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弥留之际,我和母亲在病床边陪了二十六个小时。母子俩,既没合眼,也没觉饿,就这样伴着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眼未关,耳就张着。所见所闻,颇有感触。对医护和病人,也就有了新的感觉,有了一点儿喜欢,一点儿不满,一点儿憎恶。 换位思考。我,这多年的老郎中,坐到了病人家属的椅子上,也不全是坏事儿。 在急诊室里,父亲还尚有知觉。他非常不喜欢脸上的氧气面罩,总伸手想把它摘下来。一开始,我一会儿按左手,一会儿按右手,不让他摘掉。可后来,他双手齐用,我就有点儿忙不过来。还好,护士长见状,指定了一个专门的小护士来照顾父亲,情况便好了很多。小姑娘很善良可亲,一边抚摩父亲的手,一边对着他的耳朵说话。言语很轻柔,动作很舒缓,慢慢父亲就安静了下来。妈妈说,这个小护士很体贴,不错。 可,父亲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血氧一直偏低,二氧化碳一直偏高,只好转到了呼吸科的重症监护室。当肺科主任查完了病情后,对我说,你也知道,你父亲的情况不太好,呼吸机都不起作用。你要有心里准备啊!你没事吧!?父亲抽烟几十年,肺病已是晚期,我心里明镜。可做为儿子,总还抱着一丝侥幸。所以,当他说,再不行就得撤了呼吸机吧,我看了一眼妈妈,没有吭声。不大懂英文的妈妈,似乎看明白了什么。连着摇手,说不,不,不。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上厕所回来。发现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医生站在父亲的床头,和弯着腰摸着吸氧面罩的护士说着什么。妈妈一脸惊恐,双眼紧盯着她们。见我回来,女医生生硬地我说,我们要把呼吸机停掉。我说,为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说,因为主任说了,呼吸机对他没用。我说,你怎么知道?她直直地说,是没用。我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安慰母亲,没再理她。 她看我不理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父亲的情况,愈来愈差。氧分压守不住了,一直往下掉,掉得我最后的一丁点儿希望都没了。这时,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医生。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感到很难过,也对不住。您父亲看来是不行了。如果你还想继续用一会儿呼吸机也行。如果可以停,我就给你父亲找一个僻静的房间,让你们家人单独待一会儿,直至,你想离开。我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伤心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无奈中,接受了现实。 撤呼吸机时,那个女医生又来了,还是脸板板的,没有一丝安慰。我心里想,你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可能学业上很好,业务也不错。可你说话时,考虑到我们家人的感受了吗?考虑到我们家人心存的一丝希望了吗?你说话时,就不会婉转一点儿吗?。 这个女医生看来是太年轻,少教育,没人告诉过她。但,也有的人天生就是这样。到老,还是这德行。 世纪初,我在内科时,管过一个患心梗的年轻公共汽车司机。那天,正好来了一个很有名的心血管医生来查房,大家都很高兴。这位医生查完了病人之后,对着我交待了几句话。然后,冲着一脸期盼的病人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尤新的话: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开公共汽车了,一切结束了。说完话,他看都没看病人一眼,转身就走了。我们所有人大吃一惊。病人更是两眼直愣愣的,然后大哭起来。 行医,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活。医生修理的,不是猪头和木头,操上刀斧就行。病人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都有一根银丝般的情感线串着。会说话的医生,三言两语,就能穿过那个细小的针眼;言语生硬的,不仅半天找不到门道,惹人生气,弄不好,还真有可能把自己的脑袋给夹到了。 但,也是无奈。医院,这个地方,终究都会有这种令人讨厌的不会说话的人,或不好好说话的人。当然,也有那些有意烦人或折腾人的人。 十几年前,我在急诊做主治时。有一次,圣诞节,极忙。救护车来个不断,所有人都忙得四脚朝天。恰在这时,有人打电话来,问睡不着怎么办?接电话的小护士吃了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让我接。这时,旁边的一个老护士抢了过去,问,你为什么睡不着?那边说了几句。护士就有点儿激动了,对着电话说,那您就再多喝一点儿吧!原来,那人的家人已经睡觉了,无人和他聊天。他又偏偏喝多了酒,还睡不着,所以打电话来急诊。我苦笑着看了护士一眼,她撇了撇嘴。 父亲住进的那间重症监护室里,共有四个病人。靠门,两女;靠窗,两男。父亲的床对头,是一个七十几岁的白人男子。老头,腮宽,面肥,身体很胖,鼻子上插着吸氧管。从父亲移进这间房,就没听他停过,一直吵叫,没有安静过五分钟。一会儿要吸药,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小便,一会儿要回家。到了下半夜,他吵得愈发频繁,还坚持让护士打电话去他家,叫他老婆来。护士实在是忍不住了,说,你不想睡觉。别人还要睡觉,你老婆也要睡觉。你让她现在来,她来了,能干什么?你只能把她吓坏了。这样,来回了两次。他反倒怒了。他对着护士大喊,你滚,母狗。滚!连那两个女病人都看不过去了,说,你这么自私,不让别人休息,还这么粗鲁,侮辱人。她们都表示,明天会要求换房。 到了早晨,护士换了班。一个男护士接了班。他很和蔼地向众人介绍了自己。那老头看他言辞柔弱,如获之宝,玩命地使用他,几乎当成了他的私人护士。后来,只好另叫一个女护士来帮忙。女护士来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她让男护士忙其他病人去了,由她来照顾这个老头。老头开始也拼命用她,要这要那。隔了一阵,来回几次,女护士忍不住了。大声质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刚吸了药,插着尿管,翻了身,叫了你老婆,你到底要干什么?老头又发怒了。你滚,你个母狗。滚。叫那个男护士来。女护士也被激怒了。她掐着腰大声说,你闭嘴,不许你这么侮辱人。这里只有我,男护士有他的事儿。你有事儿,就只能问我。合理的,我给你办。不合理,门都没有。老头气得,往后一仰,叽哩咕噜又大骂了一通。 说实话,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受,我一定认为女护士不对,怎么着他也是病人,不能这么对待他。但,那天,我心中真没觉得她做得有什么不好,甚至有点儿解气。 在待人上,我们态度的好与坏在于,有人可以当即解决掉,或消化掉;有人则排泄不了,积郁于胸,非得找个倒霉蛋,或吐回他脸上不可。受委屈的人,像极一只屈别针,哪针尖儿大的不满,真得有一个大的胸怀来包着。一旦放出来,尤其迸发出来,定会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