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何昶完成他们的摄影展示，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他问我：“你不喜欢这些照片？”

“不喜欢。”我皱眉道：“摄影师心理变态吧？”

“别瞎说，”何昶锤我的肩膀，说：“他在欧洲拿过奖。”

我很不情愿地再看了两眼照片，有一整个系列，都是女孩子身穿洁白的婚纱席地而坐，眼圈被化妆成黑紫色甚至发青，嘴角的唇膏色彩犹如鲜血，脸上有泪痕和晕染开的睫毛膏，说不出来的一种别扭。

“她们不会是真被打哭的吧？”我撇嘴道：“他拍这些想说明什么？”

何昶抿嘴笑：“不知道，但是卖得好。有很多模特来找他。”

我翻翻眼珠，表示不屑，刚好手机有来电，我顺手接了。江胜蓝在电话那头说：“你妈妈来了。”

“噢，好，我这就回来。”我放下电话想了一下，对何昶说：“我妈来找我，我先回去了。”

他要送我，我觉得没有必要，就拒绝了。

我踏进病房就发现，我妈的心情还不错。她买了吉野家的鳗鱼盖饭套餐还有面条小吃，摆了一桌子正跟江胜蓝一起吃。一眼看到我，她好奇地上下打量我一番，一针见血地问：“怎么穿上高跟鞋了？”

“帮朋友办点事。”我走过去放下手提包，问她：“过来都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妈没听我说话，低头继续看我的鞋，用筷子点了两下，问：“这是你自己买的？”

“不是，”我在床尾坐下，说：“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我妈听了来劲了，放下筷子说：“脱了让我看一眼，如果没看错，这应该是罗西吧？”

我不知道什么是罗西，伸手摘了鞋子踢给她，她立刻点头：“可不是罗西么？谁送你的？”

“你干什么打听这么清楚？”我不耐烦地说：“不就一双凉鞋么？”

“不就一双凉鞋吗？”我妈乐了，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这双罗西鞋如果是在国内买的，说少了得有四、五千。你说，谁出手这么大方？”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说：“不会吧？谁会花这么多钱买双鞋？”

我妈问我：“晨晨，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这条连衣裙，多少钱？”

我没吭气。

“不比这双鞋子便宜，你信不信？”我妈很耐心地说：“从你小时候开始，妈妈给你买的衣服鞋子都是好东西。你可以说你不稀罕，你对衣着确实从来没有过要求。除了闷头念书，你对什么东西都不关注。但是，想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打扮得漂亮一点，让女儿在学校里光鲜体面一点，或者说尽我所能地对你好一点，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吧？”

我还是不吭气。

“哎，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好奇这些衣服的牌子，”我妈摇头说：“我可是费心给你挑的，欧洲手工制作的，尽管低调，但是真的都是奢侈品啊！”

“那也只是条裙子。”我低声说：“你花钱买你自己心里舒服而已。”

我妈抿嘴，不高兴了。

江胜蓝瞪我一眼，说：“怎么说话的？”

我妈拍拍他的腿，然后从包里拿了几张纸出来轻飘飘地搁在床上，轻飘飘地说：“你快有个新弟弟了，所以，也快有个新‘妈妈’了。呵呵，比你还小两岁呢！”

我愣在那里，眼睛盯着床上的纸，可并不想拿起来看。

我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早不说晚不说，一直等到快生了才跑去你奶奶那里说。你这两个哥哥不争气，都废了。你奶奶可稀罕这白白得来的孙子呢！”

我看着我妈，问：“爸爸怎么说？”

“怎么说？”我妈笑笑，说：“他要是只是想玩女人，钱就能解决；现在，他是想要儿子。他早就说过，两个儿子都是来讨债的，折腾他一辈子到老了还根本指望不上。所以，他不是在外面随便玩玩的，是正经想重新来过一次。”

我想起我爸那天在美术馆门口接的那个女人和孩子，犹豫再三不敢去想那个小男孩跟我爸会不会也有关系。难不成我爸中年危机爆发，在到处广种薄收么？

“所以，你要离婚？”我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她不是去你奶奶那里要钱的，”我妈说：“她是去逼婚的。我吧，都已经到这把年纪了，说实在的，我折腾不过她。你爸的意思，至少得弄套房子，把她养进去。”

“舅妈，还是不要折腾，”江胜蓝突然开口道：“有这么一层血缘关系在，再怎么折腾也是折腾不明白的，对谁都没有好处。”

“现在说买房子什么的还太早，等做完亲子鉴定，如果确认了，”他顿了顿，扭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支持你离婚。”

我妈看着我，在等我说话。

我忽然觉得我妈妈其实很漂亮，尤其是侧脸，鼻梁挺直睫毛很长，多年精心的保养让她很有浓浓的精致的女人味道。可是，她再漂亮再能干，如今面对的也是赤裸裸的背叛和抛弃。

我伸手扶着我妈的肩膀，拍了拍，她对我抿嘴笑笑。

我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有着非常复杂的情感。她爱我，也爱爸爸。所以她所说的折腾不过那个女人，不过是对我爸最大的理解。理解他的不甘心，理解他想重新开始一次生活的渴望。在奶奶碎嘴没遮拦的影响下，她甚至流露过又封建又无厘头的没替我爸生两个好儿子的愧疚感。

也许，我还没有到能领悟和体会她情感的年龄，所以我保持沉默。

我下意识地去抠我裙子上的金色纽扣，突然想起来，它们本来是银色的，后来被我弄丢一颗。妈妈知道后发了邮件过去商家，没多久，国际快递邮寄给我一个精美的信封。里面有手写的一封长信，表达他们公司的歉意。银色纽扣已经不再继续生产了，他们找到最接近的就是这些金色纽扣，所以给我寄来两套，并且提供了北京和香港两个地址，说可以拿去那里享受免费钉纽扣的服务。

现在想想，这条裙子的价格，肯定是我无法想象的。

说到底，一条裙子一双鞋，再贵也不过是件物品，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在于，买的人堆积上去的那份情感，赋予了一份超过金钱的亲近。

一时之间，我突然乱了思绪。

也许，很多时候，爱不仅仅是喜欢，还有很多的抱歉，很多的无奈，很多的不安和愧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