有两扇圆窗,一个守望台式的露台,铭心可以看到挂着喂蜂鸟的蜜水瓶。
谁,谁住在那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锁门。
夏铭心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
刚低下头,有人叫她。
“看什么?”
元声回来了,笑咪咪看着她。
白衣白裤,长发披肩的他晒过太阳,一脸闪烁的金棕,铭心在心里喝声采:真正英俊。
他又说:“心里一直想着你,所以不愿在外留连。”
铭心哑然失笑。
“中尉,你不相信我?”
“是,”铭心说:“一字也不信,不过,听在耳中,的确受用。”
元声只得笑了,陪铭心回转屋内。
有一个年轻男子听到脚步声自小会客室里走出来嚅嚅地探望。
元声见到他,随口问:“等元华还是等元心。”
那年轻人吃惊,“我等的是王碧燕。”
元声没好气,“这是卓家,王家在怡情路,你完全弄错了。”
天下竟有那么好笑的事:走错路,进错屋,等错人。
元声忍不住说:“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那年轻人怆惶逃出门去。
卓元声与夏铭心笑弯了腰。
管家经过,忍不住问:“什么事那么好笑?自从夏小姐来了之后,一屋欢笑声。”
元声说:“讲得真好。”
铭心看着元声,“来,我同你分析京沪粤方言的奥妙:同样一个虾字,读音就完全不同。”
元声看着她,温柔地说:“你是一只孜孜不倦的可爱小工蜂。”
“你不爱听,算了。”
元声说:“时间也要用来嗅嗅玫瑰花香。”
这时,元华下来了。
她穿一件黑色细带短裙,围一件排穗彩色大丝绒围巾,十分漂亮。”
她诧异地问:“接我的人呢?”
元声有意同她开玩笑,“等得实在累了,走啦。”
谁知元华听不得这句笑话,脸色突然苍白,两手掩住胸口。”
幸亏元心在她身后出现,“姐姐,陈惠麟的车子来了。”
她才瞪了元声一眼,匆匆启门出去。
这是一个毫无自信的女子。
只听得元声问:“元华为何紧张?”
“好像是因陈惠麟的缘故吧。”
“她还同陈在起?”
“彷佛已经解释过了。”
“在杜薇薇家过夜,清晨才离去的照片都被记者拍摄下来刊登在娱乐杂志上,还能解释?”
元心坐在楼梯上,双手托腮,也大惑不解。
元声说:“这种人,甩掉算了。”
“她不舍得。”
元声顿足。
铭心见他们兄妹谈私事,识趣地避开。
近年社会上多了一批小生意人溺爱的千金小姐,自小送到最好名校读至大学毕业,学识修养一等一,可是并不做事,专等嫁人,可惜她们的理想对象都比较喜欢追求女明星。
你看,金钱亦并非万能。
铭心一直在房内看书。
天刚黑透,卓元华就回来了。
开头,铭心并不知道那是她,先听得外边一声巨响,她愕然,连忙放下书走到露台去查探。
只见车房门被一辆跑车撞得凹进一个大洞,元华下了车像疯子似尖叫不已。
庸人纷纷奔出看个究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夏铭心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也跑下楼去。
只见卓元华大吵大闹,分明是受了刺激,又喝多了酒,可幸没有受伤,正手舞足蹈。
她的衣裳褪下,铭心连忙脱去身上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扶她到一边坐下。
元华号啕痛哭起来,软倒在地。
她的男伴呆若木鸡,缓缓自车上走下来,他仿佛受了皮外伤,膝头有血沁出。
说时迟那时快,元声扑了出来揪住这个倒楣的人,吆喝着说:“你把元华怎么了,你说,你说!”
现场乱成一片,不知怎地,铭心在百忙中抬头向阁楼看去,那里,的确亮着灯,可见真有人住。
元心跑出来搂住姐姐,元华仍然哭泣不已。
铭心上前劝说:“先叫司机把这位陈先生送出去看医生,他受了伤。”
元声额上青筋毕露,“你休想走,你非把事情交待了再说。”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把镇定沉着的声音传来:“这种人,与他多说干什么,老钟,把他送出去,以后不准再进卓家。”
铭心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高瘦修长的人影柱着拐杖站在大门处,背着光,看不清楚面孔。
他接着说:“元心,把元华扶上楼去休息,元声,不要生事,各人还不回返屋内?明天一早才收拾残局未迟。”
几句简单指令,已经把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
铭心暗暗佩服。
谁,是谁?
只见元声乖乖放开那陈惠麟,那人如逢大赦,一拐一拐地上车离去。
另一方面,元心把大哭大叫的姐姐带到楼上安抚。
接着,佣人熄了路灯。
而且,那神秘人也忽然失去影迹。
刹时间一切恢复静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撞毁的跑车仍然卡在车门上,证明刚才的骚乱的确不是梦。
元声伸手叫她:“铭心,回屋里来。”
她微笑,“我不怕黑。”
“有狼。”
铭心笑不可仰。
“还有吸血蝙蝠。”
铭心举起手,“好好,我进屋来。”
元声斟一杯酒给她,“我大哥说,谢谢你帮忙。”
铭心愣住,“你大哥?”
“是,刚才那人,是我大哥元宗。”
铭心冲口而出:“他住三楼,弹小提琴,爱到图书馆,可是这样?”
“你已经见过他?”
铭心摇摇头,喝一口拔兰地,“刚才第一次见。”
元声吁出一口气,“若不是你喝止,我会打死那陈某。”
“不值得,”铭心轻轻说:“他要走,让他走。”
“你已猜到真相。”
铭心不出声。
“元华很想结婚,那陈惠麟故意刁难,今日,他提出分手。
铭心为之恻,耳边隐约还听见元华哭泣的声音。
“大家休息吧。”
今夜肯定特别长。
回到房内,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大瓶玉簪,呵,是老好鲁妈送来的。
铭心跳上床,嘭一声落到床褥里,闭上眼睛。
整夜听见有人器,一时不知是谁,铭心不爱哭,因没有哭的对象,她遇到不如意事只会默默发闷,睡了又睡,静待情绪好转。
天蒙蒙亮了。
雀鸟成群飞出来叽叽喳喳报晓。
她探头出去一看,破车已被拖走,好高的办事效率。
铭心梳洗完毕,到厨房做早餐,碰见鲁妈。
她道谢:“我看到玉簪了。”
鲁妈只是微笑,“你欢喜就好。”
铭心觉得老人好像还有话说。
“夏小姐,那人追求大小姐的时候,整日在会客室等,忽然不来了,接着又要分手,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会有报应吗?”
这种问题,应该不好答,可是不知怎地,鲁妈问得直接,铭心也答得爽快,她说:“会的,会有报应。”
鲁妈颔首,“有种现世报,今生今世可以看得到。”
深深叹口气,她悄悄走开。
铭心满以为今日不会有人上课。、可是,第一个进来的是脸色苍白的元华。
铭心大感意外,脸上一点也不露出来,“请坐。”
元华轻轻坐下来,她人如影子,虚浮得似无实质。
半晌,她忽然问:“以后,找怎么办?”
铭心亦有现成的答案:“照样效卓元华小姐,该读书、做事、跳舞、随你喜欢。”
元华木着一张面孔,“要做到几时去?”
铭心暗暗吃惊。
她忽然笑了,“生为卓元华,死为卓元华,昨夜,我梦见母亲,童年的我紧紧拥抱她膝头。”
铭心知道,听她倾诉,已经是最大帮忙。
元华用标准国语说:“昨夜,亏得有你外套遮丑。”
铭心扬起一条眉,“怪不得你不来上课。”
元华说:“父亲忘了,几年前他已经找人教过我们。”
铭心点点头。
“父亲很少见我们。”
元华站起来走出图书室。
不久又轮到元心走进来。
她问铭心:“昨晚你有没有睡?”
铭心说有。
“我整晚都哭,”元心没精打采,“希望妈妈还在生。”
铭心当然明白,“失去母亲是天底下最令人沮丧的事。”
元心用手揉一揉面孔,“让我们好好上课。”
分一分心也是好的,铭心专心授课。
教元心这样的学生是种享受,她举一反三聪明伶俐,进度如行云流水。
“暑假过后,升哪家大学?”
“布朗,英国文学。”
铭心点点头,是,那种学位确是为卓元心这样的女孩子所设。
上完课,元心摊开报纸,让铭心看。
铭心好奇,那是一版经济要闻,头条这样说:“环亚华美十三亿拯救大明”,原为竞争对手的泰亚华美企业,昨宣达成联合协议,共同合作拯救已停牌近一年半的大明机构……
元心轻轻说:“家父是环亚主席卓世光。”
原来如此。
“要看报才知他近况。”
铭心又点点头。
“大哥本来帮他办事,后来,生了病,才与我们同住。”
铭心抬起头来。
病,什么病?她不想在这个大孩子口中套话,要问,大可问卓元宗本人。
元心叹口气,“有没有吓倒你?你看我们这一家人。”
铭心温柔地说:“谁家没有一点烦恼事。”
“铭心,你真好。”
元声靠在门口,“中尉,出去吃顿饭如何?”
“元心,你也一起去。”
元心伸个懒腰,“我约了甘德奇。”
铭心收拾一下桌子,与元声离去。
元声建议:“不如出海到船上吃午餐。”
铭心答:“下午我有事。”
“又帮老人屋刷漆?”
“猜中,这次是帮老人织毛线被。”
“铭心,你的工余活动无奇不有。”
“你也可以来参加。”
“我,做针织?”
“为什么不,我的义工学生有男有女,每人捐一小时,织成四乘四寸小方块,由我缝成毯子,送到老人院。”
元声抵死不从,“我情愿捐钱。”
“捐钱也欢迎。”
他与她吃法国菜。
铭心说:“家里菜式更佳。”
“家里气氛沉闷:一个病人,一个失恋,一个少不更事……我情愿出来吃。”
“我不觉得。”
“你个性似阳光。”
铭心忽然感动,“你为人热清。”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什么吸引我,你的生命力,铭心,以及你的燃烧力。”
铭心笑,“不是我的大眼睛吗?”
元声假装刚刚发现,“呵对,你的确有双漂亮的眼睛。”
他送她到社区中心。
“稍后来接你。”
“我自己会回故园。”
元声温柔地说:“顺路。”
一小时后他回转来,看见铭心蹲在那里听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发牢骚。
许久许久,她才发觉他站在门口,于是安慰老太太几句,总结谈话。
她笑着朝他走来。
元声低声说:“你这种奇女侠,总不见你累。”
“我吃得多。”
“善待老人,是否想起母亲?”
铭心这样答:“我的女儿也会老,希望将来也有人愿意听她倾诉。”
“哗,突然将时间空间推前百年。”
铭心笑,“幸亏你听得懂。”
元声看着她,“我还算聪明。”
“让我们回故园去。”
“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我得准备一下,明早要往海军报到。”
元声气馁,只得一起回家。
元心先跑出来,“铭心,请帮我拉一拉背后拉链。”
铭心一看,“裙子好似太窄了。”
“不怕,我吸王口气,你立刻拉上。”
铭心狠狠地扯着拉链拉上。
元心摆摆手,又匆匆赶下一档约会去了。
元声音着妹妹的背影,遗憾地说:“要多无聊就多无聊。”
铭心不以为然,“为什么不,我要是有条件,我也趁少年时天天出去玩。”
元声笑:“没想到你这样谅解。”
铭心回到房内把制服取出来熨好。
第二天晨曦就要出发,那夜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忽然惊醒。
铭心只觉得混身寒毛竖起,有人在她床前!她忘记锁门。
糟糕,这人是谁?
她霍一声坐起来。
那人说话了:“对不起,铭心,吵醒了你。”
铭心松口气“元声,怎么是你?”
他的声音极之紧张,“大哥叫我来请你,快随我来。”
“什么事?”
“元华坐在二楼檐蓬上要往下跳。”
铭心一声不响套上长裤衬衫立刻跟着元声走。
“从大哥房间出去最方便。”
卓元宗的房间并没有开灯,铭心看到一个黑影坐在一角。
危急间谁还有心思去打量布置陈设,铭心问:“元华在哪里?”
元声嘘一声,指指小露台上端。
铭心看到两条光致的小腿不住晃动,最诡异的是,元华还穿着血红色的高跟拖鞋。
三十多尺高,摔下去,非死也伤。
铭心立刻说:“快点报警。”
元声答:“已经请示过父亲,决不可以召警。”
铭心大奇,“救命要紧。”
“这件事若果张扬出去,卓元华从此得了一个疯女的别名,她还有什么前途。”
这时,坐在一角的卓元宗说:“夏小姐,劳驾你劝她下来。”
铭心背脊全是冷汗,她还在迟疑,坐在屋檐上的元华忽然把腿一摇,一双拖鞋的溜溜往下坠,噗地一声,打破了深夜寂静。
铭心只得硬着头皮上。
她轻轻走出露台,站在栏杆旁,装作是看风景的样子。
自三楼小露台看出去,真似可以看到太平洋另一端。
她假装自言自语:“今夏特别热,不知有多少蜂鸟前来喝蜜水。”
铭心肯定元华可以看到她及听到她。
她微微仰起头来,看到元华全身。
大小姐已换上睡衣,神情并不激动,只是有点迷糊,正也看着夏铭心,微笑。
铭心自顾自说下去:“蜜水瓶子要常常洗,蜜水变坏,会毒死蜂鸟,届时,爱它反而变成害它,你说是不是。”
然后她抬起头,“咦,元华,你怎么在这里?”
元华朝她点点头。
铭心轻声问:“要不要下来谈天?”
元华摇摇头。
“你是怎么上去的?”
大小姐不出声。
铭心不徐不疾地说:“太任性了,也不想想母亲知道了,会如何伤心。”
元华忽然垂头落泪。
“兄妹都很爱你,也不想想他们。”
元华肯定是服过药,坐在那么零丁的地方而不知害怕。
“来,慢慢滑下来,元声与我会接住你。”
元声锾缓走出来。
元华终于讲话,声音颤抖而飘忽,“别告诉父亲。”
“他不用知道。”
元声伸出双手。
这时元华却又不敢动弹了,四肢如落叶般抖动。
铭心说:“我到屋檐去帮她。”
“屋后有铁梯。”
好一个夏铭心,受过军训,三楼高哪里难得例她,灵猴似爬到元华身边。
她紧紧搂住元华,“不怕,不怕”,然后握着她双臂,缓缓把她放下小露台,元声两手铁钳般抓牢她双腿,安全了。
铭心松一口气。
元华需看心理医生,否则像她这样勇于尝试,终有一天会得成功。
铭心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刚想下来,听见有人焦急地问:“你还在上面干什么?”
“是元声?”
“我是卓元宗。”
“啊,我马上走。”
“夏小姐。”他叫住她。
“是?”
“谢谢你。”
“不客气。”
铭心爬下楼,元声在地下等她。
“你看你,擦破了手心。”
铭心只管问:“元华怎么样?”
“已经叫了医生来看她。”
“元心呢?”
元声没好气,“还未回来。”
铭心回房去,发觉天已经亮了。
她换上制服出发。
元声驾吉普车送她,看到她神气的样子不禁喝一声采。
那日不过是一般操练,碰巧电视台派记者访问,当值同僚分别向记者讲解了一些事实。
铭心觉得她特别疲倦,精神不够集中,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她自己认为失水准。
偷偷年轻男记者对漂亮华裔海军中尉发生极大兴趣,钉住问个不休。
“理论上说,遇到战争,你也需奉召出征?”
“是什么促使你从军?”
“军中有否重男轻女现象?”
“你与花木兰有否相似之处?”
累坏了夏铭心。
到最后,他还留下了名片,“有空喝杯咖啡。”
铭心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明星要打骂记者。
八小时后收队,铭心松下一口气。
乘卡车回故园,铭心在座位上盹着,忽然听到尖叫声,呵,是卓元华,铭心没抓紧她,她自屋顶滑下,一朵残花似掉落地上,鲜血溅出。
铭心悸怖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说,“到了。”
铭心连忙道谢,跳下车子。
佣人殷勤地开门给她,大概已经听到昨夜的事,态度不一样。
管家迎出来,低声说:“元华憩睡,没事了。”
铭心一边颔首一边揉眼睛,走到楼上,脱下靴子,本来想去同元声说几句话,可是,看到床褥,说不出眷恋,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脸朝下,很快失去知觉。
半明半灭间也略觉遗憾,有许多事来不及做,醒来再算吧,醒不来,也只好算数了。
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铭心没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夏小姐。”那人等半晌,不见回音,门虚掩着,他很自然可以看到她和衣倒在床上,已经熟睡,靴子可爱地八字撇在地下。
啊,累到极点,像个孩子似昏睡过去。
他轻轻离去。
接着,卓元声来了,他可没有那样客气,一边叫一边推门进去:“铭心,铭心。”
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避忌,索性坐在床沿,凝视她晒红了的脸颊。
他鼻端嗅到盐香,抑或,那是汗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他同她说起国语来,“好好一个女孩子,当兵去,弄得似难民般回来。”
说得虽然不好,却不难听得懂,原来他也会说一两句,来上课不外是为着接近夏铭心。
见她的手落在床边,他替她扶好。
“稍后见你。”
他轻吻她的手指尖。
夏铭心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继续寻她的好梦。
卓元声走过书房,听见有人叫他:“元声你过来一下。”
“是,大哥。”
他走进书房坐下。
“我与父亲谈过。”
“他怎么说?”
“叫元华回到他身边去。”
元声急了,“元华已经饱受刺效,不如留下她在这里休养。”
“我也这么劝说。”
“父亲有无接受你意见?”
“你不认识他吗?”
元声顿足。
“元华后日起程。”
“元华在高压下更加难以痊愈。”
“还有,父亲建议斛雇夏小姐。”
“什么?”
“给一个外人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人家来了一个月不到。”元声抗议。
“我们会补偿她。”
元声赌气,“你自己同她说。”
书房内静寂良久。
元声问:“还有其他事吗?”
“父亲叫你注意花费。”
元声嘿声冷笑起来,“这是做卓家子唯一乐趣,若果他连这点也不想施舍,那么,我索性离家出走好了。”
他头也不回离开书房。
第一天一早,铭心在图书室等她的学生。
有人轻敲门。
她抬起头来,一时没把那瘦削的面孔认出来,但随即看到了他的拐杖,啊,是卓元宗。
铭心站起来。
他也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她:毛毛鬓角,头发仿佛天然鬈曲,小小圆面孔上一双宝光灿烂的大眼睛,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有异于一般庸脂俗粉。
她那和煦的笑容直似清晨第一丝阳光,相信这是元声来上课的原因。
“你好,请坐。”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活泼。
他轻轻坐下来,本来要同她说辞退的事,补偿支票也已经写好放在口袋里,但是忽然开不了口。
为什么要叫她走呢,她是故园内难得的一股清新气流。
他也贪图她的笑语声。
卓元宗改变了主意。
忽然听得夏铭心问他:“你也来上课?”
“我想学成语故事。”
铭心略觉意外,“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会说会听,略看得懂报纸头条。”
“同元声一样。”
“是吗!”他微笑,“元声那样说?”
背后传来元声懒洋洋声音:“闲谈莫说人非。”
大家都笑了。
卓元宗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藉故离去。
铭心看着地的背影,他明显带病,可是人家不说,她不会问。
元声有点紧张,“他同你讲什么?”
“才说一两句话,你就来了。”
元声放下心来,他把脸趋近铭心,“中尉,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
“我下月升上尉。”
铭心刚想调侃他目光浅窄,看到门外人影一闪。
卓元华站门外踌躇,旁边还有元心。
图书室里忽然挤满了人。
元声先开口:“元华,你不想回去就不要走,已经成年,海阔天空,大可自主。”
咦,是家庭会议吗,铭心不便插口。
元华却没有反抗的意思。
“咄,大不了脱离家庭。”
元华终于说:“我自愿回去。”
“这样一来,你更加没有自由。”
元华苦笑:“也许我需要的不是自由。”
元声握住她的手,“先争取自由,你才会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元华看着大弟,“我害怕。”
“怕什么?”
铭心也想听。
元华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一样,“外边,天那么高,地那么大,我没有收入,我不僮煮饭收拾……”
铭心发岂,卓元华拥有一切,却欠缺勇气。
元声犹自劝大姐:“你看夏铭心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也可以。”
“她——”元华的口气像是把夏铭心当另外一种生物。
铭心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管家进来说:“元华,你来看,还需要收拾什么。”
元心陪姐姐到楼上去。
元声惆怅,“大姐实在太懦弱。”
铭心仍然不置可否。
元声责备:“上尉,你应该拔刀相助。”
“回家休养也是好的。”
“你知道什么,”回去等于禁足。”
“你不是一直反对元心竟夜不归吗。”
“元华不同,自从母亲去世后她一直精神恍惚,治疗过一个时期。”
铭心明白了。
“你呢,”他转过头来,“你可为生活担心?”
“任何人都会感到压力,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读书有奖学金,毕业后找工作。”
“你不怕跌倒?”
“怕!多痛多丑,可是有什么办法,只得跌倒爬起。”
“讲得好。”
听到这番话的还有卓元宗,他刚刚经过门口。
下午,元声出去办事,铭心走到花园,看到他用水彩写生。
刚想退下,元宗却说:“愿意做模特儿吗?”
“我?”
“是,请坐到石凳上,半侧着身便好。”
铭心索性背着他。
她说故事:“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悬挂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镜框脏了,她除下拭抹玻璃,谁知镜框底面跌开,她发觉底层三夹板朝里一面是张油画,画很丑,她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鉴定。”
连卓元宗都好奇了,“是一幅名画?”
“是,是一幅值五十万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劳而获。”
“真值得庆幸。”
铭心忽然提醒他,“今晨,你彷佛有话要对我说。”
“我已经说了。”
铭心问:“不是要解雇我吧。”
卓元宗不动声色,这个女子冰雪聪敏。
他只答:“你太多心了。”
“我并非一个多嘴多事的人。”
“看得出来。”
片刻,铭心觉得肩膀有点僵硬,她问:“可以动吗?”
“画好了,请你指教。”
铭心过去看,只见蓝色调子水彩画内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围嫣红姹紫,可是画中人却无限寂寥。
铭心吃惊,真没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该刹那心绪。
“怎么样?”
铭心不语。
“下次,希望可以画你的正面。”
“你也弹小提琴?”
他意外,“噫,我关在储物室内密练也被你听见。”
铭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内。
鲁妈正在插花。
她说:“大小姐要回去了。”
铭心点点头。
“元华自幼聪明,所以多烦恼。”
铭心不出声。
鲁玛说下去:“似我这种粗人,只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来顺受,哪里有想过对抗。”
铭心坐下来,用手托着腮,“鲁妈你说得对,家母辞世,我自幼觉得悲伤天经地义,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挂念。”
鲁妈大奇,“夏小姐你是读书人,居然也听天由命。”
铭心回忆说:“那时受亲友歧视欺侮,亦当世情原应如此,并没有特别难过。”
“现在呢?”
“都没有来往,更加没有生气机会。”
鲁妈忽然明白了,“你这叫做豁达。”
铭心感慨,“谁知道,也许因为笨。”
元心在身后问:“穷人是否特别受气?”
铭心笑,“你问这个干什么?”
鲁妈也说:“你永远不会知道。”
元心坐下来,边吃冰淇淋边说:“人一穷就会吃苦。”
铭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鲁妈已经捧着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问:“下一站,你是否到别家去教书?”
铭心忍不住调侃她,“我们穷人心思都特别慎密,家教不过是临时工,我已正式申请了优差,不过趁空档来你家过渡,你不用替我担心。”
元心只说:“噢。”她也听出厦铭心正讽刺她。
铭心说:“快来上课,还等什么。”
接着一个星期内,元华走了,元声牢骚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夏铭心都教会元心讲普通会话。
“你好吗,天气还不错”,“你气色好极了,我们有空一起喝茶”,“立法会的气分紧张,你怎么看”,“功课太忙,我没空打球”……
每日傍晚,铭心有不可抑止的冲动,要走到花园去看卓元宗写生。
她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把你的事全告诉我。”
像小朋友彼此结交一样:“你几岁,在什么地方读书,最喜欢吃什么,爱玩哪种游戏,看什么性质的书,最好的朋友是谁?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种难以形容的羞涩,嚅嚅开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便说:“请过来喝杯碧螺春。”
也不是每次都灵光,有一次老鲁尴尬地在他身后答:“是我。”
终于铭心在荷花池边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说:“这种茶叶听是听说过啦,喝还是第一次,味道那么淡,我贯喝加糖加牛乳的红茶。”
卓元宗说:“医生嘱我喝绿茶。”
“这荼以前叫吓煞人!少女采茶!放在胸前布袋里,香气浓郁,蒸发出来,薰量了采茶女,吓坏人,故名,后来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说:这么好的茶,该叫碧螺春。”
卓元宗意外,“竟有这个掌故。”
铭心大笑,“你瞧我们这代华人,喝茶的不知故事,听过故事的没尝过茶。”
元宗感喟:“所以家父不肯离开老家。”
“他是那种早餐要吃烧饼油条的人?”
“手磨豆浆。”
“啧啧啧。”
“我知道你的意思。”
卓元宗并不孤僻,也不难接近。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元声缓步走出来。
“哎呀,”铭心看到,“你把头发剪了。”
他大哥十分诧异,“为着长发,不知与父亲吵多少次,到最后避而不见,这回又是什么事?”
剪了陆军装的元声摸摸后颈,不说什么。
“打算回父亲处?”
他跳起来,“绝不!”
铭心笑了。
真与他们兄弟混熟了。
平顶头的元声俊朗活泼,可是,比从前少了一份不羁,年轻女性,最欣赏他那份不驯。
元声说:“那么高兴,也不叫我。”
“请坐,”他大哥说:“现在加入也不迟。”
“大哥,把元心也叫来,我们去露营。”
元宗迟疑,“我──”“夏老师,鼓励他,成日困在大宅里干什么,我们出去玩。”
铭心问,“到哪里?”
“离开故园这几亩地,呼吸自由空气。”
铭心看着卓元宗,只见他微笑说:“到什么地方去找元心。”
话还没说完,有人哈哈笑,拍着手出来,“人这么齐,怎可漏了我。”
元声感慨,“元华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头。”
元心问:“夏老师可以代替元华。”
铭心连忙说:“不敢当。”
“铭心,快去收拾替换的衣物,半小时后出发。”
“去何处?”
元声笑问:“你可信任我?”
铭心也笑,“不十分。”
卓元宗这时也忽然问同一问题:“你可信任我?”
“信。”
元声气馁。
元心又大力鼓掌,“二哥自取其辱。”
铭心说:“我的职责是教授国语。”
元宗立刻回答:“在营地也可以教。”
铭心到底年轻,谁不爱玩呢,受过军训的她对露营并不陌生。
元声笑说:“还不去收拾衣物?”
约好三十分钟后在大门口等。
铭心一下子就准备好,元心过来征求她意见,铭心看见她穿小背心,超短裤,吓一大跳。
“有蚊子呢,别穿得那样暴露。”
“不要紧,我有药水。”
“元心,香水会吸引各种昆虫。”
“唏,你放心。”
铭心见她不接受批评,只得笑笑作罢,并且多收拾几套衣裳准备必要时借给她。
下得楼来,看见卓元声开着一辆悍马军用吉普车驶近,上边载着一大堆应用物品。
管家急忙出来叫他:“元声,去哪里?”
元声笑答:“露营,三天不见我们回来,通知警方来救。”
管家气结,“元声,卓先生若要找你,叫我怎么回答?”
元声不悦,“你别老提他来压我。”
忽然有人来搭救他,“叫他同我说好了。”原来是元宗。
管家顿足,“夏老师,你也跟他们闹?”
铭心有点迟疑。
谁知元声一把将她拉上车,并且说:“这全是夏老师的主意。”
他一扭驾驶盘,大吉普车飞驰出去。
卓家三兄弟妹忽然大笑起来,铭心真没想到他们会为这样小事高兴成那样子。
元声的大型吉普车什么地方都去得,他往山上驶,终于找到险峻山腰处一块小小平地。
“就这里了。”
铭心下车一看,不禁喝彩,悬崖一道瀑布挂下,犹如新娘头纱,水落在一个潭中,溅起珠雾,半道彩虹,大家都看得呆了。
元声说:“来,扎营。”
铭心当然拿手,元声工具齐备,不消一会儿,两只圆拱型帐蓬已经搭好,睡袋也拿出来。
这时,元宗已煮好咖啡,正写生呢。
铭心走过去,站在他背后。
他转过头来,示意铭心坐下,铭心见有一张小小摺凳,便坐在他身边喝咖啡。
他轻轻说:“叫人心旷神怡。”
“累吗?”
“还好。”
“能够在这里写生也算是一种缘份。”
“说得好极了。”
“元声说你本来从商,后来才习画。”
元宗微笑。
“我说得不对吗?”
“卓家子女哪里有正职,全部业余,兴之所至,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始终不成气候。”
铭心连忙说:“元声元心尚未定性。”
话还没说完,已经听见元心大叫:“铭心铭心,救救我。”
铭心立刻说.“我去看看。”
元心都哭了,原来大腿上一溜紫色小泡,不知是哪种毒虫所针,痛痒难当,越抓越肿。
铭心连忙取出救护箱替她敷药,接着让她换上宽松上衣长裤,给她一杯宁神的甘菊茶。
元声在帐蓬外看见,笑笑说:“没有铭心怎么办。”
铭心嘘一声。
元声却不放过小妹,“要不要回市区看医生?”
元心扑过去打他,两人纠缠成堆,在地下打滚,忽然之间帐蓬倒蹋,压在二人身上。
铭心笑得落泪。
元宗放下了笔也来旁观。
铭心再次把帐蓬扶直。
元声说:“铭心什么都行,允文允武。”
铭心自谦,“不过是个女泰山。”
“肚子饿了。”元心嚷。
铭心说:“我来做三文治。”
“我有鸡,烤香吃。”
铭心把元声领到小径入口处,指看一个路牌。
“小心野生动物出没,包括棕熊、山猫、獐、鹿等。”
“烤肉香味会招引它们。”
“连它们也烤来吃。”
“听听这是什么话。”
“铭心,难得大哥那么高兴,你负责做甜品。”
“什么?”
“快来。”
元心在看一部小小电视,一边还有无线通讯设备,这家人。
铭心唯一的工具是一只铁皮箱,她却把蛋糕在野火上烤得香味四溢。
元心大喊:“这真过瘾。”
元声叫:“潭水里有鲑鱼。”
四个人饱餐一顿,铭心把吃剩的食物埋进土里。
元心取出纸牌玩游戏。
“谁带来一副吉卜赛算命牌?”
元心说:“我。”
“你想买什么?”
“我的前途。”
铭心连忙说:“这个不好玩,你一定前程似锦。”
元心说:“我想算一算大哥的将来。”
铭心见劝阻无效,只得无奈地摊摊手。
元声问:“铭心,你害怕什么?”
铭心答:“算出来结果欠佳,情绪难免受影响。”
元心笑,“没想到铭心也有顾忌。”
她照元宗的出生年月日发出五张牌,数了点数,打开本小书,查预言。
“葵花共十一点,你会逢凶化吉,哎呀,大哥,你看多好,红心三点,主遇知己,加一起黑色十点,红色十二点,寓言是镜花水月。”
铭心笑,“谁听得懂。”
元宗说:“游戏而已,别太认真。”
“让我算自己。”
元声却说:“大哥,你累了,我陪你先休息。”
他们走到另一个帐蓬去。
夜幕降临,天边第一颗星升起。
元心问:“那是什么星?”
“老好北斗星。”
“我还以为是直升飞机。”
“牌上命理怎么说?”
她算了一算,“情如千叶桃花,华而不实。”
铭心忍不住笑。
“你把出生年月日给我,我也替你算一算。”
铭心说了出来。
“嗯,点子那么少,奇怪,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廿一点。”
“早知到赌场去赢一铺。”
“铭心,这里说,叫你一生刻骨铭心的人,不能与你长相厮守。”
铭心不以为意,“你问十个人,十个人的感情道路都如此,哪有顺风顺水的事。”
“看得开就没有问题。”
铭心把双臂枕在颈下,“我们也休息吧。”
“多浪漫,幕天席地,看星星,听瀑布。”
铭心说:“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其实全属免费。”
元心笑着给她接上去:“至于其他,可用钱买。”
元心也很有一套,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小孩子。
野火自动熄灭,她俩走入帐幕,各自钻进小小睡袋。
不久,她们已经睡熟。
是一阵悉率的声音唤醒夏铭心,她十分醒觉,张开双眼,并没有立即起身。
有动物正在吃食物的渣滓,隔着帐蓬可以看到幢幢影子,它们正在翻土。
铭心沉住气,刚想叫元心,已听见她轻轻说:“狗。”
铭心压低声音,“不,不是狗。”
“是什么?”
铭心叹口气,“狼。”
元心倒抽一口冷气,“我们该怎么办?”
“缓缓起来,自帐幕另一边出去,速速躲进车厢中。”
“铭心,我怕。”
她都快哭了。
怕得有理。
铭心不动声色,“来,用手帕蒙住脸。”
“为什么?”
“稍后才同你解释。”
铭心手中握紧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掀开另一边帐慕,拖着元心,窜了出去。
吉普车不过在十多公尺以外,十多秒可以走到,可是在该利那,短短距离彷佛有千里远,元心几乎摔跤。
说时迟那时快,车门被推开,“快,快!”
原来元声两兄弟早已躲在车上。
铭心舍己为人,急急大力把元心推上车。
来不及了,野狼已经无声无息掩至,绿油油的眼珠,胡胡声,咧着嘴,露出白森森尖牙,作势欲扑。
铭心一扬手,她那罐东西派到用场一按钮,一阵雾喷出,空气中充满辛辣味,原来那是一罐胡椒喷雾。
狼嗅到,反应比人类大十倍,立刻不敢扑前,夏铭心趁这个机会,闪入吉普车中。
元声大力拉上门。
铭心一额冷汗,松出一口气。
“好家伙,铭心,原来你早有准备。”
“不,原本用来应付人狼。”
元心惊魂甫定,笑说:“铭心真有办法。”
她拉下蒙脸手帕,可是也被胡椒雾刺激得落泪。
铭心问他们兄弟,“你们一早就听见狼来了?”
“是,趁它们忙着觅食,我们急急躲往车中。”
元心不忿,“不必理我们?”
元声说:“我刚预备下车救你们。”
元宗证明:“这是真的,他得先照顾我。”
元心哼了一声。
被击退的狼一共三只,不甘心地又慢慢围上来。
元心战栗,“呵,恐怖。”她躲在大哥怀中。
元声与铭心对望一眼,忽然之间,忍不住大笑起来,元宗与元心接着也笑。
元声说:“这真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
元宗很冷静的说:“不可能还有比这更快乐的时间了。”
元心答:“我完全赞成。”
铭心说:“那么,向骑警报告求救吧。”
“狼不会自动走开?”
“还是求救安全些。”
“对,怕只怕再走出七只棕熊来。”
他用车内无线电话求救。
骑警听过他们的情况,“若无特别紧急情况,勿在深夜黑暗中驾驶,静候黎明。”
“你们会否来保护我们?”
“我们人手短缺,你们并无危险,放心在车上睡一觉吧。”
他们四人又再一次轰然大笑。
元心第一个睡着,大家把毯子让给她用。
铭心说:“人类不敌野生动物。”
“也得学习敬畏大自然。”
元宗低声说:“更是时间大神的奴隶。”
元声加一句,“更深深受命运控制。”
铭心无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元声答:“苦中作乐。”
天渐渐亮了,狼也逐一散去。
这时,有骑警前来探视,“你们没事吗?”
他们道谢。
“拔营离去吧,上星期有人被熊围住脱不了身,森林那一头连渡假村,把它们赶到这边来。”
“是,我们立刻走。”
“切勿掉以轻心,受到袭击,有生命危险。”
收拾完毕,他们匆匆离去。
吉普车身上到处有狼的泥足迹,唏,好不危险。
在车中,他们不停笑谈,终于,元心首先吃不消,累极入睡。
铭心与元声会在前座,元声笑说:“铭心,你若疲倦,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铭心不以为然,轻轻说:“一个女子的头,最好永远搁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卓元宗暗暗佩服。
元声却笑答:“那多辛苦。”
“一个脖子一个头,怎么会辛苦。”
“夏铭心你天赋异禀。”
铭心摸摸自己的颈项,“是,硬颈。”
饶是如此,到了故园,腿都软了。
四个人蓬头垢面,混身泥污,像遇到什么灾劫回来似,元声一声不响到厨房开了香槟就喝个饱,元心扑进浴室洗刷,元宗比较镇静,与管家说了几句话。
铭心刚想回房,被卓元宗叫住。
“我想向你道谢。”
铭心连忙说:“我没做什么。”
“多谢你给我段好时光。”
铭心动口而出:“我也是。”
“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铭心微笑,“我也是。”
卓元宗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夏铭心已经返回房内。
管家叫住他:“卓先生有话同你讲。”
元宗连忙到书房去。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语气从来没有开心过。
“旅行。”
“身体可吃得消。”
“没问题。”
“医生怎么说?”
“可以做有限度活动。”
那威严的声音忽然怯了一怯,“最近生意上有阻滞。”
“父亲,”卓元宗试探,“或许,也是收手的时候了。”
卓氏却像是听到世上最怪诞的假设一样,“什么?”
“父亲或者可以考虑退休。”
“退休?”
“正是。”
“不不不,这仍是赚钱的好时候。”
“可是父亲你已拥有一辈子花不尽的财产。”
卓氏笑了,“仍不算国际级首富。”
卓元宗困惑,“要那么多财富做什么?”
“对一个苦出身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是贫穷:受人欺压排挤白眼,皆因贫贱。”
“可是现在你已远离穷根。”
“你还是不明白,那种困苦的感觉仍然似梦魇似纠缠不去,鞭策我向前。”
卓元宗摇头,“至今仍然如此?”
“是。”
“恐怕是权欲的引诱吧。”
卓氏大大不悦,“你先治好身体,再谈其他。”
元宗不再接口。
“医生处一有好消息,马上通知我。”
“是,父亲。”
卓氏的声音中断。
元宗松了一口气。
元声捧着香槟瓶子进来坐下。
“父亲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元宗温和的说:“还不去淋浴。”
元声耸耸肩离去。
那天晚上,铭心在图书馆看报纸,元声进来与她聊天。
铭心问:“元心呢?”
“睡觉,一边自噩梦中喊出来,狼!狼!”
“别取笑她。”
元声说:“不要担心,一下子就好,立刻换上最夺目的缎裙出去跳舞,漂亮女子全没有良心。”
铭心笑。
“你是例外。”
“多谢。”
“夏铭心,两兄弟爱上同一女子,该怎么办?”
铭心一怔,缓缓说:“我又不是爱情问题信箱主持人,我怎么知道。”
“弟弟应否成全兄长?”
铭心无言。
“抑或,哥哥自愿退出。”
铭心这时轻轻答:“或许只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
“不,天气不太坏。”
“那么,是有人恶作剧。”
“他们兄弟十分友爱,不会无端生事。”
铭心坚持,“我没有答案。”
“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欢哪一个。”
铭心不出声。
“可能,她嫌兄弟俩都太过懦弱。”
夏铭心吃一惊。
“那样刚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强壮的男伴。”
铭心仍然不说话。
元声叹口气,喝尽了手中的香槟。
“你喝多了。”
“我这就去开第二瓶。”
铭心温言道:“这样唱下去,你永远离不了这个家。”
“你太低估我。”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元声,累的时候别多说话。”
他把额角顶在铭心额角。
“是,我醉了。”
他转身离去。
铭心继续看报纸,行行小字浮起来,忽然全看不入眼。
“元声说什么?”
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宗在她身边。
她微笑,“没什么。”
元宗怜惜地说:“他这个人就喜欢意气用事。”
“你呢?”
“我欠缺他的勇气。”
“世上约莫有两类男子,一类永远不说我爱你这种字眼,另一种逢人都说我爱你。”
元宗讶异地笑,“是吗,可以将男性如此分类吗,自何处学来?”
夏铭心眯眯笑,“我喜阅爱情小说,都是小书上说的。”
“这些书会否误人子弟?”
“至误终身的是错爱。”
“你误会了元声,他是那种一生不会说一次我爱你的人。”
“是吗。”铭心错愕。
“叫许多女孩子心碎。”
“这我相信。”
“他一直洋洋自得,直至今日。”
嗯。
“他现在可烦恼了。”
铭心想到解围的方法,她不徐不疾地说:“明天早上,一起来上课好吗。”
“我一直在跟你学习。”
他也转身离去。
铭心把脸埋在手心中,该怎么样处理感情?她欠缺经验,深深为难。
这时,耳边响起鲁妈的声音。
“夏小姐,你好,给你送花来。”
一睁眼,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栀子花,好闻得令人不能署信这是人间的香气。
铭心笑了。“鲁妈,谢谢你,见了这花,现在我相信有上帝了。”
“夏小姐也会说夸张话。”
铭心对她有异常好感,“鲁妈,不妨碍你吧,想与你说几句话。”
“夏小姐请讲。”
“鲁妈,我只是员工,你们反而叫我小姐,而对元华元心她们却直呼其名,何故?”
鲁妈一怔,像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半晌她答:“夏小姐你是客人,他们几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
“他们是小主人呀。”
“卓先生一向吩咐我们叫名字即可,否则还怎么叫,难道还称大少爷二小姐不成。”鲁妈不禁笑起来。
铭心点头说是,“这才是真正的规矩。”
鲁妈接着加一句:“轻贱下人的人,哪里好算上等人。”
铭心又学会了一种道理。
“夏小姐在故园还习惯吗。”
“为什么叫故园?”
“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个故字。”
“啊。”
夏铭心无意探人私隐,立刻噤声,心中却想,故字甚少出现在女子名字里,可见卓太太有个别致的名字。
鲁妈毫无隐瞒,“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园。”
特别的住宅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引人遐思。
“太太与子女一直住在这里,直至病逝,别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太太喜欢什么花?”
“栀子花,在北国不好种,只能养在温室里。”
“鲁妈你种得出色。”
“是,栀子花有点奇怪,倘若不用心种,第二年虽然照样结蕾,香气就差远了。”
“卓太太对你们极好吧。”
“那真是没话讲,直如朋友一样,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顾周全。”
铭心听得神往。
“夏小姐,你且看书,我替你斟壶茶。”
鲁妈出去了。
铭心用手撑看头,名字叫故意,那是多么别致:你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你并非故意的……
“咦,你在这里。”
铭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懒腰。
“好些没有?”
元心给她看手臂上肿块,“劫后余生。”
铭心只会笑。
她忽然说:“家母生前也爱坐在这个角落看书。”
“坐着阅读是好习惯。”
“我却爱躺着,也根本不喜看书,我爱热闹,最好廿四小时有人陪我。”
铭心笑,“那不如早结婚,好早晚有人陪着。”
元心却老气横秋地笑了,“所以,”她忽然有点沧桑,“你没结过婚,你不知道,我父亲就从来没陪过母亲。”
铭心说:“你也没结过婚。”
“可是我见过。”
铭心说:“我也见过恩爱的婚姻。”
“那么,赌一记吧。”
两个年轻女子笑作一团。
忽然铭心打了一个呵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暂歇的时候。
她回转房内休息。
整夜耳边都有嬉笑声,日间玩得太疯,晚上思维静不下来。
终于惊醒,耳畔听见丝丝隐约的小提琴乐声,所奏并非伟大长篇乐章,而是简单动人的闪烁小星星。
琴声中充满怀念温情之意,像是回到极小时候,执母亲的手二齐仰观星座,又带一丝哀伤,因为母亲已不在人间。
铭心听得呆了。
终于,琴声静止,不到一会儿,天也蒙蒙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只有全无职责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权,否则带着熊猫眼去上班后果堪虞。
铭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时候,她到图画室等待学生。
元声先到。
“老师早。”他用标准国语。
“卓向学早,请坐,读第十课。”
“可否先会话?”
“你想说什么?”
“自从你来到故园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
铭心忍住笑,“太夸奖了。”
“如果允许我用英话,我可更顺利表达心意。”
“别忘记我们正在上课。”
有人笑了。
一看,原来是卓元宗。
铭心意外,“真高兴见到你。”
元声嘿一声,“不公平待遇,为什么看见我没有同样开心?”
铭心连忙说:“没有的事,一样高兴。”
可是元声犹感不满,“一样?你放在天秤上量过?”
铭心咳嗽一声,大家才静下来。
刚打开课本,元心拎着手提电话跑进来。
“元华要与我们说话。”
她把电话接到对讲机上,人家都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
元宗先讲:“元华,你好,婚礼几时举行?”
元华却说:“别谈那个好不好。”
铭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讲三日三夜的题材,元华却不感兴趣。
“我想念你们。”她忽然饮泣。
“别哭别哭,”元声连忙安慰,“我们随时可以见面。”
元心也说:“慢慢你会习惯。”
“我想回故园。”
“太迟了,”元心答:“我已占用了你的房间。”
元华无限牵念,“你们玩得很高兴吧。”
元声答:“还是老样子。”不敢夸张。
“夏铭心仍在吗?”
铭心连忙说:“在这里。”
“铭心是一只鹰,将来飞得既高且远,看地上的我们,一定觉得可气可笑。”
“元华你太过褒奖。”
“我是真心。”
铭心连忙改变话题,“近日闲来做什么?”
“学习夫家习惯礼义,他们祖籍福建,三代侨居。”
“那也一走很有趣。”
“幸亏会讲国语,不然要用英语对白。”
大家都略为宽慰。
“你们几时来看我?”
元声十分豪气,“随你喜欢,我们包架飞机就来。”
元华忽然兴致索然,“他们催我试穿礼服。”
“去吧,”铭心鼓励她,“你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
电话挂上了元声看着元心,“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点干涉也无,不再是卓家的人了。”
铭心头一个笑,“胡说,我永远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将来即使为人妻,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终也是我自己。”
元声诧异,“可是,女子当忠于夫冢。”
“不是夫家,”铭心更正,“是自已的家庭。”
连元宗也笑,“铭心另有一番见解。”
铭心说下去:“娘家是出生地,哪里断得了关系,许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国护照的侨民,浑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兴衰,有什么不妥,啧啧连声,无关痛痒,如此凉薄,哪里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沦落,哪里还叫夫家亲友看得起。”
元心犹疑,“铭心你话中有话。”
“是吗,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赶去扶持,还冷笑连连:活该,也是时候了,以往太过骄纵,应有此报。”
元心笑,“这是说谁?”
元声也笑,“说你。”
“不不不,”元心指着二哥,“说你才是真。”
元宗咳嗽一声,“铭心在说某些华侨的态度。”
元心说:“铭心说的都是大道理。”
元声却问:“下课了吧?”
铭心答:“把课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佣人把午餐搬到图书室来。
元宗说:“我们应当时时聚在一起吃饭。”
元声看看钟,“大哥,你约会时间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铭心想问:去何处?
元声坚持,“我有空。”
兄弟俩退下。
元心说:“元声讲得对,我们家子女,有的是时间,有时看到人家忙得透不过气来,认真羡慕。”
铭心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那么,自今日起,你开始收拾房间下厨煮食好了。”
“不,铭心,我是指运筹帷幄那种忙碌。”
“营营役役,一如蚂蚁工蜂,可是那样?”
元心低下头,“你看,铭心,我注定一事无成。”
其实,那也是罕见的福气,但是元心不会明白。
“铭心,你从未说及将来对象条件。”
铭心觉得好笑,“我要求烦得很呢。”
“说来听听。”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发浓密,性格洒脱,有爱心,富幽默感,会得跳舞、接吻、喝酒、具专业知识,精通文学音乐,而且,深深爱我,还有,年龄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间,太小太老均不考虑。”
“哗。”
铭心微笑,“同每一个年轻女子梦想中择偶条件毫无分别。”
“可需要家势?”
“不。”
“为什么?”
“世家规矩太多,无自由。”
说出来就后悔,可幸元心并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只需舒适,毋需豪华,花太多时间赚钱,哪里还有余暇享受生活。”
“铭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是吗,”铭心失笑,“知道有什么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下课了,元心。”
“铭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兴趣。”
“你到什么地方去?”
铭心微笑。
她与老人健康院有约。
一班年轻人准时抵达义务为老人院的地板打腊。
夏铭心在烦恼的时候最热衷做这种纯体力劳动,脑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暂且不去思想任何问题。
清洁工具也由商号捐助,义工辛勤操作,进度迅速,三小时后换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铭心除下工作服离去。
回到故园,看到卓元声的跑车已经回来。
她走进屋内,元声迎出,像在等她。
她问元声:“比我还早回?”
“大哥有点不舒服。”
卓元宗总叫人担心,铭心想上去看他。
元声却问:“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当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吗,让我洗把脸。”
“不,铭心,现在我就有话说。”
他脸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语。
他俩缓步到荷花池。
铭心赞不绝口:“谁的设计,小小一角,与尘世隔绝。”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声忽然说:“铭心,我想离开这个家。”
“铭心不出声。”
“你可听见?”
“知道了。”
“请给我忠告。”
“这种事不宜太冲动。”
“我厌倦这个家。”
“这样说多不公平,家给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没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价,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时烈日当空,晒得唇焦舌燥,几乎皮开肉烂,无滴水可饮,还有,大雷雨之际,又无片瓦遮头,你应付得了?”
“试一试。”
夏铭心叹口气,“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挣扎,你也愿意?”
“铭心,你太夸张。”
“真实生活中斗争,我还没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励。”
铭心怔住。
“与我一起走。”
“元声,你误会了,我原不属于故园,走不是我的问题。”
“做我的伴侣,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铭心睁大双眼,“为什么?”
“别问太多,铭心,只需与我走出去。”
“汽油用击怎么办?”
“走路。”
“腿酸了怎么办?”
“铭心你太扫兴。”
铭心温和地说:“事先总得把生活问题都考虑清楚呀。”
夏铭心夏铭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的弱点,你难道没有听人家说过: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应付的是爱情,否则,你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夏铭心到底还年轻,竟与卓元声争拗起来:“爱情不过是生活部份,恋人仍然得活下去。”
“有手有脚,怕什么吃苦。”
“你同我说吃苦?”夏铭心气结,“你懂什么,你一生一切都是现成的。”
“夏铭心你这个俗人,我看错了你。”
铭心忽然心平气和,她吸进一口气,“是,你对我估计过高,我根本不爱你。”
卓元声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会有不爱他的异性。
他张大了嘴巴,颓然垂头。
这时,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悉悉,落在树顶,他们没湿身。
本来憩息的淡蓝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扰,刹时自荷花叶子上飞起来,像一只只小精灵似。
“夏铭心,你是那样直接残酷。”
铭心微笑。
因为她不爱他。
她吁出口气,所以她毫无顾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错与对,黑与白,一目了然,她不爱他,她什么都不欠他。
铭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声受到伤害,“在你眼中,我与元华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样。”
“好好做卓元声,将来承继庞大遗产。”
卓元声不语。
雨渐渐大了,铭心肩膀上一滴滴湿黑斑,瞬息间头发也湿了。
元声站起来离去。
铭心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岂。
谁敢带着卓家任何一个人走出故园,届时,不但要承担一切,还得处处顾全他们脆弱的自尊心。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们根本不知这故园围墙以外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还不进去。”
一抬头,看见鲁妈。
她不知在这里多久了,不知听到了什么。
铭心无奈地摊摊手。
鲁妈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夏小姐做得很对。”
铭心侧耳细听。
“他们认为穷是住四间房间只雇两个工人。”
铭心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很难同他们争拗,想法完全不一样,夏小姐小必觉得可惜。”
雨更大了。
铭心只得返回屋内。
不知怎地,已近黄昏,屋内却无人开灯;梯间、大堂,都显得更大更深。
铭心想,将来若发财,屋子只要够住便可以,再也不设多余空洞的面积。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亮了所有的灯,雨竟下得那么大了,窗外一片雾,视程只得三两公尺。
她抱着双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总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议与她一起离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绝。
她轻轻走去敲卓元声房门。
元心经过,“你找二哥?他在车房。”
元心穿着玫瑰紫大蓬裙预备出去,暗地里头顶上钻冠闪烁。
铭心由衷赞美:“你看上去像小公主。”
“谢谢你。”元心焉然笑着离去。
铭心找到车房。
音乐震天价响,卓元声在洗抹跑车。
铭心绕着手站一旁看他,他没有发觉。
英俊的他光着上身努力做体力劳动,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的。
铭心目光渐渐变得欣赏。
那样有男子气概的身段却未能给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外表并不重要。
夏铭心如一件艺术品般欣赏卓元声,没有其他意思。
终于,他看到了她,他关掉震耳欲聋的音乐,车房静了下来。
元声笑问:“来向我道歉?”
铭心立刻放心,他心中并无介蒂,真正难能可贵,这正是卓元声最大的优点。
“是,”她忙不迭说:“我衷心致歉。”
他披上汗衫,“你又捣碎了一颗心。”
铭心侧着头笑,她当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于认罪,“是。”
卓元声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
“卓元声,让我们做朋友。”
他的鼻尖贴到她的鼻子上,“不。”
他坚决地答:“永不。”
但是铭心已经满足,她转头离开车房。
那天晚上,她又听到小提琴乐声。
一整天没见到卓元宗了,她真想与他聊几句。
“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可以告诉我吗。”
“元声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后可能后悔没跟他走,届时,或许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爱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恼得吐血。”
“你怎么看这件事?”
夏铭心入睡。
床单每天换,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梦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下一站,不知该搬到什么地方去,珍奥斯汀小说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东家的指引下嫁到头好人家,从此退休,夏铭心越读这种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还走不出这个框框,实在太可怜了。
清晨起来,赤足碰到地板,发觉刚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铭心连忙闪避,罪过罪过。
故园像一座布景,他们四兄弟姐妹照着剧本演出,剧情发展由严父控制,剧中人没有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听命于导演。
夏铭心是一个观众,忽然闯入布景来,竟被邀请一同演出。
不不不,她连忙拒绝。
戏万一演罢了她又该怎么办,夏铭心是一个真人,不是个角色。
经过元心房间,看见她正在整理照片,把它们装进银相架里,放在窗台上。
招手请铭心过去。
铭心看到照片中的四兄弟姐妹神采飞扬,穿着白衣白裤在海风中展露笑容,不禁口讲好看。
元心抱怨:“他们都不喜拍照,这些是唯一的照片了。”
“铭心说:“还有你们四个人的结婚照片呢,来日方长。”
“我给你看妈妈的照片。”
铭心不知怎地有点紧张,一直觉得他们的母亲,故园的女主人是世上至美丽的女子,她怕照片叫她失望。
元心自抽屉里取了照片出来,啊。
很意外,那是一帧生活照,一个十分漂亮时髦的年轻女子左右手各抱一个孩子,笑得极之灿烂。
照片像是去年夏季拍摄,根本不似廿五年前作品,照片中两个孩子,一定是元宗与元华。
“哗,她确是个美人。”铭心放心了。
元心说:“她穿晚礼服最好看。”
形象那么健康,真没想到天不假年。
“照片都在父亲那里,这张是我趁他不觉悄悄取出来。”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父亲时间不多。”
一句话说尽许多委屈。
“母亲喜欢看海,以前我们都笑这是文艺小说女主角的嗜好,可是渐渐我们也爱上近海的房子,不是那种看着港口五光十色灯饰那种,而且真正可以听到海涛海鸥嗅到盐香的房子。”
“故园。”
“是,可以随时乘船出去,半日都不回来。”
“你们很幸运。”
元心把母亲的照片收好。
“一个女子最开心放肆的日子,也不过是这几年。”
“放肆,是。”连铭心都不得不承认。
“所以,有人肯等你的时候,叫他等好了,千万不要准时。”这也是一种哲学,与元声的意见完全一样。
她又说:“能够穿得上四号跳舞裙子的时候,天大穿,保不定哪一天,人胖了,有不幸的事发生,不再能穿。”
“胡说。”铭心温和地说:“你一定可以穿足一辈子。”
“家母的一辈子也不长。”
今天,卓元元情绪十分低迷。
“家母最后十分厌世。”
铭心决定把话题扯开,“你最近又置了什么衣饰,让我参观一下。”
这话说到卓元心心坎里去,立刻带铭心到衣帽间去做介绍。
只见绫罗绸缎一大堆,美不胜收,各有鞋子配对,小小手袋上镶着鸵鸟毛,非常有趣。
元心恢复欢笑,男朋友的车子已到楼下,她才开始梳妆,那人一等大概起码两个小时。
仍然不见卓元宗。
夏铭心敢一手推开卓元声的房门,但是不敢对卓元宗造次。
他们两兄弟正在房内商谈。
卓元声对大哥说:“代我向父亲提出要求,我想离开故园外出独立。”
“他一向不曾阻止任何人离开故园。”
元声咳嗽一声,“我想领取一笔津贴。”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卓元声不语。
“你知道父亲的铁腕政策。”
卓元声改变话题,“医生处有无消息?”
他大哥摇头。
“也只有放开怀抱。”
是,这些日子来,叫你们也担足心事。”
“夏铭心进故园之后,大家都开朗不少。”
一提到夏铭心,卓元宗沉默。
卓元声委屈地说:“她对我并无另眼相看。”
元宗忍不住笑出来。
“对你也是。”元声不甘心。
元宗连忙道:“我并无自作多情。”
元声气结。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可爱二字当之无愧。”
“你对她也印象深刻吧。”
我没有资格对异性有任何观感,我身体欠佳,一个人失去健康,无异失去一切。”
“大哥,我们都为你祷告。”
“不说这个了,父亲说:你要不升学,要不回去帮他做生意。”
“这好算是选择?”
元宗笑了,“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
大哥,请竭力留住夏铭心。”
“铭心这样性格的女子,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回心转意。”
“我还未学好国语。”
卓元宗又笑笑。
“出来见见人。”
元宗说:“待我精神好些再说,每次注射过后,身体总不听话,免得吓人。”
元声按住大哥的手。
他在走廊遇见铭心。
铭心一开口便问:“元宗呢?”
元声点头,“果然,心中全没有我。”
铭心担心再问:“他没有事吧?”
“托赖,只不过疲倦一点。”
铭心吁出一口气。
他见她披着大毛巾,“你打算游泳?”
“是。”
“我陪你。”
夏铭心芽着的是一件头深蓝色保守朴素最普通款式的赛衣,可是平凡中最见真功,她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不溅水花跃入水中潜泳,半分钟后忽然似飞鱼似跃出水面,叫卓元声看得发呆,接着,铭心用蝶泳游了十多个塘,她笑着取回大毛巾,“累了。”她说,就那么简单,一点花巧卖弄也无。
卓元声倾心。
第二天早上,元心来上课,同老师说:“给你看一样东西,请替我保守秘密。”
铭心还未会意,元心已杷衬衫揭起,她肚脐上穿着一枚金环。
铭心愕然,“可痛?”
“可以忍耐。”
“小心发炎。”
“好不好看?”
铭心据实答:“非常可布。”
元心笑,“比纹身更痛快。”
“什么?”
元心卷起袖子到肩膀,铭心看见她手臂上纹着一圈荆棘。
噫,她还以为玫瑰花或是蝴蝶才是热门图案。
“你父亲会怎样说?”
元心得意洋洋,“他永远不会知道。”
于是,精神上元心胜利了,她终于成功摆脱父亲的控制。
铭心摇头。
下午,她到花园去找李元宗,鲁妈正在收拾画具,看见她,笑说:“元宗到医院做检查。”
啊,凉亭里彷佛还有他的笑语声。
鲁妈静静离去。
铭心伸一个懒腰,花丛深处,无比炙凉,她有点眼困,躺到石凳上,咦,欠一只枕头,见满地落花,便用围巾包了一大包,枕在头下,咕哝地想:前些日子寄出的求职信,怎么毫无回音,明日也许得回学校问一问。
成日就是盘算生活问题,哪里还有余闲伤春悲秋,唉。
职业闷点无所谓,至要紧稳定可靠,假期她自然会四出寻找娱乐。
耳畔有蜜蜂嗡嗡声,科学家说,土蜂这种昆虫圆胖,翅膀短小,根本不能飞翔,不知怎地,它违反了力学,飞了起来。
穷家子女突破出身,扬名立万,也是同样的奇迹吧。
铭心睡着了。
一直等听到一阵嬉笑声,她才蓦然张开眼来。
卓元心卓元声看着她拍手。
“哎呀。”铭心拂去身上花瓣坐起来。
“好睡好睡,喝杯热茶。”
铭心问:“元宗呢?”
“回来了,在房里。”
铭心真想去看他,考虑了许久,终于讪讪作罢。
天色已暗,卓元宗却没有开灯。
他正与父亲通话。
“检查结果如何?”
“如旧,邓医生明日会向你汇报。”
“家庭老师走了没有?”
卓元宗的声音十分平静,“已经辞退,管家另外请了人,元华怎么样?”
“很好,下月赴马来亚相亲。”
元宗关心妹妹,“她会适合热带生活吗?”
“人是万物之灵,当能克服环境。”
元宗不再出声,他已说不出疲倦。
严父只得同他说:“我们再联络。”
夏铭心在楼下看着他的露台,他始终没有开灯。
第二大一早,铭心接到一通电话。
“夏小姐,我是血库负责人,几经辛苦才通过海军找到你。”
“什么事?”
“有病人需要你的骨髓。”
“好极了,我随时可以效劳。”
对方非常感动,“夏小姐,但愿多些人像你这般勇敢。”
铭心只是笑,她登记已经一年,没想到今日找到配对。
“市立医院邓澈思医生会同你联络。”
铭心梳洗完毕,邓医生的电话到了。
“夏铭心小姐?”
“我是。”
“你住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在宁静路一号。”
邓医生声音无比困惑,“宁静路一号是故园。”
“我知道。”
“夏小姐,请问你是什么身份?”
“我是家庭教师。”
“呵,”医生恍然大悟,“夏小姐,请你抽空来做进一步检查。”
“我要告假才走得开。”
“你什么时间方便?”
“下午四时之后。”
“那就今日四时半可好?”
“好,我会准时到。”
“谢谢你夏小姐。”
“那日铭心由元声送到市立医院。
元声笑,“又来做义工?我一小时后来接你回家。”
年轻的邓医生一见她便迎出来。
他笑说:“原来夏小姐有百多次捐血纪录。”
铭心忙道:“何足挂齿。”
“AB型血液比较稀少,有需要的人一定非常感激。”
铭心笑而不语,静静接受检验。
“稍后可知骨髓是否配合。”
“但愿帮到病人。”
“我有灵感手术会成功。”
“最好如此。”
“夏小姐,通常我们对捐赠者身份保密。”
铭心赞成,“这样做很好,无论病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只要帮到他,我一样高兴。”
邓医生点头,“你的意思是,完全无偿。”
“正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们进来,“邓,可是找到配对了,捐赠人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穿着医生袍的漂亮金发年轻女子。
邓医生连忙说。“捐赠人就在这里,让我介绍:安德臣医生。”
“什么,”安德臣医生大表兴奋,“多么难得,竟是本埠居民。”
“可不是。”
她手中拿着电脑做的报告,“邓医生,完全配对,这位夏小姐是天派来的安琪儿。”
两个医生情绪高涨地大力握手,似学生拿到甲加成绩表。
“本周末请夏小姐再到医院来一次。”
“一定。”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邓医生说:“安德臣,给你个机会,由你向病人公布好消息。”
“医生很少得到这种优差。”
铭心细阅文件,签妥名字。”
元声准时来接她走。
他称赞她:“铭心你永远神清气朗,气定神闲,看见你像是打了定心针。”
“有这种事?”
回到故园,她也没将事情公开。
接着两日她一直没见到卓元宗。
为什么躲起来?铭心随即笑了,这是他的家,他不爱出来,是他的自由。
元心缠住铭心看时装杂志,“周未我们结伴到巴黎去。”
“我有事。”
“你总是那么忙。”元心惆怅。
铭心笑,“孩子们,一直抱怨大人事忙,直到他们也成为大人。”
“谁说我是孩子,不知多少人向我未婚,我随时可以私奔。”
“当然,离开这个家,谁帮我煮饭洗衣服。”
铭心觉得这名宠坏的少女也颇有街头智慧。
她再加一句:“我怕吃苦。”
所以卓元华奉召回到父亲身边去,她们不懂得处理生活,还是受托管的好,她们是卓家永恒的殖民地。
元心看着她收拾衣服,“你去旅行?”
“星期一回来。”
“我送你。”
“不用,我已经叫了车。”
铭心准时抵达医院。
安德臣医生微笑着说:“你知道程序。”
铭心点点头。
麻醉药很快使她失去知觉。
醒来只觉腰身酸麻,邓医生俯身同她说:“夏小姐,你休息一晚,明朝出院。”
铭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读到动人处落下泪来。
邓医生进来看到封面,微笑说:“雨果与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
铭心叹道:“那么悲壮的小说怎么写出来!”
邓医生问:“你身体如何?”
“有点累。”
看护捧进一只大大的水果篮子。
铭心大奇,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医院,由谁送来?
邓医生咳嗽一声,“是我小小心意。”
他走开之后,铭心继续看小说。
累了,书仆一声跌在地上,她转一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离开医院。
邓医生送她。
“夏小姐,你愿意与病人见个面吗?”
铭心一怔,摇摇头,“我不想看到情绪激动的家族。”
“他保证不哭。”
“是一个他吗?”铭心笑,“请代为转告,助人为快乐之本。”
邓医生还想说什么,安德臣医生进来拥抱夏铭心。
“我代表医院感谢你。”
铭心自行叫车回到故园,只得鲁妈迎出来。
铭心诧异,“都出去了?”
庭院深深,十分静寂。
“是,元声本来找你,可是你又不在。”
铭心没好气,“不过是找个籍口逃课罢了。”
鲁妈笑了。
书桌上放着一封英文告假信。
“亲爱的铭心,家里有事,元心与我出去,稍后再谈详情。”
她放下信回房去。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楼,听见有声响,便笑道:“你一个人在家?”
自卓元宗房里出来的却是女佣人,见是铭心,笑道:“他们都不在。”捧着换下来的床罩离去。
门没关好,铭心在门外站了一会见。
自门缝看去,只见到书桌一角,桌面桌底都叠满书,这些日子,他在房间里,就是读书弹琴吧。
铭心回到楼下,感到好不寂寥。
三兄妹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往巴黎购物去了。
她独自换上泳衣,缓缓在室内泳池游了一阵子,上岸后觉得混身舒畅,与电子象棋对弈起来。
这一下就到了下午,铭心似个孩子般渴睡。
铭心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故园有多大。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听海浪声。
忽然耳畔传来隐约的提琴声,她焉然脱口问:“元宗,是你回来了吗?”
当然不是。
铭心看了一会电视新闻,上床睡觉。
整晚留意有无人回来,却不觉有声响。
天刚亮,先听到鸟叫,铭心内心牵挂,梳洗后立刻去找人。
看到元声坐在厨房喝咖啡,说不出的高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元声笑问:“你去了什么地方?”
“这话由我问才对,元心呢,还没回来?”
“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们小家长。”
铭心也斟一杯咖啡喝。
元声问:“为什么不问元宗?”铭心一怔。
“你最关心他。”
“他是病人。”
“你知道他患什么病?”
铭心摇摇头。
“到现在还未知,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
铭心笑。
“由他自己告诉你好了。”
元声一回来,故园就热闹起来。
他凝视她,“铭心,是我先看见你。”
铭心愕然,“啊,什么意思你来了,你看见,你征服?”
“的确是我认识你在先。”
铭心告诉他:“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车队西征,霸占红印第安人土地,据说只要策骑骋驰,日落之前所到范围,都属于该人,不费分文。”
“有那么便宜的事。”
“所以,口气不要像那些人。”
元声有点委屈,“又听了教训。”
铭心抬起头,“今晨连鲁妈都出去了。”
“家里有点事。”
铭心觉得她不应打听是什么事,故此笑问:“你怎么不与他们在一起?”
“我特地抽空回来看你。”
“多谢盛情。”
“我是真的。”
铭心看着他,“我也觉得不是假意。”
元声说:“我要去接更了,待会元心回来,叫她守在家里。”
铭心摊手,“我不是家长。”
“你说话,她会听。”
元声显然有要事待办,开着车子离去。
下午,佣人们陆续回来,故园又有脚步声。
“夏小姐的电话。”
铭心以为是元声,对方却说:“我是邓医生。”
“是,邓医生有什么事。”
“病人的手术成功。”
“啊好极了,”铭心由衷的高兴。
“有一事与你商量。”
“邓医生不必客气。”铭心纳罕。
“病人想与你见面。”
铭心诧异,“我认为没有必要。”
“我同他说过你的意思,可是他相当坚持。”
“同他说我祝福他。”
“他想面谢。”
铭心觉得邓医生有点婆妈。
于是她重申一次:“我不会出来。”
邓医生无奈,“打扰你了。”
铭心放下电话。
她做这件事是因为她高兴那样做,不因为想听个谢字。
凡事想别人感激,那是必然要失望的。
元心回来,跳到沙发上嘭一声躺下,“累坏人。”但她的神情不失愉快。
铭心点点头,“又有人向你求婚了。”
她咕咕笑,“那也真够累的,总得顾全他们颜面,找个好听的藉口,端张梯子,让他们下台。
铭心接上去说:“我学业未成,我年纪太小,我父母不赞成我过早恋爱……哈哈哈哈哈。”
她们大笑起来。
“铭心,多人向你求婚吗?”
铭心摇头,“从无。”
元心吃惊,“什么?”
铭心有自知之明,“我没有妆奁,性格也太刚健。”
元心却说.“我喜欢你。”
铭心故意说:“你年纪比我小大截,而且,经济又不能独立,不……我不予考虑。”
两人又笑得弯腰。
管家刚巧回来,听到这样清脆的笑声,不禁微笑,年轻真好,总觉得开心,要待三十年后,才会打着冷颤想:那时怎么熬过来,而且,居然也不是不快乐,唉。
铭心仍然拉着元心上课。
元宗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去了何处?身体又不是那么方便。
要问,也问得出究竟来,可是铭心决定等卓元宗回来。
元声告诉她:“元华订婚了。”
铭心愕然,都没听说她找到新对象。
“这是一宗便利婚姻。”
铭心说:“嘘。”
“幸亏对方人品与家境都不错,希望家庭温暖可以使元华情绪稳定下来。”
铭心不方便发表意见。
“我不会那样做,我结婚对象必定是我至爱。”
铭心说:“我思念元华。”
元声说:“我也是,”过一会他又透露,“家母去世,给她很大打击。”
铭心见他像是有话倾诉的样子,便斛一大杯咖啡给他。
“那时我与元心都小,父亲与元宗恰出外旅游,只有元华是目击者。”
铭心愣住,目击何事?
“那日清晨,是元华发现她倒卧床上。”
是意外,铭心抬起头,不觉一惊。
“家母是自杀辞世。”
铭心脱口而出:“啊。”
“是,为着某些原因,她一生郁郁寡欢,其实,表面上看,人家一生追求的,她都已拥有,但是她不快乐,并且决定结束生命。”
铭心十分震惊,这是故园最大的秘密吧。
“开头我不懂,稍后觉得她行为自私,人生在世,总有责任,需要履行,至少要看着子女长大。”
铭心不出声。
“我爱你,是因为你热爱生命。”
铭心又吃一惊。
“到最近才原谅了她,我明白如果不释放,就不能安心。”
铭心默默聆听。
“元华一直告诉我,母亲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生命已逝,家里一共有七个佣人,可是没有人帮到她。”
“不是元华的过失。”
“她一直内疚。”
“元华事后有无找心理医生诊治?”
“父亲不允许消息外浅,不准我们谈论此事。”
“竟如此专制!”
铭心说:“来,让我们说些高兴的事。”
“是,上尉。”
“下个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学教书。”
元声吃惊,“你要离开我?”
“我俩一样可以见面。”
“不不不,”他双手乱摇,“不能叫你走。”
铭心只是笑。
“教书有什么好?”
“堂堂正正一份职业。”
“上尉,你听我说──”正在这个时候,鲁妈进来兴奋地说:“元宗回来了。”
元声立刻随鲁妈走出去。
没有人叫夏铭心。
始终是个外人。
铭心耸耸肩,走到图书室去。
才坐下,鲁妈在门口说:“夏小姐请听电话。”
谁?
“夏小姐,我是邓医生。”
怎么又是他。
铭心微笑说:“又是同样一件事吗?”
“夏小姐冰雪聪明。”
“请同病人说,我很乐意帮他忙,可是,见面就不必了。”
“为什么那样坚持呢?”
铭心找籍口,“因为,病人惰绪不宜太激动。”
“他已知道捐赠者是什么人。”
铭心十分讶异,“未征求我同意,你怎么可以将我姓名披露。”
邓医生却说:“夏小姐,此刻,他正站在你身后。”
什么?
夏铭心张大嘴,转过头来。
她看到邓医生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门口,更叫她吃惊的是,站在他旁边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卓元宗。
电光石火之间,铭心什么都明白了。
当然,这是她来到故园的唯一原因。
她轻轻放下电话,“元宗,原来是你。”
元宗踏前一步,“可不就是我。”
铭心异常激动,“这真是太好了。”
她不期然拥抱卓元宗,在他怀中,铭心抒出一口气,原来不自觉地渴望这一刹那已经良久。
“铭心,谢谢你。”
这时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声复杂的眼神,她才知道,夏铭心是最后知悉病人身份的人。
邓医生愉快的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还想征求你同意。”
铭心不语。
邓医生说下去:“当你报上地址,我是多么讶异,原来你们同样住在故园。”
元心笑道:“铭心不是来教书的,铭心来救人。”
元声轻轻说:“让大哥休息吧。”
他到今日才出院。
铭心陪他走到三楼。
“好好休养。”
元宗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铭心鬓脚,然后才回房去。
邓医生犹自滔滔不绝:“家族之中无一人与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遗传自生母,而生已经辞世,偏偏有你愿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挥舞着双臂走下楼去,这一定是他事业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际,可以说给绕膝的子孙听。
元声斟一杯香槟给铭心。
铭心笑说:“今日你特别静。”
他凝视她,轻轻说:“是我先看见你。”又是那句话。
此刻,夏铭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哽咽,刹时间,她与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运。
只听得元声长长叹口气,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着,是元心来缠住铭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细节。
铭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发觉管家与鲁妈也站在一旁听。
元心问:“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铭心摇头。
“大哥说,邓医生在手术之后才告诉他。”
铭心微笑。
“别怪邓医生,是大哥坚持要面谢捐赠者。”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得偿所愿。
元心探近身子:“伤口痛不痛?”
铭心答:“不算什么。”
管家张女士有点激动,“夏小姐,看到这样的例子,我们也去登记救人。”
这时铭心据实说:“我有点累,想休息。”
元心说:“今晚元声预备大显身手,做晚餐庆祝大哥康复,铭心,你是主客。”
铭心笑,“他会烹饪?我一定在场。”
鲁妈也笑,“小心厨房起火。”
元心握着铭心的手自走到楼上,她说:“这下子好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故园。”
铭心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碰巧一阵风吹来,水晶灯璎珞发出叮叮微响。
“谁打开窗户?”元心也发觉了。
铭心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啊,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这样的瓜葛,似乎更应趁快离开故园,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铭心,铭心。”
她转过头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倒,像一只断线木偶。
铭心大吃一惊醒来。
正在这个时候,元心推开门进房来,又笑又说:“铭心,快到厨房来看元声表演,精采极了。”
“马上来。”
铭心洗一把脸便跟她下去。
元声已经在厨房里,材料摊开一桌,鲁妈当他助手。
一大锅开水勃勃地滚,元声说,“没胆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龙虾便丢进锅里。
另一边还有鱼虾蟹蛤蜊等海鲜正与一大盒饭同煮,香气扑鼻。
铭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这是什么?”
“卓氏海鲜饭。”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够。”
只见元声把龙虾捞出,用刀啪一声切开两段,丢进饭里,加上汤,盖好锅,送进烤箱,手腕纯熟,大刀阔斧,十分潇洒。
接着好几年,铭心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卓元声。
那时,元声洗干净双手,笑说:“该做喝的了。”
鲁妈捧着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盘,只见卓元声自冰箱取出各种水果,“元心,帮我榨汁,铭心,帮我切片。”
他把两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盘里。
“当心醉倒。”
“今日不醉无归。”
铭心笑不可仰,“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归去什么地方?”
片刻酒与饭都做好,自有人来收拾厨房。
铭心鼓掌,“元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元声轻轻说:“上尉,我还有许多秘密。”
“叫大哥来吃饭。”
“看护说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点点时间。”
元宗下来了,神情与以前一样,温文地说:“我坐铭心身边。”
元心忽然说:“真奇怪,你俩身上现在流着同样的血液。”
铭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铭心微笑。
各人边吃边说着在外边遭遇的趣事,铭心比平日健谈,是那豪华的果子酒鼓励了她。
正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管家忽然进来。
“元声,你父亲的电话。”
元声已经马上站起来,“我出去听。”
“不,他要跟大家起说话。”
管家把扩音机接上。
他们三兄妹立刻静下来。
铭心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已经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说:“这么高兴,什么事?”
那把声音来得十分突兀,闻声不见人,好似天兵天将在说话似,铭心在错愕中亦觉可笑。
那声音生硬无情,像电脑机械人发出,铭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会有这样戏剧化声调。
他忽然发问:“夏铭心可在?”
铭心刚想谦逊几句,像不必再谢之类,可是那把声音却冷冷地问:“你还没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铭心张大了嘴,脸上像吃了一记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为什么还留着不走?”
元宗站起来申辩:“父亲──”“等我把话说完,”声音有无限权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园,你所付出,我自会补偿你。”
卓元声这时忿慨的说:“太过份了。”
那声音更加冷酷,“但凡认为我做得不对的人,可以即时离开故园,永远不要回头。”
元声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大哥,元心,再见。”
那声音不但不紧张,且讽刺地说,“少爷此刻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不过不要紧,稍后开饭时间一到,他又会回来。”
元声一声不响离去。
铭心忽然开口了,“以前,我绝不明白为何有人憎恨父母,现在,我知道了。”
“什么?”
“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来教训,你的酬劳已经准备妥当,管家会交给你。”
夏铭心答:“我的血液无价。”
“你要多少?大可把数目说清楚。”
夏铭心很镇静地说:“即使病人一无所有,我也会为他服务,你只需付我这个月的酬劳。”
铭心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她已经走出饭厅。
“夏铭心──”铭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听你教训,我不认为从你这样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学到什么。”
她进房去,反锁了门,收拾行李。
元心在门外像个孩子般恳求:“你不必理他说什么,你尽管住在这里。”
铭心不出声。
元心退下了,又轮到元宗来敲门。
“铭心,他是怕我们渐渐听你的话,老人至怕权力转移。”
铭心在房内温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为她已平静下来,轻轻离去。
深夜,铭心提着小小行李袋下楼。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她,直至开了门,经过园子,看到鲁妈站在前面送别。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干,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精神上不少鼓励。
可是,午夜梦迥,没有一天不检讨自己:那日离开故园,是否太气愤,太仓猝,为什么不等人家起来,好好说再见?
也许,卓元宗有话要说,小小元心可以比较从容地道别。
一年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正确:元宗是个病人,在家没有力量,何必叫他难堪,元声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还那么小,他们自顾不暇,统统在严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帮她什么。”
悄悄一走了之,免却许多人麻烦,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们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络。
夏铭心读报上分类小广告的习惯并没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寻人栏读到:“寻找夏铭心,曾任故园家庭老师,见报速与元宗元声元心联络,电话──”但是五年来,这则广告并未出现。
忘记她了。
唯一对她有印象的人,也许只会是鲁妈吧。
铭心试图约会,对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们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动,或是嗟叹。
他们也讲笑话,铭心要隔几分钟,才忽然觉得礼貌上需呵呵笑几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过一顿打还要累,渐渐减少约会。
这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铭心也知道,她患失恋症候。
因为一开头没发觉,没好好处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别长,像一场最凶劣的过滤性病毒戏,全靠肉身搏斗,药石无灵。
要待第四年开头,夏铭心才能自嘲地问自己:失恋?谁同你恋爱过。
心情并无平复,只是掩饰得较为妥善。
她在报上读到东南亚经济如骨牌般崩溃的消息。
一项头条跳进她眼帘:卓世光八百万担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园的主人,元宗元声他们的父亲。
铭心连忙摊平报纸,金睛火眼般读起详情来。
“环亚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讯,卓氏暂时毋需答辩,法官将案押后至六月十一日再审,将传召八十名证人出庭作供,包括来自英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证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项,涉及金额近三亿。”
铭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干。
这便是有无上权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庄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使子女们战粟不已。
现在他也遭到考验了。
宅异中夏铭心觉得非常悲凉,原以为卓家的音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可是看样子不得不中断了。
这一件新闻把铭心的回忆全部钩起来。
那时太年轻,今日,她当有更多的智慧与涵养去处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每一个人。
元华可有嫁到马来西亚,元宗身体会否彻底康复,元声,呵元声又怎么样了,还有,小元心也该读完大学了吧。
这娇生但不惯养的四兄妹,叫夏铭心深深怀念。
一日深夜,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到那世外桃源去。
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接,自然中断。
铭心深深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拿出勇气来?可是前些时候,她还不能这样冷静。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学校,才进走廊,就听到小提琴乐声,演奏人对乐谱不熟悉,有时错了,需重复练习,提琴声于是更似一个人在轻轻呜咽。
“谁?”她推开课室门。
原来是她的三年级学生香桃罗宾逊。
“香桃,为何带提琴上学?”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轮到我做SHOWANDTHLL。
“呵是。”
这又叫夏铭心想起了一个人,认真百上加斤。
三个月后,她终于看到故园拍卖的消息。
提到故园,已经面目全非。
铭心用手掩着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起来。
“夏小姐,”爽朗的声音:“我是拍卖行的林栩琪。”
“呵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价钱是──”“没问题,我马上来。”
到了拍卖行办公室,林栩琪请她喝茶。
“这张是证明文件,你可到这货仓去提货。”
“卓家的人有没有同你联络?”
林小姐答:“我们与银行破产管理部直接联络。”
“一点消息也无?”
林小姐摇摇头,“东南亚旺过廿多年,世事盛极必衰,应早有准备,他们已享尽人间富贵,夏小姐不必介怀。”
可是铭心还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高楼塌得那样快。
取出那批银相架,铭心把它们陈列在小房间内。
为什么,为什么个多月的故园生活会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
她开始寻找卓家后人的艰巨工程。
打开电话部,她先寻找邓澈思医生。
辗转了好几间医院,她知道他还在本市,听到他声音时,不胜欢喜。
“邓医生,你可能不记得我──”他打断她,“你是夏铭心小姐。”立刻认出她声音。
铭心鼻子发酸,感动地说:“你记得我。”
“谁会忘记一个天使。”
“邓医生过奖了。”
“有事找我?”
“想与你见面。”
“真巧,下星期我便动身到东部出任新职,今日你可以到医院一次吗?”
铭心立刻赶到儿童医院。
见了面,她大力与邓医生握手,他热情如昔,连声问好。
“那位金发漂亮的安德臣医生好吗?”铭心似有预感。
邓医生微笑,“我们去年结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邓医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邓医生怔住,缓缓变色,“你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
“不知什么?”铭心混身寒毛竖起。
邓医生轻轻说:“半年后卓元宗旧病复发,不幸辞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掴了几下,耳畔发出嗡嗡声,眼前有金星乱舞。
邓医生说下去:“我们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与卓家失去联络。”
铭心伸手撑住抬角才站得稳。
忽然之间,她的头颅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撑,歪在一旁,铭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起头来。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尽了力。”
邓医生又嗟叹了几句,得不到铭心的回应,他转向她,发觉她面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着她坐下,“你没有事吧。”
她终于抬起头来,邓医生看到她眼睛里绝望的神色。
邓医生曾经在病人至亲脸上见过这种神情,知道当事人心情如何。
他轻轻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园已经易主……”
没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却原来他已不在人世上,铭心感觉凄酸非笔墨可以形容。
“他们兄弟人才出众,的确是难忘的人物。”
半晌,夏铭心才站起来,“邓医牛,祝你前程似锦。”
邓医生给她一张名片,“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络。”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兰墓园。”
“邓医生,真感谢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颤抖,所以我们一直不赞成捐赠者与病人见面。”
铭心悄悄离去。
走到门口,看到车子,脚步忽然踉跄,内心一片茫然,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面时说,此刻都落了空。
“细胞有记忆,你有无沾染到我的习气?”
“这几年生活好吗,你仍然独身?”
“以前都忘记问你,你在学校读哪一科。”
铭心上了车,驶往昆士兰。
管理员替她查位置:“东北方向,一列樱树那里,B十二。”
铭心抬头一望,只见一排数十株樱花树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樱瓣纷纷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这是大和之魂,象征生命灿烂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无比宁静,元宗会喜欢这里。
铭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铭心凝视良久。
这时,她头顶肩膀已满满沾着花瓣,铭心也无暇抖落,一转身,却看见一双老年人。
这不是老鲁两夫妻吗。
呵终于碰到熟人了。
老鲁扶着妻子,鲁妈蹲下,放低鲜花,暗暗垂泪。
铭心低声问:“鲁妈,你记得我吗?”
鲁妈抬起头,又苍老许多,她喃喃说:“那天出去,他没有再回来。”
铭心吃惊,鲁妈思维已经混淆,这五年的变化可真意外。
老鲁歉意地说:“对不起,她思念亡儿过度……”
“老鲁,我是夏铭心。”
老鲁看着她,摇摇头,“我们认识吗?”
他已忘记故园从前的客人。
“其实,我们的孩子并非在此安息。”
“老鲁,元声呢,他在什么地方?”
老鲁已不再回答,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长凳上坐下。
铭心只看到两人的白发在风中拂动。
她不忍再打扰他们。
那天回到家,铭心只觉得小房间的四面墙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拢。
她痛哭失声。
第二天上学,连小孩子都问“夏小姐是否生病,”她头脸浮肿,形容憔悴,终于叫代课老师来帮忙。
她去报馆去刊登广告。
“寻人:元声自五年前夏季别后一直思念不已,请尽快联络,铭心。”
广告部负责人是一个红发的年轻人,信短短两句话小知怎地感动了他。
他纠缠不已,“五年你都没找到别人?”
铭心不出声。
他的同事警告他:“彼得别骚扰客人。”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荡,“在这个喝一杯咖啡时间可结一段情缘的时代,寻找五年前旧爱令人恻然,千多个日子还没有找到更好的?”
忽然之间铭心决定回答这个陌生人:“没有。”她落下泪来。
广告登出来了,一连三天,面积虽然不大,可是该看见的人定看得见。
不过,夏铭心还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报馆问消息,红发年轻人殷勤招呼她。
“也许,他已经不住在本市。”
铭心当然知道有这个可能。
“希望有朋友会转告他。”
铭心惆怅地低下头。
“你一直在等他?”
铭心却问:“刊登我自己的电话会不会好一点?”
“在大城市,一个女子在报上公开电话号码是十分危险做法。”
“你说得对。”
“看,午饭时间已到,我们到隔壁去进餐如何?”
铭心摇摇头,“我不饿,谢谢。”
年轻人有点无奈。
一个星期后,铭心已没有时间再去报馆打探消息,她需准备学生成绩表。
可是红发人的电话来了。
“夏小组,有人亲手送件包里到报馆给你。”
“谁?”
“据同事说,是一名华裔年轾男子。”
“姓甚名谁?”
“没留下姓名,也没多话,留下包里就走了。”
“我立刻来。”
红发彼得在等她。
包里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
铭心急不及待,当着外人就拆开来看。
油皮纸一打开,她呆住。
呀,水彩画中的正是夏铭心,花丛里,背着身子,坐石凳上,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园中有无数名贵家私杂物,有人万分匆忙中只带了这幅无关重要的习作出来。
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是夏铭心一个人多情。
铭心拍着画作不得声。
彼得问:“画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
“是谁送画来?”
“那人没留下任何口讯。”
铭心急得直摇头。
“或者,他暂时还未打算见你,有一日,他会准备好。”
铭心颓然。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
这次,铭心随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却替她叫了一杯热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其中担搁了五年时间?”
问得真好。
因为自尊的缘故吧,既然扫地出门,她想忘记整件事,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说:“我虽然在广告部工作,但是也时时做特写,如果你想讲故事的话,我有只好耳朵。”
铭心只点点头。
喝完可可,她告辞。
铭心一直把那张小小水彩画抱在胸前,路过一片画廊,她推门进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来招呼:“小姐想看什么?”
“我来镶画。”
“呵,我们的服务定叫你满意。”
夏铭心把画轻轻打开来。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后问:“配木架子可好?请到这边来挑,我们有防紫外线不反光玻璃,画不会褪色。”
然后,她回到店后小办公室去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铭心选了橡木架子,一抬头,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绍,“我是画廊东主史东。”
铭心颔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画吗?”
铭心给他看。
“嗯,”银发的老人说:“画中人是你吧。”
奇怪,只是小小一个背影,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的发型与服饰没有太大改变。”
他有什么话要说?
终于,他咳嗽一声,“这位小姐,原来画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铭心发怔,“你怎么会认识卓元宗?”
老史东比她更加诧异,“我是一间画廊的东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谁。”
铭心一时还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虽然没见过卓元宗,但他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铭心呆住。
不不,她却不知道,她握紧拳头,内心凄惶酸痛,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他,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卓元宗的画带有极大温柔的伤感,笔触细腻,十分受到赞赏,画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许多人愿意出高价征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语气十分兴奋。
铭心从来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业。
她一直以为写生不过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愿意把把这幅画出售?”
铭心退后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个理想的价钱。”
“永不。”
铭心抱起画,立刻走出那间画廊,头也不回的离去。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非卖品,曾经有人问夏铭心的骨髓值多少,无价,这幅写生值多少?也属无价。
第二天,铭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类广告。
“元声,画已收到,请予进一步接触。”
这一次,音讯全无,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自从离开故园之后,夏铭心晶莹的眼睛已添了一层思虑,这阵子更加忧郁。
她寻找卓元宗的资料,发觉他是画坛一个相当重要人物,自十八岁开始就举行私人画展,获得佳评。
孤陋寡闻的夏铭心有眼不识泰山。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无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谁。
要到现在才把拼图一块块凑在起,知道图画的大概。
铭心深深叹息。
她料不到彼得会把这件事写成特写刊登在报纸上。
题目叫:“寻找昔日的爱”。
他用简单的笔调,丰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轻女子两度刊登寻人广告的过程叙述出来。
他的忠告是:“抓住对方的手臂,今日,现在,立刻就爱他,不要放走机会,遗憾一生。”
读者显然是感动了,据说报馆的电子邮箱塞满意见书,纷纷表示同情。
不愿主动爱人的人泰半却十分渴望被爱,所以爱情故事永远会受欢迎。
彼得说:“也许他会看到这段特写。”
铭心也这样希望。
“有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
“他不会喜欢。”
“你说得对。”
“我已尽了我的力。”
“电视台愿意访问你。”
“什么?”
彼得说:“请你亲身讲述你的故事,并且把他的照片登出来,一定有人见过他。”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不是逃犯。”
彼得说:“你说得对。”
“把你故事写出来,你不恼怒吧。”
铭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寻人启事后的感觉。”
“仍然是朋友?”
“是,不过,总得有心理准备:什么都有可能被你写出来。”
彼得笑,“所以写作人都叹寂寞,没人敢同我们做朋友。”
铭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确不方便在电视出现,学生家长会认得你。”
这也是原同?不,夏铭心只是怕卓元声不高兴。
换了是她,也怕人穷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来见面。
暑假,铭心并没有空下来,她主动教暑期班。
一位家长接女儿放学时问:“夏老师,你愿意教孩子们普通话吗?”
夏铭心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会普通话?”
“好像是周太太说的。”
“你们有何建议?”
“我们有十名孩子,我愿意借出起坐间做课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时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学懂会话。”
“孩子们多大年纪?”
“六至十六岁都有,我也想旁听,夏老师,此时再不谙普通话,真是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
铭心低头一想,“也好。”
家长徐太太说:“谢谢夏老师,酬劳方面──”“我愿尽义务,不计这些。”
那徐太太欢天喜地走了。
铭心低下头。
呀,教授普通话,记忆犹新。
她的脚步即时沉重起来。
过两日,徐太太已经来约日子,许多家庭主妇都十分具组织能力,学习时间表很简单,每节课三十五分钟,当中半小时吃点心小息上卫生间,并且有问卷征询学生们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这样费劲地免费招侍,真是难得。
徐太太解释:“下次轮到周太太主办网球班。”
多么益智,三五年下来,孩子们可以学到所有武艺。
“夏小姐,八个星期,各凭天份,学到多少是多少,学生无怨。”
铭心不敢怠慢,准备了有趣吸引的讲义。
徐家环境极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库起座间做课室,两张乒乓球桌排开,一桶笔,一叠拍字部。
铭心诧异,在她那个年代,要学什么,简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现在,什么都准备妥当,请君入座。
学生都守时,可是人数超出许多,一数人头,足足十八名。
当然难不倒夏铭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简,速成,啊,五年过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个日子前,当然精进十倍。
可幸热诚也不减当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动了六岁至十六岁的学生。
小息时她坐在一旁喝矿泉水,徐太太过去陪她。
“夏小姐没有男朋友。”
铭心摇摇头。
“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
铭心微笑,“可见男性看女性,与女性看女性,观点角度完全不同。”
轮到徐太太摇头,“不,你不用谦虚,这里边有个故事。”
铭心失笑,“你倒说说看。”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铭心一听,讶异得睁大了眼,从此对家庭主妇改观,她原本以为所有无业的年轻妇女均属盲毛,看样子甚有商榷余地。
铭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说:“我愿意替你介绍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准备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说:“结婚同生孩子一样,如何准备?边学边做罢了,待你准备好,这一辈子已经过去。”
这种原始的哲理叫铭心震荡。
说得也真有道理。
过几日,班上又添几名学生,都是成年人,廿多岁,某校博士生,某医院见习医生,以及执业会计师等三数名。
铭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却也加凄惶,对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们努力用普通话与铭心交谈,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儿讲国话及法语,夏铭心是华人,当然觉得国语是世上最动听的语言。
成年学生趁小息与她攀谈,其中王百就律师说:“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我来学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铭心只是陪笑。
“听说她也是跟家庭教师学习。”
这几乎是一门新兴事业。
“你们的名字中,也都有一个心字。”
铭心忽然抬起头,“她贵姓?”
“姓区。”
铭心又松懈下来,见这位男生说起他同事时有一股眷恋之情,不禁微笑地说,“你俩一定谈得来。”
“是,”他承认:“我真心喜欢她。”
“那还有什么障碍呢?”
“夏老师,你真聪明,但是,她结过一次婚,有个小孩,家母不高兴。”
啊。
“那真令我难做。”
铭心点点头,“你会努力克服困难吗?”
“希望时间可以冲淡家母偏见。”
“我代她高兴。”
王律师很愉快地离去,女友在门外接他,驾驶一辆小小德国车。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说也毋需看全篇,开头一万数千字已经知道内容是否精采。
夏铭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
学生们已经会得朗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动得流泪,好母亲的要求均至低至谦卑。
一日小息,铭心看到小德国甲虫车在门口等,司机的手仲在车外,铭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认得这双手,她知道这个人。
她只希望她也记得她。
夏铭心探头过去,轻轻问候:“元心,你好。”
司机一愣,抬起头来,她脸上稚气已经褪掉大半,但却秀美如昔。
铭心的假设刹时得到证实,鼻子发酸,强作镇定,“元心,我们又见面了。”
元心比她更讶异,“夏老师,”她推开车门下车来,“你在这里……”话说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拨拨头发,再指指车内。
后座放着幼儿车座,一个幼婴正在熟睡。
夏铭心张开双臂,“元心。”
元心泪盈于睫,含笑与她拥抱。
“铭心,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元声呢?”
元心一怔,“我没有他的音讯。”
“怎么会,他那么友爱。”
“该日他离家出走之后,没有再与我们联络。”
“我去过故园──”元心却不是那么悲伤,“故园已成过去。”
铭心连忙说:“快把电话地址给我,”怕再次走失。
“铭心,可方便到舍下来喝杯茶。”
“太好了,我们马上走。”
元心微笑,“我还要接一个人。”
啊对,那个王律师。
“有什么话不能对他说?”
元心答:“全可以说。”
“你真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帅。”
“他为你学普通话呢。”
“你听他的,他的客户全是华人,他不学行吗?”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处理得好。”
她不出声,隔一会才答:“凡是记住太痛苦的事,倒还是忘却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让女伴与朋友叙旧。
卓元心完全变了,她实事求是,一点也无花巧,闲谈间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见,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个铁汉。
好似只余夏铭心一人在伤春悲秋。
铭心对元心反而有点失望。
“元华好吗?”
“很好,谢谢,她丈夫非常会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贵稳定。”
从前的娇纵早已蒸发。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银相架,记得吗,现在都在我那里。”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处接过婴儿,一边顺口问:“什么银相架?”
铭心噤声。
当事人真的不想记起,她也得识趣。
元心让她看婴儿的近照,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来眼角也有钿叙,她已再世为人,浑忘前生之事。
她哪里还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绘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个人总得改变性格来适应生存环境,旁人觉得欷虚有什么用。
再过一会,铭心告别。
“请留步,”王律师笑,“夏老师,一起吃晚饭可好,我约了保姆来带孩子,我们即刻可以动身。”
“不客气,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门口。
铭心终于说:“元心,你变了许多。”
她愉快地承认:“长大了。”
铭心点点头。
“应替我高兴才是。”
铭心不得不说:“是”,握着她的手摇摇。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门电脑办事已超过两年,否则,何来生活费。”
当中发生过许多许多事,铭心适可而止,不再提问。
她终于与元心道别。
那夜,她在记事部中这样写:“喜讯!我找到了卓元心”,接着铭心又写:“那真是卓元心吗?她对故园不复记忆,亦不愿提起。”
“毕竟,我只是她在某个暑假邂逅过短短数周的家庭教师,她对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谈?”
“看样子,我也该忘记故园了。”
铭心细看自故园拍卖得来的银照相架子。
她忽然觉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发背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嬉笑声。
啊是少女卓元心,调皮地看着她问:“什么,想忘记我们?”
背后站着元宗与元声,一式白衣白裤,像是准备出海。
元声笑说:“铭心,别来无恙乎。”
铭心却对元宗说:“我收到了你的画。”
元声委屈地说:“是我危急中把它抢救下来保存至今。”
“谢谢你,元声。”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怀念你们每一个人,甚至是元华。”
背后传来嗤一声笑,“甚至是元华,什么意思?”
元华双臂抱在胸前,一贯怀着敌意,冷笑着看牢铭心。
“元华,你好。”
元声说:“还等什么,一起上船去玩个痛快。”
他伸手来拉铭心。
铭心悄悄落下泪来,即使在梦中,她也知道这是个梦。
她已永远失去他们。
电话铃一阵阵把她叫醒。
睁开眼睛,脸颊是润湿的。
电话另一头是林栩琪。
“夏小姐,有无打扰你?”
林是最讲效率实在的现代事业女性,她断不会净拨电话来聊天。
“我很方便。”
“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寻找故园旧友?”
“是。”
“我有卓元声的消息。”
铭心忽然说不出话来。
“有位人客提起他,说在大多市见过他。”
“我立刻到你办公室来面谈。”
“欢迎,五点正好吗?”
铭心洗一把脸就赶了去。
林栩琪笑着迎出来,“夏小姐,让我来介绍,这一位是黄纪强先生,他也认识卓元声。”
铭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男生,一点记忆也无。
人家却知道她是谁。
“夏小姐是故园的家庭老师可是,我们见过面,只有夏小姐一人对我客气,在小会客室外看见我,总是微笑。”
呵他便是故园众多观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痴痴地在会客室等上三两小时而卓小姐们早已在偏门溜走。
这时夏铭心发觉相貌平凡的他气宇却不差,他大力诚恳,叫人好感。
“你知道卓元声在什么地方?”
这时林栩琪领他们到小小一间会议室,斟出咖啡,“你们慢慢谈。”
黄君笑说:“林小姐对客人没话讲。”
林栩琪笑着掩上门。
铭心一看就知道黄君打算追求林小姐,两个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为故园的缘故,被拉在一起。
“实不相瞒,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众追求者之一。”
铭心微笑,“那时大家都年轻。”
黄君脸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轻轻说:“故园有种神奇的摄人力量。”
铭心抬起头,她怎么没想到。
“进过故园的人,情不自禁,会对她念念不忘。”
说得太真确了。
“故园对我来说,是一生至深刻的经验,可是故园主人,可记得我?不。”
黄君这一番话,简直是铭心的心声。
他说:“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
铭心颔首。
“我见过她。”
原来不止夏铭心一个人在寻找故人。
“她在家小型电脑公司上班,曾与我谈过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谁。”
铭心轻轻吁出一口气。
“你有没有表露身份?”
“没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记不起来,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园轮候。”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
“元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林中小仙子般精灵可爱的少女。”
黄纪强声音中无限惆怅。
我们都变了许多。”
“不,夏小姐,你一点也没有变,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你仍然热诚认真,和蔼可亲。”
“谢谢你。”
“卓家沦落了,故园拍卖,我投得所有灯饰。”
是那样认识林栩琪的。
铭心笑,“你用得着那么多灯饰吗?”
黄君取出名片,“夏小姐,我经营古玩。”
原来如此。
“修理后出售,相信利润不差。”
“卓家,不知还有机会再起否。”
黄君摇摇头,“经济复苏之际,又轮到另一批新贵上场。”
“你可有元声下落?”
“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爷。”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铭心为他辩护。
“那因为你是美丽的夏老师。”
黄纪强声音有点苦涩,像是替自己不值,当年他在故国受过伤,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声对一般人可真讨厌到极点。”
“我想,也许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妹妹时时夜归,对她追求者没好感。”
黄君笑,“他真幸运,夏老师如此维护偏帮他。”
“对,你说你见过元声。”
黄君点头,“他在一间地产公司任职,做经纪赚佣金。”
什么?
铭心呆在当地。
逐个客人带着去看房子,替人讨价还价,这样腌赞琐碎的工作岂是卓元声可以胜任?
黄纪强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会甘心做房地产经纪。”
“你见过他?”
“我有朋友光顾过他,结果不欢而散,据说他态度欠佳,客人说:“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没见过大房子”,客人还价,他说:“你们最希望屋主倒贴”,客人立刻掉头。”
铭心耳畔嗡嗡作响。
“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饭班主,应获得一定尊重,这点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许,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么叫打工。”
黄君不住摇头,他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铭心取过一看,上面写着:“华商地产卓元声”。
她多希望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林栩琪推门进来,“有结果吗?”
铭心收起名片,“收获甚大。”
林小姐说:“我入行数年,见过若干华厦拍卖易手,开头颇觉欷虚,后来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谢谢你,林小姐。”
“不客气。”
铭心又多事地转身同黄纪强说:“如此可人儿,切记加把劲追。”
黄纪强打心底笑出来,略为腼腆地低下头,看样子这是他最后一次提起故园。
铭心由衷替他高兴。
回到家,铭心立刻照着电话拔过去找卓元声。
“是,我们的确有位经纪叫卓元声,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请留言。”
铭心答,“我稍后再找他。”
她怕惊动了他,他会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飞机到多伦多去找卓元声。
这是一个未完结的梦,她一定要寻到答案。
到了华商地产,一位华商中年女士很客气地走出来招呼她。
“我找卓元声。”
“他已经辞职。”
铭心怔住。
“我们还有其他同事,可以帮你吗?”
“可有他家里的地址?”
那位女士迟疑。
“大家是华人,可以方便我吗。”
女士笑了,“照政府统计,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将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还多,互相特惠照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声老朋友,特地乘飞机来找他。”
女士低头写了一个地址给铭心,好心地劝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误会了,但确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
取过地址,铭心叫了计程车便直赴卓元声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楼下大门按铃,无人应,片刻,管理员前来问:
“找谁?”
“十二楼甲座卓君。”
“你可以进来。”
“他在家吗?”
“这么早他不会出去。”
铭心在他单位外敲门。
十分钟后才有人应门,一把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比萨饼子放门口即行。”
铭心连忙把握机会,“元声,元声。”
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过一会儿,犹疑地问:“谁?”
“元声,我是夏铭心。”
公寓内漆黑,无人应她。
“元声,记得夏铭心吗?”
门忽然打开,可是铭心双目一时未习惯黝暗光线,什么都看不到。
她轻轻踏进屋去。
心中有点害伯,那沙哑的声音好似并不属卓元声,如果是陌生人该怎么办?
“铭心?”对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年轻女子,脸容皎洁,依稀相识,神情略为焦虑。
呵,的确是夏铭心。
她还是那么清纯秀丽,一点也没有变,真是个奇迹,像山崖上挂下来的瀑布清泉,新娘的头纱似,永远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涩的回亿造就了幻像来揶揄取笑他?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铭心?”
“元声,是我,我来看你。”
铭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内情况。
地方只得一点点大,故园的卫生间还要宽敞些,而且,室内有股霉味。
这股气味其实是人气,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扫,厨与厕都得一点味道都无,才算标准家居,一周不换床单,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气味。
铭心悲怆,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进屋内,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凌乱,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闻。
他本人胖了许多,叫铭心认不出来,于思满面,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不驯,使铭心轻轻呼唤:“元声。”
她朝他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那是豪华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过你工作地点。”
“我被辞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们。”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现身?”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在乎。”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腹部,“我在乎。”
铭心想去开窗。
“不不,”元声说:“我怕光。”他颓然坐在床沿。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把窗推开少许,立刻有一股新鲜空气吹进,铭心深呼吸。
“来,”她说:“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铭心十分镇定,“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今天是今天。”
“铭心,”元声纳罕地看着她,“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
“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
“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
铭心再走近点。
“元宗已经不在。”
“我知道。”
“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
“他可有吃苦?”铭心的声音颤抖。
“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
“他还说什么?”
“‘生命善待我’。”
“什么?”
“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
“我在报上读到。”
“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
铭心蹲到他面前,“振作点。”
卓元声伸手抚摸铭心的面颊,“你真是个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泪水。
“你与元心见过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
“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
她关上浴室门。
公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你还在这里。”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
铭心不出声。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
铭心忍不住,“你太健谈了。”
“唉,忠言逆耳。”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脱衣服。”
元声牵牵嘴角,“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
“是,我又来了。”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来,”铭心说:“彼此有个照顾。”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你打算养活我?”
铭心没好气,“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摊摊手,“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窒息。”
“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
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么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么,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什么不,你同我们有什么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公寓终于收拾干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么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么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铭心张大嘴,“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
“是,你深深爱上了我。”
“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
他改用国语说:“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
铭心颔首,“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是多么重要。”
“谢谢你夏老师。”
夏铭心说:“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
卓元声凝视她,“永远的小工蜂。”
“我也承认这是事实。”
“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一绺钿发挂下来,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劳动气息。”
铭心温柔地说:“与弱不禁风的卓家女性来比,是另外一种人。”
“元心现在也有工作了。”
“过来探访她。”
“一步一步来。”
“别再喝太多。”
他叹口气,“也该苏醒了。”
铭心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边现款交给卓元声,“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一有工作立刻还你。”
他送她到飞机场。
铭心说:“我对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铭心的学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却已经失去王百就律师的踪迹。
铭心问徐太太,“王律师呢?”
“呵,到美国休假去了,夏老师,原来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没声价道歉。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夏老师,你对他有兴趣?”徐太太十分为难。
“别担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气,“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是,听说他与女友一起到旧金山去。”
“结婚?”
“他不允透露,据说家长反对,坚持不肯参加婚礼。”
元心并没有同她讨论这件事,叫铭心遗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见解又叫铭心敬佩,她这样说:“嫌人家什么呢,许多人千拣万拣,结果拣只烂灯盏。”
铭心微笑,“只要当事人高兴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师,你当然比我更开通。”
铭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开她,这么说来,元心并没有忘记过去,她只是不想提起过去。
铭心去她家探访,门打开着,人去楼空,经纪正领人看房子。
原来已经搬走。
在厨房里,有弃置的报纸,报道的是同一宗新闻:“一个金融风暴,令卓家两间上市公司及私人财政受到重创……”,角落还有小孩的旧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当满意,与经讨价远价。
他走了,经纪过来招呼铭心,“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宽敞的出租公寓。”
“旧屋主走得相当匆忙?”
“租约届满。”
卓家的人永远神出鬼没,表面上已比从前随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铭心又一次看到一间空屋。
连小元心都这样,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拨电话给卓元声。
他人不在,只余录音机说话:“请留言。”
“元声,我是夏铭心,电话线接驳妥当了?请多多努力。”
讲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像那种在小学生饭盒里留便条的妈妈:“小明,妈妈爱你,好好用功读书”,“妹妹,留意听老师教功课。”……
她凄凉地笑了。
双臂绕在胸前,不知不觉,轻轻抚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电话钤响.咦,莫非是卓元声回来了。
“我们是奥兰度律师楼,找夏铭心小姐。”
铭心吓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声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认识,但他已经去世。”
“是,他已故世。”
铭心的声音放得很轻,“有什么事?”
“他有一封遗嘱在我们这里。”
“到现在才读遗嘱?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们在上星期才开启遗嘱。”
“为什么?”
“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由。”
“遗嘱内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聪明人,我们颇费了一点劲找你。”
“他有东西给我?”
“是的,请你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来一趟。”
“他留什么给我?”
“我们约个时间面谈好吗?”
“我下午可以出来。”
铭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画像面前,摘下来,抢在胸前,精神有点恍惚。
下午,走进奥兰度的事务所,才发觉律师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衣饰考究,看样子生意不错。
“夏小姐,请坐。”
另有秘书来核对夏铭心的公民证。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遗作赠予你。”
铭心怔住,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酸痛,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流出血来。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举行一次小型画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欢迎?”
“我知道,他的画已经升值,三十幅大约可卖到──”她说一个数目。
“你的资料正确,而且,将来行情还会上涨。”
铭心的脸缓缓转过去,不发一声。
奥兰度女士忽然轻轻说:“你们是爱人吧。”
铭心不语。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设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会得垮台,为免牵连到这些作品,他把书存放在一家画廊里,现在家族生意已经清盘,才交到你手中。”
铭心低头不语。
奥兰度又说:“该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很应该的。”
铭心怔怔地落泪,无穷的思念,永远怀念,生离死别的创伤,永不磨灭。
奥兰度给她一张名片,“这是画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随时会出现。”
夏铭心这时开口问:“有没有信——”
奥兰度摇头,“那样的情意,已非笔墨可以形容。”
助手摊开文件,请夏铭心签字。
铭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颤抖。
奥兰度咳嗽一声,“夏小姐,假使你愿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铭心只答:“是,是。”
回到阳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会儿,才朝指定的画廊出发。
这家画廊的规模大得多,年轻的主持一见她便迎上来,“夏小姐,欢迎来剑宗画廊,我是周剑华。”
铭心静静坐下,服务员捧出香茗。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画,空气调节有点清凉。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所以叫剑宗画廊。
“你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应知他个性,他对名利看得很轻。”
铭心点头。
“可是偏偏就是这种人会名成利就,上次他开画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闻风而来,通宵在店外排队轮候,并且要求派筹码让他们优先选购。”
铭心点头。
“净把画转手到欧洲,已可获利二十巴仙,这次,我劝夏小姐亲手做转售,我可以帮夏小姐联络。”
“那,”铭心低声问:“卓元宗作品不是变成商品了吗。”
周剑华有点无奈,“有时还沦为炒卖品,同期货市场上的猪肚、大麦、可可豆没有分别,可是,这正也是每个画家梦寐以求的事。”
铭心牵牵嘴角。
“请随我来看这批画。”
作品还未表镶,一张张随意叠着,放在一间空气调节的贮藏室里。
周剑华说:“画里充满生命的喜悦,你看那颜色的变调,笔触的情意,整个气氛优雅秀美,实在不可多得。”
铭心凝视元宗遗作。
“我已把作品名单及彩照寄往欧洲。”
周剑华是一个商人,他卖画,同人家卖皮鞋没有分别,这样也好,他没有任何包狱,大可专心赚钱。
“我羡慕卓元宗,他对生命没有怨怼。”
铭心站起来告辞。
周剑华送她到门口。
“夏小姐,你一有决定就与我联络。”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铭心伏在枕上,不能动弹,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请入梦来。
她自己却先步入梦境,一个无人白色的细沙滩,风劲,浪大,卷起白花,海鸥随气流哑哑低旋。
“元宗?”
没有人影,只有他的画架,呵水彩还没有乾,一幅风景画,已用铅笔够出轮廓,并写上颜料号码,预备着色。
“元宗?”
没有人应她,她转过身了,看到远处故园灰鸽色的屋顶。
然后,梦醒了。
夏铭心的学生在等她。
这班小孩是她的珍宝,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声拨电话给她。
“我已找到临时工。”
“什么性质?”
“车行经纪。”
又是赚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我要还债,权且屈就。”
“什么债?”铭心吃一惊。
“欠你良多。”
“那算什么。”
“晚上,我在社区中心教书。”他倒是很积极。
铭心十分高兴,“教什么?”
“如何驾驶高性能跑车。”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你有履历?”
“当然,我有国际性赛车证。”
铭心对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庆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见到你我也一样高兴,还有喝酒吗?”
“一时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骗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
铭心微笑,“别烂醉就好。”
“你总是那么谅解体贴。”
稍后,正式开学之前,铭心又到东岸探访他。
虽然已经傍晚,卓元声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员认得她,“你是那个痴心女友。”
夏铭心啼笑皆非。
“你不会失望,你做对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来,你的投资得到成果。”
铭心看着这个多事的管理员,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应在廿九街的本田车行。”
铭心立刻乘车往廿九街想给他一个惊喜。
下了车走近车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声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车子,那位女士年纪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经面肉横生,姿态骄横。
一个人上了三十岁得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见她指手画脚不住发表意见,而卓元声一反常态非常忍耐不住说是是是。
铭心心酸。
一时分不出卓元声是否真的振作,或是这类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应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浇愁,看样子车行已把所有难侍候的客人丢给他这个新丁招呼。
隔着玻璃,铭心站了很久,并没有上前相认。
那中年太太得寸进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声的臂弯。
元声并没有把她掉开,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样子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夏铭心静静离开车行。
她看到的是一个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来避开旧相识,实在没有必要再对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铭心倦极入睡,她既无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有人背着她坐在房内,光线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谁——他也是。
她一开口便说:“元宗,我想把你的画出售。”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答:“画送了给你,任你处置。”
“所得款项,我想交给元声。”
“呵!你见到元声了。”
“元声环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声,他手头永远绷紧。”
“不,不是从前,现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贯浪掷金钱时间及感情,受点教训,将来也许会踏实。”
“可是看见他吃苦——”
“元声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铭心怔怔地,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飞机到了。”
做梦也不能得偿所愿,夏铭心嗒然取过行李鱼贯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刘宗画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剑华赞道:“这是正确处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铭心苦笑。
开学了,一班廿四个学生,又有骄矜的新移民华人家长太太拉住她诉苦:“外国教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书院相比。”
“唉呀,怕要转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个学生。”
“将来,只要升得上去,无论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师,我女儿成绩比同龄孩子好,可否让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处理十来廿个天才儿童,不过不要紧,幸亏过三五年,这些天才也都会自然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
有一个小男孩特别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课室呆坐。
铭心特别抽时间出来,“陈永安,过来同老师说话。”
她给他一块奶油夹心饼乾。
他并没有立刻往嘴里送。
铭心打开另一块,先吃奶油,“看,这才是吃夹心饼乾之道。”
陈永安不作答。
“三年级真不好读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数表。”
他仍然不出声。
铭心只得直接一点,“你看上去有点不快乐,为什么?”
他不肯开口。
这时,她听到背后有人轻轻说:“他的母亲去年因病逝世。”
啊,铭心抬起头,那人正是陈永安的父亲,父子长得一模一样。
四周围都是破碎的心,而且还不能放肆,必需尽快勇敢地把哀伤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来越稀薄,对弱者嗤之以鼻。
夏铭心与小小陈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继而对陈父亦有好感。
过两天便有消息:剑宗画廊很快把画售出,周氏请铭心吃舨。
铭心穿着打扮都很随便,没想到对方安排了一个隆重华丽的二人宴。
周剑华看着夏铭心,“见过你,才知什么叫做清丽。”
这话有弦外之音,铭心听得出来,她低头不语。
“我从不知女子不化妆不戴首饰可以这样好看。”
铭心温言道:“你已喝多了几杯。”
周剑华笑,“一两瓶白酒还难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让我介绍自已:我在一年前结束了一段三年长的婚姻,有一个九岁女儿。”
铭心扬起一条眉。
“女儿是前任女友所出,我与她还是朋友。”
铭心忍住笑意,听他口气,一切还至简单不过:一个女友,是女儿的母亲,另外一个前妻,如此而已。
铭心吁出一口气。
“我如约会你,你不会拒绝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时间风花雪月。”
“我可以在经济上协助你。”他很爽快。
铭心凝视他,“不,我喜欢自立,再者,我心里另外有人。”
他不觉意外,微笑说:“是卓元声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与卓家各人也有点了解,元声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对象,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应该看得很透澈。”
铭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请把支票给我。”
周剑华只得把一只信封交给她,铭心取出支票看过,收入手袋。
“我有点不舒服,想早退。”
“铭心,可是我言语上得罪了你。”
“不,”铭心并无生气,“你是个生意人,心中只有买卖,也是应该的。”
“卓元声这个人——怜悯不是爱。”
铭心打断他,“闲谈莫说人非。”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已经站了起来。
“你会吃苦。”
“多谢你的祝福。”
铭心匆匆离开豪华法国饭店,饥肠辘辘,看到间快餐店,走进去叫一客炸薯条。
“夏老师。”
她抬起头,看见陈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吗?”
“欢迎。”铭心展开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块夹心饼乾,他轻轻揭开,先吃掉奶油。
满以为这个晚上已经泡汤,不料遇到了喜欢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绝望。
他们三人并无刻意交谈,但是气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别之际,小永安忽然拥抱老师。
铭心紧紧捣住小男孩的头,上次他拥抱的女士还是他母亲吧,可怜的孩子。
他们在门外道别。
第二天一早铭心到奥兰度律师办公室去。
“我会替你办理利得税手续。”
“还有,”铭心说:“款子可否汇给卓元声。”
“清了手续再说可好?别心急,我会顺序替你办妥。”
铭心点头。
“教书生涯清苦。”
“是。”
“这笔款项可供你舒妤服服置业买车。”
“是。”
“但是,你情愿赠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这笔款项。”
奥兰度说:“唉,我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呢,却还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铭心交待完毕,道谢告辞。
回到家门,看到黄纪强与林栩琪,大为惊喜。
“稀客稀客,是特访还是路过?”
林栩琪满面春风迎上来,“铭心,给你送帖子来。”
铭心怔住,隔一会才会过意来,“恭喜恭喜,姻缘前定。”
黄纪强兴奋地说:“不知怎地,我们觉得你彷佛是介绍人。”
铭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屋子后园举行,只请十多名熟朋友,然后,我收拾一下,搬进黄家,开始另一种生涯。”
林栩琪说得那样有趣,铭心忍不住又笑。
黄纪强感慨地说:“真没想到这样顺利。”
“是,”铭心额首,“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辗转反侧,汗流浃背。”
黄纪强说:“年轻时误为爱惰必需在遍地荆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种宝贵经验,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师,谢谢你。”
“为什么一直谢我?”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答:“你给我们鼓励。”
一对新人走后,铭心打开淡黄色喜帖,发觉佳期就在下个星期。
这倒也好,速战速决,以免思虑过度,夜长梦多。
结婚,以及无论做什么,都应该有种勇气。
铭心独自赴会,这才发觉黄纪强的经济情况原来那样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
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缎子套装,配戴金色珠子,时髦得体。
她把香槟杯子递给夏铭心。
铭心与她拥抱,有人前来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阳光,铭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师。”有人叫她。
“噫,陈永安。”铭心大喜过望。
小永安的父亲跟着出现。
他穿着西装,比平日漂亮,差点认不出来,原来男子也需好好梳妆。
“你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友?”
“永安母亲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双方的朋友。”
“一起坐。”
铭心忽然说:“我最喜欢这种简单亲切婚礼。”
“他们二人办事能力高超,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要的是什么。”
铭心由衷替他们高兴,“真实相配。”
小永安贴近他的夏老师坐,摄影师过来替他们三人拍照。
陈先生问:“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她落落大方。
铭心知道他叫陈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过来,笑道:“永安,快到那边去看木偶戏。”
陈健志陪着永安过去。
黄纪强说:“可怜的健志,独自抚养小儿。”
铭心看他们父子背影不语。
“他现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顾永安。”
“好父亲。”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开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电脑程式设计师?”
“听说过。”
“我保证你不知道他专做电影中特技镜头。”
铭心讶异,“多么有趣。”
“是,他是一个难得人才。”
“你们都那么能干,”铭心由表赞赏,“只得我一人资质平凡。”
“黄君转过头来,“夏老师,像你那么有爱心的人是世上珍宝,怎可以说平凡。”
铭心张大了嘴又合拢。
新郎伸个懒腰,在和煦的阳光下口吐真言,“真爱叫人舒服。”
铭心的心一动。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头是岸。”
新娘走过来笑,“你别烦恼了铭心。”
“没有的事。”
“铭心帮她整理头发。”
“到什么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里最舒服。”
这时又有别的客人来同他们交际。
铭心放下酒杯走进屋内参观。
一抬头,怔住,只见自大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饰似曾相识,十分华丽。
呵,她想起来,这是故园的灯饰。
黄纪强把故园水晶灯搬到自己家来了,饭厅、走廊、梯间、一盏盏,在黄府还魂。
他真的忘却故园?未必,但是,夏铭心会替他保守秘密。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头去,看到陈健志。
铭心笑,“几时教我电脑动画。”
他笑笑,在不远处站住,“有一架数码相机便可以开始。”
“你的工作多缤纷。”
“刚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数个月,在银幕上可能只出现三秒钟。”
铭心诧异,“为什么所有职业都那么辛苦?”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这就是真实人生呀。”
铭心觉得他非常亲切,她乐于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戏。”
“剧目是什么?”
“小红帽与大灰狼。”
铭心有点失望。
陈健志好奇,“你盼望看什么?”
铭心笑:“游园惊梦。”
陈也笑,接着,他有点茫然,自从妻子逝世后还是第一次与人有说有笑,他不禁有点羞愧。
“黄家有个好书房,过来参观。”
推开门,果然,藏书甚丰,布置也别致,两张大大皮沙发,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陈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装书,打开一角,铭心发觉那本书其实是只酒瓶,陈君把拔兰地倒在水晶玻璃杯里,喝一口。
茶几上放着两盏晴蜓图案染色玻璃的铁芬尼台灯,亦是故园旧物。
陈健志不知就里,他这样说:“我最欣赏黄宅的灯饰,是最近才换上的,真有心思。”
铭心点头认同。
“纪强最会布置家居。”
铭心说:“他们两人都有审美眼光。”
陈健志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难得有伴,正在玩集体游戏,十分高兴,陈健忘放心了。
他轻轻说:“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铭心笑道:“全职父亲的确不易为,不过,孩子很快会长大,届时,你求他陪你,他还说他没有空。”
陈健志点头,“夏老师,同你讲话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长们学习,许多母亲与幼儿形影不离,就是知道十六七岁一到,孩子们一定会飞出去,不如趁流金岁月,尽情凝缠一番。”
陈君讶异,“那些太太们竟如此智慧。”
铭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轻家庭主妇。”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优秀建筑师,他的确不大理会全职主妇。
永安看到父亲,过来招呼,看得出两父子都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
客人渐渐离去,铭心没想到会在宴会逗留那么久,她依依不舍。
她冒失地对主人说:“希望还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着她来打。
林栩琪转进屋内,铭心没声价跟住她道歉。
“我指请客,下次再请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转过身来,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轻轻扔向夏铭心,铭心接住。
“下一个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给铭心,铭心深深嗅着花香,心中好生感动。
铭心说:“我不是十分想结婚。”
“结婚好,有个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辈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届时你会一个个失去他们。”
说得夏铭心害怕起来。
她可以想像或许有一天到了三十多还自称是女孩子,对男生再柔情蜜意也无用,因为生育年龄已过……”
“你面色都变了。”
“你差些点中我死穴。”
这时,陈健志父子前来道别;“夏老师,我们先走一步。”
“我也该告辞了。”
临上车,陈健志忽然走过来,攀住铭心的车门,轻轻说:“夏老师,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约你吃晚饭。”
铭心呵一声,“可以呀,把时间地址告诉我,我会准时到。”
“就在舍下,我亲手下厨。”
“好极了,我热烈盼望。”
多么温馨的第一次约会。
回到家,铭心深深叹息,为什么与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样愉快顺利?
他们原是天之骄子,可是不知怎地,难得自心中发出罕见的笑容,世人百般迁就,他们却当天经地义,实难相处。
与卓元声实在没有话题,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职业。
该刹那夏铭心看得极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变。
星期五下午,奥兰度律师给她消息:
“你的除税款项已经出来,可需即时汇去?”
“不,我会亲自送到。”
“我的伙计已经收工,星期一才替你办本票可好?”
“不急。”
她诉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时十五分他们已经急急逸去,人人无心工作,本市经济焉得不衰退。”
铭心笑,“做人为什么嘛,至要紧健康快乐。”
“说得也是,打完这通电话我也遁了。”
“去何处?”
“到湖畔去两日。”
“玩得高兴点。”
放下电话,她到厨房冲荼。
经过书房,发觉元宗给她的画斜了点,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帘拂动。
“谁?”独居人总是特别警惕。
“我。”
“元宗?”
“铭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应得到美满幸福的家庭。”
“元宗!”
铭心走过去,窗帘后哪里有什么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陈家赴约之际,铭心有点憔悴。
可是一进门已被小永安打动。
他亲自为老师斟茶,并带领她参观家居。
陈健志在厨房忙,笑问:“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师,这边来。”
铭心完全不觉得压力,她抬头一看,只见天花板只挂着很普通的灯饰,更加松一口气。
陈宅完全没有故园的阴影。
“这是爸爸的工作间。”
“哗。”
整个地库约两千平方尺面积,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电脑及各式仪器密布。
“永安,你可愿意招呼同学参观这工作室,”铭心十分兴奋,“我会嘱他们小心。”
“让我去问爸爸。”
铭心坐下来,碰碰这个,又摸摸那个,充满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陈健志出现,“我来示范。”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只卡通老鼠活起来,说笑话,打筋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意大利面已经做好,不吃就凉了。”
铭心拍手大笑。
她帮永安洗手,一边说:“你的家真可爱。”
永安忽然问:“你会常常来吗?”
铭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铭心还未来得及答复,永安又说:“将来我也想与女生约会,如果老挂住陪他,就不能出去。”
铭心忍住笑,“这是你沉默寡欢的原因?”
“我担心他,我也思念母亲。”
陈健志咳嗽一声,“你们在谈我?”
“不,我们在说功课。”
这样舒服,简直可以拎只箱子搬进来住。
五年来的焦虑、盼望、奔波、寻觅,忽然在该刹那得到安息。
资质普通的人,最适宜过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会自寻烦恼去追求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人与事。
夏铭心沉默,嘴里香甜的意大利面令她有回头是岸的感觉。
饭后,她陪永安读诗:“李白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铭心吁出一口气,她轻轻说:“唉呀,我累了。”
陈君送她到门口,“好像不太似约会。”有点歉意。
“约会有很多种。”
“更不似第一次约会。”
铭心微笑,“因为我忘记带花来。”
“下星期六永安去网球营,你可想看戏?”
“我打算去东岸,如果来得及,我会通知你。”
拒绝他一点困难也没有,并不害怕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我等你消息。”
铭心把车开走,在转角往回看,只见他还站在门口向她摆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角落为止。
夏铭心再一次到东岸,这回,她下定决心,非得坐下来好好与卓元声叙旧。
她想多留几天,预定了酒店,并且提前在电话上留言。
“元声,我星期一下午八时到你处,铭心。”
自觉没有漏洞,她携着那张支票出发。
在飞机上她一直练习对白:“元声,这是你大哥留给你的礼物,或者,可以帮你再站起来,”不不,站起来不好,不等于说他现在正向躺着吗,那是多大的侮辱。
“这笔款子或者可以帮你投资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运用。”
铭心颓然,都不知说什么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欢喜,她觉得处处是压力,像大考时步入试场的学生,铭心的胄似塞了铅球。
她渴望元声会来接她,但是四处张望,没有他,铭心低头疾步走出飞机场叫计程车。
一定有事走不开,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车程不过廿余分钟,铭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厦。
仍是那个多事的管理员来应门,他仍然认得大眼睛的夏铭心,这次他神色有点不安。
“又是你。”
铭心有点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会来?”
“我已通知他。”
没想到管理员像个家长。
她在卓元声门口敲两下。
屋子里有人,她可以听到音乐声。
半晌有人拉开门,“谁?”
“元声,是夏铭心。”
卓元声诧异到极点,“铭心,什么风把你送来?”
“我已经在电话上留言说会在这个时候造访。”
“是吗,我刚回来,竟未留意。”
这时,他身后有人问:“谁?”
元声连忙说:“铭心,进来再说,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铭心想走进公寓,可是不知怎地,双脚一时没提得起来,她定一定神,缓缓开步。
只听得卓元声说:“铬心是我的好朋友,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脸容清秀,衣著名贵,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语气十分天真,热诚地说:“元声一早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听得感动落泪。”
铭心发呆,她的故事,她有什么故事?
沈乃慈年轻,热情,像没有生活经验,她说:“你是元声大哥的女友,可是这样?”
“我──”铭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声有点尴尬,“铭心,请坐。”
铭心刚坐好,沈乃慈已经像半个女主人那样斟上杯茶。
铭心发觉公寓墙壁刷了蛋黄色,家俱也已换过,很悦目,但不适合卓元声。
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动怎么会那样快,她是几时闯入这间公寓来的?
铭心忽然明白管理员闪烁的神情从何而来。
卓元声问她:“你可是路过?”
铭心立刻答:“呵是。”
沈乃慈说:“应该提早通知我们准备才是。”
她笑眯眯看住铭心,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铭心却忽然释然。
夏铭心,这是你放下重担的好机会,还不顺势抛下包袱?
“沈小姐家里是生意人吧。”
“家父是华懋建筑东主,我学室内装修。”
“那多好。”
“是呀,我在父亲店里挂单帮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关系,十分愉快。”
值得羡慕。
“元声现在也在华懋工作。”
原来如此。
“家父相当欣赏他。”
明白了。
夏铭心镇定下来,反而替卓元声高兴,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应常配一个不懂民间疾苦的她。
铭心缓缓恢复了笑容,只有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顾卓元声,她有家势支撑。
这时卓元声说:“慈子,嘴巴不要老说话,还不去订位子与铭心出去吃顿饭。”
“铭心姐姐喜欢吃什么?”
铭心站起来,“不敢当。”
“我订法国菜馆吧。”
她一走开,铭心与元声有片刻沉默。
然后元声低声问:“你认为她可适合我?”
铭心点点头,由衷地说:“再好没有了。”
“沈家两老及一个哥哥也器重我。”
“那更加没话讲。”
“其实,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
铭心摇头,“不,看对象是谁。”他不是人人负担得起,可是沈家应游刃有余。
“我不会打工顾家。”
“这一点乃慈很明白。”
卓元声微笑,“她同我一样,从未试过正式工作。”
“那么,两人才不会冲突。”
“你赞成我们?”元声有意外之喜。
铭心点点头,“你俩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发挥生活情趣。”
“但是上尉,”他又那样叫她,“我最爱的人是你。”
铭心温和地答:“我也是。”
他们紧紧握住手,铭心心中闪过一丝凄惶。
沈乃慈出来说:“位子已经订好,可以出发。”
铭心站起来,“我还有事,不去了。”
“什么?”乃慈声音中无限欢喜。
“你们两人玩高兴一点。”
“铭心姐姐,我送你出去。”这声姐姐无此尊敬,是叫夏铭心自重。
铭心姐姐,你住过故园?”
沈乃慈对她的事很清楚。
铭心简单地答:“是。”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铭心微微笑,“你有的是时间,慢慢叫元声说给你听。”
沈乃慈仍不罢休,“那是否一个叫人永志不忘的地方?”
铭心想一想,“视人而定。”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却。
“乃慈,你回去吧,元声会找你。”
“那么,我失陪了。”
铭心正想离去,那个多事的管理员又走过来,递支香烟给她。
“我不抽烟。”
“怕什么?”
铭心笑了,这个人真有趣,冷眼旁观,对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点火,她吁出口气。
“小姐,你宽宏的量度,会对你有帮助。”
铭心无奈地笑,“你的评语有点像幸运饼里的几句。”
“你会找到幸福。”
铭心展颜。
她离开了那间公寓大厦,离开了卓元声。
回到自己家里,整理过行李,铭心才发觉那张支票仍然在她口袋。
没有交出去。
卓元声也不需要它。
铭心开车到儿童医院。
她同接待员说明来意:“我想捐笔款项给患癌症儿童。”
筹款部主任喜出望外迎出来。
铭心把支票交给他。
他一看数目字,“我代表病童衷心感激你。”
铭心只点点头。
“你可需要任何移交仪式?”
铭心摇摇头。
“小姐尊姓大名?”
铭心微笑,“无名氏。”
“捐赠人是谁?”
“无名氏。”
“我由衷佩服尊敬你俩。”
夏铭心告辞。
在路上,她轻轻说:元宗元宗,相信你会同意我的做法。
回到家,她拨电话给陈健志。
他喜出望外,“回来了?”
“我想到你家来。”
“现在?欢迎之至。”
到了陈宅,才发觉他正在开工作会议。
“我有无妨碍什么?”她略为后悔唐突。
“当然没有,别理这帮人,他们自昨日上午十时赖到现在,三十多小时不走,累坏人。”
铭心骇笑。
果然,陈健志一脸胡髭渣。
工作人员看见有女客来,也都识趣地逐一离去。
“永安呢?”
“参加同学生日会去了。”
“我去替你做杯茶。”
“一会儿会有清洁工人来收拾。”
厨房里全是昨晚用过的杯碟,铭心发觉无烟无酒,十分宽慰。
有人按铃,是来收拾的女庸,铭心开门给她。
电话铃响,佣人接过听,半响同铭心说:“太太,找你。”
铭心来不及说她不是陈太太,电话那一头是同学家长。
“陈太太,生日会约半小时后散,请派人来接永安。”
“请把地址告诉我,我立刻来。”
冲好茶,走到客厅,发觉陈健志倒在沙发上累极熟睡,还轻轻扯鼻鼾。
铭心走近,坐在他身边。
他可有做梦,可有梦见亡妻?
铭心把手按在他手臂上一会儿,他并没有醒来。
铭心出门去接小永安回家。
她正式翻到生活新一页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