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草 ~~
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争着跳出农门,为了一张户口,一份粮油关系,一个正当生存的权力而走后门,不能不是那个荒唐年代里一种无奈的选择。
“工农兵学员”的出现,不仅是文革悲剧里的一折闹剧,也是教育史上的一大荒唐。可是我,却戏剧性地成为其中一员。闹剧也好,荒唐也罢,只不过是我一种无奈的选择。
我1968年到农村插队,那时不过15岁。我们大队一开始有二十多个知青,经过几次招工,男生已经走完,女生也陆续离开,我们村七个同学最后只剩下我。虽然经过几年的劳动锻炼,我可以适应日常生活和田间劳作的艰苦,但有些事情却没法避免。村里有很多光棍王老五,女孩子孤身独居,难免不受到无端骚扰,我只好搬到一个要好的女孩子家借住。她比我还大一岁。看着她有母亲爱抚,我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又因为父母莫须有的问题,我带着入了另册的苦闷,心理非常不平衡。这种压力,远大于劳动的苦累和生活的贫困。当时战争的阴影很浓,天天“深挖洞,广积粮”。有时我从孤独中醒来,四外静寂无声,天昏地暗,很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反倒有一种期盼,索性掉下一颗原子弹,把整个地球毁灭算了。
因为很多知青点都留下单个女知青,问题越来越多,有些地方还发生了强奸女知青,甚至强奸致死事件,上边就开始合并知青点。我和两个女生搬到一起,其中一个很快找到关系回城了,留下我和一个老高三的女生。处于那种情况,很坦白地说,我每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尽快离开。可是,回城似乎比登天还难。为了实现这个愿望,知青间互相竞争,几近于生死,朋友也不再是朋友了。
有一次,大队书记拿出一块破手表,要我拿到省城替他修。因为父母都去了大山里,省城没有家,我很久都没回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却已经伸手把表接了过去。后来我好奇地问她,那只手表就像是垃圾堆里拣出来的,还真有地方能修理?她苦笑着说,你真傻!他不明摆着要你送手表么,给你机会不知道抓住。我不禁愕然。她说,她父母到处托人才找到一张表票把表“修”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块手表的功劳,她比我早了七、八个月离开农村。
不过,我们那里的知青上调从1970年就开始了。到了1972年,僧多粥少,水涨船高,送礼先得有门路,送了礼,还要比较后台,那毕竟是个权力大于金钱的时代。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了跳出农门,为了一张户口,一份粮油关系,一个正当生存的权力到处找后门,这不能不是那个荒唐年代里一种无奈的选择。
我没有后门,先父的冤案是1979年才彻底平反的。当时他不能工作,还清高自傲,不食人间烟火,在轰轰烈烈的全民后门运动中,他居然不相信有托关系找门路这种事,还以为知青回城就是凭表现推荐。他总是要求我好好劳动,认真接受再教育。可是,我在农村的表现绝没有问题。干活我舍得拼命,几个初一的女孩里,只有我评上6.5分工,其余都是6分工一天。我还教农民识字,帮他们写信;学习医疗知识,为村民针灸注射;参加了大队的“学大寨宣传队”……可父亲就是不理解。我委屈极了,和他狠狠地呕了一场气,威胁他说,你不管我,我就再也不回家,在农村扎根算了!这才得到他的允许找人帮忙。可是,想帮忙的人没有权,有权力的人需要交换条件。我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甚至还遇上过一个混蛋,企图乘人之危。
天无绝人之路,先父有个老朋友,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我到省城常去他家,也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见活干活,有饭吃饭,一提起农村就掉眼泪。他从干校回来,只挂了个闲职,看我那副可怜相,老着脸皮写了封信给他过去的警卫员。那人正好是我县的实权人物,以前也见过我父亲。我拿着信带着礼物找到那位叔叔。听说他手里有个名单,上边写的清清楚楚,谁的后台是什么人,以前是什么位置,现在是什么情况,甚至还列上了将来有什么可能……活脱脱一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护官符”!
名单长长一串,他自然要把有实权的人先摆平了。以后连着几次招工,我还是榜上无名。有一次,我在他家撞上我们大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咳,走后门走到一块了。本来嘛,一个县几个人有实权,又有多少女知青?我一见她就知道自己无望,她的祖母是省里名医,父亲也大权在握。果然,那个叔叔对我说,你再等等,下一次的招工名额是她的!
可是,我也同时听说,招工很可能就要冻结了。正在我十分绝望的时候,突然听说大学要招生,而且还要考试。我相信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犹如天上掉下根救命稻草。我请那个叔叔帮忙,给我们公社分个名额,并向他保证,一定好好补习,在考分上不给他丢脸,不让人抓住把柄说闲话。我天真地以为,从初一开始,数学六年,物理五年,化学却只有四年的课程,死记硬背的东西也相对多一些,补习起来应该最快,就决定报考化学。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我手里有几本哥哥们用过的数学、物理书,又专门跑到城里,借了一套化学课本,还讨了些别人用剩的纸头和铅笔做练习。那时天气尚冷,农活不紧,我也顾不上挣工分了,躲在黑屋里关门读书,连天加夜地苦干,看完了初中的物理和代数,以及中学四年的全部化学课程。眼睛累得直流泪,做梦都在背分子式。那种紧张程度岂是言语可以形容!
我兴冲冲地去县城打听消息,没想到又碰上那个名医的孙女。她也知道大学招生了,软磨硬蹭和那个叔叔商量,想放弃给她安排好的招工机会,和我争上大学。我本来满怀希望,猛一下就像掉进了冰水。即使我们对换,我对招工也没有信心,因为还有接收单位,我不知道如何打点。可是,考大学我却有了几分把握。那种年头,谁还读书?再说,我父母都在大学工作,熟人里也有参加招生的,多少可以帮帮忙吧。急中生智,我就把考试搬了出来。因为她和我同届,都是初一没上完就下乡了,只是她不爱读书,这么多年从没摸过书本。
叔叔开始挺为难,虽觉得那个女孩节外生枝,可又不想得罪她的家人,这下就有了主意。他说,不管我们俩谁想上大学,推荐一关他都帮忙。但是,如果考不上,错过这次招工,以后他就再也不管了。这么一来,那个女孩害怕了。她知道我有读书的癖好,下乡几年来,闲极无聊时经常自学,甚至以解数学物理习题取乐。这一个多月来我拼命补习,大家更是当作笑话,早就四处传开了。她很明白考试一定拼不过我。再说,上大学还有个分配问题,谁知道将来分到哪里?招工却肯定回省城,她不愿意放弃铁定回家的机会,就让步了。其实,当时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之下,我也并不以为上大学就比进工厂优越,只不过同是离开农村的途径罢了。
我只知道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倘若考不上,就真要在农村一辈子了。我提心吊胆,最怕同屋那个老高三的女生也会参加考试。她的父母也都在大学任教,当时也含冤未雪。我相信她同样知道招生的消息,虽然我们从未交换过信息。
等到考试时,我才发现白白紧张了一番,那真是一场闹剧。几个老师每人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科的牌子,考生们一个个进去面试。记得英文考试是读那几句“时代最强音”。考语文,先是念了一段报纸,又背了一首诗词。我不但背了红太阳的词,又随口背出了南宋大诗人被“反其义而用之”的原词,还特意加了一番注解。我读的中学是名校,不但授课用普通话,同学之间也说普通话,在众多讲方言的考生中自然令老师刮目相看。物理考得很简单,老师只问了牛顿三定律。只是那时不许提名人,就变成了“物理三定律”。到了考数学的那儿,老师先查我的学历,说我既然是初一水平,就不考三角几何了。他只考了我一道因式分解,我反而觉得不过瘾,告诉他我会解高次方程。他只是笑了笑,让我去下一桌。那桌考化学,也是我报考的专业和学习的重点,我憋足了劲儿要显示一下,没想到那个老师说,初一没学过化学,不考了吧,只问我为什么要学化学。我在农村瞎捣鼓,和一个高中女生一起,曾经尝试着做过“九二零”激素,据说可以增加棉花产量。我就对老师说了这事,还说因为没成功,所以很想揭开它的奥秘。其实,我根本不懂那更是个生物问题。老师笑着点点头,就让我走了。
我只好出门。可是,等在外边的哥哥一听就急了,他奉母命专门来陪我考试,非要我回去重考。他说我报了化学专业却不考化学,第一志愿不录取,谁还会要你?这一个月的辛苦岂不白费了!我很害怕,犹豫着蹭了回去,又不敢往里闯,却在门外听到老师们商量。考语文的老师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他很想要我,化学老师就准备放弃我。学中文?我立刻急了。我小时候确实很喜欢文学,有次为学校的演出编写小品,被父亲看到了,他高兴地说,你将来可以学文,当剧作家。作家,那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幼小心灵里的一道美丽光环。可是,文化大革命飓风骤起,学文的父亲首当其冲。覆盆之下,冤魂无数!假大空的豪言壮语充斥文坛,文人们要么说谎,要么入狱,谁还再敢舞文弄墨?
我不顾一切推门而入,直奔化学老师,要求再考化学。他吓唬我说,如果你考不好就没人收你了。我执拗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学文科!我已经自学了中学所有的化学课程,不怕考试。老师大概也很奇怪,就从元素周期表的定义,元素符号,分子式,一直考到反应方程式的配平。初春天气,我考了一身汗,另外几个老师也都关心地围着看。我终于把那道方程式配平了,大家一起为我舒了一口气。就这样,我居然能够按照自己的选择,如愿以偿离开了农村,结束了我的知青生涯。
我不知道别人都考了些什么,只听到很多流传的笑话。考外语的把大写的“A”说成扑克牌上的“爱斯”,考数学的解不开带有括号的四则运算。我也不知道全县有几个高中生参加了考试,反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最担心的竞争对手,同屋的高三女生根本就没报名。那些年来,我从没见她读过书,大概她对人生早已绝望,彻底放弃了。我听说她一直没能上调,78年知青大回城的前夕,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和一个在县城工作的人结了婚,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可也正是那一年,我从工作了四年的地质队考上研究生,随后又飘洋过海,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
在中国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只有几次可以选择的机会,可谓难得。那次选择,虽然带着深深的无奈,却是我整个命运的转折。我感叹自己侥幸,却总也忘不了那个荒唐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