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造反派隔三差五鼓动教育科的年轻人加入专案组参加批斗,彩君等人坚决拒绝。僵持一段时间后,张志强让这些人参加对教育科反动派老教师抄家的活动,并点名要做好详细记录。面对混乱世道,上班还是要每天去啊,只要不打,不抢,不杀人,问心无愧就行了,彩君心里暗自琢磨。这天她跟着一帮气势汹汹的红卫兵来到徐汇区五原路一栋老式洋房,教育科的老师肖敏仙和她丈夫以及她父亲靠祖上余荫,在徐汇区有几栋房子,现在住的这栋洋房也是家里私有财产之一。肖老师的父亲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辈子没出去工作过,肖敏仙大学毕业后分到江南造船厂当了夜校老师。
到了肖老师家后,只见带头的红卫兵小将对着七十多岁的肖老先生破口大骂:“你个国家的蛀虫,只会吃老本,不知道劳动光荣,一辈子窝在这栋资本主义烂房子里,烂到死!把他捆起来,拖出去批斗!”老先生愣了半天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其他几个小将们反手捆住,拉到门外,小将们硬要他站在一个四角方凳子上,还要低头弯腰。老先生战战兢兢地站在方登上,浑身开始不停地发起抖来。另一边,肖敏仙早以被小将们捆住双手跪在地上,头被压着,她看不到自己老父亲狼狈模样,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淌。彩君看着年迈的老先生双脚颤抖站在凳子上,头被硬生生往下压,双手还被反绑在背后,她马上别过头不忍再看。彩君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如果爸爸也这么被逼着做这做那,彩君心里一阵寒意,不由得望向跪在一边的肖敏仙。肖敏仙五十多岁,马上就要退休了,勤勤恳恳在教育科做了一辈子夜校老师,却不曾想到临了碰上文化大革命。
“老实交待,你到底还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资本主义破东西?”红卫兵怒斥着肖敏仙,似乎要把所有怒气都浇到眼前跪着的这个人身上才能稍稍缓解一下。“都交待过了,没,没有其他了。”比蚊子声音大不了多少的话语从肖敏仙嘴里吐出来。“喂,那个戴眼镜的,把记录拿过来,”红卫兵朝着彩君嚷嚷,彩君快步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本工作笔记。“把老肖家的帐翻出来给我看看,不能漏下任何东西。”彩君把工作笔记翻到肖敏仙那页,递给红卫兵,“呵呵,财产真不少,光洋房就三套,你们肯定没有漏报,告诉你,如果发现你们不老实交待,那就等着去提篮桥吧。”红卫兵对着肖家父女口沫横飞,张牙舞爪,一副盛气凌人,穷凶极恶的样子让彩君实在看不下去。她默默地走开几步,心里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天天跟着造反派走东走西,彩君只认定一条:自己绝不动手打,砸,抢,只做记录。看着老教师们被折磨得几近疲惫,彩君心里能体会到那些酸涩痛楚。老师是知识的传播者,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如果连老师都要迫害,那这个社会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彩君看到造反派打,骂,踢,踹着教育科的前辈们,心里一遍遍询问着自己。
教育科的庄锡珍老师是江南造船厂一致公认的大美女,五官精致,身材匀称。庄老师本人出身清白,大学毕业后分到江南造船厂做老师,只可惜她丈夫是解放前国民党上海伪政府的接收大员,所以庄老师家也被牵连。彩君跟着造反派来到庄老师家,在红卫兵们翻箱倒柜的时候,彩君拉过一个小凳子,坐着看庄老师的相册。照片上,年轻的庄老师明眸皓齿,乌发披肩,和身边意气风发的俊男格外般配。彩君看着这些照片,又抬眼看了看如今银发散乱,神情沮丧的庄老师,轻声叹了口气,合上相册,打开工作手册准备记录。庄老师被下放到治锻车间劳动直到退休。
类似的记录工作并没有任何难度,但每天看着造反派红卫兵小将们欺凌老教师们和他们的家人让彩君心绪不宁。回到家里,面对父亲的提问彩君也尽量敷衍了事,她实在不想把白天经历的一切对着父母再重复一遍,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这天上班后,彩君被要求写大字报,其实彩君根本不认识大字报上批判的对象,只为上班交差慢慢地写着。“小沈,你的字写得真不错,”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彩君回头一看,一位四十开外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后,“来来来,我帮你磨墨,你慢慢写。”彩君“嗯”地应了一声又继续写,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女人。等写完后,她发现身后的女人不知何时早走了,彩君也没在意,就准备去食堂吃饭。这时走过来一个同事,神秘地问彩君,“你知道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吗?”
“我不晓得她是谁,她是我们教育科的吗?我好像没怎么见过她啊。”彩君慢慢说到。
“她就是你大字报里写的那个人,吴慧因。”听到这里,彩君心里一惊,心想,这个女人太不简单了吧,看到别人写自己大字报,居然还帮忙磨墨,还夸别人字写得好。午饭期间,彩君才从同事口中听得一些关于吴慧因的事情。吴慧因的母亲解放前带着慧因和妹妹在虹口区日本人家里帮佣,受到日本主人的关爱,相继培养姐妹俩上大学。吴慧因很有语言天赋,精通英,日语,并说得一口好方言,而且一手毛笔字也写得非常漂亮。大学毕业后,吴慧因分到江南造船厂机要室做接待,她丈夫是国民党陈诚将军的随军记者。正因为如此,每次运动吴慧因都受到牵连,一会儿说她是日本潜伏特务,一会儿又说她勾结国民党,反党反革命,原来还是厂长秘书的吴慧因无缘无故被下放到教育科后勤部,抄家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第二天彩君跟着造反派去抄吴慧因的家,由于吴慧因丈夫是记者,吴家隔了一个小间做暗室,用来冲洗照片。最不巧的就是在那里发现了一副手铐,无论吴慧因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这其实是一副塑料玩具手铐,是亲戚家小孩来家里玩拉下的,种种疑问把吴慧因定性为间谍,并下放到木工车间劳动锻炼。离退休前,吴慧因让儿子顶替进了木工车间。谁曾想,吴慧因的儿子从厂里拿了一些木料回家被逮住,吴慧因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替儿子顶罪,对保卫科说是家里要装修,自己让儿子从厂里拿了些木料,吴慧因为此坐了四年牢。
时间慢慢来到了一九六九年,科室干部全面下放的口号贯彻全厂,教育科包括彩君在内的所有干部都要下放车间,接受再教育劳动改造,彩君又回到了修安车间,一待就待了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