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对人类的贡献大小,世界上的所有民族都算上,我以为没有谁能盖得过英国人。不错,远有咱炎黄子孙发明了指南、造纸、火药;近有老美发明了电能、飞机、电脑;但是英国──那个开车几个小时就能贯穿南北的岛国,却创造了一整套的近代科学、工业和议会民主体系! 除了上帝造人和燧人氏取火,你还能举出比这更重大的“发明”吗?本人在英国泡了几年,却终究还是没能看出来,这些女王的子民究竟比其他民族多了哪根筋,居然就在人类历史上兴起这么大的风浪来。
早就读过一个笑话,从每个民族找出两男一女三个人,分别流放在孤岛上,过一个月再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法国人、西班牙人、俄罗斯人表现各不相同自不必说;来到英国人的岛上,竟发现那三位女士先生仍旧各坐一隅。一打听,其中一位抱怨说:先生,你忘记适当地为我们介绍一下了。
到了英国果然发现,无论在食堂餐桌上,还是在火车旅途中,英国人极少主动找你搭话。我这人脸皮薄,好奇心却重,免不了觉得憋闷。后来交了些朋友,便试图问个究竟。兰杰先生解释说,在多数英国人眼里东方人神秘得很,他们不知道怎么同你打交道,怕冒犯了便索性不理。这听上去有点道理,可为何英国人之间也很少主动呢?朋友阿丽森告诉我,英国人从小受的教育是不鼓励感情外露的,在陌生人面前过份流露情绪尤其被认为是不礼貌的。另外他们也很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私人情况。在公共场合即使碰到了感觉可以信任的交谈对象,也还是担心谈话内容会被周围的人“overheard”。
但若是据此认为英国人言谈拘谨刻板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要论语言的风趣幽默,英国人实在是一绝,几乎没有嘴皮子不利落的。长途汽车上座位满了,司机会指着他自己的位子说:抱歉,这是唯一的空位了。我的同伴说了句:真困,我必须(have to)睡一觉。旁边一位老者马上一本正经地纠正:“No, you don't HAVE TO”。老板乔治要他的学生帮忙干点杂事,布置完了不忘“幽它一默”:这件事不在学位要求里面,你们干不干都行。我去办理延长签证,归途中在伦敦碰巧看见女王。回来和导师戴维提起,他故作惊讶:是吗?原来女王也要办签证。
有几天英国天气奇热,电视天气预报里便加上一行废话:“Nothing we can do about it. Nothing you can do either”。温布尔登网球赛期间,梅杰在保守党内选举中获胜,转播球赛的主持人播送了一串某人赢某人的消息后,仿佛漫不经心地添一句:“John Major won his”,让人忍俊不禁。
英国的天气怕是同英国的王室一样的著名。早听说英国人见面谈天气,出门必带伞。我发现前一句果然不假,每日数变的天气真的是英国人从不厌倦的话题。后一句则已过时,大概是因为车的普及,也是由于天气常变,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伞也不会淋成落汤鸡。导师戴维每天骑车上下班,问他下雨怎么办,他若无其事:那就淋湿呗。对英国人批评英国天气会被视为老生常谈,而谁要是说一句喜欢英国的天气准会引起英国人的兴趣,认为你有独到见解或是有sense of humour。话说回来,英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常年湿润的气候也真的没什么不好,不仅滋养了从苏格兰到英格兰漫山遍野四季常青的绿茵地,也造就了英国女孩子秀美的肌肤和体形,与北美大陆从景到人一色的粗旷风格截然两样。
转了十几个国家,发现还是英国最有资格号称礼仪之邦。对咱们搞“五讲四美”提倡的那些礼貌词汇,英国人几乎是从不离口的。有些礼貌细节与其它西方国家差不多(虽然咱老中往往忽略),如避免打断别人说话,避免穿过别人视线,等等。进出门时前面的人要为后来的掌门,这在其它西方国家也可以见到,而在英国几乎没有例外的,就好像有这么条法律似的。常常见到后边的人还在五米开外,前边的人就把着门等候,于是后边的赶紧加快脚步。我觉得这体现了一种时刻为他人提供方便的心态,绝非小事。英国人说“谢”字的频率显然也最高。有时你为连续几个人把门让路,就会接连听到“Thanks”,“Cheers”,“Ta”几种不同的“谢”法。初访英国的人,若听到英国人称你为“love”,不要自作多情,他大概对谁都如此称呼。
有人说英国人待人冷淡,但我觉得他们不过是不象某些老中老美那样跟你“自来熟”。要论与人为善,英国人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记得刚到英国不久,有一次我去买长途汽车票。我自己事先没计划好,想顺便多去几个地方又想省钱省时间,所以三番五次来回改主意。每改一次售票小姐都按我的要求查出并写下相应的换车地点、时间和票价。这要在国内恐怕早把我打出去了,可这位可敬的小姐脸上始终带着笑,还不时地插科打诨逗你乐。还有一次,我停车一小时刚过了两分钟,停车场门卫递过电脑打出的账单,我正沮丧不得不付两小时钱了,可他一脸宽厚地说:签个字,我只收你一小时的钱。我这边千恩万谢,他则得意地笑笑:寄我一张圣诞卡就行啦!
人说天堂里的警察是英国人(另一句是“地狱里的厨师是英国人”),我看此说可信。那些呢称“bobby”的英国警察真的个个都象谦谦君子。马路上常见成双成对的男女巡警,只带话机不带武器,给人一种亲切感。难怪新年夜狂欢时,向警察送“free kiss”的人最多,把警察帽子都挤掉了。在英国开车三年,两次因违章被警察拿住,均获宽大处理“教育释放”。
二战中面对纳粹狂轰滥炸,英国百姓仍然排着队进防空洞。这种纪律性当然是在平时就养成的。邮局里许多窗口,但永远只有一条队伍,队伍头离窗口清清爽爽一米多远。周末晚上等候进入夜总会的队伍可以排出上百米,那些身着超短裙之类室内装的少女少男们耐心地伫立在寒风里,等候按防火要求控制人数的门卫放他们进场。参加游泳俱乐部活动,在管理员安排好游泳设施前,大家就在游泳池边坐成一排静静等候。有时候英国人循规蹈矩得有点“迂”,剧院里很多好位置空着,但即使开演以后也没人挪动,这可便宜了我和我的法国同伴。一场“基度山伯爵”六个小时,我们俩在全景剧场里坐遍了前后上下各种角度。
守纪律的深一层含义是合作精神。同咱中国人的聚会上大人磕瓜子小孩满场串一片“生动活泼”大异其趣的是,英国人聚会时台上台下配合默契,或静或狂全场呼应。我曾凑趣去上交谊舞班,跳交谊舞最怕到场男女人数太不平衡,没想到主持人有办法,隔一阵就随机地“勒令”几个人下场把舞伴让给别人,被点到的人哪怕是带着情侣来的也乖乖从命。
虽然还是50国英联邦的盟主,虽然还是西方第二军事强国,今日英国的地位比起当年“日不落帝国”来一落何止千丈。英国老百姓对此口头上泰然处之,心里(我猜测)怕不尽然。我问到的人都声称对大英帝国时代决不怀念,但在具体问题上却不时流露出一丝半缕的帝国心态。比如有几位先生曾对我谈起他们不赞成英国在欧洲一体化方面走的过远,更怀念当年与散布全球的英联邦国家的紧密联系和“自由贸易”。经常有人问及香港回归后的前景,在官冕堂皇的关心背后,不难觉察到一种酸溜溜的心态。某些人的历史知识真不算差,知道香港150年前几乎是个荒岛,还知道香港岛当年是被永久割让而不是象新界那样被租借的。对于这种发问,我总是尽量给一个较“personal”的回答,告诉他们我认为中国政府决不会傻到去损坏一个如此繁荣而重要的经济,英式的经济和司法体系会被大致沿用下去,汽车仍然会靠左行! 如果对方真有兴致,我还会提醒一下,使英国得到香港的那场战争叫什么名字。蒂姆是位对中国人极友好的朋友,但说到香港回归也似有无限感慨,他认为香港是英中两种文化结合的成功典范,而九七之后这种结合怕是要终止了。我在表示理解之外,也请他理解中国人民在百年屈辱之后的民族情结。那天我和他之间发生了我们数年友谊中唯一一次争执。
英国与近邻法国在民族性上相映成趣。有一次我问法国人,你们只服一年兵役军队怎么能有战斗力。旁边的英国人马丁趁机挖苦说:“哪里用得着他们战斗,出了事自有我们英国人出来收场。法国人只会宣战,然后……”他做了个举手投降的手势。法国姑娘娜塔丽故作不依不饶:你伤害了我的法兰西自尊心!看看你们国家当年到处侵略如今已经垂死了。野蛮的英国人烧死了我们的圣女贞德……我也帮腔:还烧了我们的圆明园。马丁一见遭到夹攻索性耍赖:我们英国又湿又冷,我们就是喜欢点火……
相对来说英国人不很“爱国”,从没听过英国人象法国人或是加拿大人那样声称自己国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倒是听到过有人直言不喜欢自己的国家。但这并不妨碍英国人在国家利益面临威胁时团结一致奋不顾身,远如不列颠之战,近有福克兰群岛。这是一个“曾经沧海”的民族,也是一个有着贵族气质的国度。据说培养一个真正的贵族需要三代人。英国作为世界上的“贵族”国家已有三百年。暴发户的矫情与虚荣早已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常心态、务实精神、宽容风度,当然也有一些惰性。
我在青少年时代迁徙数省,本来就没有确定的家乡观念。客居英国仅5年竟滋生了一种类似第二(或第三第四)故乡的感觉。尽管出于实际原因,我没有选择移民英国,但在感情上,我没法不怀念湖区峰区威尔士那秀美宜人的景色,怀念乡村pub里那种醇厚久远的气氛,怀念字正腔圆不播广告的BBC电视,甚至怀念英国公路上明白醒目的路标……
走进邮局欲给在英格兰的朋友寄一张卡,只听中年营业员一声感叹:England! What a nice place to send a card!
我还他一个会心的微笑。
(1997年写于加国安省密西沙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