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士成真没想到会险遭不测。他是去那家组装计算机的小公司要被拖欠的工资的。第一次去,那个当秘书的中国女人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他,冷冷地说会计还没来。过两个钟头再去时,没出停车场就一个自称“多嘴驴”的国人老汉堵着他,“还不快走!那些个人正憋着打你一顿!”
“为什么?”士成吃一惊,这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中国人再跟他说什么!他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你心里还不明白?!你还装糊涂!”
这下士成有些失色。“这事是他们不对!他们……”
“快走!快走!再不走小命都得没了!快跑吧!”
“可这是在美国!他们不能这样目无法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他们可是扣着我半个月……”
“他们能跟你讲理?你死了和谁讲理去?!快跑吧!别让他们看见你!哎,也就是我是个多嘴驴偷着跑来给你报信。”
士成开着车落荒而逃。
好像没头没脑。让我讲讲原委。士成曾在美国西海岸的这家中国人开的小公司干了一年半。后来他跟妻子到了德克萨斯的达拉斯。可那家公司扣了他最后半个月的工资不给。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打了电话、写了信都没有回音。这回他们一家又回到加利福尼亚的另一个城市,路过此地。他让妻子、儿子在朋友家呆着,自己来讨债。他真不想来,可妻子又要发火,家庭气氛会很不好,真有点无可奈何。
为什么人家扣着他的工资?是不是那“多嘴驴”说的“你还装糊涂”的什么事?“唉-,”士成长叹。回去怎么对老婆说?哑巴吃黄连。在那家计算机组装公司干活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头儿正干着类似以次充好的事--仍用已经淘汰过时的主机板装机。他当时就嚷嚷起来。可头儿说,自己并没有欺骗顾客,装这种主机板还便宜呢。可士成认为,顾客并不知道这是淘汰过时的主机板。“那我们剩下的这些板子怎么办?”头儿脸一板。当时士成没再说什么,下了工回到家就给订货的顾客打了个电话。其实他仅仅说照实。但说照公司头儿的说法,“这真是太离谱了吧!”
事情当然是以人家退货告终。那批订货是三十台计算机。对这个苦苦挣扎的,仅十几个人的小公司来说可不是一笔无足轻重的小买卖。退货订货的一方要付罚金,可对公司来说,人工费都白搭了。公司老板的脸都发绿,准备炒士成的鱿鱼。巧就巧在过了几天士成就匆匆离开了这个城市,是不是他要到走的时候“祸害”(公司老板语)公司一下?他还真没学会居心叵测。谁让他发现这事恰恰是在他临走。于是他半个月的工资泡汤。他在那儿挣的可真不多,作为技术员,半个月的钱扣了税还不到五百。“没劲透了!”士成大喊。
会不会是那个公司的人们设下的诡计呀?让一个公司的人见到我后绘声绘色地吓唬。我一逃他们只不定怎么乐呢!我就这么相信“多嘴驴”?我太愿意相信人,认为别人也都是诚实、诚恳的。应该再转回去!哎,算了,算了,忘掉这件事吧。士成再次长叹。“我这是怎么混的?”
十年前,而立之年的士成告别新婚妻子来美国念博士,啃天文物理。他勇气十足,忘我的读书,四年拿下博士论文,成绩斐然。他击败众多竞争者谋得助教的位置,成了留学生中的佼佼者。众目睽睽之下,赞叹的包围声中,他还是那么的谦虚、真诚,没有一点趾高气扬,却又内心高傲。他知道他是怎样的刻苦,也知道自己天资聪颖。他是否觉得很有运气?
就在将要事业有成时,他和头儿发生矛盾。一般来说,这不应该是个意外。意外的是他和系主任吵翻了;更意外的是他竟然赌气辞职。这简直是要断送自己的前程。他还真的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发誓再也不研究天文,因为想到那个俗不可耐的系主任就运气,而且“美国的天文界怎么有那么多的,摆脱不了世故的俗人”(士成语)。他可连续发表了好几篇引起轰动的论文了呀。在欧洲的学术会议上他可是登台演讲的呀。可他真的不干天文了。事后证明他的选择简直有悲剧的味道,因为他太象个火星人,不食人间烟火。
不干就是不干了!高傲使他成为倔驴。那时他那年轻漂亮的妻子刚刚给他生了个男孩儿。本以为他会前途无量,终生有靠。谁想到会来这么一出戏。士成的所作所为引起怎样的“暴风雨”是可以想象的。关心的人们都来了,规劝、指责、开导,反正都是士成的不对。他轻轻说一句,“我是男人,是孩子的爸爸,我会挣钱养家的。”
他开始找活干。不知另外什么地方能用到天文物理。大家都以为他会在大学里找个什么与专业有关的活,没想到他竟进了一家塑料编织袋工厂。他为什么不到大学去找?他的解释是:那还要等,也不知要等多久。先在这家工厂干着。可这是什么样的工厂呀!工资是最低的,也就是美国的法定最低工资。车间里编制机的噪音震耳欲聋。干活的工人大都是从墨西哥过来的,几乎不会说英文。他们没有技术,只好在这种工厂里忍受剥削。可士成怎么也到这儿干?前边他说了,先干着。他干大夜班,从夜里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干得辛苦。可干上这种活他就不张罗着到大学里去找工作,白天就不由自主地往图书馆里扎。他妻子有话:“犯精神病!”
没想到他干这出苦力的活也要和工头儿闹翻。他非说那个工头儿安排工作时不公道,和工头儿关系好的人就安排在好使的机器上干活,像他这样的人就总给派到不停的出问题的机器上。这很正常呀!人性在哪儿都一样。可他先是和工头儿理论,然后再去找经理,最后是辞职不干。
他又去中国餐馆洗碗。怎么不去当侍者?怕被人认出没面子。什么人才在一团雾气的厨房小屋里乾洗碗的活?多半是非法从墨西哥那边过来的,一句英文不说的“老墨”(中国人对墨西哥人的蔑称),常常是留着小胡子,矮胖的,一身邋蹋的男子,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月薪四百块。他高大、英俊,也混在其中。这活也没干长,他和另一个洗碗的“老墨”动手打架!那“老墨”欺负他,越看他一声不吭就越让他多干,最后还用刚学到的英语骂人话骂他。“老墨”刚一骂,士成一个直拳让他倒在脏碗盘当中。随后他到另一家塑料厂干大夜班,没几个月又和那里的工头儿理论是否公平的问题。
就在他频繁换苦力活的时候,他妻子在附近大学的试验室里找到份技术员的活。他妻子在国内学的是日语,试验室的活是搞生物化学。看来士成的夫人够能干的。“哪儿啊!我也是被逼无奈!这不,孩子也送回国了。好歹托人找了这份工作。真是苦死我了。靠着士成是没指望。他这人怎么越到现在越不知道怎么活了?”士成妻子每每向朋友们诉苦。
事情到了这一步,夫妻间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他开始还吵几句,后来便不吭气。见妻子“百般挑衅”(士成语),他就上图书馆,留下妻子一个人在家流眼泪。他的妻子既然年轻漂亮,会不会和他离婚呀?士成是想到这一点。“她要真不想过了,我没二话。我也确实不是个好丈夫。”可妻子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因为丈夫不但聪明、英俊、有情趣,而且人特别正派、耿直。
哎,正派、耿直。在这个社会不知道是否真的具有价值。
看不过去的朋友们想介绍他去一家中国餐馆送外卖。他断然拒绝。这也是没面子的活。可干苦力就有面子?至少熟人看不见。不知哪位朋友觉得他可以开餐馆!没搞错吧?可那位朋友还真的上门开导他。说他到哪儿都和头儿搞不好关系,所以只能单干。士成想了想,“那乾脆开个小快餐店吧!”为什么?小快餐店过了中午就收摊,那时他可以有时间上图书馆。糟糕!如果没有挣钱的欲望,就别开这个小店。
他们却郑重其事地搞了起来。夫妇俩借了不少钱,以一万多美元的价格买下这个街头小快餐店。这种小快餐店搞得好确实能赚点钱。当然这得和经营者的辛劳成正比。可士成开这个小店简直可以称之为心不在焉。三明治做的大大小小,西红柿酱涂得那儿都是,真不美观,夹在面包中的牛肉饼有时也没搞熟。他的生意从来就没有兴隆过,没几天便门可罗雀。他可到好,正好关门。没人来吃饭就提早关板,自己又去钻图书馆。妻子下了班还得给他“收拾残局”,在小门帘里把搞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乾净。一个月下来,小快餐店黄了摊儿。草草把店又卖掉,里外里赔了不少钱。妻子这回当着士成的面什么也没说。私下里跟朋友讲,这是她结婚以来犯的最大的错误,而且是明知故犯的错!他的先生怎么能是买卖人?
士成就真的一点不在乎?并不是。小店卖掉的第二天晚上,士成夫妇俩人在家里面壁,默默无语。忽然妻子长叹,士成立刻提着个锤子出门,狠命地砸放在门口好几个月的,已经生了锈的复印机。这个复印机是他在一家仓库买的,人家告诉他是坏的,他还是给买来。他不是要修好了用它,而是好奇。他很高兴又很盲目地用很低的价格把这个沉重的家伙买来,后来却又失去鼓捣它的兴趣。于是这复印机放在门口风吹雨淋的就锈成一个铁疙瘩。“你这是干什么?”妻子也冲出门夺他手中的锤子。士成猛地拉着妻子进屋,一个人又冲进厕所去哭。
他在那家组装计算机的小公司干得最长,一年半。
他钻图书馆干什么?查资料、搞专利。胡说吧?什么胡说,人家真的搞出了修改汽车零件的专利!所有听说的人,甭管是否认识他,都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可士成确确实实搞出了他的发明,并申请了专利,而且不止一个,是三个!他就是有兴趣干些“不着边际”(他妻子语)的事。好奇心驱使着他不由自主地干,废寝忘食。不过这个专利可并不意味着钱。如果很幸运的有那家大公司看中你的专利,花大价钱买了,你才会得到钱。在这儿之前,你还得花钱“养”着自己的专利。士成始终没卖出他的专利。如果说他不在乎是否有人买那不是实话。虽然钱不是万能的,但这个社会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清楚这一点。可如何把他的专利卖出去,他脑子顿时就成了一片空白。
日子就这么打发了。一直到妻子在达拉斯的朋友帮她找到份实验室的工作。这份工作的薪金高些,于是他们夫妇俩匆匆忙忙去了这个美国南部大城市。一年后,妻子的老板在加利福尼亚的一所大学谋得系主任的位置,去上任时带上了他的技术员,也就是士成的妻子。这下他们又重返加利福尼亚。
妻子踌躇满志,靠她一个人的钱终于可以养家糊口。靠她的钱过日子当然谈不上富裕,可毕竟不会惶惶不可终日。半年前,她把儿子从国内接来了。她还打算让家里的老人也来美国探亲。到时候她还想再生个孩子。士成呢?还是老样子。他在家里到底是什么角色?妻子心情比以前好,再也不劝丈夫老老实实地找个工作,千万别和头儿闹翻;和朋友们谈到士成就淡淡一笑,“他(士成)人太爱叫真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随他去吧。”士成变得敏感,觉得妻子有点高高在上的劲头儿,虽然再也不在找工作上对他说什么,可对别的事常常是命令的口吻。比如有关“讨债”。“该是你的钱你就得去要!这不是个钱多钱少的事!”
士成不说话,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从德克萨斯来的路上,他就默默的起誓,他找到工作再也不和别人理论公平;他再也不去钻图书馆也钻研那些忘乎所以的东西!他要当个好爸爸,好丈夫,要对得起妻子。可刚才的“讨债”……
士成把车开回朋友家。怎么和妻子说?他久久地坐在车里。
“干嘛呐?”妻子从屋里出来问。
士成从车里出来进了屋。“工资他们答应给。”
“根本没有!”妻子说。
“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妻子叹口气。“你还是去进大学读书去吧。”
“不。”
“去!你一定得去。你太固执,一根筋!可你改不了这个德性。去吧,去吧,上学去吧。你也高兴,也真能出成果,就是别太不管不顾,和老板……哎,哭什么呀?我说得又不对了?”
士成冲进厕所锁上门。妻子在外边着急地敲门。“你出来呀!出来呀!”
“你别着急好吗?……我不好,不好。你先起开。”
“那你得再去上学!说话呀?!”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