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儿子被打了。下学后去回家的校车的时候,眼睛一下被蒙上,跟着一顿拳头,脑门上硬是被打起了两个血包,肚子上被重重地踢了几脚。小儿子疼得趴在地上“哎哟”,等抬眼看时,起哄打他的人早跑散了,还是那几个黑人半大小子。她住的这个区不怎么样,中学里有尽是那些浑打能闹的野小子。
张妍这个气。孩子来美国两年多了,在学校里总受欺负。他还死拧,动不动就顶嘴。对方恼羞成怒,“滚回你的国家去!”他立刻反驳,“你家祖上也是移民!”这不是找不自在嘛。哎,不招人待见。这孩子哪儿都好,成绩是全A,就是犟,到底不是我生养的,这不,躲进自己的房间不肯出来。
这事该告诉丈夫。他是美国人,让他到学校吵去,看谁敢不管。可要和他说明白就得二小子帮忙当翻译,这犟种的脑袋摇得象波浪鼓,根本不肯,好像让他丢多大人似的。哼,这是为他。看得出来,二小子对我和麦克结婚不满,总给我脸色看。大小子就更不以为然了,很少过来看看,说是研究生课很紧。到这儿来脸上那个丧,也不和麦克客套、客套,不尴不尬的。我为谁呀!这结婚才过半年,现在就有了工卡,再不用到中国餐馆打黑工了。那每天往厨房里一站就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干三十天才挣六百块。现在跟工厂打工,一小时六块钱,一个月加些班,扣了税能拿回小一千块。攒了钱还不是给你们留着的?“哎哟,快下午三点半了。该去上工啦!”张妍一看表跳了起来,“咳,咱就是受苦的命,也别抱怨了。”她自嘲着,匆匆忙忙地推醒还在睡觉的麦克,让他开着那老爷车送她上班。她在一家塑料厂干活,当包装工,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班。
十七岁时她在国内“上山下乡”去了农村,很快就被村里支部书记的儿子盯上。看来张妍长得不错。是的,五官端正、双眼皮的大眼睛,身体健壮、丰满、匀称。她当然不会看上那馋涎欲滴的村中恶少,但也想因此占点小便宜。如果同支书的儿子“好”,就可以不下地干重活,可没想到假戏成真。过春节时,别的“知青”都回城和家人团聚,张妍没这心思,自幼父母早逝,在舅舅家长大,寄人篱下之苦太不堪了。别人都回家过节,她一个人看“家”,冬天也没什么农活,活得也自在。可那恶少“先礼后兵”,先是逼嫁,遭到拒绝后就说:“早晚你是我的,到时候就操了你!”张妍吓得要死,晚上用杠子顶上门,穿上三条裤子睡觉。第二天清早想着赶紧逃跑回城,门一开,早在外边悄悄等了许久的恶少领着村里两个哥们儿扑进来,把她按到炕上进行强奸。张妍死命挣扎,无奈两个小伙子死死压住,身上的三条裤子也被剪开。恶少逞凶。
后面就是多米诺骨牌。再不是处女的张妍破罐破摔,和支书的儿子你来我往地鬼混,一年后不慎怀了孕。生米做成熟饭,只好给大队支书做儿媳妇,可最终受不了丈夫的虐待,离了婚,带着幼小的儿子回了城。
回城的那些年真让她有些不堪回首。她在副食店买肉号称“买肉女郎”。这绰号真让人起鸡皮疙瘩,有着多少蔑视的成份,可也不是空穴来风。沾花惹草的男人们总是凑过来。她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可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容易嘛,于是就利用女人的姿色占那些男人的便宜。不过被偷了汉子的婆娘在窗根下恶骂的滋味也不是好受的。有几次她自杀的念头都有,可看着眼下可怜的儿子……
三十三岁那年她阴差阳错地遇上个刚死了老婆的中学教师。见那日子料理得一塌糊涂的老实疙瘩抱着个两岁的小子,张妍动了恻隐之心,先是主动上他家料理家务,跟着就和那把持不住的男人上了床。街坊四邻风言风语一起,她立刻拉着那一脸尴尬的中学教师去登记结婚。她看准这是个好丈夫。没承想才过了两年恩爱的好日子,忽然查出丈夫得了肝癌,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得,一个风流寡妇领着两个儿子。命有多苦!那当然,人家还得说“这破鞋还克夫”。张妍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眼睛里再也没泪。
大儿子出息,连着跳级,从重点中学到清华大学,毕业后工作两年就考到了美国读博士。儿子临走发誓,“妈,我一定叫您在美国过上好日子。”说着眼里都是泪花。张妍咧咧嘴没笑出来。“好孩子,妈听这话高兴。把你养大,有本事就行,别的不指望你。”大儿子到美国两年后给妈和弟弟办下了探亲,张妍他们来了。
“下飞机一看,人家过得这是神仙的日子!第一天起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美国这儿就是‘共产主义’啦。许他们美国人过就不许我过?”张妍并非大言不惭,只是道出多少做美国梦的人们的心照不宣。张妍傻大胆,刚来一句英文不会,敢一个人上街逛。也是,两个儿子都去上学,她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公寓附近有几个商店,她挨个进去转悠。店员笑眯眯地问是否“需要帮助”,她就“哈罗”一声,货架上槟榔满目,眼睛不够使,出商店来一句“三个牛(Thank you)”,跟着进下一家店门。进的最后一家是个中国餐馆。哈,这下好了,能说中国话了,三下五除二,找个厨房的活。
大儿子下课回来,张妍得意道:“看,工作都找好了。”
“妈,那中国餐馆厨房的活都是老墨(南美人)干的。又苦时间又长,还挣不了几个钱。中国人谁干呀?”儿子听母亲兴高采烈地说完便皱了眉。“您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我有奖学金,平常打点工,咱们钱够花。小弟刚来,家里也得有人陪陪。您要是闷得慌,周末我带您去教会,那中国人多着呢。您刚来……”
“我让你养活过吗?妈这辈子不会那么想。”张妍打断他。“把你俩拉扯大我靠过谁?这美国放着钱不挣能过上好日子?别管我,干什么都成,厨房干一干能挣那么多钱,给你丢脸了吗?哼!你考到美国来给妈挣了脸。我在家闲呆着?那才是没皮没脸呢。”
话是这么说,可时间一长张妍便生出了种种的不满,先是和餐馆老板娘渐渐有了矛盾。人家说她不懂规矩,干什么都要插一手,出个主意什么的。“这里到底听谁的?”老板娘教训张妍。“叫你干什么别多嘴。”张妍一愣,胀红着脸,一甩手,走人不干了。后来到另一家大陆人开的餐馆去干,还是觉得受气。在家她闷着头盘算,没有工卡只能打黑工,钱当然挣得少,还得逆来顺受。大小子说他毕业后,找到工作拿到绿卡,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自己还是没有绿卡呀!眼看着探亲的期限要到了,最多在美国就能合法地呆一年,以后就“黑(在美国没有合法身份)”了。
“凭什么我就得在美国象个耗子似的偷偷摸摸?!”张妍有点愤愤然,忽然想起她去的教堂里娘们儿说的些事,不禁一阵心跳。周末时儿子常带她去大学附近的中国人办的教会去解闷儿。人头儿熟了之后便知道那儿的热心人愿意给鳏夫、寡妇,或离了婚的撮合家庭。有人知道她的身世也曾问过她。“干!找个美国公民结婚混个身份的,在美国呆下来!”
是那么容易吗?教会里热心的红娘们连着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头一个是个韩国人,六十多岁,来美国好几十年了,是个开食品店的。前二年死了老伴儿,儿女都已成家。太老了!张妍还没来得及拒绝,人家已经说了不行。原因就一个,语言不通。后面几个都是台湾来的,其中有一位张妍觉得还可以,可人还没见面,财产问题象谈判似的先提了出来。好不容易见了面,对方又磨磨蹭蹭了好几个月,最后来个不了了之。家里两个儿子知道这事脸都绿着,特别是大儿子几天不和妈说话。张妍正在泄气,有好事者又给她提了一个:美国白人麦克,四十一岁,离婚,一对不到十岁的儿女由女方抚养。
怎么,比我还小三岁?看着相片,那是多么精神的一条汉子。再细打听、打听。麦克是个服役十四年的退伍军人,每月的退伍费1400多美元。五年前离婚,原因嘛,当然是感情不和。他能要我?!我不懂英语,俩个人怎么过话?张妍有点含糊,没想到麦克很快就和她见了面,而且马上同意结婚!他俩中间那个充当翻译的华人老太太吃惊不小,跟张妍说:“这可得想好喽。要不再打听一下?”“行!他同意,我也同意。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呢。”张妍豁出去了,心说:“怕啥呀,不就一块儿睡觉嘛。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孩子”是谁?“狼”又是什么?
结婚就是上县政府登记一下。麦克家徒四壁,住在一栋叫trailer的活动房子里。有一个大冰箱,里边空空如也;有个电视,没事就开着;破车一辆,跑起来呼哧带喘;还养着条大狗,夜里呆在屋里和麦克做伴儿。睡觉的床,吃饭的桌子、椅子还是有的。这些张妍结婚前来看过,并不在意。儿子们对母亲的婚事甚感难堪,张妍不想和他们吵,反正又是“生米做成熟饭”。搭帮过日子要不要带上二儿子呢?麦克有话,“大卫(大儿子的英文名字)已经独立了,我管不着。丹(小儿子的英文名字)得跟我们住,这是法律。”嚯,美国有这么好的法律。
麦克偏瘦,可身上尽是毛,有点吓人。在一起睡了当然要干那事,不过没有象别人说的那么可怕,可是那条大狗总蹲在地上看着他俩。麦克很激动,说张妍很漂亮,皮肤好,抱着揉搓。为此她仔细端详镜子,还是觉得麦克精神,自己真的显老也不知道这皮肤好在哪儿?大概美国女人的皮都跟土豆皮似的?麦克很喜欢吃张妍做的红烧鸡腿、红烧肉什么的,一边吃一边喝威司忌酒,冰块在杯子里晃得“哗啦、哗啦”响,“太好啦,太好啦!”又是一连串的赞美。张妍能听懂几个简单的单词,那他们怎么交流呢?不是还有丹来做他俩的翻译嘛。
没过多久,张妍便知道了越来越多本该在婚前就了解的事。第一,麦克每月1400元的退伍费得有一半得给前妻带的两个孩子。“那不就剩七百啦?结婚时我怎么不知道?”麦克听完丹的翻译,勉强笑笑,“我以为你都知道,再说这付抚养费是天经地义的,法律上规定得明明白白。”又是法律,美国有这么坏的法律。还有让张妍更恼火的事,麦克不肯出去干活。他在一家建筑队当木工,结婚的时候是秋天,天一冷下来便不想干了。“天冷了,再说也没什么活,过了圣诞节再说吧。”丹毫无表情地传着话,看着妈妈的脸。张妍只好深深地叹口气。麦克马上走过来抱着她,“HONEY,别不高兴,别发愁,到时候我找个挣大钱的活。”说着就狠狠地在妻子脸上亲了一下。张妍扭头看着边上的小儿子。丹把头冲着外边翻译着麦克的话。
麦克不出去干活就在家没完没了地看电视,看烦了就开着车到处东游西逛,看个狐朋狗友什么的。可张妍要到塑料厂去干活呀,麦克便车接车送,反正在家嫌着也没事。有时张妍下班晚了,麦克就在外边等得不耐烦,看见走出车间的人就问:“看见我太太了吗?她是中国来的,她叫妍。”远远地看见张妍走出来,就吆喝着,“咳!HONEY!怎么这么半天才出来呀?可想死我了。走,赶快回家。”说着搂着老婆就走,旁若无人。这时张妍的一肚子怨气立时化为乌有,刚才还想着:这死鬼,精神头儿那么大,能夜里十二点来接我,就是不肯出去干活。可麦克一通甜蜜蜜,张妍还真有点麻酥酥。
张妍的美滋滋很快成为中国工友们笑柄,特别是那几个小老太太。人们风言风语的似乎知道她的一点底细,便转弯抹角地问她过去在国内是干什么的?和洋丈夫是如何认识的,现在又怎么过日子的?她眼睛一眯,心想:你们想挤兑我呀,信口道:“哈,我出国时已经开了好几家服装店,正准备开几个超级市场。可你看,儿子非叫我来……我和麦克是邻居。他开始总过来和我搭话,后来就给我送花儿。我们这就热乎上了。自由恋爱了有一年多呢……”这也吹得太没边了吧!骗谁呀?还“自由恋爱”,都知道她说不了几句英文。“哈哈哈!”大家一片哄笑。她觉察出来周围人的轻蔑,顿时恼了,“我儿子毕了业能挣五万!”大家一愣,见着张妍气冲冲地走开又哈哈地笑。听到背后的讥笑和冷言冷语她更怒,想到这几个小老太太总说车间工头儿的坏话,就直接冲进工头儿的办公室。“THEY SPEAK YOU!”什么?她是想说:“她们说你的闲话。”工头儿对着她发愣,一头雾水。谁能明白她自编的英语?恰巧有个中国工友也跟着到办公室办事,看到了这滑稽的场面,张妍更成了大笑料。
在工厂受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也没顺心的事。麦克宠狗,每月花很多钱买各种狗食。张妍有点烦这个宠物,夜里怎么能让它在卧室里呆着呢?麦克毫无顾忌,干完了那事就赤条条地抱着狗抽烟。有时白天狗挣脱链条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从不着急的麦克就急了,开着车各个家道串,满无目的地乱找。他怕狗出车祸被撞死,另外狗咬了别人也是大事。“那可是犯法!”嚯,又是法律。对狗这么好,对我呢?最让张妍懊恼的是麦克酗酒。有好几次,星期五张妍开出的工资支票,麦克就在星期六的下午把钱兑出来上酒吧去喝。他的酒友们都来揩油,麦克也傻大方,一、二百块花个精光。麦克去酒吧让张妍送去。知道为什么吗?到了深夜,麦克想回家了就给张妍打个电话,醉醺醺地嚷:“HONEY!来接我吧。”麦克知道到酒吧就得来个酩酊,这时开车被警察逮着就得重罚,没准还得蹲一夜班房。先让妻子送来,回家时再让来接,这不挺好。
麦克在后坐上醉得东倒西歪还乱喊乱叫,说是让开快点儿。张妍车开得二把刀,又是深夜,怎能不开得战战兢兢?丈夫又吼:“你怎么不听我的?快点!你这个独裁者。”见妻子没反应,知道听不懂。“你是毛泽东!你是毛,是毛!”这句张妍懂了,心里“轰”的一家伙,要和麦克大吵,可不会英文。“你是‘白色垃圾’!”她气急败坏地用中文大喊,不由自主地用了中国工友们对白人二流子的称呼。平日那些小老太太们故意在她面前‘白色垃圾’长,‘白色垃圾’短,当然是挤兑张妍嫁了二流子。可麦克哪听得懂,直个劲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毛泽东!”她能怎么想呢?离婚!不成,那脸还往哪儿搁?哎-,张妍长叹,还是那句话:生米做成熟饭……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夜里张妍刚出工厂的门,麦克就对着她吼。“丹为什么说是自己磕的?骗我!”张妍听不太懂,但知道是在说二儿子在学校被人欺负的事,而且麦克很生气。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张妍拉着麦克钻进了汽车。麦克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把车开得象飞。说也怪,她的气消了好多。进了家门麦克接着嚷,还把丹从床上拉起来当翻译。
小儿子过来先跟妈说:“我求您别叫麦克和我一起去学校。我的事不想叫麦克管。他到学校一吵,我觉得很没脸。”
“什么?什么?”麦克边上又喊起来。“用英文!”跟着二小子和麦克用英文争吵,两个人都很激动,忽然二小子哭起来,麦克一把抱着丹喃喃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说着也哭起来。张妍一下子傻了。她虽然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意思明白。丹不想让人看不起,所以不让麦克到学校去吵闹。麦克非得要去,因为他作为家长不能不管。有句话张妍听得很清楚,“你现在是我的孩子,谁欺负你也不成!”
过了两天,二小子悄悄告诉妈。打他的那几个黑人孩子被校方找去后都认了错,对他们的惩罚是:禁闭一个星期--每天在一个单独的教室里做规定的作业。对此他还真有些不落忍。
麦克好几天都很沉默。那天他收到每月一张的退伍费支票,马上领着张妍到卖车行买了辆旧车。那车很大,漆皮不太好,象个“土坦克”,但开起来声音很好。麦克絮絮叨叨,也不管妻子是否能听懂。张妍只听明白了这车是给她买的。“你这个月的钱都买了车,就我挣这点钱哪儿够花的?”麦克听不懂中文,直愣愣地盯着她。张妍真是急不得,恼不得。直到下午丹放学回来她才明白,第二天麦克要去干活。
“不是过了圣诞节再说吗?”张妍狐疑地看着丈夫。
“我必须得去干活。我是个男人。”麦克脸一红。
第二天早上,丹先去上学了。麦克出了门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呆呆看着跟他出来的张妍,忽然抱住“呱几、呱几”地亲,弄得她又舒服又不好意思。大狗围着他俩欢蹦乱跳。麦克放了手,一路小跑,跳上他的车,对她挥挥手,一溜烟地开跑了。这时张妍才发现眼泪已经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