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标题后,心里却感觉有些不妥。前不久与世长辞的王元化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这从他拥有的头衔中可见一斑: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杭州大学名誉教授,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名誉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名誉会长,著有《向着真实》、《文学沉思录》、《文心雕龙创作论》、《清园夜读》、《读莎士比亚》等。 笔者同王元化先生未曾见过一面,只是久仰他的大名。但是,我第一次读到王元化先生的名字,不是在他的著作中,而是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报纸上,因为,当时上海市意识形态事务的主管官员 - 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就是王元化先生。如果说笔者同王元化先生还有过那么一点点的"交集"的话,我只能说二十多年前我曾经是他的"管制对象"。当时我在上海读大学,因为念的是文科,而"文革"浩劫尘埃稍定,因此在那些年里,"思想"这个名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崇高和神圣的,因为,马克思说过:“当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而雨果的一段传世名言是: "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的心灵"。一个人的心灵和思想,要比天空还浩瀚,那么,要"管理"这么多的人的思想和意识,这听起来根本就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从当时报章上的介绍得知,这位上任的新科宣传部长自三十年代开始写作生涯,曾任中共上海地下文委委员、代书记,主编《奔流》文艺丛刊。抗战胜利后,任国立北平铁道管理学院讲师,五十年代初曾任震旦大学、复旦大学兼职教授,上海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上海文委文学处长,1955年受到胡风案牵连遭受整肃,直至1981年获得平反。八十年代初,王元化创办了一个名为《新启蒙》的刊物,宗旨是“以最小的面积,集中最大的思想”,高扬“独立研究与自由发展之精神”。对于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出任宣传部长,我心里既高兴又纳闷:高兴的是,部长同志过去长期因"思想问题"受到整肃和打击,自然会对"思想自由"无比珍惜;同时,我又感到奇怪,既然自己是钳制思想和紧箍心灵的受害者,为何又要成为意识形态事务的掌门人?
据相关人士回忆,在中共十二大期间的人事部署中,邓小平和陈云对产生张春秋、姚文元、王洪文等极端分子的上海很不放心,希望在人事任命上有新的思路和作为。十二大前的上海市全市的党代会投票,王元化的得票最高,大家反映他为人正直,敢说真话,理论文章写得好。在这一背景下,王元化出席十二大之后,不久即被提名作为市委宣传部的人选。 王元化表示自己不能做,理由是自己长期不在宣传岗位,再就是自己的性格也不适合,因为个性率直,有时会误事,请求组织考虑让他能在学术工作上发挥作用。但是,最后高层派人说服了王元化,主要理由是这是一段新老交替的过渡时期,希望王元化能出来主持工作,带一带年轻人,于是,王元化终于答应上岗了。
王元化上任宣传部长没有多久,就碰到“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和对周扬、王若水等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批判,
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正式开展的第一场“思想大批判运动”。周扬在马克思逝世百年学术报告会上所作的发言《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成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导火索。而周扬的这篇报告正是由王若水、王元化和顾骧执笔完成的。上海的“清污”动员大会在上海万人体育馆举行,王元化主持并宣读文件,半个小时散会。后来王元化就生起病了,似乎再没有主持什么正式的会议。但是,来自上面的压力很大,要他写检讨,他不想写,便去了广州疗养。之后,上海市委成立了思想工作领导小组,由夏征农任组长,王元化的宣传部长形同虚设,两年一到,他就正好下台。王元化后来回忆说,还是离开这个位子,能真正静下心来读点书,写点东西。他毕竟是习惯于独立思考生活的人,长期读书生活,养成了“独立研究与自由发展之精神”。纷繁琐碎的日常事务性工作,以及仅仅依靠政策文件来指导行动,对一些人适合,而对于他却未必适合。
王元化刚走马上任上海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时,巴金在香港报纸发表反思“文革”的随笔,即后来编印成册并在读者中引起很大反响的<<随想录>>,巴金的文章惹得一个大领导很恼火,那位领导通过上海市委让宣传部长出面做工作,要换掉巴金的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的职务。谁料想王元化却对他的上司说,你们代表市委作出的决定我服从,但让我起草这样的报告我做不到。最后,巴金没有被撤职。
王元化酷爱京剧,在京剧老生戏中,他最爱看的是《伍子胥》。他认为伍子胥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一种重然诺轻生死的侠义气慨,正如莎士比亚剧中所常常提及的罗马人有一种壮烈精神一样。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春节,邀请了贾植芳教授等“胡风分子”去观看一场官府内小范围的春节联欢晚会。当看到晚会中出现“革命样板戏”时,王元化起身离场,而一干“胡风分子”一起集体离场了。王元化虽然酷爱京剧并卓有研究,但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心,他表示:样板戏在许多方面蕴含了“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实质。”以阶级斗争为纲”、“三突出”、“高大全”、“假大空”,是把过去长期延续下来的极左思潮和教条主义推向了极端。
王元化在任上时,迪斯科在上海渐渐兴起,有人向他抱怨:“这种东西怎么能看,你们要出来管一管。”王元化的答复是:文化应该要多元化;上海一家剧院斥巨资准备上演经典歌剧《卡门》,但是有人看不惯,写报告给王元化,称歌剧中的女主人公“作风不正派”,王元化为此护驾说,“这是世界名剧,总要让人家演两场吧。”
八十年代初,王元化主办的《新启蒙》杂志问世,封面极为简约朴素,扉页上印有鲁迅的诗句作为题词:“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有人说过,茅盾做了文化部长后,中国多了一个部长,却少了一个大作家。而王元化从宣传部长位子上退下来,中国少了一个部长,却多了一个卓有成就的理论家。这是王元化的幸事,也是国家的幸事。因为,部长总是有人可以做的,而像茅盾这样的大作家和王元化这样的大学者,却是难于造就的。随着学养深厚、学贯中西的老一辈学者的凋零,人们会愈发感到,“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