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肌

(2008-09-09 10:42:16) 下一个
 

  “我第一次觉得事情奇怪时只有三岁。
  “爸妈、哥哥与我到海滩散步,我找到一只大海星,妈妈同我说:‘小英,看完了把它放回海滩,它家人等它回家呢。’
  “我看到冰淇淋小贩,我走近。
  “有一家人已经在那里,他们也有一个小女孩,那小孩对我说‘你好吗’,我知道她表示善意,我朝他们笑。
  “小女孩过来拉我的手。
  “妈妈这时叫:‘小英,别走远。’
  “我转过头去,‘妈妈,妈妈。’
  “不料那家人大大惊异,他们看向我妈妈,又看看我:‘那是你妈妈?’
  “忽然,他们像是自觉失言,尴尬地走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到我妈妈,有那样的反应?
  “妈妈叫林茜安德信,雪白的肌肤,碧蓝双眼,金发,在电视台工作。
  “她在沙拉罗伦斯女子大学毕业,读新闻及政治系,家族在一百年前自爱尔兰移民到多伦多。
  “外公姓奥都,经营小小咖啡店,渐渐扩充成为一间著名餐馆,叫做‘爱尔兰眼睛’,客似云来,许多明星艺人政客都是常客。
  “外公对我与哥哥十分钟爱。”
  小英问哥哥小扬:“怎么样,开头还过得去吗?”
  小扬笑笑:“若你还在十一班,我会给你甲。”
  “真气馁。”
  “你还紧记着小学老信居臣太太所说:文章开头需有特殊吸引力,叫读者追着看?”
  小英点头。
  “那真是过时的写作方式。”
  英不服气,“双城记第一句是‘这是最好时刻,这是最坏时刻’,异乡人第一句是‘母亲今日辞世,或者是昨日’,都采取这种写法。”
  “他们是一级作家。”
  英笑了。
  “别理我,别听我,做一个写作人,第一步路就是寂寞的,别管别人说什么。”
  “扬,你第一次觉得事情奇怪是什么时候?”
  “三岁。”
  “同我一样。”
  “我不比你笨啊。”他笑。
  “你从来没与我讲起是怎么一回事。”
  “三岁,上学前幼儿班——”
  “是,一切烦恼从那时开始,一与人接触,就会有摩擦。”
  “一个白人男孩骂我:‘那是你妈妈?你倒想,你倒想有一个雪白妈妈!’”
  小英恻然,紧紧抱住哥哥手臂。
  “我的皮肤比你更深色,我受到歧视,比你更多。”
  “三岁到六岁是最难受的几年。”
  “是,一过八九岁,孩子们也学会虚伪,知道当面奚落看低人家是自贬身价行为,所以都把真实感受掩饰得很好。”
  小英微笑,“我在那时开始,在公众场所,不再大声叫妈妈。”
  “我也是。”
  “狡猾的小兄妹。”
  “后来就觉得爸妈真伟大。”
  小扬取过钥匙,“不与你说了,我有约会。”
  “玩得高兴点,早些回家,莫喝酒,小心驾车。”
  “你比妈妈啰嗦。”
  妈妈出差到英国去了,做一个特辑,访问英国一般市民,看他们对英政府刻意亲美作风的意见。
  林茜安德信在行内已是皇后级人物。
  英到国家电视台参观过,由衷崇敬母亲,只见一大班工作人员跟在她身边打理服装化妆,她一边看新闻稿一边坐下,最后助手喊:“三、二、林茜”,妈妈抬起头来,艳光四射,眼睛如蓝宝石般湛出晶光,微带笑容,读出当日头条。
  比起妈妈,小英自觉又黄又瘦,真不像妈妈的女儿。
  妈妈不是生母。
  她与哥哥是安德信家庭的领养儿。
  这解释了一般人看到黄皮肤小孩唤白人妈妈时的讶异神情。
  妈妈生活圈子里全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拥有异常的智慧涵养,也拥有平常人不一样的机心,深沉阴暗。
  他们对不相干的事才不会轻易表示意见,看到安德信兄妹,一直亲切招呼问候。
  普通人就比较率直。
  嘴巴不说,眉毛也扬起,打着一个大大问号。
  有些会喃喃自语:“伟大,真伟大。”
  英幼时统共不知道特别,她一心以为白妈妈生黄女儿,或是白爸爸养黑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一窝兔子,有白有黄有斑点,林林总总颜色,却仍是一家人。
  到了十岁八岁,才明白过来,人类血统十分奇妙,根据遗传因子,白妈白爸不能生黄皮肤女儿。
  约六七岁时英最羡慕雪白肌肤,时时用妈妈的粉搽白面孔,又用黄色毛线结成辫子戴在头上,闹了一年,母亲并不阻止,让她自由成长。
  到了十二三岁,升上中学,这种烦恼自然消失,她把乌黑长发的尾梢染成鲜红,比金发更加夺目,她开始接受自己,接受肤色,接受领养儿身份。
  林茜那时已经走红,时时出差,每周工作百余小时,顾得了事业顾不了家庭,她与彼得安德信协议离婚。
  小英听到消息哭出声来。
  小扬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
  “对不起,孩子们,这不表示父母不爱你们,你仍是我们至爱,我俩仍然会同从前一般爱护珍惜你们,只是,我们决定分开生活。”
  语气平静和气,友谊分手。
  那番话并非外交辞令,他俩说得出做得到,仍然尽心尽意照顾一对子女。
  英与扬功课有问题,彼得安德信曾经告假一星期在家亲自教他们微积分。
  他也是忙人,他打理一家证券公司。
  可是学校要见家长,他俩必定出席:运动会、开放日、音乐节……林茜好几次特地自外地乘飞机赶回来参予,从不食言。
  家里有保母璜妮达,煮得一手好墨西哥菜,司机是印裔的赫辛,安德信家如联合国。
  英的周记总叫老师惊喜,一次她写赫辛的家乡孟买水灾,她帮他筹款救灾,老师叫她在课室里大声读出原文。
  英当时说:“多难为情,我出了一身汗。”
  英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舒适富裕,备受父母钟爱,应当是一名快乐儿童。
  但同时又充满矛盾不安,时时需要克服歧视与不公平待遇。
  她自觉不普通。
  与小扬一样,他俩早熟,从来不问多余问题。
  许多华裔同学皮肤白皙,可是小英肤色略深,带一种蜜糖颜色,又像在阳光中沐浴整个下午,金光闪闪,十分亮丽。
  英是外国人口中所谓神秘美人:细长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肿,黑发披肩,只不过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笼,她穿白衬衫卡其裤。
  电话响,英赶去听,原来是外公。
  。
  “英,来一趟,我做新甜品给你尝。”
  英笑,“立刻到。”
  她驾车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馆外等她。
  祖孙拥抱一下。
  “有什么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带了十多个工作人员来用餐,包了一大间厢房,大吃大喝大笑,声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请全场客人喝香槟道歉,结果所有人唱起歌来,我做了一客甜品,当场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来尝尝。”
  外公金发已经掉了八九成,蓝眼却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来看明星。”
  “时间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签名照片,电影公司过两日送来。”
  外公仍然把她当小孩子。
  “他们有否给丰厚小费?”
  “有,伙计们都很高兴,接着下来,整整三个礼拜订座全满。”
  “恭喜你,外公。”
  外公说:“上星期省长在这里与市长喝咖啡,保镖坐临座(原文如此,似应为邻座),一谈个多小时,终于站起来走了,忘记结帐。”
  “有这种事!”
  “后来市政所秘书打电话来道歉,说马上派人来付款。”
  “你怎么说?”
  “我说由爱尔兰眼睛请客好了。”
  英拍手,“好极。”
  外公静下来,看着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声。”
  “外公。”英紧紧握住外公的手。
  厨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并不嗜甜,可是她却把蛋糕吃光光,还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头舔干净。
  大家见她那样夸张,都笑起来。
  外公说:“前总理杜鲁多最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给他一大块,他笑说:‘这叫巧克力死刑。’”
  英说:“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说说笑笑,大半小时过去。
  外公终于垂头,“今日是你外婆冥寿。”
  “我知道。”小英声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好,外婆都看不见。”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动,“是,你说得对。”
  这时有人提着一篮白玫瑰进来,一看,原来是哥哥与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兴,原来他的约会在这里。
  外公忙着招呼他俩。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几乎在这间餐馆长大,难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扬与她当作亲生。这家人真是没话说。
  她与小扬并没有爱尔兰眼睛,却一样受到钟爱。
  真幸运。
  半晌,小扬与他的红发女子走了。
  外公坐过来,“你也回去吧。”
  英点点头。
  “你爸可有来看你们?”
  “每个月都有见面。”
  “彼得是好人,真舍不得他。”
  英改变话题:“今晚有几桌客人?”
  外公却说:“真像是前几个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们一人抱一个幼儿进来,说是我外孙。”
  这故事英已经听过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说:仿佛就似昨天……时间与空间忽然变得模糊,其实是无法接受时间飞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个,唉呀,小小一点点,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肤。”
  肤色,英伸出双手细看。
  “接着,我又去看手抱那个,扬比较大,一直笑,他有一头狮子卷发,可爱极了。”
  扬的确有尼格罗血液,但是可能混杂若干欧洲人血统,看上似南欧人。
  “我与外婆即时爱上你俩。”
  英微笑看着老好外公。
  “从此家里热闹起来,林茜事业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英让他说个心满意足。
  最后才说:“外公,我改天再来。”
  老人送她出门。
  转瞬间英已是大学生。
  外公姓奥都,妈妈原名林茜奥都,嫁人后随夫姓,离婚后却照旧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奥都,一听知是爱尔兰人,安德信不一样,是一个极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无区域性,更加安全。
  英读哲学,时时把姓氏问题细细推敲。
  哲学一字源自希腊,费罗,是喜爱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费罗索菲,即是喜爱智慧,两千五百多年前希腊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欢这一门功课,毕业后她准备读教育文凭教书。
  至于妈妈的行业,英觉得太耀眼太紧张,不适合她。
  妈妈说:“英,电视新闻上有许多华裔面孔,你可有兴趣?”
  英也注意到,她们都漂亮得不得了,棕发厚粉红唇,一口美式英语。
  但是英喜欢平静生活。
  看着妈妈东征西讨,只觉钦佩。
  上了大学,英与妈妈约法三章,为着维持生活宁静,她决意把妈妈身份保密。
  同学偶尔到她家,只说妈妈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来吃下午茶,“从来没见过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电视荧幕出现林茜安德信访问某国会议员,蜜蜜立刻说:“我的偶像来了。”
  她调高音响。
  只听得那议员笑说:“林茜,听说你新合约年薪千万,高过国会议员百倍,林茜,我等自惭形秽。”
  好一个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着回答:“但是,议员先生,你为爱国爱民才奉献自己。”
  那议员笑逐颜开。
  蜜蜜佩服地说:“看到没有,真是我辈榜样。”
  英咳嗽一声。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学都叫她安德信英,以为她是中加混血儿。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气。
  蜜蜜说:“中文煞是美丽。”
  “完全正确。”
  “你的中文学得怎样了?”
  “还过得去,仍不能谈心事。”
  “要用母语以外的语言诉衷情,那是不可思议的功力。”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学,但却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养母。
  英到图书馆找资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样,忽然看到另一样,立刻忘记原先要找的是什么,全神贯注读起不相干的资料来。
  英揶揄自己:旁骛这样多,怎似一个做学问的人。
  今日,她突发性坐在一角迷头迷脑读一本传记。
  忽然有职员过来低声说:“小姐,请你随我出来一下。”
  英以为犯规,“什么事?”
  职员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英耸然动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见大堂入口处沙发坐着一个瘦小的华裔老太太,正在苦恼流泪。
  职员说:“她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小时,不谙英语,无法交通,我们有点担心。”
  英立刻过去坐到老人身边,用粤语问:“婆婆,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那老人只是饮泣。
  英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流浪人,正想换一种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员也带来一个华裔年轻人。
  那年轻人用普通话问:“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听迷路,不禁开口,一边点头一边说:“迷路,迷路,不认得回家。”
  英松口气:“呵,是上海人。”
  老人说:“对,对,我姓王。”
  英改用沪语:“王老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职员见他们不住用各种方言试探,每种话都似足鸟语,不知怎么学得会,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着英的袖子不放。
  年轻人说:“我去斟杯开水。”
  “好主意。”
  这时,警员也来了。
  英问老人:“告诉我,你家住哪条街,电话几号。”
  “我住公主街,电话九三八一零三二。”
  这种号码,一听就知是华人家庭:久生发,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也没有接到录音机上。
  女警查过说:“附近有三条公主街:玛嘉烈公主路,长公主道,以及历山公主道。”
  老人却说不出是哪一条公主路,记得那么多,已经不容易。
  女警说:“每一条街同她兜一圈,这三条路都是同一区的住宅路,不会太长。”
  年轻人斟来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饮用。
  英想:这么多人帮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着拦住,“你怎么可以走,这里只有你懂她的语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来。”
  女警说:“请上警车,”又对年轻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来。”
  年轻人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牙齿。
  他与英握手,“唐君佑,多大电子工程系。”
  英说:“安德信英,哲学系。”
  “吴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车,王老太紧紧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带我去啥个地方?”
  英低声呵护:“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样迷的路?”
  她低头不出声。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还童。
  上了车,她才轻轻说:“我与女儿吵架,出门散心,上了公路车,一直载到远处下车,忽然不懂回家。”
  英点点头。她脱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轻轻问:“什么叫长公主,难道还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长公主,即皇帝第一个女儿,读长大的长,不是长短的长,当今英国长公主是安妮。”
  “呵,真复杂。”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学的。”
  “学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见他俩因此攀谈起来,微微笑。
  英请老人逐户辨认家门。
  老人疲倦了,有点糊涂,“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门口有樱花那家……”
  可是住宅区园子全种着樱花。
  英不停拨那个电话。他们正转往历山公主道,电话忽然有人接听。
  英连忙问:“你们那里可有一位王老太?”
  对方十分紧张:“你是谁,我婆婆怎么了?”
  女警停下车,接过电话:“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车里,你们家的地址是——呵,原来是公爵夫人路,立刻来。”
  若不是打通电话,怕找到明朝还无头绪。
  警车立刻驶往公爵夫人路。
  一车人都松口气。
  王老太一直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公爵夫人路比较远,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一见警车,奔出来迎接。
  那是一个中年太太,忍不住放声大哭。
  身边是她的子女,不住劝慰。
  王老太下车来,被她女儿扶进屋里。
  那一对年轻男女不住鞠躬道谢。
  “请进来喝杯茶。”
  女警很高兴完成任务,摆摆手,驶走警车。
  英谦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惠言,这是我妹妹惠心。”
  英与唐君佑也介绍自己。
  “今天认识好几个朋友,真要多谢王老太。”
  他们交换了电邮及地址。
  “婆婆一失踪我们就四处找,后来才醒起应该有人在家等电话,我一进屋就听见吴小姐声音。”
  他们都以为英姓吴,这两个字对外国人来说同音。
  英也不再解释,礼貌地道别。
  刘太太出来送客。
  英问:“婆婆好吗?”
  刘太太又流泪,“睡了,像个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恼又可怜。”
  惠言和惠心连忙去安慰母亲。
  刘太太却说:“惠言,你送两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过钥匙,“知道。”
  英说:“我的车在市中心图书馆附近,送我到那里即可。”
  唐君佑也说:“我们在图书馆还有点事。”
  刘惠言说:“开头,我以为你们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刘惠言也笑,“接着,又觉得你俩是同学。”
  唐君佑不出声,这分明是试探他与英的关系。
  这刘惠言不怀好意。
  唐君佑认为是他先看见英,顿觉不妥。
  只听得英说:“我们也是刚认识。”
  车子驶到市中心,唐君佑说:“在这里下车好了。”
  他替英开车门。
  看着假想敌走了,唐君佑松口气,“英,去喝杯咖啡好吗?”
  英想一想,微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全神贯注蹲在老人膝前温言劝慰,大眼睛充满同情,这样纯真女孩已不多见,许多女同学注视一辆欧洲跑车及它的司机时更为专情。
  老人与幼儿?算了吧。
  他也喜欢她朴素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他们挑一张露台桌子。
  街角有艺人用小提琴伴奏卖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远爱我,永远做我的爱人……”
  艺人唱得热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动,掏出零钱丢在琴盒里。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们脸前,年轻男女双双对对路过,又在他们邻座调笑。
  那艺人奏起另一首歌:“爱在空气中……”
  唐君佑忽然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买了一只纸盒照相机。
  “可以吗?”他举起相机。
  英又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把握时机,替英拍摄照片,又请侍者帮他俩一起合照。
  年轻人似有种感觉,知道今日会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英诧异,“都讲了,学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华裔。”
  英不愿多说。
  唐君佑立刻识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埗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学教书,他们此刻在新英伦一带度假,我有两个哥哥,都已婚,一个在澳洲,一个在新加坡,都近着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里可有猫狗?”
  年轻人似要在该刹那一股脑儿把家事全告诉她。
  “有一只老金毛寻回犬,已经十岁……”
  忽然发觉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做过一次手术,真舍不得。”他怕会露出婆妈之意。
  英笑说:“你是一个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约你?”
  英对他也有好感,她答:“我们通电邮。”
  他俩在咖啡室门口话别。
  驾车回到家门,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门前等她。
  是另一个年轻人刘惠言。
  他手中提着名贵礼盒。
  英一看,是燕窝与鱼翅这些补品。
  “太客气了,我妈妈不吃这些。”
  刘惠言以为英客套,“我妈说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点到汤里或是粥里,很滋补。”
  “谢谢,进来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么?”英转过头看着他。
  “呵,没什么。”他满不好意思。
  英请他到会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语。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欧洲去了。”
  刘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样重要职位。”
  英又笑。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英亦不想回答。
  刘惠言说:“家母叫我来道谢兼道歉:我家没把婆婆看好,麻烦外人。”
  “请她不要自责,廿四小时一周七日年复一年照顾长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刘惠言叹口气,“你虽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记忆衰退,有时竟误会女儿是她母亲。”
  英恻然,“也许,她俩长得相象。”
  “我见过照片,她们三代的确相似。”
  英有点惆怅,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与她是否相似?统统无从稽考,真是遗憾。
  刘惠言见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样子来,不禁纳罕。
  是他说错什么吗?
  这时,忽然有人开门进来:
  刘惠言先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家务助理,她嘻嘻哈哈与一个硕健黑皮肤年轻人一起挽着食物篮回来。
  刘惠言一怔,那黑肤留粟米卷发的青年是谁?
  他高大硕健,穿短裤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觉原始。
  只听得他亲络地说:“咦,英,你有朋友?”
  女佣即说:“我去准备点心。”
  英连忙说:“让我介绍,这是我朋友刘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来,“我是英的哥哥扬,英与扬,即阴与阳。”
  刘惠言完全失态,他一时不知反应,英明明是华裔,怎会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楼做功课,你们慢慢谈。”
  扬朝他们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夹)的异体字,(目夹)打不出来,只好用睒代替)
  女佣璜妮达切了一盘水果捧出。
  刘惠言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说:“本来妈妈打算叫我们兄妹阴与阳,后来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说那两个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扬威的扬。”
  刘惠言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说:“因为家父姓安德信。”
  刘惠言知道暂时不宜再问下去,他说:“英,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们再联络。”
  英送客人出去。
  回来时只听见璜妮达叫:“鸟的巢,鱼的鳍,华人还有什么不捞出来吃的?”
  英笑,“璜妮达,说话不得带种族歧视。”
  她到楼上去找兄弟。
  扬在沐浴,电脑荧幕上亮着的是他正在设计的一个游戏项目。
  英敲敲浴室门。
  她进去坐在小凳子上。
  扬掀开浴帘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点头。
  “你很少带男朋友回来,也是时候了,妈担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对他另眼相看,请他入屋。”
  扬穿上毛巾浴袍自帘子后走出来擦干头发。
  这时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容五官,很明显是个英俊的欧非混血儿。
  他坐在妹妹面前,“刚才他看到我时十分诧异,不过,如果没有惊诧表现,也实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问你为什么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释。”
  “他有听说我们母亲的大名吗?”
  英不出声。
  “他对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扬笑,“你什么都不说,不是羞耻不愿开口吧。”
  英扑上去打他,整个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扬大叫,背着她跑出卧室。
  璜妮达看见了,斥责说:“孩子们,静一点。”
  英这才从哥哥身上下来。
  扬穿上背心短裤。
  “英,三言两语把家庭背景交代过,开心见诚,岂非更好。”
  英想一想,“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医院门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后被著名电视新闻主播林茜安德信领养,林茜与丈夫已经离婚,我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达,十分乐观……呵是,请问你喜欢草莓还是香草冰淇淋?’”
  扬看着妹妹。
  半晌他说:“过来。”
  英走近兄弟,扬把她拥在怀中,拍打她肩膀。
  “可怜,难为你了,的确很难开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开口才是。”
  英无奈,“你知道就好。”
  “华裔始终保守,让我替你介绍男友。”
  “我对华裔总有说不出的好感亲切。”
  “没人说你是华裔。”
  英说:“妈知道,不然不会自动送我去学中文,她为什么不叫你学中文?”
  “我会呀,你好吗,饺子,真好吃,别客气,再见。”
  “了不起。”
  扬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着这包袱不能释然,妈很担心,问你可要看心理医生。”
  “绝不。”
  “如果真的不开心,非得解开这个结不可,你可以寻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双掌之中。
  “又是一个不。”
  “扬,别误会我,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快乐人。”
  “但是身世问题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来越忧郁。”
  “我还要写功课,不同你说了。”
  “英,无论什么时候,你需要倾诉,我一定聆听。”
  “我知道。”
  英与兄弟拥抱。
  她才打开功课,好同学蜜蜜来找她。
  蜜蜜问:“注册了题目没有?”
  “两次都有重复。”
  “最后选了什么?”
  “阿里士多德之死。”
  “哗,悲哀,英你老是选类此题目,可是又时时拿甲。”
  “你的题材呢?”
  “柏拉图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问题。”
  “佛洛依德最后一个未能解答的问题是:女人到底要什么。”
  英问:“你要什么?”
  “名同利。”蜜蜜仰起头。
  英不出声。
  “英,一直有传言说你母亲是个名人,到底是谁呢,两年同学,都不听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确是名人。”
  蜜蜜吸进一口气,“我知道了,她是婚纱设计师王薇薇。”
  英笑着摇头,“我妈是一个电视主播。”
  蜜蜜惊呼:“天呵,是宗毓华。”
  “不不,也不是她。”
  这两位华裔名人偏巧也有领养儿,可是,两位选的,都是高加索血统的孩子。
  “到底是谁?”
  “蜜蜜,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认识。”
  “英,这些是你要的书本,我还要去儿童医院做义工。”
  “这次帮谁?”
  “帮小小一岁麦迪逊做物理治疗。”
  英好奇,“发生什么事?”
  “她左臂天生麻痹,医生将她大腿神经采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动,奇是奇在麦迪逊并不知道人类两只手臂都能干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兴,顽皮得很,时时用右臂拍打医生仪器。”
  英不禁恻然。
  她与好同学一个帮儿童医院,一个帮老人疗养院。
  英喃喃自语:“不知就不觉痛。”
  “什么?”
  英问:“医生应否对绝症病人坦白?”
  “当然应该据实告之,好让病人早作准备。”
  “那多残忍。”
  “我们的确生活在残酷真实的世界里,慢着,英,这是一篇作文题材。”
  蜜蜜驾着小小吉普车离去。
  英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发上盹着。
  她做梦。
  走进一个神秘花园,稠密的树丛,四处都长着不可思议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妈妈?”
  她追上去。
  “妈妈。”越走越深。
  有一个苗条的白色身型走在前边,比英高,比英好看。
  “妈妈。”她竭力追上。
  梦中双腿双脚似被强力胶水黏在地上,极艰难移动。
  终于用力伸出手去,“妈妈。”
  妈妈转过身子来。英笑了。她是金发蓝眼雪肌的林茜。
  英觉得宽慰,与养母紧紧拥抱。
  楼下,璜妮达听见有车子停在门口,知道是主人回家来。
  她匆匆开门,“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见司机赫辛替她挽着公事包与行李,她满面笑容走进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问起女儿。
  “在房里。”
  林茜讶异,“她没有表示?”
  璜妮达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这孩子。”
  “扬到奥都公处取蛋糕去了。”
  林茜脱下西装外套,中年的她保养极佳,像那种名贵四十年代制成欧洲跑车,可算古董了,可是售价比新车还贵,眉梢眼角的细纹倍添性格。
  这位女士的名气地位年薪都难能可贵,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点却是对世界的热情。
  当下她轻轻地走近女儿卧室,推开房门。
  只见少女躺在沙发上,林茜只觉英与当年第一次在孤儿院见到时一模一样:小小蜜黄色脸蛋,四肢细细,比其他孤儿更特别可怜,因为她不哭,也不挣扎,像是认了命。
  那时林茜怜惜地过去抱起她,同负责人说:“这是我女儿。”
  林茜轻轻抚摸英的浓发,“女儿。”
  英睁开双眼,“妈,你怎么回来了。”十分惊喜。
  “今日你廿岁生日呀。”
  英跳起来,“哎呀,我全不记得。”
  “我、扬,还有璜妮达早有准备。”
  英开怀地笑。
  “看我送你什么。”
  英尚未拆开礼盒就用双臂紧紧抱住养母。
  “这是怎么了,你喜欢在家吃饭还是到外边去?”
  “家里。”
  “璜妮达也猜到,她已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开盒子,看见一只金表,表后边刻字:英廿岁生日志念,爸妈赠,年月日。
  英即时戴上。
  璜妮达敲门,“英,你爸来了。”
  “爸!”
  英飞奔下楼。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来看她。
  英过去拥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说服自己,她的确有个父亲。
  扬捧着大蛋糕回来,一打开,大家都哗一声。
  蛋糕做成一只小熊那样,极之可爱,正是英早些时候亲口尝过那种,奥都公心中一早有数。
  他们实在爱惜她。
  英把头藏在父亲怀中。
  “英一直这个爱娇模样,使人觉得,没有女儿,真是遗憾。”
  扬笑说:“幸亏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着英与扬的手,“你们两个都好。”
  彼得说:“想起来,真得感谢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
  扬腼腆,“哪里有爸妈说得那么好呢。”
  林茜加上:“烟酒全不来,和从未试过用毒品,不开快车,勤学……”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点。”
  扬过去拗妹妹手臂。
  “当心妹妹手细!”
  璜妮达问:“一家人打算什么时候吃饭?”
  “就现在吧。”
  彼得开了香槟。
  林茜说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提到外交辞令,即表示说话圆滑,今日也没有这种事了,由美国人倡新,明刀明枪:不是友人,即是敌人,前些时刻美驻渥京大使高调斥责加国无情无义:‘在同样情况下,美国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协助加国,但是加国却令美国失望沮丧,加国应当反省’,加国议员反省之后说:‘X你,美国人。’”
  英骇笑。
  过片刻,她问母亲:“你与爸真的再也不会走在一起了吗?”
  林茜微微笑,“我们仍是朋友。”
  这两个洋人真正做得到。
  饭后彼得先走,扬回到书房,林茜陪女儿聊天。
  “女儿你仿佛有话要说。”
  “没有呀。”英陪着笑。
  “你有心事。”
  “没有事。”英否认。
  “女儿,我们一向无话不说。”
  这是真的。
  “英,你快乐吗?”
  英想一想,据实回答:“我非常快乐。”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给她。
  “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关你的身世,你看过了,还给我。”
  “啊。”
  英轻轻打开盒盖,里头有几张照片,都是一岁左右的她在孤儿院拍摄,衣衫褴褛,秃头,脸上有疮,瘦且丑。
  养母把她抱回养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还有领养文件,却用英文写成。
  英大为惊奇。
  “咦,我不是华裔吗,怎么文件上写着美国纽约——”
  “你与扬,均在纽约领养。”
  “原来护照上美国出生资料属实!”
  林茜笑,“护照上资料当然百分百真实。”
  “我并非领养自中国?”
  “是纽约皇后区圣德勒撒孤儿院,那时你一岁大,却不会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来,我究竟是否华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泪来。
  林茜坚定地告诉她:“你自我家来,你是我女儿。”
  英扑在养母怀中。
  自幼她只知道这个母亲,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对她来说最熟悉不过,幼时抓着林茜的凯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这个母亲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肤就不用想那么多。”
  “女儿,你如果要去寻找生母,亦是时候了。”
  英把盒子盖上,还给林茜,坚决地答:“不。”
  “奇怪,扬也是那样说。”
  英破涕为笑:“扬是我好兄弟。”
  “扬说:彼得与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亲,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许多事需要努力。”
  英称赞:“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着,文件上有线索。”
  “谢谢你妈妈。”
  “这些年来,我一直忙工作,许多事并没有亲力亲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观看,还有家长会、毕业礼也少不了你俩。”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飞机场赶回,计程车居然抛锚,她无奈截住部警车,央求警察载她一程,警察紧张:“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么事?”她及时赶到看英朗诵莎士比亚的麦安东尼祭凯撒词。
  数十年赶得气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么?
  若打着毛衣看着天色等孩子们回来,他们永远要到天亮才会出现……
  转眼间英已经二十岁。
  身世不明的她只拥有一张领养文件,正确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凭体格检查往回退算。
  但这一切也不会妨碍英成为一个成功愉快的人。
  “妈,你没有换衣服可是还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华盛顿。”
  “那神经汉又有什么话说?”
  “下一届总统选举将临,华府举办许多筹款晚会,我们母子女一起去参加化妆舞会如何?”
  “那么远跑去参加一个舞会?”
  “来,陪妈妈一起去。”
  “化妆舞会,扮什么?”
  扬忽然在房门口出现,“我扮黑奴,妈扮庄园主人——”
  英问:“我又做什么角色?”
  扬笑得弯腰,“你扮林肯。”
  林茜说:“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后。”
  扬说:“妈,我做打扇的侍从。”
  英说:“那我做婢女,先说好了。”
  林茜说:“扮慈禧太后可好?”
  扬不依,“中国哪有黑人,我做什么?”
  英抢着答:“有,昆仑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争着讲话,热闹得很。
  林茜忽然激动,“呵,幸运的我,回到家来,并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着我为芝麻绿豆事起哄。”
  英握着林茜手,“妈,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个肯肯舞娘,扬,你反串。”
  扬说:“我知道了,我扮罗斯福,你扮希特拉,妈做丘吉尔。”
  “不好,会中一定有许多犹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禄寿三星。”
  三人笑作一团。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饱,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发到华府去了,约好子女周末与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开盒子看着领养证发呆。
  。
  扬进来说:“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侠,妈扮神奇女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领养文件。
  英抬起头来,一脸无奈。
  扬坐在床沿劝说:“别想太多。”
  英说:“妈扮小飞侠,你做铁钩船长,我做叮克钟。”
  “一言为定。”
  英垂头,“领养纸上什么也没说。”
  “你真想知道细节,可以查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医院门口,医院又转送孤儿院,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遇到林茜这样好妈妈,过去就让它过去算数。”
  “这样想最好。”
  英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问:“黑人,你不想寻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开心。”
  英喃喃说:“此处乐,不思蜀。”
  “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电邮,唐君佑找过她,刘惠言也找过她。
  这两个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学业出众,文质彬彬,可是,性格并不明显。
  唐好似活泼些,刘较为稳重,两位都是好青年。
  英没有覆电,独自到奥都公店里吃冰淇淋。
  外公与伙计在点货,见到小英,十分高兴。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几句,离开爱尔兰眼睛回学校去。
  自课室到演讲厅,再从饭堂到图书馆,蜜蜜看到英,但因正与一男同学倾谈,只招呼一下。
  女同学都穿着薄薄小小上衣,展览青春本钱。
  只有英罩上大衬衫。
  她找参考书:为什么十七世纪学者把天文学归纳哲学范围?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这是星座均以希腊神话命名的原因吗?
  回家吃完饭仍然在网页寻找答案。
  有人按铃,她下楼去看,原来是唐君。
  他驾驶一辆伟士牌,也即是俗称小绵羊的机车,英看到已经开心,立刻想到旧电影罗马假期。
  唐把头盔递给英,“来,载你一程。”
  英立刻骑上后座。
  小机车勃勃勃驶出去,把他们载到山顶。
  两人下车坐山坡上看风景。
  “很忙?”
  英点点头。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摄照片给英看。
  “我印了两套,这一叠给你。”
  照片中的英在阳光下笑得罕见地灿烂。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场电影?”
  英摇头。
  她不喜电影院:一进场,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场不可,若半途离场,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爱说话。”
  英笑笑,“也不是,我与妈、哥哥试过整宵聊天。”
  “你们感情很好。”
  “是,我们至亲。”
  “那很幸运,我很少看到兄弟,他们各有家庭,住得很远。”
  英又点头。
  唐看着她一会,“我送你回家吧。”
  他们在门口话别。
  这时忽然杀出一个璜妮达,“喂,你,是,进来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见。
  英笑说:“这璜妮达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问问题同刘惠言差不多。
  “他俩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亲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儿也改了外国姓氏,这也很平常。
  跟小刘不一样,他没有问更多问题。
  他倾诉他私人感情。
  ——“英,认识你真高兴,时时想进一步认识你。”
  “你家环境这么好,你也没被宠坏,真是难得。”
  “你房里到处都是书,这一叠那一叠都已逾期不还,图书馆要罚款呢,不如我替你去还书。”
  英只是微笑。
  隔一会她说:“我还有点事。”
  “是是是。”小唐连忙告辞。
  英送他出去。
  璜妮达看着英,“华人面孔身段都长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尝不是,彼此彼此。”
  “两个都不错,一看就知道是正经人。”
  英坐下来,笑意更浓,“谢谢。”
  “可是,两个人都少了一点火花。”
  英耸然动容,“厉害,璜妮达,什么都走不过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们来见家长?”
  英摇摇头。
  “英,”璜妮达真正关怀她:“别太挑剔。”
  “明白。”
  “你妈给你们绝对自由,有时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讽刺说:许多男人选择狗只的血统较他子女严厉,又说:许多女子选鞋子比选丈夫小心,璜妮达,我得谨慎。”
  “恋爱过没有?”
  “一年级时我爱过波比,过了一年才发觉他患自闭症,伤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摊摊手。
  这时扬开门进来。
  “英,我租来叮克钟的戏服,试一试。”
  英过去一看,“哗,这么一点大,这是件泳衣。”
  “不,”璜妮达笑,“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钟造型依照艳星玛丽莲梦露塑造,当然十分性感。”
  “嗯。”
  扬说:“又想改变主意?”
  璜妮达说:“试一试。”
  “我来穿上铁钩船长戏服。”
  英到卧室想把束腰拉上,无论如何不成功,只见腰身小了三四吋。
  璜妮达进来说:“吸气,收腰。”
  英吸进一口气。
  “再进一点。”
  英说:“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这个时候,刷一声,拉链已经拉上。
  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啧啧称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时令她细腰隆胸,活脱叮克钟模样,她连忙挽起头发配起纱制翅膀。
  有人在房门口吹口哨。
  一看,铁钩船长来了:大红袍,大胡髭,狰狞地笑。
  就差小飞侠没到。
  扬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么了?”
  璜妮达说:“丘比娃也会长大。”
  英想坐下来,这才发觉戏服不让她有坐的余地。
  两人连忙卸妆。
  稍后英出门。
  “去哪里,我送你。”
  “老人院征义工髹康乐室,你可有兴趣?”
  “怎样做?”
  “由设计师统筹,义工随时加入,随时可以离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个小时出来。”
  英笑,“出发吧,还等什么?”
  老人院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他们停得比较远,一路走过去。
  天色近黄昏,两人经过一间戏院,行人道铁栏上骑着几个少年,看到他们兄妹,误会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来。
  接着,纷纷议论。
  有一个比较猥琐的扬声:“喂,小妹,你喜欢黑鬼,黑鬼有什么好处?”
  一伙人大声笑起来。
  扬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沉住气,拉起妹妹手疾步走过。
  “小妹,挑同胞才够意思,我们个个都够力气,哈哈哈哈哈。”
  本来已经走到栏杆尽头,英忽然转过身子。
  扬阻止:“英,不。”
  英摔开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发手臂上有纹身的少年大为惊喜。
  其中一个留崩头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准了他,忽然一个螺旋转身,抬起左腿,飞踢过去,这正是天下闻名的咏春腿,英已经跟师傅苦练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电光石火间,那崩头想避,哪里还来得及。
  英一脚跺到他下巴,他往后倒,滚到地下,满嘴鲜血。
  他同伴全是无胆匪类,大喊救命,四处鼠逃。
  扬没命地拉起英飞奔。
  匆忙间,已听到警车呜呜驶近。
  贼喊捉贼,他们居然报警。
  扬与英跑进老人院,喘着气,蹲到一角。
  扬抱怨:“你怎么了?”
  “他们说话难听。”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英一贯倔强,不出声。
  “当心打出人命来。”
  “他死不了。”
  “至少不见三颗门牙。”
  英嗤一声笑出来。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决。”
  “同那些人讲道理乎。”
  “君子动口不动手。”
  英伸手过去抚摸兄弟面孔,“一个黑人苦劝我不要动粗,奇哉怪也。”
  扬摇头叹息。
  老人院职员认得他俩,诧异说:“英安德信与扬安德信,你俩蹲在角落干什么,还不来帮手?”
  那晚,英做噩梦。
  她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名同胞的三颗带血牙齿。
  不过,她已下了决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达知道这事,十分生气。
  “英,危险。”
  “我不怕。”英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为你身边有个比你高一个头的黑人,你当心落单。”
  “我可以携枪。”
  “英,你为何愤怒?”蜜蜜凝视她。
  “我?”英不认。
  “是,你。”蜜蜜指着她。
  英别转头去。
  蜜蜜说:“这一年来,你越来越不快乐,为什么?”
  “我有什么不开心?我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视为瑰宝,我又有你这般好友,我做人丝毫没有不如意之处。”
  蜜蜜凝视她,“英,学校有心理医生,你有事可以请教他。”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英转头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这时有人叫她,一看,是那个体育健将,蜜蜜立刻停住脚步,满面笑容,转过身去。
  这一切英都看在眼内,没办法,求偶最要紧,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动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传宗接代。
  内分泌逼使人类作出最重要选择:蜜蜜随异性走开了。
  英叹口气。
  傍晚,扬邀请朋友到家里游泳。
  璜妮达为年轻人准备了丰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们呀。”
  英摇头。
  “扬比你聪明多了。”
  英这回又点头。
  她在房里看他们嬉水。
  扬与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骑在男友肩膀上,两人一组配合打擂台,笑声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顿,因他们都要驾车,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颇出名,因为许多家长嫌烦嫌吵,不欢迎这种聚会,所以统统聚集到安宅来,还有,安家的鸡腿与牛排都烤得香。
  这时有电话找英。
  老人院当值看护说:“安德信小姐,你负责照顾的任太太,医生说她恐怕过不了今晚,你可有时间来一次?”
  “我立刻来。”
  英披上外套出门。
  她每周两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时间,任太太中过风,且患爱司咸默症,已失却大部分记忆。
  到了护理院自然有职员带英进去。
  看护过来说:“谢谢你来,她好似有话要说,我们听不懂。”
  英推门进去,轻轻说:“我来了。”
  只见任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出乎意料,精神还不错,她转过头来,一见小英便高兴地说:“乐家,你来了。”
  任太太分明认错人,可是,乐家是谁,从未听她提过。
  看护低声说:“她的心脏已经衰竭。”
  任太太递起手,触动各种搭在她身上的管子,发出诡异的叮叮响声。
  英蹲到她身边。
  “乐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乐家,当年我离开你,实在逼不得已,你原来已经安然长大。”
  英已隐隐猜到乐家是什么人。
  英问看护:“任太太没有亲人?”
  “孑然一身,丈夫与儿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乐家,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声说:“我知道。”
  “你一个人在外头,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顾自己。”
  “你会不会做功课,同学们可善待你,老师有无偏心?”
  “我全应付过来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吗,住哪里?”
  “看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任老太太松口气,一下子累了。
  她紧握住小英的手。
  “乐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能够见到你真好。”
  英低声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着英,十分满足,她的眼皮渐渐垂下,手也放松。
  看护轻轻说:“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愿意留下来。”
  “我们不能叫义工负担太多心理压力。”
  “再过五分钟。”
  看护点点头,熟练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这回可与家人团聚了。”
  英抬起头,“你说得对。”
  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脸最后一眼,离开病房。
  英有顿悟。
  有什么事,要早点办,切勿耿耿于怀留到最后一刻。
  真正放不开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开窍,她释然。
  看护出来再三向她道谢。
  英驾车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门口等她。
  她下车,陪他坐在石阶上。
  扬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头,“呵,是,哎呀,北极星多么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枢及天璇星,再过去一点是天权及天玑,今夜真是观星好日子。”
  “妈打电话来叫我们别忘记周末约会,她已经订了飞机票。”
  “我们一定准时到。”
  “还有一个姓唐一个姓刘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们进屋子去。
  扬熄掉泳池旁的灯。
  璜妮达一边收拾一边说:“这间屋子如果没有你俩,不知清寂到什么地步。”
  扬恐吓她:“我与英迟早离巢。”
  “嗳呀呀,那我真要对牢四面墙壁讲话。”
  扬忽然说:“英,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他递上小小礼包。
  英诧异,“迟到。”
  “对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这是什么,又轻又薄,似一张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边。”
  “啊,这起码要做二十小时。”英惊喜。
  扬一鞠躬。
  “你这可爱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达实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俩这种亲昵,我又是什么人?”
  兄妹俩异口同声:“你是好人。”
  璜妮达笑逐颜开。
  兄妹周末到华府赴会。
  过海关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说:“现在他们连邻居也不信任。”
  “明年还需照虹膜,每一个游客都有记录。”
  “那是何等样艰巨工作,也只有他们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关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机电脑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飞机短程行程上英浏览光碟中照片。
  从出生到廿岁都有详细记录。
  养父喜欢拍照,技术高超,他很多时候又选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别突出。
  “看这张。”
  大头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机,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为何搽白面孔?”
  扬忘记了,那时六七岁的小英最羡慕白皮肤,有事没事用妈妈化妆粉条把面孔扑得雪白。
  英沉默,继续看别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统女同学掉过头来崇尚金黄色肤色。一到夏季,出尽百宝:晒太阳,照紫外线灯,搽黄粉……只想扮出热带风情……
  没有什么想要什么,真是无聊。
  接着是生日会的记录照,只见人头涌涌,好几十名小朋友与家长一起出现。游戏节目与食物同样丰富。
  扬不由得说:“妈真了不起。”
  英点头。
  有几张照片里的小英闹情绪,豆大眼泪挂在脸颊上,十分趣怪。
  林茜尽量让女儿接触中文文化:托友人找来中文老师,让英学国画,过农历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妈妈收入丰裕,英四季服饰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简直可以收到时装杂志里去:小小收腰长大衣、白袜、漆皮鞋,装扮如淑女。
  上了中学,英自己挑选衣裳,才改穿简单朴素的卡其裤白衬衫。
  英转头向兄弟说:“谢谢这份最好的礼物。”她关上小小机器。
  “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时不会意。
  “若果没有妈妈,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英打一个冷颤。
  “他们说,在孤儿院中,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像十岁左右,便乏人问津。”
  英不出声。
  “此刻孤儿院连同福利署定期举行领养茶会,把家长介绍给孤儿们认识,互相挑选,有些较大的孤儿每个月都在茶会出现,年复一年,失望沮丧,家长认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欢幼婴,还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种。”
  不说一句话。
  “我同你算是好运气。”
  英笑了。
  扬说:“在安德信家得到爱护、关怀、教育,还有:自由。”
  “因璜妮达,又吃得特别丰富。”
  “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压力要做到最好以图报答他们领养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没有施同受,只有关怀爱心。”
  英问:“讲了那么多,有无中心点?”
  “有。”扬点头。
  “是什么呢。”英看着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养母。”
  英握住扬的手,“我不是那种人。”
  这时,邻座有人咳嗽一声。
  英见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华裔年轻人。
  他说:“有事请教你们。”
  英很和善:“是什么事?”
  那年轻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扬微笑,“同我一样。”
  年轻人说到关键上去:“家母软硬兼施,一定叫我与她断绝来往。”
  扬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尽管她哈佛毕业,在华尔街任职。”
  英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俩相处融洽,请问有什么秘诀,还有,如何说服双方父母?”
  扬头一个笑起来,“你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年轻人羡慕,“你们已经结婚?”
  英指一指扬,“我们是兄妹。”
  年轻人张大嘴错愕无比,“嗄?”
  英对着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诚自然:“我们二人是领养儿。”
  “啊,原来如此。”他仍然惊讶。
  扬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华裔对黑人有真正恐惧,我曾听见两个太太吵架,一个向另外那个下咒语:‘你女儿会嫁黑人!’那个一听,即时哭出来。”
  邻座年轻人无比沮丧。
  英安慰他:“慢慢来,不急。”
  扬却说:“他们叫我黑鬼,认为我刚自猿猴进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飞机要着陆了。
  取行李时已不见那悲哀年轻华裔的影踪。
  他们到酒店与妈妈会合。
  在大堂镜子里,英看到她与兄弟站在一起,一黄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个头,高大硕健,她体态纤细,是个极端。
  电视台曾经动他们脑筋,想说一说他们的故事,籍以带出领养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绝。
  这时扬忽然说:“妈妈来了。”
  金发蓝眼的林茜穿着淡黄色套装,煞是好看。
  他们三母子拥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点累,“我先打个中觉,晚上一起去筹款晚会。”
  可是随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么。
  林茜百忙中转身丢下一句:“英与扬,六时正在这面镜子前等。”
  扬看看时间,“我去探访朋友。”
  英说:“我到房间去眠一眠。”
  妈妈十分体贴,知道他俩并非亲兄妹,为免尴尬,总是订套房。
  连日劳累,英碰到床也就睡着了。
  梦中时间空间有点糊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不得要领,感觉惆怅。
  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妈妈。
  有人在他们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见了,你俩见过没有?一起出发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妈作小飞侠打扮。
  三人拥作一团到舞会去。
  英看到许多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面孔。
  她觉得很有趣,一边喝香槟,一边四处浏览。
  一位相貌端正作乡村姑娘打扮的女士问她:“香槟还好吗?”
  英赞道:“美味极伦,将来我赚到薪酬,一定全部拿来买克鲁格香槟。”
  那位女士笑逐颜开:“我是嘉洛莲克鲁格,酒厂的第三代传人。”
  “呵,你好。”
  “这位小姐,你喜欢哪一个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槟、粉红香槟,甜还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
  女士开心无比,童言无忌,童言至真,她笑说:“‘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这句是绝佳宣传句。”
  她走开了。
  英抬头找扬,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换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后说:“你在这里。”
  英转过去。
  她看到另一个小飞侠。
  原来舞会里有好几个小飞侠。
  英微笑问:“你也不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许它会来找你呢。”
  那男子笑,“说得真好。”
  英问他:“为什么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云蒂。”
  那边有人叫他。
  “对了,”他给英一张卡片,“你家电脑有什么事,找我们好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一直有电脑保养呢。”
  那男子笑笑走开,去找他的影子。
  扬出现了,“那人是谁?”
  “他说电脑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给扬看。
  扬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样的贵宾都有。
  英说:“自助餐桌上有寿司,来,我们去挑一些。”
  “最好趁竞选人演说之前溜走。”
  “对,我俩只为吃而来。”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场地另一角起了一阵骚动。
  英似有预感:“什么事?”她不安。
  扬去查问。
  ——“一个小飞侠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
  英与扬此惊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抢过去看个究竟。
  英还默默念着:是另一个小飞侠就好了,黑心无妨,只要妈妈无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扬急忙把她双腿抬高,在她耳边叫:“妈,醒醒,醒醒。”
  有人过来说:“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蹲下替失却知觉的林茜诊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问:“可是空气欠佳?”
  那名医生脸色凝重。
  片刻,救护车来了,把林茜用担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语。
  英与扬跟着救护车到西奈山医院急救室。
  扬一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急救人员抹掉林茜化妆,在医院强烈光线下,英看到妈妈脸上皮肉松弛,挂在耳边,真是个中年人了。
  英伤感,伏到妈妈身边。
  林茜缓缓苏醒,“发生什么事?唉,真煞风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们,我们回家去吧,这里是美国,医药费会把你吓死。”
  当值医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观察。我们有几个检查要做。”
  林茜说:“我有工作在身。”
  医生怒问:“死人有什么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严重,噤若寒蝉。
  医生同他俩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吻别林茜妈。
  回到酒店,英脱下束腰,才发觉腰身已被勒起一条条瘀青紫血痕,做艳女真不容易。
  她换上棉衫卡其裤,又打算出门。
  扬问:“去医院?”
  英点头。
  “我们一起。”
  兄妹齐心,洗把脸再度出门。
  医生又一次看到他们,倒也感动,吩咐他们:“到候诊室看杂志喝咖啡吧。”
  他俩一直等到凌晨,两人分别在沙发上盹了一会。
  只见另外一位医生出来,“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扬跳起来。
  医生介绍自己:“我姓区,我们替林茜检查过,她的肝脏有毛病,已达衰竭地步。”
  英只会睁大双眼,不懂回应。
  扬大惊,“她一直健康,怎么可能。”
  “她的肝脏不妥,起码已有三五年历史。”
  扬起疑,“慢着,我虽不懂医学,也知道凡是体内器官有事,第一个反应是痛不可当。”
  区医生心平气和,“说得好,可是林茜承认长期服用可典镇痛剂,那是吗啡,不知哪位庸医任意给她处方毒药,掩瞒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应该枪毙。”
  扬急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区医生回答:“做肝脏移植手术,越快越好。”
  扬居然松口气,“区医生,我愿捐出肝脏。”
  区医生微笑,“合用机会甚微,先得检查。”
  扬焦急:“还等什么?”
  英这时也说:“我也参加验血。”
  区医生点头,“你们很好,你俩跟看护去检验。”
  区医生随后给他们看样板:“这是正常健康肝脏,粉红柔软,那是坏肝脏,又黑又硬。”
  两者质地颜色无一相似,叫英想起华人骂人黑心黑肺。
  “林茜长期烟酒,休息不足,又欠运动,犯足大忌。”
  英低声说:“肝脏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没有它,活不了。”
  医生讲得再明白没有。
  兄妹看到林茜妈,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么了?”
  兄妹不语,只是抱着妈妈大腿。
  “我没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脸色憔悴,洗掉化妆,看到她焦枯的皮肤,一双蓝眼像是褪了颜色,今非昔比。
  她的头发拢到脑后,看到雪白发根,呵原来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认清了林茜妈的真容颜,不胜悲怮。
  她伏在她身上流泪。
  “我们回家再说。”
  三人紧紧握住手。
  林茜由轮椅送上飞机。
  彼得安德信闻讯来接飞机。
  “林茜。”他忽然流下泪来。
  林茜说他:“孩子们都没哭,请你坚强些。”
  “无论怎样,一定把你医好。”
  彼得决定暂时搬回林茜处住。
  璜妮达老实不客气抢白他:“当初又为什么搬出去?”
  彼得不出声,忙着联络专科医生。
  璜妮达在背后喃喃说:“小器,眼看妻子事业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晓得如何应付,怕妻子嫌弃他,他先下手离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嘘。”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语。
  美国区医生报告回来,说英与扬二人的肝脏均不适宜移植给林茜。兄妹捧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说:“别急,还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无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见她有事,反而愿意牺牲,多么奇怪。
  区医生在电话里说:“我替你们推介我师兄米医生。”
  “我们正打算请教米医生。”
  “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问候鲜花陆续送到,门外排满车子,都是林茜友好前来探访。
  英与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这时才知道林茜真是颗明星,政府三级要员都上门问候,她反而没有休息机会。
  林茜到中午才盹着。
  每次妈妈回家英都很高兴,这次是例外。
  彼得返来,看到客厅如花店,不禁苦笑。
  扬说:“稍后我会转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点点头,“好主意。”
  英问:“爸你去什么地方?别走开。”
  “我去米医生处检查。”
  扬问:“轮候捐赠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么行!”
  彼得用手揉脸,“所以靠亲友捐赠比较有把握,我与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达捧着晚餐出来,“他不行,还有我呢。”
  英破涕为笑,“这么多人爱妈妈,一定有得救。”
  彼得叹口气,“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干瘦软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来,她精力无穷,朝气勃勃,艳光四射,这次打了败仗。”
  “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彼得忽然说:“你们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时新闻需几点钟出门?”
  英答:“凌晨四时。”
  “只有你们知道,她中午回来休息一下,又赶出去工作,深夜尚有应酬,我要见妻子,需打开电视,当时我想:这是什么婚姻生活,已经失去她,不如索性离婚。”
  英忽然说:“如果是你为工作早出晚归,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声。
  扬拍拍养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璜妮达进来说:“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楼去。
  唐君佑见她一脸愁容,错愕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妈有急病。”
  “怪不得你没上学,又不覆电邮,我可以帮忙吗?”
  “她需要移植肝脏。”
  唐君佑大急,“本省医院轮候照超声波都要六个月,又不设私家诊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点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有空再联络。”
  英把他送出大门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梢。
  英知道他关怀她,不禁点点头。
  下午,米医生来了,他要接林茜进医院治疗。
  英问:“可以在家观察吗?”
  米医生很简单回答:“不。”
  璜妮达说:“我去收拾行李。”
  米医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面有喜色,放下电话说:“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过来。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
  大家一听这个好消息松口气。
  英又提心吊胆,“爸,你的安全——”
  米医生说:“凡是手术均有危险,妇女们做矫型手术:抽脂肪拉脸皮,也会死人。”
  英不出声。
  米医生说:“我有把握,你们放心。”
  他匆匆回医院办事。
  扬看见养父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说:“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
  扬驾车把花篮送到老人护理院去。
  璜妮达斟杯蜜糖水给英,“小英你嗓子沙哑。”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没想到妈妈会忽然崩溃,唉,病来如山倒。”
  璜妮达问:“什么?”
  “这是华人形容病情凶险的说法。”
  “讲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丝,英不敢说出来。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两人均需进一步做详细检查。
  英一个人在家,略觉安心,抱着枕头,不觉入梦。
  不知多久没睡好,她简直不愿醒来。
  心中说:耶稣,我并非对生活不满,或是做人不快乐,只是累同倦,况且,一睁开双眼,就得应付烦琐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来。
  忽然听见楼下争吵声。
  有人大声喊:“你叫她下来,我非见她不可。”
  谁,谁这样放肆,跑到别人家来大呼小叫?
  英万分不愿自床上起来,跑到楼梯口张望。
  她还没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来,我有话说!”
  是个中年华人太太,有点歇斯底里。
  璜妮达拦不住她。
  英不认识她,不由得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中年妇女悲忿地说:“阁下我是唐君佑的妈妈。”
  英连忙下楼来,“唐伯母什么事?”
  璜妮达见客人一丝善意也无,不放心,在一边站着。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说些什么?你叫他把心脏捐给你?他没了心脏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经通知警察前来,”伯母气急败坏,“你想谋杀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这女巫,女巫!”
  璜妮达想挡已经来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后,又痛又羞。
  就在这时,英背后伸出一只大手,拍开打她的人。
  原来是扬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
  那唐伯母蓦然看见一个六呎多高黑人怒目相视,也退后几步。
  警察走向前隔开他们。
  “这位是唐太太?是你报警?我想你误会了,我们已经同你了解过情况,证明是你误会,请到外头来说几句话,陈督察会讲中文。”
  陈督察把唐太太请出去。
  璜妮达看到小英面颊上有明显的五指纹,不禁生气,奔出去同警察投诉:“我们要控诉这女子入屋蓄意伤人!”
  这时唐君佑也气喘喘赶来。
  “妈,你怎么在这里?你干什么?”
  唐太太大声说:“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来抓这妖女。”
  “妈,你完全误会了。”
  一眼看见小英站在门口,他连忙走过去解释。
  英摆摆手,“你们都走吧。”不待他开口。
  声音十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君佑不是笨人,这时知道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他颓然退下。
  这时扬出来说:“我们不想骚扰邻居,我们不予追究,你们走吧。”
  那一边陈督察犹自苦口婆心地对唐太太说:“没有人要你儿子心脏,你放心,即使你愿意捐赠,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盲塞?”
  问得好,大抵是读少几年书吧,人会变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头,“我急昏了,我听见儿子在电话里向医生请教这件事……我只得一个儿子……”
  她立刻质问儿子,拿到地址,二话不说,上门来讨回公道。
  英想:什么叫倒霉,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脸,关上门。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张嘴吃掉、长生不老、法术无边、女巫、诅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头来。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达来敲门,“英,是我不好,我不该开门。”
  英答:“不关你事。”
  璜妮达走开,扬又来说话。
  “清人,你没事吧。”
  “尼格罗,你让我独自静一静。”
  “你们清人脾气暴烈,蛮不讲理。”
  “你少批评我族人。”
  “学校打电话来叫你去上课。”
  “我没心情。”
  “爸妈已得到最好的医药照顾,你不用荒废学业,英,你应生活如常。”
  这是东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尽量振作运作如常,东方人会觉得若无其事是没心肝凉薄表现,非得悲怮哭倒在地不可。
  “回学校去,蜜蜜说有客座教授来讲哲学对希腊民主创新影响,应当精采。”
  “谢谢你,尼格罗。”
  “不客气,清人。”
  英长长吁出一口气。
  片刻有小车子驶近,蜜蜜下车,咚咚咚跑上楼来。
  “去听沈教授讲课,沈自西岸来,是个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书包上学。
  林茜妈绝不赞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说:“今日还是看不到你妈妈。”
  车厢里有一份报纸,小段新闻:“林茜安德信著名电视新闻主持急症入院”,附着林茜明艳照人的宣传照。
  英不出声。
  蜜蜜问:“你心情很坏,失恋?”
  英微笑,“没有得,何来失?”
  “但是失恋这件事很奇怪,明明从来不属于你的人,你也会产生幻觉,认为得着过,随即又为失却哭泣。”
  “咦,可以写一篇报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英,你不是失恋?”
  “不,我只是觉得疲倦。”
  她们把车停好,走进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题材略为重复,稳健,但欠缺新意,他来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学。
  不过沈有足够魅力留住学生直至完场。
  有好些女同学上前去要求签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图书馆出售。
  蜜蜜围上去,英却走到饭堂。
  她觉得胃部不舒服,买了一盒牛奶,喝下去没多久,忽然全部呕吐出来。
  洁白芬芳的牛奶在胃里打一转变得臭酸难当。
  英到储物室取过干净上衣更换。
  她想去找校医,却被同学叫住问功课。
  英整日耳鸣,耳边像有人敲打摩斯电讯密码:嗒嗒嗒嗒,不停地扰她心神。
  她用手捧着头。
  同学说:“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担心?”
  放学,她直接到医院探林茜妈。英看到父母絮絮细语,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奶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儿,“过来,”拍拍床沿。
  英跳到床上,拥抱妈妈。
  看护看见轻轻责备:“不可,你身上未经消毒。”
  林茜抱紧女儿不放。
  大家都笑起来。
  林茜说:“有子女才有欢笑。”
  英问:“爸,医生怎么说?”
  “安排下周一做手术。”
  “太好了。”
  林茜说:“本来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着她:“这里不是电视台,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林茜握着他手,“希望我俩吉人天相。”
  “一定会,妈妈,一定会。”
  这时扬推门进来,“咦,发生什么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床上去伏在妈妈身上。
  看护生气,“林茜安德信,你怎么教导子女,快给我出去。”
  他们两兄妹这才不得不下床来。
  看护说:“自明日起,换过袍子才进病房。”
  那晚,英睡不着,熊猫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写电邮来道歉,洋洋数千言,英不予理睬。
  刘惠言打电话来约会,英答允与他出去。
  英说:“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结业减价,我想去看看。”
  “没问题。”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忆。
  英自小在该处留连,林茜妈把她带到该处,买过无数玩具,其中一只洋娃娃有东方女孩面孔,林茜忙不迭购下,同店员说:“洋娃娃像煞我女”,店员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娃娃至今珍藏着。
  店东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业,无人承继,索性忍痛结业。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宝宝,小至一两吋,大至五六呎,还有英喜欢的麦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机动小火车,各式音乐盒子……
  英一走进店便觉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时光。
  扬有一套恐龙模型,什么种类都有,也是在这里置的,至今陈列书房。
  这家店最奇妙之处是近铁路,偶然会听见呜呜汽笛,孩子们涌到门外张望,一大串火车厢卡像时间那样轧轧轧在店门不远处经过,一去不回头,车厢乘客会向孩子们招手,像是说:“下一趟就轮到你们了。”
  终有一日,人人驶向老年。
  刘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选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体积木,是雪姑七友与他们的小茅屋,另外一只仿却利麦卡非样子的提线木偶。
  老板亲自招呼他们,但多年来往的小顾客实在太多,他已忘记她是谁。
  他说:“多谢光顾。”
  并没有提下次再来。
  “加赠一只指南针。”他笑笑说。
  小英说:“谢谢你。”
  刘惠言忽然问:“请问有无一元一只的大钻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余一只,减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钻戒。
  刘惠言立刻买下来。
  老板加赠忠言:“年轻人,把握好时光。”
  他们笑着走了。
  一到门口,便看见古老观光蒸汽头火车缓缓驶过路轨,汽笛呜呜开路。
  英连忙向车上游客挥手。
  乘客也笑着摇手回礼。
  刘惠言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大城里会有这样美妙的小镇风光。
  小英怅惘地看着火车驶远,低头,回到现实世界。
  她看看时间。“我要上学。”
  刘惠言说:“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针,“朝北走。”
  最北边有阿留申群岛,相传上古时人类自西伯利亚经岛屿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学校停车场,碰巧蜜蜜也下车来,叫小英。
  刘惠言一看,只见蜜蜜是个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肤,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却穿西服,剪短发,说英语。
  看样子三代在西方社会生活,已融入社会,日久根本不大觉得肤色有何重要。
  看着刘惠言离去,蜜蜜问:“你的男友?”
  英摇头。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肤仍然会扬起一条眉毛。”
  “他见到扬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可怜的人。”
  小英也笑,“谁说不是。”
  “幸亏扬是英俊混血儿,不见大厚嘴,掀鼻孔,否则,吓死他。”
  “那样胆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该。”
  蜜蜜叹口气,“同乡见到我妹妹,会掩鼻转脸退避呢。”
  她妹妹有轻微唐氏综合症。
  英无奈点头,“是,这便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老幼伤残贫穷以及有色人种均退后三步,雪肌美丽聪敏运动健将考试名列前茅事业有成名利双收者为胜。”
  蜜蜜说:“真叫人难过可是。”
  “整个生命是项淘汰赛,只选拔精英。”
  “公道讲一句:这个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试试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远在十五岁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饭。”
  蜜蜜不甘受辱,“阁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贵国恐怕已被人丢往孤儿院。”
  一出口就后悔,真是乌鸦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儿院长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
  英只是笑,一点也不恼。
  片刻蜜蜜说:“我在写唐氏综合症儿童眼中世界。”
  “加油。”
  “会否是陈腔滥调?”
  已到课室门口,听到上课铃,话题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课室仍能维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课,她先回家吃点心。
  璜妮达说:“特别把家搬到这一区,就是为方便你们读书。”
  “璜妮达,你在我们家多久了?”
  “扬来时,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着你妈,由她替我办入籍手续,除非她叫我走,否则,我会替你们带孩子。”
  “我婴儿时可乖?”
  “绝不,老是哭,除非紧紧搂在怀中,否则一直惊哭,我们三个大人轮更抱着你。”
  “不觉讨厌?”
  “你妈妈说:要多疼小英一点,她好似有不愉快记忆。”
  “扬呢?”
  “吃饱就睡,睡醒再吃,没话说。”
  “璜妮达你可知我们来自何处?”
  老好璜妮达的答案再简单没有:“耶稣那里。”
  “是,你说得对。”
  璜妮达说:“放心,你爸妈会无恙。”
  “我也认为如此。”
  吃饱了英到医院去。
  一楼是急症室,二楼是老人护理,三楼是产房,四楼手术室……
  每个人至少来两次。
  医院是最多血泪的地方。
  人类也算得能干,这样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洁舒敞,充满微笑。
  英看到他俩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杀得片甲不留。
  彼得叹口气,“林茜,你什么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么都好,就是怕女人强过你。”
  “这是我俩离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决定,提来做什么。”
  “这次大病,你可有觉悟,可觉生命可贵,不应浪费?”
  林茜点头,“病愈后我将加倍努力工作,我不会辜负你的牺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有顿悟:呵该停下来嗅一下玫瑰花香,找个人陪着游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门口咳嗽一声。
  “英,进来,你爸说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声说:“我看过报告,肝脏移植一般并发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说:“不怕,我不烟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过,反过来说,你妈若捐肝给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护进来听见说:“你们一家真正乐观。”
  “手术将如期进行?”
  “现在已开始禁食及服药。”
  米医生推门进来。
  他带来手提电脑,打开了给安德信夫妇观看。
  “这是活肝移植手术经过。”
  “咦,用机械手术臂。”
  “是,取出时用机械,彼得,你腹腔只有两个一吋长伤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边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两星期。”
  扬问:“为什么妈不可用机械帮忙?”
  “缝入肝脏手术比切除更为精细。”
  还是人手好。
  “手术并无太大风险,希望不会排斥。”
  医生出去,他们一家静静看着手术实录,只见手术后病人鲜龙活跳。
  林茜叹口气,“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几年,不敢说话,怕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原来是器官有病。”
  彼得说:“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时家贫,珍惜一切机会:读书、就业、婚姻……总是忍耐支撑到最后一刻,不想轻易放弃,我们这一代的危机意识比英他们重。”
  彼得说:“你已颇有节蓄。”
  林茜不与他争辩。
  影片结束,字幕打出来,看到是发现电视台制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奥都公来了。
  彼得让他观看手术过程,又去买了咖啡招待。
  扬向英使一个眼色,两人向父母告辞。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来陪我们。”
  “医生说明早八时开始手术,历时约四小时。”
  扬说:“我有点紧张,不如去打网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战壕中也睡得着?”
  “这次不一样。”
  他咧开雪白整齐牙齿,“看到没有?我自小一口怪兽牙,由妈带到牙医处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单是这副假值三万元,爱心耐心未算在内,林茜是我最敬爱人物。”
  英抢着说:“我也是。”
  扬叹口气:“好人好报。”
  兄妹紧紧握住四只手。
  扬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拢在其中。
  虽是混血,他的皮肤仍然深棕色。
  英问:“我们究竟来自何处?”
  “肯定不是一个家庭,大多数是单身母亲。”
  “她有无想念我们的时候?”
  扬答:“每一天。”
  “那为什么送走我们?”
  “那是她当时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问:“之后又为何不来找回我们?”
  扬说:“嘘——”
  英把头紧紧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语。
  随后,扬去了打球。
  在球场上他像一只敏捷猎豹,靠那活生生精力击败对手。
  英回家收拾书房。
  璜妮达告诉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吗?”
  “不是简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双手乱摇。
  “他一直坐在门口等。”
  “通知派出所赶他走。”
  “这——”
  “璜妮达,快去,否则,派你把他的心挖出来。”
  璜妮达只得说:“我去。”
  打开门,据实把话告诉唐先生。
  英亲手致电警署,不久,警车前来,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与英谈了一会,做了记录。
  刚巧刘惠言来访,讶异问:“什么事?”
  警察以为是同一人,跳起来,“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刚才那个姓唐。”
  警察看仔细了,“是,对不起,这一位戴眼镜。”他敲敲头。
  在外国人眼中,华人几乎样子个个差不多。
  不过,这一次也不能尽怪他们,小唐小刘的性格的确不明显。
  小刘又问:“什么事?”
  英答:“没什么事,你有何贵干?”
  “我有两张舞台剧‘制片家’票子,我们到纽约去,早去晚归。”
  “家母明早做手术,我走不开。”
  小刘呆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回家,别老在我门口出现,有事,预约,比较礼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请捐款到儿童医院。”
  小英关上门。
  璜妮达看她一眼。
  “怎么了?”英问她。
  “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在妈妈家过余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达,你我素昧平生,统共是陌生人,为什么爱我?”
  “哗,什么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带大,我是你保母,看着你进幼儿园,帮你打理午餐、书包、校服,你说什么?”
  这时司机赫辛回来说:“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达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盘西化的她却在房中点檀香。
  那股异香有宁神功效。
  渐渐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写的功课读给她听,英无心装载,盹着了。
  蜜蜜在一角静静与男友通电话。
  英在梦中仿佛听见有人对话。
  “我已不再爱你,为着双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怀孕三月。”
  “有许多解决方法,你可自由断定,再见。”
  “我们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从未打算与你结婚。”
  这时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机来接你。”
  英睁开双眼,发呆,不出声。
  清晨璜妮达起来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现得轻松,食不下咽也把煎蛋肉肠塞下,像石头似坐在胃里。
  出发往医院时也都若无其事。
  林茜看到他们,“哎,都来了,家里谁看门?”
  “司机赫辛。”
  米医生来做最后准备。
  家属吻别二人。
  璜妮达不住祷告:“耶稣与你们一起。”
  他们到会客室静心等候,一边玩扑克牌。
  璜妮达牌术奇精,杀得两兄妹片甲不留,她一边赢,一边担心东家频抹眼泪。
  三人都极其耐心等候,一时手牵手祷告。
  一小时后看护出来,“安德信家?向你们汇报手术情况:已成功采取彼得半叶肝脏,预备移植。”
  大家松口气。
  “正替彼得缝合。”
  “谢谢你。”
  “应该的。”
  “妥善的开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为之一振。
  手术下半场亦进行得非常顺利,米医生亲自出来说:“新鲜肝脏即时开始运作,一年后两人的肝脏都会长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达满面眼泪。
  她说:“我回家去替你们准备晚饭,赫辛在楼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离去。
  米医生说:“你们可跟我来看父母,请换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发觉已坐得腿部麻痹,希望下一次到医院来是为着生孪生儿。
  呵,生儿育女。
  只听得医生说:“这边。”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与林茜两张床并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睁开眼睛,看到子女,向他们微笑。
  医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岁。”
  英与扬笑得挤出眼泪。
  米医生也笑,“手术成功。”
  他们脱下袍子回家去。
  在车上扬说:“老妈今年五十一岁了。”
  “她是一颗钻石,哪分年岁。”
  “讲得好,钻石只讲颜色重量切割,哪计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亿万年了。”
  “妈在三十二岁领养我,那时她已名成利就。”
  扬赞道:“她真正能干,我到了三十,恐怕还会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会把丈夫子女也带回家中吃白饭。”
  “我们这一代是怎么了?”
  “也许,人浮于事,竞争太过激烈。”
  “不,英,几十年前,女性连职位都没有,需要她们自创,重视工作者时时被揶揄是女强人。”
  英说:“听妈讲,那时,最反对女性能力独立的人,是上一辈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们害怕比较,故此描黑事业女性,把她们当成洪水猛兽:不羁、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专勾引人家丈夫……”
  “妈没同我说起这些。”
  “你是儿子,这些与你不相干。”
  “这样说来,她一层层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时,职业女性亦是少数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对喝。
  “敬爸妈。”
  “祝他们起码看到我女儿生女儿。”
  “讲得好。”
  两人一口气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达捧出墨西哥海龙皇汤。
  扬说:“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达问:“你说,他俩可会复合?”
  扬摇头。
  “经过这样大事,还不能彼此谅解?”
  英说:“他们互相关怀,是最好朋友。”
  璜妮达急问:“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吗?”
  扬说:“我吃饱了,我要上楼工作。”
  英微笑,“璜,别急。”
  璜妮达叹口气,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楼上,累极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学前,璜妮达对她说:“首府华盛顿有一位区医生找你。”
  咦,米医生没同他朋友联络?
  “我先去看爸妈,再到学校。”
  “扬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么肤色?”
  “白人,我并不乐观。”
  璜是最佳时事评论员。
  “许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学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区,搽白面孔,拉直头发,希望扬不要那样笨。”
  “璜你太担忧了。”
  英笑着出门,一向以来,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没有学坏,两人都不烟不酒,英从不在外过夜,事实上她根本不爱外孵,在校人称Alfa
  geek,即头号书呆子。
  这样脾性,是像生母吗?
  没有时间细想了,她到医院换上袍子走进病房。
  真是奇妙,彼得与林茜两人经过那样开膛大手术,不但生还而且谈笑自若。
  米医生妙手回春。
  林茜说:“从此欠彼得一个人情债。”
  彼得说:“我的细胞不知会否影响你性情。”
  林茜笑,“必然是坏影响,越来越疲懒。”
  “或者你会减缓脚步。”
  “电视台问我几时可出发与约旦王谈谈。”
  “年轻的约旦王鸭都拉有一半法国血统,他有一双蓝眼,讲纯正英语。”
  “约旦地位尴尬……”
  英放心了。
  他俩已完全安全。
  英回学校上课。
  璜妮达找她:“美国区医生急找,嘱你覆电。”
  “明白。”
  正在上课,怎样覆电?
  等到放学,她拨到区医生号码,看护一听到她名字,立刻说:“我立刻替你接区医生。”
  。
  区医生的声音马上传来:“英安德信?”
  英笑,“区医生,家母已成功做妥移植手术。”
  “英,我已经知道好消息。”
  “那你找我有何贵干?”
  “英,我昨日翻阅你的检验报告,觉得异样,把你上次血液样本再测试了一次。”
  英问:“发现什么?”
  “英,你患急性血癌,因遗传因子不能生产正常红白血球数字,成年病发,叫做法孔尼症。”
  英一时领悟不过来,“什么?”
  “英,尽速联络专科医生,这次你好心有好报,若非救母心切,你不会无故捐样本做测试,即时就医,一定来得及。”
  英对这个讯息仍然不予接收,觉得电话那一边的区医生似拨错号码。
  “区医生,我是加拿大多伦多的英安德信。”
  “英,我请米医生立刻与你联络,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学校。”
  “请即时回家。”
  这个时候,英忽然挂断电话。
  的确是找她。
  英拨电话找赫辛,“请载我返家,我身体不舒服。”
  赫辛答:“十分钟到,小英,你先到图书馆坐下。”
  片刻,扬的电话也到了,“英,什么事?”
  英脸上已无血色,“女性周期病。”
  “你自己当心。”
  那么多人关心她,死不了。
  小英深深吸口气。
  区医生,没有找错人,她身上有着严重遗传病。
  她还年轻,背着病躯,永远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了。
  赫辛将车驶到,小英上车。
  司机把英带回家中。
  米医生比她先到,已在会客室等她。
  他一步趋前,握住英的手,反客为主,“坐下慢慢说,喝杯水。”
  英坐下不出声。
  区医生要找的人真是她。
  “英,我认为暂时毋需把这件事告诉你父母,你说呢?”
  英点点头。
  “待他们出院再说可好?”
  英又点头。
  米医生松口气,“小英,这并非不能医治的病,今日医学有极大突破,可以迅速控制扩散,我建议你即刻开始治疗,我推荐本省李月冬医生。”
  门口出现一个身形。
  他大声问:“米医生,你在说什么?”
  是扬回来了。
  一直垂头不语看着自己双手的英站起来走到兄弟身边,扬紧紧拥抱她。
  当年读小三,白种男孩小息围住英取笑,她无法解困,次次痛哭,一日扬来接她放学,她也这样奔近他。
  之后发生的事叫英明白亲情重要。
  扬走到那些小孩面前,张开手指,拨动,示意叫他们走近。
  那班顽童见黑人比他们高大许多,已经心怯,其中一个为着面子,勉强走近两步。
  扬冷不防伸出腿去,跘他,那男孩重重摔到沙地,膝上皮肉受创,痛得哭叫。
  扬还说:“咦,走路这样不小心。”
  他带着英从容离去。
  不知怎地,英忽然想起这件琐事。
  只见扬已在医生处了解到事实,他额角冒汗,五官扭曲痛苦,像腰间中箭。
  他跌坐在椅子上。
  “医生,安德信家为何多事?太不公平了。”
  米医生叹口气,“扬,你是大哥,振作一点,父母正在康复,不久可如常生活,英上午接受治疗,下午上课,也是一个办法,人生多挫折,设法克服。”
  “是医生。”
  “我已帮英预约了李医生,快去吧。”
  “我陪你英。”
  英点点头,这时她问米医生:“我有病,为什么不觉异样?”
  米医生又叹口气,“你很快会觉得。”
  他身边传呼机尖锐响起,他必须赶回医院。
  璜妮达替他开门,一脸泪痕,她都知道了。
  杨陪着英去见李医生。
  华裔的李月冬医生年轻貌美,若非穿着白袍,挂着名牌,会以为她是一名时装模特儿。
  她按着英的手,“治疗方式简单,为期六个月,这个时候,你最需要家人支持。”
  “明白。”
  “身体上若干痛苦,必须忍耐。”
  英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她轻轻问医生:“我还能怀孕生子吗?”
  李医生握住她的手:“这些事慢慢讲。”
  她唤看护过来帮英登记。
  一边,她对扬说:“父母几时出院?”
  “还有个多星期。”
  “届时我才同他们说。”
  “谢谢你医生。”
  “现在,由你做一家之主,你好好看紧妹妹,她需要你看顾。”
  “她会很辛苦——”
  “那是一定的,不必详细描述,你欲知详情,请到互联网上阅读有关报告,可幸人体有强大适应能力,她十分年轻,也是关键。”
  “治愈率的百分比是什么数字?”
  李医生看着他焦急面孔,“言之过早。”
  扬用手掩住脸。
  看护打出一连串治疗时间表,明早开始化疗。
  李医生说:“我会与大学联络,请他们给你一个特别时间表。”
  一切都妥善安排,真是不幸中大幸。
  接着一个星期,英生活发生移山倒海式转变。
  好友蜜蜜知道消息后并没有哭,但是泪水无故自眼角沁出,完全不受控制。
  英支使她,“去,去替我写功课,若不小心拿到乙级,同你绝交。”
  蜜蜜说:“是,是,你觉得怎样?”
  “我与扬商量过,决定只字不提,免得越说越苦。”
  “英,你是好汉。”
  父母出院时,兄妹一起去迎接。
  两人精神极好,手拉手回来。
  林茜笑说:“我已约了美容院做头发面孔,你看我,一不修饰,似足老妇。”
  英轻轻说:“妈妈,我有事告诉你。”
  扬踏前一步,“回家再说。”
  李月冬医生片刻亦来到安宅。
  她只用了五分钟便将情况解释清楚。
  彼得“呵”了一声,把英叫到身边,握住她的手。
  好一个林茜,脸色镇静,加问几个问题,轻轻说:“我们在最好的医生手中,真是安慰。”
  李医生说:“可惜没有家人病历可以稽查,英的生物父母有这种癌症吗,他们的医生采用何种治疗,对她很有帮助。”
  林茜抬起头。
  她忽然叫英:“女儿,过来。”
  英走近。
  林茜紧紧搂住女儿:“以后你们无论大小事宜均需立刻告诉我,不准瞒住我。”
  子女都说是。
  李医生微笑,“我对你们一家有信心。”
  她告辞。
  扬说:“我们站一起全神贯注帮英打这场仗。”
  林茜考虑一会,低声说:“说得对。”
  璜妮达捧晚餐出来,“大家都吃得清淡点。”
  当晚林茜对彼得说:“他们华人常说命苦,我想小英便是例子。”
  彼得劝说:“林茜,记得你的箴言吗,不许怨天尤人,长嗟短叹。”
  。
  林茜问:“你会否少爱她一点?”
  “不能更多,也不会减少。”
  林茜说:“十多年前,初进国家电视台,上头派我与森薛伯一起做晚间新闻,那厮不喜女人,更不喜金发女人,咬定我对他是威胁,正眼也不看我,当我透明,叫我难堪,每夜回到家中,我都想辞工后自杀,气得哭不出来,倒在床上胃气痛,可是小小一个人儿走近,小小一张面孔贴住我,可爱体贴地问:‘妈妈今日辛苦吗?’我立刻火气全消,烦恼抛到天不吐,就这样,小英陪我熬过每一天。”
  “为什么不辞职?”
  “咄,天下乌鸦一样黑,哪个电视台都有森薛伯这种人。”
  “林茜,我养得活你。”
  “彼得,我无论如何找不到不去工作的勇气。”
  “后来森薛伯这人怎么了?”
  “器量那样狭窄,如何做事,不久前离开电视台,听说教书,后来又说从事写作。”
  彼得说:“我们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倾谈。”
  “有时,患难可以把家人拉得更近。”
  “小英像是接受得不错。”
  “不,震荡尚未上脑,她还以为是别人的事,疗程开始后,她才会真正明白。”
  “可怜的孩子。”
  半夜,有人推开房门。
  林茜没睡好,转身轻轻问:“是小英吗?”
  英小时做噩梦,也会这样找到爸妈房来。
  果然是英,伏到养母身上,“妈。”
  林茜不能想像没有小英的日子,她怕失去她,不禁泪流满面。
  母女拥抱一起又睡了一觉。
  天亮了,璜妮达推门进来,见被褥一角有把黑发,知是小英,不禁微笑,这同三岁时有什么分别,仍喜蒙头睡觉。
  林茜醒转。
  璜妮达说:“今晨九时你与美容院有约。”
  林茜凝视窗外曙光:“日子总要过。”
  “是,日子一定要好好过。”
  “我先送小英上学。”
  自美容院出来,林茜容光焕发,判若二人,她穿上淡黄色上衣,吸一口气,扣上钮扣,走进办公室。
  同事看见她纷纷站起来。
  不知是谁带头先鼓掌,整间办公室哄动。
  林茜对上司笑,“年纪大了就可享受这种权利。”
  上司老实不客气说:“林茜,这是你下一季工作次序。”
  林茜按住那份文件,“老总,我来告假。”
  “什么?”
  他像听到晴天霹雳一般。
  “我家有事。”
  “我找十个人来帮你,你要佣人还是司机,抑或保母秘书?林茜,世上有件最文明的事叫分工,什么事非要林茜安德信在家亲力亲为不可?”
  林茜吁出一口气。
  “你要再婚!”
  林茜好笑,“你听我说。”
  “天,你怀孕了,此刻五十岁高龄亦可亲身怀孕。”
  “没有这种事,镇静一点,我只欲告假六个月,之后一定归队。”
  “听说你打算与彼得复合?”
  林茜出示一份医生报告,老总一看,“呀,对不起林茜,我即时批你假期。”
  “这是紧要关头。”
  “我明白,做父母在这种时刻一定要在子女身边。”
  林茜送口气。
  “我知道有个名医生李月冬。”
  “小英正由她诊治。”
  “林茜,你需要帮忙,尽管出声,这里全是你的朋友。”
  林茜握手道别。
  她送午餐到大学给女儿。
  英看见她好不高兴,拖着同学蜜蜜过来。
  “蜜蜜,我替你介绍,家母林茜安德信。”
  蜜蜜用双手掩住嘴,眼如铜铃。
  林茜安德信,她的偶像,所有年轻女性的偶像。
  林茜笑,“我是小英妈妈,你好吗。”
  蜜蜜团团转,“我的天我的天,我有你的著作,全留家中了,我立刻到书店去买来找你签名。”她乐昏头。
  林茜放下午餐盒,“青瓜三文治,清鸡汤,记住,不要喝汽水。”
  英点头。
  林茜微笑离去。
  “她给你送饭?”
  “她是我妈妈,她还替我熨衣服呢。”
  “为什么到今日才披露?”
  “怕你这种影迷呀。”
  “她几时采访威廉王子?可否替我索取签名照?”
  “我们还欠几篇功课?”
  回到家,看见母亲在整理花园。
  “妈妈,你今日不用上班?”
  “我放假,养好身体再说。”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英张大了嘴。
  圣诞、过年、结婚纪念……对她来说,不过是另外一天,工作至上,可能出差在中东、北欧、南亚……只能通一个电话谈几句。
  有特别事像子女毕业典礼,她才会赶回来,停几个小时,又赶去办公。
  当下林茜说:“岁月不饶人,我想休养一段日子,园子里攀藤玫瑰已有二楼那么高,我都不曾留意。”
  她拉起女儿手,抬头欣赏玫瑰。
  只见蔷薇架上密密麻麻数千朵粉红色花盛放,蜜蜂热闹地兜着哄哄转,香气扑鼻。
  英凝视美景,明年花开之际,她还会在这里吗。
  林茜说:“英,我们要做一件要紧事。”
  “什么事?”
  “我们要寻找你生母。”
  英怔住。
  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有必要吗?”
  “有,我们或者需要她帮忙。”
  英微笑,“妈是见我有病要把我退回去吗?”
  林茜瞪着女儿,“任何时间我都不会接受这种坏品味笑话。”
  “对不起妈妈。”
  扬推妹妹一下,“你语无伦次。”
  扬已把满头卷发编成小辫子,这是非裔人表示奋斗的装束。
  英追上去捶他,“拿你出气又怎样。”
  林茜说下去:“国家骨髓资料库的亚太捐赠者只占总数百分之七,比例甚低,难以找到亚太裔血癌病人骨髓配对,李氏基金会致力为亚裔病人寻找捐赠者,我已向他们求助,但至少要五个星期才有消息。”
  扬急问:“英需要骨髓移植?”
  林茜回答:“我们总得及早部署下一步。”
  “妈都想到了。”
  英垂头不语。
  这时她已明白形势恶劣,不禁黯然。
  扬说:“我愿意协助寻人。”
  “你去读书,电视台有的是人,不必劳驾你。”
  英不禁开口:“妈,你想怎么样?”
  “我不是同你说了吗,我打算发布你儿时照片,在新闻节目中寻人。”
  英吓一大跳,“不,不。”
  大家看着她。
  “我正接受电疗及化疗,反应良好,毋需成为名人。”
  “英,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扬说:“妈讲得对。”
  “不,”英坚持,“请暂时按兵,妈妈智者千虑,我却还没有到那个关口。”
  林茜叹口气,她忽然取出香烟来。
  英知道妈妈遵医嘱已戒掉香烟,现在又取出烟包,可见精神紧张。
  英取过香烟扔到字纸篓去。
  林茜抬起头,“这样吧,我暗地派人寻找她。”
  英松口气。
  林茜站起来,“手术后比较容易累,我去休息一下。”
  英正接受治疗,上楼梯需分两次:停一停,休息一分钟,再继续。
  她回到卧室,躺床上,感觉凄酸。
  扬进来坐在床沿。
  英没有转过身去,她背着兄弟。
  扬轻轻说:“叫男朋友来陪你可好?”
  “我没有男朋友。”
  “一个姓刘,一个姓唐。”
  “泛泛之交。”
  “你也不能立时三刻叫人交心。”
  “读莎士比亚给我听。”
  “全集?”
  “读汉姆列特著名独白,从生存或否开始。”
  “我读喜剧仲夏夜之梦吧。”
  “不,我不喜闹剧。”
  “终于闹意气了。”
  英转过身来,“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扬笑,“许多姐妹都那样说,到了佛洛依德派手里,必有一番见解。”
  “你强壮、独立、公正、英俊、风趣、活泼……他们都比不上你。”
  “真的,”扬很欢喜,“真有那么好?”
  “甲级男生。”
  “小妹都那样看兄长。”
  英握着他的手,放到腮下。
  “为什么不让妈在电视上呼吁?”
  “我怕。”
  “怕什么,怕见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两样都怕。”
  。
  扬说:“我不怪你,换了是我,我也害怕。”
  “扬,你一直了解我。”
  “可怜的小英。”
  “这是遗传病,也许我生母已不在人间。”
  “我们很快会知道。”
  英闭上双眼,扬让她休息。
  他自卧室出来,正好看到璜妮达收拾换下的床单。
  她让他看枕头套,布套上有一丛丛黑发。
  璜妮达喃喃说:“很快会掉光。”
  扬安慰她:“会长回来。”
  “小英算得坚强,我有个亲戚,天天哭着呕吐,唉,人生至多磨难,世上根本没有快乐的人。”
  扬却说:“帮英打赢这一仗,我们全家是快乐人。”
  “扬,自小你充满乐观活力。”
  “我自林茜妈处学习。”
  “耶稣保佑你们。”
  第二天,英照常上课。
  蜜蜜把做妥功课递给她。
  “写得这么快?”
  “在互联网上购买,价廉物美,百元一篇。”
  “讲师有记录。”
  “才不会,专人特别撰写,度身定做,决不重复。”
  “都这样说,可是名嫒在舞会上,晚服还是会相撞。”
  “嘘,老师来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谁找她?英抬头。
  英看到一个面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气地问:“英小姐?”
  英一时不方便分辩,“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记我了,我姓刘,是惠言同惠心的妈妈。”
  “呵,是刘太太,有何贵干?”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来,我家感激不尽。”
  英看着她,她来学校,不是为了这个吧。
  婆婆已是往事。
  刘太太说:“英小姐,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英把伯母带到园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吗?”
  “不好也不坏,谢谢你关心,人老了就是那样子。”
  “那么,刘太太找我是为什么?”
  她忽然问:“英小姐,你身体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刘伯母耸然动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来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刘太太,你有话尽管直接说。”
  她吸一口气,“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儿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来,不待刘太太讲完,便说:“你放心,刘太太,惠言君与我,不过是普通朋友,绝不会有什么发展,你若不安,我可以从此与他断绝来往。”
  刘伯母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不禁怔住,随即又庆幸不已。
  “谢谢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气。”
  这时一个少女气喘喘赶近,英记得她是刘惠心。
  “妈,你说些什么?”她顿足。
  刘太太一把拉起女儿,“我们走吧。”
  惠心被母亲拉着走了几步,忽然甩掉母亲的手又向英走来。
  “英,对不起。”
  英心平气和,“没关系。”
  “家母蛮不讲理——”
  英微笑,“或许,但她是你母亲:十月怀胎、眠干睡湿,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记住,帮亲别帮理,去,你妈妈等你。”
  刘惠心怔住,过片刻她明白了,她说:“谢谢你,英。”
  她跑过去,与母亲一起离去。
  英沉默。
  同刘惠言那样的人绝交有什么损失呢,乐得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来,忽然觉得双腿颤抖乏力,又跌坐在长凳上,她不服输,摇摇摆摆又再站起来。
  这时有一双强壮的手臂扶住她,“当心。”
  那人背着光,英一时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头顶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过身边水壶,“来,喝一口。”
  英就着他手喝两口,原来是香甜的冰冻柠檬茶。
  “我载你去校医处。”
  英点点头。
  他有一辆脚踏车,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后,飞快把她送到校医室。
  看护出来,“英安德信,你没事吧。”关注之情毕露。
  英微笑,“我肚饿而已。”
  奇怪,朋友要与她决绝,陌生人却接载她。
  一转头,那陌生人已经离去。
  “他是谁?”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学,多大有数千名同学呢。”
  “他是华裔?”
  “我没留意,肯定是亚裔,但亚细亚那么庞大。”
  看护替她量脉搏。
  “你没事,英,喝杯可可,吃两块饼干,躺一会。”
  幼时,林茜妈教她看地图:“英,看,世界多大,我们眼光放远些,这是亚细亚洲,中国有著名的黄河与扬子江,这是印度,恒河与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为什么?人们要吃要喝呀,没有温饱,何来文化……”
  一只手放到她额角上。
  “扬,你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为了我,你们都不用做别的事了。”英歉意。
  扬愉快的说:“是呀,我们乘机躲懒。”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车场等他。
  “今早出门还好好地,此刻可是怎么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选错大学,这是民主国家,没有贵族。”
  扬让妹妹先上车。
  赫辛漆黑忧虑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安慰。
  英说:“赫辛,我只是肚饿。”
  像璜妮达一样,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笔记这样写——
  “我已不能过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岁老人。
  “这一套药,叫做红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发病至今,感觉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吨砖块自天上落下,掷中我头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掟死我。
  “忽然依恋身边每个人每件事,特别是扬,我们心灵相通,自幼一起长大,无话不说,虽然,小时候一生气,会叫他滚回非洲去,而他,曾经在后园掘地洞,妈问他干什么挖一个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国。’
  “害怕吗,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医生在傍晚来过。
  她说:“上次点算红血球数字是三百,那算不错。”
  林茜静静看着医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没有听到。
  他们一家三口走进书房。
  彼得问:“到孤儿院打听过没有?”
  林茜答:“孤儿院已被政府接收,改为危机儿童宿舍,记录全部电脑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档案,仍锁在地库。”
  扬说:“我去翻阅。”
  “那是颇为艰巨的工作,我想聘请私家侦探,他们工作有个程序,比我们快捷。”
  “先让我去。”
  林茜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扬与负责人联络。
  那位女士这样说:“一切记录保密,并非公开资料。”
  “我想查阅本身资料。”
  “你是领养儿?”
  扬点头。
  负责人给他一大叠表格,“你填妥了交还,我们会回复你,此刻政府对领养资料已经放宽,你不会失望。”
  扬着急,“我不能到地库亲手翻阅?”
  “年轻人,图书馆在隔壁。”
  扬只得把表格带回家。
  下午,林茜说:“我已托人查过,小英是名弃婴,完全没有记录:凌晨,警察发现路边有一可疑包裹发出呜咽之声,过去一看,发觉是一幼婴。”
  扬大惊,“一只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
  林茜出示剪报影印本,“这是当天新闻。”
  彼得轻轻读出:“弃婴已被医院护理人员命名五月,多人意图领养……”
  扬抬起头,不知说什么好。“扬,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强你。”
  “我有点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门口。
  林茜叫住他:“儿子。”
  扬转过头来,“妈妈。”
  林茜拥抱他,“喂你,不得沮丧。”
  “是妈妈。”
  林茜摸了摸他满头俗称裸麦田的小辫子,“我是家中唯一获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约了人去安大略湖飞线钓鱼,你也来吧,到湖畔冥思静心。”
  “是先生。”
  扬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抚平。
  当晚,李月冬医生的电话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开始在电视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过去两个月治疗情况良好,此刻转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记捐赠,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联络同事发起华裔社区登记活动。”
  “林茜,尽快寻找小英血亲。”
  “这意味着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们都知道你真爱这个孩子,但是一直以来,你是白人,她有黄皮肤,她的身世,瞒得了谁呢?”
  林茜茫然,“她黄肤?我都忘了。”
  李医生挂上电话,忙着逐一检查病人。
  推开英安德信的房间,发觉病床上没有人。
  医生立刻问看护:“病人去了何处?”
  “她一直在房中。”
  医生立刻说:“即刻广播。”
  十分钟过去,仍然不见病人。
  李医生额角已经冒汗,跑到警卫部要求看大门录影机拍摄记录。
  录影带上可清晰看见英安德信穿着便服离开医院,时间是九时十一分,她离去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李医生即时知会警方及安氏夫妇。
  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想离开医院。
  英换回白衬衫卡其裤,解除身上管子,吸进一口气,缓缓走出医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况,需按时服药,也绝不可能走远。
  天气那样好,白云一团团浮在蔚蓝色天空中,像煞英国画家康斯特堡笔下风景。
  英步行到湖滨去。
  她挑一张长凳坐下。
  天气一好,老人与孩子都纷纷出动,湖畔相当热闹,偶尔有年轻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裤,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经过,金发与汗毛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着静静看风景。
  保母推着婴儿车经过,有好几对孪生儿,小面孔长得一模一样,胖手胖脚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爱,英看得笑出来。
  她不后悔偷走。
  冰淇淋小贩的音乐车驶近,英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满类似冰淇淋。
  璜妮达说的:做小孩已经够可怜,倘若还不能吃饱,还有什么意思?
  扬放学回家,可以扫清冰箱内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宁静,一只红色皮球滚过来,停在英脚下。
  英随手拾起。
  一个小小女孩走近,她刚学会走路,穿着考究童装,一双会得闪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气。
  她的黑发梳一条冲天炮,像足杨柳青年画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说:“你好,球是你的吗,还给你。”
  幼儿的母亲走近,却用英语说:“说谢谢。”
  英抬起头,怔住,她看到的是一个红发绿眼满脸雀斑的红发太太。
  那华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领养儿。
  换句话说,那孩子命运与英相同。
  红发女士用普通话问候:“你好吗。”
  英却用英语:“请坐,我们聊几句。”
  红发太太笑着坐下,“我叫丽池,我女儿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个月十五天。”
  英问得很技巧:“到了加国多久?”
  “我们到中国南京领养薛尼时她只得五个月大,已经懂得认人,见到我丈夫一脸胡髭,惊哭不已,我们一眼看见她已深深爱上她。”
  又一个动人的领养故事。
  英注视薛尼小小面孔,发觉她上唇有缝针痕迹。
  “薛尼出生时有兔唇。”
  “你不介意?”
  红发太太抱起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在手术室经过十五分钟就做好缝合,小问题。”
  那口气与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辙。
  英泪盈于睫。
  “我们一组十一对夫妇,同时往南京领养,那时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们延期出发,可是中国的规定是,三个月内不去办妥手续,就丧失资格,所以我们带备口罩勇往直前,现在,我们每月在这公园里集会。”
  “十一个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婴。”
  英笑了,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野餐会?就在那边。”
  “丽池,我想问你几句话。”
  因英是华裔,红发太太爱屋及乌,“请说。”
  “倘若小孩将来有病,你们会怎样?”
  她愕然,“有病看医生呀。”
  “会否后悔?”
  红发太太笑了,“孩子不比电冰箱,洗衣机,坏了,有缺憾,可以退还原厂换一台。”
  英一直点头。
  红发太太热诚邀请:“过来喝杯热可可。”
  这时那领养儿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脸金色大胡髭,眼若铜铃,蛮惊人。
  可是小薛尼已经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们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开。
  西方人领养华裔儿童数目越来越多。
  十岁八岁时英问过林茜妈:“英是路边捡回来的吗?”
  璜妮达抢着回答:“英是耶稣送给妈妈的礼物。”
  英轻轻站起来。
  她用公用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
  回到家中发觉门前停着警车。
  扬第一个奔出来。
  他见到英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妈,妈,英在这里。”
  大门立刻打开,一家人一起冲出来,都卡在门口,进退两难,彼得手臂挤得变形,雪雪呼痛。
  林茜挣扎着退后。
  扬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镇静,“谁是英安德信?”
  英举手,“我。”
  这时,她体力已经不支,眼前发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责备也无,立刻通知医院,警方忙着销案。
  只有璜妮达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英说:“你这孩子,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这算什么呢,把我的心揪了出来——”
  她进厨房去,碰一声关上门。
  林茜柔声问:“女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公园。”
  “你看见什么?”
  这时,扬轻轻哼起卜狄伦的反战歌曲:“你去了何处,我的蓝眼儿,你看见了什么,我亲爱的年轻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额角的汗水,“回来就好。”
  林茜说:“英,你来看看我们即将刊登的寻人启事。”
  她摊开图样。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启事上有自己极幼时照片。
  文字十分动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亲笔撰写。
  “寻人:华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联络血亲,她是领养儿……”启事注明警方拾获小英的年月日、地点、英身上特征,以及当时衣着。
  林茜文笔简单真挚:“请协助我爱女渡过难关,她性格开朗活泼,在大学读哲学,不喜打扮,常做义工,我们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着一段日子内,林茜到各行家时事节目内客串,请求华裔社区伸出援手。
  第一轮捐赠登记运动在星期日举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两百八十多名热情市民参加,他们撑着雨伞在社区中心大堂门前排队。
  扬与蜜蜜,璜妮达及赫辛在门前派发饮料松饼,向每个人道谢。
  林茜在华人报章上再次刊登启事,这次,选用一张小英在哭闹时拍摄的照片。
  林茜这样写:“一个妈妈给另一个妈妈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陈词,一定知道我内心焦急,请与我联络,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维持你的私隐。”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出来与他们接触。
  璜妮达欷嘘,“也许已不在人间了。”
  扬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壮肌肉,没有一丝赘肉。
  林茜苦中作乐,“你们看,扬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鲁战士。”
  彼得却说:“我有事周一需赴苏黎世开会。”
  林茜答:“尽管去,我们这里已上轨道。”
  “我舍不得走。”
  林茜没好气,“从前不见你说这句话。”
  “林茜,我想留下来。”
  林茜答:“太迟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别看他表面上文质彬彬,私底下行为浪荡,专孵小歌星。”
  大家听见他破格地信口诋毁情敌,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没有?”
  家里少了小英,比从前静得多。
  有一段日子,扬专爱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华裔少女的口气、手势、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样。
  他们试过拍档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扬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扬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时帮扬做立体模型:怀特兄弟的双翼飞机、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筑内部……全体取得甲级成绩,叫扬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辗转反侧,潸然泪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准叫男方亲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这小小意愿不知是否可以实现。
  林茜敲门:“儿子,是我。”
  “妈请进来。”
  林茜坐在椅子上,“扬,你怎样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只受伤小鹿,十分安静,并不挣扎,接受命运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扬重重吁出一口气,一拳打在墙上。
  “但我又有预兆,觉得英会无恙,毕竟那么多人走出来帮我们。”
  母子谈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刚合上眼,她的私人电话响了。
  她即时苏醒。
  这具电话的号码只有一个用途:专供读到启事的人回复。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请问你是谁?”
  那边没有出声。
  林茜安慰:“不要紧,慢慢说。”手心已经冒汗。
  对方终于开口:“你在启事中刊登照片,我认得该名婴儿。”
  “她已长大成人,她叫英。”
  “多谢你照顾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亲。”
  “我愿意捐赠骨髓。”
  “我马上来接你,请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医院。”
  “我等你。”
  “你说过,可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来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运。”
  “三十分钟后在西奈山医院李月冬医生办公室见面,可以吗?”
  “再见。”
  电话挂断。
  林茜霍一声跳起来。
  不愧是做惯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脸,立刻致电李医生。
  医生已经在办公室,“我等你们。”
  林茜也来不及化妆梳头,她换上运动衫便驾车出门。
  早上交通挤塞,她冒险犯规,公路摄影机起码拍摄到她三次不良记录。
  她把车停好,急步走进李月冬医生办公室。
  医生问林茜:“那女子声线如何?”
  林茜却说:“先给我一大杯黑咖啡。”
  医生又问:“只得你我见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说英语,尚有华裔口音,语气相当平静。”
  “还有五分钟到约定时间。”
  林茜忽然紧张,“你说她会出现吗?”
  李医生答:“既然已经鼓起勇气现身,我想她不会退缩。”
  “我们那些捐赠者可有配对者?”
  李医生摇头,“全不适用。”
  林茜叹口气,“留待下一次下一个病人吧。”
  时间到了,那女子并没有出现。
  “尽量镇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颗心从未跳得这样厉害。”
  想不到医生还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门。
  “进来。”
  她们深深吸一口气。
  但是进来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与医生面面相觑。
  隔一会林茜说:“让我抹一抹口红,免得吓坏人。”
  正对着小镜子理妆,又有人敲门。
  这次医生亲自去拉开办公室门。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
  简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丽蜜黄色皮肤与一大把黑发,一模一样。
  李医生说:“请坐。”
  女子静静坐下。
  林茜讶异她是那样年轻,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个老妈了。
  那女子问:“请问程序如何?”
  李医生说:“我帮你抽血检验。”
  医生手势熟练,手指纤细敏感灵活,像钢琴大师一般,病人也不觉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医生亲自把样本送往实验室。
  办公室内只剩林茜与女子。
  静得可听见呼吸声。
  林茜斟杯咖啡给她,一边拢着头发,一向注意仪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准。
  只见女子穿着蓝白蜡染布料裁剪的衣裤,民族服饰一向优雅,更显得她特别。
  过一会她问:“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医生与家人已尽力帮助她。”
  她俯首,只看见一头乌亮头发,更像小英。
  她又轻问:“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欢喜,许多约会,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说:“我时时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不开心不服气,甚至已不在人间。”
  “英一直是个好孩子。”
  “是因为你的缘故吧,谢谢你。”
  林茜摊摊手,“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妈妈。”
  女子又垂头。
  这时李医生推门进来,“明晨可知检验结果,这位女士,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来,“不,请勿告诉她我是谁。”
  医生看着她,“我们并不知道你是谁,以及怎样与你联络。”
  “我住旅馆,这是我地址电话。”
  林茜记者触觉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摇头,“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报章上这篇特写才到东边来。”
  她出示一份中文周刊,上头有详细图文报告。
  李医生看一看,同林茜说:“是一篇集中报告,写得很好。”
  女子声音极细:“婴儿当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张蓝白格子蜡染布料包裹……这是她了,当天,她十五日大。”
  医生说:“同医院估计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们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个好名字。”
  李医生实事求是追问:“请问你家族中可有人患这个病症?”
  女子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医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丝惊惶神色。
  林茜连忙说:“明晨我们再联络,我驾车送你,这里不好叫车。”
  “不用客气了,我租了车子。”
  医生还想说话,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静静离去。
  李医生吁出一口气,“救星到了。”
  林茜说:“她没有多大改变,仍然保留着原乡文化,穿着她喜爱的蜡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亚华侨,当年或者前来读书,意外怀孕、生产,不知所措,怕不容于社会家庭,故此丢弃孩子。”
  “为什么不正式交出领养?”
  “她或许只得十六七岁,又或许怕有人问太多问题。”
  “你应问她要姓名年龄。”
  “她不想说,你问她,她只答是张小玲,王阿珍。”
  医生十分现实,“你说得对,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对骨髓。”
  林茜说:“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见扬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朴克,一边哼着流行曲。
  两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扬大吃一惊,“妈你没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妈妈。”
  “那当然,更加可亲。”
  英忍不住说:“扬是我见过最会说话的尼格鲁,简直油腔滑调。”
  扬关掉收音机,“妈妈有话说?”
  “我来看看英。”
  “有无人读了启事现身?”
  林茜探头过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时林茜时时那样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儿的手一会儿,“我还有事,傍晚再来。”
  英看着妈妈背影。
  “妈没回答你的问题,我可能没救了。”
  “嘘。”
  英低下头看牌,“刚才我们玩到哪里?”
  扬忽然说:“英,你读哲学,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人死后往何处?”
  “唷。”
  “试答。”
  这时璜妮达推门进来,“小英今日怎样?”
  “璜,你来得正好,扬问:人死了往何处。”
  璜妮达毫无迟疑:“去耶稣那里。”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松饼,“英,你最喜欢的蓝莓。”
  医生进来说:“又有吃的?”
  “医生你也来一个,试试我手艺。”
  凌晨,林茜还在书房做笔记,电话铃响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医生,林茜,听着,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对,去氧核糖核酸检查证明她毫无疑问是小英生母。”
  林茜发觉她全身细胞逐一活转。
  有救了。
  小英有机会存活。
  林茜喜极而泣,“你还在实验室?”
  “是,我逼着他们通宵工作。”
  “那么多人愿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林茜说:“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时知会那个女子,请她到医院来。”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医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边如释重负。
  林茜跑上楼去,推醒儿子,“扬,好消息。”
  又跑到地库,“璜妮达,找到配对了。”
  璜跳起来,“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灯火通明。
  忽然有邻居过来敲门:“可是有好消息?”
  璜连忙说:“找到配对了。”
  邻居与林茜紧紧拥抱。
  天蒙亮时,林茜驾车前往汽车旅馆找那女子。
  她有点紧张。
  女子还在旅馆里吗?
  刚刚进旅馆停车场,林茜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边怯怯地说:“你说过今晨会有报告,对不起,也许太早了一点,医生怎样说,有结果没有?”
  呵女子并没有临阵退缩。
  林茜颤声回答:“我在旅馆门口,我来接你去医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门推开,那女子缓缓走出来。
  林茜下车迎上去,她俩紧紧相拥。
  林茜把她载到医院。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一切言语都像是多余。
  李月冬医生知道她们要来,一早准备妥当。
  医生满面笑容迎出来,握住她们的手。
  “这位女士,现在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们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声回答:“我姓关,叫悦红。”
  “很好,关女士,这些文件有待签署,请你读一读,你有不明白之处,院方有翻译帮你,同时,我想向你解释手术过程。”
  林茜到医院另一翼去看女儿。
  推门进去,看到扬在床角的睡袋里好梦正浓,一边堆着他的手提电脑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来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扬睁开双眼,林茜示意有话要说,他掀开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诉他。
  扬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牙齿,到底年轻,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泪。
  “去,去把好消息告诉妹妹。”
  “爸知道没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赠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们压力,院方一贯守秘。”
  林茜心思灵活,暂时不想孩子们知道太多。
  “捐赠者十分伟大,凡是手术,均有风险,需在盘骨钻几十处采取骨髓呢。”
  林茜点点头。
  这时,璜妮达送早餐来。
  扬说:“璜宠坏我们。”
  璜说:“请与我一起祷告。”
  她拉着林茜母子的手,开始用西班牙文祷告,有人经过,要求加入,稍后医生护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们,不到一会,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语祷告,最后,同声说阿门,人群又静静散去。
  林茜回到李医生处。
  关悦红已经准备妥当。
  林茜轻问:“你可要见一见小英?”
  她仍然摇头。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还是摇头。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开手袋。
  李医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问关女士:“你这次来,不是与她团聚?”
  关悦红清晰回答:“我这次来,是为着捐骨髓。”
  林茜别转头去,坚毅的她不禁泪盈于睫。
  惊惶慌乱紧张中,她也怕英会认回生母,从此疏远养母,但是母女相认是件好事,她从未想过要从中阻挠。
  没想到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关悦红轻轻说:“之后,我结了婚,我有别的孩子,他们以为我来东岸探亲,我的生活还过得去,这件事之后,我会悄悄离去。”
  林茜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不责备我?”
  李医生想一想,“斥责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样的事。”
  林茜吁出一口气,“见略相同。”
  关悦红不再出声。
  看护进来,“请跟我走。”
  林茜忽然觉得疲倦。
  她轻轻说:“岁月不饶人。”
  当天傍晚,她在晚间新闻里鸣谢观众,多谢他们参予救助英安德信,得体地希望他们继续为其他病人登记配对。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闻,感动不已。
  她向同学蜜蜜说:“我妈最好。”
  蜜蜜不住点头,“她真能干,又愿全心全意为子女,这些年来,扬名立万,可是,从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妈。”
  蜜蜜忽然说:“家母至今没学好英语,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平日只在小孟买一带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妈妈。”
  英笑,“我们多么幸运。”
  “有一首儿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乐’——”
  “如果你知道你快乐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乐踏踏脚——”
  两人像孩子般唱了起来。
  。
  蜜蜜同好友说:“有一刻,我以为我会失去你,怕得我失声痛哭,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原来不同国籍也可以成为好友。”
  英说:“扬打听过,这家医院像联合国,共有三十八个国家语言翻译,大部分是员工,也有义工。”
  “真不可思议,这许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来,乐意遵守这个国家的律法与制度。”
  “这会不会是论文的好题目?”
  “可惜我们不是读人文系。”
  扬推门进来,“又在谈论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来,“光头!”
  扬说:“我陪小英。”他摸摸头皮。
  小英头发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头发戴帽子。
  扬亲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泪,“你叫我什么?”
  “咖喱?”
  大家笑作一团。
  看护进来观察小英,听见他们互相戏弄,不禁笑说:“谁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气。”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语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们是屎。”
  “你听,光是这句话就惹架打。”
  “你说呢,真正的种族和谐有无可能?”
  看护答:“像我国这样,表面和平共处已经不易。”
  “你指法国?”
  “不,我国。”
  “是是,我们都宣过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护同小英说:“你需先做辐射治疗,明白吗?”
  英点头。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赶两份功课。”
  她告辞。
  英问看护:“谁是那善心人?听说,我们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称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赠者说不必挂齿。”
  “那是什么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该休息了。”
  英叹气,“这阵子体力不支,时时不自觉堕入睡乡,忽尔又醒来,继续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气馁。”
  “倘若不再醒来,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万不可这样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还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尽了力气,病人连发牢骚也乏力。
  看护轻拍她的手。
  半夜英缓缓醒转,她发觉房间里有人。
  她想扬声,但努力运气,力不从心。
  那人不知她苏醒,站在角落不出声。
  英看着他,这是谁,不是林茜妈,也不是扬,呵莫非是要来带她走。
  英不动声色,那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头有唤人铃,她转头去找,再抬头,那人已经不见。
  那时,天渐渐露出曙光。
  扬推门进来,他高大、强壮、大眼、黑肤,不怒而威,可是他吓走了刚才那个人?
  他蹲到妹妹身边,“昨夜我在家睡着了,两只闹钟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没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头转向窗户。
  “地球自转亿万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阳照在北回归线上,日长夜短,冬季相反……英,为什么人类只在这奇异星球短暂存活数十载,却受尽各种苦楚?”
  英微笑,“这像一篇极佳小说的开头,完全吸引读者。”
  扬蹲到妹妹身边。
  “妈比我还不济,推都推不醒,还是璜妮达最灵光。”
  “叫你们操心了。”
  扬脱下线帽,摸一摸光头,“先一阵子还以为失恋最惨:天地变色,寝食难安,一见伊人与别的异性说笑,心如刀割,现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问:“那女郎是谁?”
  没想到扬会坦白:“纳奥米布列。”
  “她?”小英诧异。“虚荣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认识这女孩,成日到卫生间照镜子,吱吱喳喳,谈论化妆、衣饰、男生,毫无宗旨。”
  “我现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当时为什么看不清呢?人们老是错爱。”
  “今日你把纳奥米布列加贴一百万美金送给我也不要。”
  “你几时爱上该女?”
  “九个月前。”
  “现在爱谁?”
  “最爱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来探访?”
  “他们逃也来不及,怕我扯住他们的衣角哀哀痛哭缠牢不放,试想想:一个病人,又来历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扬也这样说:“他们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这样想,不过,是否应当严峻的考验别人呢,我又认为不恰当。”
  林茜进来,“在谈什么?”
  扬说:“我与英最投契,有说不完话题。”
  林茜微笑,“那样最幸运。”
  英说:“两个不相干的孤儿,因为妈妈缘故,被拉到一块,成为至亲。”
  这时病房门又推开,原来是彼得安德信直接由飞机场赶到,手上拿着大盒礼物,一脸胡髭渣。
  小英欢呼,浑忘一切烦恼。
  她的手术定在下周一。
  在安家是大事,对医院来讲,稀疏平常,属日常营运之一。
  彼得悄悄与林茜说:“是生母!”
  林茜点头。
  璜妮达是安家一分子,她插嘴:“你可有问?”
  “问什么?”
  璜妮达忿慨,“当日为什么把幼婴扔在街角?难道这样问算是无礼?”
  林茜不出声。
  “她姓甚名谁又几岁?一直住在什么地方?以后打算怎样对小英?这些日子,她吃睡如常?”
  彼得说:“璜,请给我拿咖啡来。”
  支开了她,两人松口气。
  “这次现身她也需要极大勇气。”
  “我们一家应与她见个面吧。”
  林茜说:“她已经走了。”
  彼得大表意外,“什么?”
  “她完成使命,走了。”
  “没与小英相认。”
  “各人想法不一样,她已悄悄离去。”
  “何等意外。”
  璜妮达捧着咖啡进来,听到也不作声。
  “多么奇怪的女子,每次做法都叫人讶异。”
  璜妮达这次说:“走了也好,英的生活可重趋正常。”
  林茜说:“也许,应待华人夫妇领养小英。”
  彼得答:“华裔婴孩难寻同种族养父母,华人只占五分一领养个案,华裔家庭少与社工机构接触,他们领养孩子理由,也与白人家庭不尽相同。”
  “所以婴儿给了白人夫妇,屡见不鲜。”
  彼得咳嗽一声,“林茜,我再次要求复合,我们是一家人,没理由分开。”
  “彼得,小英即将痊愈,难关一过,我体力可以应付的话,一定会投入工作,我始终不是一个好主妇,让我们维持现状。”
  璜妮达瞪她一眼,“固执如牛。”
  林茜把管家推出门外,“今日你是末日天使,来审判死人与活人嘛?”
  “璜说得对。”
  “彼得我们都爱你,但我不想回到从前冷战岁月。”
  “我会努力争取。”
  “之前不是听说你与火石轮胎女子约会?”
  “我与她一起不自在。”
  “给些时间。”这名前妻真开明。
  “林茜,我已活了超过半世纪,下了班只想搁起双腿像今晚般聊天喝咖啡,谁还耐烦穿成企鹅似在宴会厅双眼凝视女伴含情脉脉……博取什么?”
  林茜笑,“你的确什么都有了。”
  “希望小英恢复健康。”
  他们举起咖啡杯祝愿,“健康。”
  周一,大日子。
  小英进手术室时嘻嘻笑,林茜份外心酸。
  李月冬医生心情大好,“林茜,我不会给病人家属虚妄希望,但是这次我真的十分乐观。”
  彼得整个人垮垮的,不住搓着双手。
  李医生说:“扬,你与父亲去打一场壁球好了。”
  彼得答:“医生真是铁石心肠。”
  医生笑,“交给我。”
  李医生陪着病人进手术室。
  。
  林茜说:“人类医术也真的进步了,我俩是铁证。”
  彼得想一想:“却仍然只有治疗,没有预防。”
  “嘘。”
  只见扬在看一份报告,林茜说:“读给我们听了解闷。”
  “这份报告自网上下载了给小英看:‘白人家庭领养儿童,不一定只因不孕,不少家庭的子女长大了,基于爱心,愿意照顾身心可能有障碍儿童,除了在本地领养,还可透过中国政府提供的国际领养机构……’”
  林茜说:“同事徐慧晶去年往中国福州领养一名女婴,很健康活泼,一提起幼婴,她立刻会笑。”
  扬说:“全是女婴。”
  “据统计,每年有百万计女婴遭遗弃。”
  “二十年后女性人口流失将造成不可思议的后果,为什么越是文明古国越是歧视女婴?”
  林茜说:“有几本书写这个现象,基于政治因素,吞吞吐吐,未能畅所欲言。”
  扬说:“我替女性不值。”
  “若干年前,社会资源有限,女性教育水准普遍低落,找不到较好工作,又因体质,不能做劳工,没有收入,便遭人歧视。”
  “原来如此。”
  “徐慧晶曾向我说:她在廿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可是她母亲仍有重男轻女思想,自幼对她兄弟有求必应,对她则诸多推搪。”
  “也许是慧晶多心了。”
  “其实慧晶资质品格均胜她兄弟多多。”
  扬忽然说:“奥都公却没有这种想法。”
  “所以小英这件事暂时不告诉他,免他操心。”
  “耽会我与扬去看他,免他疑心。”
  大家重重吁出一口气,将炭酸气吐出胸肺,像是舒服了许多。
  彼得公司有人来找,他们在走廊上密斟,终于他无奈说:“有一个大客户一定要见我。”
  林茜说:“你去吧,这里有我。”
  扬说:“我去找奥都公喝杯咖啡。”
  “开着手提电话。”
  所有人走开,还有妈妈。
  这时,有人悄悄走近,“安德信太太?”
  林茜抬起头,看到一个华裔青年。
  她立刻问:“你是小英的朋友?”
  “我是工程系同学朱乐家,昨日才听蜜蜜说英要做手术,这一学期我在爱门顿羽球集训,来迟了对不起。”
  那俊朗的华裔青年长得像东洋人漫画中素描的正面角色,浓眉大眼,笑容可掬。
  他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紫蓝色毋忘我,一本英文书,打算送给小英。
  林茜马上对他有好感,“英在手术室,医生会间歇同家属汇报。”
  “我竟不知她病重。”
  林茜答:“来得十分突然,大家都吃一惊;你是小英好友?”
  朱乐家忽然有点忸怩,“英不知我存在。”
  “怎么会。”
  “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名。”
  说着面孔忽然红起来。
  林茜微笑。
  她想起少女的她追求者多得叫她父亲拔掉电话插头,又对上门按铃的男同学恶言相向。
  林茜十多岁时喜欢穿窄衫、短裙,像个模特儿,活脱是典型蠢金发女,一点宗旨也无,一天活到另一天,快乐似神仙。
  她吁出一口气,摆出一副家长模样:“工程科范围广阔。”
  “我专修桥梁建筑。”
  “多么有趣。”
  少年打铁趁热,“可是都不及新闻行业多采多姿,我自幼追看‘林茜说……’时事节目,只见你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无处不去,社会五花八门奇异现象,你深出浅入,一一道来,叫观众心旷神怡,大开眼界。”
  好话谁不爱听。
  林茜本来绷紧神经被朱乐家逗得轻松起来。
  这时看护出来,“安德信太太,手术进展良好,病人情况稳定,约三十分钟后可以出来。”
  朱乐家“呀”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可见小英在他心目中地位不轻。
  他更加活泼了,“刚好趁英苏醒把书送上。”
  “是什么书?”
  他给林茜看,是福克纳的“声与怒”,林茜噫的一声,他接着打开扉页,林茜更加诧异,原来右上角有福克纳亲笔签名。
  朱乐家说:“我自网上拍卖得来。”
  这少年也许家境与功课均稀疏平常,但这样懂得生活情趣,已经难能可贵。
  做人最终目的不过是健康快乐。
  林茜已认定他是女儿的男友。
  “我代英多谢你。”
  “英有广泛阅读兴趣。”
  英最需要的不是名成利就,而是健全温暖的家庭,假使不能够,才求举世闻名吧。
  活了那么久,生活经验丰富,林茜发觉快乐与升官发财毫不挂钩,年薪千万,红遍北美,不过是刹那兴奋,明朝醒来,又得更艰苦维持身价不跌,时时刻刻动脑筋求更进一步,苦煞人。
  十分耕耘,半分收获,一刻不能松懈,敌人虎视眈眈,到了这个位置,如此高度,每个行家都是敌人,那里还有朋友。
  可是已经走上这条路,又不愿前功尽弃落来做个普通主妇。
  林茜连(火合)蛋都做不好,不是太生,就是煮得蛋黄发绿,剥壳时又弄得支离破碎,只得重新回到新闻室去。
  这时听得小朱问:“安德信太太最近读些什么书?”
  林茜笑:“年轻时动辄史略脱史坦倍克、加谬沙特、马尔盖斯聂路达,此刻床头放着《一百张椅子》、《一百双鞋子》这种图画书。”
  “有无读小说?”
  “我喜读爱情小说,可是现在很少有人写这个:做得越好,荡气回肠,感人肺腑,评论越是轻蔑,做得理智,又不算爱情小说了,你说可是。”
  朱乐家不住点头。
  这时医生出来了,“林茜,一切顺利。”
  看护跟着推出小英。
  躺在病床上的她瘦弱得似一只破布娃娃,可怜。
  “小英,醒醒。”
  “女儿,握一下我的手。”
  英无力,只是牵一牵嘴角。
  李医生看着年轻人,“你是英的男友?”
  朱乐家唯唯喏喏。
  “戴上口罩穿好袍子,进去说一两句话,不要久留。”
  朱乐家立刻遵命。
  李医生微笑,“给你三分钟。”
  林茜点点头。
  李医生坐下来,脱下罩袍,“下午还有一个同样手术:四十五岁男子,有两个十岁及八岁儿子,捐骨髓给他的是一个陌生十八岁少女。”
  林茜说:“我们一家都已经登记。”
  李医生忽然说:“林茜,我也是领养儿。”
  “看见小英,像是对牢镜子一般。”
  林茜连忙说:“你已健康成长,事业有成。”
  “养父母是一对教授,不知怎地,一直瞒着我,临终才委托律师告知真情。”
  “你一点没有思疑?”
  “真的没有,至亲至爱,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悉心栽培,我三岁起便跟名师学小提琴。”
  林茜忍不住问:“可是为什么自私地不告知身世?”
  “他们是好意。”
  “何故?”
  “我自己去调查过,得悉我是乱伦之子。”
  林茜算得见识多广,可是也不禁耸然动容。
  “试想想:若一早知道答案,如何应付。”
  林茜感慨说:“你真是明白人。”
  “迟些才向小英透露这次捐赠者身份。”
  “我明白,我现在进去看她。”
  林茜推门进去,只见女儿已睁开眼睛,听着小朱说话,一眼看到林茜,张口喊妈妈。
  林茜一向自比铁汉,可是此刻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切都好,英,大家都放心了。”
  小朱悄悄走到一边去插好毋忘我。
  这时候病房门打开,所有的人都来了:奥都公、扬、璜妮达、赫辛。
  每个人过去说几句话,三分钟全被看护请出去。
  这时,忽然听得小英的声音,“死不了,又担心头发会否长回来。”
  李医生保证:“一定会。”
  这时小英又说:“可惜捐赠者不是高加索人,否则靠人家遗传细胞,我或许终于可以拥有黄头发白皮肤。”
  扬说:“你先睡一觉,醒来双眼会变蓝。”
  兄妹又开始揶揄,小朱骇笑。
  这分明是种族侮辱,但在亲厚的兄妹间,反而成了最佳笑话题材,由此可知,无论什么,你不放在心上,人家也就奈你不何。
  小朱有顿悟。
  几次三番,他与同学大打出手,就是因为人家一句支那人、清人、吊梢眼、传满洲……这种称呼,恁地小气,何必对宵小那么认真呢。
  这一家人给他极大启示。
  这时英伸手招他,他走近。
  。
  “朱乐家,多谢你来看我。”
  “我是那个在图书馆时常坐你对面的人。”
  “我知道,你桌上总有一袋巧克力豆。”
  “正确。”
  “下次见你,我会打扮一下。”
  “我不喜女孩化妆,你这样已经很好。”
  英已乏力,他告辞离去。
  林茜唤住他,“朱,可有时间,我们回家庆祝,一起喝杯香槟。”
  小朱求之不得。
  回到家,老邻居又出来打探消息,得知手术成功,喜极而泣。
  安家准备了简单自助食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自以巴之争说到华裔导演作品,忽然话题又转到诗的功能,新古典建筑包括巴特农神殿被西方国家模仿次数……
  是扬先叫出来:“我累了,爸妈精力无穷,难以应付。”
  小朱笑着道别。
  安宅各人回房休息片刻,又陆续去看小英。
  这次,蜜蜜先去,她轻声诉苦。
  “——他住新德里,是印度理工电脑科学生,廿二岁,活脱书虫模样……”
  英说:“印度理工学生全是精英中精英,收取率只是百分之二,耶鲁大学是百分之十。”
  “廿一世纪了,家人还逼我盲婚。”
  英微笑,“你不可拒绝?”
  “叫家人名誉受损是死罪。”
  “我的天。”
  “倘若我躲到你家,连你们也有危险。”
  “我不相信。”
  “你不读新闻?两年前西岸温埠白石区有一名印裔女子私奔回乡与一货车司机结婚,她父母与叔父买凶在当地杀死她,且逍遥法外。”
  英瞪大双眼。
  蜜蜜黯然,“明年我就要同陌生人结婚。”
  “趁现在多通电邮,互相了解。”
  “我心中另有标准。”
  “谁?”
  “像你兄弟扬最好。”
  小英大吃一惊,“不可能。”
  “我仰慕他聪明上进乐观,自爱爱人——”
  英点头,“活泼、有幽默感、又具生活情趣。”
  “勤奋好学,待己严对人宽厚,什么事都一笑置之,不予计较。”
  “他是黑人。”
  “肤色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凭这肤色他进大学可获优待。”
  “英,我一直看着他奋力保护你这个妹妹,真叫人感动。”
  英点头。
  “大雨,他把伞子让给你,你累了,背你走,替你提书包,细心教你打篮球,谁欺侮你,挡你面前,好几次为你到校长室听教训,我都看眼内。”
  英也微笑,吁出一口气。
  “进了大学,督促你读书,在演讲厅旁听保护你,在合作社买午餐给你吃……唷,羡煞旁人。”
  英很满意,“没想到黑人那么细心吧。”
  “听说一次他帮一个华裔少女拾起书本,那少女见到黑人吓得哭起来。”
  “那是个十岁八岁小女孩。”
  “你小时不怕他?”
  “小时我思想混淆,以为每个家庭都由不同肤色人种合成,像一袋七彩巧克力豆,清一色?那多闷。”
  蜜蜜说:“我渴望有白皮肤,那样,我可以夜夜笙歌,穿低胸衣,到不同男友家过夜,纹身,戴脐环,多开心。”
  “嗯,酗酒、吸毒、躺街上。”
  “英,你真是我好友。”
  这时扬进来了,蜜蜜脸红,立刻告辞。
  扬问:“蜜蜜为什么眼红红?”
  “父母命她明年回家乡结婚。”
  “盲婚?”
  “说得好听些,是家族安排的婚姻。”
  “她打算顺从?”
  “扬,那是她家的事。”
  “唏,幸亏我们在安德信家长大。”
  “扬,可否帮我追溯那位捐赠者身份。”
  “英,不要勉强。”
  英不出声。
  “至于你我生母是谁,也毋需理会。”
  英抬起头来。
  “你有许多功课要赶出来,如不,则需多读一年。”
  “我情愿赶。”
  “我帮你。”
  “好,明天开始。”
  “那个朱乐家,我们都喜欢他,他有勇气,不怕白人黑人。”
  英笑得落泪。
  扬说:“不够胆子,谁敢追求你?不过白人又还客观些。”
  英说:“扬,换一个话题。”
  他们说到希腊政府又问英国索还阿尔琴大理石雕塑一事。
  扬说:“所谓阿尔琴大理石,其实是雅典巴特农神殿墙上一幅浮雕,一八一一年被考古学者阿尔琴爵士带返伦敦,其实是抢掠盗窃行为。”
  英说:“整座大英博物馆模仿巴特农神殿建造,馆内的东方文物部有一列列中国佛像头部与手部作拈花微笑状,全从石像砍下运走——”
  看护进来说:“让病人休息。”
  扬问:“你是否英国人?”
  看护笑嘻嘻,“我正是希腊裔。”
  大家都笑了。
  两个星期后,小英出院。
  她头上已长出茸毛似短发。
  新骨髓即时开始运作,红白血球数目恢复正常。
  安德信母女都得到重生机会。
  林茜放下心头大石,出差往非洲,前象牙海岸一带内战连连,乱成一片,极需关注。
  彼得如常回公司主持大局。
  英返回校园。
  那样混乱场面忽然又平静下来。
  英定时返医院检查,监视病情,每次都得到好消息。
  英参加了一个互助会,这个会的成员很有趣,全属华裔儿童领养人,定期聚会,筹划活动,帮养父母更和谐了解地带大这一群来自远方的孩子。
  英成为他们的非正式顾问,她本身是活生生例子,可以提供许多实例:受同学取笑该怎样应付,到何处学习华文,应否回乡寻根,哪几个节日非过不可,平时,穿西服还是穿中装……
  英都尽量为养父母解答。
  会里有不少专家提供意见,但他们都喜欢英出来现身说法。
  “你长大后可寂寞?”
  “长大后只觉幸运。”
  “你是否真正与养父母有深切感情?”
  “我们真爱对方。”
  “可以举例说一说吗?”
  “先一阵子,家母需要做肝脏移植,我与兄弟愿意捐赠,而家母,随时会为我俩挡子弹。”
  养父母们耸然动容。
  “假如有人追问为什么要领养他们,怎样回答?”
  英抬头说:“我家的老保母时时说:‘那是耶稣给的礼物。’”
  家长们释然。
  那一日,英为他们讲解华人冬至这个节日,从太阳移位到南回归线说起,白裔啧啧称奇:“原来你们一早已有天文地理。”
  那天回家,璜妮达问她:“英,你见过扬没有?”
  英一怔,“什么事?”
  “我两日两夜没见过他,你上次看到他是几时?”
  英想一想,“星期一下午。”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没有打电话回来?”
  “音讯全无,护照、衣服,全在房间里,只驶走一部吉普车。”
  英楞住,她说:“我找他的朋友谈一谈。”
  英回房打了十多通电话,可是朋友都说这一两天没见过扬。
  英开始像璜妮达般担心起来。
  英找到养父商量:“我们想报警。”
  “英,他是否在别省有活动,你一时想不起?”
  “他没提起。”
  “查他电脑日志。”
  一言提醒了英。
  她走到兄弟房间,按下密码,查看他的日志。
  最新一项约会记录是三日前星期一下午:慈恩孤儿院领养部。
  英蓦然抬头。
  扬一直说他不拟追究身世,此刻又为什么追查到孤儿院去?
  。
  英放下一切出门。
  璜妮达满头汗追上:“你一定要告诉我去什么地方。”
  “璜,你随时拨我手机号码。”
  她驾着车子先到慈恩孤儿院。
  负责人对她说:“是,我们的确在星期一见过安德信扬,已把他所要的资料交给他。”
  “我是他妹妹,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消息吗?”
  “资料只属于当事人。”
  英叹口气。
  她独自到派出所报案。
  亚裔警官看到一个黑人青年照片,忍不住问:“这是你兄弟?”
  “我俩都是领养儿。”
  “请到这边登记资料。”
  英带着扬的护照,她把兄弟车牌及信用卡号码告诉警察。
  “他行为可有不良记录,他可有损友?”
  英一一否认。
  “你可以走了,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英面如土色回到家中,一言不发,璜妮达反过来安慰她:“那么大一个男子,走失也不打紧,谁敢动他歪脑筋。”
  “扬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试过离家出走。”
  “这一阵家里多事,他受到压力,也许到朋友家散心。”
  英摇头。
  “可要通知林茜?”
  “不要惊扰妈妈。”
  “你一个人做事要当心,可要找蜜蜜帮忙?”
  “蜜蜜也是个女孩子。”
  “你那些男朋友呢?”璜忿忿不平,“全是好天气之友?”
  有一个朱乐家……
  英问他:“你可有时间来一下?”
  朱三十分钟就赶到安宅。
  英刚接到警方电话,“是,是,我马上去。”
  英挂上电话,“警方查到扬最近用信用卡时间是星期日凌晨,在史嘉堡汽车旅馆。”
  璜妮达说:“你当心。”
  英忽然镇定,“阿朱,跟着来捱一次义气。”
  她飞车到史嘉堡汽车旅店,驶进停车场,便看到一个警察站在辆黑色吉普车前。
  那车子正属扬所有。
  警察迎上来,“管理员说他入住三十七号之后,没有再出来。”
  英吸进一口气。
  她伸手敲门。
  没人应。
  英扬声:“我是小英,扬,请开门。”
  仍没有人应。
  警察示意英退开。
  “我是警务人员,扬安德信,我们知道你在房内,我们将破门而入。”
  警察伸腿一跺,就踢开汽车旅馆房间的单薄木门。
  房内传出腐臭之味。
  英的心一凛。
  她与警察一起抢进黝暗房内,只见地上全是酒瓶与排泄物,臭污之味扑鼻而来,中人欲呕。
  英不顾一切走进房去。
  只见扬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警察立刻电召救护车,他戴上橡皮手套,过去探昏迷者鼻息。
  他松口气,“还活着。”
  但是浑身污秽,已不似人形,与动物无异。
  警察随即捡起一只小瓶与注射器,“呵,大K,怪不得。”
  英握紧拳头看牢警察。
  “他是瘾君子。”
  “不,他从来不用毒品。”
  这时,救护车呜呜来到。
  旅馆管理员看到房内脏乱臭,不禁喃喃咒骂:“黑鬼还有什么好事!”
  英忽然伸手推那大汉,“你说什么?”
  朱乐家连忙掏出出两张钞票塞过去,一边拉开女友。
  大汉接过钞票悻悻退后。
  护理人员连忙把扬抬上救护车。
  在急救室医生向英解释:“俗称大K的毒品其实是一种动物用镇静剂,农场可以自由购买,流出市面,成为年轻人最时髦毒品,注射后飘飘欲仙,快活无边,过量服用有生命危险。”
  英红着双眼争辩:“他从来不烟不酒。”
  医生劝慰她:“我相信你,但什么都有第一次。”
  朱乐家这时开口:“英,是否应该通知家长?”
  一言提醒了她,英立刻告诉璜妮达。
  三十分钟后彼得安德信联同律师赶到。
  彼得双臂搂住女儿,“已通知林茜返家。”
  “妈妈公干,别去打扰她。”
  彼得奇异地看着英,“儿子有事,她当然要回来。”
  英又垂泪。
  只听得律师说:“初步我们怀疑扬遭人陷害,他一向是好青年,他可能不知大麻颜色,我立刻到派出所去一趟。”
  “扬目前情况如何?”
  “经过急救,情况危险但稳定。”
  英急得顿足,“那是什么意思?”
  “很有可能不会转劣。”
  “我可以见他吗?”
  “他还没有苏醒。”
  彼得搔搔头,“我们家今年每个人都进过医院,这是怎么一回事,英,找位堪舆师来家看看风水,研究一下气的走向。”
  英却笑不出来。
  她心里有个疙瘩。
  这一切都在扬自慈恩孤儿院取得身世资料后发生。
  那份文件在什么地方?
  那个房间又臭又脏,一时慌乱,也未曾翻寻。
  英说:“我有事去去就回。”
  彼得说:“英,你最好回家休息。”
  “我知道。”
  英给朱一个眼色。
  “有什么叫我做好了,你体力明显不支。”
  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本来这动作十分旖旎,但是朱乐家心无旁鹜,他一直点头,“明白。”
  “我在家等你。”
  朱乐家回转汽车旅馆,见清洁工人正整理房间,垃圾桶里全是秽物。
  他同管理员说了几句,管理员收过他小费,对他没有恶感,便把垃圾桶里杂物倾倒在塑胶袋里,任他查看。
  朱乐家戴上手套,逐件翻寻。
  若不在房里,就在车内,车子已被警方拖走……慢着,小朱看到一只黄色四乘六信封,他立刻蹲下,果然,看到慈恩机构的印章。
  他即刻拾起信封,打开看内容,里面有薄薄两页纸。
  他极之细心,又在垃圾堆里翻寻一会,见完全没有其他纸张,才收队离去。
  真是奇迹,黄信封在垃圾堆里进出,却丝毫不见污渍,小朱把信封放进一只塑胶袋里。
  他立刻到安宅去。
  英一回家便觉力竭倒床上。
  璜妮达细心看护,她握住保母的手不觉昏睡。
  稍后朱乐家来按铃,璜说:“由你照顾小英,我得去医院看看那个孩子。”
  璜一个也舍不得。
  朱乐家洗了一把脸,在小英床前守候。
  有些人身世简单,像他,一父一母,独生,极受钟爱,只读过一间小学,一间中学,顺利升到大学,今日与幼儿园同学尚有联络,无痛无疾,已经成年,多么幸运。
  这一家生活却充满大风大浪,风眼中躺着一个可怜少女。
  她熟睡的面孔比任何时候都小,只似巴掌大。
  英蠕动一下,稍微张开嘴,一点仪态也无,朱乐家忽然充满悲怮怜惜,紧紧把她拥在怀中。
  英睁开双眼,看到是小朱,呀地一声:“你怎么回来了,我怎么睡着了。”
  小朱即刻放开她:“我没有意思,不,我是指,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的确有意,我——”他快哭了。
  小英忽然笑嘻嘻,“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有什么意思?”
  朱乐家且不回答,忙说正经事:“我找到了。”
  英霍一声坐起来。
  朱乐家取过那只塑胶袋交她手中。
  英迅速打开胶袋,取出黄信封,因为太心急,锋利纸边割破她手指,她不觉鲜血慢慢沁出。
  英打开信纸,只见其中一张是表格,密密填着当事人资料。
  英匆匆阅过,第二张是备注,只有三行字,字句映入英的眼帘,立刻被大脑吸收,英双手先颤抖起来。
  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
  “英,你怎么了?”
  英不得不把那张纸递过去给朱乐家看。
  他一读,也呀地一声,染血的纸张落在地上。
  英披上外套,“载我到医院见扬。”
  在车上英听到一种轻轻嗒嗒声,开头以为引擎有杂声,侧着头细细追查,这才发觉原来是自己两排牙齿在上下碰撞。
  她大吃一惊,连忙伸手用力将下巴合拢,这时发觉全身像柏坚逊病人一般,无处不抖。
  英失声痛哭。
  眼泪泉涌,抒发了她的哀痛、震惊、惶恐,她用手掩着脸,哭得抽搐。
  朱乐家把车子驶到路边停下,由车后座取过一条毯子,紧紧裹住小英。
  待她镇定一点,又再开动车子,驶到医院。
  才走近隔离病房,看护说:“请稍候,病人醒来,情绪极度不安。”
  璜妮达见到小英,迎上来悲痛地说:“英,他不认得我,叫我走。”
  英轻轻推开病房门走进去。
  只见扬身上搭着各种管子,身足被带扣禁锢床上,看到了妹妹,双目露出悲怮神色,似只受伤被捕的动物。
  英走近,伏在兄弟胸前。
  “走开!”
  “扬,是我。”
  “走开,为什么救活我?让我死。”
  “扬,药物扰乱你心神,苏醒就会好。”
  扬忽然大力挣扎,推开妹妹,他双眼布满红筋,张大嘴大声哀号,双唇翻起,露出鲜红色牙肉及白森森牙齿,涎沫白泡自嘴角流出,状极可怕。
  他大叫:“我根本不应来到这世上,不要接近我!”
  英只得垂泪。
  看护赶进来:“安德信先生,现在替你注射镇静剂。”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护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问医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痛心说:“年轻人茫视毒品残害肉身。”
  “不,爸,扬有别的理由。”
  彼得扶着英的双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诉我。”
  这时,看护出来说:“病人要与小英说话。”
  英把文件交在养父手中,再走进病房。
  只见扬已镇静下来,默默流泪,刹那间他又似怪兽变回正常人。
  英帮他抹去眼泪。
  她轻轻说:“我已得悉真相。”
  扬看着她,哽咽地说:“英,上天对我俩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扬,你不堪一击,我以为你早已把身世丢开。”
  “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兽之子,我的残暴本性迟早会显露出来,安宅全家会被我残害。”
  “胡说,你是你。”
  “英,文件说得很清楚:我是因强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个月自杀身亡,我全身没有一滴好血。”
  英握着他的手,“你无能为力,不是你的错。”
  彼得安德信坚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扬,你是我的儿子,你一切遗传自我,我对你负责!”
  连看护听了都耸然动容。
  彼得握住扬的手,他们两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时小英会妒忌,时时用力把父兄的手撬开,今日,她却没有那样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手加在他们的上边。
  彼得平静地说:“妈妈已自非洲赶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该当何罪。”
  扬号啕大哭。
  医生进来,“什么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动。”
  看护把他拉开说了几句。
  他叹口气出房去。
  彼得说:“有事应一家人好好商量,我与你母亲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会改变心意,你已成年,应对个人言行负责,不必混赖血液质素。”
  扬松出一口气,忽然之间,昏昏睡去。
  彼得的衬衫已被汗湿透。
  这时朱乐家忽然过去对安氏说:“安先生,我由衷钦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会一般对你。”
  小英双目濡湿,“我相信是。”
  璜妮达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真万万想不到扬的身世如此惨痛,以后更要设法补偿他。”
  爱里竟一点惧怕也无。
  这时一家人均已筋疲力尽。
  英对朱乐家说:“多谢你鼎力帮忙,你也看到我们一家需要好好疗伤,实在没有时间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说:“那很好,就当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儿:“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里。
  她翻出旧录影带细看。
  扬教她跳水,扬教她放风筝,扬帮她做科学实验,扬陪她打球,扬因她舞起中国狮头,扬在毕业礼上向她送上鲜花……
  英只知有这个大哥。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个事实。
  英在录影机前睡着。
  天亮了,璜妮达叫醒她。
  “你爸妈在医院里。”
  璜的柠檬松饼香闻十里,她做了一篮子叫英带去,还加大暖壶咖啡。
  英连忙梳洗。
  赫辛已在门口等候,伸手接过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说:“这算什么,你看日出何等瑰丽。”
  英点点头,这一团氢气已经燃烧亿万年,是宇宙中数兆亿星球之一,终有一日热能耗尽,萎缩死亡。
  但是今晨,一轮红日,发热发光,叫英得到启示。
  她学妈妈那样挺腰吸气。
  林茜自飞机场出来便一直在医院陪伴养子。
  看到咖啡壶便抢过来说:“救星来了。”
  扬已苏醒,英轻轻地走到他面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轻轻说:“扬,是我。”
  他转过头来,“小家伙,你早。”
  “清醒了你?”
  扬十分羞愧,尴尬地牵牵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忽然之间,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涌而入,原来都是扬的朋友闻风来探访,带着鲜花水果气球礼物,一下子把气氛搅起来。
  有一个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细语。
  另一个反客为主,招呼众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气,“英,我们先回家去吧。”
  扬的目光没有再与她接触。
  林茜回家脱去鞋子发觉双脚已肿。
  英用爱克逊盐加暖水替妈妈浸足。
  “谢谢你女儿。”
  英忽然吟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林茜紧紧拥抱女儿。
  “妈,当初为何领养我们?”
  “因为喜爱孩子:无故到商场去看婴儿众相,听到清脆喊妈妈声音,会得回头凝视,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听多一声,一日在小学操场附近,驻足不走,留恋幼儿欢乐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窦,召警问话。”
  “哗。”
  “与心理医生商谈之后,决定领养。”
  “不是与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时间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为什么?”
  “爸妈为何不能生育?”
  “看过数十名专科医生,原因不详。”
  英微笑,“也许是寝室气氛不对。”
  林茜哈哈大笑。
  她说:“我俩领养,并非因为寂寞,孩子们需要一个家,我们需要子女温暖,互相合作。”
  英说:“扬见到妈妈之后好多了。”
  林茜叹口气,“我们谈了很久,他情绪渐趋稳定,但始终不能释放自己,我建议他到欧洲半工半读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责、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疗。”
  英喃喃说:“扬要离开我们?”
  “去体验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复,那的确是一个沉重打击。”
  “扬怕自己会遗传到生父暴力。”
  “这么说来,我,彼得,家庭温暖,教育制度,全部失败。”
  英轻轻说:“还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类后天胜于先天。”
  林茜说:“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尽了力。”
  “昨晚我听见璜妮达大声为扬祷告,十分感人,她只重复说一句话:请耶稣看守这个叫扬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达。”
  过两日扬出院回家。
  。
  赫辛说:“希望好久都不用到医院来。”
  扬与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疗。
  司机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无微不至,自幼稚园开始便寻求辅助:保母、补习、检查牙齿、培养音乐体育兴趣、衣食住行提供得尽善尽美,情绪稍微滑落,去看心理医生。”
  隔一会,他又说:“我小时候,跌倒了爬起来,拍拍灰尘,倘若哭了,大人加多两巴掌,唏,伤口自己会好,倘若一辈子流脓流血,也任由它去,谁来医你,还笑你不长进连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长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达说:“嘘,别叫人听了去。”
  赫辛笑,“是,是,没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会觉得安家这两个孩子幸运。
  心理治疗一时并不奏效,扬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归,一进房便锁门,私人电脑换过密码,与英的距离越来越远,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绝肢体接触。
  英同朱乐家说:“他像是怕我。”
  朱乐家开口,又闭上。
  “你有话尽管说。”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医生。”
  一个月之后,扬启程去伦敦。
  这一走,蜜蜜感触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从前那般欢乐。”
  英侧着头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样疯狂气氛,并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么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为什么?”
  “只说已经成年,要有分寸。”
  “他说得对,亲兄妹长大了亦分房睡,难道还能像孩童时一齐浸浴吗。”
  英欷嘘:“长大了。”
  “英,我与未婚夫竟然十分谈得来,原来我俩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
  “互联网情缘。”
  “英,你与朱呢?”
  “我们还年轻。”英微笑。
  大节,安氏夫妇均在外国出差,璜妮达与赫辛放假还乡。
  大部分移民都还有一个故乡,蜜蜜也随家人去见未婚夫,朱乐家回香港。
  英落了单。
  她不是无事可做,大学里许多活动,她只是想静一静。
  一个雪夜,她独自走到游客区酒吧,一个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对我做一次,像你这样的男人,一次不够……”缠绵性感。
  英低头叹口气。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个人?”
  英抬起头,原来是刚才那个女歌手。
  她长得高大硕健,深色皮肤,大卷发,她说:“我父亲是中国血统,我对华人亲切。”
  她忽然伸出手来抚摸英的面颊,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时不知所措。
  紧急之际,有人搭住她们两人肩膀说:“我女友想听你唱果酱女郎呢。”
  歌女只见俊男美女,天生一对,不禁气馁,她耸耸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她妖娆地走开,英骇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个混血儿,他笑着说:“我见过你——”
  小英连忙说:“谢谢你解围。”
  她丢下那人离开酒吧。
  雪地里英抬起头,空气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灯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个别雪花,缓缓飘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车子在雪地抛锚,英曾在鹅毛大雪下步行上学,大雪会得撞进嘴巴,英记得扬走前一步替她挡风……
  她好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连忙上车驶走。
  冬假之后,英健康大有进展,上下楼梯不再气喘,体重增加,到医务所复诊不再心惊。
  英却失去扬的影踪,他不再与安家联络。
  林茜处之泰然,“子女长大一定离巢,父母也不想他们耽在家中一辈子,我早说过我们领养不是为着寂寞,今日责任已尽,十分高兴。”
  他们并非说一套做一套,两个人以工作为主,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赶功课,奥都公打电话找她。
  “英,扬在伦敦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英张大嘴,又合拢,鼻子发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手牵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结婚,且不通知家人。
  奥都公问:“是怕我们反对吗?”
  英泪水夺眶而出,“扬不再爱我们。”
  “别生气,扬又不致那样,年轻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扬有信给我,附着照片,我又惊又喜,即时与你联络。”
  “我马上来。”
  奥都公在店里忙着应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围裙,把信递给小英。
  英走到街外,“爱尔兰眼睛”招牌下阅读,先看照片。
  好家伙,照片在巴黎艾菲铁塔附近拍摄,已在度蜜月了,那女子明眸皓齿,是颗黑珍珠。
  她名字也正好叫珍珠:“来自夏威夷,她读建筑,明年毕业,我俩已于上周四在伦敦注册结婚……”
  奥都公出来,给英一杯咖啡。
  “你爸妈也收到消息了。”
  英问:“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我?”
  “也许扬电邮给你。”
  英气忿,“我会用这双手亲手掐死他,绝不假手他人。”
  奥都公笑,“对,这才是好兄妹。”
  英把信还给外公,走进店里,自选巧克力蛋糕一件,把脸埋进去。
  肚子饱了,不安稍减,才回家去,只见璜妮达与赫辛迎出来报告喜讯。
  “扬结婚了。”
  他们也刚收到结婚照片。
  人人都有,英想她大概也有。
  果然,一按电脑,十来张照片弹出来。
  人人都有,一视同仁,永不落空,从此以后,珍贵的小英,兄弟心目中公主,已沦为常人无异。
  可是照片中的扬面容祥和喜乐,与新婚妻子洋溢着无比和谐幸福,英又释然。
  只要他快乐便好。
  英回电邮:“黑人,祝你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清。”
  林茜下班回来,“英,英,你接到消息没有?”
  英走到母亲面前点头。
  真没想到林茜忽然感慨,“呵英,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到他娶妻,一个女儿却终身是你的女儿。”
  母女紧紧拥抱。
  她俩都明白扬想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可是心里说什么都舍不得。
  “他几时带珍珠回来见我们呢?”
  “不要催他,待他觉得舒服了才做未迟。”
  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渐渐也接受下来。
  蜜蜜寒假后一直没有回来,她与父母安排的未婚夫见了面,发觉投契得不得了,甚至比他们自己物色的对象都要理想,决定提早结婚。
  璜妮达问:“你呢,小英,小朱先生可有示意?”
  “待我也离了安宅,你无事可做,会被解雇。”
  “咄,像我这般能干的管家保母,哪愁找不到工作。”
  不,小朱先生没有进一步示意,英也不打算即时组织家庭,她要先找工作。
  搬出安宅,独立生活,对自身所有开销负责。
  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设法寻找生母。
  复活节,英应邀到华童领养会讲故事。
  那些三至十岁孩子英语已说得无比流丽,除出黄皮肤,那语气、用词、手势,都与洋童无异。
  她选了清明故事来说,特意侧重华裔对祖先的敬仰。
  茶聚中他们吃中式水果糕点。
  有个十一二岁女孩走近,“英,我们的祖先到底是谁?”
  英想一想:“人类学家说是源始自非洲的古人猿,后冰河时期他们走出非洲,先步行到亚洲,然后到南北美洲,最后才到欧洲。”
  家长与儿童都笑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争起来,“你的祖先是猿猴,我,我由上帝创造。”
  “哈哈哈,我们都来自非洲大陆。”
  但是那叫春生的女孩仍然不能释然,“我拜祭祖先,应该到什么地方?”
  英说:“你父母的父母跟前。”
  “他们只是我领养父母。”
  “只是这词用得不恰当,你认为可是?”
  春生笑得腼腆,“你说得对,他们深爱我。”
  “喏,像移民一般,你的国籍是加拿大。”
  可是总有一些不十分善良的人,一定要问:“你在何处出生?”“加拿大”,“你父母呢?”“也是加拿大”,“你祖父母?”“也是加拿大”,“曾祖父母?”一定要听到中国二字才心满意足,而其实三代之前,他的祖先在爱尔兰种马铃薯,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春生问:“英,我若有疑问,可否找你谈谈?”
  “这是我电邮号码,可是,你为什么想那么多?”
  “你呢,英,你可有想过出生?”
  “每一天都想。”
  春生笑了。
  领养儿都比较早熟,一早知道与众不同,有了心事,想东想西,一扫幼稚。
  英回家时默默无言。
  华人习俗与家人脱不了关系,过年过节喜庆宴会其实都是籍词与家人相聚。
  英没有血亲,只得假设古人类尼安塔族也是亲戚。
  她真正的兄弟姐妹与舅姨叔姑呢。
  他们命运与她是否大不一样,他们的品貌性情又如何?
  英时常听同学说:“我眼睛颜色与祖母一模一样,家族中只有我俩是湖水绿”,或是“我这脸雀斑像姑姑”,“我与哥哥都是红发坏脾气”,“我家三代共七名医生”之类。
  英本家做些什么,种田还是做生意?
  在聚会中认识,那个叫春生的女孩在电邮中这样说:“养母是法裔,养父是英裔,自幼我会说两种语言,但是我不谙中文。”
  “像我那样,你可以慢慢用心学习。”
  “中文字太艰难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极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联网上有各种寻找生父母服务?只是必须十八岁才能申请。”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寻找亲父母了。”
  “正确。”
  “为什么有那么逼切渴望?”
  “我想面对面问一句:为什么丢下我。”
  “你还小,努力读书,把精力储存,留前斗后。”
  “多谢关心,我成绩上佳,因为寄居别人家中,必须做到最好,否则,对不起他们。”
  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么周详。
  英记得她十一而岁时受委屈还动辄哭,彼得紧紧拉着她的手去校长处投诉男同学欺侮她,校务处知道英的养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许会上新闻头条,故此尽量包涵。
  英从未想过要做到最好,也不觉要讨任何人欢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个不甚可爱,也不是特别能干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个好母亲。
  小孩乖与听话并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压力或是残忍打击才会变得乖巧沉默,英觉得安宅确实是她的家,她没有理由特别听话。
  天气渐冷,在街上呵气成雾。
  一日,英在园子里观景,紫藤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点萧刹。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儿身上。
  “英,我有话同你说。”
  英握着妈妈的手走到会客室,发觉有一个客人在等他们。
  “英,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这是我女儿小英。”
  英诧异,林茜极少把男伴带返家中,这意味着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该刹那英觉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来,否则就会失礼养母。
  她微笑着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国人,一句话也不多讲。
  英国人看着这蜜色皮肤有一双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轻轻说:“是,我母亲是个公主,我离过一次婚,有两个成年儿子,还有,我爱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来。
  三个答案全中。
  这正是英心中问题。
  “我住在伦敦一间三房公寓,做家具生意,生活还过得去,我已见过你哥哥扬,他是一个突出的年轻人。”
  他好像有话要说。
  英微微侧头看着他。
  “英,林茜与我有计划结婚。”
  那无可避免的结局终于来了。
  英由衷替母亲高兴,“你要对她好,你见过我兄弟,现在你也见过我,我俩绝不好相遇(原文如此,应是“相与”吧)。”她两眼通红。
  林利唯唯喏喏,“任何清醒的英国人都明白这一点。”
  大家都笑了。
  林茜也笑中带泪。
  英问:“为什么越过大西洋来娶一个加拿大女子?”
  林利更正:“一个爱尔兰女子。”
  “她嫁你之后,就成为子爵夫人了。”
  林利却回答:“林茜不愿意接受头衔,她仍沿用本名工作。”
  可是安德信是她前夫姓氏,英有点混淆,也许,可以继续当一个艺名使用,两个成年人不介意,又有什么问题。
  “林茜将随我到伦敦居住一年。”
  呵,这人好过份!
  英控制得再好,脸上也露出惨痛的样子来。
  “英,随时欢迎你到舍下探访。”
  呵,妈妈长大了一定会离开家里。
  英泪盈于睫,动也不敢动,生怕眼泪会失礼地滚下来。
  忽然之间她明白到春生的话:要做到最好,否则,就辜负了养母一片爱心。
  英轻轻对林茜说:“恭喜你。”
  她与林利子爵握手。
  喝过茶他们很快出去。
  英回到书房,泪如泉涌。
  这时,璜妮达走进来,帮英抹眼泪。
  她一时也接受不来,喃喃说:“一个英国人。”
  赫辛在门外轻轻说:“我国吃尽英人苦头。”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外人。
  英呜咽:“自此家里只剩我一个了。”
  一把没精打采的声音接上:“还有我呢。”
  一看,原来是彼得回来了。
  “爸。”英过去握紧他双手。
  璜妮达黯然回厨房去。
  英问:“家里人口越来越少,我们是否要搬到较小一点地方去?”
  彼得却这样回答:“怎么可以,他们或许要回来,可能打算探访我们,没有房间,住什么地方?我有能力支撑这个家,你放心。”
  “我快要毕业了。”
  “英,直至你荣升祖母,这也还是你的家,欢迎带孙女回来住,他们是我曾孙。”
  英忍不住大哭。
  朱乐家看到她的时候,英仍然双目红肿。
  他细细看她:“是一种新的化妆呢,抑或患眼挑针?”
  “生命中充满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为她庆幸。”
  “科学昌明,此刻妇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后,说不定我会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发儿长大了会说话时不要对我说:‘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肤’。”
  朱乐家只得陪笑。
  英解嘲说:“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们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游,你也来好不好?”
  英想一想,“邮轮通常二人一房,我与谁住?你,还是朱伯母?”
  “随你。”
  英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朱乐家失望,“你与全世界人都相处得那么好,为什么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达听见了,笑说:“你给小英一点时间空间,先从喝茶吃饭开始,然后才挤一间舱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后,璜问:“小英你要多大空间?”
  英回答:“一间校舍那么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痴缠,像连体婴那么亲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几乎独自住在安宅里。
  心情较佳之际她会把手当卷筒放嘴边,大声问:“哈啰,有人吗,有人吗。”
  大厅激起回音。
  璜妮达与赫辛上街买菜去了。
  专注做功课时,英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惯性转过头去,“扬,是你吗。”
  不,不是他,没有人。
  真是写功课好环境,清晨起床,喝杯咖啡,头脑清晰,思想几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们这一票学生采用电邮交功课,打完字,一按钮,传到老师电脑去,连卷子都省下。
  周末朱乐家会来看她,躺在安乐椅上听耳机看小说谈心事。
  年轻人不好做,凡事从头起,手足无措,小朱说:“不想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头,晃眼中年,除出妻儿需要负担,一无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只要找到牛工已经很高兴,又盼望有自己温暖家庭,物极必反,我一定会爱惜子女。”
  “你那样用功,是否第一名?”
  “对不起,一山还有一山高,有一个来自新加坡同学像神人一般,洞悉讲师肚肠,什么都拿一百分,还有一个子小小波斯女孩,精灵明敏,像小仙子般可爱,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内吧。”
  “你不争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却功课,还有其他,病后,我成绩反而进步了。”
  “医生怎么说?”
  “全身已无坏细胞。”
  “恭喜你。”
  “我也觉得值得贺喜。”
  “医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赠者姓名?”
  英摇头,“绝密,也不告诉他手术成功与否。”
  朱乐家走近,“咦,这是什么?”
  。
  “我在搜集与记录领养华裔孤儿资料。”
  朱乐家读出来:“北美家庭领养中国孤儿十分普遍,数字直线上升,平均每星期领养一百名孩子,统计已有五千多名儿童被领养,可惜手续繁复,耗时悠长,需等候一年才获批准,费用亦高昂。”
  朱乐家说:“我在长途飞机上时时看到欢天喜地的白人夫妇拥抱着黄肤婴儿。”
  英微笑,“林茜妈说三分钟之后,她已浑忘婴儿肤色。”
  “对他们养父母来说,这是真的。”
  “有些很娇纵,看见华人,会得躲开。”
  朱乐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说:“你扯远了,我只是想,他们一星期领养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万多个中国孩子在美洲生活,他们是幸,是不幸,他们长大后又会否回去寻找生父母?”
  朱乐家动容,“呵。”
  英说:“领养儿童的物质生活肯定比从前进步,他们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长大,但是,连根拔起,到另一国家生活,他们心底怎么处理情感问题?”
  朱乐家大胆问一句:“你呢?”
  “幼时上学放学大吃大喝,又吵又斗,浑然不觉,这次病后心中异常牵挂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现在每年起码增加五千多名身世与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简直可以组织一个同盟会。”
  “迟早会有人发起吧。”
  “论资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写一本书:‘怎样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与黄肤’、‘你白人我清人’……这种书一定受主流社会欢迎。”
  开始是说笑,后来觉得凄凉,落下泪来。
  “他们养父母也很周到,带她们参加聚会,熟悉华人文化习俗,但,那是不够的,现在我知道了。”
  朱乐家连忙说别的:“扬最近可好?”
  “他已忘记我了。”
  “扬是好汉,他不会忘记手足。”
  英毕业那日,连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结了领带来观礼。
  林茜前一夜乘飞机自英伦赶到,七时正便起来卷头发。
  彼得去接了奥都公在大学礼堂等女儿出现。
  璜妮达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说:“英竟大学毕业了,宛如昨日,送她进幼儿班,三岁大,咕咕笑。”
  英过去拥抱她。
  她双眼润湿,“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这里,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长大了。”
  “你快结婚生女吧,我帮你带小小英。”
  英抬起头,四周看了看,少了一个人。
  扬在什么地方?
  她不出声,父母都来了,不应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领过文凭,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紧四手。
  彼得赠她一只穿学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说:“看,谁来了。”
  英抬起头,看到礼堂一角站着名高大黑人。
  扬,是她兄弟。
  英略觉生疏,又有点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鲁——”说不下去。
  英把脸像以前那样靠在他强壮胸膛上一会。
  她听见扬说:“我的妻子珍珠。”
  英连忙聚精会神地转过头去,她笑说:“珍珠比照片明艳十倍。”
  那黑肤女子笑着招呼各人。
  这时,英发觉她身边站着一个小小可爱女孩,四五岁大,褐色皮肤,大眼睛,一头卷发,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英蹲下,“你好吗?”
  扬连忙介绍:“我女儿罗拉。”
  英一怔,结婚不到一年,女儿已经这么大了。
  是珍珠带过来的小孩吧。
  不过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远受欢迎。
  奥都公已经把小罗拉抱在手上,取过英的方帽,戴到她头上,逗她开心。
  璜妮达说:“回家吃午饭吧。”
  扬问:“有什么菜?”
  “自助菜:牛排、橙鸭、肉酱意粉、沙律,还有奥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抢着说:“我一认识扬就听说有这蛋糕。”
  英知道她这小妹已被挤到第三位置,风光不再,可是只要扬高兴,她也开心。
  他们分三架车回到家中。
  璜妮达立即与小罗拉成为好朋友,让她在厨房帮手做饼干。
  英有点欷嘘,厨房一向是老好璜妮达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样痛爱小英,也不欢迎她到厨房玩耍,今日却对罗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
  接着扬又透露一个好消息:珍珠已经怀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槟。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动,她说:“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经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今日再世为人。
  璜妮达说:“家里全是空房,为什么不搬回来住?”
  “我们今晚就走。”
  璜气鼓鼓,“有老虎追你?”
  扬只是陪笑。
  他的双目恢复光亮,带着妻子上楼去看他旧时寝室。
  彼得说:“扬没事了。”
  林茜点点头,“快成为两子之父,哪里还有时候闹情绪。”
  “他不打算搬回家来?”
  林茜说:“子女长大,离巢,另组小单位,表示我与你成功完成责任,高兴还来不及。”
  彼得忽然问:“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语气酸酸。
  “很好,谢谢你。”
  “他不过贪图你的名利。”
  “也许,我亦艳羡他的勋衔。”
  英走去站在养父母当中,咳嗽一声。
  “英,你有话说?”
  “妈妈,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讶异,“你找到工作了吗,你愿意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愿,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奥都公却没好气,“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个人抛在街外,算是什么。”
  本来站一旁的朱乐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讨论,璜妮达声音最大。
  扬与珍珠坐在梯间一边笑一边听他们争论。
  珍珠说:“扬拥有那样好家人你真幸运。”
  “不幸中大幸。”
  珍珠温柔地说:“不,扬,我俩并无不幸。”
  扬有顿悟,“是,你说得对。”他搂紧妻子。
  这时奥都公向扬招手,“你们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扬下楼来回答:“我俩在伦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阴雾,且看不起爱尔兰人。”
  “可是妈妈也在伦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会想念这里的阳光。”
  林茜说:“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请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儿午睡,英在书房找到扬。
  她说:“有一套国家地理杂志印制的立体图画书,可以转赠罗拉。”
  扬诧异,“不,那套书是你至爱,且已绝版,你留作纪念,我们另外去买新的。”
  英忽然问:“扬,你快乐吗?”
  扬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脸边,“我快乐,英,我们已经得到那么多,倘若再有抱怨,简直没有礼貌。”
  英泪盈于睫,不住点头。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洁如新。”
  朱乐家在书房门外张望。
  扬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罗,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舍不得脱下学士袍,穿着它在屋内四处游走。
  家人聚拢片刻又散开,屋里只剩英与朱乐家。
  朱乐家在看英最近写的一篇报告。
  ——“印度社会学家英蒂拉说:‘如果西方富庶国家真正想帮助印度贫童孤儿,不应领养,不要把他们连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应在本土建设孤儿院、义学、医院,那才是真正帮忙。’
  “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吗?
  “‘不不不,你载我一程于事无补,你应送一辆车给我,并教我驾驶。’
  “西方有此义务吗,西方从善心又得到什么?
  “但是,把不幸儿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该批孤儿的生活水准,有否保障,社会可有统计?
  “我愿意访问一百名领养儿,作出报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领养的俄罗斯儿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韩国一千七百七十九名,乌克兰一千一百零六名。
  “他们生活如何,怎样适应,有否困难?”
  。
  朱乐家动容,“英,你应修社会学。”
  好话谁不爱听,英露出一丝笑容。
  她说:“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绝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严词责备红十字会把绝育药物引进印度赠予贫穷妇女,双方各执一词,吵得很厉害。”
  “真是难题。”
  “英蒂拉指摘药物会引致癌症,且绝育不合人权,西方医生反驳贫妇生育过度生命更加危险云云。”
  “这是一场没有结论的争拗。”
  “朱乐家,你呢,你怎么想?”
  “若不能根治,只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你赞成领养?”
  “很多领养儿均可健康成长。”
  “我上周才看到记录片关于韩裔领养儿金回国寻找生母,原来他一共有六个亲兄弟,他长得比他们都高大。”
  “他会说韩语吗?”
  “会几句问候语,他最小,家贫,无法养活,只得送出去,被美国家庭领养。”
  朱乐家觉得应该改变话题。
  “还有什么消息?”
  “我好同学蜜蜜结婚了,采取传统婚礼,传来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红沙厘,全头鲜花金饰,多么哀艳,手足上画满了并蒂花纹表示吉祥,父母为她付出大笔嫁妆,听说新郎会到美国工作。”
  朱乐家点头。
  “转瞬间我们已经长大,开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谁都积极,全情投入,不住写应征信,可是人浮于事,一时苦无结果。
  终于林茜妈开口说话:“英,国家电视台新闻部聘请见习生。”
  英泄气,“妈要用人际关系牌?”
  “是。”林茜直言不讳。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儿,应该享用这一点点关系,不错我推荐你,但以后成败,靠你能力。”
  英踌躇。
  林茜温和地说:“英王孙威廉廿一岁生日他祖母为他出一套纪念邮票,那算过分吗,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玛峰才可得到同样待遇呢,与生俱来的权益,何必故意放弃。”
  英笑了。
  “去,去见主管雅瑟女士。”
  “妈,当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众,勤工好学。”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拥有金发蓝眼。”
  “没这种事。”
  林茜叹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二十年前,有色人种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领养扬与我,可算创举?”
  “这毕竟是自由文明社会,个人意愿获得尊重。”
  过两日,在林茜妈安排之下,英去见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双猎隼似尖锐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着英,“嗯,我们正需要一名黑发黄肤的标致女郎,依莲杨辞工到美国国家地理会去拍摄记录片,叫我们踌躇,你来得正好。”
  英的学历呢,才智呢,实力呢。
  “请随阿当去试镜。”
  英真想说:主管女士,我不是来应征歌舞女郎。
  英在化妆间打扮停当,摄影师一进来便一怔。
  这时的英一头黑短卷发贴在头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脸、神情沉郁,气质特别,连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都觉得眼前一亮。
  阿当叫她读一段新闻,英用标准美式英语不徐不疾读:“四十五岁柏克莱居民郭斯数年前已领养一名中国孤女,一年前与丈夫再申请领养第二名,亦获批准,郭斯计划稍后飞往中国……”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来观看试镜结果。
  她赞道:“你没说英是美人。”
  林茜诧异,“那还用说?在任何一个母亲眼中,女儿都是世上最漂亮可爱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众,比那些嚣张浅薄的金发新闻系蠢女优秀十倍。”
  林茜佯装悻悻,“谢谢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发哈哈大笑。
  林茜吁出一口气,“什么金发,老了,已经满头白发,只看染什么颜色罢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托你培训小英。”
  “替我多谢林利子爵的礼物。”
  那是一只红木所制精致的首饰盒子。
  走后门,送礼品,也不尽是华人的习俗。
  领到第一个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达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人到底有无脑袋,你们在想什么?这里油漆剥落,地板霉烂,不知有否冷暖气,只得一床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长住?”
  英搂着璜妮达的肩膀说:“记得吗?我来自街头。”
  璜劝说:“我知道这里近电视台,这样吧,赶通宵、有急事才到这里休息,否则,还是回家由我照顾,你看你连洗衣机都没有。”
  “捱不住我会回家。”
  璜叹口气。
  朱乐家比较乐观。
  他四处看了看,“没有风景,窗口对牢后巷垃圾站,屋里有股气味:前任租客养过猫狗?”
  忽然觉得脚痒,原来一只蟑螂爬上小腿。
  朱乐家帮英检查床褥,幸好没有蚤虱。
  他戏言:“我可以在此过夜吗?”
  英一本正经:“太简陋了,将来再说吧。”
  英买了油漆,年轻女子自有观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帮她把小公寓髹得焕然一新,添上新窗帘新书桌,炉上煮咖啡,香满室,居然也象一个家。
  只是一开热水,水管轰轰响。
  同事叮嘱:“独居女子,小心门户,勿与邻居搭讪。”
  英早出晚归,像只工蜂。
  年尾她到李月冬医生处复诊。
  “小英,你已痊愈,以后,每年来见我一次即可。”
  小英吁出重浊的一口气。
  “恭喜你。”
  英抬起头,“真想当面谢那好心的捐赠人。”
  医生一楞,“林茜没告诉你?”
  “林茜妈知道是谁?”
  李医生静下来。
  “医生,你也知道他是谁?”
  “医生当然知道。”
  “请告诉我。”英用双手按着胸膛。
  “英,你已痊愈,我也想把真相告诉你:捐赠者,是你生母,所以没有排斥现象,你安然渡过难关。”
  英霍一声站起来,张大了眼睛,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来。
  “她看到启事自动出现,英,她救了你。”
  英轻轻问:“一个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医生回答:“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与你有那种吻合。”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问:“有地址吗?”
  医生答:“我们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追问。”
  “她有否要求见我?”
  医生轻轻答:“没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动走出来帮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来。”
  小英看着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医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梦,好似不,我看到有一个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会是她?”
  “英,我不会知道。”
  “医生,有可能吗?”
  “她曾在医院同一层楼住过两天。”
  “我没看清楚她的面容,对我来说,生母永远没有面孔。”
  “英,你要有心理准备,她未必想与你相认。”
  “我明白,我曾看过一套记录片:成年女儿千方百计找到生母家去,不获接见,她在她门前叫嚣,用石子掷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觉得成年人做那样的事既胡闹又荒谬。”
  李医生答:“那样,我放心了。”
  英与医生握手道别。
  走到医院门口,才发觉脚步有点浮。
  英一出去医生便与林茜通电话:“我告诉她了。”
  林茜问:“英反应如何?”
  “很镇定很冷静,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会去寻找生母吗?”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养,她懂得独立冷静思考。”
  “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子女长大,你总得放他们走。”
  “我只想他们快乐,”林茜惆怅,“回到家中,听到呵呵笑声,他俩满屋追逐。”
  “将来带孙子回家,一定会重演这种场面。”
  “谢谢你李医生。”
  英离开医院双膝仍然发软。
  回到小公寓,她从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饮尽,整个人清凉,她坐下来思考。
  英有决定了,她打开手提电脑,找到有关网页,她打进四个字“寻找生母”。
  。
  半夜,睡到一半,电话铃响。
  英顺手取过话筒,惺松地喂了一声。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刚才产下男婴,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哗,大个子,叫什么名字?”
  “约书亚。”
  “好名字,扬,真替你高兴。”
  “我现在要通知妈妈及岳母。”
  扬挂上电话。
  原来所有亲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觉得安慰。
  英拨电话把好消息通知璜妮达。
  璜哎呀一声,呵呵大笑,连声感谢耶稣。
  英索性起床梳洗,回安宅与璜妮达商量大计。
  “送什么礼物?”
  “现金最好,由你亲手送上。”
  “说得也对,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我可趁机帮你清洁住所。”
  就这样说好了。
  英到大西洋彼岸乘计程车自赴林茜新居,一按铃,门打开,轰一声受到公主般欢迎。
  原来家人全在那里,珍珠已经出院,抱着婴儿走出来迎接。
  英第一件事就去看那幼婴,只见他高鼻大眼,褐色皮肤,长得与扬有九分相似。
  林茜笑问:“怎么样?”
  “恭喜你,新祖母。”
  一室都是礼物与鲜花。
  “扬呢?”
  “在调奶粉。”
  英骇笑,这也好,再也没有时间精力伤春悲秋,胡思乱想。
  当晚英睡在客房,隐约听见小小约书亚哭了又哭,哭完再哭,又听见扬与珍珠轮流哄撮声,最后,连林茜妈都起来轮更。
  英更觉养父母恩重如山。
  黎明,她也起床。
  只见扬在厨房喂奶,他形容憔悴,一脸胡须渣,看到妹妹连忙问:“把你吵醒了?”
  幼儿呜呜哭泣。
  英做了两杯咖啡,接过婴儿,转来转去,替他找到一个舒适位置,才让他喝奶,他安静下来。
  “咦,英,你有办法。”
  “扬,我们幼时也这样叫大人劳神?”
  “我不知道自己,但是记得你一直到两三岁,半夜还时时惊醒狂哭,叫妈妈担足心事。”
  “唉,林茜妈真好。”
  婴儿吃完熟睡。
  扬呵欠连连。
  英笑说:“你得有心理准备,起码一年半载睡眠不足人像踩云里雾里,养儿方知娘辛苦。”
  “真是。”
  兄妹忽然紧紧拥抱。
  谁也不能取代安氏夫妇地位。
  一年过去了。
  英表现出色,被美国电视台挖角,经过详细思考,英决定留在本国。
  美国人大不以为然,“本国?你明明是华裔,属显性少数族裔,你的祖国在地球另一边,英,你想清楚了?美国有三亿观众,是加国十倍。”
  英只是笑,“我都考虑过了。”
  美国人摇头,“听说华裔管这种牛脾气为义气。”
  英很高兴,“你说得对。”
  她都想清楚了,谁教育栽培她,她就留在何处。
  经过多种渠道,她已找到生母地址。
  朱乐家叮嘱:“小心,切勿操之过急。”
  英听从忠告,写了一封信,寄到生母处。
  一个月后,才有回信,只有短短几句:“真庆幸你已痊愈,并且在工作上取得成绩”,署名关字。
  这次,英附了一张家庭照片,用箭嘴指着“爸、妈、我、哥哥”。
  仍然需要一个月,才有回信:“真没想到世上有安氏夫妇那样善心人。”
  英问:“可以来探访你吗?我没有要求,也不勉强你相认,只想见个面,放心,我此刻身体健康,不再需要任何捐赠,您的心肝肾肺都很安全。”
  这次,久久没有回信。
  英又写了几封信,说些童年往事,像小学时要求有金发白肤,叫养父母为难之类,又爱哭,又常梦见生母……还有,一本书写了三五年尚未完成等等。
  长久没有回音。
  朱乐家说:“不要勉强。”
  “我想索性走去按铃。”
  “不可唐突冒昧。”
  “那是我生母呀。”
  “嘘,就快会有回音,不要急。”
  “朱子你真是我的知己,可怜你有一个身世复杂的女友。”
  “也不过是领养儿,一句话说完,不算太难。”
  两个人都笑了。
  转瞬间天气已转热,升职后的英忙得团团转。
  林茜告诉女儿:“我与林利下星期结婚。”
  “妈我一时抽不出假期——”
  “我们回多市注册。”
  英大松一口气,“扬呢?”
  “扬可参加我俩在伦敦的酒会。”
  “何处蜜月?”
  “阿尔岗昆国家公园,英,婚后我或考虑退休,多些时间陪儿孙,你也快些结婚生养吧。”
  英大笑。
  彼得安德信知悉消息,跑到女儿公寓诉苦。
  “我不打算出席,可是仍得送礼,送什么好?”
  英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逐一看,一边笑答:“你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当然——”
  忽然看到一只小小信封。
  她心咚一声。
  连忙拆开来看。
  一边彼得还在说:“真想送她一箱柠檬,她居然为那英国人退休。”
  信里如常只有几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时半可有时间,我会在多市,届时登门探访,关。”
  英睁大双眼,渐渐眼里浮满泪水,她动都不敢动,生怕眼泪滴信纸上。
  她迅速把信折好放入抽屉,这时,眼泪重重滴下,被养父看到。
  彼得叹口气,“小英,别难过,我怎么会憎恨林茜呢,我吃醋罢了。”
  英转过身去,“我明白。”
  她偕奥都公去参加养母婚礼,特地穿着得体礼服,一手拉着璜妮达。
  英听见有人在身后问:“林利子爵姓什么?”
  另一人答:“贵族不提姓氏。”
  “一定有姓氏:摩纳哥王子姓格利莫地,英女皇姓温莎,从前德皇姓凯沙,俄皇姓罗曼诺夫。”
  “让我想想,他母亲是露易斯公主,父亲是平民,叫安德鲁钟斯。”
  那人咕咕笑,“那么就是老好钟斯先生太太了。”
  小英微笑着转过头去看那两人一眼。
  他们噤声。
  林茜妈的感情得到归宿,小英非常替她高兴。
  可惜嫁鸡随鸡,嫁子爵跟子爵,她又回到伦敦去。
  那边的社交界可要热闹了。
  英在八月十五一早买了鲜花水果,从十时正就坐在钟前静候。
  钟面那枚分针像静止般动也不动。
  似过了一整天,总算到了十时半,人呢?
  会不会不来了,小英心悸。
  电话忽然响起来,英吓一跳,一定是她打来推搪,避不见面。
  那一头原来是朱乐家,英三言两语把他打发掉,挂上电话,重重叹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蓦然响起,英吓得整个人弹高,她跳过去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英想要见的人,她穿着咖啡色蜡染民族服,十分年轻,脸容身段与小英几乎一模一样,呵,是她了。
  英想招呼她,但一时唇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英示意客人进来坐。
  忽然英伸手过去,触摸她的脸颊,自懂事开始,英就想知道这是一张怎么样的面孔,没想到与自己这么相像。
  对方握着她的手,两人有同样微褐色的皮肤。
  英把脸偎到她手掌之中,心中某处一点空虚像是被填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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