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讲个老掉牙的故事吧。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末的十年“文革”时期,曾有个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几千万年轻人奔赴农村、边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可谓“空前绝后”。“文革”一结束,这场荒唐的“运动”很快烟消云散,绝大多数“知青”返回了城市。1980年代还有个“知青文学”,写写那些年“知青”们的情感,后来也渐渐淡忘了。谁让这段历史是那样的“没头没尾”呢。但是仍有很少的人留在当地真正的扎根了,几十年下来便成为当地人。
(一)
北京“知青”谢尔华年年都被农场评为场级劳动模范,可他“出身”不好,连团员都不是。这让他苦闷,幸而他性格开朗,在农场也就这么一年年的混下来了。
这天早上连长王福泉一进大田队宿舍的门就对谢尔华说。“小谢!从今天起调到后勤队,在猪舍干活。你会赶车,到牛舍套挂车。我已和牛舍的说好了。你的活是给猪舍拉各种饲料,包括到地里拉猪食菜,起圈、拉粪等等。到时候你听猪舍班长张玉梅的,记考勤也在她那里。另外给马舍、牛舍拉草、拉饲料也是你的活。……”
“哎哎哎,王连长!”谢尔华喊道。“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怎么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我不想去那儿。那里都是女的。”
“干什么不是干?都是农活。还以为给你说媳妇儿呐是不是?问问你同意不同意?今早我和林(庆山)书记合计的。算是支部的决定吧。党叫干啥就干啥。”王福泉半开玩笑地说,没过多地解释。他本不想让谢尔华干这个活,原本打算让个农工子弟干。王福泉早就说过,“知青”早晚得走,他希望找个人能很安心地在猪舍干活。王福泉以为早上和林庆山说一声也就行了,没想到总要显示权力的林庆山不同意!这才想到谢尔华。“要是不愿意,说说看,你想干啥?”
“我想上食堂干活。”谢尔华也半开玩笑。在食堂干活随便吃,每月只交十二块钱伙食费。在食堂吃饭的小伙子哪个每月的伙食费不在小二十块?一个月才挣三十多块钱。谁都想进食堂干活。
“猪舍也是食堂呀?只不过是猪食堂!”王福泉笑着说。“别耍贫嘴了。你用不着搬到后勤队宿舍去,知道你愿意住在这里。快去牛舍套车去吧。”
说实话,谢尔华不讨厌上猪舍干活。好几年前他在牛舍干活时就和隔壁猪舍的张玉梅逐渐相熟。牛舍下午的活就是准备饲料,用铡草机铡草,挑水泡豆饼、豆子,准备柴火让夜班喂牛的烀饲料。再就是往牛圈里垫些草,好让干活回来的牛舒舒服服地卧下来倒嚼。活儿比上午轻松。完了活儿,同伴们都愿意回宿舍歇着,可谢尔华总愿意在牛舍呆着。“我爱牛棚!”他半开玩笑地说。
他爱带着狗嬉闹。另外几条狗绕着牛舍跑来跑去,来个生人就吼叫成一片,谢尔华觉得很神气。堆放铡好谷草的小房子里常常挤上一群睡觉的猪。这些猪都是连队的猪舍跑过来的。到小屋中端谷草喂牛每每受到它们的惊吓,特别是夜里。想想看,夜里黑灯瞎火地去端草,突然它们惊叫着从你胳膊下、腿边跳起来蜂拥而出,真是惊得半死,令人恼火。有这么几次之后,谢尔华就把狗唤来“围歼”群猪。
猪舍的猪下午准会钻进堆放谷草的小屋。谢尔华先举着四尺叉子怪叫着冲进去乱插乱打。那些个半大的猪立刻嚎叫着夺门而出。这时谢尔华就“丘,丘!”唤着他的狗冲上来,一条狗咬着猪的耳朵,或尾巴一甩,那猪当时就翻个跟斗。别的狗扑上去又叫又咬,吓得那猪震天的长嚎,乐坏了谢尔华。
隔壁的“虎妞”听到声音忙赶来,见此情景不由地尖叫。可她不敢过来,几条大狗狂吠的样子太凶。看到“虎妞”着急,谢尔华就更得意。慢着,“虎妞”是谁呀?就是张玉梅。解释几句吧。北京“知青”刚进场时,先来一年的的东北青年开欢迎会,张玉梅作为东北青年的代表发言。她长圆脸、大眼睛、厚嘴唇、笑眯眯。台下机耕队的小子们便哄一个健壮的男青年。“道仁!看谁在台上?”“虎妞,虎妞!”那个小伙子拿个架子,“哄啥?是我对象又咋样?”虎妞?谢尔华想,记得过去家里有本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里面有个虎妞,谢尔华想着。那虎妞挺恶心的。可这个东北女“知青”怎么有“虎妞”的外号?后来他知道,因为张玉梅属虎。
谢尔华没事闲的还用弹弓子打猪。自从盖了保暖猪舍,小猪崽子成活率提高不少。猪舍围墙残破不堪,小猪崽跑得哪儿都是,有不少常到牛舍来。谢尔华总用弹弓子打猪取乐。他打得极准,专门往眼睛上打。小猪被打中后,立刻摔个大跟斗,起来就一路嚎着奔逃。不久猪舍的不少小猪都红肿着眼睛。他听到猪舍那边“虎妞”和姑娘们议论,怀疑小猪害了眼病,觉得很开心。
谢尔华闲下来还去骑牛。连队里的黑白花大种牛最好骑。它最自在,从不上套拉车,唯一的任务就是配种、传宗接代。大种牛被养在猪舍的一个房间里。大概是怕它和牛舍别的公牛顶架,另外它的“活”太重,得单独喂养,谢尔华常看见猪舍的“虎妞”拿着鸡蛋喂牛,说是加强营养,一次就十几个鸡蛋。这头牛平时总卧在牛舍这边的空场晒太阳,很温顺,唯一表现出牛脾气的时候就是你想骑它,总是千方百计地不让你骑上去。但只要你能坐在它屁股上,它从不乱跑乱颠把“骑士”摔下来,百分之百地服从。谢尔华很少有几次能骑上去,它太高,背离地有一米五。你刚往它背上一趴,它就大步猛走,“骑士”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掉下来。
为了骑它,谢尔华颇费心思,还叫“虎妞”看了笑话。接近它很容易,你可以牵着它走来走去,但就是不能往它背上趴。谢尔华常把大种牛牵到一个大石头边上,准备站在石头上往牛背上猛扑。他刚踏上石头,牛就警觉起来,立刻猛走。谢尔华慌忙往上扑,当然已经太晚了。一次,他养的一条狗在边上看着大为光火,傻了傻气的狂吠着冲上去咬大种牛的小腿。咬哪儿不好?大种牛大惊,腿猛一蹬,这狗立刻被踢得老远摔在地上。这傻家伙尖叫着跑到谢尔华身边乞求安抚,谢尔华跳脚咒骂大种牛。远处“虎妞”“格儿、格儿”的乐。倒酶,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天中午,谢尔华发现大种牛卧在牛舍门外,正闭眼晒太阳。他悄悄过去,一屁股坐在牛背上。大种牛一撅屁股爬了起来。“哈哈!看你还……”他话还没喊完,脸已经贴在牛舍门上面的墙上。原来该死的大种牛一头钻进牛舍,谢尔华怎么也不会想到它这一招。人坐在牛屁股上要比牛舍的门高一大截。大种牛从容地进了牛舍,谢尔华早跌落在地上满脸满嘴都是土。由于是后背先着地,摔得不轻。偏偏赶上“虎妞”又看见。这回她没乐,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扶他起来。“哎呀!咋的了?摔着没用?你尽逞能!”谢尔华鼻子都震破了,但还得硬充好汉说没事。他真是臊死了。
“鼻子都流血啦!去医务所看看吧?”“虎妞”瞪着大眼睛着急地喊。她贴得这么近。谢尔华不由自主地盯着“虎妞”的身体。真健壮!怨不得大田队的小子们开下流的玩笑,说大种牛配她最合适。想到宿舍里的调侃,谢尔华脸一红,觉得脑子里的联想很下流,顿时浑身就更不自在,赶紧站起来皱着眉走开。“虎妞”仍在边上嚷嚷。人家没一点儿邪念。
谢尔华对“虎妞”--猪舍班长张玉梅印象不错还有另一件事。那次他和一夥北京青年恶作剧用四齿叉子在晒谷场扎猪,怎么那么巧呢,猪舍的一头种公猪跑了过来,被谢尔华一个突刺穿透其胸膛,正好扎在心脏上。种猪当时倒地死了,大家一下都傻了。张玉梅发现种猪跑了一头,找到晒谷场一看便大惊失色,一见谢尔华还拿着四齿叉子肯定知道是谁干的,但事后她没有揭发。
青年把种猪扎死了,这在连队里该算个大事;但谢尔华人缘好,没人把这事捅出来,干部们查了一阵子没抓出具体当事人,只好把晒谷场的男青年们训了一顿,不了了之。
事后谢尔华遇见张玉梅便陪不是,解释他不是故意的。“虎妞”脸一板,“咋那么狠呢?四、五百斤的大泡卵子(公猪)一下就扎死了!”看着谢尔华一脸内疚,又一笑,“以后不要再淘气了。”谢尔华一看,立刻有点忘乎所以,“我还以为是吴法宪(林彪的亲信),所以就充满阶级仇恨地来了个突刺!”
“吴法宪是谁?”她竟不知道吴法宪是何许人也。
“公猪他爹!”谢尔华板着脸。
“虎妞”瞪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谢尔华。“不是骂人的吧?”
谢尔华忍不住笑。“虎妞”也笑,脸一红。“你是不是笑我傻?”她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真耐看,还……还那么健壮,不,可以说是健美。
“虎妞”算是和谢尔华熟起来。晚上政治学习时她有时也愿意坐在谢尔华边上和聊天。春播前连里开“春播动员大会”,林庆山、王福泉讲完话便是表决心。这是老一套,年年如此。代表大田队的青年念的毛主席最高指示和去年的一样。“今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农业学大寨,一年不行,两年不行,三年行不行?四年、五年总可以了吧?’的最后一年……”
谢尔华脱口而出,“明年这条最高指示不能用了。”
“为什么?”“虎妞”吃惊地问。
“这不是说了吗?‘最后一年’。可你相信这‘最后一年’能学成大寨吗?明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该怎么说?恐怕得说:‘六年、七年一定得行!’”
“虎妞”忽然失声大笑。开会的大部份人都在“嗡嗡”地聊天,根本没注意表决心的青年到底说了些什么,听到有人大笑都朝发出笑声的地方看。谢尔华立刻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挺挺地坐着。“虎妞”脸胀得通红,悄悄地用脚使劲踩谢尔华的脚。谢尔华低声道:“再踩我就喊‘毛主席万岁’。”“虎妞”越发捂着嘴,低着头笑,惹得林庆山拍了桌子,“咋这么随便?不自觉!”
以后“虎妞”见着谢尔华就捂嘴乐。
(二)
张玉梅管的人大部份都是结婚的东北女青年。还有两个农工老头。他俩轮着打夜班,白天干点儿杂活。放猪的是个叫“傻二”的农工子弟。他真的有些智力低下,常把猪放丢了。
女青年们都喂养小猪、母猪、“克郎”(半大的肥猪)和肥猪。几只种公猪和大种牛由“虎妞”喂养。公猪分别关在好几个圈里,一个个长嘴獠牙。“虎妞”胆子还挺大。
猪舍的活比大田队轻松不少,不过得责任心强、勤快,眼里有活。其实养猪比喂牛、喂马需要经验和技术。比如母猪什么时候发情,需要预防什么样的传染病?需要什么样的精、粗饲料?公猪隔几年最好与周围连队换一换,免得近亲交配,品种退化,等等。
谢尔华来到猪舍后,除赶车的活外,还在猪舍干些力气活。谢尔华不在乎卖力气。他精力旺盛,有的是劲儿。可有一样活有点“那个”--抬猪,帮着猪交配。谢尔华来这儿干活时已不是母猪发情的高潮月份,但隔三岔五地仍有些发情的母猪需要交配。这种不在正常发情期发情的母猪往往是前一年选育留下的小母猪。猪的个体不是很大,并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但交配后仍可生育小猪。所以猪舍的人们见到它们发情,就不失时机地配种。谢尔华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急功近利”,肯定会影响小母猪的发育。但他没有证据,同时配种这事真有点“禁区”的味道,他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不好议论。
大的种公猪四、五百斤,小母猪往往驮不动那野蛮的大块儿头,不等交配上,小母猪就压倒在地上。过去甚至发生过母猪腿骨骨折的记录。后来不知谁想个主意,如果个体不是很大的母猪发情需要交配,把公猪放出来交配时,迅速地在母猪肚子下插根杆子,两边各站一个人抬着母猪。猪交配时间很长,抬着猪看着它们交配。这叫什么事儿?“虎妞”第一次让谢尔华干这活时,他真腻。“虎妞”一点不在乎,喊来傻二,让他俩抬交配的母猪,好像这是一件极普通的事。
谢尔华和傻二抬猪的时候,喂猪的小媳妇们都忍不住乐。因为他做了太多的鬼脸。那边抬杆子的傻二只是“嘿嘿”地笑。
“我没来时谁干这活儿?”谢尔华问她们。
“玉梅和傻二!”
“这活儿该你们干!怎么能让你们班长干呢?”
“为什么?”
“你们是结过婚的!”
“为什么非得结过婚的干?”小媳妇们挑衅。
谢尔华脸一红,当时没了话,心里直翻腾。
赶上“虎妞”正好过来。“你要是累的话我替你一会儿!”
谢尔华忙摇头,忽然又问:“得多长时间?”说完脸胀得更红了。
“哈哈哈!小谢脸都红了。”小媳妇们放肆地大笑起来。谢尔华真有些怕她们。这帮人一结婚什么话都敢说。特别是那位和“虎妞”最要好的杨玉枝,笑起来“嘎嘎嘎”象只母鸭子。“小谢是童男,没见过这个。啊--嘎嘎嘎,嘎嘎嘎!”
看着那该死的老公猪趴在小母猪背上,屁股一拱一拱的,十分专注地哼叫,半闭着小眼睛,谢尔华真想给它一脚。那帮小媳妇也不走开,看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虎妞”又走过来道:“别都在这站着。该去切青饲料了。”
杨玉枝看了一眼“虎妞”,“这还有个童女。现在咱们猪舍可好了,有了对童男童女!嘎嘎嘎!”
谢尔华汗直冒。“虎妞”转身就走。杨玉枝赶紧过去搂着“虎妞”的肩膀,“哎呀!我的好妹子,姐姐我给你赔不是,嘎嘎嘎!”
谢尔华知道“虎妞”的男朋友是将近两年前上大学的严道仁,有一次便问起他的情况。“虎妞”脸一沉,“我俩早吹了!黄了!”
当时谢尔华和“虎妞”正在饲料房里粉碎玉米饲料。屋里就他俩,忽然谁也不说话。半晌“虎妞”又道:“人家大学生,我一个喂猪的!咱哪攀得上?”接下来又是谁也不说话。
“那你也可以上学。”谢尔华过了半天开了口。
“只有那么几个名额,哪轮到咱?”
“你还有希望上学,像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没指望。”
“可刘汉兴(一个东北青年)出身地主,他也上学了。”
谢尔华本来想说:“你们和本地干部都是东北人。”可话到嘴边又不说了。就此问题争论起来没意思。明摆的事,可为什么“虎妞”不往这上面想呢?唉,想到这事谢尔华心里是不会愉快的。
“见到你就想笑。你咋那么逗呢?”“虎妞”又开始笑。
谢尔华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着谢尔华笑,他不由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大秃瓢。“虎妞”看见又用手捂着嘴笑。谢尔华不好意思起来。
“我主要是为了讲卫生,没有头发可以天天都洗头!你是不是觉得秃瓢难看?不过我脑袋很圆,看着还顺眼。有的人一剃秃头,那脑袋象烂土豆似的。”“虎妞”已经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她活得值,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事发笑。
别人都看得出来,“虎妞”见到谢尔华显得很高兴,更爱笑。她是不是喜欢谢尔华?反正谢尔华不愿正视这一点。那他是否喜欢“虎妞”?这个问题谢尔华就更回避。杨玉枝她们起哄不是主要的,是谢尔华自己内心疑惑。或许很多因素困扰着他。“虎妞”大谢尔华三岁,还有,他怕自己是“烟袋锅子一头热”。确实有点儿“热”,要不怎么总和“虎妞”的大眼睛对视?为什么一看见她健美的身体,内心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谢尔华要抗拒这种……这种欲望。好像这种念头很下流,很不应该。象“雷池”一样不能跨越。另一方面,这也是更重要的,谢尔华已把离开农场作为生活的希望,当然他脑子里还理不出个头绪。离开农场就有希望?
(三)
有几天赶上连阴雨,满地烂泥,猪舍修修补补的活没法干,谢尔华也没法起圈、垫圈。“虎妞”领着小媳妇们冒雨喂完了猪就坐在灶间里喝五吆六的打扑克。谢尔华从饲料房拉来十几麻袋粉碎苞米,把饲料扛进屋后也坐下来休息。“虎妞”见到谢尔华立刻喊:“快来呀!小谢!你看这牌咋出?”
“虎妞”穿着件宽大的黄外衣。平时她总是把这件衣服挂在灶间里不怎么穿。她现在正坐在小板凳上发愁,不只知如何出手里的牌,她已连输了好几把。谢尔华走到她身后帮她看牌,那边杨玉枝叫起来,“不干,不干!小谢看过我的牌了。这把不许帮着支招!”
谢尔华脸一下子胀红,极不自然地走到门口。“虎妞”很不满,“哎哟!你可真是!就不能帮我一下吗?杨姐,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杨玉枝把牌一放“嘎嘎”大笑:“快来看呀!小谢面皮薄的,听了一句话就象喝了半斤白酒,比大姑娘还怕羞。”
其实她们哪知道,谢尔华在看“虎妞”牌的时候,无意低头一瞅,发现“虎妞”外衣里什么也没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性浑圆饱满的胸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血直往脸上涌,他马上走开,觉得干了件很无耻的事。杨玉枝大嚷大叫是歪打正着地替谢尔华解围。谢尔华心里明白,“虎妞”不会是故意的。准是刚才喂猪时,“虎妞”的衣服淋湿了。喂完猪她换上这件黄上衣。
“虎妞”竟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谢尔华的神色,仍在那儿兴高采烈。谢尔华是个男人,一个二十二岁的健壮的小伙子,别看从未接触过女性,可他需要!确切地说,他总不自觉地盯着“虎妞”女性十足的身体。常常是他在看“虎妞”时,她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虎妞”就笑。谢尔华赶紧把目光移开,心里一跳。
他们还时常单独在一起干活。猪舍喂猪的青饲料常常是菜地里长老了的菜。谢尔华赶车去菜地,“虎妞”准跟着。她说这活相对累点儿,别人不愿去。其实杨玉枝她们早看出来是“虎妞”愿意和谢尔华在一起。谢尔华一赶着车和“虎妞”下地,那几个小媳妇就相互使眼色。谢尔华是个很敏感的人,每每就不自然起来。杨玉枝就开始“嘎嘎嘎”。“虎妞”到很能应付这局面,“哎呀!杨姐,你可真烦人!别老穷逗好不好?”
一坐上牛车,她就“哇啦哇啦”的说个没完,说谢尔华歌唱得好。晚上的时候大田队宿舍的小子们常在宿舍门口扯着嗓子又唱又嚎。是对着女同胞唱情歌?就是有这种成份也不会有人承认的。不过谢尔华真没想到唱者无心,听者有心。她说一听就知道是哪些人在唱。说到男宿舍的酗酒,对谢尔华数落了又数落。“咋那么疯疯癫癫?太让人看笑话!我们都看见你和猴三儿在场区里耍酒疯。你们还吓唬小孩子。为什么要灌那么多的酒?还到处吐。那样子难受死了。”“虎妞”对众醉汉杀狗特别生气。那次谢尔华他们都喝得烂醉,他们晃出门在外边捉住一条半大的小狗。先是把狗使劲抛向空中,醉汉们在狗落下来时,用拳头迎击。狗一次次的逃跑,再被捉回来,直到被打得半死,最后,谢尔华居然用一把斧子是手起斧落,狗头飞出好远!
“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谢尔华好奇地问。
“哎呀!我们宿舍的人都站在宿舍外边看。都在骂你们胡闹。”
“要骂就骂个痛快。乾脆到我们宿舍这边来骂。在你们宿舍那儿骂谁听得见?
”
“谁管你们呀!我要是你女朋友还差不多。”“虎妞”一下停住,脸红红的,又笑个不停。
可有一次“虎妞”和谢尔华到菜地干活却动了气。她在支使谢尔华干活时,谢尔华随口用“虎妞”特有的山东腔道:“母老虎欺负人不行。”
“你说谁?!”“虎妞”一下把脸沉下来。嘴一撅,厚厚的嘴唇显得那么鼓。
“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虎妞”不说话,再也不理谢尔华。两个人闷头把饲料装完,赶着车往回走时,“虎妞”竟不肯上车,跟在车后面仍在生气。谢尔华好几次让她上车,也不肯坐上来。她生起气来,脸一沉,样子够凶的。谢尔华也做个噘嘴的怪脸给“虎妞”看,大概是那样子太怪,她绷不住又笑起来。
“请上车吧,张玉梅同志?”谢尔华还是怪声怪气。
“那你以后不许再骂我。我可不是母老虎。母老虎最硌人!让人讨厌!”说着她手扶着车板跳上来坐在谢尔华边上。
“什么是‘硌人’?就是你们常说的‘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人,硌人’?”
“虎妞”笑了一阵。“母老虎就是谁都不敢惹的老娘们。一点小事就上街上骂来!谁也不敢管她,连她丈夫都不敢。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我那不是开句玩笑嘛?”
“那也不许你说。人家对你挺好的,老想着你,你还骂我。”“虎妞”说完脸一红,又笑。
谢尔华只是低头不语,心里一阵波澜。“人家对你挺好的”是什么意思?是的,他感觉得出来。来猪舍干活后,“虎妞”主动提出给谢尔华缝补衣服,还要帮谢尔华拆洗被褥。谢尔华没让“虎妞”帮着拆洗被褥,但让她帮着补衣服。人家主动提出,不好拒绝。“虎妞”把谢尔华的衣服拿到杨玉枝家去补,因为她家有缝纫机。过后,谢尔华穿着补好的衣服来干活,杨玉枝见着就咂嘴。“手艺多好呀!小谢呀!你可真有福气!”见谢尔华脸一红,她就开始前仰后合地笑。
他曾在猪舍的柴火垛边上捡个鹅蛋,知道是连队养的鹅下在这儿的。此后他便天天在柴火垛边上转,还特地用草坐了几个窝。他还真有收获,接二连三地捡到鹅蛋。他不想声张,自鸣得意。可一天中午卸了车,他正要往柴火垛这边来,忽然看见“虎妞”正蹑手蹑脚地把一群连队的鹅往柴火垛这边赶。她回头看见谢尔华过来,顿时大笑起来。
谢尔华当时明白,他之所以有了更多的“收获”,是因为“虎妞”的合作。“你也在这捡蛋?”
“我不捡!”她摇摇头。“你捡就行了。我早看看你在这捡蛋了。”
人家说“老想着你”是实实在在的,甚至每天下工都要等谢尔华一起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他俩开始无话不谈。甚至还说到了张力刚、赵金香。张力刚是谢尔华的好友,赵金香是哈尔滨女青年,他俩本来是朋友关系,可后来赵和张吹了。为什么呢?因为张出身不好,而赵的父亲和总场革委会主任有“关系”,日后肯定能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谢尔华告诉“虎妞”,宿舍里的人们觉得张力刚太傻。“虎妞”立刻反驳,“赵金香有什么错?”
“她凭什么和张力刚吹了?”
“她根本就没说要和张力刚黄了。以后她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她……她已经是张力刚的人了!”
谢尔华当然明白“虎妞”说的是什么意思,同时有些吃惊,没想到张力刚和赵金香的关系有这么深。可赵金香还是赵金香,怎么叫‘已经是张力刚的人’?就是结了婚也不能是谁的人呀?
“连队里女的谁不知道这事?张力刚非得要和赵金香黄了。哼!你们这些男的,没什么好东西!占了便宜就跟人黄了。”“虎妞”嘴一撅。
谢尔华不想多说什么,觉得说了“虎妞”也不理解。
“你生我气了?”“虎妞”见谢尔华不说话又道。“我知道你和张力刚是好朋友。可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女的总被你们男的欺负?”
谢尔华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四)
这个星期日,连队休息,张玉梅拉着谢尔华去采榛子。头天晚上全连会上,王连长告诉大家,说是第二天人们可以去山边采榛子,到时候连队的胶轮拖拉机管接送。“虎妞”立刻捅捅边上的谢尔华。他不吭声,但俩人心领神会。开完会谢尔华就到猪舍拿了四条麻袋。来猪舍干活以后,连队里都说他俩搞对象了。对此谢尔华是否认,宿舍里的人如果起哄就沉默着笑笑或避开。他确实有些胆怯。前边说了,怕自己是“烟袋锅子一头热”;还有,他不想在农场呆一辈子。有时他觉得“不想在农场呆一辈子”荒唐,因为是否“烟袋锅子一头热”还不清楚,怎么想到以后去了。但有一点他不能否认,他愿意和“虎妞”在一起,并且情不自禁。
天气好,秋高气爽,可去的人不多,原因是有家的职工都有很多家务活要干,住宿舍的青年们又想睡懒觉。再说榛子采回来还得晒乾,把最外边那层毛皮去掉,也是件挺麻烦的事。
早上刚过七点连队的拖拉机就出发了。必须早走,到山边有二十里路,得开两个小时呢。路面很糟糕,拖车上下颠簸,张玉梅和几个女伴坐着“叽叽喳喳”,谢尔华和几个小伙子站在拖车里逞能。到了山边有榛子的地方,王福泉嘱咐来采榛子的十来个人们,“下午三点以前,必须把采到的榛子扛到道边来,等着拖拉机来拉你们。必须按时到!采榛子时不要走得远了,注意安全,相互勤喊着点儿。”说着把车开走了。
几女的一组,几个男的一组,谢尔华和张玉梅一组。这当然又被取笑。谢尔华正有些尴尬,“虎妞”拉着他钻进榛子灌木丛中。他俩选了个离道边不太远的小小的空地便分头去采榛子。每人用麻绳把一个麻袋绑成个兜兜跨在胸前,再拿着个麻袋。
榛子灌木都有一人多高,榛子果实类似核桃,外边有层青皮,采回去得晒乾去掉。双手将灌木上的果实采下来就放到胸前的兜兜里,兜兜里满了就放进随手拖过来的麻袋里,麻袋里放得多了就拖出来,倒在刚才他们选好的空地上。他俩分头采摘,劲头十足。
谢尔华正采得高兴,忽然听见“哗啦”一声,紧跟着就是一阵动物急促的奔跑声。真是吓一大跳,山里曾下来过狗熊,不过这个动物肯定不是熊瞎子,听这动静挺大,大概是只犴达犴(一种很大的鹿)吧?谢尔华还真些害怕,他想着、走着,哎呀,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都是高过人的密密的灌木。这没什么可怕的,他自己根本不会走出多远,喊一声,那边张玉梅也一喊就知道该往那个方向到小空地了。可是怎么喊呢?谢尔华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张玉梅。他和张玉梅说话时从来都是“哎”一声。那就“哎”地大喊吧,反正不能大叫“虎妞”。可以喊“张玉梅你再哪里”。那算什么呀,自己也没吓成那个样子。谢尔华想到自己会用手指放在嘴里打呼哨,声音极其响亮,传得极远,于是就打了声呼哨,跟着张玉梅的声音传过来,“小谢-我在这里哪-别跑远啦-”
“小谢快回来-,咱们采得差不多了-。”张玉梅站在小空地四下喊。谢尔华想着该恶作剧一下,他来到小空地边上就趴在地上,并晃动身边的灌木。“快出来,别装了,别想吓唬我。人家有没有名字?乱吹哨!”张玉梅笑着。可谢尔华就是不起来,仍然晃动着灌木,并在嘴里发出猪的哼叫声。他要装一头野猪。
“快出来!快出来!”张玉梅大叫着。可对面的灌木仍然只是“哗哗”地摇动,并不断地传出猪的哼叫声。谢尔华看着张玉梅一下子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野猪”的地方不敢动,也不再说话,脸色都变了。
“哈哈哈!”谢尔华一下子站起来,“‘野猪’来了。”他兴高采烈,“快吓死了吧?哈哈!”
张玉梅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猛地一转身坐在地上,看来是真生气了。谢尔华也觉得过份了些,把书包里的馒头拿出来,并递给张玉梅一个,“真生气了?”他问道。张玉梅拿过馒头吃着,可并不理谢尔华,背对着他。得,自找的吧,谢尔华觉得没趣,吃了两个馒头便抽烟。两个人都不说话。忽然,张玉梅站起来往草甸子走。
“干什么去?”谢尔华问。见张玉梅仍然不理他,赶紧跟过去,“我赔不是还不行吗?”人家理都不理他,径直往前走。谢尔华一下明白,张玉梅是要去草甸子的小河沟去喝水。
小河沟水流很急,水很清凉,谢尔华趴在边上伸着脖子象牛一样喝水,可水喝到嘴里却很难咽到肚子里。他只好又抬起身子,喉咙里“咕咙、咕咙”,把水往肚子里咽,并自嘲道:“我现在和鸡差不多啦。”
张玉梅一下子“呱呱”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她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个小杯子扔给谢尔华。没想到谢尔华一下没接住,杯子碰到他的手掉到小河沟里。他在张玉梅的尖叫声中扑到水里把杯子捞起来,站在没膝的水里呆呆地看着张玉梅。“还不快上来,秋天的水凉!要生病的!”
谢尔华偏偏不着急,他用杯子舀了水示意让张玉梅拿过去。“你要死了!还不快上来!病了谁管你!”张玉梅喊着把手递给他。谢尔华拉着张玉梅的手爬上来,但他没松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张玉梅。“你……”张玉梅想说点什么。“我病了,你管我。”谢尔华说着忽然一把抱着她就接吻。两个人都感到对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简直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张玉梅紧闭着嘴唇,她感到谢尔华咄咄逼人的气息,紧张得发抖,下意识地推谢尔华。她就要坚持不住了。但谢尔华渐渐松开了他。他俩对视着不说话。谢尔华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杯子,在河沟里舀了水再次递给张玉梅。她接过杯子默默地喝着水还是没说话。
他俩回到小空地,把采到榛子往麻袋里装。真不少,几乎快有四麻袋了。两个人都那么能干,当然采得很多。装好后,他俩各自坐在一个麻袋上,谢尔华抽烟,张玉梅发呆,仍然相互不说话。后来他们把四麻袋榛子扛到了路边的集合地点,还是不说话。直到采榛子的人们都来到集合地点,这尴尬的局面才算结束。张玉梅扎到女人堆里聊天,谢尔华在小伙子这边说笑。
回到连队,他俩把榛子抬到了猪舍。谢尔华见张玉梅还不说话,便怯生生问:“为什么不说话呀?”张玉梅也不看他,“你心里明白。”说完就一个人回宿舍了。谢尔华真有些失落。
星期一谢尔华赶着牛车到猪舍来干活。杨玉枝一见他就“嘎嘎嘎”地笑,还喊着“你看,你看”,抱着个不大的老窝瓜过来。那老窝瓜上竟然有“小谢好”赫然三个字。老窝瓜是上个星期六从地里拉回来的。连队这年老窝瓜大丰收,很多都吃不了便拉来喂猪。老窝瓜都是谢尔华和张玉梅从地里拉回来的。可以说每个瓜都经过了他俩的手,怎么就没发现这个瓜呢?一看那三个字就知道不是现在刻的。应该是在瓜不大的时候刻上去的,经过几个月,现在三个字长在瓜上。
谢尔华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明白肯定是张玉梅刻的。张玉梅闻声而来,一把夺过那瓜却不知如何是好,脸也通红。杨玉枝笑得要喘不过气,“咱们都走,别影响他们小俩口说悄悄话。”张玉梅“杨姐,杨姐”地追了过去。
下午收工,谢尔华去卸车、饮牛,张玉梅照常等着他。这时两个人可以单独在一起走一会儿。“那个瓜呢?”谢尔华问。
“我喂猪了。”
“为什么?”
“不喂猪还让它放烂了吗?”
“可现在还没烂呢。”
“你已经知道了(瓜上那三个字)。”
谢尔华看着张玉梅抿着嘴笑,就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的心又激烈跳动起来。“快别,让人看见。”张玉梅小声说,但并没有推开他。谢尔华情不自禁地再次和她接吻,在他的“虎妞”身上闻到一股特有的香味。“你嘴里都是烟味。那天采榛子你嘴里就这股味。”张玉梅喃喃地说。
“很难闻吗?”
“不。你坏。”
(五)
一晃又是将近一年过去了,这些日子对他们俩人来讲过得别提多快了。七、八月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选拔”“工农兵学员”的时候。谢尔华对这事从来就不报什么希望,他根本就没报名。
然而这次轮到张玉梅。黑龙江省好几个护士学校同时开始招生,江峰农场摊上不少名额。学校方面希望多招收些本省的下乡青年。这回张玉梅的机会来了。当林庆山告诉她可以上中专护校时,她愣了很久。林庆山以为她想上大学。“中专也好嘛!到护校两年后就可以当护士,城市户口,工作也稳定。这我还为你争取了半天呢!咱们都是老乡,我能不想到你吗?你都二十六了!再拖下去就得在农场找对象安家了。哎,这个严道仁!怎么能跟你黄了呢?这么不够义气。只要我在连队,你早晚还不是上学?听说你和小谢挺不错的,这个……你还是先去上学吧。”
张玉梅应该高兴,总算可以离开农场。喂猪能和当护士一样吗?可她为什么要愣半天?是惊喜,还是……
谢尔华听到张玉梅告诉他这个消息时,身上先一阵燥热,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张玉梅忙问:“我应该去吗?”
“当然啦。”
“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就是怕。我不想看不见你。”谢尔华心头一热,他的内心是怕失去张玉梅的,但马上又有了别的猜测。他俩的关系已不一般,可是毕竟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嘛,仅仅是接吻嘛。搞对象的“知青”有一方上了大学,吹了的有多少?谁不实用主义?
“你先去嘛。到时候我去看你。”谢尔华有些言不由衷。
晚上,他俩照例来到猪舍的麦秸堆边看着日落。拥抱在一起吗?当然,像往常一样。接吻吗?当然,像往常一样。谢尔华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张玉梅不让。谢尔华呢?他当然像最一般的小伙子一样,非常需要异性,但不敢放肆。在那个谢尔华倍受压抑的年代里,张玉梅的真情已成为他内心深处最宝贵的东西。他怎么能伤害张玉梅的感情呢?既然人家不愿意,干嘛强求?现在呢?那就更不能越轨。并非高尚,而是要得到良心的安慰。其实谢尔华也是个很能自我克制的人。这大概和他“出身”不好,总是受压抑有关吧。
“天黑了。回去吧。”谢尔华轻轻说。
“你今天不太高兴。”张玉梅看着谢尔华,跟着又亲了他一下,“你就是不高兴,我觉得出来。”
“怎么会呢?你上学,我应该高兴呀。”谢尔华掩饰着。
张玉梅的直觉没错,谢尔华一夜都没睡好,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他必须承认张玉梅在自己内心中的地位。有了她,这些日子过得有多好啊。他以后会和她结婚吗?这个……人家现在已经上学去了。虽然读中专护士学校,两年毕业后肯定会分到城市工作。“张玉梅还能想到我吗?”谢尔华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是一阵酸楚。可人家张玉梅应该去上学呀,谁不想离开生活、工作都很艰苦的农场?他也不能用“反正她比我大三岁,她跟我吹了我还可以再找”来给自己宽心丸儿吃。想着、想着,一种无助的感觉便强烈地控制着他,久久的,特别是想到他“历史反革命”的出身,自己是个老老实实的人,根本不会拍领导的马屁。被推荐上大学?想都不要想。不知不觉,他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早上谢尔华赶着牛车到猪舍没有看见张玉梅。杨玉枝喊了声:“找不到你那口子了?怎么,‘虎妞’还非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呀?一定是在宿舍收拾东西哪。我看你也请两天假,好好陪陪她。”
谢尔华连装笑的都装不出来了,赶着车默默地干活去了。可十点多钟的时候,他看见张玉梅来到他面前,她穿着干活的衣服,分明是来干活的嘛。“我不去上学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显得很紧张。
“为什么?!”谢尔华觉得自己听错了。
“不去就是不去了呗。”张玉梅说得很平静。“我已经和林庆山说好不去了。我的名额已经让给别人了。”说着就进饲料房干活去了。
“你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你得去!”谢尔华追进去。“你会后悔的!”
“我怎么会后悔呢?”张玉梅开始剁起老窝瓜。“晚上我再和你讲。”她看着谢尔华傻愣愣地看着她,一笑,“去干活去吧。快去呀。”
“我不会和你吹了的。你怎么能不去呢?!”谢尔华真的急了。跟着杨玉枝她们几个女的都进了屋,她们以为谢尔华和张玉梅吵架呢。杨玉枝不由分说,把谢尔华推出门,他还要再进去,杨玉枝乾脆把门锁上了。她见谢尔华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不走便道:“我们老娘们说话,你偷听什么?去干活去!”
谢尔华退到牛车旁,他哪有心思干活呀。一会儿,几个女的“叽叽喳喳”地先出来了,朝谢尔华做鬼脸,但杨玉枝和张玉梅没出来。到中午快吃饭时,她俩才出来。杨玉枝过来和谢尔华说:“午饭后到我家来一趟,嫂子我要和你说点什么。”张玉梅看了谢尔华一眼,一笑,脸一红。
午饭后谢尔华急匆匆去着杨玉枝,她一见谢尔华立刻开门见山,“小谢,玉梅为了你不去上学了。”她手一摆,不容谢尔华说话,说张玉梅知道谢尔华现在的心情,当年她的前男友严道仁上学时她都体验过了。“这是她(张玉梅)让我这么告诉你的。但嫂子我还想多说几句。”杨玉枝一本正经起来。“人家为你连学都不去上了,你怎么脑子不转弯呀?”
“怎么转?”
“她都二十六岁了,你说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得结婚?可……可她怎么想……”谢尔华脸通红,结巴起来。
“上午我听说‘虎妞’不去上学了,我还以为她有(怀孕)了呢。一问你们直接根本没那事。你说‘虎妞’对你有多好?她上学另找对象有什么不行?自己还是个姑娘身嘛。小谢,你八成是离不开农场了,你就这么让‘虎妞’等着你?”杨与枝说得像连珠炮。“玉梅这人好,心眼多好呀。说实话,我早看出玉梅有那个意思,你也喜欢她。可我不敢使劲撮合你俩。现在玉梅也不走了,你们赶紧成俩口子吧,人家玉梅多能干呀,你们日后过得肯定不赖……”
谢尔华呆呆的。
整个下午谢尔华和张玉梅他俩总在对眼神,真可以用含情脉脉来形容。收工卸了车,谢尔华见张玉梅在猪舍那儿等他,心里一阵激动,拉着张玉梅迫不及待地说:“结婚吧。”然后拉着张玉梅进了饲料房,抱着她使劲亲吻。
“你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张玉梅微笑着。
“这不是来求了嘛。”
“说吧。”
“能嫁给我吗?”
“人家到底有名没名?”
“‘虎妞’,肯嫁给我吗?”
“‘虎妞’不好听。”
“那就妞子,怎么样?”
“坏蛋。再说一遍。”
“妞子,嫁给我吧。”
这以后多少年,谢尔华和张玉梅说悄悄话时,就称呼她“妞子”。可张玉梅倒不称呼他“小谢”,只时简单地“哎”。这俩口子单独在一起时永远像小孩子。多少年,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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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儿应该算完了。但每次讲这个故事,人们总是问“后来呢,后来呢”。那就再交代几句。谢尔华和张玉梅很快登记结婚了。不过他俩是“先斩后奏”,谁也没有告诉父母,因为老人们肯定不会同意。那时他俩还作为“扎根边疆”的典型被农场宣传过一阵呢。后来嘛,“知青”走光了,他俩松口气,说是“农场总算把咱们放过去了”。他俩从来也没想当“典型”嘛。
对谢尔华来说,两人住在一起的第一夜真让他尴尬。他居然紧张地干不了“那事”,于是坐在炕上生自己的闷气。张玉梅开始也是紧张得一塌糊涂,但见谢尔华那个沮丧的样子,不禁乐了,一把把他抱在怀里,笑着说:“人家身子给你了,你又不会干了。先睡觉吧。”那热的胴体一暖谢尔华,一个男人的刚阳就恢复了。
张玉梅给谢尔华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不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嘛。天高皇帝远,生两个还能给掐死?两个儿子都是在家里生的,接生的是分场的护士。第一次生孩子,他的“妞子”很费劲,疼得一身一身的汗,但就是不叫出声来。她让她慌里慌张的“坏蛋”到身边来,闭着眼死命地掐他的胳膊,孩子生下来,谢尔华胳膊青一块紫一块。
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他俩一直没离开农场。噢,对了,他们去美国呆了一段时间。因为大儿子留学美国,毕业找到工作后就结婚生子。他们到美国当然是看孙子的。但他俩都想农场的家,受不了美国“聋子”、“没腿”的“监狱”生活,又回来了。他们在农场觉得自在。他们的生命和那广袤的黑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的生命也相互融合在一起。
嗯,还有件事得说一下。他俩结婚刚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农场的“知青”大返城,东北、北京“知青”几乎都走光了。一天,谢尔华把自己返城的好友送上汽车后,回家坐在炕沿上显得有点沉闷。
“你是不是后悔了?”他的“妞子”有点不安。
“我怎么会后悔呢?”他把“妞子”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了你,我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