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是我二十年前刚刚开诊时的病人,那时她大约就像我现在的年龄,很健谈活泼,丈夫约瑟夫,憨厚老实,是某个中学的老师。她的儿子马克三十出头,是她和约瑟夫在高中毕业不久生的唯一的儿子,马克风流倜谠,有个喜欢抽烟和摄影的女朋友,名叫派牡。
二十多年前,我只身一人来到这旧金山湾区,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所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但是我也很幸运,遇到过很多热心帮助我的人,珍妮就是其中的一个。记得每当她来看病时,总不忘带给我一些零食或饮料一类,或者手工做的小饰品,尽管这些东西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我看得出她的善意和用心。珍妮喜欢打太极拳,二十多年前的老美,会打太极的拳人可不多,我也会打太极,但苦于没有音乐伴奏带,于是她送我一盒太极二十四式的录音磁带,上面还有她细心的标注。
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餐,无意中谈到骑马。其实我一点都不会骑马,但我有兴趣学,而珍妮的家有个马场,养了五六匹马,于是我们约定去她家学骑马。
那天天气格外的好,我把车子停在珍妮家的门口,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马圈的味道,也真难为珍妮,身材中等偏低的她每天要和五六匹高大的马匹为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珍妮喜欢马,马也很听她的话。我走近马圈,珍妮正在给马喂食,她一看到我连忙拉着我往她的家里走,她说她有衣服让我穿上,然后再骑马。我很纳闷,学骑马难道要有特别的衣服吗?
珍妮拉我进到她的卧室,把一包她事先准备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哇,这哪是平时穿的衣服,分明是电影里的西部牛仔服装啊,她说这些衣服是她二十多岁时模仿西部牛仔时穿的。不一会儿,我穿着珍妮的花衬衫,牛仔喇叭裤,棕黄色翻毛尖皮靴,一顶棕黄色毡皮帽,俨然一个东方女牛仔啊。
我和珍妮走出她家,她一路小跑,进了马圈,等我走到马圈门口,珍妮和一匹高大英俊的马已经在等着我了。在珍妮的帮助下,我总算爬上了马背,这时,珍妮拿出一个简易相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我们就开始往马圈后面的空场地走过去,其实这哪是走啊,珍妮一路都是小跑,带着急促的喘息,紧紧地抓着缰绳,不让马走得太快,我坐在马背上,全身僵硬着,走了大约一百米,我就连滚带爬地被珍妮扶下了马。
这是一个难忘的记忆,虽然在珍妮家时间不长,但所有的体验对我来讲都是第一次,因而也记忆深刻。
过了大约几个月,一直没有珍妮的消息,我打过一个电话给过她,她说近来身体不适,等身体好了会联系我。果然有一天,珍妮邀请我和她的闺蜜简去她家吃饭,我清楚地记得她做了一道三文鱼,和一道很新鲜的沙拉,我们三人落座后,珍妮给我和简各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后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我们碰了一下酒杯后,珍妮说,今天我请你们来是想感谢你们给我的友谊和关心,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听了不要难过。。。”, 我和简互相对望了一眼,珍妮接着说道:“我刚刚被诊断为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
珍妮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倒是我和简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我们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珍妮,我说,癌症虽然可怕,但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先不要放弃希望,多找几个医生,制订适合的治疗计划再说。珍妮摇摆头说,我不会放弃希望,但我也不会考虑做手术或化疗等。她说她想去墨西哥找自然疗法的医生,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在去墨西哥之前,我给珍妮做了十次左右的针灸中药治疗,但也只是安慰性的。
又过了近半年的时间,我收到珍妮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微弱,我知道她刚从墨西哥回来。她说要来看我,我说我要尽最大努力给你治疗,减少你的疼痛。次日,珍妮来了,她的儿子马克搀着她进了我的诊所,我吃惊而悲伤地看到,那个一路小跑牵着马让我骑的珍妮,已经像是个活了一千岁的骷偻,我强压着内心的悲哀和无助,故作平静地和她交谈了几句,她的眼神已经不能聚集地看我,她更像是活在只有她能看到的世界里,她对我说,她看到山上开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小花,还有她的马也在那里,等等。我和马克用悲哀的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我就让她躺在我的病床上,我摸着她的背,根根肋条可见,我握着她的手,条条血管暴露,我按按她的肚子,上面的皱摺就像冬天的湖水被寒风吹过所泛起的涟漪,我从头冷到了脚,天啊,我可怎么能帮到珍妮啊 !
珍妮从治疗床上起来后,让马克把她的皮包拿过来,我赶紧说,不, 不, 你不要付诊费给我!她说,谢谢你以前给我的免费治疗,请你给我最后一次付诊费的机会,我点头答应了,马克赶紧替她把支票写好,珍妮使出浑身的力气在支票本上签了名。我送她们母子出门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珍妮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从不抽烟喝酒,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却得了肺癌,还是晚期,以前观察到她容易呼吸急促,但那是她牵着马一路小跑,所以根本没有在意,现在我真是后悔莫及呀,早知道她患了肺癌晚期,我怎么会忍心让她牵着马一路小跑,让我享受骑在马上的滋味?
大约十天后,我收到一封信,是珍妮的家人发的,告诉我珍妮已过世,葬礼在某日某地举行。我如期到了葬礼的地方,看到大厅里摆放着许多珍妮生前的活生生的照片,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捧着一束黄色的菊花,连同写给她的信还有她的那张支票,放进了她的棺材。珍妮,永别了。今生永远再也没有交集了啊 !
珍妮走了二十年,但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她送给我的那盒太极拳磁带我一直放在我的一间治疗室的抽屉里,陪了我二十个年头。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一大早,正常上班,前台接到一个电话,有个人想带他的太太现在来看病,因为当天预约已满,前台无法将新病人插进来,但又碍于电话那头苦苦求助,于是前台把电话给了我,我一听对方说他曾是我很多年前的病人,我就心软答应他现在就来。不一会儿,一位高大偏胖的中年男士领着一位漂亮但面带痛苦表情的女士来到我诊所,因为其它房间都有病人,我就带他们进到最里面的一个大治疗室。望闻问切之后,我给这位神经衰弱偏头痛的太太扎上针,然后,这位男士问我是否记得他,他说他曾在二十年前看过我,我给他治好了背痛,我说,很抱歉,病人太多,不记得了,他说,“我妈你记得吗,她姓里昂” ,我说,“ 里昂?好象也不记得“ ,说完我就去隔壁房间查看别的病人, 那位男士看起来很失落。过了一会儿,我又来到他们房间,这位男士又问我,”你今年多大年龄,几个孩子“ ,我很奇怪,哪有男人当着自己妻子的面问他的医生的年龄和家庭情况,我礼貌性的回答,我有两个女儿,老大刚刚上大学,年龄嘛,就不说了。那位男士说,我知道你的年龄,你比我小两岁!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突然我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什么,好象有那么一点熟悉,我再问,你说你妈叫里昂?他说是,叫珍妮-里昂!珍妮,这些年你的名字一直珍藏在我心里,可我几乎不记得你的姓是里昂了呀!我突然回过神,眼里蹦出泪水,问道:你就是马克?他也很高兴地点点头说,我是马克!我走到马克身边,他就坐在珍放他妈妈送给我的太极拳磁带的那张桌子旁,我伸手打开抽屉,拿出那盒磁带,递给马克,他接过磁带不解地看着我,又仔细看看磁带,突然马克失声哭了出来:我的天啊,这磁带上有我妈妈的笔迹!马克捧着磁带贴在自己的脸上,我抱着他的双臂,流着泪对他说,这些年我都无法忘记你的妈妈。但我也无法得到你们的消息,以为从此不会再有人跟我提起你的妈妈。马克也很激动地说,这些年他时常感念我给他妈妈多次的免费治疗,但一直找不到我的联系方式,这次太太生病,本来约了另外一个医生,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一线希望,在网络上寻找可能是我的医生。
是啊,我们常常因为忙碌,却错过了很多很多的美好的情感体验,要不是马克的一再尝试,找到了我,我那天怎会体验到人与人之间这美好的最真挚的情感?正是因为这些美好的情感体验,才使我们的感情和精神世界得以提升,才使我们学会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才使我们懂得感恩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
珍妮,你听到我说的这一切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