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一个閩南小鎮生活,不種菜也不蓋房,只是從書报上看到鐵鍬。有的鐵鍬是平的寬鏟鬥,有的是像大勺子一樣頭是稍尖的。反右運動的時候,常看到工農兵手裏拿著鐵鍬鏟除右派分子的漫畫。我不知道為什麽鄰居的幾位非常善良的老師是右派?他們被戴高帽低头掛牌遊街,好在沒有被真鐵鍬戳傷。
1964年我讀初一,夏收農忙我們要到附近鄉下幫助農民收割水稻,就經常看到農民們用鐵鍬幹農活。那時城裏人有戶口,有肉票糧票,農民則一無所有。如果收割季節遇到臺風暴雨,水稻倒伏,順失慘重。當農民太累太苦,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後考上大學當作家科學家,一輩子不想碰鐵鍬。
從1949年大陸易幟到60年代中期,我們小鎮幾乎沒有看到蓋過一個新房,縣委和鎮級辦公機構大都設在鱗次櫛比的騎樓群街區,很多工廠企業也是在街市上。一個幾萬人的小鎮,16年沒有基建,就看不到鐵鍬。
1966年文革爆發,城裏的鐵鍬多了起來,派性山頭林立,我所在的中學,東西兩邊的教學樓被兩派各自占領。要修築工事,鐵鍬就成為必備的工具。那時我膽子小,不是派性組織的鐵桿分子,只是看著別人飛舞手中的鐵鍬。文革中,鐵鍬可以是畫在墻上,更可以成為了文攻武衛的有利武器,破四舊立四新,鏟除一切牛鬼蛇神,不只是畫畫鐵鍬。真鐵鍬握在手中,不怕死的上來!我的一位親戚在農具廠,打造鐵鍬供不應求。
1969年,鐵鍬的位置在我的心中不斷清晰和擴張,我們一家到閩西南土樓區插隊落戶,幹雖然農活一般不用鐵鍬,但是要做土磚就要鐵鍬攪拌泥巴。我是在村裏用鐵鍬最多的社員之一,有幾年我是專門做瓦片的,常常要用鐵鍬挖出地下幾尺深的有粘性的淺藍色的生土做原料。村裏的瓦窯離我家只有百米之遙,還有草盆遮風擋雨,不必爬山越嶺,賣力幹活,我一天可以做上千片生瓦,挣幾十個工分,铁锹对我和锄头一样重要。
七十年代中期我參加縣裏組織的農建團,在閩南與閩西交界的一個地域開公路,要把坡上的土挖下來,就要使用鋤頭和鐵鍬,有時要從下面挖進去一個洞,讓洞上方的土更容易陷下來,使用鐵鍬最靈活。鐵鍬可以在洞中直直地戳進去,鋤頭就沒有這種功能,這種挖洞的方法,要十分注意安全,常有聽說因塌方傷亡。用鐵鍬看起來很簡單,要拿得穩還真不容易。
我下鄉11年,用了無數把鐵鍬,最美的記憶是在一個水電工地當民工,有時來了卡車要運碎石,我們幾個人七手八腳半個小時就裝滿了一車,每人四塊錢,等於在村裏幹10天。我當民工常常每月平均收入接近百元,等于田土摸半年。1977年我就買了一塊價值120元的上海牌手表,那時能買上上海牌手表的年輕人不多,鐵鍬功不可沒。
九十年代初期我移民美國之後,住在前后有草地的独立屋,常常要用鐵鍬挖土種菜、挖水溝排水、攪拌水泥鋪路面、鏟除門口積雪,鐵鍬比廣闊天地更加大有作為。但是有一次我不小心用鐵鍬鏟除汽車上的積雪,雖然很快停手,但車身已經傷痕累累,好在那是一輛一千美元買的舊車。当时我真想打自己的嘴巴,用了幾十年的鐵鍬都不知道它就是簡單粗暴,只有像我這種表面上看起來聰明,其實很多時候也是簡單粗暴的人,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我的後院大,又種菜。家裏鋤頭鐵鍬都有。最近西雅圖下大雪,才發現這兩把鐵鍬還呆在雪地中。多少往事隨風飄,鐵鍬卻陪我走到古稀之年,它還會沒完沒了地陪我,雪中的铁锹只是我一生的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