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我们曾是哥们儿,可后来不好了,那时他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冷淡了,跟着在一次殴斗中他被打死。如果……
那是三十年前我“上山下乡”时的事,一晃三十年,人生真快!生活中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可一想到他……
他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大铺上,头上缠满绷带,看不见眼睛、鼻子、嘴和另一侧脸颊。另一侧脸颊已毫无血色。血仍从鼻、嘴的位置透过纱布不断地渗出,血迹还在慢慢地扩大。炕席上留下一大摊血,血水从铺板上不断地滴在铺下的地上。江振杰死了!人死了怎么就显得小了许多?!
门口大铺边上并排坐着三个人,马锐之、肥猫和迟民。一个个眼睛仍旧血红。北京的小子们默默地走进基建队宿舍,和这三位对视了一眼,又默默地退出来。他们都极不自然地裂嘴笑笑,眼神里充满着茫然不知所措,刚才和江振杰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他们要打江振杰是蓄谋已久的、人人皆知的。可人打成这个样是所有的人都没料到的。
江振杰在宿舍里被这三个人往死里打却没一人管?确实这样。这不可能!他有一帮哥们儿,他是如此的健壮,勇猛地象只老虎。可你看看眼前这情景。
早有人告诉江振杰刚交了几个月的女朋友赵彤,可她只是愣愣地坐在女宿舍里不动。谁也不敢和她说话。
江振杰是在五月份和赵彤交上朋友的。到今天才四个月。那时分场基建队在晒谷场盖储粮大棚。人手不够,革委会主任调来大田队一个排的女青年当小工,其中就有赵彤。赵彤被北京男青年称为艳妞。她得确性感,尽管穿着宽大的衣服,还是透出她个高、腿长,宽胯、细腰,耸起的胸部和长长的脖子那么引人注目;眉眼也整齐,薄唇、一口白牙。她很泼辣,敢和小子们对骂“操你妈”,是她主动和江振杰说话的。几天后他们便在收工后约会。都是十八岁的年华,少男少女能不相互吸引吗?
北京的小子们对他们交朋友没人公开的说三道四。江振杰是仗义豪爽之人,赵彤是大家公认的漂亮女孩儿,这不就是英雄配美人儿嘛?也是他们不该搞对象,可交个朋友又不是结婚、成家。再说了,两个人都是北京的。可马锐之依旧有放肆的时候,时不时地下流地议论赵彤寻开心。江振杰已经和赵彤交上朋友,他还不收敛,真是找不痛快!江振杰这是从娘胎里出来第一次接触女孩子,正神魂颠倒呢,绝对地受不了这个。别人一传过话来,他变恼怒起来,当众指着马锐之,让他放老实点儿。马锐之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发作,十分下不来台。到不是江振杰身边有太多的哥们儿。他很清楚,北京的小子们多数都认为江振杰大可不必为此事发作。但他更清楚的是,一对一的打,他根本不是江振杰的个儿。对此他只有韬晦。
肥猫和江振杰结怨也是因为赵彤。夏锄铲地,男青年们养的狗也跟着去凑热闹。几条狗跟着主人,跑前跑后地摇尾巴,舔人们的手心。它们还不断地相互撕咬,得胜了撒欢儿,咬败了夹着尾巴跑。有个叫“傻壳”的黑黑的肥胖的公狗总是吃败仗。为争夺一条掉在地上的大花手绢,傻壳又败了,耳朵被咬得湿糊糊。它哀叫着跑到主人身边,乞求爱抚。主人追过去抢过得胜的狗叼着的手绢,顺手系在傻壳的尾巴上。傻壳得意之极,用尾巴使劲摇动着大花手绢。怎么就那么巧?这条手绢是赵彤的。
“傻壳”甩掉了手绢,被肥猫拣到。“大花手绢!”肥猫开始耍活宝,他比把脏糊糊的手绢顶在头上,引得周围的人们一阵笑骂。忽然大田队女青年那边走过来赵彤。“别不要脸啊!那是我丢的手绢!”
她可真有些盛气凌人。要手绢就要呗,怎么捡手绢的就“不要脸”啦?肥猫觉得很败兴,把手绢往地上一扔,“谁不要脸了?我怎么知道是你的手绢?”
赵彤捡起手绢转身就走。“臭不要脸!想找挨骂你就说一声!”
“你他妈的臭不要脸!也不问清楚就骂人!”肥猫恼火起来。
“谁骂人?谁先说的‘他妈的’?”赵彤又转过身来指着肥猫。
“你说‘臭不要脸’是不是骂人?”
“你本来就不要脸!拿我的手绢干嘛?你想耍流氓啊?”
“我流氓?我流谁了?流你妈了,还是流你奶奶了?我操你妈的!”肥猫显然急了。
“我操你妈的!”赵彤瞪着眼一点儿也不示弱。
“你用什么操?”肥猫反问道。
小子们一片哄笑。我一见越吵越不像话,紧着喝止肥猫。不少人已注意到下地铲地的基建队那边,江振杰的青脸已拉下来。肥猫当然是不想惹事的,可赵彤当众骂他,现在更是跳着脚的辱骂,简直是咄咄逼人。你听呀,“……你要是想找不痛快说句话!你小王八蛋欺负别人行,欺负你姑奶奶我可不成!小流氓!别以为说点儿下流话就能把谁吓住!……”
我悄悄对肥猫说:“好男不和女斗,再吵下去,你可散德性散大了!你到地边的树趟子里去撒尿,躲开她!”
赵彤见肥猫走远,又骂了一句,“混蛋!”悻悻而去。
中午在地里吃饭时,马锐之对闷闷不乐的肥猫说:“行呀,肥猫!没想到你还真聪明!再对骂下去,江振杰非打你不可!与其那时赵彤把江振杰叫来让你嘬瘪子,不如早点儿收场。我知道这事不赖你,可谁让你打不过江振杰呢?让赵彤臭骂也真窝囊!其实她也就是个婊子。她现在就说是你‘姑奶奶’,以后还不得是你祖宗?明摆着,早晚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一席话把肥猫的火又拱起来,他脸都发紫。
傍晚收工的路上,肥猫忽然蹿出来,用锄头截住走过来的赵彤。“说!你他妈的说清楚!谁不要脸啦?”吓得一帮女青年“哇哇”乱叫。
“你想干嘛?早上老娘还没把你骂够是怎么着?”赵彤一点儿不憷。
肥猫冲过去用锄头杵赵彤。“别以为谁怕你!你他妈的当老母猪的老娘去!”
赵彤慌忙用自己的锄头挡,“干嘛你?干嘛你?!”
“噢-”大田队的小子们起哄。马锐之大呼:“‘王矮虎’大战‘扈三娘’!”
赵彤终于被一锄头杵倒在地大哭起来!一帮子北京女孩子都上来指责肥猫。我拉着他就走。马锐之又打趣说:“‘现代王矮虎’之所以能够取胜,主要是一身正气,没色迷瞪眼!”这场面幸亏没被江振杰撞见。
可江振杰能不管这事吗?晚饭刚过,赵彤向他哭诉了肥猫的放肆之后,他就一脸怒气地来到大田队一班宿舍外边,高声叫肥猫出来。肥猫一听不妙,出了门还没容他开口,江振杰上来照腮帮子就是一拳,肥猫一下子摔倒!江振杰不说话,跟着又是几拳几脚。人们都拥出门拉开他们。江振杰非常冲动,“呸”了一声,转身就走。肥猫从地上爬起来,鼻子嘴都破了。他不说话,愤愤地瞪着江振杰的背影。
江振杰可以说是坠入情网。他是真情的,深深的激动,魂不守舍。可赵彤却有些玩世不恭,有时简直就是在用江振杰。赵彤住的宿舍里的北京女青年只要有动力气的事,必定叫江振杰出力。江振杰其实是极愿意的,但受不了赵彤对他有意无意的冷落。晚上约会,赵彤时常来晚,有几次还带了她的女伴儿。多么令人不快!这能叫幽会吗?然而赵彤却欢天喜地的样子,似乎江振杰的作用就是陪她和她的女伴儿,傍晚赵彤和她的女伴儿在防风林里走,江振杰默默地跟在后面象个保镖。
有这么几次江振杰就沉不住气,明显地表现出不快。你不是不高兴吗?好吧!下次约会赵彤乾脆爽约。江振杰阴着脸找到赵彤说,他昨晚在场区边上等了两个钟头。赵彤只是淡淡地说她昨晚忽然头疼。多么令人失落,多么刺激自尊!江振杰愤愤然,佛袖而去,并扬言“算了”。可他忘不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的女性。异性的感觉太强烈了,剧烈心跳的接吻象电流,为赵彤他什么都愿意干,只要她也表现出真情。他站在宿舍外边哭了很久,回到屋中眼睛还是红红的。
这回是赵彤来和解,第一次来到基建队宿舍外边叫江振杰。一切又烟消云散。江振杰可谓全身心地投入。
可自幼和汪振杰一起长大的孙建达渐渐怨声载道。他和江振杰合著过,每月每人拿出二十块钱放在一起,吃喝不分家。本来嘛,一起撒尿和泥长大的,能分你我吗?可自从江振杰交了女友,他俩的“经济”入不敷出。江振杰常常要买点儿水果罐头什么的,在约会时与赵彤共享。别以为这算不了什么,一瓶水果罐头一块多钱,隔三岔五来这么一次,孙建达很快发现了“赤字”。他吞吞吐吐地表示要“分家”。自尊心极强的江振杰脸一板,“分就分!”得,江振杰和孙建达不那么“铁”了。爱情可真贵。
宿舍里庄志军的洗衣粉经常被江振杰绰走让赵彤洗衣服,赵铁成的鞋刷子让江振杰借给赵彤一直不还。去约会的江振杰总是穿走王新华的的确良白衬衫。大夥颇有微词。但江振杰与哥们儿最大的疏远还不是因为这些,而是他再也没时间和北京的小子们泡在一起,他要让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和赵彤在一起。爱情真自私。
马锐之的时机到了。他开始散布越来越多的对江振杰不利的言论。其主要内容是,江振杰为了一个女人有多么的不仗义。马锐之还常到大田队北京人那儿“游说”,中心议题是,江振杰“昔日大英雄,如今大狗熊”。没人再给日益孤立的江振杰传话。而江振杰也似乎没有察觉对他越来越不利的流言,只是深陷爱河。而后他又干了件进退失据,被马锐之抓住不放的事情。
夏收割麦子时,赵彤在库房中领到一把“东风刀”。这是一种钢口很好的镰刀,多年以前农场购进过一批,后来不再购进,改用自己总场生产的镰刀。两种镰刀质量相差很远。农场自己造的镰刀割一会儿就钝,而东风刀使用很长时间仍旧很锋利。割地是累活,使好刀、坏刀大不一样。东风刀已经很少,赵彤能领到一把很幸运。她让江振杰把刀磨快了去割麦子,可两天后她的东风刀丢了。
那天割麦子时,跟着下地的副连长领着青年们为“康拜因”,也就是牵引式联合收割机打道。因为活紧,他让男青年割,再找一些女青年跟在后面捆麦码子,然后垛起来。赵彤和另外五、六个女青年被分配来干这活。赵彤把自己的宝贝刀放在地头儿,收工时竟忘了拿,晚饭后才想起来,马上叫江振杰陪他去找。可她记不准放刀的确切位置,找了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他们只好作罢,赵彤很有些丧气。
可巧这把刀偶然地被后勤队参加麦收的迟民捡到。他可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收工回来会有意外收获,凭空地得到把好刀。那几天割麦子他情绪不错,“宝刀”在手总是割在头里,还常常帮助别人。休息时,他拿出小磨石细细地磨刀,逢人便说:“打仗还得靠武器好!”
消息不胫而走,迟民高兴了没几天,赵彤便来索刀。开始迟民来个拒不承认,说他用的确实是东方刀,是他在库房中领来的。赵彤态度十分强硬,“人家早告诉我了!你在地头儿捡了把东风刀!那是我的。你别耍赖,把刀还给我!”
“什么叫我耍赖呀!这刀就是我领的!”迟民捡到刀的第二天就换了镰刀把。他心想就是你的刀,你也认不出来,刀头上又没记号。他回宿舍拿出刀来给赵彤看。赵彤根本不看,伸手就拿刀。迟民一闪,把刀藏在身后。“哎!哎!说说看,有什么记号?你怎么看也不看就夺刀呀?”
“你这么耍赖没用!换个把就以为人家不知道?我的刀上没记号,但你这刀反正不是从仓库领的。你就是在地头儿捡的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你还是放老实点儿!”
两个人僵了。如果迟民一开始就说是捡的刀,把刀还给赵彤也没什么。可现在再还刀就显得丢脸。他只能是一转身进了宿舍。赵彤能咽下这口气吗?她在后勤队宿舍外边高声叫骂足足半个小时。迟民在铺是躺着越听越气。你他妈的越骂越不给,终于骂声没了,可江振杰进了门。
“刀呢?”见着迟民他劈头就问。迟民一愣正不知说什么,江振杰已看到铺下面那把东风刀,低头拿起就走,也不搭话。迟民整个一个傻。事情便以迟民的丢脸结束。真窝囊。
很快迟民便与马锐之、肥猫结成三人小集团。“是汉子就不能忍下这口气!”马锐之振振有词。“这婊子这么猖狂仗着谁?那不仁不义的江振杰!他过去是条汉子。可现在色迷瞪眼了,鬼迷心窍了!仗着自己有点儿功夫,想挤兑谁就挤兑谁!咱们现在得找机会‘教育、教育’江振杰!不是为个人出气,是伸张正义!”
他们开始“备战”。收工后,三人就在宿舍后面练摔跤,还相互商量着比比划划地练打拳。肥猫最憨,常常是“拳靶子”。迟民一拳打在他肩窝上,肥猫立刻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但马上又爬起来。“再来!再来!”地乱喊,颇有自我牺牲精神。开始摔跤了。马锐之常常给肥猫来个大背挎。肥猫也不示弱,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就抱腿,马锐之来个大仰巴跤。三人每每商量着战术,怎样才能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剽悍的江振杰制服。这时肥猫又成了假想敌。两人猛扑上来,又窝胳膊又撅腿。肥猫被压在下面“轻点儿,轻点儿”地乱叫,滚得一身泥土。
马锐之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那就是保证他们三人在“教训”江振杰时,即没人帮助江振杰,也没人劝架。这极重要。江振杰猛虎一般,如果有人帮他的忙,那他们三人还打得过吗?如果他们刚动手打江振杰,周围的人就拉架。日后江振杰要是报复起来就太令人胆寒了。
游说。马锐之开始拼命地游说。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他常说:“救人不活白搭恩,杀人不死往日仇。”他游说的重点是江振杰所在的基建队。先是“个别谈话”。因为江振杰住在那儿,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活动。他寻找任何机会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在外边只要遇上基建队的人他都要凑上去侃个没完。“……江振杰已犯众怒!我们哥儿几个要教育、教育他!所有的人都已答应不会帮江振杰打架,也不会上来劝架!知道吗?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为江振杰好!你肯定不会冒傻气,到时候你只要什么都‘没看见’就行!”
对待不同的人,他还要上不同的“小灶”。见着王新华、庄志军、赵铁成这些江振杰的一般朋友,马锐之就说,江振杰向来谁也不放在眼里,交了赵彤之后随便用哥几个的东西,好像是应该的似的。欺人太甚!这哪儿是什么哥们儿,这不是挤兑人嘛?对方一点头称是,他话锋一转,“我们哥儿三个也是汉子,都受过江振杰的欺负。那气是人就不能忍!现在要和江振杰一报还一报!他惯得他那个婊子太不像样了!你要是仗义就得高抬贵手,让我们伸张正义!……”
对江振杰那几个贴心哥们儿,特别是孙建达,他游说的重点是汉子江振杰的“忘恩负义”上。“……操!你说江振杰现在还理你(孙建达)吗?过去你对他多好呀!洗衣服、刷鞋从来不忘把他的也洗了。现在他玩妞去了!早把哥们儿忘了!反过来还占你的便宜,真让人寒心。自从他和赵彤混在一起,他干了多少不仗义的事?!他就觉得他狂,谁也不是他的个儿!咱们和东北青年打架是他一个人打的吗?还不得靠众哥们儿玩儿命?……”
大车班的几个北京小子过去和江振杰交情也不错。魏常壮那时常到基建队找江振杰聊天,现在当然是不怎么来往。马锐之告诉魏常壮的是,“江振杰说你一打架就吃亏,傻逼呵呵的!怨不得过去是个‘豁子’!”魏常壮一听这话脸都绿了,他真没想到江振杰会拿他的生理缺陷开心。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兔唇。从此他再也不去基建队宿舍。我眼睛有点斜视的毛病,也被马锐之用同样手段离间,他说“汪振杰说你从不拿‘正眼’看人”……
这个星期天上午江振杰和赵彤又呕了气。他情绪很坏,回到宿舍往行李上一靠,扯件棉袄盖着头生闷气。宿舍里的人大部份都跑去踢球,孙建达靠在行李卷上发呆。马锐之一看机会来了,领着迟民、肥猫来到基建队宿舍门前,悄悄地透过窗户往里看了看,急切地布置,“肥猫进去,用镐狠狠地梆臭王八蛋一下!他肯定会跳起来。肥猫立刻往门外跑,等江振杰冲出来,我和迟民出其不意地把这王八蛋扑倒。然后咱们三人就狠打丫的!必须极狠,要迅速果断!”
肥猫紧张地深呼吸,点点头,提着镐把进了门,脸直发白。马锐之、迟民透过窗子注视着肥猫,心里也很紧张,每人都拿了把四尺叉子。大凡打架斗殴总是要靠一种冲动,失去了理智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可居心叵测的暗算却需要狠毒、冷酷。肥猫没有冲动的情绪,根本就无法战胜自己。江振杰太厉害!他恐惧,直哆嗦!在屋中转了一圈儿,竟又提着镐把悄悄地退出了门口。
屋里的那几个人见肥猫拿着镐把神色慌张,心里都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几位都没有声张,乾脆随着肥猫出来。孙建达犹豫了一下,也出了门。他看了马锐之他们一眼,径直而去,看着这场恶斗在眼皮子底下进行会让他十分尴尬。
“你妈逼!胆小鬼!憷了吧?我算是看错了人,还以为你是条汉子!你丫的就是只肥猫!你有什么用!你……”马锐之咬牙切齿地低声责骂。
肥猫没等他话说完,一咬牙,立即返身冲进了门。只见他猫着腰,双手握住镐把一跃跳上了铺,抡圆了照江振杰盖在棉衣下的脑壳狠狠地梆了下去!“咚”的一声!江振杰“啊呀”一声就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肥猫没按原计划跳下大铺往门外跑,见江振杰扑上来竟迟疑了一下,随后赶紧举起镐把又准备打,没想到江振杰顺手夺过了镐把。
江振杰应该拿这镐把打肥猫才对。可他把镐把一扔,“你他妈的找死哪!”一个鱼跃扑倒了肥猫。他太骄傲了,根本看不起肥猫,他要用一顿老拳让肥猫领教他的厉害,油锤般的拳头下得又狠、又快,有不了这么几拳肥猫就得稀烂。
“我操你姥姥!”马锐之一见不好,绰起四齿叉子冲进去,照江振杰的脸上一个突刺。正着!当时就把骑在肥猫身上的江振杰的脸颊刺穿!江振杰呀,江振杰!还不快跑?不!他要再狠打肥猫。先打瘫一个再去收拾马锐之,所有根本不理会突刺而来的四齿叉子,又是狠命地两拳打在肥猫面门上。马锐之也慌了手脚,扔下四齿叉子跳上铺,在江振杰背后用胳膊搂住他脖子玩命勒,使其不能继续打肥猫。江振杰和肥猫都已满脸是血。
此刻江振杰已是腹背受敌,不过他还有机会摆脱跟他恶斗的人们。挣脱马锐之,冲到门外,只要与马锐之他们拉开距离,暗算他的人们就别想靠前。然而他还是没这么做!“我操你妈逼的!”江振杰怒吼着猛一扭身,抓住马锐之的胳膊就势一揪,竟把马锐之从背后拖到面前。现在是江振杰压住了马锐之!肥猫被打得瘟头瘟脑,已经从铺上掉了下去。马锐之抵挡着江振杰的铁拳,恐怖地大叫:“迟民!你妈了逼!你丫的还不快上!”
迟民刚才随着马锐之一起冲进了屋,但看着肥猫和马锐之在铺上与江振杰撕打,竟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一嗓子好像是方梦初醒,猛扑上来抱住江振杰的一条腿死命地拖。江振杰一下子趴倒,虽然他用另一只脚将迟民蹬到了对面的铺下,但马锐之挣脱出来。他不顾脸上的血,迅速地滚爬过来再次压在江振杰身上。情形对江振杰越来越不利,迟民也从铺下爬出来飞身扑上,死死地压住江振杰的双腿;肥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过来照江振杰的头挥拳就打。
“用镐把!用镐把!”马锐之高声地、颤抖地叫道。肥猫又去绰镐把。
“去你妈的!”江振杰咆哮着猛烈地挣扎,几乎把马锐之、迟民从背上掀下去,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咚!”肥猫狠狠的一镐把打了下来!一声巨雷。“啊呀!”江振杰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抱住头。“咚!”又一镐把打在江振杰手上,疼得他立刻松开手。更糟了!第三下又打下来,直接命中江振杰的后脑勺,这可是人的生命中枢。
“给劲!打得好!”骑在江振杰背上的马锐之大声鼓励着。
第四下!第五下!肥猫已经疯狂,只是机械地照着江振杰的后脑勺狠抡镐把。每打一下,马锐之就大叫一声,“给劲!”
“咚!”第六下!
“给劲!”马锐之和迟民齐声助威。
“……行了吧?!”江振杰终于求饶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求饶,也是最后一次!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痛苦难堪的表情。他是不由自主,而且是极不情愿地喊了这么一嗓子。镐把打得太狠,他浑身都已麻木,动弹不得。
“行了吧”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服输哀求。然而肥猫听到简直骇然。他觉得江振杰在说:“行了吧?有完没完?老子根本不在乎!有种你给老子留口气!”肥猫又举起镐把,强睁着肿胀的眼睛,跳起来卯足了力气抡。在他的意识里,江振杰已是一只负伤的猛虎,让他翻过来,他们谁都别活。
江振杰!你为什么不说“饶命”?你为什么不说“别打我了”?你为什么不说“我服了”?
“咚!!”第七下最狠地打在他的后脑上。完了!江振杰的头耷拉下来,可已经疯狂的肥猫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他只是机械地随着马锐之“给劲”的号子一下下地抡镐把。“咚!咚!咚!咚!”直到第二十几镐把,马锐之和迟民才慢慢地松开双手。他们感觉到江振杰软软地趴在他们身下没有了活力。肥猫早已站立不稳。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恶心得要吐。
“血!”迟民最先看到血顺着炕席渗到铺下,淌成了溜。在江振杰趴着的头下边,血迹正在不断地扩大。马锐之和肥猫这才去注意江振杰几乎打烂的后脑勺和他俩一身溅的血点儿。
三个人都站在铺边上愣愣地盯着江振杰。他在铺上趴着一动不动,马锐之上前使劲一翻江振杰软软的身体。血!鲜红的动脉血从嘴、鼻和脸上的破洞涌出。他已没了知觉,眼睛半睁着不再有神。坏了!马锐之下意识地拿过一条毛巾去堵江振杰嘴、鼻里流出的血。没用!整个毛巾很快被血浸透。
消息很快传遍连队。人们随急着闯入门的分场大夫拥进了基建队宿舍,对着江振杰目瞪口呆。大夫翻开江振杰的眼皮看看扩散的瞳孔,又用听诊器仔细听听心脏,便意识到江振杰已死亡。但他瞟了铺边上站着的马锐之等人没说话,而是拿出强心剂量好江振杰心脏的位置直接给心脏来了一针。过后马上把江振杰的伤口用绷带缠好。“我去革委会给分场挂个电话,叫他们立刻派车送江振杰上总场医院!”他说着分开众人往外走。
“他的伤怎么样?”马锐之怀着侥幸心理问道。
“很严重!现在还很难说!”大夫要稳住三名凶犯。
马锐之显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走出门对沉默的基建队的人们拱手,“真没想到!肥猫打得重了。打架这种事没谱!看看肥猫那惨象就知道刚才江振杰有多狠!出于自卫,肥猫不得不然!就事论事,肥猫今天也是失手把江振杰打成这样!且不说我们也是事出有因,为了伸张正义!他江振杰不仗义有目共睹!到时候众哥们儿可得替我们说话!”
肥猫和迟民已经乱了方寸,傻呆呆地坐在铺边上不知如何是好。
分场的车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江振杰抬上车。车开走后,随车来的分场保卫干事和另外几名份场干部立刻把马锐之等三人带到革委会讯问。马锐之临走再次向人们拱手,“全靠众哥们儿帮忙啦!”
分场的另一名保卫干事忙着照相,询问事情经过,并在记录本上简单地记着什么。人们渐渐相信江振杰已经死了。但仍有不少人上来问:“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真的!”保卫干事头也不抬,很不耐烦。
革委会里马锐之、肥猫和迟民都已被铐上了手烤。马锐之还镇静,剩下两人已是哭哭啼啼。特别是保卫干事一拍桌子,“人已经被你们打死了!”
接下来是三个人分别被审讯,说得比较一致的就是承认这次是失手。对蓄谋这一点出入很大。马锐之不承认是蓄谋。他说得极含糊,只是说他们三人对江振杰的所作所为不满,常在一起骂江振杰,并没有个具体的打人计划。今天的事情纯系偶然。迟民却承认确有计划--蓄谋打江振杰,但这计划都是马锐之定的。他哭着说他这次根本没直接上手打。最水汤尿裤的是肥猫,哭得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他只是反复强调他不是故意的。他说确实有计划,但没按计划进行。江振杰把他打得太狠了,他太害怕了。所以……可是这个蓄谋,他必须承认的蓄谋,不会使他们逃脱惩罚的蓄谋。
一批批人被传到革委会向保卫干事提供证词。人们只能实话实说。马锐之主谋,关锦程,也就是肥猫主打,迟民帮凶。天黑的时候,县公安局的警车把三个铐上手铐的家伙拉走。肥猫大哭,迟民垂泪,马锐之面无表情。
警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基建队宿舍里的小子们都沉默不语。忽然孙建达大哭:“啊-啊!我怎么向振杰他们家交待呀?”
赵彤被传讯回来还是愣愣的。保卫干事问她时,她极少说话,甚至不承认自己是江振杰的女朋友,说他们的关系很一般。她没哭!并不是不喜欢江振杰,而是觉得太可怕。能想像她内心的恐惧吗?不久她就请求调到别的分场,再没人听到她的消息。
江振杰的父亲,一位铁路工人,匆匆来到江峰农场医院。他看了儿子的尸体,听了总场保卫科的陈述便默默地离去。他留下话:“江振杰就地埋了吧!用不着立碑竖牌子!为了一个女孩子,死得没出息!他不是我的儿子!……”
不久判决下来了。主谋马锐之无期徒刑;肥猫十五年,迟民五年。
“……1971年九月二十六日,马锐之伙同关锦程(肥猫)、迟民,预谋后持器殴打江振杰至死。……”
一口薄皮棺材,不知名的墓地里多了一个无名的新坟。多年后离开农场时我曾去那儿,但没有找到汪振杰的墓。徘徊良久,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