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所有的窗帘都没有打开,桃木书架深棕颜色使得环境更加黝暗,只靠台灯照明。 房里两个男子与一名秘书都累了,他们已经商议整个晚上,总算得到结论,不仅松出一口气。
这时,男仆敲门进来,捧着银壶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轻的东家,“关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轻人点点头。
他的助手与秘书识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电脑告辞。
男仆去打开窗帘,只看到银盘似月亮刚刚升起,天际远处还有一丝蛋壳青,这样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专心工作,所以要把窗帘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丽子。
关宏子放下咖啡杯:“请坐。”
少女双臂抱在胸前,神情有点倔强,秀丽的小圆脸上有许多不满。
关宏子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岁,把我那份给我,我要结婚。”
关宏子不动声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轻轻说:“男方二十八岁,无业,刚自前任女友一个女演员家搬出,迁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车子,问你要零钱。”
“大哥,你眼中只得一个钱字。”
关宏子不与小妹辩驳,“我相信今日你来,也是问我要钱。”
“父亲辞世前,一定有为我准备妆奁,把我那份给我吧。”
这时,书房门口有人问:“我来迟了吗?”
关宏子抬起头:“郭律师,你来得正好,小丽问我要妆奁,劳驾你同她解释一下家父立下的规矩,一切并不由我做主。”
丽子霍一声站起,“关宏子,你拿应付二哥那套来对我,你想并吞整副家产,我要同你打官司。”
郭律师轻轻说:“小丽,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后你的生活费会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面积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费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佣人、司机、厨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应当满意。”
关丽子却固执地说:“我要大量现金,我想做一门投资,需要本钱。”
郭律师抬起头,轻轻叹口气,“你每月津贴,足够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并无亏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笔整数。”
“基金由关宏子控制。”
“小丽,你完全错了,关宏子不过支一份薪水。”
丽子不忿,“我找律师告你们!”
关宏子不出声,看着窗外。
这样晚了,还有蜂鸟忙碌地在露台一盘晚香玉旁盘旋。
郭律师忽然说:“小丽,有人教唆你说这番话吧。”
丽子转过头去,“我只是来取我应得一份。”
这时,关宏子转过头来,淡淡说:“父亲一生精力创立宇宙建设,它是一间受监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给你?”
“给我一笔整数。”
这是男仆进来,“三小姐,车子已经准备好,你请回去吧。”
丽子忽然掩脸落泪。
郭律师说:“我送你一程。”
丽子已经夺门而出。
外边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着粉红色绒线帽子,穿黑色皮衬衫,一见丽子便把跑车驶近,他俩一阵风似离去。
郭律师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议:“或者,可以送一些结婚礼物。”
关宏子不发一言。
郭律师说出一个数目。
关宏子仍然没有反应。
郭律师轻轻说:“到底是兄妹。”
关宏子答:“宇宙建设会照顾她及家人一世。”
郭律师感叹,“把公寓归到她名下如何?”
关宏子站起来,“祖宗训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业归子孙私人名义,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郭律师只好答:“你说的对,希望小丽快乐。”
“那人应当满足,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他叫李杰文,据说,是名设计师。”
关宏子牵牵嘴角,“恭喜他,只需乖乖吃与睡,一辈子不用发愁。”
郭律师问:“你几时启程?”
“我明日去伦敦。”
他交待了几件事,最后说:“即使我随家父而去,宇宙照旧运作。”
郭律师也告辞了。
关宏子一人留在书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东逐渐移动,不久书房窗户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楼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静,女佣出来熄灯,光是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钟。
不久天就亮了。
关宏子下楼出外跑步。
一个女佣轻轻说:“真佩服他。机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个说:“也不见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后边咳嗽一声,她俩噤声。
没有异性伴侣。像机械人一般冷酷的关宏子带着手下到了伦敦。
他在银行区忙碌开会,晚上在酒店房间与同事商量对策,几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点沮丧:“累极了。”
“不会像上次那样,海德公园都没去过就得上飞机打道回府。”
“残忍。”
这时,秘书笑嘻嘻过来说:“好消息,老板准放假两天,你们去何处?我将往沙翁故乡观光。”
大家呆了一会才懂得欢呼,接着又七嘴八舌问:“关宏子有什么去处?”
“他到康华尔参加一个婚礼。”
“他是主婚人?板着脸,无一丝笑容,吓坏新娘,你见过他笑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
“老先生去世之后没见过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独霸宇宙,应当天天大声笑才是。”
“嘘。”
“别讲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气,“他兄弟关量子也是宇宙继承人,没进宇宙大门已经多年。”
“我们不清楚个中原因,多说多错,对,我要乘夜车往湖区国家公园,再见。”
“我们到武士桥购物直到脚软。”
他们各归各去了。
关宏子在长辈庄园也好好睡了一觉。
那是他父亲生前生意上好伙伴,女儿出嫁,在家中举行婚礼,整间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里养着天鹅,白孔雀在草地上游荡,衬白色丝帐篷及千多百玫瑰,场面瑰丽。
宾客自各处涌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来人往,谈笑不绝。
主人家这样对关宏子说:“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关宏子陪这位姓庄的先生打桌球,一边说:“这是一个最华丽的婚礼。”
“大家高兴。”
关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只见几个亮丽的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游戏,初春,还有寒意,她们已经穿上最新薄料子扎染春衫,骤眼看,像时装杂志中彩图。
庄先生问他:“宏子,看中谁?”
关宏子摇摇头。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学识,如何没有对象?”
关宏子笑笑,“婚礼这样破费。”
“宏子,世上除出钱,还有其他。”
关宏子轻轻说:“十五岁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转,我陪他到英资银行借贷,那大班平日时时在我家吃喝玩乐。”
庄先生点点头,“我记得这件事,那英人姓纽。”
“在私人办公室里,他气焰高涨,出言不逊,侮辱家父,我永志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钱即是力量。”
庄先生说:“你父亲很能干,那个难关,他安然度过。”
“从此宇宙把资金挪到美资银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脸,最重要自己争气,还有,人家有事求我们之际,帮不帮是其次,面色切记好一些。”
“谨记庄叔教训。”
这时,游戏室门打开。有人嘻笑着扑进来。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伤心?”
那脸色红粉绯绯的女孩正是准新娘庄家欣,头上戴着闪烁钻冠,身上却穿便服,见到关宏子,紧紧抱住。
关宏子笑说:“与你青梅竹马的我心已碎成千万片。”
庄小姐笑得弯腰,“我们试妆呢,进行彩排,你要不要来看?”
关宏子推却,“我还有文件要做。”
“关宏子你总是这样扫兴,比我们大几岁吧了,却似小老头。”
庄小姐把头上钻冠摘下,放在关宏子头上。
庄先生摇摇头,只会笑。
庄小姐又出去忙别的。
关宏子把名贵首饰放好。
庄先生说:“听讲丽子也要结婚?”
关宏子不出声。
“我介绍这个婚礼专家给你,我们很满意他的服务。”
关宏子说:“庄叔,我去打几个电话。”
“有空到镇上散散心。”
“明白。”
关宏子走出去,一只年迈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后,他蹲下说:“阿旺,你还记得我否?”
接着,又有几只小狗奔出来,庄家永远这样热闹,与关宅刚刚相反,关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哗,不知怎样生活。
他听见图画室有洋童练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当你身在雪山仰头高叫,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老狗摇起尾巴,似乎欣赏这首儿歌。
关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经事做。
他阅读公司电讯,发表意见,电邮回复。
有人敲门。
他扬声:“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里。”
那人推门进来,“我是母后,可否说几句?”
“阿姨,请坐。”
庄太太握住他双手,“宏子,我有话直说,小丽也希望有同样婚礼。”
关宏子不出声。
“你让她高兴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这个大哥最实际,将来你征得伴侣同意,简约地旅行结婚好了,但是女孩子们总喜欢华丽铺张。”
关宏子还是不说话。
庄太太知道话只能讲到这里,她微笑问:“看中谁没有,这是好机会。”
关宏子封上嘴。
庄太太抱怨,“你母亲一直希望你结婚。”
“她已经不在。”
“所以你要疼爱小丽呀。”
这时庄小姐叫上来:“妈妈,妈妈,蛋糕送来了,三层高,共缀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与我的体重一般,你快来看。”
“来了来了。”
庄太太赶出去。
关宏子低下头做他的正经事。
黄昏,关宏子肚子饿,走到厨房找三文治吃。
厨子正准备第二天用的大菜,给他一只龙虾尾,他坐下拆开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给他一杯香槟。
近厨得食,吃饱了,他心情也好转。
关宏子沿着花园走近八角凉亭,忽然听见[口的]嗒声。
不知哪个贪玩,把一张乒乓桌台放在凉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远远站住,原来进行单打的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男孩,女方占上风。
那丽人穿着吊带长缎裙,奋身扑打,淡蓝色大蓬裙洒开,又被风吹起,竞像一朵飞扬的云。
关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头极短极贴的头发,皮肤雪白,好看煞人。
只见那十岁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诗慕,又是你赢。”
关宏子怔住,她叫Cosimo,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与关家的公司同名,确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与小男孩手牵手发力奔到花园另一头去。
有人在他身后说:“漂亮可是。”
关宏子回过头去,原来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钻冠,这次,还加上长长头纱,真像公主。
关宏子脱口问:“她是谁?”
“我的朋友张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爱的歌诗慕,我们中数她的眼睛最美,浓眉长睫,免化妆,也数她最不幸,父亲去世,只剩下继母与她生活。”
“她生母呢?”关宏子冲口问。
“没人知道。”
关宏子一怔,没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无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这样一个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欢伴娘淡蓝色缎裙?”
“很好看。”
庄小姐忽然笑, “宏子,歌诗慕没有钱,她得找工作做。”
他们都知道关宏子重视金钱,故此揶揄。
关宏子一点也不动气。
新娘绕着他的手臂,走回室内。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
仪式十时开始,庄家似度假营般热闹,终于,在婚礼专家统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见证婚礼。
有女宾感动落泪。
关宏子看到一共四个伴娘,穿一式吊带小腰身淡蓝缎裙,站在新娘身后,可是只得一双难忘的黑瞳。
那属于张宇宙。
她的缎裙经过一日折腾,有些地方已经撕破,露出些微网纱衬裙,同色缎鞋也染上泥斑,可见她曾经通花园奔走。
她不羁,抑或好玩,甚至只是爱好自由?
新娘收敛笑容,接受牧师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话中公主,最高兴的还是她父皇与母后。
只听见众人鼓掌,新娘转过身来,把花球掷出,刚好落在张宇宙手上。
她却不接,像打排球一样,双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个女宾接住。
人家笑得咧开嘴,把花束紧紧拥在胸前不放。
就这样,婚礼结束了。
一对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许多宾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辞。
关宏子得赶回去工作。
庄先生对他说:“有时间来探访我们。”
关宏子点点头。
终于庄先生忍不住问:“据说量子离开了家?”
关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亲最怕你们兄弟不和。”
关宏子维持缄默。
“你做大哥的宽宏大量,设法与他们谅解。”
关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发,拎着简单行李离开庄宅。
庄太太喃喃说:“宏子什么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与他自小一起长大……”
“听说宏子越来越古怪,紧紧看牢生意,年纪轻轻,像个守财奴。”
“不说他了。”
庄氏夫妇坐下算账,女方家长负担婚礼所有开销,男方只不过是嘉宾,庄太太自书桌抽屉取出两本支票簿。
关宏子在飞机场与同事会合。
他们七嘴八舌向他汇报,他无暇再想那双黑眼睛。
有人说:“我参加了一个婚礼,感觉良好,一对新人婚后均需工作,从此一起出门,一齐回家,有个伴。”
“你羡慕吗?”
“我并非羡慕结婚,我只希望自己不日也会找到知心伴侣。”
“我也是。”
“谁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温言安慰,做杯热茶给我。”
“或是什么都不说,握住我的双手。”
“你做梦呢。”
关宏子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并没有参加意见。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关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会,已是晚上十点多,他轻轻说:“明早见。”
人家还需要上发条,关宏子是电子钟,每一年时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工作到十时,秘书进来说:“关先生,关量子找你。”
关宏子抬起头来。
他看到兄弟关量子。
量子与他长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较他大哥松弛,容颜与衣着都随和。
他说:“我没有约时间。”
“请坐。”
“轮到丽子了。”
关宏子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对付完我,轮到丽子。”
关宏子淡淡说:“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丽子结婚,需要用钱。”
“嗯,一个廿一岁女子结婚,需要用钱。”
“她用的是她应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当作摇钱树,整件事是个骗局,你看不出来?”
“我们眼光没有你厉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过是看中关家财富。”
关量子动气,“我不是来说我的事。”
“一年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她带着两个孩子到你家,那两个小女孩一个姓周,另一个姓李,由你负责她俩在外国寄宿费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鱼肉,任人宰割。”
关量子看着大哥,忽然笑了,他说:“丽子想你把丽景的公寓转到她名下。”
“绝无可能,男方如果认为不够吃的话,大可离开。”
“丽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机构里有许多女职员年龄与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学做生意。”
“开设一家花店还是理发店?最终会影响宇宙声誉。”
“宏子,你像镶了铅的铁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们要的只是钱。”他的声音有一丝悲哀。
量子叹口气,“我会据实对丽子说。”
“我听说你在外边欠债。”
“与你无关。”
“几时回宇宙工作?”
“这种一天十六小时的工作不适合我。”
关宏子点点头,“各适其适。”
他站起来送客。
关量子无功而回。
那天下午,丽子亲自找上来,声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关宏子叫助手:“请郭律师立刻来一趟。”
丽子固执地说:“把钱给我,我立刻走。”
关宏子看着窗外。
郭律师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丽,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名,便可领取懊笔现金,不过,请细阅文件条款,从此,你自动放弃与关家任何关系。”
关丽子迟疑。
“丽子,如你有任何犹疑,请即时向你大哥道歉。”
丽子忽然说:“我答应买一栋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岁,你有自己的主张。”
“我还答应替他家开一家小小日本馆子。”
郭律师语气平和,“那么,请在该页及该页签名。”
“这是什么文件?我也找律师来看过。”
“欢迎你那样做。”
丽子看着大哥,“宏子,你要撵走我了?”
关宏子原本看着窗外,此刻转过头来,他向是非常疲倦,“丽子,你怎么没有长脑袋?”
丽子看着大哥,流下泪来。
“他要的只是你的钱。”
“不,他很关心我。”
“丽子,与这个人断绝来往,我送你到欧洲游学。”
丽子站起来,一手抢过文件,冲出大哥办公室。
郭律师说:“宏子,容我说一句话。”
关宏子扬扬手,“钱花光了她自然会来,家永远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面子。”
“关家不可让人知道这个纰漏,我家永远不会随意付出大量现钞,心怀不轨的人大可死心。”
郭律师看着他,宏子摊开双手。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没想到郭律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终于她颓然,“我会与你一般决绝。”
关宏子吁出一口气。
郭律师说:“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完全是两回事。”
“帮我劝小丽回家。”
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准备开会,郭律师告辞离去。
关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书叫住他,“别走,我们与日本人有约。”
“汤默斯与东洋人相处和睦,我不去了。”
“还有什么事?”
明敏的秘书觉得老板像还有吩咐。
果然,关宏子说:“替我联络庄家欣。”
“是上次结婚那一位吗?”
“她应该在伊利莎伯二号邮轮上。”
“明白。”
“我们明早再见。”
关宏子一个人回家去。
助手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秘书笑:“世上没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没有真正快乐的女人。”
“你太悲观。”
“以此类推,更没有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这样一说,世界完了。”
她俩笑作一团,可见没有那些,日子也一样照过,她们还有学业、工作、娱乐、以及物质享受。
今日年轻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样。
关宏子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饭。
然后,他翻开一本管理科理论,津津有味读起来。
关宏子从来不看小说,他认为那是少女们的无聊玩意。
书本搁在胸前,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类聚,关宏子不会用无精打采的人。
助手说:“庄家欣在伊轮上,邮轮刚刚驶入直布罗陀,约下午七时。”
“打电话找她。”
电话很快接通。
庄家欣活泼的声音传过来:“宏子,是你,有何贵干?”
“假期愉快吗?世上最大的邮轮是否名不虚传?”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要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家欣“啊”了一声。
“可在你手头上?”
“宏子,张宇宙不适合你。”
“你怎么比我还先知道?”
“宏子,我说的是实话,她的住址电话,我自然会传真给你秘书,但是张宇宙她性格倔强家境复杂,并且欠债累累,统共不是你会喜欢的人。”
“是吗。”
“不过,关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是褒是贬?”
“不与你说了,我与船长有约。”
家欣挂上电话。
片刻秘书进来,“这是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关宏子一看,意外说:“她住在本市。”
秘书说:“是一个旧住宅区,老房子,不失幽静,可是要请保安主任查一查这个张宇宙?”
关宏子想一想,“暂时不用。”
秘书退出去。
关宏子看着那个地址很久,并无行动。
在银行区的另一头,半山,破旧欠维修的老房子,外墙与内墙同样剥落,业主不愿出售,专等发展商收购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气,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后人不耐烦,搬住外国,把三层老房子分组给三份人家。
两家是洋人,张家母女住一层。
说是说母女,一个张太太,一个张小姐,但却一点血缘也无。
感情出奇融洽,两母女像一对落难好友。
张太太四十余岁,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齐,张宇宙却总是一套运动衫。
两人都不擅长家务,只得与洋人合雇一个女佣。
那日下雨,屋顶失修漏水,她们用一只塑胶水桶接着雨水,叮叮叮,听着叫人心烦。
继母叹口气,“那次做伴娘,你一无所获?”
张宇宙回答:“免费游一次英伦。”
“碰到谁没有?”
“碰到许多人,都在长辈处挂名工作做个投资顾问之类,全不能当家作主。”
“他们的长辈呢?”
宇宙不出声,她看见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过了季节,女人最好不过十七到二十七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学医学院院长,或是司法部部长。”
宇宙仍然不出声。
“这算什么,沉默抗议。你爸不过留下这些公积金,以及一点保险金,用了三年,已经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带大,你得听我话。”
宇宙忽然说:“是,我欠你良多。”
张太太笑:“那倒没有,不过,你我总得有个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万几千,早九晚五那般摆着,一下子变残花败柳。”
张宇宙笑出来,继母年纪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陈腔滥调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么一点点。
“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请我做营业代表。”
“这时节,有人花钱做装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这么说来,业主很快会把这幢房子脱手,届时,我们住到什么地方去?”
宇宙握紧继母双手笑答:“天桥底。”
张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换上深色套装去做最后面试她气质样貌都比人高一点,外语流利,又有一张加国大学文凭,终于获得录取。
生活还不算太坏,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亲。
张教授在生时,环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问:“是什么人替女儿取名宇宙?”
宇宙答:“当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与癌症勇敢搏斗,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术。
那时,他们住在鸟语花香的大学宿舍,往来的都是学科顶尖学生,千方百计侍奉着小师妹。
宇宙已不大回忆过去日子。
这点,她比继母幸福。
过两日,宇宙到设计公司上班。
公司二楼有一个门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摆设,有些还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来,市道向上,银根轻松,人客很感兴趣,在张小姐循循善诱下,迅速出货。
老板很快发现这一点,尽量让宇宙接触客人,做推介工作。
发了薪水,才那么一点,带回家中。
过紧日子是可以的,像都会中数十万名白领女小心翼翼,量出为入。
宇宙发现继母在流泪。
宇宙安慰她:“日子会好转的,不要难过。”
继母却说:“从前我不懂欢场女子怎么可能带着女儿在同一场子卖笑,现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继母年轻之际曾经伴舞。
她饮泣,“跳不出火坑。”
雨还没有停,接漏水的塑胶桶已经满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处,又发出叮叮声。
继母忽然说:“你欠我,宇宙,我那样用心把你带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轻轻揶揄地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街上有人撑着一把大红伞奔过马路去接女朋友,不顾一切,遭汽车响号警告。
宇宙转过头来问:“我们需要什么?”
“一间一千两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数万开销。”
真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语气越来越讽刺。
“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谁?”
“一个叫关宏子的男人。”
“我不认识此君,我朋友中没人姓关。”
“他说他与你在康华尔庄家婚礼上见过面。”
宇宙想一想,“我没有印象。”
“他请你有时间回他电话。”
“哦。”
“他说他是宇宙机构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这名字真熟。”
继母说:“宇宙机构近年专做地产,你没听说过?”
宇宙脱去鞋子,揉着足趾。
“恰巧与你同名,你说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汇丰,随意出入宝库,岂不妙哉。”
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有一个名字与一个号码。
张宇宙不知道那是关宏子的私人电话,只有三数人知道。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响。
庄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来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现。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话快说。”
“结了婚,珍珠变成鱼眼睛,讲话有股辛辣之意,多么可惜。”
谁知道庄家欣却不生气,反而惆怅地说:“我自己都发觉了,怎会这样。”
关宏子笑说:“可是丈夫与佣人均不听话,酒店房间狭窄,搬到我家来住。”
“为什么不早说。”
关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么要求?”
关宏子很坦白:“约张宇宙出来喝杯茶。”
庄家欣大表意外,“你还没有找到她?”
关宏子摊摊手。
“你办别的事倒是快,听说直通大桥合约都已经拍板,约一个女生,为何踌躇?”
关宏子答:“她没有覆电。”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电话拍烂门,找到为止,这类情况下,不能算自尊心。”
关宏子骇笑。
他问:“婚姻生活好吗?”
“反高潮,不外如此,对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华尔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恶名照彰,做死伙计不偿命。”
“家欣,请替我约张宇宙出来。”
“宏子,我记得我说过她不适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踪,继母曾经伴舞。”
“她怎样与你这个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学同学,长得美,他们都说新娘全怕挑战,最喜找貌丑伴娘,我于是挑了四个美女示威。”
关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钱用,你送上门去……”
“……正是时候。”
“宏子,你这是什么口气。”
“交给你了。”
“你一向吝啬。”
“是吗?看我的。”
庄家欣看着他,“宏子,小丽好吗?”
“很好,谢谢你问候,她如愿结婚,与丈夫搬入宇宙名下员工宿舍,生活悠闲舒适。”
“没有举行婚礼?”
关宏子答:“没有白孔雀,也没有两百磅重的大蛋糕,面对非洲饥民,我们良心比较好过。”
庄家欣扑过去拍打他。
“我听人说小丽时时坐在宇宙的会计室。”
“哪些人多嘴。”
家欣这时取出手袋中手提电话,按一个号码,很快接通。
“宇宙,我是家欣,是,回来了,你听我说,是,我就在本市,出来喝茶可好?”
会者不难,家欣立刻约了张宇宙第二天下午,就在关宅见面,答应派车子去接。
关宏子向老朋友道谢。
家欣收好电话说:“你喜欢她的眼睛可是?”
关宏子点点头。
“她那双眼睛,不像一对器官,像另一个世界的门户,有时叫人害怕:里边到底有些什么呢?”
关宏子轻轻答:“形容得真好。”
“有一个男同学说,也许里边只是一片荒原,野草丛生,什么都没有。”
关宏子笑,“不用说,这名男生从来没有获得过她的青睐。”
第二天,雨停了,仍然是个阴天。
星期六下午,交通有点挤塞。
车子一转入郊区,较为畅顺,很快驶进私家路,庄家欣站在大门前的回旋处等客。
她已经穿着蛋黄色春装。
看到张宇宙,家欣连忙说:“你怎么又瘦了。”
握着她的手,把她带进大宅。
一进门就介绍说:“这是今日的主人家关宏子。”
宇宙一怔,这不是家欣的住宅?关宏子三字好熟。
她朝那男子点点头。
刹时间只觉得他头发有点油,衣着太古板,身段平常,不过相貌还算端正。
大宅是他的家。
约她的人是他,不是家欣。
宇宙那日穿白衬衫及深色外套,不算见客服饰,十分朴素,与家欣全身色彩与缤纷宝石首饰,完全相反。
家欣带她参观大屋:楼上五间寝室,楼下三间客厅,地库有游泳池及游戏室……格局像间小型酒店,唯一可取之处是家具还算简约大方。
这时,主人家走开去听电话。
家欣看着她,“你觉得屋子怎么样?”
宇宙这样回答:“富丽堂皇。”
“与我家比如何?”
“庄家比较有生气。”
家欣笑,“谢谢你。”
宇宙问:“你叫我来,纯是参观豪宅?”
“关宏子想约会你。”
“我从来未见过这位先生。”
“让我给你介绍:关宏子十分富有,手握大权,冷酷无情,是金钱的奴隶。”
宇宙一听,骇笑,“嗄?”
“句句属实,并无虚言。”
“世上哪有这样的介绍人。”
“我不想瞒你,我这个丑人是做定了,坦白从宽:他不适合你,你也不会喜欢他。”
家欣把宇宙带到车房。
只见一列三辆同一德国牌子同一淡金色的车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宇宙轻轻说:“很好,车子只需实用安全,小阿飞才讲究颜色款式。”
“他毫无情趣,至今认为齐璜是一个歌星。”
宇宙看着家欣:“他想认识我?”
“他很认真,当心。”
“那我得好好看仔细他。”
家欣有点担心,“你们会走在一起吗?”
宇宙这样回答:“谁知道。”
这时关宏子走出来,“啊,你们在这里。”
宇宙这时才发觉他年纪不大。
无论怎样,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张宇宙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喜欢高大英俊,眼睛会笑的男朋友,擅长开车、跳舞、烹饪、说笑,还有,读的是科学,可是懂得美术,知道罗伦索德麦迪西不是一种西装牌子。
宇宙想都没想过要同一个生意人做朋友。
印象中只有中年人才做买卖。
他们坐下来用点心,宇宙肚子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只司空饼,家欣恒久节食,什么也不吃。
她羡慕地看着宇宙:“有人吃什么都不胖。”
宇宙不出声,她天天挤地下铁路上班,损耗热能,自然不长肉。
她轻轻说:“我要告辞了。”
家欣朝关宏子使一个眼色,他连忙说:“我送你。”
宇宙却说:“家欣载我一程就很好。”
家欣只得独自送宇宙出市区,关宏子陪她们到门口。
家欣开动黄色小跑车。
“你不喜欢他。”
宇宙没有回答。
家欣吁出一口气,“我已完成做朋友的义务。”
“不喜欢他的好像是你。”
“我替他妹妹不值,家境如此富裕,婚礼草草完成,听说需时时坐在会计部讨钱,唉,一家不知一家事,他们还是亲生兄妹呢。”
宇宙不言。
她对关家种种一点兴趣都没有。
回到家,发觉继母有客。
她在客厅里把一些旧首饰摊开给一个经纪估价。
经纪十分婉转,“步入留给女儿做嫁妆吧。”
即使说(原文),卖出去不值什么。
“这串珠子呢?”
经纪答:“谁会想到近年竟流行大溪地黑珍珠。”
“这支翡翠胸针呢?”
“张太太,这玉不是真货。”
张太太叹口气。
中年女性经纪忽然说:“张小姐却是晶光四射的一个美人。”
宇宙听见,笑而不语。
她走近沙发坐下,忽然看见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面有关宏子三个字。
这人真的找过她,还留下电话号码,是几时的事?她都不记得。
宇宙这时才收起字条。
继母送走经纪,深深叹气,“看到没有,家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
宇宙却轻轻说:“自来空无一物,不必染尘埃。”
“去你的。”
过一日宇宙照旧上班,忽然老板叫她。
原来大客人到了。
宇宙认得他背影,招呼他:“关先生你好。”
关宏子转过身来。
老板满面笑容:“宇宙,这单生意交给你办。”
宇宙笑问:“关先生想装修公司还是家居?”
关宏子这样回答:“一间公寓房子。”
“呵,可有带来图则?”
“明日叫建筑师与你联络。”
“关先生请喝杯茶,把你意思说给我听。”
“宇宙,你学的是设计?”
“正是。”
关宏子说:“宇宙机构旗下也有设计部,最近装修了新飞机场。”
“呵,那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
“小鲍司比较有私人触觉。”
宇宙语气十分诚恳,“明白。”
“宇宙你吃中饭没有?”
“才十一点呢。”
“我请客可好?”关宏子终于开口。
宇宙取起外套。
设计公司老板看着他俩背影,完全明白事情真相。
“看到没有,上班才个多月。”
“宇宙机构名下不知多少建筑师与设计人才。”
“可是没有歌诗幕张这样标致人儿。”
“张宇宙碰巧与他公司同名。”
“我们留不住宇宙了。”
张宇宙陪客吃饭。
只听得关宏子说:“由你全权代表好了,我没有什么意见,以白色为主,越简单越好。”
“是什么人住?”
“用来招呼外地来客人,酒店嫌窄,又没有亲切感。”
“明白。”
“拜托你。”
“关先生太客气。”
“叫我宏子吧。”
宇宙笑笑,不出声,他不似宏子,只像关先生。
他们在会所吃了顿简单西菜,两人都有点拘谨,喝咖啡的时候关宏子的秘书送了图则与锁匙过来。
回到公司,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层复式公寓。
同事们好奇,过来张望。
有经验的人立刻嗯的一声,这叫显示实力。
“多大,两层有无三千平方呢?”
“差不多,各有各露台及门口出入,两个人住可永不见面。”
“适合家母与我,哈哈哈。”
“市值多少?”
“不关我们事,反正一辈子遥不可及。”
“有钱真好。”
背着年轻的张宇宙,他们说:“是邀请她迁入豪宅吧”,“不,这关宏子出名吝啬”,“那是要叫她臣服”。“城内富豪多过美人”,“我们有一场好戏可看”,“我一直纳罕该类交易如何成事,这次可实地观察。”
宇宙把图则带回家,整晚细看。
继母说:“从前,大学宿舍也有这么大。”
“我记得,后院有几株芭蕉树,我小时剪下用来当伞玩,夹竹桃、美人蕉,亚热带风貌。”
继母说下去:“后来开山爆石,一下子变成水门汀森林,一个大都市就此呈现。”
宇宙忽然问:“你如何认识我爸?”
“大学卖物会时时有价廉物美的衣物用品出售,我挑了一支暖炉,搬不动,他帮我载回家。”
“你觉得他适合你?”
“他尊重我爱惜我,愿意与我结婚。”
“爸没有看错你。”
“当年你只得两岁多,一直以为妈妈终于回来了,与我相处融洽,宇宙,我尽心照顾你,晃眼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是你照顾我的时候了。”
“我不会令你失望。”
“那最好,可是,我们住在漏水屋还要多久?”
宇宙笑,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今午有个同学来找你:混血儿,鬈头发,英俊得似时装杂志中模特儿,可是毛衣 与[衤夫]子都穿洞,宇宙,这种人一看就知无片瓦遮头,连滴水的屋顶都欠奉。”
“明白。”
“不要叫我晚年吃苦。”
宇宙过去握住继母双手。
她已经再三央求,话算是说得明明白白。
生活担子结结实实压肩膀上,宇宙有点吃力。
十七八岁时同小男朋友出去玩,天空像是蔷薇色,手牵手,淡蓝色轻风在身边流转,下雨了,水珠似宝石般闪烁,由金色阳光丝线串起,几乎可用手轻轻接住戴腕上,生活多么美妙,没有一天不开心。
这个世界随着年岁增加渐渐退色。
到了今天,都会不折不扣,冷酷阴暗,只剩黑白灰三个颜色。
宇宙自窗口看到街上去。
继母怕她撇下这个家,她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宇宙大可冷冷说:“我同你有什么关系。”
一个女同事忽然丢下年迈父母跑到外国游学,那对潦倒的夫妇时时到公司询问,女儿回来没有。
张宇宙也可以一走了之吗。
第二天一早,她到丹桂路去看那幢她负责装修的单位。
老板曾经笑说:“宇宙,把店里最名贵的货色往那里堆。”
她大喊一声“懂得”回答。
屋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进门看到露台外蔚蓝色的海洋,那蓝色与天空接在一起,直透进屋来,室内装修如何,根本无关重要。
她拨电话找关宏子。
立刻有人接听:“关先生往东京去,你可是张宇宙小姐,我是他私人事务律师郭美贞。”
“打扰你郭律师。”
“宏子明早返来,可要帮你接他手提电话?”
“我没有要紧事。”
“宏子说:张宇宙的事都很重要。”
宇宙笑,“我在丹桂路单位里,关先生可有说过他喜欢什么颜色,又最不喜什么?”
“呵丹桂路那复式单位,”语气艳羡,“他最喜欢白色。”
“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已对张宇宙说过一次。
“很多人想当然不了解他以为他是个俗人,可是宇宙盈利节节上升,直接间接养活多少伙计,他挑着大梁总不能忽然放下去研究明式家具,宇宙你说是不是?”
宇宙唯唯诺诺。
这干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设计师。
“宇宙,你放手去做好了,他信任你,你全权代表。”
“明白。”
回到公司,摊开色版,准备大展鸿图。
下午,宇宙机构的建筑师到了,她叫苏群英。
两个女生商议一会,一致赞成,打通厨房重新设计,还有,浴室装置按摩沐浴设备,露台上铺火红转,种棘杜鹃与小米兰。
她们齐齐低声说:“爱琴海。”然后大笑起来。
“希望他会喜欢。”
宇宙说:“他说公寓用来招呼客人用。”
“他一直嫌大宅空虚,也许自己住。”
“关宏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漂亮的建筑师说:“我不讲东家是非,在职,这样做是极之危险及不适当的事,一旦离职,又说来作甚。”
“呵,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有人获得优差,上马一锭银,下马一锭金,身在福中不知福,离职后拿了勋章还指斥老板不是,这种人以后还有谁敢用他。”
宇宙一直点头,这是教她做人,等于把钞票塞进她口袋。
“来,把客厅地板拆掉铺沙面大理石砖。”
宇宙连忙说:“本公司正代理这个。”
建筑师掩口笑,“你们也是向宇宙批发。”
宇宙亦忍不住笑。
有职责在身,宇宙精神奕奕。
她在替什么人装修房子?
除出她本人之外,其他人都明白,张宇宙可能是替她自己的新居作装修吧。
第二天一早,继母敲门说:“有人找你。”
是关宏子的声音。
“抱歉,我去了东京,没听到你的电话。”
“我把设计图送过来你看。”
“你作主便好。”
“你是业主呀。”
他只是笑,“我不懂才找你做代表。”
对外人都那么客气,不像是个刻薄的人。
不过,每个人都有另一面,小心。
“下午三时你来宇宙可好?”
“一定。”
继母一直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
宇宙原谅继母,她没有安全感,故此想知多一点。
“是那位关先生吗?”
“正是他。”
“你终于找到他了。”
宇宙更正:“是他找到我。”
“喔唷,那有什么分别呢。”
宇宙一本正经的说:“当中分别,好比天同地。”
“可是最后还不是双方情愿。”
“我得上班去。”
小鲍司得到一宗大生意,老板十分兴奋,倒不是金钱方面得益,而是声誉上大有长进,他同一个客人说:“关宏子新居也由我们装修,我们替他找到一盏铁芬尼台灯。”
客人耸然动容,几乎即时决定用同一家设计公司,以便将来可以同亲友说:“关宏子新居与我们是同一个装修师。”
在商业都会,一个人必须要使他的名字出名,然后才谈别的,著名的名字有用得很呢,放在嘴里咀嚼,其味无穷。
“你来看看他挑选的沙发。”
那位太太着魔似跟去参观。
“关宏子至今单身?”
“不会很久了。”
“他布置家居打算结婚?”
“哈哈哈哈哈。”
一传三,三传十,营业额大增,张宇宙很快会成为红人。
下午,宇宙去找关宏子。
她出电梯时看到对面电梯双门刚刚合拢,仿佛瞥见一个熟悉身形,那人穿桃红色裙子。
这时,关宏子的秘书叫她:“张小姐,这里。”
她把张宇宙带到会客室。
有人出来招呼她:“我是陈应生,是苏群英伙伴,关先生嘱我看看你的设计。”
她与他四目交投,宇宙先别转面孔,她心里想: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他亦震惊:女客的脸容,像一张图画。
少年时他在博物馆见过一幅荷兰画家梵米尔的名作“读书少女”,那少女像是这位张小姐。
他们忘记握手,有刹那沉默。
秘书误会他俩同行有敌意,连忙说:“应生也是我们的建筑师,你们合作会有火花。”
宇宙定定神,连忙把设计图摊开。
陈应生过来,双目不敢斜视,看向图则。
只见宇宙一只手按在图上,素净雪白纤长手指,天然粉红色指甲,煞是好看。
宇宙留意到他穿着极薄的棉纱衬衫,骤眼看,好似白色,但其实是一种叫天使呼吸的极淡粉红色,他弯着腰,美好身段毕露。
宇宙忽然对他产生倾慕的意思,她愿意接近他,她想听他说话。
陈应生很快觉得空气中有这样感觉存在,他轻轻说:“设计很好,只是,这是主力墙,不宜移动,只得避着来做。”
他看过色版,“关先生一定喜欢,全屋两个颜色:海天的蓝色与白色家具地板。”
这时,关宏子进来,“呵,你们已在开会。”
陈应生说:“工程可以立即展开。”
“应生你还有其他事,你去忙吧。”
宇宙目送他出去,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关宏子,他矮小扎壮,一脸精悍,全身恐怕找不到一粒艺术细胞,上天造人,有时爱开玩笑,他们两人年纪明明相若,看上去却像叔侄。
宇宙尽责地介绍了设计。
关宏子却说:“宇宙,你到敝公司来工作可好,我们的设计部门大得多,国际闻名,你可以一展才华。”
宇宙意外看着他,他可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如果你喜欢精简制度,那么,我支持你自己开一爿私人公司,属于宇宙卫星,你看如何?”
宇宙不知自己是否做得来,她还没有基础。
但挂一个名字,缺乏实力,惹人耻笑。
这时,夕阳照在宇宙脸上,形成一道金边。
关宏子凝视她,实在忍不住忽然说:“宇宙,你长得真好看。”
宇宙尴尬到极点,她咳嗽一声。
“明日我派工人去丹桂路。”
秘书进来帮她卷起图则。
“张小姐,我们准备了茶点。”
助手请关宏子出去签名。
宇宙抬起头来说:“宇宙机构职员都长得漂亮。”
助手微笑,“你是指陈应生吧。”
“苏则师与郭律师也是。”
“人事部精心挑选,科学实验证明:连婴儿都喜欢漂亮面孔。”
宇宙笑。
“你也是呀,张小姐,我认为没人穿白衬衫比你更好看。”
他们且个个能说会道。
宇宙斟出咖啡用下午茶,忽然听见接待室有嘈吵声。
秘书忙说:“我出去看看。”
宇宙好奇,走到门口张望。
她听见一个女子高声斥骂:“你替我把关宏子叫出来!什么在开会。”
接着是一阵扰攘。
“我并不是要见他,你叫他拿钱出来也一样。”
宇宙一怔。
她一直以为在肥皂剧才有这种场面:女人闯到办公室问要钱,男方避而不见。
终于嘈吵声静了下来。
那女子最后一句话是:“关宏子你敬酒勿吃吃罚酒。”
她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走了。
宇宙连忙坐下吃乳酪蛋糕。
秘书回转,额角冒汗,轻轻解释:“那是关家三小姐。”
宇宙一听,十分意外。
原先以为是情妇,还值得原谅,此刻知是他家人,反而觉得可恶。
亲姐妹也没照顾妥当,算什么男人。
关宏子竟有许多阴暗面。
秘书这样说:“关先生马上来。”
宇宙没等他,她收拾东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与同事做到深夜。
自办公室出来,有一辆黑色车子缓缓驶近。
同事说:“有人接你呢。”
谁,宇宙想起陈应生,可是下车来的却是关宏子。
宇宙没想到他那般急进。
她轻轻说:“我打算与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们却识趣地各自散开。
关宏子说:“只剩我同你了。”
“那么,请载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别的计划。”
宇宙再也不说话。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气地道别。
她用锁匙开门,发觉继母在等她。
“还没睡?”她有点诧异。
这时,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着件桃红色外套,这种颜色最欺人,还未上身就过时,可是父亲未去世前,继母时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么地方见过桃红?
她脱口问:“你出去过?”
继母转过身来,忽然说:“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个人。”
宇宙轻轻说:“怎么了,感触这样多,我答应过你,日子会好转。”
她忽然记起,在宇宙机构的电梯口见过这套桃红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后,她轻轻坐下,问继母:“你去见过关宏子?”
继母坦白:“是。”
“你同他说些什么?”宇宙震惊。
“实话。”
“什么是实话?”宇宙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说什么真话或假话?”
“我们一早讲过电话。”
“说什么?”
“家境困难,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来,又跌坐到椅子里。
她气炸了肺。
这晚娘的嘴脸终于全盘披露出来。
宇宙颤抖着声音问:“他反应如何?”
“他答应照顾我们母女。”
宇宙在气头下反问:“我们母女?我是你女儿,你是我母亲,所以你穿上鲜艳衣服挂上笑脸去出卖我?”
继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么?”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卖之物,对不起。”
继母说完,回房休息。
她企图关门,但这是间破屋,门锁已坏,关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没有收他什么吧。”
“我收过一张十万元现金支票,已经有入户口,你别想我交出来,这是我应急所用。”
“你不能无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许批准他追求你。”
“我已超过二十一岁,没人可以勉强我。”
“你自己同他说去。”
“十万块我也赚得回来。”
“是吗,一年还是半载?你自己开销还不够,那诚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是我已许久没见过十万元整数。”
“朱妙娟——”
“晚安。”
继母已经豁了出去,无论推叫打都不动。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阳升起,宇宙仍然没想到解决方法。
继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负气说:“你要明白,我其实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继母想一想,凄酸地答:“但缘分把我俩拉在一起,住同一间烂屋,爱同一个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气。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预支奖金。
老板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瞪大眼睛,“宇宙你要这区区一个巴仙来干什么?”
“一盏铁芬尼台灯作价二十万美金,公司抽佣十个巴仙,我那一个百份(原文)点加一起也是大数目。”
“可是你上班才个多月。”
“可以预支吗?”
“公司没有这种规矩,我们也有许多账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吧,消息传出,关氏准备支持你做私人生意,这是千载难逢机会,你眼前放着一百个巴仙,倒问我来要一个?”
宇宙呆半晌,才说:“我疯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将来,你把来不及做的生意,拨一些给我们。”
老板干笑数声,像是在等宇宙的辞职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听说关宏子派了两名建筑师帮你,务必使你成为名设计师,宇宙,你随时可以离职,公司不会勉强你。”
宇宙发呆。
老板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无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会有恶势力这种事,现在她明白了。
年轻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宇宙机构的郭美贞律师笑着进来。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后侍候。
郭律师说:“宇宙,手续问题已经解决,丹桂路工程仍归这边,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张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顺。”
老板陪笑,“你是律师,你说了算。”
郭律师拉着宇宙的手,一阵风卷出去。
上了车,郭律师松口气,“宇宙,那种小地方里赚不到履历。”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欢迎你到宇宙这个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继母又该拿出那塑胶桶来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够怪她吗,不大能够。
一起生活那么久,每年生日,由继母替她买蛋糕,陪她吹蜡烛。
宇宙忽然说:“我有点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机送你回去,宇宙,随时与我联络。”
宇宙问:“关宏子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对亲姐妹似乎不怎么样呢。”
轮到郭律师不出声。
回到家,发现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没收拾。
宇宙七手八脚取出水桶,又抹干地板。
她以为继母赖在床上使意气。
宇宙推开卧室门,“别再装死了。”
继母背她躺着,动也不动。
“起来,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体扳过来,一看她的脸色,就知不是假装。继母面孔刹白,虽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找到郭律师。
开头,宇宙以为继母赌气服药,救护人员来到,努力抢救,即时送院,急症室医生告诉宇宙,她继母心脏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响。
郭律师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师身后站着关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头来。
郭律师说:“你继母需要做一个手术,我们已经联络到医学院最好医生。”
宇宙轻轻说:“她还年轻——”
“医生说机会很好,你放心。”
“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亲人。”
“我们明白。”
关宏子走过来说:“宇宙,你暂时到郭律师家里住,有人照顾,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点点头。
郭律师说:“我们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进病房,宇宙吓呆。
那是一间大得无边无涯的房间,数十张病床,全部客满,病人面目模糊,穿着一式灰白色制服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宛如一间炼狱,叫人毛骨悚然。
父亲临终,还是教授身份,大学妥善照顾,宇宙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她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继母躺在病床上,已经苏醒,却像是不知发生什么事。
“这是什么地方?”
继母挣扎着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别把我丢在这里。”
她紧紧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须作出抉择:要不把继母抛下,她一样会得到医疗,该痊愈的话,照样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物质如此丰富,一定可以养活一个年轻女子,慢慢一步步走这条人生路。
宇宙已经转过身子。
她看到邻床一个中年妇女,呢喃呻吟:“水,给我水。”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宇宙在该刹那决定了自身的命运,她轻轻对郭律师说:“我们立刻转到私家医院合适的病房。”
郭律师马上出去打电话。
继母落下泪来,“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宇宙蹲下,握紧继母的手。
郭律师回来说:“我们可以走了。”
关宏子一直陪着她们。
事情办妥之后,晨曦已经来临,天边露出曙光。
郭律师却无倦容,她微笑说:“我有个小同学,叫做谭曦,罚抄名字时,写得手软。”
关宏子说:“我们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声说:“我吃不下。”
“总得用一点。”
大酒店咖啡座里还有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犹未足。
宇宙喝了杯热可可,略为镇定。
郭律师说:“宏子,我带宇宙回家休息。”
他们分手。
郭宅与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连着小小会客室与卫生间。
宇宙抬起头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好了。”
宇宙转过身子,“我该怎么办?”
“先治愈继母再说。”
郭律师有智慧,先把身边最急的事办妥,才思虑个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来,还担心国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们才去看朱女士。”
郭律师永不言倦,与她管家商议琐事。
寝室里有一大盆姜兰,散发幽香,宇宙累极入睡。
她走进熟悉的大学宿舍。
“爸爸,爸爸。”
父亲背着光坐在书房里,书桌上全是各式各样的天文仪,强光使宇宙睁不开双眼。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没有转过身子,正伏案不知写些什么。
“爸,现在由我照顾你们。”
“醒醒,宇宙,淋个浴,我们去看朱女士,一个小时后做手术。”
宇宙转醒。
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护端庄漂亮,殷勤服务,继母看见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声说:“关宏子来过,刚刚回公司去了。”
宇宙点头,“一切还好吧?”
“我心定了许多,医生说手术很安全,他已做过数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这时郭律师取出一件桃红色凯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泪。
医生进来问:“准备好了没有?”
宇宙吁出一口气。
继母轻轻说:“宇宙,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爱你二十年。”
继母被推进手术室。
有人送大蓬粉红色的牡丹与玫瑰花来。
宇宙诧异:“我们并没有朋友。”
郭律师答得好有趣:“现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陆续还有名贵花卉登场:紫罗兰、勿忘我、粉百合、绿海棠……
病房变得像花店一般优雅。
郭律师打开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呵护打扮。”
还有一双缎拖鞋。
宇宙在一旁点头,心里感激。
这时佣人送杂志书报上来。
郭律师吩咐她几句,不久她捧进饮料点心。
她们等医生消息。
不久看护报告:“手术进行顺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愈。”
宇宙一听放下心来,忽觉肚饿,打开食物盒子,只见是新鲜粥面,她吃了许多。
天色又暗下来,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际遇改变,宇宙长叹一声,在沙发上盹着。
接着,苏群英也来看她。
“宇宙,你可愿继续做丹桂路的装修?一个人没有工作,会无聊兼闲得慌。”
宇宙点点头。
陈应生也会来看她吗,宇宙忽然想起她并非病人,不禁汗颜。
朱女士自手术室出来。
大修理之后,她面如金纸,脸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妇,看护小心照顾,在耳畔唤她名字。
朱女士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满意安心点头.医生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说:“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浑身酸痛,她呻吟说:“我情愿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张宇宙会得转醒。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债待还。
这一觉睡到深夜。
电话不听来催,宇宙机构的职员仿佛二十四小时工作。
这次,她听到想听的声音。
“宇宙,我是陈应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见到他,“几点钟?”
“七时正,不准迟到。”
“什么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还有事,明天才讲。”
宇宙惊醒,原来是个梦。
宇宙羞愧,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做绮梦,可耻。
电话铃不住响。
是郭律师找她,“我在你楼下,方便上来吗?”
她一见到室内情况,轻叫起来:“天,这是一层危楼。”
郭律师不算夸张。
宇宙苦笑着收拾衣物。
杂物多,正经用得着的东西少,行李箧也破旧得连拉链都拉不上。
郭律师说:“这些我那边都有,你不用带了。”
宇宙索性把烂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见了,吱吱作响的地板,撬起的墙砖,漏水天花板,扭不紧的水龙头,还有,会得冒火的插扑。
“明早苏小姐带你去看新居。”
“什么新居?”
“苏小姐会同你说。”
宇宙感觉是有一只大手掌在身后推她,另一只大手拉住她,她就这样半推半就上了路。
管家准备好点心等她们。
郭律师脱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说话。
一看,原来已经睡着。
管家像是司空见惯取一条披肩出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盘算着以后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头来,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佣人敲门进来说:“张小姐,苏小姐来了。”
宇宙连忙梳洗更衣。
她看见苏群英坐书房读早报。
一见宇宙,她说:“我们出去吧。”
“郭律师呢?”
“轮到她休息八小时。”
宇宙骇笑,她们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车上,苏群英说:“这次,我们到银桂路去。”
呵,宇宙静静听着。
“丹桂、银桂与金桂是三条私家路,物业属于宇宙机构与其他公司合资发展项目,你见过丹桂路高层单位,银桂路是独立屋,你也会喜欢。”
宇宙很坦白:“我刚出来社会工作,连电费都付不起。”
苏小姐想一想:“那么,只好一辈子提关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头不出声。
“你继母出院要找个地方休养,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声。
“银桂路空气极佳。”
一进门,宇宙看到她想见的人,那正是陈应生,宇宙忽然脸红。
他正吩咐工人摆好家具杂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着薄棉衬衫,这次,是极淡的蛋青色,骤眼看,又易误会是白色。
看到女士们进来,他笑着迎上。
“我已尽力,希望你喜欢。”
苏群英看了看,“很好,不过暂时居住,丹桂路那边装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装听不懂,看到陈应生,她心中高兴,苦中作乐。
天色阴暗,又开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内灯光明亮,光线充足。
宇宙轻轻在簇新沙发上坐下。
“到楼上来看看睡房。”
浴室连牙膏牙刷都准备妥当,好不周到。
一转身不见了苏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着陈应生的手,放在脸颊边,意态缠绵。
原来他们是情侣,宇宙偷窥到这个秘密,心跳不已。
这时,苏群英的手提电话响起,她听了一下,扬声:“宇宙,关先生请你到医院去。”
宇宙连忙奔下楼。
关宏子与主治医生正在等她。
医生脸色沉重,“宇宙,你请坐。”
宇宙轻轻说:“你说过她会百份百痊愈。”
“我们发现心脏以外的问题,宇宙,听说你与朱女士并无血缘关系?”
“她是我继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扩散已至肺及肝脏,我们决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养。”
宇宙抬起头来。
“这一段日子,请让她尽量愉快顺心度过。”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终于听见自己小小声音:“还有多少日子?”
“六个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没有?”
“我刚告诉她,她反应良好,略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来想往门口走去,忽然脚软,跌倒地上。
关宏子不顾一切扑过来扶起她,没想到他力气颇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关宏子朝她点点头,他一直没有说话。
宇宙用手掩住脸,她思潮乱成一片,忽然想起苏群英与陈应生真是一对,两人都是专业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继母就快可以与父亲在另一处相聚,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宇宙低声喊一声哎呀。
看护轻轻说:“张小姐,我给你服药。”
见到继母,她俩紧紧拥抱。
继母相当平静,“你并非我亲生,不虞得到不良遗传。”
宇宙无言。
“医生说我过几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吗?”
宇宙点头,“都准备好了。”
朱女士安乐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郭律师赶到与他们汇合。
关宏子说:“我需到上海开会,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师说。”
司机上来催他。
他转身离去。
朱女士忽然对女儿说:“我想吃栗子蛋糕。”
郭律师立刻说:“我着人去买。”
看护说:“那个怪油腻。”
宇宙答:“买一大个,大家吃,红茶冲浓些,没问题。”
真的,害怕什么呢。
待朱女士吃完点心休息,宇宙才离开医院。
郭律师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问些不相干的事:“苏小姐的男朋友是陈应生吧。”
“苏小姐仿佛大几岁。”
“好像是。”
“他俩十分相配。”
“同事们也认为如此。”
宇宙亦无言语。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着,想做事。”
“那么,你到丹桂路换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郭美贞忽然说:“宇宙,你那么年轻,你一定记得曾经快乐的日子。”
宇宙抬起头,不禁惘然,她只记得自小到大,她都忧心忡忡。
郭律师提醒她:“第一次约会,毕业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语。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还会有许多快乐的日子。”
宇宙感动说:“你也是,郭律师。”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换上工作服,包好头发,听大师傅指挥。
全屋漆一个乳白色,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浓妆。
新间隔已经做好,宽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蓝色大海,注释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气。
忽然听见有人说:“是这里了,开门。”
宇宙转过头去,,只见闸外站着一男一女,要求入屋。
负责人过去问:“你们是谁?”
“开门。”
“私人地方,谢绝参观。”
“我是关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扫,三小姐,她认得她的声音,那日在宇宙的办公室,她大声讨钱,是,正是这把声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装修,杂乱一片,不好坐,你请改天再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头可是,不干你事,开门。”
工头十分精灵,也很有承担,他决定独力处理此事。
他走过去,连木门都掩上,接着,打了通电话。
三小姐在门外叫嚣。
宇宙不出声,开头,她以为关丽子是被掌权大哥欺侮的弱者,现在看情形,丽子十分鲁莽,仿佛无甚智慧主见。
不到一刻,管理员上楼来请她走。
关丽子声音更加响亮。
稍后,警察也来了。
关丽子口口声声说这单位是她的家。
这时,工头忍不住同警方说:“这位张小姐才是单位女主人。”
众人都静了下来,看着张宇宙。
宇宙大吃一惊,摇着手:“不,我只是设计师。”
关丽子踏前一步,伸手来抓宇宙,厉声问:“你是谁,鹊巢鸠占。”
警察隔开她的手。
幸亏这个时候。郭美贞匆匆赶到。
“小丽,是你,怎么劳动这许多人,连警方都惊动了,有事你对我说,我们吃茶去。”
关丽子知道这次讨不到便宜,大力伸脚朝一只油漆筒踢去出气,油漆四溅,她自己则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师扶住。
她被郭美贞拉走。
同她一起来的年轻男子跟着她身后,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头油发,衣着时髦名贵,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张宇宙。
他搭讪说:“我也是个设计师。”
不知怎地,宇宙浑身寒毛竖起,她不想被他点相,连忙地头。
幸亏关丽子呼喝他:“杰,我们走。”
他这才勉强跟在女伴身后离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气,一额冷汗。
有人轻轻说:“我来迟了,冲过两盏红灯,八十公里时速上山,还是叫你受惊。”
宇宙抬起头,看到陈应生的笑脸。
“没事了吧?”
宇宙摇摇头。
“昨天有两家邻居投诉我们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松饼过去安抚他们,这间屋子很旺。”
他轻轻拉她起来。
今日,他穿着一件淡黄衬衫,那一抹颜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几乎看不出来。
只见他走到工头处,吩咐几句,又指点几下,转头同宇宙说:“下周可以搬家具进来。”
仿佛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呵世上再也没有更荒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陈应生这样告诉她:“路名开会研究过多次才决定,丹桂是红色桂花,关先生特地派人到内地运了这罕见品种到园子种植,据说秋季开花,幽香扑鼻。”
宇宙小心聆听。
“客人对这个与贵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赏。”
“金桂是黄色?”
“我们吃的桂花汤丸,就是那种花渍。”
宇宙微笑。
“地盘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闲着,可到办公室。”
“我又没有职位。”
陈应生纳罕,“你的办公室就在关先生旁边,你是宇宙的设计顾问,卡片已经印好,人事部有记录。”
宇宙掩住了嘴。
“关先生吩咐我与苏群英协助你工作,以后我们是三人组。”
宇宙忍不住笑出来。
都安排好了,她张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个程序。丝毫不差成为宇宙机构一份子。
“群英与我都觉得你明敏过人。”
“苏小姐是你的——”
“上司。”他答得很爽快。“我三年前进宇宙做她的见习生,她也是我大学里的老师。”
可是,宇宙知道他俩关系不只那样。
这时,郭律师到了,叫杯柠檬冰茶,一口气喝光。
她说:“谢谢你应生。”
陈应生回公司去。
郭美贞说:“丽子越闹越大。”
宇宙不出声。
“每日到会计部支取一万,仍不够用。”
宇宙忽然说:“有人帮着她花呢。”
“连你都看得见,这时我才知道,宏子如此决绝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发表意见。
“你们快结婚了吧。”
宇宙睁大双眼,谁与谁快结婚?
郭美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铁芬尼送来珠宝样子,全新镶制,绝非拍卖行陈年旧货。”
宇宙轻轻问:“新娘是谁?”
郭律师一怔,随即说:“宇宙你也真爱开玩笑,到底年轻,一点也不紧张。”
宇宙却说:“关先生从来没向我提过这件事,我想大家都误会了。”
郭美贞唯唯诺诺,“是该待他先宣布。”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叠新娘杂志。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边吃边翻阅:新居、家具、瓷器、喜筵、蜜月……由谁支付这笔巨款?
西方传统全部开销由女方家长负担,华人则由男方背起,倘若双方都缺乏能力,一切从简,婚礼不是婚姻,与幸福无关,婚礼杂志当然宣扬铺张。
有电话找宇宙,是庄家欣的声音。
“宇宙,你将嫁关宏子,这是我的功劳,你拿什么奖我?哈哈哈哈哈。”
呵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吗?”
“别说我那笔,宇宙,原来你有智慧,对方有条件即可,何必双眼星星月亮那样谈恋爱。”
“家欣,什么事? ”
“我们分居了,婚礼之后,低潮顿现,无所事事,无话可说,只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儿育女呀。”
她俩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觉惭愧,讲出真话:“关先生与我是宾主关系,你误会了。”
“你住在他家里。”
“我住在宇宙机构的员工宿舍。”
“你真幸运。”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与否,始终是庄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么风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来,“宇宙,出来喝茶。”
“家欣,我继母住院,这几日我会比较忙,我们再联络如何?”
庄家欣说:“呵,原来如此。”
她识趣地挂上电话。
宇宙沉默,那样盛大的婚礼,她清晰记得新娘那顶钻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蓝色长缎裙,原来只玩了一天。
才说婚礼不是婚姻,又一次获得证实。
家欣这个角色,也该在张宇宙生活中淡出,谁会把一个不识相的朋友留在身边,时时提醒着:“看你多幸运,邂逅有条件的异性,从此生活无忧。”
是疏远的时候了。
庄家欣,有运无脑。
宇宙去探访继母。
她正在吃燕窝粥,伸手招宇宙,“过来,你也吃一点。”
她气色出奇地好,搭着粉红披肩,伴着鲜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后日可出院,两名私家看护随我回家照顾,医生说搓牌看电视全不是问题。”
宇宙点点头。
“医生又说,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尽量使自己开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没想到我们竟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带大。”
“我没有福气,否则你与宏子结了婚,我党可以享福。”
“我与宏子,从来没有谈过婚事。”
“他与我提过多次。”
宇宙看着继母,与她开最后一次玩笑:“你俩几时订婚?”
朱女士叹口气,“我年轻之际,也是个标致的女孩,却从来没遇见过关宏子那样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声,过一会说:“你安心休养。”
“我希望看到你结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结婚。”
“宇宙,给我一个明确答案。”
“等人家向我开口再说吧。”
宇宙与医生谈了几句,完全没提到账单问题,双方都知道该由什么人结算,宇宙黯然,有人会觉得名正言顺,她却不习惯。
不过,宇宙却不担心,慢慢,自尊会不知不觉地消失,面皮日厚,一切视作平常。
司机站在她身边,“张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车。”
“关先生说,张小姐车子左边大灯已经损坏,左边车门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么知道?真多事。
司机说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车亦可。”
宇宙不想与司机分辨,只得应着再说,司机把新车锁匙送上,宇宙放进手袋,接着与司机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较顺畅,车子慢驶……”渐渐也忘记那不是她的车,不是她的司机。
那晚郭律师陪她吃饭,把苏群英也拉来。
她们都喜欢喝一点酒松弛神经。
饭后各自回家。
两人并没有叫张宇宙签署什么文件,那即是说,关宏子并无奉献任何有实质的资产。
一切都是借用,随时收回,他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克扣到兄妹反目,可见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车场。宇宙心血来潮,取出新车匙一按,只见不远之处一辆车子的前灯燃着。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号的麦塞底斯跑车,这种车子受每个人欢迎,即使不是钟爱牌子,也不会讨厌,最稳当不过。
宇宙吁出一口气。
她站在停车场,抬头看向星空。
庄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爱情,把条件提到不可思议之高处。
宇宙低下头。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问:“是你宇宙?”
宇宙转过身去,不由自主欢欣地笑起来,“是你。”
站在她身后的是陈应生。
“我听说你也搬进金桂路。”
宇宙扬起一条眉。
陈应生说:“我住八座,你呢?”
原来他们是邻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问公司租住,员工八折。”
宇宙笑着点头。
“一个人站这里,当心着凉。”
宇宙问:“群英姐呢?”
陈应生笑,“我们各归各住。”
宇宙尴尬,“当然,当然。”
“可要到八号参观?”
夜深无人,宇宙居然大胆点头,“你会做咖啡?”
“一流。”
他开门让客人进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筑师本人设计,家具简单名贵,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设计,还未算是古董,已有风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发上。
“群英姐家沙发什么颜色?”
“她住在银桂路,你可以去参观,她有一张旧玫瑰红丝绒沙发,你会喜欢。”
宇宙点头,他俩真是出色一对,各不依附,很难住在一起。
陈应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说:“我钦佩你们。”
他坐下说:“你还年轻,看不清我们有多么市侩计较。”
宇宙感喟:“你们有才华。”
“老板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着纯白衬衫,抑或,带一点点紫色。
宇宙大胆问:“可以参观你的衣橱?”
“当然。”
他带她进衣帽间,只见一列数十件白衬衫,在灯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发现棉丝衬衫一个式样一个尺寸一个牌子,雪白,并不带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发觉她的眼睛欺骗了她,明是雪白的衬衫,在她一厢情愿眼光下,竟是个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陈应生。
他轻轻问:“你再想什么?”
宇宙试探问:“你只穿白衬衫?”
他笑,“男人还能穿什么颜色衬衫?”
宇宙说:“时间不早,我该走了。”她不知还看错了什么。
“时间还早着呢,我与你开车到山顶吹风。”
宇宙一直嫌生活闷,这是个好机会,她点点头。
陈应生说:“我们各自驾车,比快上山。”
这是个新鲜主意,宇宙忽然决定开那辆新车。
她把车驶出来,陈应生一看,吹声口哨,“不过,我未必会输。”
这是做任何事都要争输赢的新生代,他俩上车,箭步上山。
新车性能超卓,宇宙得心应手,她一时并不领先,只离陈应生车子后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换句话说,她紧紧钉住他不放。
终于,在抵达山顶停车场时,宇宙冒险过线超车,停在他的车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
用一个男人的车与另外一个男人比试……这里边好似有一种罪恶,所以才给她这样大的快感吧。
“你赢了。”
宇宙下车来。
陈应生问:“我该输什么给你?”
“一时间想不起来,暂寄在你身上,将来偿还。”
他看着她,“你是关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额角,“这里打着烙印。”
宇宙不出声。
他探头进车厢,“新车味真好闻,这股皮香可维持半年,每次都叫车主愉快。”
她仰起脸,小巧精致的面孔在惨淡橘黄的路灯下,仍然那样好看。
陈应生握住她的手,轻轻说:“而我是苏群英的人。”
他自车尾厢冰柜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额外香甜。
他俩并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点点,若即若离,宇宙极想拥抱他,但始终没有。
她终于轻轻说:“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竟那样会控制自己。
也许是他伤了她的自尊:他指着她额角说:这里有关宏子的烙印。
她不过是关宏子牧场里的一只牛。
他讲对了,不对,她自尊不会受损,只有说中了才会生气。
天甫亮,宇宙去接继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继母很争气,并没有诉苦、抱怨、哭泣,或是谈到生死问题,她把恐惧与绝望仅仅收起,态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进新居,她哎呀一声:“这么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体贴我,这下我可好好休养了。”
宇宙点点头。
看护的休憩间就在主房旁边。
“你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宇宙轻轻说:“我另外有住处。”
继母说:“那我不怕吵着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公寓里到处鲜花水果,气氛甚佳。
一连几个下午,她都约朋友到家耍乐,护士定时替她注射,气喘时给她吸氧气,友人们居然笑:“我们也吸氧气维持青春”,多人陪着取乐,悲伤减至最低。
丹桂路也装修完毕,家具搬进去,还有许多余地。
关宏子表示欣赏:“凡事留个余地最好不过,别以为是故作大方,待人宽厚,最终用得到这些转弯余地的,是我们自己。”
他这种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从此社会上明争暗斗,都与她无关,她只需与一个人处理好关系,已经足够。
不过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只听得关宏子说:“宇宙,我与你继母商量过,或许,你愿意往美加升学,我让持北美建筑执照的苏群英替你盖一间屋子作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满足现状,我打算陪伴继母,偕她走完这一段路。”
“那么,让我们结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们还未认识对方。”
没想到关宏子忽然伸出手来,“张宇宙是吗,我叫关宏子。”
宇宙笑着我住他的手摇一摇,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肤有点粗糙。
这是完全不同的一双手,陈应生的手大而暖,握着有震撼感觉。
可以与这双手的主人结婚吗,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叹口气,用手捧着头。
“我做事太过仓猝,应给你们母女时间。”
“不,你有你的立场。”
“我俩为什么这样客气?”
“因为相敬如宾无论如何是好事。”
轮到关宏子笑。
他轻轻说:“在康华尔见到你我就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么时候?”
关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时还有点冷,空气润湿,碧绿园子里,你穿着大缎裙与一个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诗慕。”
她的裙子飞扬,她像是要乘风飞上天庭。
关宏子觉得他看到了一个活的安琪儿。
可是此时那天使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段记忆,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个小男孩?”
“歌诗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这个名字给我是有点夸张。”
“我希望可以认识他,可惜他已辞世。”
宇宙唏嘘,“我凄苦地怀念他。”
“宇宙,让我照顾你。”
“你对我们母女慷慨,我终身感激。”
关宏子回答:“那是应该的,我尽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过是都会中一个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顾一个弱女,已经绰绰有余。
这时,秘书找他回公司开会,他匆匆离去。
宇宙仍然记不起来,她根本不懂打乒乓,关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几个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样。
他也许看错人了。
像张宇宙看错人家衬衫的颜色一样。
其实是一式白,哪里有水彩颜色。
她用手掩着脸。
下午,助手找她:“关先生叫我陪张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说:“这些我自己会做。”
助手赔笑,“关先生是这样吩咐。”
她也很难做,宇宙答:“我们出去逛逛吧。”
助手松口气。
那女孩年龄与宇宙相仿,十分精灵,带着宇宙往最名贵的服装店去。
她对一件外套爱不释手,宇宙叫店员包起送给她,叫她惊喜。
宇宙本人没有添置什么,她认为已经拥有足够衣物,这足够的感觉十分奇妙,因人而异,有人会买三百双鞋子仍觉不够。
她们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轻轻问:“关宏子可是好老板?”
因为礼物缘故,助手咳嗽一声,“我是关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见得到他,他纵使有脾气,也是做大事的人,岂会与我们这些小朋友计较。”
“你说得很好。”
“宇宙机构组织精简严密,所以才过得了经济难关,在最艰难时刻,员工仍然准时收得酬劳,可见他是一个能干的老板。”
宇宙不出声。
“我们从没见过有女人上来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关丽子。”
“丽子本来很可爱天真,听说她男朋友指使控制她。”
一件外套换到这许多资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里,宇宙看到艳羡眼光,如果可以调转身份,她会把整家店买下来,然后,天天喝下午茶过日子。
宇宙拎着糕点去探访继母。
她在与朋友打牌,宇宙不想打扰,站在露台与看护说了几句。
“药物仿佛有效。”
“给病人留一些尊严。”
“医生几时来过?”
“今晨与关先生一起来。”看护轻轻说,“关先生真体贴,送上宝石首饰。”连看护都有点羡慕。
宇宙一声不响,走进继母房间,看见化妆台上放着首饰盒子,她打开一看,只见五颜六色晶光乱闪,只觉恶俗,她关上盒子,放进手袋就走。
她要拿去还给关宏子。
有人在家门口等她。
“张宇宙小姐。”那人踏前一步,“对不起,打扰你,我是关宏子的兄弟量子。”
宇宙十分意外,“有什么事吗?”
“我猜想宏子也许会听你的话,所以冒昧打扰。”
“我们商量一下。”
“丽子欠债,需要还钱,宏子一口拒绝。”
宇宙很坦白,“我手头并无现款。”
“这我相信,来,请跟我来看看丽子近况。”
宇宙驶出新车。
“这是你的车子?”
“不,这是宇宙机构的车子。”
关量子上车叫她驶往一个中级住宅区。
到达目的地,他匆匆带她乘搭电梯到某一个单位前按铃。
没有人应门,关量子掏出锁匙开门。
只见屋内四处一片凌乱,有人倒在桌底,关量子连忙过去扶起那人。
“他来过了?你为何开门?”
嘴角流血,眉青目肿的正是丽子。
宇宙大惊,“报警,关先生。”
丽子挣扎一下,“不,不。”
关量子说:“丽子,不能再容忍他。”
这时,宇宙发觉地板上有大量血液,浓稠腥臭。
宇宙浑身寒毛竖起,颤抖着声音:“我立刻叫救护车。”
她又即时找郭律师。
郭律师耐心听她慌忙说完因由:“宇宙,你做的很好,现在,马上离开现场,他们两人的事,与你无关,关宏子已对他们说得很清楚,他不会再拿钱出来。”
“什么!”
“宇宙,关家家事与你无关。”
“见死不救?”
“宇宙,我来接你。”
宇宙动气摔下电话。
救护车已经来到,把不住流血的丽子抬上担架。
这时,丽子已经休克,宇宙只觉物伤同类,流下泪来。
她一直问:“是谁下的毒手?”
关量子答:“她的丈夫。”
宇宙吓得浑身颤抖。
“他发觉她手头无钱,先是诸多讽刺,然后动手,丽子说他扭着她的头发往镜子前推,「看你这个丑八怪,没钱谁会娶你。」”
宇宙闭上眼睛。
“丽子怀孕,走不动,宏子无论如何不愿松手相助,没想到今日那人竟踢她腰部。”
宇宙只看见眼睛前金蝇飞舞。
关量子怒说:“宇宙机构属于我们三兄妹,宏子并吞我们股份。”
医生出来说:“亲属请过来说话。”
关量子站起来:“我是她兄长。”
医生说:“大人无恙,胎儿已失去。”
关量子抹一抹额角大汗,吁出一口气。
宇宙忽然说:“你在此等我,我出去一会。”
宇宙打开珠宝盒子,看清印着的地址,驾车前往银行区。
她走进店里,与经理说话。
“退换现款?”
“是,我不喜欢这款式。”
“张小姐或许与关先生商量过再说。”
宇宙微笑,“我知道你们规矩,五折,我拿了现款走,你们又不吃亏,彼此都不犯法。”
“我们怎向关先生交待?”
“你们一定有办法。”
经理其实惯于处理这类交易,立刻写一张现金支票交张宇宙签收。
宇宙站起来就走。
回到医院,她把支票放进关量子手里。
她无比忿慨,无论如何,关宏子不该把弟妹逼到这种地步。
这时,郭律师找到她。
“宇宙,关家的事你一无所知,切勿介入。”
“我只知道丽子貌似丐妇,且几乎丧命。”
“是因为关宏子的原故吗,关宏子三番四次警告她,那人只是为着她的钱,丽子不该误导对方,使那人以为她有无限量金矿。”
“把丽子那份给她,从此撤手。”
“你说得对,丽子那份,她早已得手。”
宇宙大表讶异,,“你骗我,钱呢?”
“三年花清。”
“怎么可能?”
郭律师忽然大笑,“宇宙,短短数月,你可有计算过你的花费?”
宇宙呆住,她语塞。
“宇宙,跟我走,不是你的错,他们不该利用你。”
郭律师把她自医院带走。
宇宙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丽满身鲜血。
郭律师向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轻轻说:“看上去虽然恐怖。但丽子会得痊愈,她可以再此怀孕。”
“没有女人应该得到那种待遇。”
“丽子知道那人性格,婚前我们把他调查得十分清楚:他喜欢有钱的女人,他不务正业,他爱吃喝赌旅游华服快车,警方有他打女人纪录,后来事主撤销控诉。”
宇宙不出声。
“这些小丽全知道,她仍然一意孤行。”
宇宙吁出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们兄妹同住,丽子朋友进出,家中时时有摆设失踪,一次,管家看到丽子的朋友两人合抬主人房中小型夹万出街,终于报警。”
“为什么丽子朋友都不是好人?”
“因为好青年忙学业做事业,哪里有空陪人瞎搞。”
“到底是亲兄妹。”
“我也这样劝过他,可是,他动了真气。”
宇宙低下头。
“我已经说太多,宇宙,你目前一切得来不易,你要珍惜。”
郭律师的忠告已超过她工作范围。
“宇宙,关量子这个人,请你与他保持距离。”
“一个人与弟妹关系如此恶劣,值得检讨。”
郭美贞不再说话。
宇宙回到家,累极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台上去,看到有人下车朝她招手,呵,那是陈应生,她连忙叫他上楼。
宇宙立刻去打开大门等他出现。
他是她近日来唯一想见到的人。
陈应生挽着食物篮子自楼梯跑上来。
宇宙笑问:“为什么不乘电梯?”
“练气。”
他进屋子,到厨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槟瓶子放冰箱。
他一边做青瓜三文治一边看着宇宙,“可是闯祸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没想到消息传得那么快。
“你何必去理关家的事。”
“把弟妹当贼的他,会对别人好吗?”
“他对你极好。”
“狰狞面目迟早会露出来。”
陈应生站起来,“群英不该派我来,我再逗留下去会有杀身之祸,我要走了。”
宇宙睁大眼睛。
他又坐下,原来只是开玩笑,“宇宙,你们之间的事,旁人不便发表意见。”
“我可把继母住院费与租金全还给他。”
陈应生开了香槟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浅红,在宇宙眼中,恰恰与他身上衬衣同色。
宇宙多么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叹息,感慨,什么都好,或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体温。
他把酒递给她,“为健康。”
宇宙把酒一饮而尽。
“应生,让我们逃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轻轻问:“城市还是乡镇?”
“乡下,一个像康华尔那样的地方,种葡萄或是熏衣草,写生,吟诗。”
“宇宙,我没有钱。”
“那么替人酿酒,挤牛奶,打工过日子。”
陈应生笑吟:“二十多岁了,你还似个孩子。”
“物质是一切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抑或是社会问题?”
“你愿意私奔或否?”
陈应生点点头,“撇下一切,两张火车票,去到永恒。”
“对!”
“衬衫脏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处憩息?”
“一定有办法。”
“我与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间树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长大,可是这样?”
宇宙气结,落下泪来。
陈应生轻轻把她拥在怀中。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他轻轻回答:“我一早已经越过界限,我根本不应独自来看你,群英知道会责怪我,不,谢谢天她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但是关老板知道了会有反应。”
宇宙问他:“今天为什么来?”
“与你说话,安慰你几句,听你声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陈应生叹一口气,“或许,吸引关宏子的,也是这不羁的脾气。”
“我以为他喜欢漂亮面孔。”
“都会中好看女子极多,都不甘寂寞,四处招摇,不,不,关宏子不是一个肤浅的人。”
一杯汽酒给宇宙的兴奋已经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着墙站停,双手抱在胸前。
陈应生知道约会结束,他取饼外套,“再见,宇宙。”
宇宙点头。
“可以握手吗?”
宇宙摇头。
他叹息一声,开门离去。
屋子里静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恳求他带她走,他拒绝了她。
他没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没有能力。
两个人走出去,未必没有前途,世界那样宽大美丽,但是他不愿从头开始。
宇宙深深悲哀,这一时冲动更加显示她是多么想离开关家。
有人按门铃,宇宙连忙把酒瓶及酒杯扔进垃圾桶。
访客问:“刘玉玲小姐在家吗?”
宇宙回答:“没有这个人。”
你来早了,或来迟了,或是找错地方,时间与空间完全不对,错过一切。
宇宙把厨房收拾干净,倒在床上,这下子,她睡着了。
在深深的睡梦里,她看到陈应生坐在她身边,,火车格轰格轰开出去,经过原野,宇宙认得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俩终于不顾一切走了出来。
陈应生紧紧握住宇宙的手,“关宏子开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听见自己这样安慰他:“不要紧,世界那样大,我们另外找新职。”
火车外风景飞逝,陈应生说:“关宏子封杀我,外边公司怀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发觉陈应生忽然一脸胡须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鲜漂亮衬衫已经肮脏团绉。
他拿起一本杂志朝宇宙摔过去,“都是因为你,累我走上绝境,本来,我有爱人,我有优差,现在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乞丐,你得养活我。”
宇宙大叫:“请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视,眼睛喷出火来。
这时,只听到火车轰轰声,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声叫喊。
她自噩梦中惊醒。
宇宙浑身冷汗,呵,这是一个本身会实现的预言。
她看到他们将来,两人根本无能力灌溉那些微的爱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继母。
看护对她说:“嘘。”
继母睡着了,侧着身,双眼半开半闭,嘴角有药渣,面孔已露出骷髅的样子,伸在被褥处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个美梦。
果然,她轻轻说起梦话来:“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谁等她,是已经辞世的丈夫吗,继母还能叫他等她,来日轮到宇宙,不知叫谁。
看来无论到何处,张宇宙都得一个人上路。
她轻轻问看护:“情况如何?”
“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明知故问,医生已经与她谈过多次。
“她心情还好吗?”
“她很开心,说一生最无忧无虑是这段日子,很喜欢吃关先生带来一种京都出产蜜饯蛋糕。”
“他仍然每天来?”
“关先生实在亲切。”
就算是虚伪,能做到那样,已经很好。
可惜他始终无法打动张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护换更,朱女士有时醒来,说几句话,又陷入睡眠。
宇宙刚想走,她睁开眼睛说话:“宇宙,明日测验公民;日耳曼大帝与欧洲封建制度。”
宇宙连忙答:“是,是,都读得滚瓜烂熟。”
“大宪法在何年何月签署?”
没想到她到今日,还记得这个,可是当年她的确有努力帮助继女温习。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没把书读好——”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会离去。
司机缓缓跟上来,“张小姐,郭律师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车。
郭美贞在私人办公室见她,她笑笑说:“宇宙,有话同你说。”
她把一只四方首饰盒子放在桃木办公桌上。
宇宙认得盒子。
郭律师说:“由我去把它赎回来。”
“关宏子知道这件事吗?”
郭美贞笑,她出示几份文件影印本,“这张珠宝公司给你的现金支票,由你交给关量子。”
一点不错。
“本来,你以为关量子会交给病榻上的丽子。”
宇宙点点头。
“该张七十万现金支票却原封不动存入一个属于邓永红女子的户口。”
宇宙张大了口。
“邓永红,是关量子的现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转到美国西岸三藩市另一个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们试图与关量子联络,不得要领。”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
“宇宙,现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见的金蝉脱壳计。”
“丽子——”
“丽子仍然在医院里,不过你放心,明日关宏子会接她出院,我有负责刑事案的朋友郑重警告她丈夫:即时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笔津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粗盐,苦不堪言。
郭律师轻轻说:“这些人,真叫我们失望:永远在我们意料之中。”
宇宙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关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们都知道你手头总有点什么?”
宇宙站起来。
郭美贞说:“首饰你带回去吧。”
宇宙厌恶地说:“我不要。”
“你这种态度,笼统叫做反叛,其实,是不满现实,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宇宙离开了郭氏办公室。
她幼稚,无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书在她身后追上来,“张小姐,关先生想见你。”
宇宙头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诗慕。”
口气有点像她父亲,宇宙不由得站停脚。
“近来喝杯茶。”
宇宙走进关宏子办公室。
他会教训她的无知吗,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话说。
“宇宙,”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征求你继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将你的手交给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经半昏迷不清醒。”
关宏子却不动气,他双目炯炯看着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继母离开这世界后再说。”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礼。”
“她已连婚礼与葬礼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俩先订婚。”
宇宙觉得他咄咄相逼。
“这是一份婚前契约,你先读一读。”
他是放债人,的确应该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还有什么事?”
“订婚戒指,本来属于家母所有,她终身戴着,从未除下。”
他自衣襟内袋取出戒指,郑重递给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蓝宝石指环,两边衬玫瑰钻石,十分雅致,宇宙声音不由得放轻:“太名贵了,我情愿要一只现成的。”
今日,无论关宏子说什么,她例必驳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还有自尊。
“明晚,我们有一个宴会,请你出席。”
宇宙推无可推,只得点头。
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开棕色信猓?吹侥欠萜踉加腥??嗾胖剑?至肿茏芴蹩睿?赡芑楹蠊孛派晕⒋罅Χ蓟岢陨瞎偎尽?
她只觉猥琐,把整份文件丢进抽屉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师便来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气。”
“读过合约没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复印本,“来,我与你逐条阅读,有什么不满,即时更改。”
“这份合约,我不会读,也不会签署。”
郭美贞一怔。
“这是一宗买卖。”
郭律师答:“凡事预先沟通了解,一定有好处。”
“你身为律师,学问用在这类事上,不觉猥琐?”
郭律师温和地答:“这类事在美加已成为重要的家庭事务科,因为美加有一条法律:无论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双方财产均分,关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亏,你读过细则便知。”
宇宙不出声。
“宇宙,你到底年轻,尚未领会有言在先的好处。”
司机敲门,捧进两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庆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师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件深蓝色纱衣,因为轻盈,颜色不显得沉重。
“这是我帮你挑的,你看怎样?”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贞笑了,她进厨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来试试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诱人。”
“郭姐,告诉我,做一个独身女人,感觉如何?”
郭美贞一怔,缓缓喝口咖啡。
“午夜梦回,会否觉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业,可会无措?我想知道,我也准备独身。”
郭美贞咳嗽一声,“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还未放弃寻找伴侣。”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决定独身。”
“如今妇女生育年龄延长,可迟至四十余岁才做母亲。”
“你不觉荒谬?”
“宇宙,多一种选择绝对是好事,你思想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残酷,年轻人一直觉得人类近四十就该准备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个人终老呢,会否像报上那些孤独老人,遗体发出异味,才由邻居报警?”
郭美贞骇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继母没有我做伴,你说她会怎样?”
“如此恐惧,你更加应该结婚生子,组织大家庭,子女围上来缠住,你连上卫生间工夫也无。”
宇宙忽然说出心事:“我渴望恋爱,我盼望婚后十年,三个孩子后,看到他还会心跳,想偷偷吻他额角。”
郭美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说声早便摊开日报看头条,只会皱起眉头说:「以巴相争何时了」。”
郭律师低下头叹口气。
“这是奢望?”
郭美贞抬头,“追求不切实际的事,总会吃亏。”
“这叫我想到一个人,丽子出院没有?”
“她很好,大哥与医生都悉心照顾她。”
郭美贞打开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条七彩宝石项链,它又回老家来了。
宇宙不由得讪笑。
郭律师打开婚姻契约第一页,轻轻读出:“我张宇宙,原嫁关宏子为妻,在本市合法公证注册,文件登记号码——”
宇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像那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在课堂精魂出窍,只管欣赏杂音:隔壁有少年练小提琴,明明在奏维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转,变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树影婆娑,她凄苦地想,唯一的亲人病重,不久人世,将要离她而去,从此孑然一人,有一张婚姻契约,或许是好事。
“……结婚一至三年之后,若因事故由关宏子建议分手,本人可获得下列产业……”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书房里。
她问律师:“与关宏子这样身份的人结过婚,以后在感情路上还有否机会?”
律师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宇宙精神涣散。
“倘若两人之间育有子女,不论男女,每人均可获得……监护权属二人所有。”
宇宙点头,“不论男女这四字很好。”
律师看着她,“你可打算签署?”
“不是今天。”
“宇宙,对方也不是会得无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觑他,据说行走江湖守则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这里。”
“知道了。”
接着发型与化妆师上来替宇宙打扮,郭律师告辞。
她像替顽童补习完毕,累得难以形容。
宇宙的头发非常短,没有作为,化妆师努力替她化了一个极浓的妆。
关宏子亲自来接她。
看到打扮妥当的宇宙,他异常高兴地叫她:“歌诗慕。”
她是他花园里的小仙子,永远有点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灵忧郁大眼睛带着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赴会。
宴会厅里挤满员工与宾客,她看不到量子与丽子。
宇宙在找一张面孔。
她希望与陈应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会厅,都不见那高大潇洒的身型。
同时,宇宙也看不到苏群英。
宇宙终于忍不住,问宴会厅处的接待员:“陈应生还没来?”
接待员查看掌中电脑:“张小姐,陈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纽约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干?”
“陈先生与苏小姐同行,他俩到纽约结婚,随后双双派驻波士顿工作,暂时不回来了。”
宇宙站着不出声。
连一个小小接待员都知道他们行踪,可见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个人都知道,可是,没有人告诉她。
这与张宇宙无关。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走回会场。
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发脾气把身上衣饰扯下,大哭大叫离去。
她看到郭律师。
她走近,“郭姐,我有话说。”
她顺手取饼一杯威士忌加冰,饮尽。
郭美贞却说:“关宏子在那边找你,他要介绍你给亲友认识,这样吧,宴会结束我陪你谈到天亮。”
“不,郭姐,现在。”她央求。
郭美贞连忙把她拉到一边,“什么事?”
“陈应生与苏群英到纽约结婚?”
郭律师愕然,“他俩一早计划婚期,趁陈应生外调,在美国低调注册,诚属好事。”
“他没有同我提及。”
“同事众多,他们只在电讯上留了一则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见过他。”
郭美贞看着宇宙。
她看出一点端倪来。
“应生与群英有十年关系,他们原是师生,后来又成为师徒,她这个上司一直照顾他这个见习生,两人感情基础牢不可破,也曾经有人以为可以当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谁调走陈应生?”
“当然是老板。”
“你指关宏子。”
这时秘书过来请人,郭美贞没等她开口就摆摆手,她只得微笑退后。
郭律师对宇宙说:“你不认识陈应生,你也不认识苏群英,我想你误会了。”
“他故意调走陈应生。”
“公司里每个调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你不过见过陈某数次,他的确很讨人欢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从头到尾,他与群英是一对。”
这时关宏子亲身走近她们。
“在激烈辩论什么问题,你俩脸色发青,别为小事伤了和气。”
他拉起宇宙的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挣扎,不过她轻轻摆脱他的手。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水晶灯一开亮,只见大厅中央放着一张乒乓球台,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关宏子笑:“我与你玩一局。”
宇宙转过身子,“我不懂乒乓,我头剧痛,非常不适,我得回家。”
这时,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们笑说:“来,三盘两胜,我们做饭前运动。”
关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开。
宇宙终于一个人回家去。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日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熟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露天泳池边。
父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郭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关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露出曙光。
管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管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脱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那是一个艳阳天,一室日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敏感。
关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关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过几日,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郭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关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关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关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关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关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专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关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关宏子全盘胜利。
很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欢喜,无知的她到今日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关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日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关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过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唇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关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露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关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立刻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关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立刻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立刻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关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关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关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关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关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关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关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管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郭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郭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郭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郭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管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郭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话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管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关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关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过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关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关量子如愿以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毁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关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宏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管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鸡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立刻应着跑进厨房。
关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唇脱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关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郭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郭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脱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郭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关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郭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管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关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关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管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塞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管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关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回程下雨。
郭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郭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旧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妻每日打球消闲。”
“这样,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会有花样。”
“如此休闲日子已经够好。”
“宇宙,你知足常乐,人家不是那样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误会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确十分严格。”
“郭姐,我不能闲着,安排一个工作给我。”
“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好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公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插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扁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立刻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吞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关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露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盒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床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回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做鸡肉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饼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床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性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交。”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肉体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脱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呵,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粗布衭足够。”
话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
宇宙含笑与她们一一道别。
走到柜台,她说:“那桌女生,由我来付账。”
“房间里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点点头。
女侍递上账单,宇宙付了现款。
“小费不用那么多。”
“也许她们还要叫东西吃。”
“谢谢,谢谢。”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说不定就不会对她那么好。
街上一辆六号公路车摇摇晃晃,驶近,宇宙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幸亏司机已经看到她,缓缓把车驶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没等到宏子电话,在沙发上睡着,做了噩梦。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车楼上,风呜呜地吹,车子不住颤动,像是驶过凹凸不平地面,楼上乘客陆续下车,渐渐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扑上车,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挣扎,滚下车子楼梯。
她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轰地一声,自沙发跌到地上。
宇宙浑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贞律师。
郭律师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来看她。
“脸色那么差,什么是,又与宏子龃龉?”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点钱也没有?”
郭美贞诧异,“你要用钱?”
宇宙点点头。
“我写支票给你,多少?”
宇宙说了一个银码,足够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费,至少每日可乘计程车。
郭美贞毫不犹豫取出支票,抬头写上张宇宙三字,“为安全起见,请立刻存进户口,”
宇宙收下支票。
郭美贞微笑,“收了什么刺激?”
“这是我的计划书,你请看看。”
“宏子说你没听电话。”
“他有找我?”宇宙略为心安。
一看电话插头,拔出了没接上。
“他说什么?”以前宇宙从不来不问。
郭美贞当然发觉这变化,“他说欧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连续破坏,游客大量减少。”
“他几时回来?”宇宙蹲下把电话插扑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个小时都有报告回公司。”
宇宙说:“忽然觉得寂寥。”
美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处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贞实话直说:“你揶揄我?我对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现之前早已升华,不错,我仰慕他,我欣赏他,他年龄与我相仿,又朝夕相处,照说,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只喜欢极美像小仙子那样叫歌诗慕的女孩。”
郭美贞深深叹息。
宇宙真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诚恳、说出事实及感觉。
“他不识好歹。”
郭美贞笑出声来。
宇宙问:“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美贞查一查手帐,“呵,他在飞亚车厂参观,不方便讲话。”
公司有人催她回去开会,她取了宇宙的计划书便走。
宇宙怪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郭美贞有才华有本事,喜欢谁都可以,又不喜欢谁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过是一点点青春美貌。
她走到银行,把支票存入户口,略微心安。
下午,电话响起,郭美贞叫她回公司开会商议计划书。
“这么快?”宇宙意外。
“打铁趁热。”
到了会议室,两个穿Z牌西装的英俊年轻财务经理迎出来。
他们逐项策略商议,轻松愉快,只余一些细节尚未解决。
“顾客对象是社会上零点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约做三宗生意,为求口碑,设计范围包括别墅、住宅、游艇、飞机,亦可随客人出发到欧美。”
宇宙点点头。
“公司叫什么名字好?已经有一间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欢这小字。
“再考虑一下,及早登记。”
宇宙说:“叫张宇宙公司吧。”
两人忙不迭点头。
郭美贞进来,“铺位地点决定没有?”
三人愕然。
美贞大笑,“当然先决定店址。”
大家摊开宇宙机构名下铺位地址商议。
有一家旧货仓改建的陈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欢。
她决定髹白色。
据心理学家说,酷爱白色的人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为求弥补,于是喜欢白色单纯美丽。
宇宙真的忙了起来,很累的时候她问郭美贞:“宏子怎么还未回来?”
“他行程延迟,同一大班人转到英国去了,整组人抱怨没带够干净衣物,得上街买内衣衭,又贵又不舒服,哈哈哈。”
“听你口气,你好象也曾经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气,同他出门,我永远带足一百套内衣。”她笑弯腰。
听郭美贞语气,仿佛那也是打工乐趣。
她转过头来问:“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结婚的时候了,婚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叫他回来,或是喝问:「你想到哪里去?」”
“他会听话吗,他会老实回答吗?”
“当然不,但是,只有合法妻子才有资格问。”
“他会说谎吗?”
“只有合法妻子才可选择相信谎言或否,甚至一辈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谎言里。”
“哗,我没有像过结婚有那么大好处。”
郭美贞笑,“现在你知道了。”
新办公室地方宽大,装修成小型美术馆那般,客人进来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个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罗大众的地方。
关宏子还没回来,家庭另外一个成员却出现了。
那日宇宙回到丹桂路,只看到门外一阵扰攘,两个警员正设法抬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管理员忽然大声说:“张小姐,你回来了。”
那肮脏的乞丐挣扎转过头来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认识他,张小姐?”
宇宙本能地吓得往后退,那人身上有强烈酒精及阿摩尼亚味。
警察把他扭进囚车。
他把脸逼近车子窗口,嘶声叫:“宇宙,我是关量子。”
电光石火间,宇宙把他认出来,“慢着。”
警车已经离去。
宇宙连忙开车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并且联络郭美贞。
美贞同宇宙说:“宇宙,由我处理此事,你立刻回家。”
“你几时来?”
“这不关你事,我会另外请律师处理。”
宇宙说:“你速来与我会合。”她关上电话。
“你是关量子亲友?这边来办手续。”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询问室桌子上。
警员说:“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学,量子基金,不应是流浪汉名字。”他有点感喟。
宇宙赔笑,“我想保释他。”
“他是你什么人?”
这时,律师已气呼呼赶到,“关太太,这里由我说话。”
警员不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他妻子?”
“我是他亲人。”
律师站在宇宙面前,“办手续吧。”
关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他苦涩地答:“我回来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在街上流浪数天,就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她带着女儿金钱走得影踪全无,我被房东赶出,只得回来,这边又无住所,找不到宏子,只得找你,谁知被警察抓了来。”
宇宙发呆。
量子全身脏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肤溃烂发炎,门牙撞脱,他不断搔痒,形状猥琐可怕。
警员说得对,说什么,他都不像一个叫关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头,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量子忽然说:“宇宙,原来宏子全是对的,他这人真邪,现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预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图谋不轨,可怜愚蠢的我一直与他对抗。”
郭美贞到了。
“宇宙,我们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无用,黯然跟郭律师离去。
郭美贞说:“我们去喝一杯。”
她们走进小小酒馆坐下,叫了冰冻啤酒。
宇宙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他不是同你说了:人财两失。”
“怎么会有那样厉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过人,心思密实,又富生活经验,看出但凡这样的人,大抵会做那样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归案呀。”
“到什么地方去追?”郭美贞十分唏嘘,“当日,关量子心甘情愿,我这一生,也曾失去许多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但是,当时纯属自愿,又有什么话可说。”
宇宙恻然。
“若不是硬与宏子作对,这种悲剧,全可避免。”
“你是说,他们实现了宏子的预言。”
郭美贞叹口气,“我觉得非常疲倦,刚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直想回到黑甜乡去。”
宇宙问:“量子会怎样?”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说——”
“找个人照顾他,给他一门小生意,搬往内地转变环境……宏子不会离弃他。”
宇宙略为放心。
“首先,当然要把他送进医院检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他怎么变成乞丐?”
“因为他已放弃。”
宇宙低下头。
这时有年轻男子过来说:“小姐们,介意聊聊天吗?”
宇宙与郭美贞看着他们:整齐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们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与她俩心态距离太远。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吧,今天实在太累了。”
郭美贞只想回去继续她的恶梦。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
把张宇宙放到街上三个月,会变成怎么样?
面孔先烂起来,然后,牙齿与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尽一切能力去换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办公室,情绪略微稳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墙壁沙发,看上去令人舒服。
郭美贞打电话给她:“宏子回来了。”
“我去接他。”
“他已经到你门口。”
宇宙拎着电话出去门口看个究竟,忘记这具电话有地线,一扯,她差点摔跤,同事抢过来扶住她。
已经来不及,刚巧这个时候关宏子推开门走进,看到她这一副尴尬模样。
宇宙定定神,站好,轻轻说:“欢迎回家。”
关宏子诧异问:“电话上是谁,你为什么紧张?”
“是郭姐说你在门口,我还想去飞机场接你。”
连宇宙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满是回心转意,她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下来。
关宏子很大方地转过头去,“这两扇木门做得很好,比玻璃门私隐。”
同事过来解说:“我们开会研究过,决定搞一种会所气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没有?”
同时笑吟吟:“是张文怀夫人。”
“张太太,”宏子有点意外,“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调文雅,系出名门,可是也同样挑剔,她选了什么?”
“我们有一盏铁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图案座地灯,她一看就喜欢,叫我们设计一个起坐间。”
“是什么样的会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觉得自己幸福,这时心中却泛起这种感觉:宏子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
同事答:“张太太希望有一个私人空间与好友打桥牌谈天吃点心。”
这时两名助手抬出那盏玲珑绮丽的灯来,轻轻开亮。
连见多识广的关宏子都不禁啊地一声。
宇宙解释:“张夫人会客室有长窗通往小花园,春季满墙紫藤,正好配这盏灯。”
他点点头,“我回公司,傍晚再见。”
宇宙送他到门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飞机上盹过一觉。”
“量子回来了。”
他点头,“我已知道。”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来看她,宇宙心里高兴。
这时另有客人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盏灯,像被磁铁吸引,不由得走近。
“这灯贵店自何处得来?”
助手笑答:“我们希望三百元购自某某旧货摊,可是事实是在苏富比拍卖行处得到。”
大家都叹口气。
稍微与众不同一点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贵不可言。
“这位先生请过来这边,我们有一册目录可供参考。”
宇宙自大柚木橱中取出目录,穿香奈儿套装的漂亮经理出来陪他选焙,人客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想到,这种排场,也都算在价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挂着微笑。
经过一面水晶玻璃镜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欢容如此,都不像张宇宙了,可是看仔细一点,弯弯嘴角还是有一丝沧桑。
什么是沧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变化,像宇宙,就是历尽沧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种苦涩。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备了鲜花,到继母处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机不放心,过来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访丽子,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幽静地带,用小小收音机播放民歌,忧郁歌声这样唱:“悲哀的命运属于所有女性,她永受控制,永被囚困,我是个贫女,我命运堪怜……”
宇宙用手掩脸。
司机静静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账目来,她只得收拾心情细读。
稍候郭美贞来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俩竟成为朋友,我上瘾般渴望来喝杯咖啡说几句话。”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后判若两人。”
“这是褒是贬?”
“对你来讲是赞美。”
“那么说,从前那张宇宙岂非不敢恭维?”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娇纵。”
“我是贫女,我命运堪怜。”
“可是你长得比谁都可爱。”
“我从不自觉。”
郭美贞目光移到帐部上,“这门生意倘若赚钱,简直天无眼。”
“同你赌什么?”
“我若输了,每次见你都鞠躬叫关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别的。”
这时关宏子来了,女佣一开门他便听到银玲似笑声,忙问:“什么事那样高兴?”不知多久没听到欢笑声。
宇宙忙上前说个究竟。
听罢,他也笑起来,“越不在乎越会赚钱。”
半晌,他告诉她们:“我去见过量子。”
大家静下来。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静,说是财散人安乐。”
郭美贞问:“他有打算没有?”
“他想到欧洲旅游。”
“旅游最能开拓心情。”
宏子忽然问:“为什么我要与他们作对?”
郭美贞替老板开脱:“因为你不甘心他俩受骗。”
“我又何必施横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责任。”
“可是你看结局,我将终身为丽子内疚。”
这时,宇宙轻轻说:“丽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与宏子紧紧拥抱,两人都落下泪来。
郭美贞温和地说:“我告辞了。”
宏子说:“现在我已没有责任。”
郭美贞在门口转过头来,“你还有整个宇宙。”
这话说得巧妙,可以指整个宇宙机构,也可以指张宇宙他爱的人。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开门离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乐椅上。
宇宙以为他有话要说,正思考如何开口,也许,他要与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极入睡。
宇宙替他盏张薄毯子,她到书房用电脑读账部。
宏子这一觉睡得好长。
宇宙想到父亲生病卧床那一段时间,她多怕他不再醒来,父亲斯文有礼的同事纷纷来探访,他们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妇孺仍怀着可怜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处的手又干又露筋,有点像她父亲双手。
宇宙叹口气,与助手通了几个电话。
“是,那张支票已经存入。”
“傅小姐的设计图明日送去批阅。”
“我不知道谁介绍伊藤先生来,我们并没有刊登广告。”
“粉红色大理石暂时缺货。”
张宇宙真好像有许多事要做的样子。
关宏子的商人生活简单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钱控制,他又拿金钱钳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机送他替换的西服衬衫过来。
他却仍然没有醒来。
秘书来电:“关太太,他今日上午没有会议约会。”
“那么让他休息好了。”
“是关太太。”
近中午,他蓦然惊醒,“哎呀,”他叫出来:“我迟到了。”口角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场时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赶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时间,生怕迟到。
宇宙忽然问自己:你是爱丽丝吗?
嘴里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宏子看着宇宙清丽的容颜,呵,她主动与他说话,殷殷垂询,他脱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时时自惭形秽,上帝在创造张宇宙时特别用心,五官头发皮肤身形手足无一不美,均属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时才贪婪多看几眼。
他比较矮小,臂与腿都短,靠深色端庄西服遮掩,肤色粗黑,只得时时修饰,家中三兄妹数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时特别挑选外型神气的年轻男女,长年吃亏的他知道长得好占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们的专业人士全体高大俊美斯文,已经印象特加。
他起来梳洗。
一照镜,只说:“我像个海盗。”
他要回家修饰。
“时间真不经用,我们今晚见。”
宇宙点点头。
他离去之后,佣人收拾沙发,他躺得久了,羽绒沙发上有一个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余体温,可是,宇宙却没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进来参观,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赏街景。
附近有许多办公室、画廊、咖啡厅,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后,她看得见人,人看不到她。
雨渐渐停了。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沿行人道停下。
谁,宇宙想,哪个阔太太前来购物。
车门推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下车来,他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手里执一束鲜红色玫瑰花。
呵,他长得有几分像陈应生,这英俊的男人是谁,花送给什么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飞扑上前,他们两人紧紧拥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视。
那女子欢笑着把鼻子埋进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两人上车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后两名女助手轻轻交换意见。
“你试过那样倾心的热恋没有?”
“没有适当对象。”
“也许,不能耐久。”
“享受过一天也是好的。”
“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交换?”
两人想了一想,齐齐低声答:“不惜任何代价。”
真是,即使爱一个人,也不表示一见他便想热烈为他嘴唇。
人类越是文明,爱欲越是升华。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帮你斟一杯热茶,已经几十年过去,谁也没想到男欢女爱。
宇宙转过头去,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是张文怀太太。
助手把设计图展开,建议用极淡色雪青山东丝做沙发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线条却几何形十分简单明朗。
张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立刻签名核准。
同事们立刻知晓,这也是头号寂寞的一个女子,从来没有知己,也无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识趣的设计师,触动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远之处浅浅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张小姐?”
“不敢当,请叫我宇宙得了。”
“歌诗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还以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张太太微笑:“我读过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纪著名的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其中一个家长叫歌诗慕,所以你以为是意文。”
“呵,那以你为准。”
“我的女儿,她也用拉丁文为名,她叫歌诗玛,Glossimar,闪烁的意思。”
“哗。”宇宙笑。
张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点,几时介绍你俩做朋友。”
“人一定长得美。”
“那是不用说了,天使长马歌做到人时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时还歪了一点,做歌诗玛时却精雕细琢,专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愿意用功读书。”
宇宙轻轻问:“张太太还有其他需要吗?”
人客这样回答:“我有许多需要,最好整栋房子重建。”
“我们在谈什么样的预算?”
“无限预算。”
助手立刻上去围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书一见她便笑说:“关太太来得真好,花店刚送这个来,关先生要带回家去。”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鲜红玫瑰花。
不知怎地,这时,玫瑰花显得俗艳。
倘若由关宏子亲手握着,她会否扑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会,宇宙有点惆怅。
秘书把花插进瓶子,“关先生正开会,十分钟可以出来。”
她离开时轻轻关上门。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书桌前,忽然看到一只文件夹子,上边写着小小张宇宙三字。
宇宙诧异,这是什么?
文件有关她的机密,抑或私隐?
她忍不住掀开来看。
宇宙呆住。
文件总数约三寸厚,全是账单,并无一张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开销、继母住院及殓葬费用、佣人司机助手的薪水,她个人的零用金。
全一张张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开幕,帐(原文)单数目简直接近天文数字,张宇宙三个字好似用铂金打造出来。
最叫她吃惊的是郭美贞律师所有服务按时收费,每次与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辩护般酬金,自她出门那一刻计算。
宇宙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账单上有宇宙机构会计部印戳、出纳经理签名、以及关宏子的印章。
宇宙发呆。
他像是宇宙机构其中一项投资。所有账单齐集之后,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几项是赚,又何处是蚀,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贬值,渐渐成为负资产。
到了实在不堪地步,宇宙机构为着顾全大局,利润重要,也许可能将她当坏账那样撇掉。
宇宙双手发抖。
账部又厚又重,关宏子的批语:收入光碟方便查阅。
从此之后,张宇宙化为宇宙机构档案资料一部分,有必要时,供人参阅。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却的咖啡像一面小小化妆镜,照出她僵硬的脸容。
门推开,关宏子进来,“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头来。
关宏子看到她紧绷着的五官,不禁叹口气:“宇宙,谁又得罪你,什么事令你不高兴,动辄使小性子的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长大。”
宇宙听到他的责备,不出声,轻轻放下咖啡杯,当是什么也没听见。
她调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脸颊,不如装有嗔意。
她转过头来,“我饿得快要晕厥,真不该穿上束腰。”
关宏子听得她那样讲,不经释然,立刻叫秘书定位子吃饭。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种旅行团,专门带着游客四处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么菜?”
“宏子,你我均非粤人,我俩祖籍江苏浙江,不如返回家乡,一路吃着走:淮扬小菜,各种糕点,江南人最擅长做糖,嗜甜,故此连声音都糯,我们就挑这条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来,“这不难,吓得我,还以为你要到青藏一带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额已经爆表。”
“也许年底会有时间。”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约好。”
这是宇宙才觉得她一向小觑自己,原来她不是不会迁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题目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围。
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混饭吃了。
刚好郭美贞进来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个人陪,吃饭时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反正郭律师可以按时收费,呵,可怜天真的张宇宙还以为郭姐是她的朋友,热心真诚,随传随到。
天下哪有那样好人,当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会是真的。
忽然之间,宇宙都明白了。
晚饭她吃了许多,说着读书时趣事,不但叫关宏子听得津津有味,连郭律师也感兴趣,因为张宇宙平时惯于一言不发,专等别人娱乐她。
回到家,宇宙一关上门,脸就拉下来。
她累得说不出话,那叠账单!不计利息她生生世世也还不清,从此她得扮一只快乐小鸟,而且还得不停更新演技,时时给她观众意外惊喜。
宇宙扑倒床上。
睡到半夜,她起床呕吐,佣人已经下班,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床沿,觉得比继母更惨,她还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谁。
继母半夜起来,宇宙一定惊醒,轻轻走到她身后,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这里”,继母总顺势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这一拍我就没事了,快去睡。”
虽无血缘,母女也相亲相爱。
宇宙用热毛巾敷脸。
关宏子并没有昏了头那样爱上张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远也从来不曾失去他的清醒与智慧。
宇宙长叹一声。
她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个电话。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你楼下,希望与你一起送花给丽子。”
“你可要上来喝杯热茶?”
“不用,我在楼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门,一见量子就说:“你气色好得多了。”
这是真的,量子虽然比从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齐,门牙镶了回去,新理头发,口气清新。
他身后跟着司机与一个年轻端庄的看护,宇宙朝他们点头招呼。
这次,管理员没有召警把他赶走。
关量子说:“宇宙,上次扰骚你,真对不起。”
“什么上次,我都不记得。”
他已经买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这个花,名字真好。”
经过花档,宇宙下车,亲手选了洋水仙,寄意济慈咏水仙调:美好的水仙花,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达中午。
宇宙忽然落泪。
量子轻轻说:“宇宙,你对我们兄妹最亲善,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说:“量子你太客气。”
“你没有看低我俩。”
“我是什么人,人家不小觑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们献上鲜花。
量子问:“宏子可有来过?”
宇宙不出声。
“他这个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只能这样讲。
“宇宙,有时间喝杯茶吗?”
宇宙点点头。
她问:“目前生活如何?”
“我与看护蒋珠欢将要结婚,欢,过来,与大嫂说几句。”
那秀丽的看护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着叫声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会秘密行动。”
“这件事大哥也赞成。”
“那我放心透顶。”
珠欢说:“大歌送了厚礼。”
量子说:“那不过是他的九牛一毛。”
宇宙笑:“由我来替你们装修新居。”
“我们只需要几件简单家具。”
“欢已怀孕,还是对孪生儿。”
“哗,”宇宙大乐鼓掌,“要置两套洗衣干衣机,以后关家可热闹了,”又说:“不过,需搬得远远,莫教孩子们受大伯影响。”
量子也笑,“你想法与我一模一样。”
这一顿下午茶喝得十分高兴。
量子脸上一点不愉快的形迹都没有了,他真的全部遗忘了吗?
他感喟地说:“宇宙,只有你才懂得与宏子相处。”
“他对我很好。”
“宏子不会爱人,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宇宙当然渐渐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赖以为生的金钱。
“我没有资格说宏子,尤其在你面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说。”
“到了今日地步,夫复何言。”
宇宙忽然问:“你说,量子,我俩可否鼓起余力勇气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头,露出诧异神色,“你说什么?”
“自食其力。”
量子看着她,“你是指查看报上聘请广告应征工作?”
不错,看到合适工作用红笔圈起,逐间公司寄上履历及自我介绍,等候约见面试。
量子这样答:“我年纪大了。”
换句话说,他不愿尝试。
张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气。
——每天晨早七时多,出发往工作岗位,刮风下雨,挤公路车上,满车厢都是苍白厌倦的面孔,整个车卡洋溢着体臭汗臭。
回到办公室,有事做事,没事装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对对对,月底领取薪酬,支付生活费用。
宇宙忽然低下头,“我年纪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态度,同你一样,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量子,与你讲话坦率得多。”
“你说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败?”
宇宙肯定地说:“成功,宏子做什么都是成功的。”
他们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妻。
下午,郭律师带来糕点招呼同事,然后她坐下来,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文件。
她问宇宙:“记得这份合约吗?”
宇宙啊地一声,她都忘记这份婚前合同,满以为发生那么多事,关宏子与张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约束。
但是很明显,宏子一是一,二是二,决不含糊。
“签署后可安排婚期。”
“这份合约,对我可有益处?”
“绝对有利。”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需对我专业负责。”
幸亏她没有说因她是张宇宙的朋友。
郭律师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请在这里及这里签字。”
宇宙写上她的名字。
郭美贞吁出一口气,老板当会称赞她办事得力。
“为什么宏子不亲自来索取签名?”
“好人是我,丑人也是我,他已习惯找我做私事代言人。”
“你做过多少次?”
“我不便透露,请你体谅。”
“郭姐,原来你按时收费。”
她一怔,随即微笑:“不错,我不能像一般职员坐在办公桌前等候差遣。”
“收入一定上佳。”
“托赖,上年度纳税近一百万。”
“郭姐你真有本事。”这句话一丝揶揄的意思也无,宇宙由衷佩服。
“宏子对我信赖。”
“我也相信你。”
“谢谢你,宇宙。”
她收拾好文件离去,公事公办,无比磊落,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公事,说“宇宙我们是朋友”这种话也是公事一部份。
同事们分享糕点,诧异问:“这叫什么,又好看又如此么美味?”
宇宙过去一看,“这叫绿豆糕,那是方糕与茯苓糕。”
“制糕印子简直是一件件艺术品。”
宇宙取饼一件印着圆寿字绿豆糕送进嘴里,只觉遇嘴即融,香甜无比。
她忽然说:“给你一点甜头尝尝。”
同事问:“什么?”
宇宙答:“没什么。”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天郭美贞与她吃午餐,宇宙盛赞那中式糕点。
“托人自上海空运出来,制方复兴,有口皆碑。”
“竟吃得如此挑剔。”
她说:“又无子孙,有福不享尽,留给谁人?”
宇宙微笑,“恭祝你很快爱上一个穷汉,生十个子女。”
郭律师大笑起来,“谢谢你。”
“找我什么事?”
“心中有什么好日子?”
宇宙摇摇头,“每天都一样。”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总有一日叫你高兴纪念过。”
“三月八日妇女节。”
“不如挑你生日那天结婚,两天一起庆祝。”
“我想收两份礼物。”
“收礼日子多着:新年、圣诞、生日、孩子们生日,结婚周年、情人节,商人最会巧立名目。”
“宏子怎么说?”
“他说随得你。”
“那么,就五月一号吧。”
“我将一切交与婚礼专家与你联络。”
“不不,我与他签个名即可,你郭美贞当证婚人,把量子夫妇也请来观礼。”
郭美贞一怔,“这倒是简洁。”
“我不想铺张。”
“我会通知宏子。”
“请宏子拨冗亲自与我商议此事可好?”
“我同他说。”
宇宙看着郭律师,“关宏子以前可结过婚或是离过婚?”
郭律师立刻回答:“我保证他从无结婚离婚纪录,亦无私生子女,你俩身世一般清白。”
宇宙咧开嘴笑。
郭律师忽然说:“我向往盛大婚礼,穿着束腰束胸大纱裙珍珠钻石什么都不做不理单说誓词与小小花童玩耍,亲友云集祝贺……”
宇宙意外。
她自嘲:“好比镜花水月,空想一场。”
宇宙按住她的手,“来日方长,那叫你着迷的穷汉会得出现。”
郭美贞深深叹口气。
“陈应生与苏群英伉俪好吗?”
“很好,他们已投入工作。”
“你应向苏女士学习,主动寻找幸福。”
郭美贞嗤一声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不作兴侵犯儿童。”
“陈应生已经二十多岁。”
“幼稚不堪,带他一世肯定是苦差,不过也许不用很久,哈哈哈。”
宇宙说:“我去告密:有人诅咒他们。”
“当着他们脸我也那样说。”
宇宙也笑。
“经过近一年折腾,你俩终于结婚。”
宇宙一怔,“有一年了吗,我一点不觉得,仿佛只是上月的事,我全然不觉四季变化,自冷至暖,我也不觉脱下外套,换过夏装。”
郭美贞恻然,“发生太多事,你哪里还有时间心情理会细节。”
宇宙却有另外一个说法:“办公室、车子、家里,全部空气调节,我再也不用在街上跑,当然也不觉得冷热,我享福了。”
大家都低下头。
过一会宇宙问:“郭姐,你对每个人都如此妥当?”
“我尽量做到公平客观。”
“你是个好律师。”
“宇宙,你有什么事,尽避对我说。”
“生活有了着落,又有工作消遣,我很高兴。”
宇宙的确一直在笑。
两人分手,宇宙回到公司,只见稀客莅临。
庄家欣把公司里所有窗帘样版都翻出来看个究竟,堆满一桌一地。
看到宇宙回来,跳起来与她拥抱。
“宇宙宇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你先坐下,慢慢说。”
宇宙叫人换过热茶,又收拾了布样,握着她手,觉得今日终于可以与庄家欣平起平坐。
“你看你,越来越漂亮。”
“宇宙,我下月结婚,你一定要来参加婚礼。”
原来如此,宇宙暗暗叫苦,这个结婚专家,今年又在何处结婚,她哪里走得开。
“这次在什么地方?”
家欣娇嗔地说:“什么这次那次。”
宇宙陪笑,“仍在康华尔。”
天下竟有这样好脾气的父母,宇宙艳羡家欣,一次又一次,他们为女儿主持婚礼,支持祝福她。
“我爸妈时常请客吃饭,大家乘机聚一聚,多高兴。”
“是是是。”
“请帖在这里,宇宙,这次,你不必穿伴娘礼服,你与宏子在我婚礼上认识,你俩非来不可。”
“你问过宏子没有?我可不能替他作主。”
“没人可代他作主,我一味死缠即可。”
正经事讲完,家欣站起来四处巡视,“婚后我也向爸爸要求拨款开设公司。”
“做何种生意?”
“做时装,专门替小姐太太订购所谓限额生产的皮鞋手袋珠宝,第一时间在本市穿出炫耀。”
宇宙松口气,“幸亏不是与我们争。”
“宇宙你真可气,你看你多能干,一下子什么都得到了,原先以为宏子与你更本不配对,可是听说今日他对你唯命是从。”
宇宙侧头想一想,“因为,我必须努力。”
“我也得好好做人,总不能明年又结婚。”
宇宙忍不住笑。
家欣吃完蛋糕离去,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男方是何种族裔做什么职业,那些无关重要,庄家欣不折不扣一生都是庄家的掌上明珠。
助手出来收拾。
宇宙问:“有无做成生意?”
助手摇摇头,“庄小姐玉笑珠香,敝店蓬壁生辉。”
“那就足够,说得好,这才是做生意应有态度。”
晚上,宏子见到宇宙说:“家欣像是永远十五岁,她在我办公室缠足一个小时,叫我前往康华尔参加婚礼,她又要做新娘。”
宇宙微微笑。
“我的福气是幸亏你一点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点点头。
“那么,我俩再走一趟,我只能逗留一天,康华尔对我俩有特殊意义。”
第二天,宇宙特别去请教专家该穿何种礼服。
“第二次结婚,新娘本人穿什么颜色?”
“我没敢问。”
“假设她不穿白色,那么,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认为如有疑惑,选淡黄或粉红香奈儿套装。”
“人各一套可怎么办?”
“婚礼原本是最闷场合,红白黑服饰均不宜,你说还有什么颜色可穿。”
“你替我选吧。”
“这真是我的荣幸,关太太。”
衣服送来,宇宙一点也不喜欢。
郭美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红捆金边,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裤。”
“我见到某店有套灰色丝绒女士西装。”
“我立刻去看。”
结果宇宙准备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着。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隆重,要做关太太了,得替男家着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礼谁。
一日,她在店里穿着扎染背心及裙子,与助手看油漆色版,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四处浏览。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宏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阅当日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脱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午夜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鸡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胡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欢迎。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过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好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郭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郭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郭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毛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腰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郭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乱。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吸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还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喷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药包,取出伤风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宏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喷喷白粥。
宏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宏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鸡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宏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
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宏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关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关宏子脱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呵,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该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关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回程十多小时她累极入睡,服务员轻轻唤她名字,叫她进食,她都懒得动,歪着头睡个痛快。
她做了许多梦,像看到同事厉声斥责她:“你一味做有什么用?你得给老板看过,他若不喜欢你就得重做。”
转醒想起已没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阳光自飞机窗户射入,外边是云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着手提行李,一走出海关,就看见郭美贞迎上来松口气。
宇宙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郭律师看着她,“你看你唇焦皮躁,连头发都是干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说你一个人跑掉,叫我四处找,我还以为你终于同哪个司机私奔,急了一阵子,后来查到你在飞机上,马上来接你。”
宇宙讪笑,郭律师一贯这样幽默。
“发生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郭美贞摇头。
“别急,他回来会向你交待。”
“他为什么要把细节告诉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发觉头重鼻塞脚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转嫁给她。
宇宙请医生检查,大量喝水,服药休息。
三天没回公司,同事们下班来报告业务,讲完公事,这样说:“有一个年轻人找你,问张小姐回来没有。”
“谁?”宇宙抬起头。
“他说他叫邓幸,我们说你病了,他送来白色晚香玉,并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点点头。
“可以告诉他吗?”
“还不是时候。”
“明白,他又问:你脚上瘀青好了没有。”
宇宙反问:“他的家具运到没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郭美贞敲门进来,神色惊异,宇宙一看就知道是关宏子回来与她谈过话。
她坐到她床沿。
“我们到书房说话,这房间细菌多。”
“我不怕传染,我每年注射感冒预防针,宇宙,发生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宇宙失笑,“什么大事,他怎么说?”
“宏子要求解除婚约,除照合约赔偿,条件由你说。”
宇宙觉得荒凉。
不久之前,关宏子愿意用一条右臂来换取她欢心,今日,他要越快摔开她越好。
她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父母离世后,量子与丽子看到的,也是同样嘴脸吧。
“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人。”
“我知道,她也姓张,叫歌诗玛。”
“宇宙,那是谁?”
宇宙苦涩说:“那是他的新欢,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活泼,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没有好好抓紧他。”
宇宙低下头,隔一会说:“来不及了。”
“自始至终,你有没有爱过他,你可试过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吗?”
宇宙没有回答。
“难道答案是不,不与不。”
宇宙吁出一口气。
郭美贞震惊,“宇宙,你巴不得发生这样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丝毫没有亏欠他,相反,他还辜负你。”
宇宙微笑:“让我这样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郭美贞站起来大声吐气,“真厉害,张宇宙,你并非弱女子。”
“郭姐,没有女子是弱女子。”
郭美贞忽然笑了。
这时,佣人捧进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么人送来。
郭律师说:“宏子想亲自与你见面。”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间人,有话对你说即可。”
“宏子觉得有必要向你亲自交待。”
“「我不要你了」这五个字由谁来说都一样难听。”
“亲自说比较礼貌一点。”
“幸亏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后来。”
“给我时间梳洗打扮,这也是礼貌。”
郭美镇凝视她,“宇宙你已长大成熟。”
宇宙无奈,“所以他不再爱我。”
郭美贞告辞。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闻那香气。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账部,关宏子来了。
她迎出去,“宏子,请坐。”
不知怎地,两人竟有兄妹般亲昵。
宏子歉意,“宇宙,店铺赚归你,蚀归我,丹桂路这座公寓赠你,还有几笔股票及现款,在郭律师处待你签名,我们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宇宙,我要结婚了。”他忽然宣布。
“这么快对方已经答应?”
“都已经谈妥,我把她父亲的破产生意保住,赎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扬的关宏子说下去:“原来她优雅的母亲一直不知家道已经沦落,母女一直天真浑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谅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个凄寂的表情,“我都不知发生什么,已被唾弃。”
“宇宙,你忽然听话了。”他把因由告诉她。
是,自从发觉被陈应生欺骗,宇宙向命运投降,于是,他失却挑战。
“宇宙,我仍然爱你。”
“我也是宏子。”
他俩拥抱一下。
“婚礼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斩钉截铁声带恼怒地说:“不用告诉我,我不会来。”
关宏子点点头,他满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机比身型大百倍。
他关上门,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脸,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担。
债务完全清除。
幸运的她恢复自由身。
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师事务所签署文件与关宏子解除婚约。
回到家,她大字那样躺在客厅地毯上,越想越庆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绝。
佣人吓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过两日,宇宙若无其事恢复工作。
她瘦许多,三号衣裳仍觉宽松,手脚细得一如印支小孩难民般。
邓幸来看她,“回来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图样更漂亮,我极之满意,那盏水晶灯挂在货仓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对比强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过你的膝头,我把它放在寝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艺术感。”
“请随时来参观,对,我俩可以吃顿饭吗?”
宇宙忽然坦率地说:“我刚解除婚约,不像仓卒行事,我想静一段日子。”
年轻人呵地一声,随即问:“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个月。”
他看着她:“你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宇宙笑起来,“谢谢。”
“是谁错?”他忽然问。
宇宙轻轻答:“谁也没有错。”
“总有个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么,完全绝对必定是我的错。”
邓幸笑起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鲜花来。
同事们在玻璃窗里看英俊的他充满阳光笑容推门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开工作。
过两日,助手在宇宙耳边轻轻说:“张太太又来了。”
从她的语气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张太太的女儿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静地说:“人客进门,还不去招呼。”
张太太表示女儿即将结婚,需要装修新居。
职员实在好奇:“几时?”
“他们下星期六注册,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个月时间装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们。”
“没问题,你放心,张太太,我们不会辜负你。”
张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签合约由我们全权负责,然后,睡房髹深紫色,客厅大红,还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开嘴笑,嘴角从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
“黑丝绒窗帘,天花板镶镜子,粉红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张毕加索哭泣的女子复制品挂书房,大门打造成月洞门,别忘记檀香木花架子。”
“我们会不会接到投诉?”
“所以叫她签署授权书。”
大家太知道她们之间关系,认为一点也不过火。
下午,郭美贞出现。
“郭律师,今日大驾光临,你代表什么人?”
“我一直是关宏子手下。”
“什么事呢。”
“我来同你讲,你可以随时重新约会。”
“我知道。”
“听说有位英俊男同学天天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但是,你们从来不曾一起出去过。”
宇宙微笑,“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与不之间的张力。”
“我由衷羡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与同龄男生厮混,试探对方意思,考虑第一次约会是否应当接吻,该穿何种样性感衣饰……”
“听说那男生极其英俊。”
“高大硕健,会笑的眼睛,懂得选玉簪花送人,拥有许多闲情。”
郭美贞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样的男生市面上还是很多的:陈应生、邓幸,不过,女方也需有些条件,才有资格同他们玩:她们必需经济独立,永不可能成为他们负担。
“每次来,他坐你那位置,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紧张。”
宇宙仰起头笑。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着自己店铺名誉,请做多一个比较文雅的室内设计供张太太选择。”
宇宙哈哈哈大声笑,“郭姐,你说的是。”
玩笑开到此处为止。
伙计们又赶了一个设计出来。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么文雅的母亲,女儿的品味却比较独特,她选择第一个设计,并建议加一顶黑纱钉亮片的帐子,以及一盏夜总会用的反光镜子球。
啊。
大家震惊得不会说话。
半晌,一个同事说:“鲍狄路。”那是上世纪初美国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泪来。
还有什么难得到她呢:未婚夫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还帮他们装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这单生意,已叫他们全年收支平衡。
之后,人流就比较疏落。
宇宙再也见不到关家的亲友伙计。
新生活早期有点不习惯,电话一响,总以为是关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时内收拾行李赶到飞机场与他会合一起出远门。
但是没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点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电话过去,胡女士意外,满是笑意,“是否有机会谈谈?”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东,请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带一个朋友?”
“加多一双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这样讲好了。
那个朋友,傍晚见面,宇宙闲闲地,十分技巧地说起上海之行:“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在美国西雅图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么地方长大?”
“中国,让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钱庄。”
“同我一样,你是江苏人。”
“你回去寻根?”
“去看看也好,听说新旧汇集,热闹得不得了。”
邓幸想一想,“我愿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说:“我想讨得你专业意见,看投资气候优劣。”
邓幸笑起来,“我尽力而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双手,轻轻说:“比我想象中还小。”
过一阵子,宇宙才轻轻挣脱。
她左边脸颊有稍微麻痹的感觉,真好,细胞全无恙,敏感依然在。
他们结伴去到慕名都会。
邓幸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英语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辞,指受骗、绑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誉。”
“一个人一件事出名,多少总带些神秘的不名誉色彩,那才引人入胜。”
这是在说谁呢,宇宙微笑。
她说:“北京广东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与香港照旧。”
“特殊才华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兴,说说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亲自来接,休息过后,带他俩大吃大喝四处游览。
城市新区建筑物没有一丝协调感,杂乱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胆。
旧区情调令宇宙赞叹不已。
邓幸叹口气,“名不虚传。”
宇宙说:“真像巴黎,一般是盘地加河流。”
邓幸说:“我的法语一直没学好,你呢?”
碟子上点心还剩一只小笼包,宇宙知道邓幸特别喜这种鲜肉馅一口汤的点心,连忙夹起放到他碟子上。
邓幸一声谢送到嘴里。
胡女士看在眼里,怪羡慕。
她轻轻说:“这就是所谓如胶如漆。”
宇宙笑,“一只小笼包?”
“你俩喁喁私语,好不熨贴,分明恋爱中。”
宇宙否认:“不不,他是我专业顾问。”
胡女士笑了,她请他们到南京东路的店里小坐。
店名飞芸,装修如一间茶馆,不约而同,叫客人松弛愉快,完全不像是来花钱,而是来休闲的地方。
胡女士遗憾地说:“我的助手专业知识不足,得好好训练,我想派人到你处学习,愿以股份换取你宝贵经验。”
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们出国阅历,学好英语。”
“我想一想,给你提一个具体方案,立一张简单合约。”
胡女士说:“宇宙你年纪轻轻,做事经验步骤如此精密老练,叫人诧异。”
宇宙微笑:“我年纪不小了。”
“我亦欣赏你们办事作风: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事先立约说个一清二楚。”
邓幸说:“我与宇宙想到城隍庙逛逛,家祖母曾说那里有极精致扇子。”
胡女士纳罕,“有那样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们往玉佛寺吧,接着到东台古玩市场游览,倦了去真爱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饭店晚餐。”
宇宙与邓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开头以为品味就是把品牌衬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见过你俩,才知什么叫风流倜傥,真的称心如意,爱怎样打扮都潇洒好看:扎染毛衣衬牛仔裤,西装配猄皮凉鞋……”
邓幸连忙说:“我们够邋遢,你别见怪。”
晚上,他们承认:“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们特别聪明伶俐圆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讲沪语,我侧耳聆听,作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说:“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几磅,前天胡女士才问:怎样才可以像我那么瘦。”
“真的,你为何那样瘦,是有心事?”
“家母辞世不足一年,我又刚解除婚约。”
“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最大打击,需时间治愈。”
他们本来打算乘船往苏杭,但是实在留恋大都会,逛旧货摊就一整天。
“这是个宝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这样精致。”
胡女士说:“大量出口后质素已经差许多。”
她带他们参观朋友居所,美轮美奂,水准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说:太过工整,几乎照着建筑文摘各种设计图来做,有欠个人品味。
“你看我们可有发展?”
“市场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趋势是越贵越好,消费能力直线上升。”
“要多来学习。”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达。
这时,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宇宙好奇问:“什么叫少年宫?”
“青年康乐会所,从前是大世界游乐场。”
“呵,进去参观。”
走到二楼,只听见噼啪声不绝,原来是一个乒乓球练习场地,数十张乒乓球桌共处一室,少年男女个个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来回奔跑,接球发球,这是比赛,不是游戏。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邓幸走近去看。
高手过招,其逢敌手。
邓幸在她耳畔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也置一张球桌苦练。”
宇宙微笑。
她从来不喜欢球赛。
但是她终于找到平手,与邓幸能够长远吗?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觉已经足够。
她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却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穿球鞋,她只到他耳边,这样强壮身型的男伴,女生梦寐以求。
假期结束,胡飞芳送他们到飞机场,依依不舍:“记得再来。”
“一定。”
邓幸轻轻说:“不如置一座公寓,闲时来住几天。”
宇宙抬起头,看见候机室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凝视她,双方目光接触,他马上不好意思转头避开。
这男子与邓幸完全不同类型,他带着许多摄影器材,与同伴一起,像是不知从何处完成任务回来。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摄影器材箱上挂着那人所熟悉的黄色长方框标志。
呵,国家地里杂志,宇宙心向往之。
那么少时间,那么多有趣的男生,张宇宙伸一个懒腰,她此刻是自由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