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日新月异,北京已是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儿时的那个北京城,那个巨大的村庄不见了。说起来不到半个世纪,现在一想似乎都是很遥远的过去。夏天站在后海银定桥一望,岸柳成荫,绿绿的柳条随风飘动,远远的西山在蓝天、白云下清晰可见。冬天跑到景山公园最高的亭子上往北一望,四合院重重叠叠,所有的瓦房顶上都盖着洁白的雪。春天里成千上万的雨燕鸣叫着在鼓楼顶上上下翻飞,像是交响诗。秋天到处都是浓重的色彩,银杏明黄,枫树紫红……
那时我家住地安门。北京嘛,有天安门就有地安门。地安门往北是鼓楼,途中经过后门桥。天安门南边有个前门楼子,我想一定会有后门楼子。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大概早先有,后来拆了吧?但这后门桥还在。那是座汉白玉桥,没什么坡度,公共汽车、自行车在上面来来往往,边上还有便道,不注意你觉不出这是座石桥。
从地安门到鼓楼这一段,在后门桥的南边和北边,街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小铺子。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印象最深的当然是菜市场的冷饮部。夏天那里特凉快,一进门就听见制冷机“匡堂、匡堂”作响,那一条条粗大的管子上都凝结着白霜。屋里放着些桌椅供吃冷饮的人们使用。这里不但卖冰棍,还制作冰激淋。冰激淋在当时来说是奢侈品,我们这些孩子只能买三分一根的红果冰棍,眼巴巴地看着售货员往盘子里舀冰激淋。那时候谁买这些“奢侈品”?记不清了,搞对象的?大概,什么时候都会有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吧。
那儿也卖酒和各种下酒菜。来喝酒常是些老酒鬼。他们买上几两白酒,要上些粉肠或猪头肉,在屋里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那白酒和粉肠、猪头肉混合起来的味道似乎很有刺激力。小时候常出没那里的结果,就是我现在也成为了一个酒鬼。
记得那时人们忽然都拿着自家的袜子去一家小铺子再加工,给袜子“尼龙加底”。化纤产品“尼龙”刚刚出现时那尼龙线的的强度让当时的人们不可思议。用缝纫机把尼龙线缝在袜子底上,大布袜子就很耐穿。然而那小铺子的生意没兴隆多久,很快“尼龙加底”的袜子就上市了,后来又有了尼龙袜子。不过我还是认为那小铺子抓住了商机。只是后来他们要及时转向。
靠近这条路的南头,在十字路口附近的地方那条有个中药房。小时候我总光顾。那时我皮肤总爱起“风疙瘩”。老人们相信中医,于是我就灌苦药汤子。在那儿还真有个老中医坐堂。他皱着眉头闭着眼给我把过脉,过后问点身体的状况后就开方子,然后就去抓药。夥计们看方子一通忙活,该切的切,该砸的的砸,在弥漫着药香的气息中,不一会儿几包中药就放在了柜台上。那药可真难喝,大人在边上劝道:“还有比这更苦的呢。苦口良药,喝了吧。”每次我都喝得泪汪汪,要呕吐。后来那中药房有了“防风通圣丸”,那一小粒一小粒的药丸比中药汤好对付多了。这下我对这家中药房不再深恶痛绝。
嗯,这家中药房还收购作为中药的“土鳖”--一种可以入药的虫子。“土鳖”在老房子内外常见到,特别一拆房子,“土鳖”到处爬。我们这些孩子抓住“土鳖”就把它们烫死,然后晒乾拿到中药房去卖。大的两分钱一个,三个两分钱。别小看这点零钱,当时物价水平低,一、两毛钱可以买很像样的零食了。
当铺也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爱转游的地方。当时的印象是,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觉得那儿好像专门收购旧货的地方。或许孩子们的直觉没错,那时似乎没什么人卖了旧货还想着赎回来。
后门桥那条街上还有好几处修理鞋子的小摊儿。我是个喜欢到处捣乱,到处乱跑的男孩子,新鞋子穿不了多少日子就开绽。大人见了给一、两毛钱让我自己去鞋摊上去补鞋。想想看,两毛钱就可以把开绽的鞋子缝好,还在鞋前边补上块小皮子,那老修鞋匠挣钱也真不易。当然,修鞋匠主要是修大人们的皮鞋挣点钱。
那条街上理发店也有好几家。我们男孩子理发、洗头一次收费两毛五分钱。我总记得逢年过节,理发店里总有很多孩子们等着理发。理发师傅们不着急、不上火,把一个个脏糊糊的小脑袋精心修理一番,然后再洗得干乾净净。那时很少看见女人来烫发,毕竟是充满“革命激情”的1960年代,烫发有点“小资”。
那时家家户户只有收音机。人们的业余消遣常常是读书看报。父亲下班后常常会给我两分钱,让我到后门桥报摊上买份北京晚报。这么便宜?是的。当然,只有四个版面,不过上面没有广告。我飞跑去,飞跑归,等大人们看完,也在报上找自己感兴趣的文章看上一晚上。
小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玩儿的时间?我常和夥伴们在后门桥上玩儿。汉白玉的桥栏已经残破,可仍能显现出精美的花纹,栏杆上刻着些已模糊不清的小石头狮子。后门桥的西边挨着什刹海--北京市里一连串自然湖泊中的一个。我想这后门桥下过去大概是条人工挖的护城河,并连接着什刹海,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就荒废了。我这么说并非瞎猜,站在桥上往东看,你就能觉出来那边地势低了。那恐怕是平掉护城河造成的吧?
我有个小学同学住在后门桥边上,那时我俩是最好的哥们儿,所以经常上他家的小四合院玩耍。让我们最兴奋的事就是暑假里跑到什刹海去游泳。现在他家换好游泳裤,然后只穿着游泳裤冲出他家的院子,再跑过连着后门桥的马路,一直跑到什刹海边上跳进水里。其实那湖水并不很洁净,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污染。水面上总有大群的我们称作“白条子”的十公分长的小鱼游来游去。
什刹海中间有个不大的,休整得很好的小岛,上面都是柳树。我们常游到小岛上戏闹。最爱干的恶作剧就是在湖底捞出黑泥,周身涂满,说自己是“黑人”,然后爬上柳树纵身跳入水中。我们还在什刹海边上,用自己做到网子捞虾。运气好的话,一个傍晚能捞几十个不小的河虾。然而钓鱼人最烦我们,因为捞虾时孩子们总大喊大叫。
后门桥下是个修马路的工场,有一台很大的滚筒机总是隆隆作响,里面搅拌着小石头子和“臭油漆”--沥青。加热沥青的大锅里飘出来淡淡的,但刺鼻的青烟。总有一帮戴柳条帽的工人们吆喝着忙碌。那时北京胡同里很多都没有“柏油(沥青)”路面,一下雨就成为一片烂泥路。
后门桥东面是大片交错纵横的胡同,几十年过去了,童年的我和小夥伴们在胡同里骑着自行车戏闹的地方已变成什么样了?这便是老人们常讲的“东不压桥”一带。具体如何划分不得而知,反正就是这一大片胡同。那儿的胡同是窄小的,基本可以通过一辆机动车。两车相错就得小心翼翼了。但孩子们骑车没问题,甚至还可以踢足球。小小的胡同里踢足球?是呀,那你叫孩子们上那儿玩?“螺丝壳里做道场”呗。大不了把球踢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
我想“东不压桥”这个名字一定和“东板桥”有关。东不压桥这片胡同往南过了地安门东大街的马路就是东板桥。这是个很大的胡同的名字。东板桥顾名思义,就是东边的用木板修的桥。不过在我生活在地安门时,那座木头桥早已消失。我之所以记得东不压桥和东半桥,是因为那儿有个劈柴厂和煤厂。
东不压桥那边是劈柴厂。每天下学从边上经过总能听到电锯刺耳的响声。我和小夥伴们久久地趴在外边的栏杆上,看着电锯神奇地把一大根不能成材的大树干锯成一段段,再由一群老大妈用柴刀把那些大木段砍成一根根劈柴。老大妈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地砍,我们当时还真羡慕哪。那劈柴堆起来可真高呀!那个年代的北京的居民基本都烧煤炉,引火劈柴的用量是相当大的。我总记得冬天早上上学的时候,街道两边住户引火点炉子的烟雾在空中弥漫着飘来飘去。
东半桥胡同边上的煤厂也是孩子们好奇的地方。工人们将煤粉搀上黄土浇上些水,搅拌好了以后就用传送带送进机器里。煤球一连串地掉下来,蜂窝煤一摞摞地压出来,和劈柴厂锯木头一样的神奇。
东板桥里还有个粮食店。家里的老人常领着我去买粮食。我主要是把粮食背回家来,因为我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壮。我那时最盼着深秋粮食店卖白薯。一到那时候,粮食店就通知附近居民来买。哈,那粮食店前真是门庭若市,人们熙熙攘攘,白薯堆得像小山。大家排上几个钟头的队也不烦。真的不烦,那年头哪儿干什么都要排或长或短的队。
那时的生活节奏也是真慢。不过我得告诉你,到处都显得很热闹,到处充满着人情味儿。
现在地安门这条街上修了宽阔的平安大道,我所诉说的这一切再没留下痕迹,只留下回忆,一个“乡音无改鬓毛衰”的人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