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禁足

(2008-09-20 19:25:40) 下一个

  一民已经很醉了,照医生的说法,她体内酒精血液的含量,起码已超标多倍。
  她视力模糊,口齿不清,四肢摇摆,可是精神亢奋,她大声笑,捡起啤酒瓶子,往嘴里灌。
  在场同学也不见得全是损友:“一民,放下酒瓶,喝死没有奖章。”
  一民大着舌头笑,“我自十五岁开始喝酒,难不倒我。”
  “一民,把车匙拿出来,你不宜开车,我找人送你回家。”
  一民缓缓放下酒瓶子,“你说的是。”
  那朋友刚松口气,忽然有位同学大声说“谈一民,今日你二十岁生日,为什么不见雷建华,叫他来接你走可好?”
  那朋友一听雷建华三个字,像看见那种会飞的蟑螂似,“嘘,嘘,你说什么,”把那多嘴的人推开。
  一民正穿上外套预备离去,突然愣住,她缓缓把最时兴的名牌金色小手袋斜挂在肩上,低头,沉默地往酒吧出口走去。
  后面有人问:“一民你没事吧。”
  “随他去,过一阵半个月就好了,不过失恋罢了。”
  “真是,谁没有失过十次八次恋,苏大明干脆在手臂上纹上‘JILTED’字,罗马数目字已经写到V,第五次了,哈哈。”
  一民,一民,生日快乐。
  他们已经找不到她。
  一民蹲在楼梯口,酒吧在地窑,一向是他们这一帮人的娱乐场所。熟稔得可以打九折,这一条红地毯楼梯她不知走过多少次,可是今晚,她爬上去又滑下来,她全身乏力。
  她怔怔落下泪。
  有人扶起她:“叫建华来接你好吗?”
  她轻轻说“我没有醉。”
  “是,你们都那样说。”
  她心里很清楚,建华不会再听她的电话,他号码已改,人面全非。
  她叹气:“我没有醉。”
  “你在这里等着,一民,我去拿车匙送你。”
  一民却踯躅到停车场,她一时找不到车子,半跪下呕吐,身上一套蛋黄色套装顿时染污,她挣扎起来,掏出车匙,一按,车子嘟嘟应两声,唤她的主人。
  一民抹去眼泪,拉开车门上车,耳畔听见有人唤他“一民,一民--------”
  她已经绝尘而去,车子录音机自动开启,慷慨激昂的歌声传出"胜利歌声是多么嘹亮,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一民按纽,歌声隐去,忽然转为柔靡无比的印度释他琴乐声,绵绵不尽,幽怨的诉说者那数千年的<此有两字不识>,一民把车驶上公路。
  车速并不快,但是她听到迎面来的车子警慌声号及闪灯。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民突然醒悟过来,天啊,她入错了线,与来车对头,随时会得碰撞,她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把车慢驶,预备大路U转。
  来不及了,警车一呜呜驶近,显然有司机报警。
  一民只得把车停在路中央。
  两部警车夹住她停下,警员跳下车,用喇叭对着他历声疾呼“把车驶往前面避车处,听到没有,驶进避车处。”
  “我马上到。”
  谈一民被关进拘留室,那是警局后厢一只大铁笼,里面已关着两三个流莺,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全身无一处好肉,全是淤青擦痕。
  一民相信自己同他们也差不多。
  她在一个角落坐下,闻到一股尿臊味。
  一民忽然失笑,双手掩脸。
  这时,她听到长凳另一角有人轻轻唱“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今天是我生日。”
  一民头晕,靠墙上,忍不住问“你几岁?”
  “二十岁”
  一民苦笑,“我也今天生日,我亦二十岁。”
  那个粗眉大眼女子穿粗布窄裙,几乎整个胸脯露在外面,但是看得出她年轻,而且彷徨。
  她问一民,“你在那个环头被捕?”
  一民叹气。
  这时,铁闸外面有人叫“谈一民,出来。”
  一民抬头,她看到姐姐,她上前招呼,警员打开栅门,一民走出来。
  姐姐把外套罩在她肩上,把她领到外面保释。
  姐夫正与当值警官照会。
  “要律师,大家都是同事,我也曾与律政处办公,我认识谈一辉法官,这次谈小姐危险醉驾......”
  “我明白”
  “请在这里签名”
  “警方得扣留谈一民的驾驶执照。”
  “我们明白。”
  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谈一民离开警署,天已经蒙蒙亮。
  一民一言不发。
  李氏夫妇说:“先把她带回我们家吧。”
  她听得姐夫说:“中午才知会爸妈,他们在哪里?”
  “爸在新加坡考察,母亲在长途飞机上正前往杜斯道夫参加一个传染病会议。”
  “那么,由我们暂时做主。”
  一民像一只木偶般跟着姐姐与姐夫回到他们山顶寓所。
  一辉把她领到浴室,叫她坐在浴缸内,扭开蓬蓬头,微冷的水直淋在一民身上,她打一个哆嗦。
  姐姐把浴帘拉上。
  姐夫在外面问:“她醒了没有,你且别教训她。”
  姐姐叹口气,“夫复何言,上次醉驾撞死狗只一事尚未解决,这次罪加一等,你是官你会怎么说?”
  “叫建华来说话。”
  姐姐说:“别再给我提这个人。”
  一民连头发带衣裳淋个湿透,她抬起头,接住温水漱口,抓起肥皂洗脸。
  “你劝劝她。”是姐夫的声音。
  “她自己会想,那么大的人了。”
  “她行动危险,迟早出事。”
  一民奋力剥下衣裳,摇晃地在浴缸边站起.
  姐夫:“闹出人命,怎向爸妈交待。”
  姐姐:“我怕有人向她饮料中下迷药。”
  姐夫:“在公路上差些与货柜车对撼也够恐怖的。”
  一民脚下一滑,咚一声摔倒,姐姐连忙抢进浴室,她惊呼:“叫医生!”
  一民额角缝了三针,医生顺便替她做了些检查。
  他们说,当一个人运道黑得不能再黑的时候,天会转亮,希望是这样.
  谈一民提堂那日,额角上还贴着蝴蝶胶布,由邵至美律师陪同上庭,刑警大声呼叫:“档案一四七五三号谈一民.”
  法官问:“何事?”
  “醉酒危险驾驶。”
  “如何答辩?”
  “我当事人认罪,法官阁下.”
  一民沉默,她认得法官是姐姐的朋友欧阳.
  “我要听谈一民亲口认罪。”
  邵律师推一推一民,一民低声答:“认罪。”
  欧阳法官叹口气:“谈一民,这次事态严重,我判你进行特殊治疗戒酒,并且在寓所拘禁三个月,还有,释放后为公众服务八十小时,下一宗.”
  邵律师松口气,把一民拉到一旁,打电话通知一辉,一民默不作声.
  刑警搭住一民肩膀,邵律师连忙放下电话,朝刑警示意.
  一民随即被带到一间房间,“坐好。”
  一民坐在木椅子上,有人蹲下,在她足裸上戴上电子仪器.
  “记住,以你为中心,只能在直径三百公尺范围内活动,走出范围,警钟响起,警方立刻知悉,届时,有可能判你正式入狱。”
  一民沉默,她看着左足裸上那条电子带,带上有一枚小红灯闪烁不停.
  邵律师暗示一民站起来.
  一民忽然轻轻对律师说:“我会好起来,我一定会.”
  邵律师眼睛发酸:“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她拥抱一民.
  他们都看着她长大.
  这是,欧阳法官也过来,“谈一民,我真想亲手打你一顿板子.”
  姐姐一辉站在身后,一共两位法官两名律师,劳师动众,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少女,叫他们担足心事.
  一民觉得深切歉意,她轻轻说:“我以后不再犯。”
  “回家去吧。”
  他们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
  一民垂头站一边,忽然听到有人“喂”一声,一民转过头去,见一俏丽染蓝发少女向她挤眉弄眼.
  一民木无表情看着她.
  少女说:“有法子解除足镣,我的电邮号码是------”
  一民听到姐姐叫她:“一民。”
  少女问:“记得号码否?”
  一民点点头。
  少女闪开。
  一辉领妹妹到一间公寓门口.
  她直看到一民眼睛里去;“这三个月你在这里生活,这里叫永裕台十八楼甲座,面积一千六百平方尺,我已雇了保姆照顾你生活起居,并且请学校把功课在互联网传授,希望你好自为之.”
  一民轻轻答:“明白。”
  “再犯,你就得入狱,齐天大圣也救不了你.”
  “知道。”
  “看你样子,好像真有点明白的样子,每星期两次,你会前往隐身戒酒所接受治疗,我安排了司机,届时,足镣上电子警钟系统会获得调整.”
  一民垂头.
  “一民”,姐姐吁出一口气,“你变成这样,家人也要负责.”
  “不,不,纯是我一人之错。”
  一辉苦笑,“我也希望可以这样想:十五岁女孩子怀孕生子,把婴儿扔到街上,只是她一个下贱癫痫,我想不,的确有家长,包括大姐的疏忽。“
  “姐姐,这不公平。”
  这时她身边电话响起,她站到一角去听,不一会她脸色凝重答:“我马上来。”
  一民知道电话有关其他人犯。
  一辉抬起头,“下午许医生会来与你说话。”
  她匆匆离去.
  一民环顾四周,发觉公寓露台宽广,整幢大厦作扇子形,建筑在一个弯月形沙滩之上,背山面海,环境十分幽美,这一定是姐姐的投资物业之一.
  说起一辉,只比一民大几岁,可是性格宛如云泥,当然一辉是云,一民是泥,烂泥,她自嘲.
  一辉是那种超级成就者,自有考试,总成绩永远满四分,十五岁进大学读法律,六年后进律政署工作步步高升,年初成为律政署最年轻法官.
  就是因为年轻,不得不衣着老成:只穿深灰铁灰淡灰,身段窈窕的她有个绰号叫美官.
  这便是大姐,平日对一民,亦不苟言笑.
  但是,有什么事,一民还是找姐姐,一辉头脑清晰,思维公平,她可以信任她.
  这次,祸闯大了,再不改过,会被关到牢里,一民打个冷颤.
  她走进睡房,看见一张床,连忙拥着被褥,闭紧双目,她昏睡过去.
  自幼她用睡眠逃避,一遇见什么难题,便蒙头大睡,醒来有勇气:“妈妈,这是我成绩表,中英数不不及格”,“我与莫美萍打架”,“我不见了书包”......
  对一民来说,什么可以出错的地方终于都会出错.
  父母开头也谅解:“一辉例外,一民正常.”
  又说:“人类社会的标准真奇怪,什么都逆天性而行:谁不爱吃喝玩乐?每个学生都讨厌测验考试,偏偏越是会得牺牲与逆流而上的人越获褒奖,什么克己复礼,什么死而后已,叫少年极难做到.”
  可是,父母做到,一辉做到.
  就是一民是只黑羊.
  她熟睡,可是这一次,事态严重,她梦见警察追捕她: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探照灯照如白昼,警员荷枪实弹,“双手放在头顶!”
  一民在梦中号叫,终于惊醒,看到一个中年女子站在她面前;捧着一杯茶,示意她喝下.
  “你是谁?”
  女子轻轻答:“我是保姆王姨。”
  “我怎么没看见你进屋?”
  “我一直在厨房。”
  王姨说话口齿不同常人,一民注视她.
  王姨微笑,“我失聪,自三岁起耳聋,你说话,要面孔对牢我,我可以读唇语.”
  啊,一民有点意外,“是,我明白。”
  “有事尽管叫我做,爱吃什么,不妨告诉我.”
  一民咕咕咕喝下安神茶,略觉好些.
  “许医生来了,在书房等你.”
  一民洗把脸见医生.
  一民这时发觉除出姐夫外,所有人是全女班:欧阳法官,邵律师,许医生,王保姆,姐姐故意隔开男生,以免节外生枝.
  书房布置很简单,只有一张书桌与两张椅子.
  医生开门见山,“一民,你要戒酒。”
  这是一民已渴望面前有一瓶冰冻啤酒.
  “很多人不知什么叫酗酒,以为醉汉似乞丐般全身邋遢东倒西歪语无伦次,其实不然,一个人,每日廿四小时之内,若喝五安士红酒,十二安士啤酒,以及一安士半甜酒,即是酒徒.”
  一民大吃一惊,她远不止喝这个数量.
  每天下午三时,她便想喝杯苦艾酒,黄昏,最好有威士忌加冰,整晚起码两瓶啤酒.
  “一民,你喝了好几年,你的肝脏,老化得像一个四十岁人,再这样喝下去,三十岁已经血管硬化,中酒精毒,容颜苍老,双手发抖.”
  一民双手此刻已经微颤,心情浮躁.
  “戒酒戒烟,即时实施.”
  医生取出两种药用粘贴膏布,“每日替换。”
  一民轻轻问:“失恋呢,失恋可有膏布减少痛苦?”
  许医生笑了,“没有,抱歉。”
  一民喃喃说:“I am grounded."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许医生握着一民的手,“我虽然不是你的接生医生,但却是你的儿科,小小的你由妈妈抱来,注射混合防疫针,放声大哭,声震屋瓦,历历在目,一民,我们都疼爱你.”
  一民只会陪笑.
  “你现时身高五尺六,体重却一百五十八,并不健康,戒了酒,三月内可减掉三十磅.”
  “明白。”
  “一辉另外找了心理医生每周见你一次.”
  姐姐什么都想到了.
  “为何喝酒?”
  “喝了心里舒服些.”
  “一民,你有什么不高兴?”
  “我有压力.”
  “你有何种压力?可是自觉不如一辉优秀?”
  “不,一辉比我强,我很高兴,父母也从不将我们俩比较,我从不想学姐姐.”
  “那为了什么?你是大学二年生,所读科目又是自选,为什么喝得酩酊?”
  “也许,酗酒有关遗传因子.”
  “作为西医,我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此外,可是因为失恋?”
  “与霍建华分手之前,我已喝了很久。”
  “那么, 是寂寞的缘故吧。”
  “我喜欢酒好滋味,尤其是香甜的餐后酒,闻到已垂涎欲滴,还有香槟,老远像会伸手叫我,此外,拔兰地威士忌,黑啤酒,葡萄酒,什么都好喝.”
  许医生摇头叹气.
  一民已经有点坐立不安.
  医生帮一民贴上药用膏布,“我还处方了一些药丸,你要定期服食.”
  保姆捧出茶点.
  许医生本来要走,一看,怔住,“哟,这不是绿豆红枣甜茶吧。”
  立刻坐下喝了整碗,叹口气,“自从家母逝世之后,还没吃过,有十年了.”
  一民帮她开门,她拍拍一民肩膀离去.
  屋里一切娱乐设备齐全:最令一民安慰的是姐姐把她私人电脑搬了过来.
  一民想,这次家人鼎力相助,一定要治好她,她不可叫他们失望.
  P22-P25< 由倾城一笑打字>
  王姨正在厨房忙碌工作,叫她来侍候一民,一辉也有深意,一民你总不能对一个失聪的人发脾气吧。
  都安排好了,也许,一民会否极泰来。
  这三个月,就被软禁在屋内。
  一民开启私人电脑,查阅电邮,没有新闻,仍是几个损友邀她外出寻欢作乐,叫她切记莫忘带信用卡。
  只有一人问她:“你为何缺课?”那是积臣,“我去校务处打听,说你学期因健康问题在家学习,已获批准,想来探访,家长说你已去美治病,想念,祝福,早日回来。”
  一民感动,没想到是积臣这个平凡小子。
  同学之中不少俊男美女,其中游泳好手,明年将参加奥运的伊安,曾拍泳装照筹款,一头金发,蓝眼,裸上身,那浑厚双肩胸肌V型身段美得女生看了忍不住想拥抱一下。
  当时积臣说:“伊安,这张照片拍得不对,它猥琐,你不该这样做。”
  这就是扫兴的积臣。
  没想到他才是真朋友。
  写了一些功课,一民手心和脊背都冒冷汗,她知道这是酒精脱离现象,一大杯威士忌加冰可以令她镇静下来。
  她打开冰箱,只有冰没有酒,以往她把伏特加藏冰格,酒精不会结冰,伏特加倒出来似糖浆,特别美味。
  王姨似知道发生什么事,她给一民一杯药茶。
  一民一尝:“哗,苦。”
  中药可以救酒徒吗,一民想起水浒传中读到的三分人心醒酒汤,她想与一辉讨论过,“是一种草药吧,抑或,是真的人心,他们在大树十子坡里边卖人肉包子。”遭一辉瞪眼。
  一民深深叹气,捏着鼻子,把那碗辛辣药茶喝下,王姨给她一小包山楂片过嘴。
  若是别人给她喝苦茶,一民还可讨价还价,王姨,她不忍与与王姨狡辩。
  这次累到那么多人,叫一民羞愧,她一定要戒酒,一定要争口气。
  半夜,她发现皮肤痕伤,于是淋浴擦药,接着,全身酸痛,叫她吃惊,每个指节都不能弯曲,这时才蓦然想起,要按时服药。
  一敏真聪明,把妹妹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不怕她收藏酒精。
  一民坐床沿喘息。
  她想到在派出所遇到的少女,“有法子解开足镣,我的电邮是--------”
  一民键入号码。
  那网址即时出现,“哈罗我叫红娃,你想外出,可是老大哥把你禁足?请打释放两字。”
  真人出现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民随意找了一个名字。
  请问你的难题可是在脚上?”
  “是,请帮忙。”
  “这个是一个银行户口,请即时存入美元三千元整,我教你解禁,先付款,无谈判余地。”
  “解下后怎样?”
  你可以四处游荡,监视所以为你仍在范围之内,不过,切勿闹事,回家后,又戴上,神不知神不知鬼不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想考虑一下。”
  “你判多久,三个月?谁可以三个月不出去喝一杯。”
  一民抵受不住引诱,额角冒汗。
  她心灵虽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
  她自电子帐户提款存入户口,心里希望只是一个骗局。
  谁知款项一证实存入便有红娃传言“请接受自由指引。”
  电邮消失,打印机响起,传过来的是详细图文,像一份说明书般,教当事人如何解开电子足镣,并且调效装置,使它以为事主并无犯规。
  一民看着图解。
  只须要一支小型螺丝旋子按着密码便可以完成指示.
  她多么想出去喝上一杯.
  每天减一些,三个月内戒清,如此冻火鸡般刹时滴酒不沾,实在太过残忍. 
  她迟疑了.
  可是,以后怎么面对姐姐姐夫.
  天蒙亮,便传来王姨脚步声,一民连忙装睡.
  王姨伸手摸她额角.
  一民转过身子,王姨劝她喝药.
  这回药里有股香气,不难入口.
  一民浑身被汗湿透,那汗有一股醒臭.
  一民与保姆并无说话.
  稍后一辉来了,看到妹妹悴憔脸容,实在不忍.
  她轻轻说:"记得上次你辗死的黄狗吗?"
  "村民知道肇事车主驾驶欧洲跑车,现在,这只狗有主人了."
  一民生气,"还有亲戚呢."
  "要求赔偿三万元,邵律师已经付款."
  一民问:"妈妈呢,我要见妈妈."
  "他俩在伦敦会合,打算到意大利塔期肯尼度假,我没有骚扰他们,也许你不记得,今年是他们结婚四十周年."
  "啊."
  "我与他佳文订了一对金表送他们当礼物."
  "幸亏有你,一辉."
  "我有一个得力助手广子,你是知道的,一切由她代办,妥当贴心."
  "一辉,你十几岁就上了轨道."
  "我要和律师到联合国开会,今午出发,不能天天来看你了."
  "你已替我安排了一队兵."
  "一民,不要叫我失望."
  一民与姐姐拥抱,“姐,我发誓我会捱过这段日子。”
  司机打电话催促,一辉只得离去。
  王姨对一民说:“吃点粥。” 
  一民点点头。
  她的肚皮空洞,可是吃下不久,又进卫生间呕吐,蹲在浴室,动弹不得,她只得大字般躺下。
  在这个关口,王姨进来,帮她清洁更衣,紧紧把一民当婴儿般拥在怀中。
  一民流泪,凝聚全身力气站起来。
  第二天司机接她前往戒酒所,邵律师陪同她,用一管钥匙帮她调整足镣。
  戒酒所是一座办公室,会议室里连一民五个年轻女子排排坐,穿白袍子的女导师说:“我姓上官,这个复姓已不大多见,我是心理医生,但,这次能够帮助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这一小组,叫做蓝组,你们五人年纪相仿,应该谈得来。”
  他们第一课:自我介绍。
  在所内所有对话,全部守秘,鼓励坦白。
  所谓坦白,即是招供。
  一民很坦白承认说:“我是酒徒,我闯祸,我叫家人伤心。”
  说也奇怪,一旦承担责任,她心中好过不少。
  但是,面孔涨的通红,耳朵烧的透明,良久不能平复,坐在她身边的安倍说:“你看。”拉起上衣,全身是敏感红疹,情况比一民更惨。
  看样子全是良好家庭出身,否则,家长不会耗资把她们送来诊治。
  “我叫赫兹,今年二十一岁,酗酒,自父亲酒柜取酒偷喝,父亲以为是佣人,开除他们,可是,酒仍常常失踪,终于怀疑到我身上。”
  瓦特这样说:“我喝酒是因为功课压力,家母是那种[既得九十分,为什么不取一百分]的母亲,我紧张的吃不消,有人建议我喝一杯,后来变成三杯、四杯。”
  安倍说:“家长如何发现你们酗酒?”
  赫兹苦笑,“摔进水池,差点淹死。”
  “在学校厕所晕倒。”
  “在酒巴打架,你呢?一民?”
  一民答:“醉驾。”
  “我们真是人渣。”
  大家都笑起来。
  一民开始觉得群体治疗有效。
  同病相怜,谈得特别投契。
  只有一人,不发一言,这女孩子的情况可能最严重,她剃光了头,呆坐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们看名牌,“她叫伏物。”
  “她不愿说话,不要勉强她。”
  这时,邻室忽然传来乐声,西班牙吉他如泣如诉,那是一曲Besame Mucho….吻我多些。
  一民小心聆听,心弦震动,这首歌时时使她有学习西文的冲动,“吻我,吻我多些,爱我永远,吻我……”她忽然泪盈于睫,掩住面孔。
  有人轻轻说:“爱情慢慢杀死你。”
  “你试过失恋?”
  “嘿。”
  导师低声说:“时间到了,下周再见。”
  一民轻轻走出会议室。
  许律师和司机接她回家。
  “情况如何?”
  一民答:“不太习惯,我从末试过从实招来,可是,有点意思,先赤裸,也无所谓廉耻。”
  “你不喜欢?”
  一民感慨:“我等待罪之人,还有什么选择。”
  “但你有忏悔之意。”
  一民不出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P32-33
  一民知道没有权力说不。
  车子驶进都市黑点。
  大白天上班的日子和时间,大堆的流氓漫无目的站在街上,目光呆滞,既不开口讨钱,也无动作。
  许律师说:“他们吸足了毒品,正在过瘾。”
  许律师又说:“那边,蹲在货仓侧门垃圾堆边的人。”
  那里有两个女子在注射,腕上焦加发硬,针刺不下去,她索性把茄揭开,血淋淋。
  一民混身汗毛孔坚起。
  许律师感喟:“宗教相信死后经过审判,灵魂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可是,认识社会现象之后,发现天堂地狱根本无间断,一直处于同一空间,一念之差,便沉沦地狱。”
  一民嚅嚅问:“警察呢?”
  “一天巡三次,总有警力不到的时候。”
  车子驶经公园,一民看到醉汉三三两两滚倒在长凳上或草地上,不省人事,有些,根本不会再醒转。
  还有一样,就是臭,空气中有股中人欲呕的气味。
  许律师说:“是,我下班后也会与三两知已把杯谈天,百分之六十五自制自律自爱的市民都有爱喝啤酒,但是一民你已失去控制。”
  一民不出声。
  一名醉汉突然大声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一民喃喃问:“他可是梦见有人要追杀他?”
  许律师却答:“不,他梦见幼时被母亲拥在怀内,叮嘱他好好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许姐你好不残忍。”
  许律师毫不介意,“我的确刻薄。”
  回到家,一民累极倒在沙发上,可是不行,太极拳师傅来了,姐姐一辉不让她空下来。
  P33-35
  她教了三十分钟,一民的动作永远跟不上,慢三拍,师傅一走,一民伏在地上当痛哭。
  保姆用一张暖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三天之后,一民眼窝深限发黑,可是全身针刺般痛麻渐渐消失,药品开始发生作用。
  她照镜子,忍不住喃喃说:“半人半鬼。“
  但她四肢乏力,眼冒金星,连读报也不能够,不要说是功课,没想到当时临睡一怀葡萄酒会到今日这种局面。
  她站在露台上往下看。
  不,不可以轻举忘动,怎可以对母亲与姐姐面前做出这样的事。
  大厦形状似把扇子那样,有个弧度,自一民那角落,可以看到另一端的露台,她可以看到有人站在栏杆旁边拥抱。
  保姆叫她,“一民,电话。“
  一民回到室内,是姐姐的声音:“一民,好吗?”
  “好很多,可以说话。”
  “太极师傅说你十分聪明。”
  她们收取极高酬劳,自然那样说。
  “一民,以前我不够关心你——”
  “怎么变成你的不是了,没那样的事,联合国如何?航天员岩士唐在一九六九年带返那块月球陨石是否仍然放在大堂当眼之一处。”
  “像你那样聪明才智的孩子,一民,你会克服。”
  “我也那样想。”
  姐妹谈了几句,挂上电话,一民叹气。
  保姆递上一张字条给一民。
  “雷建华,电话四五六七。”
  啊,这个名字真熟悉,当时同学笑说他俩名字串联一起像个政党:一民建华,或是民建华,注定要在一起。
  “在酒巴打架,你呢?一民?”
  一民答:“醉驾。”
  “我们真是人渣。”
  大家都笑起来。
  一民开始觉得群体治疗有效。
  同病相怜,谈得特别投契。
  只有一人,不发一言,这女孩子的情况可能最严重,她剃光了头,呆坐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们看名牌,“她叫伏物。”
  “她不愿说话,不要勉强她。”
  这时,邻室忽然传来乐声,西班牙吉他如泣如诉,那是一曲Besame Mucho….吻我多些。
  一民小心聆听,心弦震动,这首歌时时使她有学习西文的冲动,“吻我,吻我多些,爱我永远,吻我……”她忽然泪盈于睫,掩住面孔。
  有人轻轻说:“爱情慢慢杀死你。”
  “你试过失恋?”
  “嘿。”
  导师低声说:“时间到了,下周再见。”
  一民轻轻走出会议室。
  许律师和司机接她回家。
  “情况如何?”
  一民答:“不太习惯,我从末试过从实招来,可是,有点意思,先赤裸,也无所谓廉耻。”
  “你不喜欢?”
  一民感慨:“我等待罪之人,还有什么选择。”
  “但你有忏悔之意。”
  一民不出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民知道没有权力说不。
  车子驶进都市黑点。
  大白天上班的日子和时间,大堆的流氓漫无目的站在街上,目光呆滞,既不开口讨钱,也无动作。
  许律师说:“他们吸足了毒品,正在过瘾。”
  许律师又说:“那边,蹲在货仓侧门垃圾堆边的人。”
  那里有两个女子在注射,腕上焦加发硬,针刺不下去,她索性把茄揭开,血淋淋。
  一民混身汗毛孔坚起。
  许律师感喟:“宗教相信死后经过审判,灵魂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可是,认识社会现象之后,发现天堂地狱根本无间断,一直处于同一空间,一念之差,便沉沦地狱。”
  一民嚅嚅问:“警察呢?”
  “一天巡三次,总有警力不到的时候。”
  车子驶经公园,一民看到醉汉三三两两滚倒在长凳上或草地上,不省人事,有些,根本不会再醒转。
  还有一样,就是臭,空气中有股中人欲呕的气味。
  许律师说:“是,我下班后也会与三两知已把杯谈天,百分之六十五自制自律自爱的市民都有爱喝啤酒,但是一民你已失去控制。”
  一民不出声。
  一名醉汉突然大声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一民喃喃问:“他可是梦见有人要追杀他?”
  许律师却答:“不,他梦见幼时被母亲拥在怀内,叮嘱他好好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许姐你好不残忍。”
  许律师毫不介意,“我的确刻薄。”
  回到家,一民累极倒在沙发上,可是不行,太极拳师傅来了,姐姐一辉不让她空下来。
  她教了三十分钟,一民的动作永远跟不上,慢三拍,师傅一走,一民伏在地上当痛哭。
  保姆用一张暖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三天之后,一民眼窝深限发黑,可是全身针刺般痛麻渐渐消失,药品开始发生作用。
  她照镜子,忍不住喃喃说:“半人半鬼。“
  但她四肢乏力,眼冒金星,连读报也不能够,不要说是功课,没想到当时临睡一怀葡萄酒会到今日这种局面。
  她站在露台上往下看。
  不,不可以轻举忘动,怎可以对母亲与姐姐面前做出这样的事。
  大厦形状似把扇子那样,有个弧度,自一民那角落,可以看到另一端的露台,她可以看到有人站在栏杆旁边拥抱。
  保姆叫她,“一民,电话。“
  一民回到室内,是姐姐的声音:“一民,好吗?”
  “好很多,可以说话。”
  “太极师傅说你十分聪明。”
  她们收取极高酬劳,自然那样说。
  “一民,以前我不够关心你——”
  “怎么变成你的不是了,没那样的事,联合国如何?航天员岩士唐在一九六九年带返那块月球陨石是否仍然放在大堂当眼之一处。”
  “像你那样聪明才智的孩子,一民,你会克服。”
  “我也那样想。”
  姐妹谈了几句,挂上电话,一民叹气。
  保姆递上一张字条给一民。
  “雷建华,电话四五六七。”
  啊,这个名字真熟悉,当时同学笑说他俩名字串联一起像个政党:一民建华,或是民建华,注定要在一起。
  他是怎样找到她?
  一民把便条及那页开锁说明放进同一抽屉。
  他现在如看见她,越发证明离开她完全正确:谈一民是个娇纵不自爱外形平凡更酗酒以致不像人形的不良少女。
  傍晚,发型师上来替一民剪了个活泼短发。
  那晚,一民吃得比较多,且无呕吐。
  保姆说:“我高兴极了。”
  一民忽然问:“王姨,你可谙手语。”
  “各国手语并不统一。”
  “王姨,我们俩一起学美国手语。”
  “到何处学?”
  “在互联网上学。”
  “老了哪里还学得会。”
  一民握住她得手,“你想学时告诉我。”
  “一民,怪不得那么多人疼你。”
  “你们错爱。”
  王姨握着一民双手坐在她对面。
  一民问她:“幼时可有小孩取笑你失聪?”
  “那些都过去了,年届半百的我不放在心上。”
  “人们缺乏同情心。”
  “现在我照顾有特别需要病人,我觉得很有意义。”
  这时灵敏的保姆嗅到汤滚起气味。,“我要进厨房。”
  第二天是个转折点,一民起床,发觉彤云密布,天尚未大亮,随时会下倾盆大雨,一阵雷雨风引一民到露台,海上有白浪头。
  她打斜看过去,十六楼乙座露台上那对情侣仍然靠在角落栏杆拥抱接吻。
  忽然之间风雨交加,雷声隆隆,豆大雨点撒在露台上发出了嗒嗒响声。
  可是那对情侣却毫不退缩,他们甚至没有躲进室内。
  一民喃喃说:“爱情慢慢杀死你。”
  保姆叫她:“一民,准备好了没有?”
  一民转过身点头。
  这次来接她得是大姐的助手广子,她们俩上车往戒酒所。
  广子只比一民大几岁,可是完全像个大人。
  一民说:“劳驾你了。”
  “你气色好得多。”她老成持重。
  “是,今日觉得精神不错,手足活动自如,原来身体健康的时候不会觉得器官存在,有病才会知道哎呀,胃在这里因为痛得要死,或是脊椎中间几节伸不直……”
  广子微微笑。
  “以后均是你陪我到戒酒所?”
  “第三次就归你自己行动了。”
  “可是我的脚锁。”一民指指足踝。
  “锁匙在保姆处,一民,我们知道你会尊重自己。”
  竟这样信任她,一半是因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察的人力物力实在太过惊人吧。
  “我悄悄告诉你,一民,你姐姐这次下了决心要帮你,她把三分之一蓄储取出运用。”
  一民轻轻答:“我明白。”
  “你是她妹妹,你要尽力。”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
  一民的头垂得不能再低,千斤重,几乎抬不起。
  车外雨声越来越劲烈。
  “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做。”
  一民轻轻说:“我想要一大盆巧克力,十磅那种。”
  “糖果不在你食单之内。”
  一民说:“那么,给我一具望远镜看风景。”
  “我要问过你姐姐。”
  一民微笑,“那,你可以为我做什么?”
  广了打开手袋,取出一颗巧克力,塞到一民手里,“别说出去。”
  一民贪婪飞快地打开纸包,把糖入在嘴里,巧克力即时融化,那种奇妙香甜几乎叫她落泪,她的涎沫四溅,几乎要溢出嘴角,一民连忙用手掩住嘴巴。
  广子轻轻说:“你味觉渐渐恢复,这是好现象。”
  “还有糖没有?”
  “没有了。”
  一民说:“谢谢你好意。”
  下了车,一民看自己还紧紧抓着糖纸,原来那是最普通不过的花街巧克力。
  她叹口气,踏进会议室。
  少了一个人。
  安陪告诉一民,“伏物昨晚在一间酒吧醉倒,由家人领回,她失败了。”
  伏特是那个一言不发,剃了光头的女子。
  “可以去探访她吗?”
  “一旦离开蓝组,她便是个陌生人。”
  她们唏嘘。
  上官组长走进来坐下,“今日,我们要做的是,准备向我们亏欠的人道歉。”
  大家一呆,“谁?”
  “你们一生中总做过亏心事吧,承认无用,要正视。“
  一民忍不住问:“伏特怎样了?”
  组长答:“她已退出,本会助人戒酒并非百分百成功。”
  “成功率如何?”
  “百分之三十,这群人一年之内又有百分之三十再犯。”
  瓦特低呼:“原来失败率如此之高。”
  大家沉默。
  “伏特会怎样?”
  “一直这样喝下去,或者,稍后再戒。”
  一民问:“我们就那样让她离去。”
  组长说:“让我们专注做我们的事。”
  组长轻轻离去。
  赫兹问:“大家说一说,你在考试时可有作弊?”
  “我试过,我所有英国文学功课,均由补习老师代做。”
  “你可打算道歉?”
  “不可能,学校会开除我。”
  “我有一件事耿耿于怀,”赫兹说:“我在表姐的婚礼上当伴娘,她在说誓词时我紧张忍不住笑,害她失落婚戒,我内疚至今。”
  “忘记算了。”
  “看,道歉多难。”
  “所以大和民族至今不愿道歉。”
  “那是另外一件事,全世界知道日本毫无悔意,我们只是开不了口。”
  “伏物说得对,她说整个小组虚伪浮浅毫无作用,她根本不相信有效。”
  这时赫兹忽然自袜筒内取出不知什么东西递给安倍。
  安倍闪电手法收进胸衣内。
  瓦特说:“我也要。”
  “那是什么?”
  一民眼尖,看到是小小一只瓶子,她是酒徒,当然认得是尊尼走路红牌威士忌小小一安士装样版酒。
  安倍接着又取出小瓶子,“你,你,你。”
  一民接到的是小小史墨诺夫伏加特。
  “安倍请客,多谢。”
  一民咳嗽一声,“这好像是戒酒所。”
  “一民,你看你瘦多少,衣服都好像向大块头借来,你是否开始落发,还有,脸上老皮像指甲般一块块掉下?”
  一民点头,“我牙痛,牙齿松动。”
  “外加月事混乱,甚至停顿,晚上冒汗,辗转反侧,似提早更年期,酒精这一关真难捱过。”
  大家沉默。
  “坚强点。”
  “我今晚便向表姐道歉。”
  “我会发电邮嘲笑某同学风骚又貌陋,这是不对的,我应道歉。”
  “我看不出一味认错与戒酒有什么关系。”
  “你也打算退出?”
  赫兹沮丧,“我知道非自救不可。”
  “我们又没有杀人,喝死是我自己害自己,当我自杀好了。”安倍气忿。
  瓦特轻轻说:“父母在生,不可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他们爱惜你。”
  她们手拉手,头聚在一起,“我们会成功,”一民的声音最大。
  回到家她试找姐夫,他不知道多忙碌,秘书说:“他律师在外见客,今天不回来,请阁下留言。”
  “我是谈一民。”
  “呵,是谈小姐,”声音亲切起来,“我是凯萨琳,跟李先生已有三年。”
  “请转告,一民说对不起,有空我会面对面再说一次。”
  秘书困惑,“就那么多?”
  “是”一民放下电话。
  一民问自己:你还辜负过了什么人?
  也许是雷建华,她喜欢他,但是一直与他有龈龃,她叫他精神困惑,他曾说过,学习退步,父母不高兴:“女友一个电话你就丢下功课急急跑出去”或是,“下星期日祖母八十大寿你要陪女友?”
  看样子受害人不止他一个,可是建华却从无装作流血不止的样子。
  相反,是谈一民疯疯癫癫,醉酒闹事,扮作受害人。
  是她亏欠雷建华?一民不愿那样想。
  她悄悄取出那小瓶伏特加,如果混和桔子汁喝下去,神不知鬼不觉,一民隔着瓶子都几乎可以闻到酒香,垂涎欲滴。
  她紧紧把瓶子扣在掌心,直至手指发白。
  她终于啪的一声把它扔进了抽屉里.
  这时保姆进来说:“美容师上来替你做皮肤护理。”
  姐姐什么都想到了。
  美容师让她躺下,一看她的脸,“嗯”的一声。
  幸亏她并无多话,亦不作批判,披上白袍,带上口罩,立刻开始工作。
  一民自知脸皮憔悴灰暗干燥老化,犹如老妇,雀斑角化,随时可以当瓜子壳般剥落。
  相信美容师没有如此二十几岁皮肤。
  美容师在她脸上做足了一小时,接着,帮一民按摩双肩,一民呻吟。
  “好似皮肤被大卡车辗过,又似被恶棍打了一身。”
  美容师微笑,“谈小姐可能似动力员,可是,又没有太多肌肉。”
  一民噤声。
  她继续:“我爱美,所以我喜欢拥有光洁的皮层,细小腰身,我不愿放弃,我并不想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也不会四处招摇亮相,但我想做一个漂亮精神的五十岁,或是六十岁。”
  一民很佩服她。
  两小时后美容师离去,一民发觉她背脊直了不少。
  保姆端详一民面容,满意点头。
  一民做了一件事,刀子打开购物网业,选购一台加利略型七X五十永远镜及一大盒香岛巧克力。
  她接着转到洋酒网业,一个美少女正在示范调制鸡尾酒:“覆盆子伏特材料是两安士伏特加与一安士香槟,中上柠檬汁及覆盆子汁,摇晃,香甜可口。”
  一民双颊发酸,垂涎欲滴,头咚的一声碰到桌子。
  现在,令她朝思暮想的是一杯鸡尾酒。
  她写了一封电邮。
  “建华,我在戒酒所受训,第三重要步骤,是承认错误,第四,是向受害人忠诚道歉,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是父母与姐姐,因为我叫他们担惊流泪,可是与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虽有欢笑,也使你发愁,我俩性格不合,我却倔强不愿迁就,叫你难堪,我请你原谅,当时引起伯父伯母不安,也一并致歉,祝你前程似锦,民。”
  一民把脸埋在双手里.
  她听见保姆脚步声,转过头,看到她拿来虾云吞。
  忽然有胃口,觉得肚子饿,吃完之后,抱住保姆腰身不放。
  正写功课,邵律师到访。
  她惊叹:“啊,一民,今日看到你,我才放心,不过短短一两个星期,你已脱胎换骨,许医生同我说起你的成绩,我还不信,你整个人光洁清爽了。”
  一民不语。
  “你瘦许多,可得把肌肉练回来,功夫师傅可有定期教你?”
  一民点头。
  “现在,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一民诧异,见谁?
  她随邵律师上车。
  “一民,一切都是为你好。”
  邵律师想做什么,她想说什么?
  车子朝郊外驶去,支路上有极大路牌:“莱加惩戒所”,一民低呼:“监狱!”
  “一民,这次约见由你姐姐订下,说明必须履行。”
  “见谁?”
  “稍后你会知道。”
  她们停好车,自横门进入,一重重锁着的钢闸,警员核对身份,搜身查手袋,终于进入监狱内部,她们到了密不通风的会客室。
  会客室四边都是三合土墙,刷深灰色,一张木台,四张椅子。
  一民忽然害怕,四肢发软,她哑声问:“见谁?”
  这时,一民听见手铐脚镣叮叮作响,一个犯人被狱警押送到会客室。
  那人穿着灰色衣裤,神情呆滞,手脚上铁链粗如手指,夸张得似电影道具。
  那年轻男子说:“我叫陈德健,二十三岁。”
  “这是谈一民,陈先生,请你告诉一民,你为何会在惩戒所度过一生。”
  一生!
  一民一听这两个字,像是天灵盖被铁锤重击,咚一声失去平衡,警吓得张大了嘴。
  那陈氏手脚动了一动,叮叮当当声发出,一民全身起鸡皮疙瘩。
  陈氏轻轻说:“我去年深夜醉酒驾驶,车子失控,铲上人行道,没想到近车站,车子撞死三人,我被判三次终身监禁。”
  一民明白了,姐姐要她辙底了解事情的严重。
  狱警把陈氏带走。
  一民掩脸,忽然之间,双手全是眼泪鼻涕,邵律师递手帕给她。
  “恕我落井下石,一民,那可能是你。”
  一民抽噎。
  “我们走吧。”
  一民缓缓站起,要花尽全身力气才能撑得住体重。
  这一下子她完完全全明白:一定要好起来。
  “三个月禁足很快过去,你可以重新开始 ,返回学园,继续学业,失恋,那算什么。”
  一民觉得泪仿佛抹之不尽,之后,才发觉那冷汗。
  走出监狱,她重新看到阳光,睁不开眼。
  一路上邵律师不再说话,家长已经做了那么多,少女尚不愿回头,那也没有法,律师相信一民会得醒悟。
  回家,门一打开,保姆一怔,把一民拉到光亮之处,看她的脸,又叫她伸出手臂,这下子,一民自己也看到了,她拉起上衣,发觉全身发出风疹红块。一搭一搭凹凹凸凸累积酗陋,且开始搔痒不已。
  一民尖叫,伸手乱抓。
  保姆连忙说:“快请许医生。”
  她一边按住一民。一民叹口气,什么叫黑,这叫做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许医生很快赶到。
  看到一民,十分同情她说:“啊,情况不轻。”又忍不住笑,因为病人面孔肿如猪头。
  医生把一民搂在怀里,“西医至今找不出风疹肿斑原委,一说情绪影响,一说是敏感,我让你吃点药,三两天会好,多喝水,多休息。”
  三两天!
  “用红糖水或苏打粉沐浴,多抹薄荷止痒霜。”
  换句话说,无药可医。
  一民深深叹气,往床上躺去。
  她睡着之前喃喃说:睡在这张庆上还不觉上主爱你那是说不过去的。
  她没有做梦。
  稍后有人坐在她床沿,她惺忪问:“谁?”
  “我是姐姐。”一辉握住她的手。
  “我在做梦吗?”一民惊喜问。
  “当然不是,我一下飞机就来看你,姐夫也在这里。”
  “姐姐,我真的抱歉,我真正后悔。”
  “不要多讲,你看你,真可怜,保姆说你才好一些,又发起风疹,”她手上有照片,原来保姆每一天都拍下一民的情况传给她知道。
  一民撑起床,取过镜子一看,摸着面孔,仍然疤痕累累。
  她沮丧,“不知道还会不会好。”
  “早知太过刺激,不叫你到监狱去。”
  一民说:“姐,救救那年轻男子。”
  一辉轻轻说:“你若是受害人家属,你不会那样讲。”
  一民低头不语。
  姐夫敲敲门:“可以进来吗?”
  一民抬起头,“姐夫,我有话说”“听说有人向我道歉,也是时候了,自从我进谈家门后,有人便对我不友善为什么?”
  一民答:“你把我姐姐抢走。”
  一民不止一次听说姐夫李某未婚前女友众多,走马灯般换人。
  “好了好了。”一辉说:“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对,爸妈与我通过电话,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以后我也不打算提,他们回来,我只会说:一民在欧洲做三个月交换学生。”
  一民轻轻说:“说是巴黎好了,我喜欢巴黎。”
  “别忘记做功课”
  过几日一民全身肿块终于退却。
  她守在家中,足不出户,真正觉得度日如年。
  一天下午,有人按铃,保姆在外买菜,她虽听不见门钟,但是厨房有一盏小小红灯会得亮起,不过今日她们街市。
  一民问:“谁?”
  “送货给谈小姐。”
  “是什么货?”
  “一具永远镜及一盒巧克力。”
  一民说一声好运,立刻开门签收,当宝贝似拥在怀里,那盒巧克力隔着盒子已传出甜香,她急急进房间,关上门,打开盒子。
  先挑一颗扇贝型巧克力塞进嘴里,唔唔连声,在衣柜找到一角,把糖收进去,用毛巾盖好。
  然后,她取出望远镜,双筒加利略望远镜功用十分基本,效能并不超卓,但是足以应用。
  她走到露台。朝十六楼乙座露台张望。
  手持工具,景象清晰得多,一看就知道屋主品味,露台漆白色,地铺红砖有地中海风味道,近墙一边种满棘杜鹃,玫瑰红花野火般燃烧,一边却用陶缸种着截然相反的米兰,一种花有色,另一种花有香,难怪屋主流恋不已。
  露台有秀丽的藤制家具,一边还有一辆爬山车,在望远镜中可以清晰看到平治标记,噫,自行车也要用名牌。
  这时保姆买菜回来。
  一民连忙把望远镜收好,保姆买回一大把姜兰,她埋首在香氛之中。
  那次建华把她返家中,他的书房十分普通,可是在冷气机风口前,他放着一盘姜兰,一室幽香,建华说:“我知道你会喜欢。”
  此外,一民再也想不起什么。
  正想到建华,他的电邮来了。
  “一民,接到你消息真好,这一年时时听到你消息,甚至有人说你辍学失踪,我听了总不出声,他们是要看我表情吧,我不能满足他们,但内持念你的安危,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生活的更好,认识更优秀男生,在街上偶遇,对我哧之以鼻,有空多多联络,建华。”
  一民笑得几乎落泪,心情如此平和,可见完了也是完了。
  那是姐姐也曾说:“This too ,will pass”,一民还不相信,她自觉熬不过这一关。
  回到戒酒所,一民报告,“他们都原谅我。”
  “你真幸运,我迄今并未收到答复。”
  “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
  “内疚吗?”
  “我不会与自己过不去,过去的坏经验,也会帮助我成为一个更成熟的人。”
  “戒了酒三十日,恍然隔世。”
  “一民变化最大,她最有希望重生。”
  导师这时开口:“一民,你可以毕业了,以后不必再来,你的医生说,她验过你的尿液,全然没有酒精。”
  一民一怔,她不知自己已经成为白老鼠,保姆王姨真不简单,什么都做妥。
  上官导师说:“一民你只需继续你的好方向。”
  “一民我们会不舍得你。”
  “各位,我亦会觉得寂寞。”
  她更想念的是失败的例子伏特。
  “你一共上了几课?”
  “六课,谢谢你们的协助。”
  “有需要再来蓝组相聚。”
  “一定。”一民恍如隔世。
  她吃足了苦头,受熬时在地上打滚。
  “不良嗜好”此刻有个比较斯文的称呼叫“滥用物质”,好不虚伪。
  一天晚上,睡不着觉,一民取出那份说明书,读清楚了,轻轻除掉足镣,那条电子带其实不重,可是一旦除下,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她揉搓足裸,失去自由才知自由可贵,她巴不得跑到街上大喊大叫狂奔飞跑
  但她知道违规的后果,她叹口气,把足事业重新带上。
  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家耽着,活动面积一千多平方尺,电视电台节目重复乏味,略具小聪明的剧集每周只播一次,一民用大部分时间写功课以与问功课,与老师发生前所未有的亲切感,他们希望她可以来得及回去考试。“肺结核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疾病,不用沮丧……”肺病?这大概是姐姐为我向学校请假的借口,她觉得可笑,身为法官的一辉,竟为她撒下白色慌话,姐姐为她,也算到家了。
  一民心酸,人家对她坏,她可以不瞅不睬,依然如故,人家真心待她,不知如何回报?
  她静静走以露台,这就是她得后花园了。
  各伙邻居都已休息,凌晨两时十分,大部分人家熄了灯,但是十六楼台座的露台却还有活动,呵他们在露台喝酒吃宵夜。
  一民取来望远镜观望。
  这才第一次看清他们的容貌,两人都穿白衫衣和卡其裤,这种衣饰最难穿,穿得清爽好看更不容意。
  但是,这女子不是先前她见过与他拥吻那个。
  那么,他才是屋主人,她们,是他川流不息的女伴。
  她们可不知道他另外有人。
  一民突觉有趣,高高在上,往下看,他什么都知道,像外国教堂藻井上的天使。
  一民微微笑。
  喝香槟的年轻女子长发梳马尾辫,红唇大眼,一民深呼吸,香槟瓶子就在银桶里,可以看到牌子叫百灵卓,她希望手可以伸到十六楼的露台,把人家的酒瓶到过来。
  那男生本来背着一民座,忽然像是听到什么声音,转过头来,像是看牢一民。
  一民吓一跳,连忙往后躲。
  年轻男子指向天空,叫女伴看星。
  是,北极星今晚璀璨光亮,忽然之间,有一枚损星在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
  一民,许一个愿,快。
  一民匆忙开说:叫我身体愈全,不,比从前更健康。
  流星瞬息间消失在天边。
  那对男女靠在栏杆上说了几句话。
  一民决定叫他氯,化学元素第个符号H,而她,她叫氖吧,氖,俗称霓虹。
  他们头碰头,臂缠臂。
  一辉和一民有时也嘲笑不懂含蓄的情侣:“哗,看到没有,热情如火,难舍难分。”,“在自动楼梯上搂的那么紧,一绊倒什么,两人一起扑下摔死”……
  见他们旁若无人般接吻,又说:“今日这样相爱,过两年保不定互相杀害,新闻片段上时时有女子失踪,被人斩一截截抛弃在荒野,看得观众食不下咽。”,“别及乐观,也行不到两年。”
  在自家露台,不算数吧,私家地方。
  氯的身型十分高大强壮,肩膀宽厚,他是那种坐不尽小跑车的男人,他只能拥有吉普。
  氖依偎在他身边,只到他耳根。
  天渐渐亮了。
  他毫无倦意,但是一民已经眼困。
  一民回到床上睡着。
  第二早淋浴更衣,她发觉衣裤大了码,不合身,衣服不会自动长大,那一定是她瘦了不少。
  一上磅,一个月竟不见了廿二磅,像那种减肥药品夸张广告,当事人把裤腰拉开来,足足大了一尺.
  保姆在一民身后说:“真好,要买新衣了。”
  一民答:“我又不能出街。”
  谁知保姆笑吟吟,“你可以在互联网上选购。”
  一民立刻面红耳赤.
  一民在网址先购白衬衫与卡其裤,一民想那是最时道的衣着,一民只喜欢几种纯色布料:卡其,蓝纹布,灯芯绒,以及眼孔纱.
  一民知道她脸容与大病初愈相似,不宜过度打扮.
  她比姐姐胖,也没姐姐秀丽,她一向朴素.
  她们两姐妹保守作风时时为亲友赞赏,“当一辉一民她们穿衣打扮没错”,她俩自五岁之后没穿过粉红色.
  太极师傅来了又离去,健身教练教一民练实臂肌,一民在屋内相当忙碌.
  保姆每日巨异常忙碌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为她做三餐茶点,保姆一定比一民早起,唤一民起床,替她整理被褥,学北方人那样,把被褥拿出露台晒太阳,但怕管理员干涉,只悄悄地搭在氏角落木架上.
  一民决定在这三个月监禁结束后好好照顾自己.
  她暗暗留意洗衣程序,如何换被套,怎样熨裤褶,换句话说,她在学习家政课.
  一民发觉保姆每天都拭拂灰尘,小小一把扫子,无微不至,处处照顾到.
  一民微笑,做人真麻烦.
  咦,这是谁?
  两家露台只隔着三四尺距离,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话.
  只听得一女子说:“你也算是这样了,已经搬上豪宅,又装修得这样漂亮别致,第一晚可睡得着?”
  “失眠,真怕回到少年时间简陋的屋村去。”
  "嘘,别让人听见。”
  一民轻轻坐下,听她们聊天。
  先前那女子苦笑,“我为什么小心翼翼额外努力读书工作?因为我怕,如果我不是做得强十倍,他们会把我踢回原处。”
  几个女子沉默.
  “上星期我回娘家,走进旧区窄巷,两旁都是小型厂家,修车敲铁之声不绝,旧楼只一部破电梯,里边有小便臭,家门一打开,狭小黝暗,木板房一点点大,转身也不可能,地砖块块破裂,就那样,我住到成年。”
  “我比你好不了多少,五个人用一个卫生间,我通常五点半起床,六时出门,免得争吵。”
  “那样也活下来。”不胜口角唏嘘。
  “你看,今日,你已在山上。”
  一民静静细听。
  她们聊下去,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干杯”,一民自然反应是垂涏欲滴.
  “我的伯父去年辞世,今年发放遗产,堂兄弟三人各可分得三千万。”
  “你伯父十分能干。”
  “是呀,那笔数目,现在我也拥有,不过,接收遗产与辛苦赚回,那是不同的。”
  “你有遗产吗?”
  “我?家母每次见到我,头上发夹,身上大衣,手袋里钞票,都刮个精光。”
  “我妈每次到我家,把我鞋子全找出排一排,逐双试穿,喜欢的通通带走。“
  “你也多生几个女儿,马利有女儿;说一说。“
  “这一代不同了,十六岁还似个孩子,司机自家门送到校门又接返,忘记带功课,保姆立刻送上。“
  一面脸红,这不是说她吗?
  “一日,小女说,妈妈我没有社交生活闷死人,我抽一口气,问她是否每晚想到不同酒巴及夜总会交际。”
  她们笑起来。
  听语气与声音,都似苦出身凭本事打天下颇有成绩的中年女子。
  “进去吃点心吧。”
  声音静下来。
  一民悄悄看过去,只见一件香奈儿外套搭在藤椅子上。
  一民很替邻居女士庆幸,迟来好过不来,现在她环境同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保姆出来说,“今日风大。”
  一民会意,走进客厅。
  她问保姆,“王姨,你出身好吗?”
  保姆笑,“当然家境普通才会做特别护理。”
  “这是一份极有意义的工作。”
  保姆坐下说,“家母不过是一平凡女子,无财无势,但她是个好母亲,从不嫌弃女儿身有残疾,她事事为我,做得到的尽力做,做不到的她又看得很开。”
  一民点着头。
  “一民,你是幸运儿,知道吗?”
  “现在我知道了。”一民苦笑。
  “怪不得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乖乖耽满这三个月,海阔天空。”
  保姆像是知道不少。
  第二天,一民坐着翻阅姐姐送上来的书报杂志,有人敲门,保姆不在,一民以为是送货上门,她去张望一下,看到门外是同学积臣.
  她把门拉开一条缝.
  “你果然在这里!”他十分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还不请我进来喝杯啤酒。”
  一听到酒两字,一民喉咙咯一声。
  她定定神,“积臣,我有病在身,不便见客。”
  “我知道,是肺结核,可是,第一贴药下去已控制住,不会传染,我不怕。”
  你有什么话说,给你十分钟。”
  一民不好拒人千里,开门让他进来。
  积臣是五短身材脸上长痘那种愣小子,他这时却瞪着一民看,“你瘦了这么多!”
  一民招呼他坐,斟茶给他。
  “没有啤酒?”
  一民说,“我戒了酒。”
  “啊,啤酒也算酒?”
  “当然是酒,喂,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一民,大家都牵挂你,你自你姐姐处设法找到这个地址,这是你养病之外吧。”
  姐姐也不想她太过寂寞,把住址告诉了他。
  “一民,我不想打扰你,亲身见到你就很好,我没有特别话说,也无企图,纯是关心,希望你早日回校,十分钟到了没有?”
  一民十分感动,她主动拥抱积臣一下。
  积臣憨厚地笑,“我走了,你保重。”
  一民送他到门口。
  “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当然,购物由你付款。”
  一民啼笑皆非,“不用了,谢谢。”
  打开门,刚好保姆回来。
  邻居女佣又过来,“请问有无冰块?借一些给我们可以吗,我家小姐姓杨。”
  保姆连忙取出一桶冰块交女佣。
  女佣好奇说,“你们家好像没有家私杂物,也是刚搬来吗?”
  把她送走,一民对保姆说,“那是我同学积臣,我只让他坐了十分钟,他不是我喜欢类型。”
  保姆微笑。
  一民说:“我像所有少女一样,喜欢高大英俊笑起来跟眯眯那种男生,要会得开快车,懂得烹饪,无比宠爱我。”
  保姆轻轻问:“毋须做好工作吗?”
  “不用,整日陪我便行。”
  “那么,收入何来,何以为生?”
  “我有妆奩。”
  “说罢,连一民自己也觉荒废,她失笑。
  保姆也笑,“那位同学,有真挚的爱心。“
  “但是你看他,没有胸肌,只有胸脯,他需要戴乳罩,而且,尺码一定比我的还大。”
  保姆笑得流泪,“一民,你真有趣,照顾你不是苦差,哎呀,笑得我。”
  一民颓然,“没有哪个男同学看得上眼,大家都没有男友。”
  “你们尽看到别人缺点。”
  “小郝太矮,小孔小器,小莫有勇无谋,小林胆小如鼠,小熊啰嗦无比,小尹自恋成狂……就这些了,其余都是洋人.”
  保姆笑眯眯.
  “如果你有女儿,王姨,你可接受洋女婿?”
  保姆答:“我没有女儿。”
  “你语气仿佛如释重负。“
  “但,我能接受。“
  “你是好母亲。“
  “我也会劝她严加选择。“
  这时又有人接铃,这次才是时装店送衣服上来。
  一民试穿,算是合身,保姆轻轻说:“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一民觉得中文真是一句一句,句句到肉,形容得淋漓尽致。
  一民穿着新衣,坐到书桌前,深呼吸,专注功课.
  十六七岁的时候,通宵不寐是平常事,玩到凌晨回来,洗把脸,开夜车赶功课,接着上学,只觉清晨空气清新无比,却不觉疲倦.
  过了二十岁,每晚如果不睡上七小时,要打瞌睡.
  姐姐一辉会苦笑说,“是吗,到你近三十岁时再与我谈话吧。”
  可见是一年差过一年。
  这是谁说的?“青春放在年轻人身上纯属浪费。”
  任何人都不会甘心受到监禁,只不近渐渐学会容忍。
  傍晚,十六楼的男主人回来了,一民认得那高大强壮的背影.
  他在露台摆好一瓶香槟,又用银盘子盛着新鲜草莓,嗯,招待女朋友。
  他穿着一件无袖背心T恤,俗称肌肉衫,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都那么好看.
  他坐在露台用耳机听音乐.
  一辉说:“等我们这一代到了五十岁,医生会发觉数百万新中年眼睛半盲因瞪着电脑太久,半聋因为耳机太响。”
  一辉说话最有劲。
  啊,这是氢忽然抬起头,他似听到门铃.
  霓虹送上门来了.
  他走回室内去开门.
  这证明什么?这说明霓虹还没有取得他家门匙,他十分小心.
  一民微微笑,一辉曾叮嘱:不要把门匙给人,也不要送受他人门匙,还有,结婚之前,不要与人同居.
  一辉的真知灼见!
  氢搭着女伴肩膀走回露台.
  慢着,女子不是霓虹,一民一怔,这是一个金发女郎,他招呼她坐,他斟气酒给她,她为露台看出去的景色着迷.
  叫她什么好?叫她镁吧。
  镁一头金发闪闪生光,可惜十之八九金发都是漂染结果.
  一民也不喜欢镁那硬绑绑凹凸分明的假身材,但是,她能说什么呢,男人的品味一贯恶劣.
  氢细心把草莓捧到女伴面前,一民没好气,她看够了,这个罗蜜欧,布景道具对白一式不变,只换茱丽叶.
  啊,关于朱丽叶,一辉也有话说:“你喜欢茱丽叶的纯真热情吗,那是因为你家中没有十五岁的女儿或妹妹!”
  P74〈由倾城一笑打写〉
  他们他喁喁私语,也许要到天明。
  一民回房做功课,她读英语文学,这次要做的读书报告是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五一年得主瑞典作家柏拉加域兹的作品《巴拉巴斯》。
  一民读了三次,总算写出初稿。
  这是一本冷门作品,许多人没有听说过,可是讲师注明:“不得抄袭任何人在书上或网页的意见,记住,我有办法逮到你。”
  一民记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天呵,所有成年人都是准教官,罪与罚!
  一直做到天亮,保姆发觉她伏在书桌上,摇醒她,给她喝燕窝粥。
  一民轻轻说:“太名贵了,毋需再做,而其中养份,在其他食物也可以吸收到。
  保姆说:“我最爱看年轻人写功课,老师无论出何种题目,你们好似都做得来。”
  不一定,很多学生不及格。
  “从小把握着小手写廿六个字母,转瞬间你们会得作论文。”
  一民笑,“什么刹那间,当中漫长的十五年过去了。”
  保姆收拾碗筷进厨房。
  一民想起昨夜之事,连忙到露台观望。
  只见十六楼的女佣正在收拾杂物。
  啊,已终曲终人散。
  保姆叫她:“一民,有朋友来看你。”
  一民踏进客厅,她怔住,原来同学晨安与晨阳两姐妹来探访她。
  她们都不怕传染病,患难见真情,一民太感动。
  两姐妹长成一式圆脸,向一民挤眉弄眼,十分可爱。
  “病了,一民,谁传染你?幸亏不是脑膜炎,那会死人,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医学院有一半见习生患了淋病,排队打针,你说他们多胡搅。”
  保姆捧出茶点招待。
  她们也带来礼物,“这是最新颜色的胭脂,你试试。”
  然后趁保姆在厨房,自手袋取出一瓶二号拔兰地,塞到一民枕头下.
  “我们问过医生,肺结核无需戒酒。”
  “我们与积臣谈过,他说你很憔悴。”
  “你不在,我们都不知向谁问功课。”
  “今日来,也为着一篇读书报告,请问巴贝多斯是什么人?”
  “一民啼笑皆非,“巴贝多斯是加勒比海度假胜地,你指巴拉巴斯。”
  晨安一点也不气妥,笑说:“就是他,一民,你怎么写?请说一说观点角度。”
  “我?我不能告诉你。”
  “晨阳嗔道:“太不够意思了,一民,你戒了酒一点也不好玩,从前,你愿意替我们写大纲。”
  “随她去,我们到网上找人代写:七十元美金。”
  她俩嘻嘻哈哈,像开心果。
  吃了点心,她俩告辞。
  “啊对,一民,差点忘记一件事,雷师兄问:有没有人见过你。”
  一民不出声。
  “好了,我们走了,一民,你快回到校园来。”
  保姆收搭茶具,一民发呆。
  她走到私人电脑前,把巴贝多斯,不,巴拉巴斯那篇功课继续修改。
  每个同学上门来都有点要求。
  一民轻轻把枕头底的二号拔兰地取出,收在同一格抽屉里,那格抽屉,快要成为她的宝物柜.
  第二天是她的大日子。
  邵律师一早陪她去见官.
  她带来一套深灰色西装外套长裤及半跟鞋着一民换上,一民把短发拨到耳后,看上去也就是一个女学生。
  邵律师在车上把法官可能要问的话与一民演习一遍。
  “不要哆嗦,实话实说是最好方法。”
  一民被押着进法庭。
  欧阳法官见了她和颜悦色,“谈一民,你来了。”
  一民鞠躬叫一声法官。
  “我接到医生及戒酒所报告,你的进展良好,初期报告及格,我很替你高兴,一民,继续努力。”
  邵律师也微笑。
  法官问:“很吃了一点苦吧,人瘦了。”
  一民不说话,她捱得连牙齿都开始松动,眼睛与皮肤灰暗更不在话下。
  法官说:“你回去吧,下个月再见。”
  一民没想到这样轻松过关。
  一转头,看到另一个少女坐在后边等候见官。
  她与一民差不多年纪,可是外型不太讨好,染一角金发,穿窄裤小背心,她嘴唇干裂,可是仍然不停嚼口香糖,拖着凉鞋的脚趾脏黑。
  邵律师示意一民加速脚步。
  在走廊她轻轻说:“一民,你与她们不同,所以你一定要改过。”
  一民每天听这句话“你一定要改过”十次以上,法官律师医生姐姐保姆一开口都像坏掉的录音机,你¬¬¬¬¬----一---定---要---改---过---自---身---新。
  一民无比疲倦,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邵律师自手袋取出一瓶矿泉水给她。
  惩教官出来,打开记录,看了一下,“谈一民,你愿开始义工服务吗?”
  一民点头,“愿意。”
  “你有几个选择:救世军饭堂,医院杂工,以及儿童收容所保姆。”
  邵律师代答:“救世军饭堂好了。”
  “请在这里签名,每次报到,你都需要该处组长签名,每周两次,每次四小时,祝你好运。”
  邵律师陪一民自侧门离开。
  原来姐姐姐夫已在停车场等她。
  一民不好意思,“你们就不必麻烦了。”
  一民拉着妹妹的手,“给你打气。”
  邵律师说:“我陪一民到救世军报到。”
  姐夫鼓励说:“一民,加油。”
  谈一民之所以得救,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拉着她,死不放弃,定要救她上岸,刚才那个染金发女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邵律师驾车载她往救世军饭堂,只见门口一大条人龙在一格窗户前轮候,职员解说:“一日两餐,早上七时及中午十二时:一杯汤和一份三文治,工作时间分两档。”
  邵律师想一想:“谈一民做早更。”
  “好极了,凌晨五时报到,九点下班。”
  就这样讲好了。
  一民凝视那一条人龙,足足百来人,真没想到一个区内就有那么多饥饿的人,大都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更多老人与妇孺。
  有一个工作人员拿着热狗,看到孩子,先发放一个,让他们顶饥。
  一民眼睛发酸。
  她听见醉汉骂人:“老子从前也有田有地有工人伺候……”惹得他左右前后的人都笑起来,一个印籍汉子嘲笑说:“我以前是巴洛达的马哈拉渣呢,我的马哈拉尼一串珍珠值六百万……”
  窗户打开,三文治递出来,他们一哄而上,停止说笑。
  邵律师问:“一早起得来吗?”
  一民点点头,“没问题,最近时间对我来说,迷迷惘惘,无分日夜,睡够便起床,累了便睡。”
  “司机会接送你来回。”
  “不大好吧。”
  “为安全起见,一定要有人接送,你放心,我吩咐她停另一条街,陪你步行到门口。”
  “你都想一邓。”
  “一民,振作。”
  “今天耗了你一天。”
  “一民,你不是不知道律师都是按时收费的吧。”
  回到家门口,邵律师与一个人打招呼。
  那人推着一辆平治的脚踏车回来,车斗上载满食物,一民记得这名贵爬山自行车,她的目光落到它的主人身上。
  啊,近距离看,他更加漂亮动人,眼睛像是会笑,与邵律师点头后走进另一部电梯。
  一民忽然满脸通红。
  一民低声问:“邵律师你认识他?”
  “谁,刚才那人?他是著名法国菜馆‘氧气’的主人,又是大厨,我们常到该处吃饭,可打九折,稍后我请你去,他们做的天使发蚝仔汤最鲜甜可口。”
  氧气?一民微笑,她叫他氢气。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他阿唐。”
  啊姓唐。
  “餐馆很赚钱,行行出状元。”
  无意之中,一民知道他的身份。
  “女朋友一定很多。”
  邵律师笑:“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食客。”
  “法国菜,什么样的法国菜?”
  “法国南部的马赛海鲜,稍后我一定会同你去品尝。”
  一民点点头。
  唐氢不只是摆着好看,他是一个有真正生活的人,可以想像他在大厨房穿着白色制服发司号令,控制全场。
  没想到他还有那么多时间结交女朋友。
  邵律师上楼喝了碗红枣糯米粥才走。
  保姆说:“一切顺利,很好。”
  一民说:“那么多人撑着我,我倒不下来。”
  她到露台去看唐氢。
  他不在那里。
  刚才邂逅,一民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人存在:黑衣黑裤,瑟缩一边,像道影子。
  一民默默坐下。
  她深觉寂寥,打开功课,再读一遍,电邮传给讲师。
  一民向躺到床上睡着。
  梦中有一个古人向她敬酒,一边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一民忽然动气,她说:“你到救世军饭堂门口去看看。”
  第二早一民比闹钟早醒,可是保姆已经为她做妥早餐,她轻轻对保姆说:“你就不必早起了。”
  保姆笑而不答。
  司机准时敲门,一民出门。
  她走到楼下,天才蒙亮,就看到唐氢与新女友镁在亲热话别,两个身体似粘在一起。
  女司机经过他俩身边,咳嗽一声。
  他俩笑着松开手。
  是,照顾一家餐馆,需要每天大早起来,与女友话别。
  车子驶到救世军附近停下,司机陪一民下车。
  路旁倒卧着醉汉,满街碎纸垃圾,清道夫才刚刚开始工作,吆喝着清洗街道。
  司机轻轻说:“这里可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啊,稍后你会明白。”
  饭堂已经开门,几个老太太,义工,正在忙碌,看到一民欢呼:“生力军到了。”
  一民换上制服,戴上发网,有人领她到一个角落:“这一袋薯仔,不用削皮,用这个器具,如此这般,放进凹位,大力按下把柄,就切成条子,做好后我教你用油锅。”
  一民学着做,按不下,分文不动。
  那人说:“用力,这样。”轰一声。
  一民总算明白了,力不到,做不好工作。
  才切了十只八只洋山芋,一民已经明白,今日回到家中,两只手臂,可能已经不属于她所有。
  可是她没有示弱,咬紧牙关切好一袋五十磅薯仔,厨师过来笑,“最讨厌的工作可是。”
  一民答:“还好。”环顾四周,最年轻的是她,她的任务应该吃重一点。
  十时许,她们坐下喝杯茶休息,老太太与她攀谈:“是日裔还是华裔?”,“呵是中国人,你的功课一定非常优秀,可是八个A?”,“我没猜错吧,华儿最讨人喜欢:整洁守礼,又爱学习。”
  一民心虚地笑。
  有人说:“今日阴雨,人龙却特别长。”
  一民帮忙把三文治放过纸袋。
  接着她调校油锅,炸熟薯条,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一身油气。
  她把小袋薯条放在托盘中,冒雨到门口派发给孩子们,他们见到她纷纷迎上。
  再脏的孩子也还是可爱的孩子。
  有人唤她:“亲爱的,给我一袋,你有热巧用吗?”
  一民转过头,吓一跳,那是一个中年人,独眼,半边脸烧坏,疤痕扯得他狰狞无比,正看着她笑呢。
  一民强自镇定,把薯条给他,立刻返回室内,内收忐忑不安。
  待她回过神来,早餐已经派完,人龙散去。
  一民四肢酸软无比,抬起头,已经十点多。
  主管称她做得好:“每周一三五见你。”
  “周末尼,周末他们吃什么?”
  “你也想来工作吗,我们一周七日服务。”
  在这之前,一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社会服务。
  在这之前,她周围的人都是专业人士,修饰得最整齐美观,姐夫衣柜里有一整套三十条爱马仕领带,她从未接触过甩帽子烂肤跛脚的流浪汉,也不知道繁华都会竟有如此阴暗一面.
  正在感慨,身后有人问,“食物都派光了吗?”
  一民转过身来,“你等早餐吧。”
  慢着,一民见过这个女子,她虽然戴着帽子,但很明显是个光头,大大的黑眼圈,衣裤油腻污秽。
  “伏特,你是伏特,我们认识,记得我吗,我是戒酒所的同伴一民。”
  她却不表示惊讶,“是吗,还有热狗否?”
  一民连忙替她做份热狗与咖啡。
  她坐下狼吞虎咽吃进嘴里,似乎饿了很久,不不,只需一个晚上没食物进肚,就会把人折磨成这样。
  “伏特,大家都牵挂你。”
  “嗯,你在这里工作?可否再给我三文治带回去吃。”
  “伏特,你近况如何?你回家没有?”
  她站起来,“谢谢你,我走了。”
  一民追出去,“明天再来。”她把食物塞到伏特怀中。
  这是司机的手搭在一民肩上,“一民,我们要回家了。”她又说:“不要与他们熟谂。”
  一民说:“她也需要帮助。”
  “那不是你的工作或是责任,那个女孩子是名瘾君子,一眼就知她用过毒品,足裸上全是注射痕迹。”
  一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伏特情况愈下,怕已失救。
  一民回到家中往长沙发一躺,四肢再也不能郁动,需劳驾保姆按摩。
  保姆抱怨:“难以置信工具如此落后,我替你置电动机器,省时省力,用完送给厨房。”
  这倒也是办法。
  “一民,这段日子,你看到很多吧。”
  一民点头,“我竟不知城里有饥饿人士,无须去到索马利亚或津马布韦,同学们只会说不好吃,吃不下,不想吃,节食,控制食量,从不知没得吃这回事,我心似揪住。”
  “真是塞翁失马。”
  一民苦笑。
  活了廿多年,竟如此无知,她羞愧莫明。
  这是,雷建华这三个字,已经离她十分遥远。
  接着一个星期,她一直希望再见到伏特,但是不见她人影。
  一民在厨房越做越顺手,一分钟可做妥一份三文治,老太太称她为闪电手。
  “你不用上课吗,如果有时间做义工?”
  这条问题,一民不好回答。
  “那个来接你的,是什么人?”
  一民只是赔笑。
  一民也有问题:“这些人,晚上睡在哪里?”
  “街角,收容所,或是公园。”
  一民打个冷颤。
  每逢一三五出门,她都会碰到硕健英俊的唐氢,他时时有不同女伴,化学原素表上只得一百零三个元素,一民已懒得为她们改名字,不过除出氖与镁,金与铂都很漂亮。
  一民想走进唐氢的寓所参观,他的品味一定十分独特,起码一张床应特别宽大舒适,一民会心微笑。
  一天晚上,他与女伴翩翩起舞,听不到是什么音乐,但是他带她转身子,然后一个深深的dip,她向后弯腰,他俯身相就,两人拥吻。
  这时保姆嘱咐一民早些睡。
  唐氢不一样,他好像不用休息。
  第二早,在楼下又碰到他,他见过她几次,知道是邻居,他轻轻说:“这么早,去哪里?”
  一民嚅嚅答:“救世军厨房。”她涨红脸孔。
  对方却肃然起敬,“原来如此,我也是回厨房,有空来我处,我请客。”
  他把名片递给一民。
  他推着脚踏车离去。
  司机看见轻轻说:“真是好主意:省油,环保,又可以乘机健体,怪不得身段那么好。”
  一民心情缓缓平复,刚才,太紧张了。
  司机说下去:“那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浪荡子,一民,你最好不要与他攀谈。”
  一民微笑,“你们都太保护我。”
  “你姐姐说,以前大人对你的疏忽,全都得补回来。”
  “家人一直很关心我,”一民忽然这样说:“是我过于娇纵,同学之中,有不少半工读,更有人年年拿奖学金,我仍然依赖家人。”
  “这是你的福气。”
  “华人擅讲福气,究竟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运气,无须追逐寻求,即可舒适闲逸地生活,既得到父母兄弟钟爱爱,学业与事业亦十分顺利,将来,伴侣体贴,子女孝顺,这便是福气。”
  一民掩住嘴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真是羡煞旁人。”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开心。
  那天走进饭堂,主管对一民说:“有一个女子,蹲在后巷,说要见你。”
  一民打一个突,“我去看看。”
  主管不放心,“不要走太近,我就在你身后,有事扬声。”
  一民答:“明白。”
  她走到后巷垃圾站旁找人,发觉那女子已经不在。
  主管唤她:“一民,回厨房来。”
  一民很感激他们那样照顾她。
  那天厨房做杂菜汤,一大堆蔬菜待切,主管同一民说:“感恩节我们打算做千客火鸡招待有需要市民,需大量人手,早一个星期准备,你愿意加入义工行列吗?”
  一民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我即时可以在签到簿上签署。”
  主管忍不住问:“一民,无论怎么样看你都是好孩子,何故要做社会服务?”
  一民低声说:“我醉酒驾驶。”
  “呵,可有伤人?”
  “万幸没有。”
  “都戒了吗?”
  “一民面孔通红,“全戒了。”
  主管拍拍她肩膀,“我们支持你。”
  那天十一点多,职员看到伏特站在门口,一民立刻装了一袋食物,走近她,交到她手里。
  伏特脸色灰败,嘴唇爆裂渗出血水,“咖啡……”
  一民连忙进去为她做一大杯热咖啡,加许多奶油,拿到门口,发觉伏特已经蹲下,头歪在一边,破帽落下,露出剃光的头胪.
  一民连忙扶起她,拿咖啡热狗喂她,那可怜的少女睁大眼睛,“是热狗?”
  “是,你喜欢的芝士热狗。”
  “谢谢你。”她挣扎着要站起来。
  “伏特,求求你戒掉这些不良嗜好。”
  “好,一民,为着热狗。”
  一民流下泪来,“真的,伏特,你亲口答应我?”
  伏特惨笑,“谁会相信,一只热狗救一条命。”
  一民顾不得她混身肮脏,紧紧抱住她。
  “多谢你的关怀。”
  一民觉得手心湿腻,伸出一看,发觉是紫黑色腥臭液体,血!
  一民慌忙检查伏特身体,发觉她下半身简直泡在血里。
  一民哆嗦,站起来,奔进屋里,“叫救护车,救人,救人!“
  主管及其他义工跑出来看,“什么事?”
  这时,伏特已经昏迷,一民紧紧抱住她不放.
  救护车区警号呜呜驶至。
  一民不得不放开伏特,由救护人员把她抬上担架。
  一民失声痛哭,多日来她都强忍着眼泪,到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哭得停不下来.
  司机只得把保姆接来安慰.
  保姆一声不响,把一民搂在怀中。
  一民说:“那么多人撑着我,我倒不下来。”
  一民哭诉:“我即时她,她即是我,只差一步,我便会成为她那样。”
  保姆像领一个罚留堂的孩子般把一民带回家。
  邵律师来看她,“一民,你有事要见我?”
  一民说:“请人帮一帮我朋友伏特。”她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伏特,可是Volt电压?多么奇怪的名字。“
  “可以吗?”
  “一民,既然已经送院诊治,料无大妨,实话实说,社会上每天都有许多女子沦落,她们若不自救,旁人不能救助。”
  “请扶她一把,帮得一个是一个。”
  “我打人去看她。”
  “我真想自己去。”
  邵律师提醒她:“一民,你不可轻举妄动,记住。”
  “请替伏特安排一个住所与一份工作。”
  “我会请社会福利处人员帮她,一民,我还有事,你好好休养。”
  邵律师匆匆离去。
  一民颓然,邵律师按时收费,岂会胡乱出差。
  保姆轻轻说:“我代你去看你朋友。”
  “呵,你会吗,太好了。”
  “我会带些衣物及零用钱给她。”
  一民吁出一口气,用湿茶包压住红肿双目。
  这是保姆轻轻说:“一民,同学子京来看你。”
  一民意外,子京是物理生,怎么会来找她。
  她起身招呼。
  她们都来了,到底有什么事呢。
  子京带来水果鲜花,看到一民说:“瘦多了,反而好看了。”
  一民知道是安慰她,苦笑着摊摊手。
  “一民,我来道别。”
  一民愕然,“你去何处?”
  “我将往麻省理工升学,暂时不回来了。”
  “为什么走得那么远?”
  子京实话实说:“我功课好,该校派人招揽。”
  “去研究什么?”
  “红光移动Red Shift理论。”
  “呵,那是,那是----”
  “宇宙是否逐渐扩大。”
  “一个女孩子,读这个干什么?”
  子京微笑,“一个女孩子,又干什么才好?”
  一民笑了,“答得好,不愧是高材生。”
  “读何种科目又不会妨碍我们结婚生子。”
  “子京,你打算趁早组织家庭?”
  “一有经济能力,立刻养育小国民。”
  “子京,祝你心想事成。”
  “你也是,一民,早日康复,学生会少了你,没人抬杠,会议上什么建议都顺利通过,真没意思。”
  一民笑了。
  子京边喝茶边说:“你一个在在这养病,有点寂寥吧。”
  一民感喟:“那是不用说了。”
  “你父母与姐姐都太能干,一天四十八小时都不够用。”
  一民说:“我没有抱怨。”
  子京微笑,“这场病叫你改变了人生观。”
  “可能是,从前我最捣蛋,从不感恩。”
  “从前?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
  一民老是觉得子京还有话要说似的。
  果然,子京开口:“一民,你也许不记得我与雷建华是表兄妹。“
  一民回答:“我记得,你们是第三类的表兄妹,十分转折。”
  “他仍然关心你。”
  一民看着窗外,换了别人,她会说:谢谢他关心,可是,这是子京,半个自己人,一民照实答:“子京,我了解这个人,雷建华最关心的只有雷建华。”
  子京轻轻说:“我们不都如此吗。”
  “他还讲些什么?”
  “他可以来看你吗?”
  一民答:“我想不好,我毕竟身体有病。”
  子京告辞。
  姐姐来了,语气严厉,“你在这里招待朋友?”
  保姆轻轻挡在姐妹当中,“都是一民的同学,而且每次逗留不超过二十分钟。”
  “一民你要明白禁足的意义。”
  保姆声音忽然转硬,“谈大小姐,你究竟是法官还是姐姐?”
  一辉叹气,“你们都疼爱一民,她自幼得人缘,我则不是,我要做到最好才获得父母许可。”
  一民诧异,姐姐法官在抱怨?她有无听错?
  一辉说下去:“你看一民,宛如地里的百合花,她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在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及她呢。”
  一民怔住。
  姐姐羡慕她,谈一民都到了戴足镣的地步,还有人羡慕她。
  一辉忽然说:“今天我生日,谁记得?”
  一民汗颜,怪不得姐姐要发牢骚,在慌乱中,大家都忘记这事.
  “姐夫一定记得。”
  “不,他没有一年记得。”
  “你的同事,广子呢?”
  “他们每年都会叫秘书订一只水果蛋糕,我讨厌水果,次次提醒他们,要号巧克力,可是每年都忘记。”
  “那么先喝碗冰糖燕窝吧。”
  一辉匆匆赶去听一宗案子的裁决。
  一民连忙找姐夫,李佳文在开会,一民老实不客气:“请他出来听电话,三分钟,要事,我是他小姨谈一民。”
  不多信,李佳文的声音传来,“一民,你有事?”
  “姐夫,今天一辉三十大寿。“
  “糟糕!“
  “还有时间,去订一只巧克力蛋糕,还有,加送柏德菲丽新型号机芯大圆型手表。”
  “明白,即办。”
  “晚上去何处庆祝?”
  “我晚上约了客户----”
  “推掉他,管他是全城首富,与你同甘共苦的只有你的老婆。”
  “对,对,去何处?”
  “去一间叫氧气的西菜馆,我替你订七时半的位子。”
  “一民,谢谢你救命之恩。”
  “明白就好。”
  “一民,你已恢复活泼。”
  稍后,一民取妯唐氢给的名片,打到餐馆去订台子。
  “我们全满。”是答案。
  幸亏卡片上有唐氢的手机号码,拨通了,那把磁性声音来听,“请问谁找我?”
  一民大着胆子说:“我是清晨在停车场碰到你的邻居谈一民,今日我姐姐三十岁生日,想订七时半两人台子。”
  唐氢笑了,“小朋友,就你与姐姐两人?”
  “不,是姐姐与姐夫,请给一张好桌子,千万别在卫生间旁,还有,她喜欢巧克力,还有,你的法式蚵仔米粉汤。”
  唐氢笑不可仰,“你不来吗?”
  “我走不开。”这是实话。
  “一切遵旨照办,你放心。”
  “谢谢你,唐先生。”
  就这么说好,一民松口气,总算为姐姐做了一点事。
  接着,一民拨电话到花店,“要三十枝花,你们有什么现货?”
  “谈小姐,刚好有三十枝粉色牡丹花。”
  “什么粉色?”
  “淡黄乳白浅绿与粉红。”
  “好极了,送高等法院谈一辉法官。”
  “谈小姐,请先用电子帐户付款。”
  “明白。”一民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看,秀才不出门,可办百事多,多能干,也不过因为银行帐户尚有存款。
  一民继续把餐馆地址及约会时间知会姐夫秘书。
  她缓缓坐下,忽然想照镜子。
  镜里的她直发白衫,真像一个小朋友。
  她瘦身后四肢结实不少,动作也相继轻盈,但是像不少减肥成功的人抱怨:仿佛没有胖嘟嘟那般快乐无忧,看样子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深夜,一辉电话来了:“一民,姐姐感激你。”
  “蚵仔米线好吃吗?”
  “进口即融,天下美味。”
  “生日快乐,姐姐。”
  “我十分喜欢那只机芯手表。”
  一民心想:一辉到底也是女人,法官也是人。
  “是,柏得菲丽近年已很少做女装机芯表。”
  一辉问:“还有多久?”
  一民当然知道姐姐问的是什么,她答:“四十二天。”
  “已过了大半。”
  一民不出声。
  “晚了,早点睡。”
  一民心一动,他睡了没有?还没有吧。
  一民取过望远镜走到露台,雨下得不小,十六楼乙座有微弱灯光。
  啊,唐氢把一张绳床结在两边柱上,他在网中盹着。
  只见他光着上身,用一本书盖着双目。
  他看什么书?一民好奇,没想到这人还有文化。
  在望远镜里她看到英文书名:百家乐赌术必胜法。
  一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慢着,他动了一动,那本必胜法落到地上,唐氢有一头黑鸦鸦好发,他的体毛十分浓密,腋下,胸前,都肆无忌惮生长,好像都要用梳子梳顺。
  一民不是没见过异性裸胸,校际泳赛,百多名男生都穿着小小泳裤泡在池里,可是一点也不叫女生心动,女同学喃喃批评“都像拔光毛的鸭子”,可见相当难看。
  唐氢与众不同.
  他不是男孩,他是男人。
  这样在网中睡一宵,他会否着凉?
  忽然,一个影子闪出露台,屋里有人!
  一民隔着两层楼都吓一跳,这人不该在他屋里。
  一民看清楚,她是大眼丰唇的霓虹,他的前数任女友,难道,他们又和好了吗,一民见过不少那样的事,兜兜转转,原来还是最先那个人最好。
  只见霓虹悄悄走近露台,站在熟睡的唐氢不远之处。
  一民更加紧张,霓虹手中握着一把尖刀,这不是在厨房随意取起的剔肉刀,它有鲜黄色的塑胶刀柄,它是一把潜水刀。
  她带着凶器进屋,这便是意图,谋杀与误杀只有这一小点的分别。
  一民几乎惊呼。
  但是霓虹没有再走近,她离远看了他一会,又隐没进屋内,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她走了。
  至此一民可以肯定霓虹手中仍保存着男友的锁匙,她没有与他一刀两断。
  一民暗暗吃惊,她轻轻说:“小姐,你一定要恢复理智。”
  雨下得更大了,终于叫唐氢惊醒,他返回屋内,拉上玻璃长窗。
  他蒙然不觉,这个糊涂汉子,上得山多终遇虎,终归有一个女子会看不开,只需一把尖刀,就可以插进他的胸膛,唉,浪子总以为不会有人与他们计较.
  一民缓缓放下望远镜。
  第二天,保姆与她一起出门,保姆说:“我到圣恩医院去看你的朋友。”
  “回三类把情况告诉我。”
  一民先下车,饭堂的义工围上,“那女孩无恙吧。”
  “我想无碍。”
  “看得多了,原以为已经麻木,可是照样难过。”
  “这里每个人都有女儿,孙女,将心比心,谁会好过。”
  人龙还是那样长。
  一民轻声问组长,“天天如此,年年照旧,你们不会气妥?”
  “永不,每天有黑夜,我们也不惊怕。”
  “他们为什么不自救?”
  “一时没有能力,不可小觑他们。”
  “明白。”
  一民到街角派热狗,人龙中有争执,一民走近,发觉有醉流推倒轮椅中老妇,那老妇连人带椅摔在泥地里,挣扎不已。
  一民与其他人扶起老妇,有人咒诅已经跑远的醉汉,老妇不出声,一民把她推到屋檐下遮雨,发觉她整副家当挂在轮椅左右,像个杂货架。
  老妇默不作声。
  一民替她抹净面孔双手,她一直不说话,一民把一杯热可可放在她手里。
  华人看到这种情况,叫做作孽,可是其实当事人只是一时不小心,踩错陷阱,误入迷津,从此走不出来,就此一生。
  老妇其实不很老,约五六十岁,只不过双目红肿掉了牙齿,看上去像木乃伊,工作人员代她通知福利署,转瞬她已消失在街角。
  一民逐只盘子洗净抹妥地板才愿离开。
  保姆嘀咕:“怎么叫你做杂工。”
  一民但笑不语,法官深有意思。
  “我见到你的朋友伏特了,她无恙,过两日可出院,医生说她可以百分百复原,她父母在她身旁。”
  一民意外,“啊,父母,多好。”
  “原来父亲是继父,人不错,不说话,一味切水果,我放下你的礼物,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医院。”
  “她头发长回来没有?”
  “哪有这么快,不过也是迟早的事。”
  “她心情好吗?”
  “相当平静,她说:一民,谢谢你。”
  一民叹气,“其实世上不是没有人关心她的。”
  “一民,我帮你揉揉肩膀,一会,功夫师傅会教你新招式,你放松肩肌,莫紧张。”
  一民问:“完全沉默的世界是否比纷扰红尘更美?”
  保姆看不到她面孔,读不到唇型。
  尖叫,嚎哭,惊喊,咒骂,奸笑……全是不受欢迎的声响,还有打雷,煞车,敲打,也叫耳朵烦恼,很多时候,一民要用耳塞才能入睡。
  一民转过头去:“保姆,四十天后,你还会留下吗?”
  保姆摇头,“你已戒酒,不需要我了。”
  “你另有任务?”
  “是,一位周太,要戒除安眠药。”
  “逢是这种病,都有一些原因。”
  “女人都希望多些人爱她们。”
  一民苦笑,“人们都等着接受更多的爱,却没有人愿意付出,周太太宜自求多福。”
  回到家中,发觉一辉在在书房中观看录映片段。
  一民诧异问:“这是什么?”
  一辉伸手招她,一民坐到姐姐身边。
  这是一段家庭影片,拍摄技术欠佳,可是映像还算清晰。
  看清楚,一民张大嘴,惊怖地叫:“不,不是我!”
  影片中正是谈一民,正见她明显喝醉,由两个同学架着回来,她连站立都有困难,一边大声唱歌:“如果我留得久些,你会否聆听我的心?啊,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姐姐声音在镜头以外,“即使是如此庸俗的流行曲,也不该唱得这样恶劣,一民,坐好,我要把这个丑态拍下,日后供你自己观赏。”
  只见醉酒的一民咚一声倒在沙发上,不堪地撑开双腿,像个疯妇,大声哭泣。
  姐姐问:“雷建华呢?”
  同学回答:“建华一见她开始喝,便即时离场。”
  “今天是什么场合?”姐姐叹口气。
  “一位同学各往英国帝国学院升学。”
  一民看到自己又张大嘴,这次是呕吐,一民别过头去,她仿佛可以闻到秽物恶臭。
  竟如此不堪!
  一民心酸呜咽,“我不要再看,对不起,姐姐。”
  “请你看下去。”
  只见一辉替她抹净面孔,这时,由姐夫操纵摄影机。
  “一民,你一定要戒酒。”
  “唯有饮都留其名,喝。”
  “一民,你要戒酒,说,你现代汉语会再喝。”
  “建华呢,他为什么跑掉?”
  “他看到你都怕,你为什么酗酒?你要看医生。”
  一民自沙发滑到地上,大字般躺下,扯起鼻鼾,那时她一百五十多磅,拉动她不是易事。
  姐夫说:“唉,看样子,一民会睡到街上去。”
  不料姐姐转过头毒骂丈夫:“你臭嘴说什么?”她扑向姐夫,一民听见姐姐哭出来。
  影片到此为止。
  一民默哀三分钟才说:“我竟不记得有这件事。”
  一辉说:“因为每个周末如此。”
  “爸妈知道吗?”
  “略有所闻,但同学精灵,一直把你送回我家。”
  一民骂他们:“害群之马。”
  “他们也喝醉,好几次由你姐夫开车送他们,是谁先带头喝?”
  “一个同学往墨西哥度假,那里,十八岁可合法进酒吧,他把习惯带返,还教我们调马嘉烈泰。“
  “为什么喝?”
  “一酒忘忧,快乐似神仙。”
  “与功课压力有关吗?”
  “是父母那种‘吴美琪与麦万里都有一百分为什么你做不到’的眼色,还有,我面貌身段才智都比人家差一万光年的愧意,日夜积累,加上我知道建华要与我分手。”
  “少女,无醉不归---”
  “都过去了,姐姐,不要再提。”
  “记住历史教训,努力将来。”
  “姐,以后我都不会叫你伤心。”
  “希望下次留泪,是因为你在产房生子。”
  一民叹口气。
  隔两日保姆说:“你的朋友伏特出院了,直接进入戒毒所。”
  “希望她过得了这一关。”
  大家都知道成功率不高,因此沉默。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载一民前往饭堂,车子驶到山下,忽然发生故障,司机勉强把车驶入横巷停泊,取出手机叫拖车。
  她说,“糟,无接收信号,一民,你坐在车内勿动,我走到前边去打电话。”
  为安全计司机锁上车门。
  一民最近已变得相当机警,她四处张望,发觉车子停在一直狭位,只有一条石梯通往山坡,一层旧式大厦,住客可抄近路沿石梯走往前方街市。
  一民正张望,忽然看到一男一女自楼梯走下。
  这么早,是什么人?
  看忘仔细一点,一民呆住。
  那男子正是她姐夫李佳文,女的不认识,但是年轻,身段丰满,美吗,不,但一边下楼梯,胸脯随步伐震动,有原始吸引。
  两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侣关系。
  一民连忙举起手电拍照。
  刹那间一民像是背脊被人戳了一刀。
  一则天未亮起,二则这两个偷情的人哪有功夫顾到其他,他们没有看见车子,更不知车里有人拍照。
  两人往前走去。
  不久,司机也回来了,她对一民说:“我们先乘搭计程车,对不起,一民。”
  她们待拖车到达后,匆匆离去。
  那一日一民稍微迟到,组长唤她。
  “一民,你服务社会的钟数已够。”
  一民茫然抬头。
  “我给你九十分,记住,我们感恩节有约。”
  “我已做满服务令?仿佛刚开始。”
  “你已是老手了。”
  “我有空会再来。”
  “今日希望你多留一小时,教新人工作。”
  新人,什么新人,也由法官命他不学习?
  “稍后我帮你介绍。”
  那一日一民心不在焉,可是手脚并没有慢下来,她已学会掩饰。
  小息时她取出手提电话,把拍摄到的照片放出来看,照片并不清晰,可是姐夫身上淡紫色领带十分突出,那正是他喜爱的爱马仕牌子。
  那女子有一张粗犷的大圆脸,并不好看,与姐姐一辉的清秀,刚成相反。
  一民背脊那把刀,似又被无形凶手推深了一些。
  要告诉一辉否,一辉知道了没有?
  抑或,先见姐夫,与他摊牌了再说。
  一民低头,她觉得迷茫,像是小船在浓雾中迷路,身边只听见嗡嗡声雾号。
  一民最怕好人遇到坏事,一辉是个最好的女儿,姐姐,妻子,以及公职人员,她不应得到如此不幸遭遇。
  上天太不公平。
  “一民,你双手别泡在热水太久。”
  一民缩回双手,才觉炙痛,连忙擦干。
  她的承继人来了,是个十六七岁少年,脸颊上有疱疱,名叫震宇,叫这种名字的人通常都无法满足他父母宏愿,试问一具肉身怎样去震撼宇宙,一民发誓她如有子女,一定只叫他们称心,写意,健儿,舒畅之类。
  他很沉默,也无人问他犯了什么事,在一民合理指点下,他学得相当快捷。
  从他的工作态度,可以知道他愿意悔改。
  他丝毫不敢怠慢,按照指定做到十足,像赎罪一般。
  小息时他自愿帮别人点查食物数量。
  这样一个乖孩子,会犯什么毛病?
  组长轻轻说:“与同学打架。”
  “那也不致上法庭。”
  “他有一个弱智妹妹,不住受到嘲弄欺侮,他疯狂维护她,有时打错好人,校方见他精神困挠,所以知会社署。”
  一民怂然动容.
  每当她认为自身水深火热之际,总有人比她苦难十倍百倍,她苦笑。
  一民轻轻走到少年旁,低声说:“你进度很好,在这里,你会看到及学习人情世故。”
  少年羞涩地低头不语。
  “我们总会长大,这些都会过去,振作一点。”
  少年忽然感动,泪盈于睫。
  “加油,努力。”
  司机用另一辆车接载她。
  一民只觉双肩酸痛,她靠在坐垫上,闭目养神,忽然入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似曾相识的露台上,身边有一张茶几,上边放着两杯特大玛嘉烈泰混合酒,附近还有一张绳床,上边躺着一个人,他有健硕肌肉宽厚肩膀,一民轻轻叫他名字:“唐氢。”
  她走近。
  唐氢呼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对一民微笑,他的笑容叫一民晕眩。
  一民走到绳床边,他拍拍身边,叫她也躺上去,一民充满笑意,她知道绳床不好应付,弄得不好,很容易两个人翻倒地上。
  她小心翼翼慢慢逐一把四肢搬上绳网。
  一张网根本没有承托力,一民发觉自己全身重压在唐氢身上,肌肤相贴。
  一民脸颊发烫,身心却无比舒畅,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最后永远不要起来。
  他脸颊比她想像中柔滑,她的手指梳过他的浓厚黑发,他的嘴唇丰满像熟透樱桃,一民迷醉他的色相,她抚摸他的须根,他握住她的手亲吻。
  一民拥抱得更紧。
  正在这个时候,车身一震,一民醒转。
  啊,她做了一个绮梦,她呼出一口气,回到现实世界,马路上车子挤得密不通风,一寸一寸那样移动,一民怔怔回想梦境。
  年轻人做绮梦最平常不过,生理加心理的需要形成梦境,可是绮梦是负荷,心理对肉体的需索感到尴尬。
  一民取过矿泉水瓶子喝了几口。
  司机喃喃说:“今日是好长的一天。”
  一民不答,她精神愰惚。
  她一走进房门就上锁,拉开抽屉,不假思索,扭开那瓶小小样版伏特加,往嘴里灌。
  说也奇怪,酒一到喉,像两个老朋友见面,轻轻安慰:好吗,不怕,是我,有我在,你不必伤心。
  一民破了戒。
  保姆轻轻敲门,“一民,喝茶。”
  一民用手掩脸,那一口伏特加缓缓自食道滑入胃中,她全身松驰,唉,只有酒可以帮到她,她丢掉小瓶子,用清水漱口,抹干脸,才把房门打开。
  她自觉又有能力,应付这世界的荆棘了。
  保姆把一碗茶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
  保姆又给她一枚甘香的陈皮梅。
  一民取过手袋,取出手提电话,给保姆看小格子液晶荧幕上的照片。
  保姆一看,像是触电一笛般,“哎呀”一声,手机落在地上,她手震声颤:“这,这不是李先生吗?”
  一民拾起电话,把映像接上电脑,在面积较大荧幕上再看一次。
  照片陆续播映,像一出短片。
  保姆眼尖,她说:“这是一个孕妇!”
  一民把照片放大印出。
  是,保姆说得对,那年轻女子圆滚的面孔与手臂,衣裙紧绷,不止三两个月身孕了。
  保姆说:“猜想接近五个月,就快生养。”
  一辉知道没有?
  一民旁徨到极点。
  保姆握住一民双手,也六神无主。
  一民忽然说:“请邵律师一起商议。”
  保姆说:“也只能这样了。”
  邵律师只得下午三时三十分钟空档,进门时还很活泼:“谈二小姐,又是什么事?”
  一民把放大照片给她看。
  邵律师噫的一声变色坐倒。
  一民反觉安慰,原来智多星邵律师也有发呆的时候,可见这件事非同小可。
  “这些照片你从何得来?”
  一民复述一遍。
  邵律师立刻拨了几个电话,抱住头想一想,“王姨,给我一瓶啤酒。”
  保姆摊摊手,“我们这里没有酒,我到隔壁去借。”
  复电很快来了,邵律师听了几句,“是,我明白,做得好。”
  她叫一民过去:“一民,你的车子今早在小路抛锚,那条小路,叫芳川里,单行线,斜坡石级径,只通向一幢老式大厦,叫静香楼,一梯一伙,只有十二户人家,我助手已去地政署查过,十一楼的户主,正是李佳文。”
  一民呆住,短短十分钟,邵律师已经把秘密揭开。
  两人叹息不语。
  “看你俩的表情,一辉还不知道此事吧。“
  一民点点头。
  “你们打算怎样?”
  一民叹气,“你说呢,邵律师。”
  邵律师答:“我是外人,也许,不方便开口。”
  一民忽然建议:“叫李先生对大小姐讲清楚。”
  “说得对,”邵律师说:“这是他们的事,别人不宜介入。”
  一民答,“我不是别人,我是妹妹,由我来吧。“
  “你不方便出门。
  “那么,叫李佳文来这里。”
  “一民,你要小心,切莫小心做坏事。”
  保姆借了冰冻啤酒回来,邵律师取过打开喝一口,她说:“可救贱命。”
  邵律师又接到助手电话:“去静香楼打探过了?护卫员说什么?十二楼住客正是李先生李太太,李太太七月分娩,腹中是男婴,啊。”
  大家垂头无言,他们竟如此明目张胆。
  李佳文根本没有刻意守秘,到今日才拆穿才是奇事,李君的儿子就快出世,正式李太太还蒙在鼓里。
  老中青三个背景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子一起坐着发呆。
  一民不知多想伸手去取一瓶啤酒。
  邵律师把其余铝罐放进大手袋,“一民,想都不要想。”
  一民说:“我想还是与姐姐通风的好。”
  邵律师感喟:“一民,我真难过。”
  她替一民打电话,“一辉,你到一民处来一趟,没什么,她很好,你放心,要待八时之后?你在她处吃饭吧。”
  吃饭,谁还吃得下。
  一民忽然大声叫:“做人实在太辛苦太苦恼无奈。”
  邵律师答:“听你的口气,你仿佛懂得似,相信我,人生磨难,你尚一无所知。”
  她对保姆说:“看好她们两姐妹,有事随时通知我。”
  邵律师走了。
  保姆把一罐啤酒放在桌子上,似自言自语,她说:“这时有要要喝一杯,我也觉不过份。”
  一民痛哭,抄起铝罐,奔向露台,把铝罐扔出去。
  保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高空掷物。
  保姆探头出去看,“哎唷,是杨小姐的车子。”
  一民心惊胆颤,只见啤酒罐万幸落在车前轮右方,车身无损,可是铝罐已经炸开,泡沫中射,车主一定吃惊,管理员站她身边说个不已。
  一民说:“我亲自去解释。”
  保姆拉住她,“是我不好,我去,你不能动,我鬼迷心窍,居然把酒放你手中。”
  “保姆,那不过因为你有怜悯之心。”
  保姆双目通红,这是她伸手一指,“看,他们已经散开。”
  看情形,是杨小姐不愿追究。
  可是,接着一个人出现,叫一民一怔。
  那是她的梦里人唐氢,只见他伸出强壮金棕色手臂把那杨小姐圈在怀里,不住安慰。
  原来二人一早认识。
  根本是邻居嘛。
  保姆轻轻说:“啤酒原是问杨小姐女佣借来。”
  杨小姐年纪比唐氢大一点,与氖同镁大不相同。
  她虽然保养得不错,但双肩微耸,背脊到底不如少女英挺,远与近,都看得出来。
  一辉曾经说过:“你看一民两只眼角,真斜飞到太阳穴,有线扯着似看不见半条纹,皮肤紧得似有亮光。”
  稍后,因为酗酒,一民皮肤损坏不堪。
  保姆叫她:“一民,你休息吧。”
  一民调侃说:“监守自盗。”
  保姆内疚:“我该引咎辞职。”
  “这是什么话。”
  一辉十分准时,八时一到,她便来了。
  一边进门,一边脱下深色外套与半跟鞋,她咕哝:“做得背都驼了。”
  一民替她捶背,“我们都会成为老太婆。”
  “爸妈把假期延长,转到另一组珊瑚岛去了。”
  “那多好,是大溪地吧。”
  “又被你猜到,一民,邵律师找我何事?”
  一民把一叠照片取妯,像一叠扑克牌似放在桌上。
  一辉轻轻说:“照片?”
  她也自手袋取出一叠照片,放在面前。
  姐妹俩怪异动作把“摊牌”两字提升到另一个层次。
  “你手上是什么照片?”
  “你的呢?”
  “姐,我先揭开照片。”
  “慢,一民,我是姐姐,我先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辉迅速把照片一张张掀开摊在一民面前。
  一民凝神一看,呆住,只见照片也是姐夫李佳文与那阔面孔年轻女子,背境是一家儿童用品店,两人正聚精会神挑婴儿床。
  一民低声喊:“姐姐。”
  “是,我已知道,几时?几个月前我找私家征探查他,得到不少证据。”
  一民唏嘘。
  “你手上有什么照片?邵律师说你也看到了,可见他俩根本不在乎穿绷。”
  “李氏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他没有意外动作,对我客套得似客户,广子说他甚至预约时间才到办公室见我。”
  “你不觉异样,你不设法挽救?”
  一辉握住妹妹的手,“需要挽救的,已不是好的婚姻。”
  一民颓然,她缺乏经验,她已词穷。
  “姐,你打算怎么办?”
  一辉轻轻说:“我明日会到邵律师事务所商议此事,我将申请离婚。”
  “啊。”
  “无孩夫妻,总算不幸中大幸。”
  “他还回家否?”
  “家居三尺多平方尺又分两面三刀层,他就算回家取东西,我也看不见他,两人每天办公时间有时又长达十六小时,各人独立书房。”
  “是因为工作太忙?”
  “不,是因为有人见异思迁。”
  一民提高声音,气忿地说:“怎么会有人比姐姐更好?”
  一民声音平静:“那是因为你爱我,一民。”
  一民流下泪来。
  “爱的时候,随你到天涯海角,什么都可以,不爱之际,门也不愿打开,不过,在过程之中,我也许令他失望,像当庭斥责他与他的当事人。”
  “可以改过否?”
  “太辛苦太吃力了,又需违反个人操守原则宗旨,不必浪费时间精力了。”
  “爸妈可知道此事?”
  “一民,爸妈对我的责任已经完结,他们帮我缴了十八年学费,我有两个学位,我想不必把压力移到他们身上,我自己可以应付。”
  谈一辉应付私事,也似应付公事一般。
  这是一辉叫人:“王姨。”
  “我去叫她,你要什么?”
  姐妹一起走进厨房,一辉问:“可有啤酒?”
  保姆讶异,“没有,这里没有酒。”今日仿佛人人想喝酒。
  “料酒呢。可有绍兴酒?”
  “那怎么能喝呢。”
  “斟一小杯,搁微波炉熨二十秒钟。”
  一民,“姐,我不知道你喝酒。”
  没想到绍兴酒这样香郁,一辉一饮而尽。
  她忽然说:“白素贞就是喝下一杯雄黄酒露出真相。”
  一民这才知道著名的白蛇名叫白素贞。
  一辉说:“妈妈最喜欢这出戏,其实她也不太懂,不过,她喜欢白蛇造型的冷艳:混身银白,束腰束裤配宝剑,一出场就凄丽。”
  “你呢?”
  一辉答:“我更喜欢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只妖怪装扮与白素贞相仿,可是帽冠上添上一排白骷髅,更加可怖别致。”
  一民很少与姐姐闲聊,没想到她对戏服也意见独到。
  “姐,你累了,在这里休息日吧。”
  “我不惯睡陌生床。”
  “姐,你自己当心。”
  一辉离去。
  保姆说:“竟如此平静。”
  小杯子里尚余一滴黄酒,一民伸长脖子,把那滴酒接进喉咙,长叹一声。
  保姆轻轻说:“还有二十八天。”
  不,还有一生,之后又怎么样,即使行动恢复自由,她谈一民再也不敢喝酒。
  她问保姆:“邻居杨小姐是什么人?”
  保姆答:“听佣人说,是一个商人。”
  “连司机及厨子共四名。”
  “生意一定十分成功。”
  “她代理洋酒。”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与餐馆老板认识的吧。
  “据佣人说她也爱喝,每个晚上,必开一瓶香槟,喝不光便扔掉,但多数喝完。”
  那即是说,杨女士更是酒徒。
  “女佣还说,杨小姐十分寂寞。”
  “不会啦,”一民笑,“我才寂寞。”
  “可是,你那么年轻,整间学校千多名学生都是你的朋友,你又有父母姐姐。”
  一民立刻答:“你说得对,保姆,我应知福。”
  “我去休息了。”
  一民轻轻回答:“晚安。”
  她进房,轻轻脱去电子脚镣,小心放到桌上。
  她披上外衣,偷偷下楼。
  她看看时间,十一点多,夜班生活刚刚开始。
  她召了车子往娱乐区驶去,她吩咐司机:“氧气餐厅。”
  她还是第一次去。
  抵步才发觉氧气餐厅分两部份,另一边是酒吧,一民十分高兴,她喜欢酒吧。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热闹,一男一女两个酒保都十分漂亮,长得像模特儿,手势纯熟,是调酒高手。
  一民只叫了一杯黑咖啡。
  她还没开口,就听见有人问:“阿唐在吗?”
  “唐还在餐厅那边。”
  “那人又问:“尚未打烊?”
  “客人往往耽到一点多。”
  “他几点下班?”
  “有时过来这边看看,两三点才走。”
  “相当辛苦吧。”
  “谁说不是,力不到不为财,他老喊累。”
  “可是又醇酒又美人------”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还没说完已经有人在后边问:“谁在说我闲话?”
  正是唐氢本人到了。
  他穿白衬衫戴粉红色领带,一眼把谈一民认出来,他意外地说:“小朋友,是你。”
  一民朝他点点头。
  “你怎么三更半夜在这里,你满十八岁没有?我们不招待未成年人士。”
  一民把身份证给他看,他看了点头,“你喝什么?我请客。”
  酒保笑,“她喝咖啡。”
  “呵,众人皆醉你独醒。”
  一民问他:“别人的酒巴到了下半夜,空气必定混浊不堪,这里却空气清新,像在郊外清水溪边,何解?”
  酒保又知,不回答,这女孩有趣。
  唐氢问她:“这里叫什么名字?”
  “氧气,啊,是------”
  “明白了?每隔一段时间,天花枝板装置的小喷嘴会释放氧气,我不想客人闷得晕厥。”
  原来如此。
  “小朋友,该回家休息了,明天还要上学吧,我送你。”
  “你今天用什么车?”
  “哈利机车,我可借头盔给你。”
  一民说:“今日出来,想与你说几句话。”
  唐氢诧异,“是吗,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女朋友多,不一定是好事。”
  他一怔,忽然抬起头大笑。
  他把头盔交给一民,“坐稳。”
  机车蓬蓬开动,一民觉得十分刺激,她不由自主把头靠在唐氢强壮背上。
  小时候她曾对一辉说:“我长大要找一个漂亮的男朋友:金棕色皮肤,浓眉大眼,卷发…..”
  唐氢像是完全符合条件。
  月黑风高,车速快捷,风打脸上几乎有点痛,几分钟就到家。
  在停车场他放她下来,“早点睡。”
  “你呢,你还去何处?”
  他笑,“女朋友家。”
  他把机车调走驶走。
  一民悄悄回到家中,把电子足镣戴好,上床躺下。
  劲风打在脸上的感觉依稀还在。
  唐氢真幸运,他妈妈把他生得那样漂亮,一民转一个身,仍然睡不着。
  待她醒来,已几乎是中午。她连忙梳洗,想问保姆,姐姐可有找她。
  保姆在厨房招呼朋友,一民认得是杨小姐佣人,她俩已经熟谂。
  那女佣说:“我家小姐不是不好服侍,但如果见到灰尘就会生气,脾气有点怪,昨夜她仿佛在等人,换上半透明晚服,等到深夜,她一个人看旧西片,永远是那出陈皮黑白片,戏中对白她都会背,跟着剧中人说:‘森姆,再弹一次,弹时光逝去一曲。’那是什么戏?闷死人,天亮,我收拾地方,她才回寝室,她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一民听得恻然。
  那女佣眼尖,“你家小主起来了,我该走啦。”
  保姆连忙迎出,“一民,你姐夫找你。”
  一民冷笑一声,李先生找她干什么,他们不过是姻亲。
  话还没说完,好同学积臣忽然跑了上来。
  “一民,世界末日。”
  一民苦笑,“我相信是,末日已届,启示录来临,四个骑士向人间显示,其中一名骑着白马,叫做------”
  积臣自背囊掏出功课,“你收到这个题目没有?”
  除出功课,背囊中还有一大桶用最有害体反式脂肪油炸的金黄薯条,积臣抓一把塞进嘴里,又问一民,“你可要吃一点?”
  一民几乎把脸埋进薯条堆里,这种无益垃圾食物往往是人间基本美味。
  保姆连忙给他们斟出普洱茶消滞。
  “你给点提示,一民,不然大家无从写起。”
  题目是“依利莎伯一世对莎士比亚文学有至大辅助,是或否”。
  积臣问:“是或否?”
  一民脸上还有昨风在机车上被风吹打的麻痒感觉,她呆呆地看着这条题目。
  她问积臣:“我们为什么要懂得这个,又数学系同学干吗要学微积分,这些功课会叫我们快乐吗?”
  积臣一呆。
  一民叹口气,“不,我不认为依利莎伯一世可以独占功德。”
  积臣答:“说得好。”
  “主要作品如性格悲剧之最《麦克贝斯》便在占姆士一世登基时写成,故事中苏格兰君主墨肯正是占姆士的祖先,莎翁大部分作品在女皇辞世后上演,这是不争事实。”
  积臣说,“谢谢你,我约莫知道该怎么写了。”
  “我要多谢你的炸薯条才真。”
  “那么,为什么归功依利莎伯呢?”
  “因为人们不喜欢占姆士一世。”
  “太偏心了。”
  “谁说不是,积臣,留下吃饭。”
  坐到饭桌,积臣一看清淡雅致的菜式便叫苦,“我知道这些都是考究名菜,可是我不爱吃,我情愿要一只大汉堡。”
  一民给他一碗荠菜黄鱼羹,他不愿吃。
  “一民,你气息好得多。”
  “你别客气了。”
  “一民,今年暑假,家长将送我到意大利北部克蒙娜城学做小提琴,你愿意同来吗?”
  一民微笑,这是多少音乐系学生梦寐以求的游学节目,这愣小子却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她摇头,“我对小提琴一无所知。”
  积臣颓然,“我也是,我希望你的活力与精神可以启发我。”
  “我还有什么精神。”一民垂头。
  “我就是怕你那么想。”
  保姆忽然咳嗽一声,“打扰你俩,一民,姐夫来了。”
  积臣连忙收拾桌上功课,“一民,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姐夫李佳文缓缓走进来。
  一民看到他的脸孔想作呕。
  “一民,”他坐下,“咦,功课题目,莎士比亚……不得少过一千五进字。”
  “你有什么事?”
  “你说呢,一民,你认为莎士比亚成名与女皇栽培是否有至大关系?”
  一民回答:“那当然,莎翁剧中角色歧视女性,不止一次说‘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女皇要是小器,咔嚓一声,莎翁宝贵脑袋落地,哪里还有罗密欧与茱丽叶。”
  “说得真好。”李氏鼓掌。
  “你有事?”
  “一民,你都知道了。”
  “是的,没想到你如此无耻。”
  “你不会明白,一民。”
  “既然如此,你来这里干什么?”
  “一民,实不相瞒,这层公寓,以及你姐姐住的那层,都不是我的名字。”
  一民明白了,她微笑,“我知道了,你此刻无家可归,可是这样?”
  “房子产权------”
  “你可住到姘妇家。”
  没想到李氏心平气和,“那地方是租回来的。”
  “你想怎么做?”
  “我想一辉念在十年夫妻之情,分一层公寓给我萋身。”
  念在夫妻之情……一民仰首哈哈大笑。
  一辉不把算与他纠缠,她已申请分手。
  一民还有别的事,“我是一个学生,”她轻轻说:“我对你们的事一无所知,我不能帮你。”
  “法官的亲妹脚上戴电子足镣,你猜公众会怎么想。”
  一民转过头去,她震惊,卑鄙!
  “谈一辉将竞选首席法官席位,那些秘闻周刊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对她会有什么影响?”
  一民握着拳头看着李氏。
  “告诉一辉,我也要生活,我第一个孩子将要出生。”
  一民答:“你请走吧。”
  李氏说:“你不知道我与一辉离婚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谈一辉唯一清醒的时候是在法庭里。”
  “你说什么?”
  “一回到家,她便抱起酒瓶,她最爱的酒是无色无嗅的伏特加,你不知道她也是酒徒吧,这可是你家的优秀遗传。”
  一民脸色发白,“你胡说什么?”
  “这都是事实,多时她醉倒浴室,要我与佣人合力拖出,否则早就溺毙十次,她的肝脏肿大,眼白发黄,下午三时若不喝上一杯,双手颤抖,她早酒精中毒,你没发觉?你这个妹妹也太粗心,抑或,你与其他人一样,当她神明那样崇拜,不虞有他。”
  一民愣住,接着,她的头像被塑胶袋罩住,呼吸困难。
  “没想到吧,年轻清丽的谈一辉法官是个酒鬼。”
  “你好走了。”
  “转告谈一辉。”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不会受威胁,她可以随时与我这个不成才的妹妹脱离关系,先进社会民智已开,人们更加蔑视你这种揭秘丈夫,你以后别想找到工作。”
  这时,保姆已拉开大门,恭候李氏离开。
  李佳文不得不走出谈宅。
  保姆关上门,她颤声问:“我怕读到的,都是真的吗?”
  一民答:“你没有看错。”
  “抛弃妻子,还要勒索金钱------”
  一民忽然笑了,“真是世风日下可是。”
  气到极点,不能哭,也只能笑。
  对这种人,无论如何不能大动肝火,否则,只有更加受到伤害。
  邵律师的电话来了,“李佳文来过?”
  一民轻轻答:“是。”
  “一民,有我呢,我的职业是应付这种人,你别去理他,他再来,你不必开门。”
  邵律师的工作真也够腌赞的。
  一民轻轻问:“我姐姐一辉,她喝酒?”
  “成年人谁不在工余喝上一两杯松驰神经,他们说我邵律师手上永远有一杯干苦艾酒,有什么稀奇。”
  “她------酗酒?”
  “你听谁说的,你好好做功课,下月回学校大考。”
  “李佳文恐吓勒索------”
  “放心,由我处理,明白吗?”
  一民点头,“知道了。”
  才放下电话,一民听见有人大力敲门。
  这又是谁?
  保姆去开门,那是杨宅的工人,她气急败坏,“小姐的房门敲不开,只我一个人在家,司机说要撞开门进去,我不敢,你们说,该怎么办?”
  一民想也不想,便大声说:“立刻进去看个究竟,不要拖延。”
  保姆眼着过去,一民恨恨蹬足,禁足的她可不能跟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见邻室发出蓬蓬数声,接着是佣人惊呼尖叫,保姆奔出来,“一民,打三条九叫救护车。”
  “怎么个情形?”
  “只剩一口气,泡在三缸水中,呵,可怕。”
  一民立即替杨小姐报警。
  不久救护人员来到,把杨女士放担架抬了出去,邻居纷纷开门观望,佣人与司机伴着伤者离去。
  保姆坐下喘气,“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事。”她掩着胸口,“杨小姐身上穿戴整齐躺浴缸中,手腕上皮开肉绽,染红浴缸水,不知还有救否。”
  一民轻轻问:“为什么?”
  就因为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没来?
  不,不,不是那样的。
  可能是因为失望实在太多次,已经不想再撑下去。
  一民唏嘘。
  傍晚,杨家女佣回来,先不回杨宅,到谈家哭泣着说经过。
  “救是救回来了,医生说无大碍,但,为什么呢?”同一问题。
  同唐氢有着关系。
  一民走到露台,往下张望。
  露台上一个人也无,黄色绳床,大红棘杜鹃,都静静等候。
  保姆同朋友说:“耽会我帮你收拾地方。”
  一民探身过去,她忽然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走出露台,靠在栏杆上吸烟。
  她个子不高,有葫芦般身段,该长肉的地方全部非常丰满。
  一民等着唐氢出现。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现身。
  杨小姐的女佣说:“……家里装修像小皇宫,美奂美伦,她极富有,朋友众多,对我们也慷慨,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
  保姆不出声。
  女佣说下去:“我们离乡别井走埠打工,莫非是为赚一份薪水水,寄返乡下养子活儿,她那样富有,还要动这种念头,莫非,莫非金钱无用?我又想不通,金钱成万能呵。”
  一民只觉荒凉。
  这两个月她看到的情况,多过过去二十年,从前,从家到期学校在学校不是饭堂,就是图书馆,要不,就是雷建华的小公寓。
  她根本不会想到金钱效能这种问题。
  都有是因为禁足,她接触到这些悲惨现象。
  保姆低声说:“救得回来就好,她一定觉悟。”
  女佣还是饮泣。
  一民想与她同声一哭,她的信念也已经崩溃,她所仰望的姐姐竟然同她一般酗酒,而且尽量掩饰,不愿求助,也不想改变。
  那女佣呜呜哭个不停,保姆陪她过去收拾地方。
  露台上女子回转屋里,一民再也没有看到她出来。
  外头凶险,一民已不想出去。
  傍晚,她在露台读书,姐姐一辉来访。
  “读什么?”
  一民回答:“李尔王。”
  “险恶的人心。”
  “人若愿意稍微替别人着想,体贴别人多点就好了。”
  “李某说些什么?”
  一民说:“我已不记得,邵律师说由她接办。”
  一辉说:“一民,我想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一样爱你。”
  “你也是一辉。”
  “真的吗?”这是一辉自手袋里取出中号银扁壶,打开盖子喝一口,吁出一口气。
  李某说的都是真的。
  一辉已不屑掩饰。
  她说:“开头是下了班大家一起喝一杯,渐渐练出酒量,我的一个朋友小蔡说:三杯下肚,烦恼全消,世上再也没有坏事,连丑妇都变佳丽。”
  一民骇笑。
  “后来,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不知多想喝上一杯,其实我喜欢苦艾,可是伏特加的好处是闻不出来,放进咖啡或橘子汁,全无人知。”
  “是,许多青少年都这样喝伏特加。”
  “我也试过烂醉,不省人事,奇怪,失去的时间完全无法追溯,十分痛快。”
  “姐,我真猜不到你会有这一面。”
  “也许是平时控制得太厉害,自小循规蹈矩,不敢踏错半步,每学期考八个A,荣誉榜上从不落空的四分学生,起码三科在顶五个巴仙,得奖无数,挂满一墙,”她苦笑,“终于在酒精里寻到真我。”
  “喝多久了?”
  “十年,比你更老资格。”
  “一辉,你得戒酒。”
  “为什么?”一民没想到她这样反问。
  “因为我自己戒却,你不应有双得标准。”
  “你怎么同,你是少年,我已中年。”
  “嘿,强词夺理。”
  “你知道李佳文为何与我分手?”
  一民摇头,难道还有其他理由。
  “我不能生育,看过几个名医,责任在我身上。”
  “可以医治,可以找代母。”
  “太迟了,一民,随他去好了。”
  就在谈话时间,银壶里酒已喝罄。
  一民轻轻说:“你的眼白发黄,你要看医生。”
  “得了,我是姐姐,你不得管我。”
  “爸妈那边------”
  “不要牵涉他们。”她始终是好女儿。
  “我指我俩遗传自哪位长辈?当然你也知道嗜酒也有因子,许多人闻到酒香,也有人坚持所有酒都又苦又辣又臭。”
  “好像有一个舅舅是刘伶。”
  一民说:“我同学常去的酒吧,就叫做刘伶。”
  “倒是优雅,我常去的叫信陵。”
  ......
  一说到喝酒,聊天题材忽然多起来。
  “我同学积臣暑假会到克蒙娜学做小提琴,我却想到法国莱华谷酿酒。”
  没想到一辉自手袋里再取出一瓶拔兰地。
  一民按住她,“别再喝了。”
  “一起喝一杯,我俩庆祝一下。”
  “姐,我不会再喝。”
  一辉放下瓶子,“你说,我应否付李佳文赡养费?”
  一民答:“即使男方付赡养费,也不过给至女方再婚,他凭什么要你一个仙士,亏你俩读法律。”
  “房产方面------”
  “把他那份加利息还给他也就是了,吃亏就是便宜,同他拉扯下去没什么好处。”
  一辉轻轻抚摸妹妹面颊,“你说得有理,你长大了。”
  一民握住姐姐的手,“道理你比我懂得更多,当局者迷而已。
  “他说要公开我们酗酒之事。”
  “对不起姐姐。”
  “邵律师会对他陈以利害。”
  一民感慨:“一个人怎么会去到哪个地步。”
  “你说是我?”
  “当然不,我说李佳文。”
  “我已经把这个人从我生命中剔除。”
  “做得到吗?”
  “这是生存问题,我必须做到。”
  一民与一辉相拥,两人不住流泪。
  一民很少看到一辉哭,可见她这次受到的伤害,非同小可。
  稍后一辉离去,她没有表示会戒酒,也许,银扁壶里的琼浆是她在这一段痛苦日子里唯一解救。
  一民大声喊:“世上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保姆向她表示有话要说。
  她们坐下来。
  “一民”,王姨说:“你已无恙。”
  一民凝视她,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话因来了,王姨略带歉意,“我想与你商量一下:一民,那边说,可否叫我早些过去帮手。”
  “那边,你的新雇主?”
  “正是,他们需要我。”
  一民不以为然,“我也需要你,我相信你与邵律师有合约。”
  “邵律师说,如果你批准,我可以早些走。”
  “那边的酬劳是否特别丰富?”
  “一民,我不是那样的人。”
  一民忽然顿悟,“当然你不是那样的人,王姨,你早些过去吧,我批准你。”
  “会有替工为你煮饭清洁。”
  “我会得照顾自己。”
  “那么,我下周一走。”
  “不,你明天就可以过去。”
  “一民,你不是生气吧。”
  “假如我生气,会立刻叫你离去,不,我相信自己已经痊愈,谢谢你悉心照顾。”
  “一民,你完全靠自己,你有惊人意志力。”
  一民苦笑。
  这也许是邵律师安排,叫保姆早些离去,好让她独立:没有人临守你了,谈一民,好自为这之。
  保姆还想说话,一民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完全明白。
  她回房休息。
  真羞愧,这么大的人,除却功课,什么都不会,之前她只会铪蛋烧开水做咖啡,连洗衣机都不会开,吸尘器放哪亦不知道,在救世军学了不少,再观察保姆做家务,一民此刻相信她可以打理一间公寓。
  那晚,她做梦,有人叫她:“一民,轮到你了。”
  轮到她?做什么?
  “你去吧,”有人一指,“那里,收拾。”
  一民看到天桥底一个窝,那股臭味叫人掩鼻,一个流浪汉躺在垃圾角落,衣裤半褪,露出脐股。
  “去,快,带他出来。”
  呵,即使是一只动物,去到那个地步,也怪可怜。
  那个人蜷缩如胚胎,头埋在臂弯。
  一民走近,掩着嘴鼻,“起来,先生,请跟我去清洗更衣。”
  那个窝用破纸皮箱搭成,忽然,一只野狗走出来,咬住他手臂,拖动他身躯。
  那人动也不动,露出脸孔,头发打结,天呀,他竟是个女子,他不是男人。
  一民震惊,她身不由主,走近一步,她看到那女子的脸容,尖尖鼻子,娟好脸容,一民大叫:“一辉,一辉”,是她姐姐一辉。
  一民不顾一切扑上,嚎啕大哭,“姐姐,姐姐”,她与那只野狗争夺一辉身躯,忽然之间,一辉手足腐烂,一截截脱落。
  一民疯狂大叫,自梦中惊醒,从面孔到背脊都冒冷汗,这数是她一辈子恶梦中恶梦,她吓得魂不附体,掩住胸口,呕吐大作。
  然后,她奔进浴室,开大莲蓬头,用热水冲洗全身,她一边喘息一边缓缓蹲下。
  一民强忍一口真气,捧住头,静止一会,又缓缓站起,她用尽吃奶的力,才扶住瓷砖墙站定。
  这时她才敢缓缓吁出一口气。
  她用毛由抹干身子换上清洁衣裳,缓缓走到露台,啊,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打电话给姐姐,一辉尚未休息。
  一民声音柔弱,:“姐,你还不睡?”
  “怎么会睡得着。”一辉声音正常。
  “天快亮了。”
  “是吗,你快休息吧,对了,提醒你,下星期一见官做最后评估。”
  十六楼露台的灯亮起,又熄掉,唐氢已经回外馆工作了吧,他精力无穷,不知有否探访女友杨小姐。
  保姆在收拾杂物,放进小小行李箱。
  一民做了早餐款待她,“我也侍候你一次。”
  保姆微笑,“好孩子。”
  一民问:“你有自己的住所吗?”
  保姆回答:“我有一间小小的姑婆屋。”
  “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邵律师吩咐,叫我不要婆妈。”
  “邵律师很多时候都意见十分精确。”
  “我走了。”
  一民送她到门口,司机上来取行李,一民依依不舍目送保姆离去。
  门一关上,公寓像大了三倍,因为家具疏落,脚步声几乎引起小迥音。
  走过厨房,只见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民做了一杯咖啡,她有点肚子饿,打开果酱瓶子,用匙羹勺着就吃,过往就是这种邋遢坏习惯,使她体重激增过一百五六十磅。
  一民警惕,她要戒的岂止是酒精。
  她叹息一声,回到书房工作。
  有时像听到保姆轻轻脚步声,但她已经走了,一民寂寥。
  中午,临时工来了,做简单午餐给她,口味不合,但肉类蔬果俱全,一民不声响,也吃了一点。
  女佣临走时说:“晚餐在桌上,热一下可吃。”
  那天下午,邻居杨小姐回来了。
  两个女佣一左一右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楼梯,一寸一寸那样缓缓移动,总算到家了。
  一民想起那可怕的梦境,觉得杨小姐自鬼门关兜了个圈子回来,人间找得到炼狱,炼狱也在人间。
  一民到书房,和同学在电邮中讨论功课。
  ……“罗勃白朗宁作品平庸,肉麻情诗,如‘我如何爱你,让我数一数……’但《先公爵夫人》却是有深意的好诗”
  “同意,那可怜单纯的夫人因压抑而死。”
  “公爵那种口吻,把她画像当任何一件昂贵艺术品般向客人推介,一个冷血的人,没有感情。”
  “女性总得经济独立,不可作任何人的附属品。”
  “你又回到女性主义上去了,LOL。”
  “(-∧-)”
  有人按铃,一民一怔。
  一民完全一个人了,行事非得小心不可。
  她隔着门问:“谁?”
  “我是杨小姐的司机。”
  “什么事?”
  “杨小姐想请谈小姐过去一下。”
  “为什么?”一民不愿开门。
  “杨小姐想亲口向你道谢。”
  一民说:“请杨小姐不要客气,我什么也没做,我患病,不方便作客。”
  司机说:“杨小姐十分感激谈小姐拔刀相助。”
  一民不再作答,司机只得去回话。
  过几日再说吧,待杨女士回过气来再说。
  同学们还在议论纷纷:“我想分析苏斯博士的诗,老师说任何诗都可以。”
  “不幸俳句不是英语文学。”
  “十四行诗呢,意式或英式十四行诗都有可观之处。”
  “我选艾略脱的《空心人》……”
  一民退出讨论。
  邻居静下来。
  便是傍晚,一民又听见嘈杂声。
  ------“杨小姐说不开门给你。”
  “不开门?她会不理我。”
  “走,走。”
  “一民从门张望,看到唐氢站在杨宅门口,要求入内。
  一民几乎想说,到我这里来好了,我招呼你。
  但是今日的谈一民已经历过许多事,她并没有打开大门。
  只见唐氢气恼,“别说我没来过,是她不开门。“
  他拂袖而去。
  啊,一民想,杨小姐会得后悔,一民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尚未结束。
  星期一,一民大早起来,提前出门,去见法官。
  上次有邵律师陪她,今次独自一人,邵律师是要训练她,她明白。
  一民穿着深色套装,头发往后梳,露出素净白晰面孔,讨人喜欢。
  八点三十分,她见到欧阳法官。
  “谈一民,早,好吗。“
  一民提高声线,“早,法官大人。”
  她双耳不由自主再次烧红,呵,羞愧。
  法官看过文件及报告,“谈一民,你已对社会补偿你的过失,今日可往刑警处销案,记住,以后不要再犯,重新开始。”
  一民双目发红,“是,我明白。”
  她才想离去,忽然看到邵律师与一个年轻人走进法庭。
  邵律师示意一民行坐下,她有话说。
  原来邵律师代表那年轻人出庭。
  欧阳法官一见那时髦少年便生气,斥责他:“把双手自裤袋取出,站直,吐出口香糖!”
  那少年愕然,像是从未捱过斥责,脸上露出不服神情胢是慑于法官权威,不得不照做。
  一民坐在后角。
  法官看了看案情,“你,钱安然,打架兼毁坏公物,判社会服务一百二十小时兼罚款一万,禁足三个月。”
  邵律师连忙答:“是,法官。”
  她一边示意少年退下。
  邵律师上前与法官说几句,然后带少年离开法庭。
  那被宠坏少年仍然忿忿不服,他的家长在门外等他,他那打扮时髦的母亲已在流泪。
  邵律师轻轻与一民说:“你看我忙得连上卫生间时间也无,你好吗,一民,保姆可是走了?”
  “我很好,”一民握住邵律师双手,“你放心。”
  “你的事到今日总算告一段落,我会专心处理一辉的事-----”
  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叫她:“邵律师,什么叫做禁足令?”
  邵律师匆匆与新当事人会合。
  一民一个人走进楼下临禁处,刑警替她除脱足镣。
  一民看到足裸有一圈白印,像是一个人戴久了结婚指环忽然除下那样。
  “在这里签名。”
  刑警指示。
  一民签署。
  “你可以走了,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你。”
  一民站起来离去。
  走廊一个人也没有,宽阔的木楼梯通往二楼法庭,有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蓝布制服在拖地板。
  她做得很仔细,所有角落都抹得干干净净。
  她抬起头,看到谈一民,忽然说:“啊,是你,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粗眉大眼,并不讨厌,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民记不清楚。
  “你叫谈一民,我知道你姐姐是法官。”
  一民怔住,这是谁?
  女子似无敌意,她轻轻哼出一首曲子:“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我们同一天生日,在拘留所见过面。”
  “你。”是她。
  “是,”女子很愉快,“你想起来了。”
  一民无限感慨:“你好吗?”
  “多谢你问候,我都改过来了。”
  一民见水桶边还有一把地拖,索性帮她拖地,一边工作一边说话。
  “你究竟犯什么事?”
  一民答:“醉驾,你呢?”
  她毫无顾避忌,“拉客。”
  一民问:“你改过来了?”
  女子点头,“全改过了,我已回到外婆家住,我在这里做杂工,收入足够我一人用,晚上,我补读中英数。”
  一民由衷说:“那多好。”
  “是,过去似做一场梦,你呢?”
  一民答:“我也改过自新,否则终有一日会睡到街上,过一两天,我也要回学校。”
  女子点点头,勤力抹地。
  一民问:“未请教你名字。”
  女子微笑,“名字不重要。”
  一民答:“是,你说得对,名字不重要。”
  女子说:“再见。”
  “再见,祝我们好运。”
  一民走向大门,转过身子,看到女子仍然低头仔细拖地,转弯抹角,处处照顾周到。
  一民知道她已得救。
  走到大门,有人叫她:“一民。”
  一马抬头,见是广子,她迎上去,“广子,你怎么来了。”
  “你姐姐叫我陪你回学校销假。”
  一民微笑,姐姐还是不放心她,一辉自己忙成一团,还得抽空管她的事。
  “恭敬不如从命,我已告诉司机我们要回到大学去。”
  她俩上车。
  一民问广子:“姐姐可有说我父母几时回来?”
  “他们此刻在巴黎欢度结婚四十周年,过两日就回来。”
  “巴黎,光之城市,花都。”
  广子笑,“真叫人羡慕,这才是黄金岁月。”
  “不是已经年老了吗?”
  广子另有见解:“才不,身体健康的话,还有二三十年可过,最重要是经济情况良好,届时,社会与家庭责任已经完毕,总成绩拿到乙加是上上大吉,心与身的欲望减低,恢复童真,自由自在,不知多开心。”
  一民笑,“很少人对老年如此乐观。”
  “一民,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给我极大鼓励。”
  这是真的,她们的父母都是好榜样。
  “我多想去巴黎过一个夏季。”
  “逛街购物?”
  “当然,”广子答,“同时把法文练熟一点,往南部逛逛,也希望认识一个知情识趣的男朋友。”两个人笑了,司机在前座也笑。
  广子说,“其实,女子能力一早已胜过男生。”
  “可是,”一民叹气,“我们又不是要同男人打仗,输赢不是问题,我们想他们爱惜尊重我们。”
  大家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车子驶入大学校园。
  司机说:“大学学府占地竟如此宽广。”
  “作育英才呀,三边面海,景色绝无阻隔,一千多亩最佳地皮,把这一块地划成商住用出食品,可偿还大半国债,哈哈哈哈。”
  车子第一奖次驶入大学,一民也觉心慌,那么大那么多学系,最可笑是神学院就在自然生物系毗邻,一边读上主创造万物,另一边讲达尔文进化论。
  司机兜了近十分钟,照着地图,才找到英国文学系。
  宏伟的希腊式新古建筑叫司机赞叹:“光是进去打个圈,就已沾染文化。”
  一民笑得打跌,真有那么好?
  她进去报到。
  “谈一民,”同学们纷纷迎上,“整个学期不见你,真想念你,听说你病了,有点担心,大家也收敛不少,至少一支烟不再传着吸,还有,少喝啤酒,你可以上课了吗,听讲师提起,你七大件功课都交足,拿到八十分以上,可见在家学习可行。”
  七嘴八舌,围住一民,广子叫一民过去办手续。
  职员看看谈一民,又看看电脑记录,“谈小姐,你样子变了不少,请再做一张学生证。”
  一民点头。
  广子与一民办完手续回家。
  “一民你打算住哪里?”
  “姐姐怎么安排?”
  “她邀你与她同住,她此刻落单,你陪她也好。”
  “一辉很少在家。”
  “那才好呀,清静些好读书。”
  一民抬起头,文学院门口种着一排老槐树,阳光像一小锭一小锭金叶子似自树枝缝洒到一民身上。
  学生聚在一堆,正吱吱喳喳说话,科技生问美术生:“乌菲兹宝藏,那是什么,名字稀罕极了”,“乌菲兹美术馆在意大利翡冷翠,鲍蒂昔利名画《维纳斯出世》就放在该处,先几年火灾,我心灵痛。”
  “那么多意大利名字,我只记得阿曼尼与范哲诗,哈哈哈。”
  美术生也问:“我想知道微积分到底是什么。”
  “是一种数字。”
  “我知道这个,但,算什么?像代数是要找ABC的真实数字,几何是寻求物体如三角形圆形的面积,微积分是什么?”
  有人即时回答:“微积分是寻求变化,斜坡,速度,面积的变化,这些变差基本的理论叫‘极限’,什么是限度?像一辆航天器,飞近远处的一枚星球,星球四周有能量,航天器可以非常接近能量层,但无法穿超,在微积分而言,这一层能量,就叫‘限度’。”
  “哇哎,我越听越糊涂。”
  “别笑,明年开始,投考本国所有大学任何科目,都必须在中学修读微积分。”
  “有没有容易读的科目?”
  “千万不要读文科,评分并无标准。”
  “也不一定,社会总有个公论。”
  换了上一年,一民必然挺身而出,上前为文学生辩护,但是今日她已觉得毫无必要,她轻轻说:“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司机载她们到谈一辉家里。
  佣人正在收拾一辉前夫的衣物,一个个纸箱,像人家移民那样,摆满客厅,一民从未见过男人可以拥有如此多身外物,李某到了中年,还不住添置衣服鞋袜,欲望无穷,真是浊物。
  一民问:“这些,都给他送到什么地方去?”
  一辉答:“限他三日内取走,否则,叫救世军来搬走。”
  一民坐下问:“不能送到他家?”
  一辉答:“我不知他住何处,亦不想知道。”
  “他想,他想在两层房子中占一层住。”
  “没可能。”
  “他曾出言恫吓------”
  “邵律师同他谈过,可以还价。”
  讨价还价,一民苦笑,没想到天地万物均可作价。
  一辉说下去:“这两层公寓,都是我在事业开头时置下产业,建筑面积均接近三千平方尺,相当罕有,这一层更是母亲给我的嫁妆,怎么赠人。”
  “他不会罢休。”
  “你放心,他也有把柄在我处。”
  一民听得发呆,“那又是什么?”
  “那你不必知道这些十分猥琐的事了。”
  一辉叹气,揉一揉面孔,像是很累的样子,一民以为她想休息,谁知她还要出去应酬。
  一民心想:人就是这样生癌,身体机能根本没有时间休养生息。
  “那我也回去了。”
  “一民,我很庆幸你过了这一关。”
  “我也是,姐姐。”
  她们二人紧紧拥抱。
  “广子,麻烦你收拾一下桌子上文件。”
  广子答:“明白。”对上司,她永远像小学生。
  到了楼下,一民对司机说:“我想独自逛街。”
  司机不放心:“三十分钟后我在中商银行等你。”
  一民说:“我打算吃完饭才回家,你早些下班吧。”
  “一民,你自己当心。”
  一民点头,司机把车驶远。
  她独自逛时装店,只见大群衣着时髦身段苗条自二十五岁至五十五岁女性均面容肃穆在宽大的旗舰店内无主孤魂般地巡游,企图寻找一件或以上可令她们看上去出众的衣饰,一掷千金,豪不啬吝。
  一民觉得伤心,如果那样做觉得高兴,也无所谓是否无聊空虚,可是看她们表情,简直是份苦差,毫无笑意,紧绷脸皮,却又是为着什么。
  一民挑了几件白衬衫离去,是一位姓邝的时装设计师说的:“如有怀疑,穿白衬衫。”
  许久没有这样享受这样的自由。
  她走进日本小馆吃了碗面,邻座有客人喝清酒,大声猜拳,一民很是羡慕,稍后她掀起布帘离开小馆子,走向大街,四周都是匆匆赶回家的小白领。
  老板级的豪华房车停在行人道旁等候,交通警察照例赶走,可是司机兜个圈子又驶回来。
  一民从前也不是不知道都会贫富悬殊,可是今日又看真了三分。
  她向酒吧走去,不知不觉走近氧气酒吧,店员正在收货,点算一箱箱洋酒。
  看到一民,他们说:“老板还没有回来。”
  “进来喝杯茶。”女侍伸手招她。
  她斟一杯西番莲花茶给一民,奇香,可是口感欠佳,女侍问:“你喜欢喝什么?”
  一民据实答:“香槟。”
  “我给你小瓶子装,用吸管喝。”
  “我已戒酒。”
  女侍笑,“人人都那么说。”
  另一角有小群下了班的年轻男女正在喝酒,这时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小小香槟瓶子递上,一民轻轻啜一口,颇酸,味道不好,五分中只能给一分半。
  一民问:“唐最近怎样?”
  女侍纳罕,“我正想问你呢,三日不见他来,又未告假,大家疑心是男女纠纷。”
  说得婉转,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们同唐说:女朋友多亦无妨,但一个完了才开始另一个比较安全。”
  “他怎么说?”
  “他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一民笑,“他喜欢丰硕女子。”
  “不一定啊,你未能免疫。”
  “我?我差远了,不够资格。”
  “你能这样想就是个明白人,即使是阿唐,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前几天,一帮过气明星在此聚会,由我招呼,名字都是熟悉的,二十年前确是熠熠红星:欧阳聪,吴晓露,唐美梨,莫嘉懿,甘庆华,虎卢慧……但是样子全不对版,连当年影儿也没有,若不说,真不知就是明星,唉。”
  女侍感慨重重。
  这是,女侍抬起头,“咦,他来了。”
  回头看,果然是唐氢。
  “小朋友,怎么是你,又不用上学?你恐怕不是好学生。”
  一民微笑,“被你说中。”
  “吃过饭没有,我们的咸牛肉三文汉最好吃。”
  “不用客气,我该走了。”
  “今晚我们举行跳舞比赛,可要来看?”
  一民好奇,“什么舞?”
  “阿根廷探戈。”
  啊,这个舞,光是看,都会中毒。
  一民问:“你会跳吗?”
  “我吃的是哪口饭?”他笑。
  一民努力压抑,“不,明天我要上课。”她抵抗诱惑。
  唐氢说:“中英数全部一百分,也会衰老。”
  一民抗辩:“吃喝玩乐,又何尝不是一生。”
  “嘿,可是我快乐过。”
  “你知道什么是快乐?”
  唐氢答:“我当然知道。”
  一民挑战:“说来听听。”
  “少年时,与女友半夜偷出屋子,在初春雪地上跑进人家的枫树园,用刀弄破树皮,滴出糖浆,落在雪地上,用细树枝卷起,当冰棒吃,清甜入心,那便是快乐。”
  一民微笑,“是因为深夜,有女友相伴吧。”
  “不,因为才十五岁,全无挂牵,少年不愁。”
  连女侍都羡慕,“我的快乐只是有这份工作,可养活儿子及老母。”她是单身母亲。
  唐氢看着一民,“你呢,小朋友。”
  一民不出声,“谢谢这杯茶。”
  她放下丰盛小费。
  唐氢说:“我送你回家。”
  一民问:“你对每个女朋友都那么好?”
  他微笑,“你是小朋友,又是邻居。”
  一民已截到一辆计程车跳上,“不用了,谢谢。”
  她背上湿透全是汗,压抑得十分痛苦,全身肌肉逡痛。
  回到家,淋浴,准备第二天上学文具用品。
  司机打电话来看她到家否,她是真正关心一民。
  然后,唐氢找她,他同一民说:“开启电脑,我给你现场转播。”
  一民听到探戈音乐响起,梵哑铃节奏如泣如诉,她连忙开启荧幕,立刻收到氧气酒吧里舞池一角景象,只见年轻男女一对对翩翩起舞,笑声洋溢,人人高兴调戏。
  “怎么样,看得可清楚?”
  “像看电视一般。”
  “这套设施为你装置。”
  他对她太体贴,叫她怵然心惊。
  “我猜七号那对会胜出。”
  “奖品是什么?”
  “氧气免费招待一周,限四人入座。”
  “十分慷慨。”
  “我要去招呼人客,你慢慢欣赏。”
  一民伏在桌上,观看氧气酒吧内跳舞比赛现场直播。
  不知过多久,她盹着了,耳边尽是乐声,她也像舞女在男伴怀中陶醉,嘴角带着微笑。
  这是,门铃把她闹醒。
  一民到门口问:“谁找?”
  “我是杨小姐家女佣。”
  “我们家保姆有事回家去了。”
  “谈小姐,杨小姐可以过来与你说几句话吗,她身体已经复元。”
  “可是我明天一早要上课。”一民不想拒人千里之外,“这样吧,明日下午四时半我到杨宅拜访,不知可方便。”
  “没问题,杨小姐等你吃下午茶,谈小姐爱吃什么?”
  “我喜欢玫瑰果酱。”
  “知道了,明天见。”
  一民回到电脑前,发觉跳舞比赛已经结束,曲终人散,拿到第一名并非七号,而是四号。
  她轻轻关掉电脑。
  第二天她出门,司机微笑:“一民用的是什么香皂,味道非常清爽。”
  一民坐在课室,讲师还没进来,她看到雷建华探头找人,她怔在座位里。
  她不愿自作多情,人家找的未必是她,一民且不言语,看着他走近,逐张桌子看,他经过她身边两次,有点焦急,俯身询问别的同学,同学转过身来,向一民指一指,他诧异了。
  雷建华张大嘴合不拢,是,那女生的确是谈一民,但她的身型少了三分一,头发剪短,脸色皎白,变化太大,他一时没认出她。
  他走近走到她身边坐下。
  “你好吗,一民,许久不见。”
  一民轻轻回答:“我很好,谢谢。”
  “你气息不错,整个学期看不到你,我曾多次问候,很担心你。”
  “我大病一场,万幸已经复元。”
  “我听到许多谣言。”
  一民笑而不答。
  雷建华仍然讨人喜欢,他打扮整洁,永远似个大孩子,但是,今日见到他,一民感觉陌生,对他那种激情已属过去,心情平和。
  讲师进来,雷建华匆匆说:“一民,下课后或许可以喝杯啤酒。”
  “今天下午我有约。”
  “明天如何?”
  “我们再通电话吧。”
  他得赶往理工学院上课,匆匆离去。
  好同学积臣走近坐下,“雷建华说些什么?”
  这是讲师咳嗽一声,大家静下来。
  “欢迎谈一民回到课室,班里少了她像缺少阳光。”
  一民腼腆。
  那天,课上讲的是诗的功能。
  今日,没有学生做笔记了,每人膝上一部小小手提电脑,把精要记录打字,一边还要与邻座电邮聊天。
  雷建华不住要求一民见面,一民索性关掉电脑,用老式铅笔,她发觉写字比打字的速度慢十倍,根本跟不上,而且,字迹潦草到她自己都看不清楚。
  上了一节课,开始疲倦,积臣给她一罐健康饮品。
  “这是什么。”
  “蓝马咖啡因糖水,提神用,我一天起码喝三瓶。”
  “应该早点睡。”
  “我要帮人实习赚外快。”
  “当心身体。”
  一民仍然精神无法集中,积臣说:“我有法宝。”
  “你可是有勒他宁。”
  “正是,服一片可以集中精神不停工作六小时。”
  “积,那个吃多会引致心脏衰竭。”
  “哪里有你讲的那么严重,照你来说,大考期间,岂非全暴毙。”
  一民笑,“来,积,衣我喝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把敏琪与玉贤也叫来好吗?”
  “索性请晨安晨阳也一起。”
  “听到她俩名字都精神一爽。”
  “对了,我们还有一年才毕业可是。”
  “但明年三月已要开始找工作。”
  一民低头想一想,“我想我会读硕士文凭。”
  “我来不及想出去看世界。”
  一民轻轻说:“相信我,没什么值得好看的。”
  可是他们不相信,来不及要飞出去观光。
  放学,司机来接,她忐忑不安,闾 一民,“那是谁?”
  一民随她手势看去,只见唐氢坐在哈利机车上,戴着一顶骷髅图案头。
  一民微笑,“他叫H。”
  “一民,与这样的人保持距离。”
  同学纷纷向唐氢注目。
  他把机车驶近,一民同他说:“我还去中央图书馆。”
  “不想与我兜风?”
  一民坦白说:“非常渴望,不幸,我另有责任。”
  “小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就好。”
  一民走近一步,轻轻说:“我已成年。”
  司机在一旁催,“一民,你有约。”
  一民乖乖上车,向H摆摆手。
  司机说:“这种人怎会找到校门口来?我要同你姐姐说话,你得搬去与她住。”
  司机过度保护一民,一民不出声。
  回家途中,她买了一大篮水果,看到小桶内有束塑胶铃兰,伸手去捏,“像真的一样”,可是,随即发觉正是真花,一些小小铃般花朵已被揉落,一民只得陪笑买下。
  她到杨宅按铃。
  杨家女佣在等她,立刻笑容满面迎她进去。
  没想到杨宅把上下两个单位打通,女主人住在近六千平方尺地方,不得已,用许多豪华家具霸占空间,玄关有一盏直径起码三尺的水晶玻璃吊灯,白天也宝光灿烂地开亮。
  看样子,女主人的世界,也只有女主人一人那么大。
  她缓缓走出来,“可是一民来了。”
  她背脊微佝偻,比一民想像中还老,但是,一民知道她七情六欲仍然旺盛。
  跟在她脚边的是两只小小雪白皮毛约克郡上猎犬。
  “请坐,别客气,噫,你怎么反而带礼物给我。”
  一民微微笑。
  杨小姐身上穿的正是香奈儿套装,在家她也穿着丝袜与半跟鞋。
  “一民,上次真感激你见义勇为。”
  一民欠欠身。
  “我一时糊涂,扰及芳邻。”
  “那,”一民劝说,“以后就不要糊涂了。”
  “我明白。”
  “一民,容我送你一件礼物。”
  “不,不。”
  一民双手乱摆。
  “你看清楚再说,并非价值问题。”
  原来是一只钢制大力表,一民放下心来,这种手表在超市有售,三十元有交易,她立刻戴腕上,“我很喜欢,表面够大,看得清楚。”
  杨小姐凝视她,“一民,你对生活有什么寄望?”
  “我?”一民喝一口格雷伯爵茶,“十多岁时只想穿得好住得好,还有,追求到英俊体贴的男朋友。”
  “是吗,那也十分公道,人望高处。”
  “但是最近想法有点改变,社会风气已变,大家都在想有生之年为这世界做些什么。”
  杨小姐诧异,“这题目好大。”
  “其实不,每个人做一点,像一滴滴水,积少成多;每月捐三十二美金,可以资助第三国家一个贫童的教育及药物食物补助,你我做得到。”
  “一民,你的想法何等宏观。”
  “杨小姐,最近发生了一件事,叫我发觉原来助人是快乐之本,从前老是我我的,我此刻特别留意慈善消息:一个富家子把家传多幅印像派名画交佳士拿拍卖,所得捐无国界医生。”
  “啊。”
  “杨小姐若是觉得第三世界太遥远,那么市中心东端每晚就有上百街童露宿,三外不继,他们在街上流浪约八九年就会消失死亡。”
  “一民!”
  “这是真的,杨小姐,故此许多志愿组织每晚在街头派发热汤。”
  杨小姐说:“你想为有需要人士出力。”
  “我当然不忘优待自己肉身,好吃好住之际,却觉得帮助他人有益身心。”
  “你在学校读文学?”
  “正是,我希望读到教育文凭。”
  “你姐姐是法官?”
  一民点头。
  “看情形整家都是知识分子,所以有理想,我家是小生意人,三代做酒庄生意,父母只得我一个女儿。”
  “你尚未结婚?”
  她摇摇头,忽然讪笑,“我有一个很大毛病,我只喜欢非常漂亮的男子。”
  一民立刻想到氢。
  “他们头发一脱落,肚皮发松我便会转身他去。”
  一民忍不住笑,她偷偷看看新手表上指针。
  “你还有事?”杨小姐有点紧张。
  一民想告辞,在这个幽静华美的会客室,时间一定过得很神秘,只怕世上已千年,说不定一民回到自己家,会见到尘网处处,物是人非。
  杨小姐央求:“留下吃饭吧,我家厨子手艺不错。”
  “下次有机会再打扰。”
  “我多希望有人陪我说话解闷。”
  一民想说,是有这种人的,只不过按时收费,他们叫心重医生。
  女佣送一民到门口。
  她告诉一民:“杨小姐每晚踱步到天明,我们一早起来,她还没有休息。”
  一民想问:唐先生有再来吗,但是,只有很无聊的人才会在女佣和孩子嘴里套话,一民情愿亲口问杨小姐:你想念他吗,如果有,就把自尊放下。
  她只向女佣点点头。
  邵律师随即来找:“一民,搬回去和姐姐住,这层公寓要放租了。”
  “哎呀,如果墙会说话。”
  “这两天会有人来看公寓,不过不会骚扰你,我会把时间安排好,届时你在学校。”
  “租给什么人?”
  “你说呢,每月租金二十多万。”
  “我猜想是跨国公司的行政人员,或者,是人家的情人,又可能是演员与歌星。”
  邵律师笑,“依你说,都是特殊阶级。”她伸个懒腰,“唉,这时有杯威士忌加冰就好了。”
  “有人登上阿拉斯加哈柏冰山游玩,带着小锤子,敲下万载玄冰,加入威士忌,慢慢品尝,一边欣赏风景,多么美妙。”
  邵律师说:“一民不愧是文学生。”
  “李某那边有什么要求?”
  “一辉把他应得的全数付给他。”
  “都问女人要钱。”
  “是,全无廉耻了。”
  “以前好像不大有这种事。”
  邵律师答得快:“因为以前女人没有钱。”
  一民不齿,“多少?”
  “当然七位数字。”
  “他有什么把柄在姐姐手上?”
  “李佳文在大学考试期间饱受压力曾在杂货店高买。”
  “啊,可有案底,他的律师执照------”
  “这就是关键了,一辉同他说:好好大家好,各自噤声最最好。”
  “没想到吧,兵不厌诈,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伟大的孙子兵法。”
  邵律师说:“我约了一辉喝一杯,你也来吧。”
  “不,我不能到酒吧,我经不起诱惑。”
  “别客气,司机说,你只在酒吧喝健康茶。”
  “呵,你们全知道。”
  “我相信还有我们不知道原事。”
  她们三个女生一起进酒吧,也像男人那般宾至如归,酒过三巡,一民阻止:“够了。”
  一辉笑,“听听谁在劝阻我们,你负责开车不就行了。”
  “姐,最近你眼白发黄。”
  “再添一杯。”
  “真好,此刻喝酒,不必再瞒着一民。”
  她俩哈哈大笑。
  一民啼笑皆非。
  在这之前,一民做梦也没想到德高望重的她们会得嗜酒。
  邻座有一群年轻男女喧哗谈笑,一辉问:“他们够年龄进酒吧?”
  一民不出声。
  “一民,你从前怎么过关?有什么法宝?”
  一民轻轻答:“每一代年轻人都会八仙过海,更可以伪造证件蒙混过关,只要花五十元,可以即场获得一张有照片的假证,如有必要,更可以伪造本地大学生证,今日的电脑科技为制造假证大开方便之门,假证制作精美,与老一辈粗劣剪贴制造不可同日而言。”
  一辉咋舌,“才五十美元。”
  一民继续说下去:“健康中心去年做调查:一万个高中生有六成曾经喝酒,其中二成豪饮,即一次过饮五枝啤酒,去年有十二万年轻人买酒被拒,因为年龄未够,这是一个严重的社会总是。”
  邵律师说:“一民你是专家。”
  “我从戒酒所的资料学回。”
  一辉轻轻抚摸妹妹面孔,“那几个月你进得很苦吧。”
  一民点点头,“最大的痛苦是羞耻。”
  这是有少年过来搭讪:“三位小姐,可有兴趣到一个更私静的地方?”
  少年相貌普通,可是身段健硕。
  她们三人对望,忽然静下来,然后异口同声说:“我们在等男伴。”一起笑了。
  少年耸耸肩离去。
  一民说:“走吧。”
  一辉问:“你来酒吧是纯喝酒抑或找伴侣?”
  邵律师代答:“大学里一共千余名男生,不,她纯喝酒。”
  她们离开酒吧,邵与一辉坐后座,两人合盖一条大披肩,“糟,瞌睡”,两人合上双眼打盹。
  车子一上公路,就见到警方驾设路障,一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在此查捕醉酒驾驶。
  一民缓缓停车,后坐两位女士并无醒转。
  警察一走近便闻到大阵酒味。
  一民给他看证件。
  “谈小姐,我们需要你作呼吸检查,请你熄引擎下车。”
  一民只得下车做测试,她成功通过试验,警员说:“喝醉的全在后座?”
  一民点头。
  一民说:“你做得很好,谈小姐,你是模范市民。”
  一民笑着把车驶走。
  前边两架车的司机已经被捕。
  车子驶上山,一民轻轻说:“可以醒来了。”
  一辉重得呼出一口气,“多得你一民。”
  “没问题。”
  邵律师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盹着?”
  “探照灯那么闪亮,怎么闭眼?”
  “一辉叫我别动。”
  一民笑,“还是法官聪明。”
  “听,谁在嘲笑我们。”
  邵律师说:“今晚一民有功。”
  “自什么时候,市民坐后座也不能喝酒?”
  邵律师答:“前几天五号公路上一个醉驾司机与一辆房车相撞,造成一死一伤,司机茫然不觉,继续往前疾驶,再怀另一架车相撞,再造成三个人死亡,其中两名是婴儿。”
  她们沉默。
  一民先把邵律师送回家,再送姐姐。
  一辉问:“万一我的肝脏有事,你会捐器官给我吗?”
  “给你一半?”
  “是,割半耳下来赠我,你那一半,会得缓缓再生,真奇妙可是。”
  “会配合吗?”
  “一定会,”一辉肯定,“我俩是同父同母亲生姐妹。”
  一民故意说:“据说手术十分危险。”
  “那是一定的。”
  “有时病人反而无事,捐赠都却一命呜呼。”
  “的确发生过。”
  一民说:“姐,你戒酒吧,姐妹各用自家肝脏,岂不美哉。”
  “你不愿捐肝给我?”
  一民微笑,“我要起过再说。”
  一辉叹气,“所以,妈妈真伟大。”
  一民一怔,“你说什么?”
  “我要睡了,明天我要早起。”
  “喂,老妈如何伟大?”
  “养大你我,当然伟大。”
  那一天一民睡在姐姐客房,她近天亮起床回转公寓,一下车,就看到杨小姐站在停车场中央。
  她精神有些恍惚,看到一民,半晌才认出来。
  一民当然知道她在等人,等的是谁,一民心知肚明。
  一民轻轻扶着她,“我陪你回家。”
  她叹一口气,“你一定觉得我很笨吧。”
  “不,只有聪明人才钻牛角尖。”
  “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民回答:“工作太辛苦,不如去外国走走。”
  “漫无目的全球乱走,真的发腻。”
  一民想起:“不如到意大利北部克蒙娜学做小提琴。”
  “啊。”
  “或是到加国卑诗省奥奇娜根镇买座小型一百亩酒庄,做酿酒厂。”
  杨小姐忽然哈哈哈笑起来,轻抚一民脸颊,她的手指冰冷。
  一民送杨小姐到门口,杨家女佣把主人接进屋内,一民松口气。
  她收拾简单行李,准备离开公寓。
  三个多月,她坐在这里,足不出户,除出睡眠时间,每一刻都在反省,想得比往日多,学会忍耐包涵,一民讪笑,看,这朵漆黑不幸的乌云竟然透出金边。
  一民走到露台,看到十六楼乙座去,只见绳床上抗日着两个人,她们在憩睡,不,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穿着内衣皮子雪白的年轻女子,唉,真是越来越荒唐。
  唐氢呢,他在什么地方,怕一早回到餐厅去了吧,害杨小姐扑个空。
  她依依不舍,十六楼乙座实在太精彩。
  说时迟那时快,绳网中不知那个先动了一下,两个美女齐齐摔到地上,一起惊醒,继而大笑。
  她俩站起一齐进屋,一民始终不见唐氢。
  一民环顾她禁足三个月的变相监禁所,感慨万千。
  司机来敲门,“一民,该走了。”
  她替一民挽起行李,一民还没出门,地产经纪带着新租客及装修师上来。
  他们两组人一前一后,一民听到那个仲计说:“你看地方多么宽敞,客厅可以踩脚踏车,租金还不到千元一尺,太便宜了,业主见你是专业人士,所以------”
  真会说话,经纪也是专业人士。
  一民问司机:“你不会离开我们吧。”
  “我会继续做到你姐姐另有主张。”
  一民点点头,“不过,以后上下学,我自己搭车就好。”
  “二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晨交通情况,你挽着背囊,在公路车上挤三十分钟,未到学校已经疲累不堪,还是由我代劳吧,你在后座可以温习。”
  一民无言。
  她真是幸运。
  车子往姐姐寓所驶去。
  在门口,碰到前姐夫李佳文。
  “啊,一民,你在正好,一辉在法庭我联络不到,佣人不肯让我进屋。”
  一民冷静地问:“你有什么事?”
  “你先开门。”
  “我没有门匙,你有什么事?”
  “我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凡属你的,都已加十倍偿还给你。”
  “我有两只柏德菲丽手表在房里。”
  “我会与一辉讲。”
  “让我进去。”
  一民叹口气,“李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做到召警呢?”
  李氏悻悻,“你们联手一起欺侮我。”
  一民又说,“为什么一定要黑白是非颠倒呢。”
  “你们谈家仗势欺人,活该得不到好报。”
  一民踏前一步,“你说什么呢?”
  这是管理员已经走近,“谈小姐,什么事?”
  一民转头,“请你护送这位李先生下楼,李先生不受欢迎。”
  李佳文喃喃咒骂:“上个月我还住在这里。”
  一民问他:“什么报应?”
  他扬扬手,“当我没说过。”
  这时司机伸手去推他,李佳文大怒,“你最好不要动手,否则我控告你殴打伤人。”
  管理员站到两人中间。
  他拂袖而去,一边丢下话:“两老躺在医院里已不止一两天,你俩真是孝顺女儿。”
  一民追上去:“什么,你说什么?”
  司机拉着她,“等姐姐回来再说。”
  “不,我也是谈小姐,我已成年,我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载我往地方法院,我去找姐姐。”
  “一民,上课时间到了,你不可再缺课。”
  是的,一民想,理智些,别受他人三言两语扰乱心神,她定一定神,“回学校。”
  司机松口气,把一民行李放进公寓,载她回学校。
  一民打电话给姐姐,只能够找到广子,她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广子,他说的可是我父母?他们在医院躺着?他指什么?”
  广子大为讶异:“谈老伉俪不是在欧洲渡假吗?”
  “一辉步出法庭你便请她与我联络。”
  “一定,一定。”
  一民把手提电话放在桌子上。
  有人轻轻问:“等电话?”
  一民抬起头,那是雷建华,她朝他点点头。
  他坐到她身边,“真想念以前一起做功课的时光,一人读一章,连意识流都读得下去。”
  一民脑海一片空白。
  “你好像不再生我气了。”
  一民不出声。
  “一年前我提出分手,被你大力掌掴,至今牙龈还隐隐作痛。”
  一民看着桌上的电话,一辉应当中午休庭。
  雷建华自顾自说下去:“一民,我在想------”
  这时电话响起,一民抓起就听,果然是姐姐。
  “一民,下午三时我来接你放学。”
  “不,有话现在马上说。”
  “三十分钟后我得返回法庭。”
  她已经挂断电话,一民叹气,看来老父老母真是有事。
  雷建华吃惊,“一民,你又与谁摊牌?”
  一民怔怔看住他。
  “一民,我在想,我们可否再走在一起,我俩还有一年才毕业,我们还有时间。”
  他要求复合。
  一民说:“现在不是时候。”
  “你另外有人?”
  “我希望有,不,还是没有的好,我家有事,我得相帮处理。”
  “一民,病后你整个人变了。”
  “是吗,大家都那么说。”
  “一民,考虑我的建议。”
  “不用了,建华,我们都不太懂事,又无经济能力,说什么都没有资格闹这些,我想不必麻烦了。”
  P212-213
  一民站起来,想离开是非地,膝一软,差些跪倒,幸亏好同学积臣一把拉住她。
  积臣瞪着雷建华,雷黯然退下。
  “他说些什么?”
  “不干他的事。”
  “我给你找杯咖啡。”
  一民拉住他,“我需要一瓶冰冻啤酒。”
  积臣答:“五分钟。”
  他走了以后,一民伏在桌子上,她的头既痛且麻,父母出了事。
  一民内心不是不觉奇怪,他俩离家已有足足一季,可以说音讯不多。
  谈一民忙着戒酒,谈一辉要离婚,全神贯注,竟忘记追究。
  究竟发生什么事?
  积臣把啤酒藏在内袋里,取出给一民,一民仰头咕噜咕噜灌下,那一股冰冻甘泉自喉咙通过食道,缓缓下降,一民太息。
  她神经渐渐稳定下来,最重要的是,受到酒精安抚,痛不是那么痛,伤不是那么伤,而且,时间也变得易过。
  她把空瓶子丢进垃圾桶。
  积臣说:“还有两节课,你坐后一点。”
  “嘿,这一瓶啤酒,难不倒我。”
  讲师的声音,忽然不那么刺耳,尊登的诗,也比较可以接受。
  姐姐一辉在课室门口一探头,一民便推开桌子奔向前,与姐姐拥抱。
  一辉轻轻说:“对不起,对不起。”
  “爸妈在什么地方?”
  “他们一直在新泽西西奈山医院。”
  “可是交通意外,尚能活命否?”一民急眼泪。
  “你听我说,没有生命危险。”
  一民拉着姐姐的手,“为什么入院?
  两姐妹到校园林阴坐下。
  “你听我说:父亲的肝脏衰竭,母亲愿意捐赠活肝,两人才决定齐往西奈山医院做手术。”
  一民呆在那里。
  “手术相当复杂,父亲有排斥现象,母亲高烧不退,故留院诊治,上月情况已经安定,正在疗养。”
  一民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父亲爱喝威士忌加冰,柜里永远貯藏好些深蓝色丝绒袋装的皇室敬礼,那时,一民已觉甘香无比。
  “他的肝脏终于不胜负荷,终于崩溃。”
  “为什么瞒着我?”
  “不是要瞒着你,而是不让他们知道,试想想:两老正在医院做测试,忽闻女儿醉驾被捕,叫他们如何应付?”
  一民垂头不语。
  “许医生过去两次探访,告诉我两老情况不错,到底爸妈已年届六十高龄,复元比较缓慢,所以留在附近疗养院休息。”
  “我要立刻订飞机票。”
  “听我说,一民,你读好书做妥功课再说。”
  “我的功课一向马虎,它们不是压力。”
  “一民,让他们安静休养,过些日子,就可以回来。”
  一民忽然微笑,“捐赠活肝,真没想到妈妈如此爱他。”
  “爸的肺也不妥,这次终于戒烟。“
  一民说:“我捐给他。“
  “啐,去你的。“
  “妈妈太伟大了。”
  一辉唏嘘,“她说她一个人活着也无甚意思,孩子们已成年了,无牵挂。”
  “我们还是会哭得昏厥。”
  P216-217
  “那也顾不得了,她说,她是他妻子,她要有情有义。”
  “爸运气真好。”
  “医生也那么说:男人也讲命。”
  这时一民看到坐在附近一对年轻男女拥吻得难舍难分,肢体缠在一起。
  一民轻轻问姐姐:“他们会结婚吗?”
  “我想不会,他们像是一年生。”
  “会过去吗?”
  “肯定会。”
  她们笑了。
  两姐妹挽着手,离开学校。
  在车上看到酒吧招牌,一辉说:“我要下车。”
  一民央求:“请把爸妈联络电话告诉我。”
  一辉迟疑。
  “我也是他们的女儿。”
  一辉只得把号码给妹妹,“小心说话。”
  一民感慨,“此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一辉的朋友自酒吧出来接她。
  “姐,不要喝太多,一杯起两杯止。”
  一辉转过头,在晚风里婉转一笑,神情寂寥,像是说:不喝还有什么好做,你以为我还拥有什么。
  一民深深叹息。
  回到姐姐的家,一民坐在角落,用电话找父母。
  先由父亲出声,母亲的声音在另一边追问:“是一辉吗,叫她把我的凯丝咪披肩寄来------”
  一民不由得放心,妈妈牵记如此锁碎的事,可见病情无礙。
  “爸,我是一民。”
  “咦,一民,你不是在度假?”
  人生如度假,那倒不错。
  “回来了。”假期已经结束。
  “交换学生滋味如何?”
  “唉,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谁说不是。”
  “爸,我想念你们,可以传些近照给我看吗?”
  “我也是刚学会这玩意,一辉处有许多照片。”
  “我也是你的女儿。”
  “你小,有什么事,问姐姐好了。”
  “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的声音接上:“乐不思蜀呢,每朝睡到九点多,真有罪恶感,哈哈哈。”
  一民也微笑。
  她小时候,父母无论什么应酬,多晚回来,一早七点多必定起来陪她们姐妹吃早餐,聊几句,问功课……
  有几次,母亲身上晚礼服还没除下,两人喝着番茄汁醒酒,可是也送她俩出门,一边说:“女儿,父母爱你,上主祐你。”
  小时候统共不明白父母也是血肉之躯,把他们当天神般敬仰,不知道他们也需要体谅。
  这时候听见母亲说:“有空多与我们说几句。”
  “一辉说你爱去那种没有电讯化的国家旅行。”
  “我已回家,请你们放心。”以前迷失,现已寻回。
  只听得他们呵呵笑,像是两人同步经过生关死劫,一切已经看通看透。
  一民放下电话,躺到床上。
  积臣有电话找她:“一民,你可有看新闻,有一种高抗药性肺结核菌叫XDR----TB,根据数字,这种病例超过一半病人都致命------”
  “我已经愈痊。”
  积臣从头到尾不嫌其烦关心她,真叫她感激。
  “我想来看你。”
  “明早在校门口,我请你喝咖啡。”
  一民像是听到积臣叹息,她一定是听错了。积臣这个憨小子一当辈子也不会嗟叹。
  电话又响起。
  “谈一民小姐,我是你家新租客王庆祝,我们曾见过一面,你离屋,我进屋,记得吗?”
  不记得了,一民问:“什么事?”
  “你有一只帆布袋,丢在储物室,里边有若干衣物,呃,对不起,我私下打开看了一下,发现两张伪造证件。“
  一民微笑,“你怎么知道伪装?”
  “证上说你已经二十三岁,我给你把袋子送来可好?”
  “不必麻烦了。”
  “那么,一人走一半路,约个地方见面。”
  一民忽然醒悟,这个房客要约会她。
  她心中不觉有三分欢喜,短短数秒钟邂逅,他已对她有印像,他记得她。
  她谈一民对异性有这样的吸引力?这倒是第一次。
  “好,”她说,“你把布袋带到一间叫氧气的外厅,我请你吃饭。”
  谁知王庆祝笑了,“你消息欠灵通,氧气关门了。”
  “什么?”她一愣。
  “上星期五结业,据说业主坚决收回铺位,不再续约,原先生意不错的氧气只得结业。”
  一民的心念一动。
  “我们换别家可好,我带你吃娘惹菜。”
  一民说:“一小时后我到你家来,方便吗?”
  王庆祝笑,“别忘了这也是你的家。”
  氧气结束营业?怎么可能,客人每晚在店外排长龙,照说,业主要加租并不是问题,除非,业主不想再与他合作。
  这个放着钱不赚的业主是谁?
  女人笨起来有时真不可思议。
  一民在互联网寻找资料,几经转折,终于被她找到业主姓名:杨美丽。
  是杨小姐。
  只有更笨的一民才没想到。
  当然是她。
  一民换上裙子到旧居去。
  王庆祝打开门,“欢迎欢迎。”
  原来他是一个英伟的年轻人,已经准备好酒菜招待她,餐桌放露台上,已经开了一瓶梅洛酒,看样子今晚吃红肉。
  一民伏在栏杆上看到十六楼乙座去。
  露台上没有人,绳床已经收起。
  王庆祝说:“我做炙烤鹿肉给你吃。”
  一民微笑,“我只吃过兔肉与野牛肉。”
  “可是,我忘记蒜头,现在要出去买。”
  一民说:“我与邻居相熟,我帮你借。”
  一民到杨宅按铃,那女佣看见她,像见了亲人一般,“谈小姐,是你,真高兴见到你。”
  “杨小姐在吗?”
  她焦急答:“杨小姐两天没回家了。”
  一民一怔,“你的意思是,她失踪?”
  “对,不见她人。”
  “你可有报警?”
  “我们只是佣人,不是亲人。”
  一民想一想,“你家可有蒜头?跟我来。”
  她把蒜粒交给王庆祝,“我去买冰淇淋。”
  “喂,十五分钟晚餐就好。”
  “一定赶到。”
  一民带着佣人往十六楼乙座赶去。
  到了门口,女佣大奇:“谈小姐你也知道这里?”
  一民转过头,“你倒说说看,这是何处?”
  女佣答:“这是杨小姐收租的公寓。”
  一民一凛。
  一切都属于杨美丽,日子久了,她自然而然觉得那个男人也属于她。
  一民大力按铃敲门,没人应。
  女佣怀疑地问:“你认为杨小姐在这里边?我这里有门匙,这管锁,自我们家一样。”
  一民大声叫:“唐,我是谈一民,我们要进来了。”
  女佣掏出锁匙,打开大门。
  出乎意料之外,唐氢家布置十分大方,统共不似一民想像会大红大绿金色流苏似一间妓院。
  一民嗅觉灵敏,她闻到一股腥臭。
  她拦住女佣。
  浅棕色榛木地板上有一连串紫酱色半干液体,一滴滴延入走廊,睡房正在那一角。
  这是什么?酱油还是红酒?
  不,一民混身寒毛竖起,这是血渍。
  她蹲下,用手指醮一点,放到鼻端一闻,证实再也不差。
  她一颗心跳得几乎离开胸膛,她拉着女佣的手往后退,“你去报警,快!”
  女佣急急奔出,几乎摔跤。
  就在这时,一民听见房里传出呻吟声。
  “唐,”她大声叫:“是你?”
  只见唐氢躺在床上,他显然受伤,混身血污,挣扎着说:“一民,别召警。”
  一民过去扶着他:“你仍生还,太好了。”
  “不要报警。”
  太迟了,警察与救护人员已经赶到。
  救护人员打开唐氢身上毛巾,发觉伤心不深,但失血颇多,需即时入院救治。
  唐维持清醒,告诉警方:“我剃胡须时不小心刮伤。”
  警官十分幽默,“那么,唐先生,你的剃刀刃起码有六寸,你的手臂需多长三尺,方便转弯,刺向你的后腰。”
  但唐的口供坚持屋里没有其他人。
  一民不方便开口。
  警员说:“你要多谢邻居谈小姐救命之恩,你失血过多,若不是她及时出现,你会有生命危险。”
  唐朝氢说声明白,他累极闭上双目。
  一民俯身向前,用极细小声音问他:“杨美丽已两日两夜没有回家,她在何处?”
  他睁开双眼,“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她可能在什么地方?”
  他又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已多日没见这个人。”
  救护人员抬起担架,把他带往医院。
  一民给警方留下电话,预备随时接受问话。
  她静静回到王庆祝家。
  王诧异,“你去了何处,菜都凉了。”
  一民走到露台,忽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王大叫:“哟,没想到我的烹饪技术那么差。”
  一民苦笑。
  离去之前好几杨家女佣叮嘱:“我想你们最好尽快报警。”
  这一刻,还不知谁是凶手,谁又是受害人,是他杀她,抑或她杀了他,最可以是互杀。
  一民不收瞌眼,亦不敢向姐姐提及这事。
  近天亮她和衣在床上蜷缩睡了一会,有电话找她。
  “谈小姐,杨小姐回家来了,谢天谢地。”
  一民松口气,“知道。”
  她挂上电话,不想多问,也不想多说。
  那些,都是别人的私隐。
  谁家没有衣柜,柜里,至少有一具以上的骸骨,最好不要追究。
  她更衣上学。
  积臣在门口等她,她买一杯咖啡给他。
  那小子忽然说:“一民,我爱你。”
  一民嘴里一口咖啡忽然嗝在喉头吞不下去,直呛喷出去老远,幸亏还有时间别转头。
  她取出手帕抹嘴。
  积臣固执地说:“我爱你不知有多久,现在我决定让你知道。”
  一民温和地问:“你爱我?你才认识我多久,你了解我有多少,我对你有害抑或有益?”
  “我不管。”
  “你爱的应是父母叔伯兄弟姐妹。”
  积臣忽然生气,“你不爱我才会大气凛然地教训我,否则,早就一头撞在我怀里紧抱住我。”
  噫,这小子不笨。
  “我们是好友,抑或,我不能接受,是因为事情太突然了。”
  “不,因为你不爱我。”
  一民说:“那是上课钟吗?我不可以迟到。”
  她匆匆奔向课室。
  在刹那,一民忽然想起去年读过的一首诗,作者是华勒斯史蒂汶斯,短短两段,诗名叫“冰淇淋仍然称王”,叙述一家人,女长者辞世,白布遮脸,可是诸亲人却聚在厨房大啖冰淇淋。
  冷血?当然,夸张,亦然,可是诗人想指出人生荒谬,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数千年来人类的生存能力意识战胜海啸地震战争及一切惨剧,皆因我们坚持要活下去。
  所以都爱读罗密欧与茱丽叶吧,崇拜他们愿意坚贞地为爱情牺牲的高贵情操,
  因为我们做不到,因为我们活下去了。
  一民用手撑着头凝思,讲师讽刺地说:“谈小姐,可以与我们共享你的思维吗?”
  她忽然憋不住轻轻把适才想法说出,没想到有女同学忽然饮泣。
  讲师叹一口气,“我们刚才说到什么地方------呵,文学科学生为何越来越怪僻?”
  “是读荒谬剧的时候了。”
  同学们议论纷纷。
  修文科,上课时间好玩,写功课时最痛苦。
  一民在小息时请全班同学吃冰淇淋。
  大考将届,可是冰淇淋仍然称王,孩子们在战争中照样玩耍,我们不能躲在角落里哀哀哭到死为止。
  所以唐氢坚持没有见过杨美丽,这件事里没有凶手,也没有受害人。
  大家都只想活下去。
  一民放学去等一辉下班。
  一辉欢喜,“怎么是你。”
  “因为我禁足期已满,一辉,我们去看爸妈。”
  “我还有事与检察官商议。”
  “他是否一个冷俊英朗的中年男子?”
  “她五十二岁,体重两百余磅,三子之母。”
  一民知难而退。
  她去到氧气酒吧,看到职员在后巷搬货,店铺只开着一道小小横门。
  看到熟客谈一民,他们唉声叹气。
  一民不出声,她同情他们,新工作不好找。
  “簇新新修,就此拆除改为一间画廊,多么可惜。”
  一民意外,“画廊?”
  “是一半画廊,一边咖啡座,我包他蚀本。”
  “别黑心。”
  “九个月内一定关门大吉。”
  “老板说,我们喜欢什么尽管取走,我拿了两盏灯。”
  “我取走两张沙发。”
  “走吧。”
  人去楼空,绿的酒红的灯,客人的笑声,一并移到别处,唐氢下一站又该到何处落脚?
  一民缓缓走开。
  她回到家,女佣同她说:“一位雷先生找你,在书房已等了很久。”
  “你为什么放他进屋?”
  “大小姐事前吩咐不妨。”
  一民才见过姐姐,一辉却又没提过这事。
  一民手上电话响起,“你回家了,见到雷建华否?”
  “姐姐------”
  一辉说:“回来再详谈。”
  雷建华听到声音,探出头来,“一民,你回来了。”
  一民到书房会在他对面,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
  佣人重新斟茶,给他们两杯长岛柠檬冰茶。
  一民没想到雷建华会从口袋取出扁瓶伏特加,添在茶中,一饮而尽,接着向一民耸肩。
  他问:“你也来一点。”
  一民微笑,“我已戒酒。”
  “适量理智地喝酒是一种享受。”
  “可惜我不是一个聪明人。”
  “一民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聪明。”
  一民不作答,现在她才发觉,人到了十岁以上,还被赞为聪明,并不是好事,“你那么聪明”表示你会使坏,谋人,以及奸诈地钻缝子。
  他又说:“许久没来你家。”
  轮到一民摊手。
  雷建华说:“毕业后家人想我到美国读硕士。”
  “令尊在内地做生意,我以为你会到北大。”
  “一民,我们一起去加州,要不,到纽约。”
  一民摇头,“我不是那么喜读书写功课,我急不及待上班做事。”
  “谈法官也希望你读多几年。”
  一民说:“她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姐姐,但她是她,我是我。”
  他说:“那么,我们以后就很难见面了。”
  一民喝口茶,“人生聚散,十分平常。”
  “没想到你那么豁达。”
  “是,”一民微笑,“真没想到。”
  “你还不愿原谅我?”
  一民答:“最近发生一些事,使我明白,与男友分手,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雷建华缓缓站起,“一民,将来,希望你记得,在一个晴朗的星期三下午,我在书房等了你个多小时,才见到你,要求复合,被子你拒绝。”
  一民愉快的答:“是,我拒绝你。”
  她送他出门。
  她再次回书房,打开手提电脑,查看功课题目,老师着他们分析一首新诗,叫做《跃》,作者是威廉厄普。读完之后,一民泪盈于睫。
  如果能把读者眼泪逼出,那么,诗堂有功能,诗还有存在价值。
  这首诗开头时说,作者读七年级大约十三岁之际,同班女同学珍有一日穿着漂亮的裙子走进礼堂,准备练习交际舞,她看到天花板垂下纸圈,欢欣地跃起,伸长手,碰一碰纸圈。
  他在一角凝视少女美丽跳跃风景,长记心头。
  三十年后,他阅报,读到一则新闻:四子之母,一个珍洛希顿希尔,自汽车酒店跃下身亡,压碎一辆计程车的玻璃。
  他心碎了,呵珍,他说,我愿为你再做纸圈,好让你欢欣地跳上去碰到……
  一民正在伤感,同学立志打电讯问:“看到功课没有,分明歧视女性是弱者。”
  立志是最敏感妇权分子,即使只说:“女孩爱吃冰淇凌”,她也会与你辩论三小时。
  她说下去:“一个人过了二十一岁,总得对自身一切负责,包括追求快乐在内,怎可责怪父母社会际遇配偶,三十年过去了,同班同学成为著名诗人,她却在浪费美丽青春后成为牺牲者,这是什么意思?”
  一民轻轻说:“如何跳跃,悉听尊便。”
  “正是,一民,作为现代女性,我们只可往上,不可往下。”
  “是,是,跳之前看个清楚。”
  “我的功课已经写完。”
  “再见立志。”
  立志说得很对,人在某一程度上得为自身负责。
  一辉总算下班回来了,她除下束缚换上袍子拖鞋一边喝威士忌加冰一边与妹妹说话。
  “他来过又走了?”
  一民点头。
  “你没应允他赴美读书?”
  一民摇头。
  “本来是个好机会。”
  “深圳的A股,上海的B股,全是好机会。”
  “你看得开很好,我也是,听说李佳文的女友生了一个女婴。”
  “呵,他一定很高兴。”
  “我与你都非常喜欢小孩。”
  一民摇头,“不是真爱,他们洗净吃饱咕咕笑的时候谁都喜欢,半夜第三次睡醒哭闹又臭气熏天,如此一连二三载保不定想与他们同归于尽。”
  一辉哈哈大笑。
  “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要给我们一点意外。”
  “这对宝贝,活象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Tweedledum与Tweedledee。”
  “一民,给你看照片。”
  只见近照里她俩的父母大人各自掀起上衣,露出腹部拉锁似打横手术疤痕,怵目惊心。
  啊,可是他俩笑容可掬。
  “多伟大,老式恩情最可嘉,他们从来不问为什么我没有得到更多更好,只知坚守配偶。”
  一民说:“那也不过是我们妈妈。”
  “我累了,我先睡。”
  一辉才进房间,李佳文就来敲门。
  一民去看个究竟,隔着铁闸,看到李氏气急败坏。
  “我知道一辉在屋里。”
  “可是她与你已无纠葛。”
  “我孩子出生,我等钱用。”
  一民说:“你大可问银行借贷。”
  “我无抵押。”
  “你要多少?”
  “三十万。”
  “手上哪有这么多现款。”
  “你们谈家把门缝子扫一扫,随时都有十万八万。”
  一民说:“你请回吧,白天到公众地方再谈。”
  “不,我在这里站着,每隔十分钟按铃。”
  一民既惊又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那样做,你应当明白这世上有律法。”
  这里背后有人说:“李先生,这是一份禁制令,限止你在谈一辉住所,工作地,既及人身一百码之内出现,否则警方立即拘捕。”
  “什么?”那李佳文清醒过来。
  原来是邵律师及时赶到,她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二名警察。
  一民苦笑,她们两姐妹绝对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李佳文颓然。
  “李律师,你我曾是同事,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看我可否帮你,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听说你已遭开除——”她把他拉开。
  邵律师示意一民关门。
  一民松口气,把大门关上。
  自始至终,一辉都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一早,她出去上班。
  一民追出去,“姐,姐。”
  一辉转过头来,看着妹妹,脸容秀丽端庄,毫无异样,一民握着她双手。
  一辉说:“一切恢复正常,你准备上学吧。”
  一民反而想念那段禁足时期:时间完全由自己安排,不必理会社会时间表。
  她取起书包上学,半途电话响起。
  “一民,我是杨美丽,还记得吗?”
  一民只得轻轻叹气,“当然记得。”
  “一民,我想邀请你用茶,什么时候有空?”
  “大考在即,末日已届,我抽不出时间呢。”
  “一民,我不久将赴澳洲悉尼生活,想与你一聚。”
  “啊,杨小姐,从未听你说起。”
  她声音透着一丝愉快:“今午四时见你好吗,我来接你详谈。”
  “我需温习呢。”这是真话。
  “逗留半小时就送你回家。”
  “我现在不住在你们对面。”
  “我知道,女傭告诉我。”
  “她是忠仆。”
  “下午四时见。”
  一民心想,杨美丽到国外居住也是好事,澳洲有许多酒庄,出产的梅洛及苏维浓葡萄都有相当水准,一民代她高兴。
  四时正,她的黑色大房车来接,一民上车,看到杨小姐风姿出众,不禁安心。
  “一民,萍水相逢,你待我那样体贴包涵,我真是感激。”
  “千万别客气,我什么也没做。”
  “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杨小姐握紧一民双手。
  “哪里有这种事。”一民轻轻挣脱。
  “你救活唐,否则我就成为杀人凶手。”
  一民不想再否认,维持缄默。
  “我在悉尼有房子,你有空来探我。”
  她给她一张照片,后边写着地址及通讯号码。
  照片中房子十分古朴大方,一条回环车路更显宽敞。
  “傭人也都过去吗?”
  她点点头,“司机正在烦恼要重新学路。”
  “恭祝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到了杨家,傭人端出茶点。
  杨小姐似乎还有话要讲。
  她说:“一民,恭喜我,我要结婚了。”
  杨美丽咧开嘴笑,在阳光下,她眼外角的鱼尾纹一丝丝显露,牙齿似旧牙筷般黄,脂粉太厚,唇膏太红,啊,一民低头不忍再看。
  一民轻轻问:“恭喜,是哪一位先生,我可认识?”
  里边有人走出来,“是我。”
  一民几乎跳起,她象是听到平地响起一个霹雳,震得双耳嗡嗡声。
  只见唐氢笑着自里边走出,一边套上白色汗衫,他伤口未愈的后腰仍然扎着纱布。
  这时候,一民看到漂亮的他,像看到毒蛇一般。
  怎么会是他。
  一而再,再而三,杨美丽不愿从头开始,她一定要与他纠缠到死,同归与尽,他俩根本不会有好结果。
  一民心灰意冷,她呆着面孔不出声。
  当下唐氢说:“我去备酒招待贵客。”
  P243
  杨美丽对一民说:“你很意外吧。”
  一民不表示意见。
  “有他在身边,我就有精神,一民,你觉得奇怪吧,成年人还有这样痴欲,他一离开我,我坐立不安,混身似有针刺,你不会明白吧。”
  一民想说,其实她知道那种感觉。
  她在戒酒中途也如此发冷发热恍如大病生不如死。
  她上了瘾。
  杨小姐低声说:“下个月,我已届五十岁,半百,二分一世纪,我还怕什么。”
  一民不出声,杨美丽四处寻找沉沦借口。
  “一民,你不发一言。”
  夫复何言。
  唐氢捧着两杯酒出来,他自己却不喝。
  “你们慢慢谈。”他说着退出会客室。
  婚后,杨美丽如有不测,产来将全部属于他。
  这时,乌云在天空聚拢,天降大雨,下午四时的光线同黄昏一般黝黑。
  杨美丽忽然咕咕笑,“我未能做到四十而事惑。”
  一民混身汗毛竖起,她站起告辞。
  “喝了这杯才走。”
  碧绿色的苦艾酒极之容易上瘾,茵陈酿制,麻醉作用比其他酒又更加厉害,现在已很少人敢喝它,酒杯上打横搁有一只银匙羹,上边放着小块方糖,融在酒内,比较容易入口,这是一杯毒酒。
  一民说:“我要走了。”
  唐氢说:“我送你。”
  这时,一民可以听见大雨啪啪落在露台栏杆上。
  杨美丽再一次对一民说:“谢谢你。”
  走到停车场,一民忽然对唐氢说:“你会对她好,会不会?”
  唐氢温和的答:“小朋友,用刀的人不是我。”
  “你愿意原谅她?”
  “她十分后悔,当时她只想阻止我离去。”
  “为什么回转?”
  “我们重新洽商,她给我一流待遇。”
  一民点点头。
  如此漂亮的他不过是一杯苦艾酒,一种上两个世纪欧洲下级阶层爱喝的迷魂。
  “祝你们快乐。”一民只能如此说。
  “小朋友,你在我俩生命中,扮演了一个出奇重要的角色,这是缘份。”
  一民微微苦笑。
  他说:“你真是一个神秘人物。”
  “伞借给我,你回去吧,她见不到你会不舒服。”
  唐转头离去。
  一民打电话叫来家里车子。
  司机抱怨:“这么大雨,四处乱跑。”
  这时有人敲车窗,一民抬头一看,是王庆祝,他意外问:“一民,你找我?我刚下班,你要上来喝杯咖啡吗?”
  大雨,他双肩淋湿,一民这才想起他住在同一幢大厦,他是一辉的房客。
  “下次吧,”一民说:“下次我请你。”
  可是王庆祝坚持不放她走,司机没好气,“这位先生,那么你上车到我们家喝杯热泪盈眶茶。”
  王庆祝欣然上车。
  一民问他:“住得舒服吗?”
  “非常宁静,地方也宽敞。”看样子房客相当满意。
  一民又问:“你做何种职业,看情形雇主十分重视你。”
  他微笑不答。
  一民连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机密。”
  他忽然问:“你知道机器人吗?”
  原来是这个。
  一民答:“我知道新力有一部爱萨莫夫,他们学以为荣,其实不过只会走路衣小跑步,机械手臂十分实用,而机械人相反。”
  “唷,你知道得不少。”
  一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她说下去:“南韩有一位柯博士,他与学生日以继夜发展机械人,在政府大力资助下急起直追,他的机械人,面部像真,做成爱恩斯坦模样。”
  “咦,你都知道。”
  “王先生,都在发现台的新闻片段里看到。”
  “你喜欢哪一个?”
  “都相当笨重,都很普能通,但是爱萨莫夫懂得耍太极拳,”这是一民领悟,“你也做机械人?”
  王庆祝点点头,“我代表美太空署与中方合作研究。”
  “啊,国防机密。”
  “那又不至于。”
  “研究去到何种地步,会做家务否,会照顾婴儿吗,又会否替高中生补习?”
  王庆祝大笑,“期待下世纪吧。”
  连司机都笑起来。
  “呵,人类科技真落后。”
  王庆祝说:“也不能那样讲。”
  到了家,大家脱胎换骨掉潮湿衣服喝热茶聊天。
  王庆祝热诚坦白,使一民觉得舒服。
  不觉已到晚饭时间,佣人也不问什么,就摆两人座位,一民问:“姐姐不回来吃饭?”
  佣人摇头,“她有工作。”
  王庆祝问:“你姐姐是我房东?”
  一民点点头,“请用便饭,没有菜式,白饭吃饱。”
  “哎呀,好久没吃银鱼炒蛋。”
  “是,相传吕洞宾同情建筑工浔阳楼的工人不够力气,用月屑撒入长江变出银鱼给他们佐餐。”
  “我也要多吃点。”
  女佣笑,“王先生请试试东坡肉。”
  王庆祝吃了三碗饭。
  一民却累了,她渴睡。
  王识超告辞。
  一民送他到门口,他自口袋掏出一只盒子,“一民,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送给你玩。”
  “是什么?”一民好奇。
  礼物是一只小小音乐盒,打开,一只才一寸许高发条机械小狗会得随着音乐转圈子跳跃,栩栩如生,可爱无比,逗得一民笑起来。
  这是一只古董机械发条玩具,能常由钟表匠制造。
  王庆祝离去之后,一民累极入睡。
  大雨不停,落在积水街上,冒起无数圆泡,一民记得,小时她在雨天折过纸船放在路中央。
  她靠在床上盹着,梦中看到小小的谈一民与姐姐一起折纸船。
  一辉会折有蓬的小船,手工精巧,叫一民十分羡慕,童年真快乐,虽然不能自主,便胜在听天由命无忧无虑。
  刹那她似梦醒,叹口气,走过一间黑暗房间。
  一民四处找灯制,终于找到,黝暗的灯光亮起,她看到唐氢与杨美丽两个人,他们满脸笑容,慢着,他们在做什么?
  一民看到他们各自把手插进对方胸膛,要把对方的心脏掏出,鲜血淋漓一直流到地上。
  一民惊极尖叫,自床上跃起。
  一辉抢进房间,把她紧紧抱进怀中。
  “不怕不怕,爸妈快回来了,许医生已去接他们。”
  一民吁出一口气,她喝过热茶才问:“你回来了?”
  “我与广子在书房看一案子。”
  一民问:“这雨下了多久?”
  “下午开始没停过,乡郊某些低洼地带已经水淹。”
  一民披上外套。
  一辉问:“你去何处?”
  “空气那么清新,我想出去走走。”
  “我叫司机陪你。”
  “不用了,姐,我已不再禁足。”
  “你自己当心。”
  这是广子叫她,一辉匆匆回转书房。
  一民袋好门匙走到街上,刚刚看到空中闪电,照亮半个城市,接着一道响雷轰轰追击,真像天兵天将追缉罪犯,听说尤其要惩罚不孝子女。
  有人在这种天气下还坚持溜狗,有人心急回家,差些摔跤,可是情侣相拥,在路灯下卿卿我我,环境对他们不起作用。
  一民深深呼吸事带静电空气。
  她走近便利店选一桶冰淇淋带回家。
  走近大门,她像往常一样先按一下铃才掏出门匙开门。
  正推开屋该上,她闻到身后一股咻咻热气,像一只野兽在她颈后喘气。
  一民想转过头去,太迟了,那只野兽已经朝她身后扑至,大力把她连门带人推进屋内。
  一民跌起屋内,撞向佣人,两人滚到地上,一民忍痛爬起大叫,可是女佣没有那么幸运,她似受伤,躺地上呻吟。
  一民这时看清身后是什么了,那是酒气熏天的李佳文。
  他一手抓住一民咆吼:“说,谈一辉在什么地方!”
  一民被他掐住脖子,透不过气,金星乱冒,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这时,一辉与广子自书房里冲出,她们看见女佣躺在地上,一民受到箝制,一辉救人心切,不顾一切,抓起一只水晶玻璃花瓶,奋力朝李佳文后脑打去。
  
  蓬一员,李佳文双手松开,他身躯渐渐软倒,终于倒地不起。
  广子扶起女佣,一民在一边喘气,她脖子明显有淤血痕。
  一辉是四个女子中最镇定一个,“报警,叫救护车,同时通知邵律师。”
  广子拦住她,“慢着,用花瓶当武器自卫的是我,一辉,记得吗?”
  一辉问:“为什么?”
  “我只是一名助手。”
  “不,”一辉争辩,“不可以这样。”
  一民已经召警,她害怕李佳文流血过多失救。
  警察匆匆赶到,看到一屋都是女子,十分讶异,立即分头办事。
  警官问:“谁击晕男子李佳文?”
  广子站出来,“我,自卫及救人,不知他伤势如何。”
  “他无大碍,但需送院观察,李佳文是你什么人?”
  谈一辉轻轻说:“是我前夫。”
  “啊,谈法官,我们可否到期书房一谈。”
  邵律师跟着她们进书房。
  女佣左臂脱臼,也一并到医院。
  一班制服人员来得快,散得也快,一下子走个精光,客厅只剩一民一人。
  不久警官从房中出来,同一民说:“谈小姐,你也得验伤作为证据。”
  一民点头。
  警官带走广子。
  一民追上:“广子------”
  邵律师按住她:“你放心,我在这里,自卫及救人无罪。”
  但这并非事实。
  她们到警局去录案,一民在地上拾起那半桶半融冰淇淋,四处都有救护人员留下的足印及杂物,一民用消毒药水拖干净地板,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大汗淋漓。
  有一份厌恶性行业是清理凶案现场:警察与法医离去之后,他们到现场清血污。
  一民用小刀子剔起木板缝子里污垢,据说无论怎样努力洗刷,只要用化学剂露泯诺喷一下,血印立现。
  这同一个人过去一般,永远洗不脱,当事人愿意忘记,身边亲戚朋友敌人也不会放过。
  一辉与邵律师疲乏地回转,看到一民坐倒地上,急急想扶起她,可是力气不够,她俩也坐倒地板,半晌,一民走过厨房,取出啤酒,三人喝了一回闷酒。
  一民问:“事情怎样?”
  “李佳文头上缝了十多针,不愿起诉任何人。”
  一民意外,“他不乘机勒索?”
  “他熟读法律,他背着蓄意伤人罪。”
  “女佣马利呢?”
  邵律师答:“留院观察,出院后会领取退休金回乡。”
  一民又问:“谈一辉法官呢?”
  邵律师轻轻说:“一辉也不控诉任何人,她将辞去公务到剑桥教书。”
  一民睁大双眼,“啊,姐姐。”
  “多年辛劳,”一辉低声说:“起早落夜,我再也无心留栈,我想转换环境,父母回来之后,待他们安顿下来,我即放假准备赴英。”
  她们坐在地板上,边喝边谈。
  一些大事就这样决定妥当。
  “广子呢,如何安排广子?”
  一辉答:“广子跟我住剑桥入学,我支持她的开支。”
  一民觉得安慰,她知道广子向往升学。
  “李佳文今日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今午发觉,他不是那幼婴的生父,他立即搬出,与那女子断绝关系。”
  “嘿,像一出戏一样,是又如何,有人还到非洲领养,他心中只有小我。”
  “他要向我诉苦,可是多喝了几杯。”
  一民感慨,“害谈法官丢掉公职。”
  一辉苦笑答:“焉知非福。”
  邵律师说:“你看今日的女子多么明白,又何等能干。”
  她走到厨房,调了一大杯马天尼,独自享受。
  “我想在伦敦置一幢公寓——”
  一民忙回应,“千万不要在市区。”
  “为什么?”一辉精神开始松驰。
  “伦敦越发像新德里,不如住康瓦尔。”
  “那索性在剑桥好了,你们要来看我。”
  “那里的男子可英俊爽朗?”
  “该处男女老幼均如其天气般阴阳怪气,并且爱佯装牛顿仍然在世以及不列颠仍是日不落之国。”
  她们大笑起来。
  一民忽然问:“什么叫做明白人?”
  一看,邵律师已经扯起鼻鼾。
  两姐妹把她扶到沙发上,替她盖上薄被。
  一民说:“我可以起诉李佳文。”
  一辉按住她,“一民,我俩不打落水狗。”
  “你怕人说你无情?”
  “不,我一贯如此做事。”
  “他将无罪释放。”
  一辉忽然笑,“不,他会被判禁足三个月,并且勒令戒酒,兼做社会服务一百二十小时。”
  一民也笑,“他不得不回家。”
  “是,陪他女友坐月子,帮手带孩子。”
  一民笑得弯腰,“世上真有报应这件事可是。”
  “律师公会要调查这次事故,他可能会失去执照。”
  “所有这些,都为着一时冲动。”
  “是,他一时控制不住,走进那女子房间。”
  一辉用双手掩住面孔,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已经倒在床上熟睡。
  谈一民变成全屋最清醒一人。
  她取出一枚蜡烛,点燃起来,大马士革玫瑰熟蒸的醉人浓香缓缓游遍全屋。
  父母终于回家来了。
  许医生陪他们走完全程,从诊断到入院,休养至回家。
  父母有点累,可是气色尚佳,精神也过得去,离开这一段日子,回来之后,对城市生活忽觉不惯,嫌人多车挤,夜半静不下来,难以入眠。
  一民本想搬回家住,可是觉得情势不对:一屋是人,两老之外,亲友络绎不绝,一组人刚走,另一队又来,殷勤问候,用茶水兼用卫生间,而且,总有些要求,一民禁足时已习惯了清静,不想介入那种交际圈子。
  一辉说:“那你住我家吧。”
  “太花费了,我想找间小公寓。”
  ‘你需考虑支出、地段、交通、家务、饮食……这不是你此刻可以从容应付,一民,迁就一些,陪父母住多一年,毕业后才考虑搬出。”
  一民觉得一辉说得有道理。
  不过,在外边住廉价小公寓也相当有趣,日后变成一种经验:专吃垃圾食物,永远不洗被褥,室内有一股霉味,四处堆满杂物无人收拾,家人有电话调查必用录音机应付,还有,可以随意带男友回家。
  换句话说:自由。
  一民吁出一口气。
  一辉握住她的手,“乖,听话。”
  一民点点头。
  一民终于自姐姐家搬回父母的家。
  她暂时还未能拥有自己的家。
  打开自己的房门,一民看到一整个衣帽间都是杂物,她收拾出三十多只纸箱,请人送到慈善机构,又换上净色床单。
  一民变回一个孩子:上学放学,做功课,累了睡一觉,饿了拚命吃,胸无杂念,看着电视上动画都会呵呵大笑。
  那边一辉努力解散她的现有生活准备重新开始。
  广子说:“不怕你见笑,一民,我与一辉都希望在彼邦找到理想伴侣。”
  不知怎的,一民一听就笑,“你俩又不是无人追求。”
  “最好英俊高大健硕,体贴温柔,国籍不妨。”
  一民掩住嘴。
  “喂,给点面子可好。”
  “有志者事竟成。”
  “听说你已有新男友。”
  “我?”一民指着自己鼻子。
  “年轻真好,”广子欷噱,“年轻可以重新开始。”
  “你们俩年纪也不大。”
  一民问自己:谁,谁是你的新男友,她们到底听到什么事非?
  广子憧憬:“最好在外国结婚及工作。”
  “外国生活泰半清苦。”一民提醒她。
  “我不怕,”广子说:“没有付出,焉有收获。”
  “广子,切忌对任何事任何人持天真态度。”
  “咄,这是我们一直用来教训你的格言。”
  “现在轮到我提醒你们。”
  “是是,二小姐。”
  “你们一个那么快找到教职,另一个又找到学额,都是靠人事关系吧,天下乌鸦一般黑。”
  一民的私人小书房有一个小露台,站出去,海港风景一览无遗,广子称赞:“谈家父母能干,女儿起码少捱二十年。”
  这是真的。
  “倘若嫁到负责的好丈夫,又少捱二十年,那样,就是好命人的一生。”
  谁说不是。
  广子说下去:“一民,祝我幸运。”
  “广子,祝你碰到一个有家庄的甲园诗人,结婚生子,以后再也不需学习进步挣扎向上。”
  广子大笑,“谢谢你。”
  谈家诸子生活大臻已恢复正常。
  谈先生日常谈话围绕着吃什么,或是什么不能吃,与老朋友说起:“什么都不能吃了,白糖与白面粉是大敌,红肉、脂肪更是碰不得,汽水冰淇淋谈也不要谈,天天嚼草根树皮,给半只水果,算是恩赐,唉。”
  一辉与广子动身那天,一民送她们。
  两人规矩地各带一件行李,乘商户客位。
  一民说:“鹏程万里。”
  “你也是。”
  她俩结伴走了。
  一民正在怅惘,听见有人叫她:“小朋友。”
  她哧一跳,只有一个人会那样叫她,那是唐氢。
  一民转过头去,果然是他与杨美丽。
  “咦,你们不是在悉尼?”
  两人走近,唐氢仍然气定神闲,潇洒悠然,他说:“陪美丽回来看医生。”
  一民一愣,“杨小姐什么地方不妥?”
  “医生说是肠胃小毛病,我们现在回悉尼老家修养。”
  一民看牢唐氢,“你会好好照顾她,是不是?”
  唐氢笑着说:“谈一民最关心我们。”
  这时服务员推着一架轮椅出来,扶杨美丽坐上轮椅。
  唐氢说:“我们要走了,后会有期。”
  一民蹲下,看着杨美丽,杨忽然主动同一民说:“唐全改过来了,我们每天一起散步闲话家常,有时钓鱼有时种花,他最喜欢流浪的玫瑰,整个院子都是粉红色碗大的花,直攀爬到二楼露台上。”
  一民点头,“注意饮食。”
  “你呢,你好吗,找到男朋友没有?”
  这时唐氢说:“时间到了。”
  他拥抱一民一下,“一民,我不是坏人。”
  双臂强壮有力,与一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民有一会失神,她随即说:“再见。”
  杨美丽朝她挥手。
  一民在回家途中,感慨得不知作何种感想。
  老好女司机松口气,“好了好了,一切恢复正常。”
  一民问她:“你在我们家工作有多久?”
  “一民,我一直送你上中学,你忘了,我在谈家五年了。”
  “什么?”一民大吃一惊。
  “你考到驾驶执照后便千方百计甩掉我,认真淘气。”
  一民嗫嚅,“对不起。”
  “不怕不怕,我也差不多忘记了。”
  这时一民身边电话响。
  一民忙接听,那边是一把一本正经的声音:“我是仁爱医院邓医生,我找谈一民。”
  “我正是。”
  “谈小姐,你认识王庆祝?”
  “我是他朋友。”
  “那么,请你到仁爱七0三室。”
  “什么事?”一民一颗心跃到嘴边。
  “王庆祝在实验室摔了一跤,跌落地库楼梯,左腿股骨折断,伤势不轻,但手术后,可望全部复元,他要求与你见面,你可以尽快赶来否?”
  “我马上来。”
  一民立刻叫司机调头,往仁爱医院。
  司机问:“你的朋友?”
  一民已经说不出话来。
  恁地多事!
  她匆匆在停车场下车,奔往电梯,找到七0三室。
  一个医生迎出来,“这么快。”
  王庆祝脸容憔悴,一腮胡须,躺在病床上,左腿打了石膏,吊起,他动弹不得,可是看到一民,他挣扎着招呼。
  医生说:“他说他只认得你。”
  “是,”一民轻轻说:“只认得我。”
  她走近,握住王的手,“为什么摔筋斗?”
  王庆祝不说话,把一民的手放到腮边。
  医生说:“谈小姐,伤者这时最需要家人支持,请你过来说话。”
  一民走到医生身边。
  邓医生说:“股骨打着石膏,表示他一个月内不宜走动,连沐浴如厕都得有人协助,生活其他细节亦不能亲力亲为,据王先生说,他一个出差在外,只得你一个朋友,那么,这个任务落在你身上,谈小姐,你可愿意担起这个责任?”
  一民想也不想,怪心酸地回答:“愿意。”
  邓医生十分满意,“这就是婚姻誓词中的[不论健康或病伤]了。”
  “医生有什么建议?”
  “如果经济不是问题,你们最好雇一名能干的家务助理。”
  “我立刻去办。”
  “你得每天抽时间出来陪他,这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你要准备极大的爱心与耐心,力气与力量,你会看到他颓丧疲胖倦一面,你还愿意陪他度过难关吗?”
  一民仍然说:“我愿意。”
  “那么,他明天出院,三十天后回来拆石膏。”
  王庆祝在那边问:“医生说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一民转过头去狰狞地笑,“你落在我手里了,年轻天真的科学家,你将为我的王国设计出产一套像真的机械人,混进人口里,听我命令行事。”
  邓医生苦生,“天晓得不知已经有多少这类机械人在各个机关出没。”
  一民问王庆祝:“吃了咸苦?”
  他点点头。
  “可要代你通知父母?”
  “不要叫他们担心。”
  一民答:“是,我们自有一套孝顺方式。”
  王庆祝苦笑。
  “发生什么事?”
  “机械人一一开步走路,一直沿楼梯而下,你别看下楼梯这个步骤,这是我们一组人毕生绝学,非同小可,大家兴奋地追着一一走下地库,我摔跤滚下……”
  一民仔细地听着,“慢着,机械人叫什么,一一?”
  他忽然忸怩,“是。”
  “为什么叫一一?”
  “多么奇怪而简单的名字。
  “第一号,第一名。”
  “一名,一民?”
  “是,”他终于承认,“从你名字中得到灵感,既简洁又好听,英文名字就叫I,罗马字一,也是英文字母I,读音一。”
  一民微笑,“这是极大的荣誉。”
  “明天我出院。”
  “我知道,你且休息,我先回去替你打点,请把门匙给我。”
  一民立刻回家问父母借最能干的家务助理,并且通知司机明日要接送病人。
  一民与女佣买了鲜花水果食物,把备受冷落的厨房装备起来。
  这次可真考验一民的办事能力了。
  她又请人在走廊与浴室装置若干扶手,方便病人行走。
  安排妥当之后,她出了一身大汗,衬衫上没有汗渍,却附有一片白粉,细看,才知是细碎盐粉,原来汗显了蒸发,干了又再湿,三两次之后,留下盐粉。
  一民连忙淋浴。
  第二是上到学校考试,同学们在课室门口围着她:“一民,给些好运,”“一民,有何种灵感受?”一民啼笑皆非,她没有资格做任何人的幸运之神,她一向不是甲级生。
  积臣追上问:“一民,意大利十四行诗与英语十四行诗的分别是------”
  铃声一响,大众鱼关贯走进课室。
  一民深深吸进一口气,拿起笔,打开试卷。
  心中仍不可救药地想:此刻要时有一杯威士忌加冰就好了。
  一边写答案一边听到诸位同学唉声叹气。
  放学她立刻去接王庆祝出院,她有丰富经验,先结帐再收拾杂物。
  她用的是王庆祝公司信用卡,邓医生千叮万嘱要注意病人心理状况。
  王庆祝回到寓所已是傍晚,他累极入睡。
  一民替他安排膳食菜单,吩咐女佣:“他或许会爱吃苏杭小菜像------”
  门铃一响,原来是王的同事来探访他,一共六个全体男生,比他还年轻,全部剃平头,穿短裤凉鞋,拎着手提电脑,一进门便找插头,有人去推醒王庆祝。
  更有人说:“庆嫂,请提供冰冻啤酒及花生果仁,谢谢。”
  阿庆嫂?
  一民没好气,女佣大为紧张,“一共八人,只能吃排骨面了”,一民点头,也只得这样。
  只见他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把王庆祝抬进书房,立刻开始工作,把王宅变成办公室。
  一民在厨房帮手。
  女佣轻轻问:“那些,都是王先生的手足?”
  “是。”
  “以后,他们大概会常常出现?”
  一民想一想,是,以后不愁寂寞。
  这时,忽然有一部小小两轮车子驶进厨房,上面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啤酒!!”
  女佣大笑,“我立刻送上。”
  一民说:“我到邻居去借多一打啤酒。”
  她轻轻走到从前杨宅大门,按两下铃。
  女佣来开门,一民笑脸迎人,“我们姓王,住对面,你们贵姓?我想借啤酒。”
  女佣礼貌回答:“我家主人姓蒋,他们不在家,我马上送啤酒过来,一打够不够?”
  “蒋家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都在英国读大学,过几天回来度假。”
  “谢谢你们。”
  物是人非,现在是蒋氏一家四口住那里了。
  回到王家,一民脱口问:“一一呢?”
  一个男生笑答:“一一是镇山之宝,焉可随意带出。”
  “你们今天研究什么?”
  男生一本正经答:“我们要替机械人找适当视网膜,有一间厂家注册叫蜃景的双凹透镜,表面有像真瞳孔设计,我们正计算光视图它可形成何种视象。”
  一民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啊,原来如此。”
  男生愉快回转书房,里边传出轰然笑声。
  忽然有三个人把王庆祝抬出书房进卫生间。
  一民暗暗好笑。
  又一会,他们喊肚饿。
  女佣搬出排骨面,他们欢呼,坐下唏哩呼噜爽快大吃。
  女佣轻轻说:“看他们吃相已经会喜欢他们。”
  人人喜爱精英,所以这社会崇尚精英制度。
  吃完后再工作一会子,他们告辞。
  一民在门口送他们,像女主人般逐一握手道别。
  关上门回到书房,看到王庆祝仰卧长沙发上已经睡着。
  他轻轻扯着鼻鼾,非常安乐。
  女佣忙洗碗,一民什么事也没有,她自手袋取出一枚望远镜,悄悄走到露台,往十六楼乙座看去。
  一民吓一跳。
  她看到什么?
  一个小小孩儿坐在学步车里手舞足蹈,把车从露台一角纯熟地滑到另一角,他大概一岁左右,长得像杨柳青年画中穿红肚兜抱着大鲤鱼的婴孩,粉妆玉琢,藕般胖手腕胖脚膀,可爱到极点。
  一民边看边笑。
  他嘴里噫噫作声,自得其乐,偶尔哈哈大笑。
  接着,保姆出来了,他往相反方向逃逸,被保姆抓住,他大叫。
  保姆给他一只水瓶,他懂得用肥捧着喝。
  哗,一民想,这样好风景,非得天天来偷窥不可。
  没一会,保姆抱起他回到室内,一民放下望远镜。
  一般是禁足,王庆祝比他幸福多了。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3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