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二 章
天庭如往常一樣,出外逛街看大字報。大字報的消息來自全國的紅衛兵,觸及各地,傳得很快。天庭把幾個月多方面的消息綜合在一起,經過深思細嚼,確實感到形勢不妙,說不定會發生內戰哪。三月十九日,中央軍委派軍隊介入學校,醫院,工廠;還來個甚麼[三支兩軍](支左,支農,支工和軍管,軍訓。)看來局勢越來越亂,非軍隊不能鎮住。軍隊介入,若處理不當,便後果堪虞。聽說全國出動了二百八十多萬指戰員,希望能起穩定的作用。起初,中央只下令對廣播電台,糧食和物資倉庫,監獄等重要部門實行軍管。沒多久便擴大至民航系統。真正奉主席命令行事的有,陽奉陰違的有,趁亂搞局的也有。局勢越來越復雜,需要管的地方越來越多。各單位的當權派都被打倒了,造反派,保皇派又互鬥不已,誰能負得起管理之責?現在只剩下軍隊了。誰又敢保證軍內裡沒派別?還有另一道指示[抓革命,促生產。]也同時發出。革命幹部要在各単位樹立好榜樣。天庭已經很懂得如何去理解最高指示了,那就是用逆向思維法。要抓革命,那就是局勢有大問題,要促生產,那就是很多地方不生產,員工白拿薪金,不幹事。工人不上班,停了產,經濟損失很大,但總沒有那些學生的打,砸,搶來得嚴重。毛澤東起用他們來奪權實是統馭的極高境界。可是玩蛇的也會被蛇咬而失了控制。到處武鬥,到處是打,砸,搶歪風斜氣,整個國家機器癱痪了似的。單在武漢,武鬥三百多起,一千六百人死,两千多人重傷。如此局面延至六月六日,中共中央發出佈告要糾正全國的打,砸,搶歪風斜氣。但不知誰在幕後指使,命令並不能順利執行。其實在五月初,大陸當權者已把矛盾轉移到香港去。四婆從香港回來說香港很亂。左派份子胸帶毛澤東像章向英殖民政府示威,暴動。後來發展到暗殺放炸彈,死了好幾十人,傷了八百多人。利用民族主義把內鬥變成對外鬥,也是一種解決政治問題的不錯的辦法,但那只是權宜之計。一九六七年六月十七日總算來了一道能讓當權者振奮的好消息了 , 中國人民解放軍排除干擾,堅持國防建設,第一顆氫彈在中國西部試爆成功。軍訓基本是針對學生的策略。派軍隊進駐學校來對學生實行軍訓令很多學生有被利用,被拋棄,甚至快輪到自己被整的感覺。他們整天跟士兵辯論,甚至爭吵。當然他們的辯才比士兵高得多。中國大陸的兵源多從農村來,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對毛主席,對共產黨的忠誠却比一般人高,對軍隊上級更是絕對的服從。
八月五日天庭又順著中山六路往東閑逛,還沒到六榕路便看到幾個學生從廣州工人總工會驚惶地跑出來,其中兩個闖進路口那家粉店躲避。店裡的負責人是以前的[河粉大王]肥佬楊,自公私合營後從海珠路口那店調到這家分店來。這時肥佬楊對那兩位學生說: 「不用慌張,坐下來...」
話還沒說完,一位士兵已經追到,拿著衝鋒槍向學生便掃。哇聲沒完,两位學生已經胸前冒血,白瀙杉即時染紅,身體並應聲倒地。想不到肥佬楊也倒下,小腿鮮血直冒,也中槍了。那兵哥揮動著手上小本紅色毛語錄,大聲呼喊:「看你還敢不敢跟我辯...」店裡的顧客對士兵開槍掃射驚愕不已,好一會才醒過來,隨後一窩蜂似的飛跑出粉店。其中有人大聲喊:「解放軍開槍殺人了!肥佬楊也受傷啦。」
這一喊引來更多人圍觀。肥佬楊在這一帶住區蠻有名氣的,首先他那兩米多高,噸位超重的身材和肥頭大耳可說在廣州是獨一無二的,很多顧客是慕他的體型而來的。第二是他的牛腩河粉風味獨特,老遠便聞到,別家粉店調不出那種誘人垂涎的香味。當聽到肥佬楊受傷,顧客街坊都覺得心中的活招牌給砸了似的。這時聽到有人在喊:「解放軍怎能隨便對老百姓開槍?快把肥佬楊送去醫院!」
「這算甚麼人民子弟兵,把槍口對學生和老百姓開?」
「 是哪個部隊的?這樣的敵我不分。」
仗著人多勢眾,圍觀的人越來越大膽,你一句,我一句,聲浪差點把那兵哥淹了。雖然那兵哥還在緊握手中槍,精神奕奕地撐著,但額角在冒汗,殺了人,心裡總有點愧疚。一陣混亂,肥佬楊便給一輛三輪車送走。附近最大的醫院要算盤福路口那家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了。沒有多久,死者家屬也來認屍。只見她們當場抱屍嚎聲大哭:「兒呀,你死得好惨呀。勸你不要外出,你偏不聽。你現在走了,那阿媽怎辦哪!」
两家各自嚎哭,也合在一起哭,哭聲直上干雲霄,好不悽慘。那两位做母親的衣服已經給兒子的血染得紅透,但她們仍全不理會旁人勸解。這時不知誰出了個主意,高聲喊道: 「我們要抬屍遊行,抗議軍人殘殺學生,要討回公道!」
別的沒那麼快,高呼口號已是人們生活的一部份,頓時齊聲相應,震耳欲聾。那種威勢可把那兵哥震攝住,下巴開始哆嗦。就在這時,一輛軍車,載滿士兵,響銨而進。當人們讓開空檔,所有的兵哥迅速下車,更迅速地把群眾圍起來。只見領隊的與殺人兵哥交頭接耳一回便把小本毛語錄高高舉起,並向民眾訓話:「毛主席說,對階級敵人不能施仁政.」
「他們只是學生,學生怎能算是階級敵人?」不曉得哪位吃了豹子膽的在頂撞,旁人只有替他捏汗。
「學生就不會變成階級敵人?哼,凡是違抗毛主席最高指示的,違抗中央命令的,不管他們是誰,就是我們解放軍的階級敵人...誰敢抬屍遊行的,便是現行反革命,不管他們是誰,格殺勿論!」這位領隊的目露兇光,殺氣騰騰,令人相信他不是鬧著玩的。正在此時,來了幾位街坊大姐,分別勸說死者的母親。中國人不怕官,最怕管。城市人最怕的就是這些街坊大姐。她們的出現意味著戲劇已經看完了。再賴著不走,後果堪虞。
七月至九月,毛澤東對華北,中南,華東視察後,提出[革命大聯合]和[鬥私批修]口號。他相信絕大多數的干部是好的,不好的只是少數,要解放干部。這對當時混亂的局面起一定的穩定作用。九月五日,中國與坦桑尼亞和贊比亞簽訂修建坦桑鐵道,全長一千八百六十公里。貸款條件差不多是賣大包,連富有如美,英的財團都不能接受的合同,中國政府竟然答應。這種政治作用大於經濟利益的策略只有用國家的力量方能實行。明成祖朱棣讓鄭和七下西洋不也是要宣揚國威的政治目的大於經濟利益嗎?不管怎樣,如此內亂的時刻,街上的大字報出現這種外交事項應算是好消息,起碼沒有武鬥。
九月十一日,天庭還沒出門,一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學生出現在門前。他的國字臉和較厚的嘴唇令天庭很快地把他認出來:「喂,伍成思,甚麼風把你吹來?這麼好來看望老同學?」
「嘿,馬天庭,現在除了東風還有甚麼風?礦冶學院亂得很,所以回家避禍...」伍成思笑答道。
天庭讓成思與母親打了個招呼,便邀他出外走走,免得隔牆有耳。雖然街上並不是絕對安全,但流動的靶子總比家裡保險得多。高中時,與成思沒甚交談或來往,可以說互相了解不深,但憑直覺,相信成思不會加害自己,他的樣子有點像大均哥那種忠厚。差不多有三年沒見,舊同學之間的話盒易開,而話題多是離不開與時局有關的訊息。首先成思談及他學院的狀況:「這两年根本沒書唸。教授都是臭知識份子,反動的學術權威,他們全變成被批鬥的對象,那還上甚麼課。那些學生像瘋子一樣,把教授當出氣袋那樣亂打亂踢,剃頭髮,跪粹玻璃,簡直像對狗一樣看待...」
「主席不是提倡要文鬥,不要武鬥嗎?」天庭故意問道。
「哈,你以為那些學生會這樣聽話?如果真的按主席的意思去辦事,便不會那麼亂,我也不用跑回廣州了。」成思笑答道。那種笑容沒變,還是那麼老實。
「那你是在當逃兵囉?不關心,不参與?明哲保身?」天庭還是故意問道。
「我不跑,我還能幹甚麼?要我鬥争教授,那太昧我良心,去参加學生武鬥,更沒那種膽量。倒不如回廣州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同學。」成思還是微笑地回答。
「依你看,文革甚麼時候才會結束?」天庭探問道。
「這道題目可問得深了。」成思猶豫了一會,再說下去:「學校很亂,學生像猴子那樣難管。心已經散了,誰還願意上課。但軍隊已經介入,那意味著中央有收拾亂局的決心。」
『成思,看你現在說話的樣子,便想起教英語的吕夫子來了。他批評那本學生點名冊裡把你的名字印錯了。不應該是伍成恩。如果要唸伍成恩的話,那應該是伍承恩。他還引用韓愈的話,「行成於思,毀於隨,業精於勤,荒於嬉。」老夫子可真沒看錯人了。』天庭微笑着道。
「吕夫子肚裡真有點墨料的。」成思紅著臉答道:「聽說他也挨鬥。」
沿著中山六路,邊逛邊聊,邊聊邊逛,很快便到吉祥路了。突然他們聽到有放槍的聲音,但不知從何而來。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載滿學生的大卡車從吉祥路向右疾駛進入中山六路。可能駕車的經驗不足,彎拐得太快,沒差點翻了。只見卡車撞到對面騎樓一根粗大的支柱才停下來。這時槍聲又起,原來是從两路交叉的大樓上往卡車掃射的。車上的學生和工人以第一速度從車跳下,並立刻朝樓上開槍,互相猛烈駁火。居高臨下當然佔了優勢,但以卡車作掩護的學生也不賴,好像受過軍訓似的。這時吉祥路出現了遊行對伍,向中山六路邁進。他們舉著巨幅橫額,紅底黃字寫有[廣州地區工人造反總司令部]的字樣,還高呼口號要打倒[旗派]。那樓上偷襲的一定是旗派了。這時天庭和成思躲在大樓下的樓柱旁。雖然樓上看不到他們,但從卡車後面發出的流彈偶爾會向他們飛來,令人心慌。但在靠教育路口的中山路那段,看熱鬧的可多了,有站在自行車上看,有站在三輪車上看,更有站在停開的無軌電車頂上觀看的。他們離現場比較遠,不知危險;可是天庭他們就在樓底下,情況隨時會惡化。後來天庭發現背後離樓柱五米的地方有道閘門虛掩著,但看不到裡面的狀況,於是對成思說:「成思,等一會聽不到槍聲時,我們要迅速跑進那閘門後面。明白沒有?」
「你先去,我隨後。」成思點頭同意。
迅速進入閘門一看,原來已有十多人擠在裡面,沒法通到別處。原來吉祥路與中山路交接成T字型,這棟大樓是在路角位置。這麼小的地方應屬這大樓所有,可用來作存放垃圾桶和作涼曬衣服的地方。還未定過神來,天庭便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順著聲音一看,天庭禁不住喊:「月芳姨,怎麼你也跑進這裡來?」
「唉,本來想到你家去探望你母親,想不到街上突然槍聲四起,便誤打誤撞地進來這裡 躲避了。怎麼你也跑到這裡來?」月芳姨笑答道,臉上露出險境遇親那種喜悅。
「今天同學來找我,所以出來走走。想不到碰上這種事。」天庭邊回答,邊往上望,椄著說:「這裡也不安全。如果樓上有人往這裡扔下顆手榴彈,那非死则傷了。」
天庭這樣一說,立刻引起一陣騷動。特別有一位女的在慌叫:「上面扔手榴彈,那怎麽辦了?」
「鎮定點,不要亂叫,給樓上聽到,說不定真會扔了。」她的男朋友勸慰道。
那女的勉強靜下來了,嘴巴還在哆嗦。不對,好像在求神保佑,助她渡此劫數。其他也有幾位跟著喃喃自語,不過音量非常非常之小,差不多只看到嘴唇在動而已。這時天庭慢慢地順著牆壁移向閘門後面,伏在地上從門縫偷看外邊狀況。槍聲停了,但穿綠色制服的人多了,可能是軍隊介入。再細看了一會,那些穿綠衣的都荷槍實彈的在守站著。天庭很快回到人堆去,算是同舟共濟,與大家商量:「外面好像有軍隊介入,場面好像已受控制。過一會再沒有槍響,相信我們可以安全出去。不過出去之前,還得再細探清楚。」天庭這番話給了定心丸吃似的,各人臉上都露出輕鬆的微笑。那位求神保佑的女士更口齒大張,有點精誠所至,神心為開之意,更有神心既開,應露感恩之情。外面在路上挺屍的學生是躲不了劫難。正值大好年華,他們不明不白為誰,為啥死去。而躲在閘門後這伙人只是虛驚一場,有幸留下來的可以作個歷史的見證人,告訴後人中華民族如何愚蠢地搞內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