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是英国世纪,二十世纪是美国世纪,大家都这么说。于是当今时兴把美国作为出国的第一选择。
可惜命运把我拨弄到了英国,赶时髦整整赶晚了一百年。在落脚的第一个城市班伯雷,面对一片乡村式的朴素宁静,我的中国同伴叹了口气:“这地方怎么连幢楼也看不见?”
没过多久我到了曼彻斯特。这里倒是有了几栋高楼,但却又黑又旧全没点现代化的气派。这里大陆来的中国人不少,大多挤在大学旁边的贫民区里。有那幸运的找到开会的机会去美国转了转,回来后总结说:美国、英国、中国,分别属上、中、下三个档次。我想,人往高处走,我迟早也得上美国。
卡琳是位蓝眼睛的德国姑娘,这会儿和我住楼上楼下。卡琳的英语是在美国学的,说起话来带点儿美音。她是我第一个交谈较多的西方女孩,因为我当时听不懂英国女孩说话,还因为她知道卡尔·马克思。有一天我问她,是不是喜欢在美国生活?没想到,答案是个乾脆的“不”字。为什么呢?她说她觉得美国生活方式太依赖汽车了,缺少人情味儿。她执意将来要回德国去,她喜欢步行在石头砌的街道上,喜欢在欧洲随处可遇的咖啡馆、小商店、古城堡。
终于有机会去了两趟美国。那里气势磅礴的高楼“森林”,精致漂亮的海滨城市,果然非曼彻斯特可比。不过多转了几个地方后,隐隐中又感到一种一时难以说清的不足。特别是电视中的广告之多实在让人倒胃口。但不管怎样,我想,美国机会多,将来还是要争取过来。
后来我又认识了活泼的法国姑娘娜塔丽。她在学校教法语,兼读市场学的硕士。象许多欧洲学生一样,她也曾在美国上了一年中学。那时她十六七岁,有个很好的房东,交了很多朋友,生活得挺自在,几乎不想回来了。但让我惊讶的是,这一切并没妨碍她变成一位批评美国的“专家”。因为知道我打算去美国,出于礼貌她开始没有太露锋芒。但渐渐熟络起来以后,她对美国的批评和挖苦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尖刻。她认为美国是个消费主义至上的典型,可口可乐、麦当劳之类向全球的扩张是对个性的抹杀。美国人都是“BIG KIDS”,缺少品味,没有深度。
我嘲笑她有偏见。可惜有的美国人也确实不争气,每每让她抓住新把柄。她父亲曾邀请一家美国人去法国游览,特意驾车七八个小时送他们到人文景观丰富的山区。法国食物这么有名,可他们路上只想找麦当劳。到了目的地啥也不感兴趣,要求去游泳池。“这些美国人!不是我冤枉他们……”娜塔丽更逮着例证了。
她是一个崇尚返朴归真的女孩子,喜欢民间文化,尤其向往中国。对中国近年来的发展,她在衷心赞赏之余,也抱有一些疑虑: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向往美国,希望将来中国能发展得象美国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她瞪起一双本来就大大的眼睛,给我来了句耸听危言:“那会是世界的末日!”
娜塔丽绝非特例。一天中午她和我一起吃午饭,她的同事艾芙琳也在旁边。聊了一会儿,娜塔丽忽然故作神秘地告诉艾芙琳:“杰克(我的英文名字)想去见‘扬基’。”
艾芙琳似乎没什么反应。于是我说:“瞧瞧,人家并不惊讶。”
“我确实感到惊讶!”艾芙琳接过话头。原来这又是一个“反美分子”。她想不通我怎么会对美国感兴趣,那么肤浅的文化,那么愚蠢的政府……于是她引用布什怎么说,克林顿怎么说,大肆抨击起美国的外交政策来。她还提到美国拒绝在世界环境宣言上签字──她是绿色和平运动成员。最后她说:“如果你想移民,欧洲不是好得多吗?这么多的国家放着,为什么要去美国?”
“这么多国家?那是你们西方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就算你们法国好,我们能进去吗?你们总理刚宣布要把移民率降到零!别忘了美国才是移民国家。……”
虽然嘴上和她们较劲儿,我心里还是欣赏艾芙琳的说法。欧洲,是的,几番旅行之后,我已经领教了欧洲这块风水宝地的美妙。这里并存着多姿多采而又“原汤原汁”的不同文化,并存着现代化的舒适繁华与历史传统的丰富积淀。且不说巴黎的辉煌、维也那的典雅、布拉格的温馨令那些美国的“水泥森林”相形见绌,就是在这不景气的不列颠岛国,那古色古香优雅宜人的小城镇,那四季常青漫山遍野的绿茵地,无不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醉的韵味。
法国人好像对美国文化的扩张尤其有抵触心理。欧洲迪斯尼建在巴黎附近实在是犯了常识性的错误,以至落了个门庭稀落、入不敷出。“应当把它迁到英国来,”法国交换学生康斯坦丝带着不屑的神态说,“只有英国人会对这种美国玩艺儿感兴趣”。其实她到了美国也不会介意去看看迪斯尼世界,她只是不愿意这种“美国玩艺儿”满世界扩散。我禁不住追问为什么法国人特别不喜欢美国。另一位学生洛杭回答得坦率:“因为法国人和美国人都自以为天下第一。”法国人本来就对英语文化的统治地位耿耿于怀,那些到哪儿都粗声大气操着卷舌头英语的美国人便成了现成的攻击目标。
不过在同属盎格鲁─撒克逊的英国人中也难得找到喜欢美国的,除了说那里天气好。和我同一个实验室、长得有点象耶稣似的英国学生马修到过加利福尼亚。问起他的感觉,他一言蔽之:没有文化。我说少来这号老生常谈,你们英国人个个会说美国没文化,可看美国电影那么起劲儿。他说,别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他是在美国工作过的,领教过那种过份商业化物质化的氛围,所有他所珍视的东西如足球、传统建筑氛围、稳定的友情等等都难以享受到。美国人好像喜欢机器甚于喜欢人,连美式足球看上去都像机器人打架……这最后一句是我说的。
赞赏美国人的欧洲人倒是也见过。在一家大公司工作的海伦来到我的实验室展示产品,忙完正事后就侃上了。她举出她旅游时受到美国人主动帮助的例子说明美国人待人远比英国人热情直爽。由于没有语言障碍,英国人喜欢到美国旅游。那可是真正的 BREAK,忘掉工作不说,连国际大事都很难跟踪。
到法国度假,虽有娜塔丽当翻译,我还是感到交流困难。一天她又请我陪她去会见朋友,我表示希望有其他会英语的人在场。她说有个叫让─吕克的会一些。没想到,这位让─吕克一开口吓我一跳:整个一口地道的北美口音!原来他从两岁到八岁在加拿大中部生活,敢情英语是他的第一语言。他现在一家报社有稳定的工作。我很自然地问他,假如北美有合适的工作机会还愿意去吗?
“明天早上就走!”他的回答毫不含糊。
“真的?你不留恋法国?”见惯了法国人的自大,他的话免不了让我又吃一惊。
“加拿大人友好,哪象欧洲人这样自私、小气。”他讲起当年他父母初到加拿大一小镇,托运的行李没有到,素不相识的街坊邻居马上相助,不一会家里就摆满了家具用品。“这在法国绝不可能。”他肯定地说,旁边他的女朋友也帮腔。他们还认为美国与加拿大在这方面是一样的。
“你不怕那里没有──文化?”我问这话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错,那里是没有文化。但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了太多的文化?如果文化多了只是使人更加傲慢冷漠,要那么多文化有什么用? ”
我们聊这一段时娜塔丽正好出去了。后来我把让─吕克的故事说给她听。她倒也同意欧洲人自私的说法,但末了甩出一句:“我不知道无知和自私哪一个更糟糕。”
阿丽森是我的打球伙伴兼英语“顾问”。她看上去一副典型的英国淑女形像:黛安娜式的长脸短发,稍有点羞怯拘谨。但她却是半个美国人。确切说她有双重国籍,父母当年从美国迁到英国,她自己在英国长大,几个兄弟仍然在美国。我好奇地问起她对美国怎么看。她说,她在欧洲总要情不自禁地为美国人辩护,别人攻击美国人这个那个,她就说她的兄弟不是这样的,她的阿姨不是这样的,等等。她认为每个社会都由不同的人构成,任何笼统的说法只能当作玩笑听听。不过,她话锋一转,说美国也确实有些东西该被攻击,例如基础教育、外交政策,简直不可救药。
“你想过到美国去生活吗,像你兄弟那样?”我问。阿丽森摇摇头:“我在美国有种不安全的感觉,不光是指那里犯罪太多,而且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新,那样浅,没有根基。我还是喜欢英国。”她刚在曼彻斯特买了房子。
“要是保守党下次大选又赢了呢?”我逗她,因为她曾告诉我,上次大选结果揭晓时她难过得哭了。“那就只好移民了。可也不一定去美国。”她笑着说。
我相信她不会移民到美国去,因为她喜欢她的法语专业,这在美国用不上;还因为她支持英国工党的政策,而据我所知美国是唯一没有任何成气候的左翼政党的大国。美国两党只有右和中右之分,头脑一根儿筋的美国人以为任何社会主义都是洪水猛兽。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美国比起欧洲的首要优点大概是平均工资高(不算德国、瑞士),物价却低。但欧洲人满足于他们假期多,社会福利多。阿丽森说她情愿少一点钱多一点自由时间,而不愿相反。我发现她的说法极有代表性。那种生活等于工作、金钱就是成功的公式在欧洲是最吃不开的。这里更看重生活的情调和质量。至于美国物价低这一点,好像欧洲人不甚了了,至少娜塔丽告诉我,法国人多半没这个概念,即便他们去过美国,也没留意。
我欣赏这种“没留意”。我知道他们留意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美国长期称雄世界,美国人自我感觉良好是自然的。但美国地大物博,孤处西半球,美国人的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是极为有限的。美国的新闻报导十分本土化,远没有欧洲各国那么“放眼世界”。本来这倒也没什么,偏偏美国人经常还要“以天下为己任”来领导世界。虽然对于美国社会存在的弊病,美国人自己最清楚,但他们却很难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些也许更好的生活方式。
美国领导着所谓的“第三次浪潮”,但实际上美国社会比任何国家都更具有“第二次浪潮”的典型特徵:机器化、大型化、标准化、集约化,获得效率的代价是失去个性。人成了流水线上的部件,在大大小小的“盒子”(房子和车子)里忙进忙出。这一切美国人习以为常,而第三世界刚脱贫的人们还在拼命追求。在我的许多中国同胞的眼里,美国至少是现代化和富裕的榜样。不少人甚至比美国人更欣赏美国社会乃至美国的一切,连可口可乐、麦当劳之类也和摩天大楼一起被作为现代化的象征。
但欧洲人的眼光不同。除了二战结束后一段时期内由于与美国实力差距过大影响过自信心外,西欧实际上是世界上能够用平等视角看美国的唯一地区。这是由经济实力和种族背景双重因素决定的。在生活水平相当的前提下,多元文化和古老传统的双重熏陶,使欧洲人比美国人更多了一分对于人文价值的珍视,多了一分对于外部世界的理解能力。在全世界经济政治格局重整、生态问题日益尖锐、道德文化风气淡化等等大背景之下,欧美之间的这种差异决不是无足轻重的。虽然欧洲同样弊端丛生,但比较一下人口的密度和历史的悠久性就可明白,对于我们中国的发展,欧洲比美国可以提供更多的借鉴。
到过美国的人都会注意到那无处不在的美式爱国主义。星条旗招展,星条旗国歌高奏,让美国人乃至某些正为美国绿卡奋斗的人热血沸腾。但欧洲人往往对此不以为然,要知道当年纳粹德国闹得比这更红火。本来乡土之恋同胞之谊是人之常情,美国这样的移民熔炉也需要一种精神来维系。但作为一个超级大国,这种爱国主义被误导到危害他国利益的方向的可能并不算小。远的不说,从巴拿马到伊拉克,为了少死一个美国大兵不惜成百倍成千倍地增加对方平民的伤亡,甚至只为一个莫须有的暗杀布什阴谋便往无辜百姓头上扔导弹,都是在这种变味的爱国主义的鼓励下进行的。霸权外交对美国人的整体形像绝对有害。同样出自尖刻的欧洲人之口,谦和的加拿大人常常获得好得多的评语。
海湾战争时,我注意到反对战争的人英国比美国多,德国又比英国多。卡琳、娜塔丽都参加过反战的活动。卡琳当时对我说,这些好战的人,无论是发动侵略的伊拉克人,还是号称反侵略借机谋私利的美国人,都没有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德国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所以我们德国人看得最透。”这个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姑娘这样告诉我。我忘不了她的诚挚表情。那些对美国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的美国人,包括他们的国会议员,是不可能懂得这种表情的。说他们蠢并不过份,不信考考他们的地理和历史常识。要不是美国政府里通常还有那么几个明白人,美国在外交上还不知道要冒多少傻气。
美国是不是也需要开放?
也许某一天命运还会把我拨弄到美国去。但我庆幸,我先到了英国。
(1995年9月14日完稿于离开英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