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在家養痾,閑來翻閲台灣國立故宮博物院出版的《張大千先生詩文集》,在卷五第十四頁,見先生為京劇名伶孟小冬女士寫的輓聯,聯文為:
魂歸天上譽滿人間 法曲竟成廣陵散;
不畏威劫寧論利往 節概應標烈女篇。
後題:杜夫人孟令輝捐幃,十年前女士在香港,暴徒入其寓,欲劫持之以往大陸,叫囂彌日,恫嚇萬端,女士嚴辭絕之,若輩知不可屈,忽出港幣百萬為壽,托言允為錄音錄影。女士私嘆曰:“是危幫,不可以居也。”即逕來台北,大義凜然,求之遠古已不易,喜可敬也。張爰拜輓。
張大千先生一生為親友寫輓聯無數,然而加跋語的不多,語氣如此激烈的更為少見。他為幾十年老友于右任寫的輓聯也僅是:
四海一髯傷心系天下;
九州萬劫無淚哭先生。
短短十八個字,言簡意賅,沒加後跋。可見大千先生和孟小冬女士的感情是很深的。
孟小冬在往昔的京劇舞臺上有“冬皇”的桂冠,她和梅蘭芳,一个是伶界大王,一个是坤伶须生泰斗,名極一時,迷倒一代戲迷。她和梅蘭芳淒婉的愛情故事,在《梅蘭芳》的影劇中已有所交代,她和杜月笙的婚姻結局,在網絡和小報上也已廣為傳播,然而她和張大千的深厚情誼,卻鮮為人知。
早年訪台,我曾聽歷史博物館老館長何浩天先生提起,六十年代初,曾有人潛港,欲擄孟小冬女士回大陸……因其時何館長年事已高,且葉落歸根,在諸暨鄉下置了房產,他僅透露寥寥數語,不便詳述,我亦明其難處,不便追問,於是在大小不便之間,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數年後,我與孫家勤先生閑聊,故意提及此事,意欲拋磚引玉,誘取詳情。
孫先生是北洋軍閥,五省大元帥孫傳芳將軍的哲嗣,也是大千先生的親近弟子,侍奉大千先生多年,經常聽老師擺龍門陣,所知軼聞甚多。可是孫先生也只說,曾聽老師說起過,孟小冬因受此次驚嚇,才搬回台灣居住,但孟膽小,怕惱怒強擄,從不願在公開場合提及,老師也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只是孟逝世後,才在輓聯中公開其事……
孟小冬六十年代曾遭強擄劫持一事,目前只有在大千先生的輓聯中得到證實,無奈孤證,徒呼奈何,希望有知情者補拙文之闕。
筆者聽葉淺予先生說過,張大千抗戰前借居頤和園聽鸝閣作畫,其時由于非闇的撮合,認識了唱大鼓書的楊宛君,娶回作了三房姨太。楊宛君因拜過余叔岩,會唱老生,謝稚柳先生生前也數次和我談及,贊她嗓音極好。綜上分析,因余派的師門關係,張大千和孟小冬有通家之誼,就自然而然了。
筆者數年前參觀香港藝術博物館,見大廳中懸掛六尺對開的四條屏張大千畫給孟小冬的墨荷,空靈飄逸,酣暢淋漓,滿紙生風,可謂神品。據台灣小報記載,孟小冬息影前的最后一次清唱,是在香港專門唱給張大千聽的。
孟小冬又名若蘭,領輝,大千先生在輓聯的後跋中之“領輝捐幃……”一語,“領輝”是孟小冬的別名,孟自嫁杜月笙後,不用“小冬”舊名,而用“領輝”自稱,“捐幃”是對女士死去的婉辭,古時也叫“捐床帳”,可見他倆的友誼之深,“法曲竟成廣陵散”,是指一九四七年,孟小冬在上海中國大戲院演出《搜孤救孤》一劇,以致萬人空巷,五十元的戲票,在黃牛手裡漲到五百元,京津巨賈,不惜重金乘飛機來觀看,買不上票的戲迷,就買收音機在家欣賞,一時商店的收音機竟被搶購斷檔。當時的小報將此次演出喻作“廣陵絕響”。
孟小冬過世後,筑塋於台北樹林區的淨律寺,與王雲五、程滄波、郎靜山……等文化名人為鬼鄰。孟小冬的碑文是張大千寫的:“杜母孟太夫人墓”落款為:“張大千敬題”,字跡蒼勁,法度嚴謹,是典型的張大千晚年書法。
我和淨律寺的住持釋廣元法師為忘年交,每次赴台,必欲拜訪。告別法師後,我總會去冬皇墳前靜坐片刻,默思老一輩名士,戰亂後的離鄉愁緒,逆境不屈的棱棱風骨,堅守傳統文化的士大夫精神……懊惱自己沒緣趕上那個大師頻出的民國時代……
聽廣元法師介紹,杜月笙的女兒杜梅霞女士的先君金元吉先生的墳塋,就在孟墓的旁邊,每逢清明,杜女士必來兩位墳前祭掃。杜美霞女士是杜月笙四姨太姚玉蘭的女兒,孟小冬回台後,她和姚玉蘭每日去陪伴,她呼姚玉蘭“娘娘”,呼孟小冬“媽咪”,孟小冬待他視若己出,感情很好。
廣元法師答應,下次我去台灣,他將介紹我採訪杜美霞女士。到時或許能知道強擄劫持孟小冬的細節了,如採訪順利,我一定另寫小文,補殘修缺。
在本文行將結尾時,我突然接到人在紐約的遠房表兄,晏量為二哥的通話。他知道我正在譔寫此文時,說他有一張大千八公和雯波八婆和孟小冬女士在台灣的合影,是八公大千從臺灣寄往大陸給母親的,願供我作為本文的插圖。同時傳我的,還有一篇張大千在香港《大人》雜誌登載的口述文章,是張學良女兒張閭英的夫君,陶鵬飛先生做的筆錄,文章敘述了張氏昆仲,在民國二十年前後認識余叔岩的經過,以及他昆仲合作《玉虎丹山圖》送余叔岩的經過,殊為佳趣,是研究張大千昆仲的難得史料,可惜全文較長,不容在此摘錄,容待下次譔文另表。
晏量為二哥的尊人叫晏衛聰,是畫家晏濟元的姪子,母親張心素是張善子的長女,在張家長房排行老三,我輩叫她三姑。三姑是大千八公最喜歡的姪女,早年曾跟隨大千住在網師園和青城山,知道老一輩的故事最多。八十年代初,我曾聽過她講述過許多張家的往事(我已在一九八七年未來出版社出版的《張大千演義》一書中作過描述)。晏衛聰先生我稱呼他晏姑爹,出國前他和我聯繫頻繁,有許多書信往返。他能畫荷花,頗有張大千墨荷的神韻,他曾送給我好幾張,其中一張我還請謝稚柳先生題了跋,今次一併附在文中。晏二哥還傳來了一封上世紀七十年代張大千給他母親的家書,全信六百五十八個字,是張大千家書中最長的一封,行文聲情並茂,一氣呵成,讀之令人動容。遺憾的也是因篇幅之故,不能詳述,無奈只能容待筆者下次專文交待。
譔文至此,理該殺青,就此打住,最后感謝量為二哥提供的寶貴資料,為拙文添彩,頓首再三!
二〇一八年一月七日於食薇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