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下子定在那里看着我和Dylan,似乎在猜测我们俩是否夸大其词。看到我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她犹豫了一会儿,叹息道:“好吧,我没话说了。到了这里,我们语言说不通,字又不认识,什么事情都要靠着你们俩,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妈靠进沙发深处,无奈地说:“想把我们带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招呼都不需要打一个,对人还有没有一点儿尊重了?不仅如此吧,说的话不合你们的心意,索性要请人把我关起来了?”
“这个就是养孩子,”我妈对Andrea笑笑,说:“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学会了,翅膀就硬了。”
“这是应该的,”Andrea耐心地说:“做父母的不就是希望孩子从雏鹰变成雄鹰,然后展翅高飞,独立面对属于自己的生活嘛!Terri已经成年很久了,翅膀如果再不硬起来,您和叔叔可不要担心了吗?”
“我没有你们这么能说,”我妈说:“你们说得都对,都对。”
“阿姨,这一个小时都是您在说呢,”Andrea立刻指出道:“其实我们更希望能听到你们和孩子们的相互交流,从能量流动当中找到切入点和症结,但是Terri和Dylan都没说什么话。”
“Andrea,”Dylan开口道:“其实,今天你和Dr. Brogan看到的就是我们家最正常的交流状态。爸爸在公司里开会的时候挺能说的,但是一到家吧,也就是今天这样的。我和姐姐是想能交流或者你说的什么流动起来,可是,在家里做不到,在这里也是做不到。”
我看看Dylan的侧脸,感觉他比我更冷静一些。说真的,我爸从来没有拿他当别人的孩子来养,甚至比对我还上心一些,他觉得Dylan是个男孩儿,得多点见识社会,所以有时候公司在周末有会议他都会带着Dylan去旁听。虽然小公司谈不上什么高大上的会议,但是Dylan去了以后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们两个人还会聊聊看法什么的。
“Terri爸爸说几句吧?”两位医生同时道:“就刚才发生的这些情况,你有什么想法?尤其是,对于你们和孩子之间的交流,你跟太太有过不同想法吗?”
我爸叹口气,说:“肯定有过不同想法,只是,我从来没有公开说过。”
“为什么?”
“我主外,太太主内,这你们应该早已经知道了。在工作中,我一贯的想法就是既然跟合伙人分工合作,那就不要去指手画脚。没有人喜欢被人盯着找错误,只要工作正常完成,我很少去干涉别人的做法。”我爸说:“就像我太太从来不过问我公司里的运营情况一样,她打理家庭生活,我也给她绝对的权力。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在家,搞不清楚他们俩念得什么课,写的什么作业,想插手也觉得插不上。而且,他们的妈妈一直都把他们俩的学习成绩抓得很好,在生活方面更是没有缺过他们什么,那我怎么好意思一回来就指点她这儿不对那儿不对,是不是?”
“工作和生活不一样,”Brogan说:“把工作方式带回家庭里来运作,通常都会出现问题的。”
“说得对,”我爸看看我和Dylan,继续道:“说句公平的话,我确实是有很大责任。”
Brogan笑着说:“因为你偷懒了。”
“对,”我爸说:“我偷懒了,把应该自己承担的那部分都给了别人。”
“你们俩其实对孩子们都很好,可以说是‘溺爱’般的好。”Andrea开口道:“母亲,是包办型的溺爱,孩子们的事情她一手全部包了,连决定都不让他们做,因为觉得这是对孩子最大程度的爱;父亲,是纵容型溺爱,需要什么全部无条件提供,书?衣服?补习?营养?没问题,要什么都可以买,这也是你觉得最大程度的爱。但是,这两种都是偷懒,因为你们懒得花时间去考虑孩子们需要什么,心里想什么,在什么人生阶段有什么样的需求。所以,你们不停地给出去,把你们觉得好的东西疯狂地塞给孩子们,他们被塞得很痛苦,还不能不领情不接受,不然就是没良心。”
“你这话说的,”我妈很不高兴地反驳道:“把我们的付出全部抹杀,还变成的对不起他们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啊?什么都没有!我自己吃过这个苦,所以绝对不能亏待了他们,让他们缺。你让他们自己说说,想要什么我都翻倍甚至翻好几倍来买给他们!”
Brogan听完翻译后,摇头道:“这份物质上的缺失是你自己的经历,不是他们的。你想超额去弥补的,其实是自己内心中那个曾经什么都没有的孩子。他们俩都没有生活在你的环境下,他们没有这份缺失,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个需要。Terri告诉过我,你一次买很多帽子给她,可是她只需要一顶而已。多出来那些,你觉得到底是买给谁的呢?”
Andrea给我爸妈的杯子里添了一点水,接着Brogan的话说:“我做这一行时间不长但是也不算短了,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大家,疾病很多时候是一种表达。当我们不允许它在心理层面表达的时候,它会通过身体的不适来表达自己。Terri的失眠焦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阿姨,我必须又得说一句您不喜欢听的话,”Andrea对我妈说:“拼命付出看似伟大,其实转一个方向看它是很深的自恋。孩子们就在你面前,但是你不愿意看见他们,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情绪需要来付出,并不是对方的真实需要。有时候,我们真的得放得下自己,站到别人的角度,看见他们理解他们。因为不被看见,其实就是造成他们痛苦的根本原因。”
“今天他们俩把你们带到这儿来,可以说是很无奈的举动。因为他们俩感觉自己做不到,需要我们的加入和帮助。叔叔阿姨你们看看他们俩,仔细看看,一个眼睛哭肿了一个也快哭了,这种情绪的表达我们大家都能理解:痛苦、无助甚至有些绝望。”
Andrea跟我对视一眼,接着说:“您之前描述的幸福生活,听起来很好,Terri,那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不是。”我肯定地说:“不是我想要的。”
“Okay,Terri本人已经明确说了这不是她需要的生活方式。那么,阿姨,”Andrea顿了顿,问我妈道:“您觉得之前说的幸福生活,到底是她还是你的呢?你希望她达到的,到底是她的理想,还是你的理想?”
“那是她现在精神状态有病——”
我爸飞快地伸手压住她的手,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Terri没有病,”Brogan立刻阻止道:“在精神方面我是专业医生,我可以100%地肯定Terri精神状态非常正常,也请你不要再这样对她进行指责。即便她是你的孩子,她首先也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得到尊重。”
“这只是你们外国人的看法,我们和你们,不是一种人也说不到一起去。”我妈很快地说。
“我是中国人,我也不赞同您这样的指责,对Terri是很大的伤害。”Andrea立刻站出来说:“我很难想象她现在的心情,自己的母亲当面说自己精神不正常,这是语言暴力。另外,使用极端方式来让他人服从你的意志,这本身已经构成了要挟。阿姨,您多少得考虑一下说话的方式——”
“那我就不能说话了,是吧?”我妈说:“我明白,她请你们来就是替她说话的,不是替我说话的。”
“我们不是要替谁说话的,而是来寻找和解决问题的。”Andrea说:“既然发现了问题,我们肯定是要马上指出来,然后一起解决它们。不是针对谁,本来这些问题都是双向的,两边都有需要改变的地方,不仅仅是您这一边,Terri也需要改变。”
“谢谢你,Andrea,”我站起来朝她弯了弯腰,说:“这些话本来应该是我说的,但是我知道你看出来我只会哭而说不出口,所以替我讲了,我要谢谢你。”
“妈妈,这些话都是我想说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没有敢回嘴,如今总觉得有人卡着我的喉咙不让我说出反驳你的话来。”我看着我妈说:“我马上就满30了,30了还这么没用,我想想都觉得替自己难为情。你动不动就是我吃药把脑子吃坏了,精神有病,神经不正常。。。你有没有想过我听到这些话的感受?如果反过来有人这样说你,你好受不好受啊?只要我们跟你的想法不一样,就是不正常?那么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也就没几个正常人了。”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朝脑部汹涌,心也跳得不着边际,索性心一横,道:“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们,从今往后我的生活我自己拿主意,是好是坏我福祸自承,该孝顺你们的该照顾你们的地方,我也一样不会少。”
“Dylan前两天跟我说,如果他走了让我不要去找他,被我骂了一顿。但是,”我深吸一口气,道:“并不仅仅是他,连我自己也想走。然后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几个最亲的家人,相处到最后是这样的心情?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不是我们俩就这么没良心,就是这么坏的人?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不是坏,而是走投无路,你不给我们一点地方生存下去。我看到别的同学和朋友跟他们的妈妈很亲近,而我看到你的来电显示心里就会先习惯性地一阵抽紧然后再安静下来,往深处想想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们俩一个30一个25,加起来跟你们差不多大了,但是我们没有过过自己的日子,过的都是你的日子。既然今天的交流已经变成这样了,那我也就直说了吧!现在,我们俩是就想开始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不会改变我们的决定。”
Dylan伸手过来把我的手握住,捏紧。
我也捏了他一下,然后坐下:“我说完了。”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妈一言不发地坐着,面无表情。我爸先开口道:“我回去跟你妈好好谈一谈。”
“Dylan,”我朝Dylan说:“回去以后要注意妈妈的情绪,如果有什么情况,及时拨打911.”
Andrea和Brogan再聊了几句轻松的话题后把我们送出去,我妈终于开口道:“给我们打个车,不需要你送。”
“行。”我点点头,Dylan立刻拿出手机:“我来叫车。”
我看着他们三个坐了Uber离开诊所的停车场,然后我也上了车去Eden家接Keanu。一路上,我从平静到颤抖,到最后停车拉手闸之后,我跑到台阶下面抱着垃圾桶呕了一阵。
Eden牵了Keanu出来,看到我的脸色惊得一跳:“What the hell happened to you?”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