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四六年九月的上海，盛夏虽然已经过去，太阳不再是火辣辣的毒日头，可秋老虎还是热气难挡。司机老沈穿着黑色短袖稠衫站在树荫下等着余家老爷，心里却挂念着家里临近生产的四十岁妻子。老天保佑啊，这次一定要顺利生产，老沈仰天叹了口气，心里念叨着不论男女，只要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就成。

四十二岁的老沈和妻子桂琴多年前从绍兴投靠到已在上海的同乡余木城，余家家大业大，对同乡也格外照顾，老沈成了余家司机，妻子在余家帮佣。说来也巧，余家二太太也有孕在身，且也近临盆。回家路上，余木城询问老沈，是不是该准备两个大红包给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老沈轻声应道：“老爷您大福大吉，老天爷一定保佑二太太平安生产，我家桂琴只要能顺利生下来就行了。”

平日里，早上桂琴跟着老沈去余家，老沈忙着接送余老爷出入各处，桂琴则洗衣，做饭，做针线活。下午桂琴自己回家，赶在小菜场关门前买菜做饭，等老马回家吃饭。桂琴虽然不识字，但心算极好，十六进制年代里的菜贩们别想从她那里坑蒙拐骗，夫妻俩日子过得也算中规中矩。九月中，老马终于迎来了期盼许久的女儿彩君，打浦桥新新里一个二楼客堂间里，老沈和桂琴悉心呵护着刚降临的小生命。四十岁的桂琴已是一头银丝，前两次流产让她既伤心害怕又忧心忡忡。老沈特别喜欢孩子，随着彩君的降临，桂琴一直皱起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第二日余木城给老沈五块大洋并说：“让嫂子收着，以后孩子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老沈回家把银元交给桂琴，夫妻俩商量着决定做件缎面斗篷给余家二太太即将出生的孩子。

十月底，余二太太顺利产下一名女婴，取名余佳楠。翌日，老马双手将玫红色缎面斗篷递给余木城并说道:”这是我和桂琴给余小姐的，还望老爷不要嫌弃。”余木城看着手里针脚紧密细致的斗篷说道：“怎么会嫌弃，楠楠喜欢还来不及呢，这么好的手工也就嫂子能做出来。”余二太太生产时，桂琴已经背着招娣回到余家做工了，余老爷下令只让桂琴做针线活儿，好让她照顾襁褓里的彩君。身份不同的两家人欣喜满怀地接受着新生命带来的喜悦，彩君和佳楠从啼哭的娃娃一起蹒跚学步，吱呀学语，情同手足。

当时的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抗战胜利的喜悦还没走远，内战 纷至沓来。余木城每日同各种洋买办，高官政商攀谈商榷只为确保祖传家业，以及家人能在这乱世平安度日。

1949年元旦过后，上海局势越来越紧张，国名党节节败退，共产党势如破竹。余木城不知共产党会如何对待像他这样做进出口生意的小资本家，因此决定举家尽快离开上海。全城的大户人家都在想方设法弄去台湾的船票。余老爷全家一边做着搬家的准备工作，一边打通各路关节想办法落实船票。

某日，余木城把司机老沈叫进书房，“老沈，你坐,”余木城见老沈进屋，起身走到窗前，悠悠地说道:”你每天载着我到处跑，想来也知道最近上海吃紧啊，再这样下去，我也不知道余家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决定暂时离开上海比较妥当，我准备全家过年前坐船去台湾。“余木城转过身见到老沈惊愕的表情，心里一阵酸楚。这个跟了他多年的伙计如同自己亲兄弟，两家闺女年龄相仿，整日里玩成一团，离开上海的决定对老沈冲击也不会小啊。余木城接着说，“我替你找了一份卡车司机的差事，去嵊泗白节山运送海鲜，工钱每个月十块大洋，就是辛苦些，一个来回要三四天，你觉得怎么样？”老沈万万没想到余老爷临走还记得给自己找好出路，想着家里桂琴和彩君能指着这每月十块大洋过日子，“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老爷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记得。”老沈一手拽紧衣角，一手握紧拳头，躬身连连向余木城道谢。

当时的上海已经人心惶惶，余木城每天请客，在各处打探消息。春节前去台湾的船票几乎全部售罄，国民党内部占了大部分，所剩无几的余票在上海场面上被炒得热火朝天。每天晚上，余木城回到家里都是一身酒气，为了全家人能平安到台湾，余木城几乎成天变着法儿得跟人周旋，在好几顿大酒大肉伺候之后，才几经周折弄到了五张去台湾的太平轮船票。问题是，五张船票不能把余家六口人全部带去台湾。

新年将至，家家户户买花布做新衣，准备年夜饭，热热闹闹，可是余家上下却是另一番气息。余木城知道父母偏袒弟弟，怎么也不可能把他一人留在上海，思来想去只能和湘云商量把女儿留下。这天晚上，余木城拉着湘云的手对她说:”湘云啊，你也知道爸妈疼爱小弟，父亲原配生下小弟就去世了，我这当哥哥的也不能跟父亲去多说什么。再说了，父亲娶小妈的时候也明说了，谁要是敢打小弟的坏主意，他是不会坐视不管的。现在差一张船票，你说我们把楠楠托付给老沈好吗？让他替我们抚养楠楠，等我们到台湾落了脚一切妥当后，再把楠楠接到台湾怎么样？“余二太太一听要把女儿留下，眼泪一下子涌出，转头抽泣着，”楠楠才两岁多，身体又不是很好，我怎么放心得下，真没办法再弄一张船票了吗，木城，你再想想办法多弄一张船票，让我们带着楠楠一起走吧。“看着妻子哭红的双眼，余木城无奈地说道，”现在别说是买船票，就是去抢都不知道去哪里抢，再有钱也弄不到一张船票了，我为了这船票陪了多少笑脸，花了多少金条啊。我们能有这船票就先走一步，来日方长嘛。再说，老沈一家人你应该信得过啊，楠楠和彩君一起玩到大的，我们多给些钱，老沈一家一定会照顾好楠楠的，不是吗？“终于，余二太太在余木城再三保证老沈一家一定会妥善照顾女儿佳楠的情况下才同意先把楠楠留在上海，等余家到台湾安顿好之后马上接女儿去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