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则有,不信则无
在车里挂了老毛(毛泽东)的大像章还是撞了车。邪性,瞪着眼把前边车撞了。人都说出租车里挂老毛像章辟邪,怎么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呢?我这是在哪儿得罪神--老毛了。现在供他也没用,暗中不保佑我呀。 回家和媳妇儿说这倒霉事。把那老毛的像章往桌子上一扔,没好气。她“噢”了一声。“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们是把老毛得罪了。你还记得咱们闺女小的时候……” 她说的那事我知道。二十年前我们结婚三年多,和两岁的女儿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那天下班,我俩正在水池边忙着洗菜、聊天,女儿吵着要回屋,非要她妈妈带著,因为家那边墙头上常有“猫猫”。我媳妇儿“拿毛主席打它”来这么一句。这时我才注意到女儿小胖手里捏着个“毛主席”。那是一个塑料的毛泽东的全身塑像,叫女儿玩得有些“惨不忍睹”,老毛的脸上都蹭得黑亮、黑亮的。太象个泥胎,没有任何生命力,毫不可爱。惨不忍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六、七年前老毛还曾是个神。当然,后来他静静地躺在天安门前他最后的“屋子”--纪念堂里。 “有猫猫,有猫猫!”女儿带着哭腔。“妈妈跟我回去,妈妈跟我回去!”女儿嘟囔着。“我怕猫猫!” 她妈妈有点不耐烦了,“没告你吗?拿毛主席打它!”她又说了一遍。“毛主席还打不过猫猫?” “是假的,是假的!”女儿乾脆哭起来,一边晃着手中那脏糊糊的老毛。 孩子她妈乐了,“为什么?” 女儿低着头想了想,“。反正毛主席打不过猫猫!猫猫会咬我!”她喃喃道,随手用那倒霉的“毛主席”打她的妈妈。“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那个“真的”的呢?再问什么哪?小孩子心中从来就没有这个神,“毛主席”在她手上如同一个简单的玩具。而那“猫猫”倒真有些神化。本来以为老毛会不朽,结果…结果现在连两岁的孩子也说“是假的”。这事让我们俩口子觉得滑稽,不觉笑起来。“这儿没外人。在外边可不许乱说!”我媳妇儿正色道。我们还从来没那么放肆过。所以这事记着。现在……现在谁不放肆?也不叫“放肆”了,反正没人再拿老毛当回事了。可我为什么要挂老毛大像章辟邪呢?我们开出租车的这行里好多人都这么说:老毛其实是下凡的罗汉,甚至是个菩萨,供他没错。你问我怎么也会信这种迷信。可大家都这么说。再说了,车里挂个老毛也费不了什么事。可头天挂了,第二天就撞了车。 “算了,算了。”媳妇儿见我躺在床上阴个脸,上前劝解。“车子不是撞得不厉害嘛。修车得花些钱。可破财免灾。” 我“嗯”“啊”著,晚上吃了饭早早地躺下睡了。其实也睡不着,心里有件谁也没告诉的事。准是那次我把老毛得罪苦了。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上初三,很快就当了红卫兵的头头儿之一,出身好呗,父亲是老工人。为“彻底摧毁以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反革命司令部”,全国混打混闹了近两年,老毛又叫“复课闹革命”了。那时我还是校“革委会”(革命委员会,全国各个单位都成立这样的临时行政机构)的委员之一呢。 那年头儿,三天两头地游行,“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一天到晚“三忠于”、“四无限”(现在都记不清具体什么内容了,反正就是让你活得疯疯傻傻),要每天以实际行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忠心”。看见“革命的师生们”都忙着绣大大小小到的毛主席像,我忽然别出心裁,要做个毛主席塑像。和我很要好的几个男同学立刻响应。说干就干,就在学校的小礼堂里“搭起了我们革命的艺术舞台”,“向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的红司令,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献上我们“红卫兵小将的赤胆忠心。” 会嘛?这有什么难的!北京黏胶泥有的是,这就是我们的原料。找个很小的毛主席全身塑像照着做就行。到时候做好了,外边刷上白油漆,嘿!别提多棒了。 从来没做过雕塑,就凭想像?“敢想、敢干、敢革命、敢造反”,谁敢说风凉话?不过我们还真是好好地合计了一番,准备先和好胶泥,然后一块、一块地黏起来,一直黏到有个大致的人形。当然胶泥得预备很多,因为毛主席塑像至少要两米多高。毛主席挥手的那个手臂和身子连接的地方,用粗铁条插在胶泥里做支撑物。你想呀,胶泥在湿的时候软,好不容易将毛主席的向前挥手的手臂做好了,湿的胶泥支撑不住,“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手臂一下掉了下来,那我们还不得成反革命呀! 下一步就是精心地进行雕塑。预备两个梯子,每人拿把小刀对比着那个小毛主席塑像慢慢削、慢慢捏,总会做得越来越逼真的。 可最后做好了怎么挪动呢?早想好了,做好就不挪了,就在小礼堂的讲台后面,放毛主席塑像的地方做。 当然,以后的制作过程对我们几个傻小子来说简直是恶梦。头天和好胶泥,第二天才清早一直干到深夜,每个人都浑身是泥,狼狈不堪,累得臭死。我们干的时候还引来些新进校的新生的围观,他们在小礼堂外的窗户边上指指点点,像看动物园里的野猪。那只好把小礼堂的所有窗户用幕布挡住,某种感觉告诉我们,让他们直接看制作过程恐怕算是对伟大领袖的某种亵渎。不管怎么说,那天我们总算“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累得东倒西歪地回家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们哥儿几个来到小礼堂一看都大惊失色!毛主席塑像,那个头天夜里刚刚制作好的、完全堪称杰作的毛主席塑像,那个挥巨手引导“全世界无产阶级奔向共产主义”的雄姿,和那充满刚毅脸庞的塑像,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裂缝! 糟啦!!这简直是犯罪!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能浑身、满脸的裂缝?立刻抢救!哥儿几个慌成一团,用些软软的胶泥把所有的裂缝糊上,一个个手都抖。我忽然想到,当时是冬天,或许这些裂缝是夜里被冻出来的。对呀!我们立刻找来两个炉子放在毛主席塑像边上升上火,由于没有烟筒,小礼堂里乌烟瘴气。校革委会主任来过问,我们只是告诉他,塑像已经制作成功,现在是要保暖,以求更大的胜利。嗨,那不就是个泥胎嘛。吁-,小声! 那一天我们几个毛主席塑像制作者都惶惶不可终日,不断地跑到小礼堂里观看,毛主席先是苦苦的寒夜被冻得浑身裂缝,后来是烟熏火烤,在不堪忍耐的煤烟中……别说了,别说了,这是毛主席塑像,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新生们也来凑热闹,都想进小礼堂看个究竟。还好,我们把小礼堂的门锁上了,窗户还是被幕布挡着。 到了晚上,哥儿几个都先后回家了。我实在不放心那个我提议制作的毛主席塑像,再次跑去看。校园里早就没了人,窗户都被幕布挡住的小礼堂虽然开了灯,还是显得有点阴森森。我匆匆忙忙上来到毛主席塑像前,忽然脚下一拌,手不由自主地往前一送,一下子把塑像边上的人字梯推倒。梯子直接砸向毛主席塑像,马上把毛主席挥手的胳膊碰断了!哎呀!这可怎么好?!我一慌,那另一个梯子也撞倒了,那梯子直接砸在毛主席的头上!头应声而落掉在地上,一声闷响。那可真是…是面目全非,毛主席的脸直接摔在地上。我根本不敢看。 眼前一黑,这就要晕倒!你想呀,我把毛主席塑像弄成这样,现行反革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什么不小心,不是故意的,没用!你就是现行反革命了! 哎哟!救命呀!毛主席呀,我向您老人家请罪!我绝不能当现行反革命,那我的一切就都完了。 怎么办?无论如何,这一塌糊涂的毛主席塑像是解释不清的。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现行反革命了不成?这会儿是晚上,眼前这情景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道。一不做,二不休,我锁了小礼堂的门,关了灯,慌慌张张骑车回家,预备了些煤油,到了半夜里,带着煤油骑车再去学校后面,翻墙进了学校,悄悄地来到小礼堂,将煤油撒在木板讲台上点了火。我迅速地跑出小礼堂,还记着把门再锁上,然后又翻墙逃之夭夭,骑车奔回了家。 我做得非常诡秘,家人一点没看出来。那一夜根本没睡着,因为家离学校近,所以听到了救火车的警报器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哎,我也是不得已呀。 第二天早上,我像以往一样去了学校,对着小礼堂被烧毁的废墟和别人一起惊诧,大喊大叫。公安局也来人调查了,我们几个制作毛主席塑像的首先被讯问,因为烧炉子烤塑像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我们都斩钉截铁地说:“炉子引发了火灾?绝对不可能!我们怀疑有阶级敌人破坏!” 现场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什么也看不出来,也没人想去仔细检查。那个碰坏的毛主席塑像怎么样了?嗨,早成一摊胶泥块了,和落下来到房顶混在了一起,一团漆黑、零七八落。那“阶级敌人”总该有吧?学校里那些“牛鬼蛇神”(就是所谓有各种“反革命问题”的教职员)被逼迫着写在小礼堂失火那天晚上都干了什么?有谁证明? 这事调查来,调查去,闹腾了好一阵子。后来我“上山下乡”去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这案子最后大概是不了了之。不过老毛要真是什么罗汉、菩萨的话……我把毛主席冻裂,然后又烟熏火烤,再把胳膊打断,脑袋砸下来,最后放把火把他烧了。天,他还能保佑我吗?夜里我翻来覆去了好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都五十出头的人了。甭干了(开出租车)。”媳妇儿第二天早起劝解道。“女儿大学毕业也工作了,别不要命地挣钱了。” “五十多没准还得再活几十年呢。你退休了几年(四十五岁就退休,这是中国的国情),家里开销越来越大,可退休费没见长呀。你和别人合伙弄个裁缝店,钱也挣不了几个。我这是辞了职开出租车。退休到那儿领钱去?还是得凑合著去开出租车……”我一报怨起来就没完没了。得,赶紧出门修车去。“这年头儿挣大钱的大款肥死,死命干活的小百姓累死、穷死……” “行啦,行啦,去吧。可得加小心。花些钱没关系,心放宽喽。哎,老毛的像章带上。图个吉利。” “算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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