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如今这时代讲究“性解放”。这使我常回忆1970年代,我在农场“上山下乡”年代的爱情。或许现在的年轻人认为如同嚼蜡;或许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夫子”们也不怎么认同。唉,就算是那个年代的人之常情吧……
食堂干活的东北女青年刘玉敏和北京的那个病包子张燕生“好”。此事张扬开后,大家都议论纷纷,并不是觉得他俩不该搞对象,而是刘玉敏居然从食堂偷饭票给张燕生。这不等于占大家伙儿的便宜吗?听说他早就开始办“病退”。既然想赶快离开农场回城,怎么还去搞对象?而且还是东北的,明显的就是想占便宜。别看张燕生其貌不扬,勾搭女性还挺老练的嘛。
刘玉敏很漂亮,小巧玲珑,大眼睛,一笑两酒窝。追她的东北青年不少,怎么就偏偏看上了矮胖子张燕生?她还比张燕生大呀!谁知道?要不是食堂干活的另一个东北小伙子,大块儿头赵义华发现刘玉敏偷偷拿饭票给张燕生,大家还不知道他俩在谈朋友。他俩胆子也太大,张燕生在刘玉敏那儿买饭,刘玉敏就趁此机会往张燕生手里塞饭票。
事情败露之后,刘玉敏马上被调出食堂。她和张燕生搞对象的事也人人皆知。
刘玉敏失败的追求者们勃然大怒。最恼怒的要数当年最爱打群架的东北青年李一川。他浓眉大眼,大个,一身的块儿,一身的劲儿,还是机耕队的副队长。他追刘玉敏好几年,竟没有“有志者事竟成”。关键张燕生和他一比,反差太大。他心里能平衡吗?凭什么这矮胖子结了桃花运?“找北京青年也没什么,你刘玉敏也得找个好的呀?张燕生那熊包样。太给东北青年扫色(东北话,读sai),丢人!”
东北青年大都有同感,也同情李一川。已结婚的一些东北青年都找刘玉敏谈。
“那张燕生能真心和你处对象?他到时候‘病退’回北京,你能进北京?”
“为啥不找个东北的?哪个不比张燕生强?你到底看上他啥?要样没样!矮胖子、短腿,身上没一点筋骨。要才没才,说话还有些结巴。人也不仗义。别的北京青年哪个不比他强?”
“你可别犯傻。说不定明年你能上护校离开农场。老和张燕生泡在一起,出事就不好办了。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大家找刘玉敏可谓苦口婆心。可刘玉敏整个一个顽冥不化。“刘玉敏八成让张燕生那小子干了!”东北青年中很多人都这么猜测。
不无道理。但“干”了又怎么样?
其实矮胖子张燕生能结“桃花运”也并不奇怪。他在宿舍里没人理,可与小于子,就是曾被北京臭小子们暴打过的东北男青年,关系甚好。他俩怎么会成为莫逆之交?不知道。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别问为什么。张燕生是小于子的哥们儿,到了晚上自然常常去串门。而刘玉敏是小于子妻子的好友,也常常来聊天。他俩是小于子家中的常客,所以很早就相熟。多少个无所事事的夜晚,小于子夫妇和他俩坐在一起闲聊或打牌,小于子的儿子早已熟睡在炕头上。这时光到也滋润。聊天多是张燕生漏洞百出地胡吹,剩下三个眼巴巴地听。要是在宿舍里,他不会有这个“市场”的。
张燕生恐怕早就对刘玉敏动了心,总是含情脉脉地盯着这个小巧的女人,时不时地用话挑逗。刘玉敏头也不抬,保持着沉默。小于子夫妇是过来人,早就注意到张燕生的举动。小于子的妻子看不上张燕生。看见这小子色迷迷的样子有些不安。女性的直觉有时很灵。小于子对此事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他并不认为刘玉敏会看得上其貌不扬的张燕生。但要是刘玉敏真的和张燕生好上了呢?那恐怕也得替刘玉敏暗暗叫苦,尽管张燕生是他好朋友,平时还尽帮他干家务活。
夏天的时候,小于子夫妇要领着孩子回老家探亲一个月,房子得有人看。小于子想到张燕生,妻子则让刘玉敏来。为此小俩口还吵了一架。最后还是丈夫让步,让妻子把房门钥匙给了刘玉敏。当然说好张燕生也要来照料一下。
得!这不是给张燕生和刘玉敏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吗?但他们要是“王八瞅绿豆--对眼”,就是没这个机会,他们迟早也要凑在一起。小于子夫妇刚走的那几个晚上,张燕生都要在小于子家守着刘玉敏呆到深夜。他笑嘻嘻地总要动手动脚,但刘玉敏不让这臊猫似的小子近身。不过她也不恼,这使张燕生骚动得越来越利害。
一天晚上,刘玉敏忽然说她夜里一个人在这儿睡真有点儿怕。张燕生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地一把抱住刘玉敏。这小女子竟毫不抗拒地瘫倒在炕上。吓傻了吧?不完全是,还有种神秘的力量起著作用。要知道异性相吸。是的,照别人看来,张燕生的条件远不如以往的追求者,可谁让那几位没机会呢?他们没有在刘玉敏最渴望异性的时候到来。静静的夜,一男一女静静地对视,本能在此刻特别强烈地起作用。
对张燕生来说,这也是初次体验,亢奋、紧张、冲动把本该是男欢女爱弄得乱成一团。可过后他渐渐平静下来,居然还显得很老练。看着不住颤抖、哭泣,激动异常的刘玉敏,很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久久的。他赢得了刘玉敏。不过张燕生这种温情也并非虚情假意。
情欲是要得到满足的,不可压抑的,现在他在刘玉敏身上得到;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也是充满对刘玉敏的爱。
一发而不可收,乾柴烈火这么一烧什么都能融化。两个人天天就盼着晚上到暂时属于他们的小屋,如胶似漆地厮守在一起。张燕生还从连队的医务所里偷了几盒避孕套,免得刘玉敏提心吊胆。这女孩子比张燕生还大两岁,但对性一无所知,竟不敢看张燕生拿来的避孕套。随后紧紧地抱着张燕生,说他们应该结婚,她不想偷偷摸摸。之后便发生了偷饭票的事。
他俩立刻成了连队议论的中心。已经这样了,两人乾脆众目睽睽之下手拉手。晚上当然照常在小于子家过。李一川气炸了肺,“这是通奸!两个人都是臭不要脸!”他要干涉,理所当然地干涉。一定要捉奸。
晚上,他藏在小于子家附近的柴禾垛边上。不久就看见张燕生来敲门,刘玉敏开门让他进去。李一川见状立刻变得象一只要凶狠报复的狼。不过他还是在蚊子成堆的柴禾垛边上忍耐着。从窗户的灯影里看不清楚里面都干些什么?不久灯一黑,李一川头“嗡”的一家伙。他迅速地扑上去,没命地砸小于子家的门。
动静太大,左邻右舍都从栅栏探过头来看。李一川就是要当场捉奸。他砸得更凶,还不住地大叫:“开门!逼养操的!开门!”瓮中捉鳖,围观的越多越好。
屋里起初没有动静。在外边门都要被砸破时,里面亮了灯,刘玉敏来开门。李一川一把推开她冲进屋去,却见炕上整整齐齐,张燕生穿戴整齐,整个一个“正襟危坐”,虽然表情极不自然。
“你俩关着灯干啥?”李一川怒吼着。他忽然很后悔刚才没破窗而入,把他俩双双在炕上捉个正着。砸门的时间有好几分钟,通奸者从容掩盖“罪证”。
“我们根本没关灯。”张燕生失口否认。他还不知道门外已经站满了人。
刘玉敏战战兢兢地刚进屋,李一川大喝一声:“你这个破鞋!”狠狠一把又将她推了出去,跟着再将刘玉敏推到院子里。刘玉敏还想抗拒,李一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甩,将她狠狠地摔倒在地上。“上革委会去!”李一川分开众人将刚爬起来的刘玉敏推出院子,当着众人又一次揪住刘玉敏的辫子将其抡倒。他疯狂地将“破鞋”连踢带打地推向革委会,到了那里就可以证明刘玉敏、张燕生的“非法通奸”。
刘玉敏一路上一声不吭。
屋里的张燕生呆若木鸡般的坐着,脸色惨白。
当下围观的人们一片议论。因为他们很多都是已婚的东北青年,所以都认为刘玉敏自作自受。但又觉得李一川做得太过份。刘玉敏也是老乡,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第二天消息传到大田队宿舍,北京的小子们都挺恼怒。他们是对张燕生不满。“是人就得拼了!张燕生这王八蛋把刘玉敏操了,他就得对她负责!”“胆小鬼!一点儿血性没有!活着干什么?!”
革委会主任也是东北青年,他没在这事上大作文章。他不想激起两地青年的矛盾,只是私下找刘玉敏谈了很久,要她和张燕生断掉,并许愿明年要她上护校。刘玉敏便同意了。
其实他俩根本就没断,只是更加隐蔽地幽会。每次两情相悦后,刘玉敏就紧紧地抱着张燕生,“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深情地喃喃自语。
第二年刘玉敏果然被选拔为“工农兵学员”上了护士学校。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俩这事不了了之。
再过一年,张燕生的“病退”也办妥了,离开了农场。他到了县城,把行李托运回北京,自己悄悄地去了刘玉敏所住的护校。这是刘玉敏要他去的。如果一个月前他和刘玉敏还心心相印,现在就是心猿意马。不过他还是应邀去了这个设在一个县城里的护校。他来到护校宿舍见到刘玉敏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病退’办成了!”
“那你现在可好了!可以回北京了!以后在北京找个工作多好呀!”刘玉敏真为他高兴。
张燕生笑笑没说话,心想她怎么这么不敏感?
刘玉敏完全沉浸在两人相遇的兴奋中,很快把张燕生介绍给护校的女友们,又带着张燕生逛商店,上澡堂子洗澡。傍晚转回来他们来到学校招待所。进了屋,刘玉敏见没别人,一把抱住张燕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可张燕生却慢慢拿开刘玉敏的双手,皱着眉,“咱们应该好好谈谈。”
真俗!这故事听起来如同嚼蜡!可谁让这爱情本身就很廉价?刘玉敏马上意识到不妙,“你不想和我好了?”她脱口而出。
“咱是那无情无意的人嘛?”张燕生极力保持着冷静。“可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人家已是你的人了!你让我怎么办?”刘玉敏恐怖起来。“人家是你的人了!”她当然早就知道张燕生办“病退”,她也时时焦虑不安。可那时她相信张燕生的山盟海誓,更重要的是他们相爱。尽管张燕生其貌不扬,但是他给了她异性的快慰!要不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欲望的相互满足改变着视觉效果。他们那时是多么快乐。怎么这一切都变了?!就因为他“病退”回了北京?可她也是上了护校,也是城镇户口。到时候他们还可以往一起调。还有!如果张燕生给她甩了,她还怎么做人!她已不是黄花闺女,想到这儿她痛哭起来。
“你先别哭呀?人家话还没说呢,你怎么先哭呀?”张燕生使劲喝着水。看来他是比较笨拙,或者说内心确实还有几分诚恳。他完全可以对刘玉敏置之不理,回了北京之后,写上封绝交信,要不然就来个“冷处理”,慢慢拖,拖黄了!让时间让刘玉敏接收既成的事实。那样听起来有些残忍,做起来却顺理成章。你看看现在。
“那你干什么还来?”刘玉敏呜咽着。巨大的被欺骗感已完全控制了她。太突然,太难以接收。
“你让我来的。”张燕生气粗起来。“你写信让我来看看。”
“我让你来就是让你和我说这些?你把我毁了。现在你不要我了。你自私!”刘玉敏使劲用手堵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成串地流下来。
“你先听我说。”张燕生急得跺脚。“我在北京,你在黑龙江的小县城里。咱们要是结婚了你怎么往北京调?以后有了孩子你怎么……”
“过去夫妻两地分居的多了,你为什么不能?你凭啥说我不能调到北京去?”
“我没法和你说这没影儿的事。咱们现在还没结婚呢。你也不是不知道,咱是草民,小小老百姓,办个‘病退’都这么难,回北京我还得找工作,身上分文没有,结婚?早着呢。现在干什么不得‘走后门’?我自己找个工作养活我自己就不错了。哪找关系给你办事?……玉敏!你比我大,到时候你拖不起!我要是不来,回了北京给你来个慢慢拖,你是不是觉得比现在把话说清楚好?我是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吗?我是自私,谁不自私?!可谁让我是没本事的人呢?”
“你让我怎么找别人?我们有了那事。我这辈子完了。呜呜呜……”刘玉敏用手捂着脸大哭。“我来护校就有人给我提对象,我告诉他们我有了。你要是跟我黄了,我一辈子都不结婚了。”
张燕生默默地站起来,拿起手提包,“我得走了。”他见刘玉敏没反应又说:“我原来不打算来的,但想想还是该把事儿说清楚。如果咱们都在农场出不来,咱们就结婚,可现在咱们都出来了,这事就得好好考虑一下。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对不起你,可你让我怎么补救?你让我和你结婚也就是面子上好看点儿。可你能有好日子过吗?……我和你有了那事,可那时我真的喜欢你!可现在不同……”
“你走吧,走吧!”刘玉敏不能再听下去。张燕生从门口出去时,她看也不看。“我不恨你,不恨你!只恨我自己,只恨我自己!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十来天后,心情渐渐平静的刘玉敏收到张燕生的信。大意是他很对不起她,但感情不是理性能决定的。想到在农场时他们那么好,他心里也很难过。但“强扭的瓜不甜。为了咱俩的幸福,咱们还是各奔东西吧。咱们谁也别怨谁,各自把对方忘了吧。”刘玉敏用火柴把信烧了,她呆坐着看着那封不长的信化为灰烬,但没有哭。
故事讲完了。太平淡?本来就是说人之常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