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日文中有一个单词叫“尻毛”(尻读考),人体臀部的两腿之间叫“尻”,是不易被人察觉的隐蔽之处,若此处的阴毛须被人偷觑,当然要大吃一惊了。故日文把尻毛引申为“大吃一惊”的意思。今番批斗会上,众鬼“考毛”的千古绝招,也可叫阴阳两界的人鬼大吃一惊的。
却说无名鬼拿了考卷过来,两位小将抢先帮毛幽灵松了绑,摘下头上的高帽子和脖子上的大木板,又从后台搬来一张小桌子,让他当众坐定。
毛幽灵接过考卷,不看则已,一看头晕,这考卷上的题目,虽在长沙读初中时念过,但天长日久,日后的岁月又忙于读帝皇将相术,政变篡权之类的书,早把这数理化丢到九宵云外去了,尤其是那些英文符号,压根儿读不上来。他把考卷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急得额头冒汗。
无名鬼背抄双手,在台上踱步。毛幽灵待他走到身边,嚅嗫道:“本人不识洋文只识中文,能不能将卷子上的洋文,全部改成‘甲乙丙丁’或者‘天地玄黄’?”
毛幽灵的请求,引来会场的哄笑。
无名鬼听罢,生气道:“你连英文字母都不识,生前怎么做皇帝,奴役中国人民的?”
毛幽灵一愣,面有喜色道:“你们年轻人不知,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唯有做皇帝这一行最容易。自古以来,做皇帝只要不说话,或者说谎话,一旦谎话被人识破,就无赖到底,死不认帐,甚至将脏水泼到别人身上,找几个替罪羊,以堵天下人之口。做皇帝不须十年寒窗,苦心攻读,所以唐诗有‘刘项原来不读书’之句。读书人就算功成名就,也只是供帝皇奴役,为虎作伥,做牛做狗,更况且读书成功者,十之不到一二……所以这读书嘛,不是智者所为。”毛幽灵侃侃而谈,越说越来劲。
“无耻!”周信芳跳了起来,冲到台前,指着毛幽灵道:“你你你,搞肃反,乱杀无辜,草菅人命;大跃进,劳民伤财,饿死苍生;搞文革,批海瑞,害彭帅,诛功臣,搅得天下民不聊生,冤狱遍地,神州一片黑沉沉。你你你,独夫民贼,无耻狗彘,残害忠良,治国无能,还有何颜谈你的帝皇诀,害民论。罢罢罢,我恨不得鞭你三千,掌掴一万,为天下人解恨!”
周信芳的京腔道白,博得满堂喝彩,羞得毛幽灵用考卷捂住脸,抬不起头来。
这时候,无名鬼从毛幽灵手里夺过考卷,看了一遍,向台下展示道:“百分之一百的白卷,可谓‘一穷二白’。”
王申酉接过话筒,问:“你常说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为什么不在上面作画呀!”
毛幽灵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挖个洞钻下去。
王申酉看看时间不早了,和无名鬼咬了几下耳朵,大声宣布:“‘上海冤死知识分子联谊会批斗当代暴君毛泽东大会’结束。现在将大暴君毛泽东押送秦城监狱冥府分狱关押,听候发落。”
一群小将冲上台,将毛幽灵五花大绑,押上大卡车。
大卡车一路颠簸,不知开了多少路,突然一个急刹车,毛幽灵在昏昏沉沉中被革命小将推下车来。他睁开眼,迷朦中看见前面是一堵黑墙,上面架着电网,一条小路朝着黑漆大门,门的右边有一块“秦城监狱冥府分狱”的木牌。他不由一阵寒颤,两条腿挪动不得。
小将们一窝蜂地涌下车,擂开监狱的边门,里边走出一个中年看守后面跟着一个青年副手,小将们向他说明来意,中年看守表扬他们的革命行动。小将们被中年看守夸奖得乐呵呵的,把毛幽灵移交给他。
毛幽灵呆呆地望着中年看守,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中年看守送走小将,回头叫青年副手给毛幽灵送了绑,示意要放行。
不把我收监,难道要放我不成,这看守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毛幽灵正疑惑,只见中年看守念了句咒语,在青年人肩上轻轻一拍,霎时,青年变成了一杆旗幡,老看守也回复成老道模样,毛幽灵不由惊叫道:“仙丈,原来是你?”
半空道人捻须微笑道:“润之先生受惊了。小将们批斗施主,乃是天意,贫道援手不得,还请见谅。”
毛幽灵抱拳掩面,羞赦道:“出丑,出丑!”
一番寒暄,半空道人叫毛幽灵骑上仙鹤,来到一堵临崖的大石坪上。
这里林茂草密,百花绽放,遥望对面,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从山坡流过,山坡莽莽苍苍,雾霭缭绕,毛幽灵正要问置身何处,只见半空道人把旗杆往地上一插,变成一位童子,衣袖一挥,又变出一套石桌石凳来,石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工夫茶具,那童子在一旁洗杯沏茶,颇为得手。毛幽灵心中暗暗羡慕:当了二十八年皇帝,何曾享过这般清福,后悔当初没上衡山,修得圆满功德,过这清闲日子,偏偏误入歧途,投入那龌龊的政治泥淖,为了争夺江山,赔了一生的宝贵光阴,还搭上兄弟、发妻、姬妾、甚至长子岸英的性命,到头来误国误己,做个千古罪人,仔细想来何苦犯着。正走神间,半空道人招呼道:“凡事有气数,事过不可求,强求违天意,自种自食果。施主何必悔恨旧事,自寻烦恼,请用茶,压压惊吧。”
毛幽灵被半空道人猜透了心事,有些尴尬,回过神来,接过鸽蛋般大小的工夫茶杯,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会,轻轻啜一口,赞叹道:“这茶叶清香扑鼻,沁人心肺,一定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吧。”
半空道人道:“正是,施主到底是品茶的行家,这大红袍是武夷山紫霭道人送我的,但只有一两。他说毛泽东在世时,此茶只有他一人能喝,旁人无福消受,采茶时有解放军日夜站岗,采得茶叶,片羽不留,全数上缴。”
“正是。”毛幽灵放下茶杯道:“这大红袍茶树,已有八百岁的树龄,以前一直是御茶贡品,乾隆也是喜欢饮用。一次他去武夷山,察看那树,陪同的官员,指着半山腰说,那古庙旁的茶树就是,古庙是明成祖为防人偷盗茶叶所敕建。乾隆一时兴起,便带了侍卫登山,来到茶树前已经气喘吁吁,龙汗淋漓,便随手将身上的大红袍脱下,盖在树上,御封此树为‘大红袍’,这就是此茶名的来由。”
“施主真是博闻强记,”半空道人又沏了一杯茶道:“乾隆御封‘大红袍’时,我正在山涧炼丹,看到对面山头紫霞映天,知道是真龙御驾到了,便跟在后面秘密护驾。掐指算来,这已是四百多年前的旧事了。”
毛幽灵又饮了一杯道:“关于这大红袍,还有一个故事,恐天下知道的人不多。那年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来北京访问,临走时,我送他二两大红袍。他回到莫斯科后大为不满,发牢骚,说我毛泽东小气,只送他二两茶叶。在一次外国记者招待会上,我说这大红袍,咱们中国一年只出产四两。我给了他半个中国,他还犹嫌不足,可见苏联老毛子的贪心了。”
半空道人听罢,哈哈大笑道:“施主对苏联出手阔绰,举世皆知。”
毛幽灵听出半空道人话中的机锋,拿起茶具上的孟臣茶壶,假做欣赏,并不回答。
半空道人道:“你们共产党只说日本对中国的蹂躏,从不说苏联对东三省的掠夺和侵略。小日本撤退后,苏联将东三省的重工业设备悉数搬走,你何曾吭过一气。”
毛幽灵道:“话得说回来,当初若没有苏联的金钱和武器,哪有我们的今天。抗战胜利那一忽,我们全靠他的武器装备,从国民党手中抢得江山”
半空道人说:“对了,所以国民党骂中共是苏联傀儡政权,你从来不回驳。”
“这有什么好回避的,直到现在,中共的党旗还是他们的嘛。”毛幽灵坦然道。
“哈哈,哈哈,”半空道人笑道,“有趣,有趣,苏联垮台了,但他的旗帜中国还在用。”
“这也说明马列主义在中国还有生命力。”毛幽灵得意道。
“唉,”半空道人叹息一声,“时也命也!”
大家半晌不说话。
半空道人望着天空问:“施主此去,意欲何往?”
毛幽灵叹道:“如此看来,只有回到纪念堂里躺着最安稳。”
半空道人道:“你答应为那些青年野鬼找邓小平论理,此事不成,那些野鬼会放过你吗?”
毛幽灵为难道:“如此说来我也有家归不成,做孤魂野鬼了?”
半空道人摇摇头道:“你掌权时大搞阶级斗争,伤及天下苍生。这次我从武夷山回来,一路经过福建、江西、浙江等省,听百姓谈起你当年的暴政,无不怨声载道,怒火冲天,意欲清算。”
毛幽灵听罢有些着急道:“哪可如何是好?”
半空道人为难道:“这是你的报应,我也爱莫能助。”说罢看看日头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欲赶往金华和赤松子一起谈易弈棋呢。”
说罢,站起身来,摇动旗幡,变作仙鹤,跨上鹤背,腾空而去。
毛幽灵失落地望着隐没在云层里的半空道人,惆怅不语。
蓦然,一个体魄魁梧的国民党青年军官走过来向他行礼:“你是毛泽东先生吗?”。
毛幽灵惊诧问:“正是,你找我有何事?”
军官双脚一并,又行了个礼。欲知他说出那番话来,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