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紅樓夢》甲戌本及其他
——王亞法
在我面前擺著兩種版本的《紅樓夢》,一本叫《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中華民國六十四年(1975)十二月十七日”由臺灣“胡適紀念館出版”的第三版精裝本,深藍布製作的硬封面,內頁批語和印鈐套紅,20X27厘米的開本,典雅大方,筆者暫且把這套影印本簡稱“胡本” ;另一本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5月”的版本,大32開本,新聞紙印刷,平裝 ,開本是“胡本”的一半,內頁除幾處篡改外,全部盜印“胡本”,批語和印鈐也套紅,淺藍色封面。
《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簡稱“十六回本”,是紅學界公認的最早版本。關於此本的來歷,胡適先生在後跋中說,“去年(民國十六年)我從海外歸來,接著一封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願讓給我。我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所以當時竟沒有回信。不久新月書店的廣告出來了,藏書的人把此書送到店裡來,轉交給我看。我看了一遍,深感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就出了重價把此書買了。”
胡適先生在《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一文中又說:“三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央政府派飛機到北平接我南下,我只帶出來了先父遺稿的清抄本和這個甲戌本《紅樓夢》。民國四十年哥倫比亞大學為此本做了三套顯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圖書館,一套我送給翻譯《紅樓夢》的王際真先生,一套我自己留著,後來送給正在研究《紅樓夢》的林語堂先生了。今年蒙中央印刷廠總經理時壽彰先生與技正羅福林先生的熱心贊助,這個朱墨兩色寫本在中央印刷廠試驗影印成功,我才決定影印五百本,使世間愛好《紅樓夢》和研究《紅樓夢》的人都可以欣賞這個最古寫本的真面目。”
胡適先生在上文中說“我才決定影印五百本。”結果讀者預訂踴躍,印刷廠增加到一千五百本。“在影印中一千五百部的書便已預約完了。(毛子水先生為該書《影印本再版序》)”,接著“又于中華民國五十一年六月四日再印一千部,仍由中央印製廠承印(扉頁語)。”
該書正文第一頁,共有朱印七枚,包括適之先生補入的“多”及“紅樓”三字,為防後人誤解,在修改處鈐上“胡適之印”、“胡適之”和“胡適”朱印三蛻。書後有劉銓福等人的題跋,適之先生在劉銓福跋語的上方,用註道:“大興劉銓福,字子重,是北京藏書家。他初跋此本在同治二年癸亥(1863),五月二十七日跋當在同年。他最後跋在戊辰,為同治七年(1866)。胡適”。看到胡適之先生端正秀麗的筆跡,吾儕不得不佩服他認真的治學精神。
說到胡適的治學精神,有一件小事,可作拉扯:胡適寫字橫平豎直,一筆不苟,那怕做筆記和寫便條也復如此,夫人江冬秀見了,責怪他何苦如此認真,太累了,胡適說文字是要傳世的,怕被後輩責罵……
回頭再說上海人民出版社偷盜的那本“滬本”。
“滬本”是“胡本”的盜版,它盜得既很無賴又很專橫,無賴者,在版權頁上加了“內部發行”四字。文革前後大陸盜版的書籍,均按上這四字欲蓋彌彰,因為用它作擋箭牌,凡遇上版權糾紛,可用“內部發行”遮羞之,今天看來,這是赤裸裸的盜版行為。一九八二年,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1927-2014)的《百年孤獨》,在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後,大陸的出版社瘋狂盜竊,中文譯本在各新華書店橫行,有的出版社,索性連“內部發行”的標籤也不打了,難怪作者到中國訪問時,指著前往歡迎的出版界人士說,你們都是盜版者!
更可惡者,“滬本”將“胡本”中的胡適字跡和其印章,一概刪除,消弭無痕。並在卷首按了篇“出版說明”,用戰狼口氣強加說辭——
“從《紅樓夢》問世以來,整整兩個世紀,圍繞著對它的評價,始終存在着激烈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無產階級要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分析和評價這部政治歷史小說,指出它所反映的封建社會階級斗爭的歷史內容和社會意義。為了全面地歷史地對它進行正確的分析和評價,無產階級也要充分地掌握有關的歷史資料。地主資產階級,如胡適之流,從他們的反動立場出發,則大搞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斷章取義,穿鑿附會,,繁瑣考證,歪曲和抹殺這部小說的社會內容和歷史作用,以為他們的反動政治服務。怎樣對待歷史資料,不同的階級就有不同的態度……”
“滬本”盜版的出現,正是文化大革命時的一九七五年五月。讀罷“出版說明”,不由使人聯想,這夥人攫取天下後,以“革命的名義”搞“土地改革”,奪了別人土地,把人家打成反動地主,加以鎮壓,還不讓他的子女翻身;繼而“以革命的名義”搞“公私合營”,搶了別人的財產,把人家打成“資產階級”,還把他們的子女打成黑六類;剝奪他們受教育的權利;文革中“以革命的名義”,搶奪民房,唆使未成年的孩子抄家殺人,將它們搶奪來的文物古董佔為己有……當然包括這偷盜胡適的版權,然後又把他打成“反動文人”,反右中逼死了他的兒子胡思杜…… 他們憑什麽一茬又一茬地殺戮忠良,殘害俊彥。難道這是苦國(不是古國)的劫數?
歷數一九零零年的義和團,到六十五年後一九六六年的紅衛兵,再到五十五年後戰狼的崛起,歷史仿佛又回到了原點。奇怪,莫非應驗了《推背圖》中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的讖語,老夫愚鈍,百思不得其解也!
敲鍵至此,突然又想起另一件與《紅樓夢》有關的傳説。
一九五四年的文壇,曾經發生過一場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簡論》的風波,緣起是該年三月,俞平伯發表了《紅樓夢簡論》一文,接著九月,山東大學的兩位青年學子李希凡和藍翎,写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用馬列主義的觀點,把《紅樓夢》説成是一本講階級鬥爭的政治小説,對俞平伯進行駁斥。此文先在山東大學《文史哲》發表,旋即又被《文藝報》轉載;後經江青的攛掇,在《人民日報》再次登載;十月十六日,《光明日報》又突然發表了毛澤東《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信中肯定了兩位青年學者的觀點,並不點名地批評了何其芳。這本是一件學術界研討的小事,有了毛澤東的這封公開信做攪屎棍,頃刻間變成了一場文壇的政治運動,最後何其芳是倒了霉。他的下場,見他晚年的一句話,足資凄涼,他说:“我相信,只要中國還有理解我的人,我就会繼續活下去……”當然此公在批判胡風時也是健將,冤冤相報,如此下場,也應了“報應”二字。
城頭失火,殃及魚池,傳說這場風波的內幕是,權傾一時的江青,自封爲“半個紅學家”,她得知俞平伯手中有一部祖父俞樾傳下來的《紅樓夢》手抄本,就派人去借閲,不料俞平伯不識趣,不但不借,還對來人透露出江青學問不夠看手抄本得話意,無意間傷了正宮娘娘的自尊心。
一次江青在《文藝報》上看到兩位小人物的文章,將其呈給毛澤東。
毛澤東看到俞平伯的文章,首先想到的是胡適,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正好借“小人物”之劍,向俞平伯開祭,目標當然是對胡適,以報當年在北大受鳥氣的一箭之仇;江青乞得夫君的御批,在《光明日報》煽風點火,一唱一和,“因此上,演出这‘傷天害理’的红楼梦”的夫妻檔政治運動。
今日想來實在好笑,曹雪芹和馬克思本是八杆子也打不著的兩個先人,只因毛澤東犯了“馬瘋(痲瘋)病”,崇馬吹馬拍馬,偏要將兩者硬牽在一起,達到他泄小人之忿,羞辱斯文的目的,孰可惡,孰不可惡!
毛澤東玩弄乾坤廿八載,餓殍載道,冤案如山,糟蹋文化,劣跡斑斑,雖天下人心知肚明,但陰魂仍在,奈何奈何,嗚呼哀哉!
二〇二一年清明於食薇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