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初
人得上学。
三年级,“奔腾急”,不回首,离天三尺三。一九六六年的儿童节后,中国的大人全疯了。人世,要把牛鬼蛇神横扫。我记不清当时的空气里弥漫着什么,说 “易水潇潇西风冷”可能不为过。那种感觉是我十岁小人生里体会到的第一次“霹雳一声震天响”。就像后来我在工厂时我的那些师付们爱说的:那六月天气刮大风,鸡毛鸭毛刮不动,把那石头刮得嘎嘣嘣(适合用河南话颂之)。不到十岁的我听老师的话,写过一篇批判文章。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三个是一家。革命人民齐奋起,打倒黑帮戴红花。在我大半人生里唯一一次在很多人前慷慨激昂(一九八九年的六月,在一次大会,我又差点冲到众人前想说几句话,被太太拉住了)。
十岁的好学生,听老师话,对人胡乱骂,“本善“的心呵!
一九六七年上海一月风暴后,那半年全中国的热闹,风暴,人群海啸,牛鬼尖叫根本不是今天的人能够想像的,但那曾经的热闹却是在现在盖了很多搂,修了很多路的中国土地上真实地发生过的。活了一个世纪的巴金老人到死也没看到他倡议的文革博物馆能在中国的什么地方落成,尽管神州的许多小县的政府楼,都是“白宫”了。遗忘可以产生出快活,但人民大概还是希望折腾不再发生。几千岁的中国人不希望非得永远不停地不得不“坚韧不拔”(宝总理总结的中华民族四大精的第一精)吧?非常时期用的东西,不停地要用在正常时期,于是咱中国就老是非常。
学校是啥时可以不上,我记不准了。那年月,上学就是折腾,你想不折腾,除非你不想活。我先是逃学,后来“咱们的大中国呀,好大一中国”,除了农民种粮,城里人全都解放了,职业革命,多好呀。我猜,当时大人们很乐和吧。小小儿郎的我,变成了玩加顽童,在革命中自己成长。
没学上的头几天,好是难受,但没几天就又很高兴得很了。自由了。生命成长的环境对小孩来说就是个染色筒,人之初的善也罢,人之初的恶也好,全染。那年月,啥不是晃晃荡荡的?革命?不吃不请不做文章不绣花,宰人全当收瓜。
三年不上学的开始,我最爱干的事就是蹲小人书摊,一分钱看一本。那会我最爱看《岳飞》,《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还有其它。印象最深的是看到杨再兴被射死在小商河。好几天我有都不想吃饭。没些日子,小人书摊也没了。
书摊没了,周围是更热闹了。红卫兵大哥姐们跟窜地虎似地到处乱窜,个个腰扎着宽带,手抡着大棍,伟岸的苗条的威猛的妖娆的,好像人人都是马王爷。我和小哥们们简直羡慕死了,就恨爹妈干嘛不早些把我们弄到这轰轰烈烈哐哐呛呛叮叮咣咣的“扫除一切害人虫”的时代。“性本善”的心,就想“全无敌”。
我心,一夜长大(好学生变成小无赖,中队长变成关云长),个头还得慢慢。我开始成天在大字报里乘风破浪。字认不全,揣个字典,查重要的,查有趣的。我们学院的领导,干部,老师们几乎是被一锅端了,当然也有老打我让我学好的我爸。牛鬼蛇神们在大食堂吃饭前唱那“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的歌的方阵弄得人想吃不想吃(不记得了)?要活,得吃。
毛主席真厉害,咋就能想出这么好的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招法,人类发展史上是决无仅有。我爸在文革里就蹲了一天牛棚,就那天,黄昏路上碰着我,他挂着牌低着头假装没看着我,我,挺着小腰仿佛指挥队伍攻城。我简直爱死毛主席了。是他,让孩子们翻身,是他让人民翻了身。但毛主席从不说身翻了咋办。“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他说。后来多少年,破光了,连个“立”的影子都没见着。
我那阵天天就想快长,好当毛主席的战士。当战士,得六七年,得吃几个馒头?我学过的算术还不够。
在准备当毛主席的好战士的那些日子里,我疯玩,瞎捣,没事就折腾,我的可贵之初或许是,折腾时没忘好好学习毛主席语录。林元帅说: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他文革前就说过:毛主席是八九不离十),想折腾,得学语录,学了语录就闹腾。我参加不着真闹腾,就心里闹腾。那年头的好玩的事多,日子根本不像现在这般没劲。日子里有语录歌,一唱就豪迈。十八年前我在美国开着我的六百鞑勒(DOLLOR)的丰田赛力咔从哥伦布(COLUMBUS,OHIO)去尼加拉瓜大瀑布的路上,和老婆一路语录歌,差点没把车唱翻,两口的嗓子哑了好几天。
在那想着就心跳厉害的日子里,平日玩得最多的是“玩三角”。玩时,俩人都先都把手背过去,再各拿出一堆纸迭的三角,比谁的多,出得多的人先来(赢的概率大),用小手(四小指做底,一大姆指为柱)把两家出的纸三角摞起托住(像盖纸楼),再合理地调整胳膊使其较为垂直,这样那些本“三角”们只能像小痞斜靠在墙边。然后,你得猛的一下,让斜靠的“众小痞”在小手向上的合适的力的作用下,腾空并保持着“科学发展观的合谐”,说时迟那时快,你的手和胳膊一转,小手似小鸡展翅,胳膊如大柱斜塌,弄成一合适的“躺椅“让腾起的纸三角们 “软着陆”(躺在手和胳膊上),要是没有一只三角落地,你的胳膊得再使恰当的劲,让躺在你“正胳膊(较白的那面)”上的三角们再次腾起(假想眼从下向上看,你该能看着“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这时(千万别分神)你必须将你的胳膊抽回,四爪(像打鹰钩拳),向上迅速地,尽量让你的胳膊“即不走过去的老路,又不走西方资本主义的斜路”,地把腾在空中的三角们全部搂住(手和胳膊成弯月状,身子也要配合),要是没有一只三角落地,你就赢了,对方的那些三角就归你了。挺来劲吧?再回顾一下过程,想象力不够的,叠些三角试试?玩得少,很容易,但要玩的三角们很多(比如摞起时有一尺高),你要想赢就得关着门实践些日子)。
除了玩 “赢三角”这种对 “实践出技术”要求比较高的游戏外,其它的一些玩:比如赢洋片,”卧驴不骑”,
斗蛐蛐,绷弹球,赢像皮筋也都是非常让人趣味盎然。
在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的一九六八年的一年多的日子里,中国很多地方都在“文攻武卫”,大人的日子都过得相当“有劲”,十六七到三十的年轻人更过得“激情燃烧”或“英雄无悔”而且大家的心思是一个:保卫毛主席,保为党中央。大家背的是同一本语录,但里边不同的话让大伙(两派)战得“你死我活”。
在离开文革主战场的民间,则没有“文功”只有“武打”。“我和你,在一起”,要不我灭你,要不你灭我。“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唱是这般唱,通常没有枪。那会,人没啥吃的,但火气很旺,随便一点小摩擦,就会引起一场“群架”,操的家伙一般是:棍,槤枷,三结棍,五结鞭,短刀,短棍等冷兵器。我老哥是“一帮人”的小首领并常常像李逵叔叔那样走在队伍的前边。我们这些十一二的红小兵,则一般把烟头高高举过头地走在队伍的后头,帮着壮声势。
有一次,我们家属院的“男人们”加上些外边借的去和雁塔附近的一个小村打(群殴),事先下好战书,约好晚上七点半。我们大大小小壮壮虚虚的汉子,操着家伙唱着歌: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整个队伍有一百多人,要是从前边看,会觉我们的队伍更加雄壮,因为我们好些人都举好几个点着的烟。但是,不曾想,农民那管你这个,人家就三四十人,抡着锄头,扁担,幺喝着就杀将过来,把我们吓唬人的阵式冲得稀里哗啦,大家争先逃命。那次战斗,我对“没有农民,就不会有新中国”有了很好的理解,而再后来我对“有了新中国,农民最可怜”有了不理解。农民,帮着打天下,死人最多,贡献最大,最可怜。
后来,工人阶级领导了一切,军宣队进大学管大学大学不大学。我们两年多不上小学,就往坏的学。记着那会最高兴的事,就是半夜三更,给人家的窗子降半拉砖,在玻璃的哗啦声里和人家的惊恐声中,我们得到了愉快。那几年,我怎么那么坏呢?
党的“九大”以后,我就被小学贴布告给开除了。学校不上学(偶尔上?),但是开除?
2/8/2009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