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妈对我说,一九五六年的新中国最好,鸡蛋两分一个。“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黑箱操作的红国家,平头百姓不知道顶层性生活。耄蠈鸫“暮色苍茫看劲松”,黄昏想一飞冲天;“形象思维第一流”,天生一个仙人洞。人过了花甲,伟人也疲软。想起引蛇出洞,开始全国反右,打蛇六寸九(不全枪毙,也不立刻枪毙)。一九五七年以后,村村寨寨A家家户户的钱反正就都得往嘴搁嘴。人民不想搁那么多不愿搁那麼多但不得不搁几乎所有。不不不,民以食为天,猪也是。耄说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要造奇迹先造人。家家基本上都是生一个再生一个再再生一个。全都生得伟大,但也必须养大。不能说再再生的娃不好,在我前边我爸我妈就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但我妈晚年认真对我说,生我养我疼我是她一生的幸福。
我十九岁就工作了,上班就是流汗,不用擦。每天都是香汗流,臭汗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肉不能足吃,饭吃个半饱。我青春的梦想就是吃。什么时候才能足吃上一碗正经八百红烧肉?我最喜欢的中国老话就是“人是铁,凡是钢”,钢比铁硬,饭比人强。饭和人“一分为二”否“?关系辨证吗?从一九五八到一九七八,耄执行吹大牛灭人性的治国大策。中国人成天真想的就是吃,但是工作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三面红旗五好战士八面埋伏十三不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国家卧槽马横车,整天是二鬼把门;后来老天有眼,中国死去活来。我上了大学,从挣点小钱到一分不挣,吃饭全靠妈,不过我去年才去世的妈说她真呀真高兴。
一九八二年春天,我大学毕业到了北京教大学,每月挣五十六块。钱八成以上都进嘴。成天想吃饱吃好吃结实。撞上桃花运,找个冬妮娅,干聊上一个通宵,喝喝鸡汤炼炼钢。有时候也想人生,当年的中国流行问题是“人生的路呀,为什麼越走越窄?偶尔也想“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的时候,是不是把整个身子都献给了壮丽的共产主义?当年读《钢铁是怎么练成的》的时候身子还是全乎的,我的血管里只有血,没有“死弹(stents)”。全乎的身子读到血热的句子,我曾一笔一划抄到本子上。
中国人生很难,导师耄说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又说“共产党最讲认真”;还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怕”的宾语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耄是我觉得最最胡扯的“导师“。
我在中国的全部人生似乎都是有点钱就认真往搁嘴里。自肩扛自脑听党话,绝对不能吃饱。吃饱就爱瞎想。后来我到了美国,才发现人家国吃饭根本就不是问题,干一个小时就能吃个全天饱。牙不好才是问题。我们来的那个时候,很多两口子都是抓紧生娃。好不容易到了没人管人生娃的国家了。我有钱就捡好的吃,回锅肉,酱猪肘,焖大虾,烧带鱼,小罗卜拌粉丝,大白菜烧豆腐。人生的意义只有吃饱才懂。
二000年,我回国看妈。我妈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小(人老了都变小)我百感交集没有话说。人老了,其实就想吃点好的。虽说孝顺在于心而不在于事,但我那次回去是认真帮妈办好吃事。她说想到哪里吃我就带她到那吃。可怜妈想不出来在西安能吃什么。她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给她吃。她也不知道想吃什么。人活着,就得吃。不得不吃却不知道想吃。是啊?吃还想嘛?用脑想还是用肚子想?不想想,不用想,又不得不想,想了也白想。我不为难我妈,给她做“芹菜炒五香豆腐干”,给她炒“家常豆腐”,给她“红烧肉‘。我妈吃了我做的芹菜炒豆腐干,竟然说是我出国十几年里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菜。说得我这六尺高的汉子也经不住掉眼泪。
我妈是地主的女儿,解放前长大,解放前出嫁,解放后遭嘴。新中国时我妈都二十六了,她和我爸齐心协力养活了三个娃:一个精神病(文革),一个女干部;还养了出个我。我们一家五口现在只剩两口。而我现在想起我妈还想哭。她给了我生命,我却在可以而没能够回去让她拉着我的手脸上挂着微笑离开这个世界。
我难受,就给正在中国大热天带着她九十岁的满口牙全掉光的妈安装假牙的老婆通个微信。我老婆说,她也想哭。我对她说:我妈死了,我能哭一哭;你妈还活着,你得坚强,你千万不能哭,更不能当着你妈的面哭。我们的父母一辈,太难了。当儿当女,该做的一定得做,为了以后不难受。
人生自古都是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活一天就要有一天牙。我想起我的和斯大林一个岁数的我妈的外婆,她在九十岁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了牙,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才十四,但是我就注意到她腮帮子左右老是来回。外婆妈就爱偷点我外婆藏的白糖吃。她后来活到了九十七。现在我明白了,完完全全没有牙,整天在用上下牙床打磨食物。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生命在好吃里有美感。色香味看着高兴闻着舒坦;滚汃(软)甜吃得顺畅。生命的快乐就全靠牙。 二000年我没有在中国看牙,毕竟吃过三堑也算长了一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决不在中国看牙。中国医生,门槛太低;人性不好三言两语,反正得提高警惕。那年中国物质进步了,还没有WTO。口腔医院有了洗牙服务。给我洗牙的大夫是个年轻大夫,打开我的嘴就招呼其他大夫:快来看呀。看什么?看我嘴里美国牙医做的桥。是值得看一下,算上根管治疗化的钱(几千刀乘几?8点几?)人民币得上两万。
又过了十年。我对牙的讲究多了一些,想把门牙们都做上牙冠。回中国前在美国估了个价:大约得三万美圆,我有点舍不得。我北京的朋友带我去了个海归医生开的诊所。朋友给人家说我是他家乡下的亲戚,人家打开我的嘴一看,说了句:你家亲戚的钱全在嘴里。开了个价:18000。
我回到西安,一个女大款说她认识一个四军医大(西安看牙最好的医院)的退伍高级大夫,非要领我去看,看完请我吃饭。大夫给了价:4800元人民币。我动心了。我们那代人肚子里都是两个思想,一个是耄思想(灌得);一个是图便宜的思想(穷得)。看了半个多月,军医给我做了六个连体牙冠,看着很好看。收钱时收我6400。还说上一句,“很便宜”。嘿嘿。他怕我说他说话不算话。其实我脸皮薄,人家“一没给我输出革命,二没给我输出饥饿”,我有什么话说?
又四年,到了二0一三年,在中国做的省钱牙冠很不错。想着都觉得赚。在我离开北京前,想讨好我的一个人非要帮我忙。说要带我去洗牙。回中国最可怕的事就是有人非要帮你忙。他们不信斜,不管你婉言拒绝。我只好从了人家。就在北京铁路医院,我被洗了牙。也不知道那大夫拿了个什么钩子一蹭?就蹭坏了我的牙冠一角。回美国没多久牙冠就开始坏。坏了两年,一点一点坏,一颗牙就连冠带牙全坏了。倒也不影响吃喝,就是难看。
二0一六年十二月,我又得被锯开胸,大夫要在我心脏底下的什么缝几针。开胸前,要求我得先弄牙(我是真不懂,不过为活命,我听医生的话,照医生说的做)。一检查,拔拔拔。做了牙冠的六颗牙拔了两颗,临时还做了个容易装卸的假牙(种牙得四个月)。后来心脏手术很成功。我又快死活过来了。手术后的第四天我就做想吃的饭菜。正赶上我的国内的厅级老朋友在我家,对美国的医疗没什么话说。说我享受着中国的省部级医疗待遇。在中国,生病就不想活,但跳楼也不是人人敢跳。中国医生和病人的关系神奇。医生治病问病人,或病人家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