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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我的亚美尼亚朋友:
霍维克*耶卡扎延一家(Hovik Yekiazarian and Family
塞亦阮*阿及延一家(Seyran Azizyan and Family)
萨赫彦*桑巴特一家(Sahyan Smbat and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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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问我,为什么选择了亚美尼亚,我不知道。也许,就象扔粒石子入潭,圈圈涟漪在水面泛开,一片叶子落下,谁知会不会被卷入深渊?在亚美尼亚三千年的历史深潭里,石子是现在,涟漪是回溯的过去,而我就是那片叶子,摇摇晃晃,小心翼翼,走在时间的边缘。
我是亚美尼亚人
“......七月十七日,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创世记8:4)。”《圣经》上如是说。大洪水退后,挪亚(NOAH)和小儿子雅弗(JAPHETH)一起留在亚拉腊山下的平原上,世世代代繁衍不息,亚美尼亚人因此称自己为挪亚的子孙。回首历史,亚美尼亚有着辉煌的过去,公元前一世纪建立的大亚美尼亚(GREAT ARMENIA),疆土延伸到里海,黑海和地中海。但随后的两千多年里罗马人,拜占庭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突厥-塞尔柱人、蒙古-鞑靼人和帖木儿,在这片如同十字路口的土地上,纵横来去,铁骑过后留下的是一片焦土,亚美尼亚领土面积,从最早的联接三个海到两个海到一个海到现在的没有任何入海口。唯一永远的是不断从烈火和鲜血中站起的亚美尼亚民族。
大屠杀纪念馆(GENOCIDE MEMORIAL)位于首都埃里温(YEREVAN)郊外的山上,深灰色的纪念馆犹如炸裂的胸膛,正中间永不熄灭的火焰,纪念着大屠杀中的死去的人们,纪念馆旁同样深灰的的高塔,利剑般直刺苍天,如胸膛中爆发出的呐喊。我去的那天浓云密布,亚拉腊山几不可见,1915年,神山以西的土地上空,有一百五十万亚美尼亚灵魂在哭泣。
“我是亚美尼亚人,如同亚拉腊山一般古老(I am an Armenia, as old as Ararat.)
在我的深哀巨痛中,亚拉腊山也会低头弯腰。 (Beneath My Sorrows, Ararat itself would bow.)”
盖斡格*艾明(GEVORG EMIN)的《亚美尼亚之歌(SONGS OF ARMENIA)》唱出了这个民族的悲痛--他们失去了最神圣的亚拉腊山。从当今亚美尼亚国土的大多数地方,都能看见亚拉腊山的大小双峰,日日年年,朝霞斜晖将积雪山峰染成红色,如千百年来的眼泪鲜血积聚而成,只是山已在别人的国土中。失去的亚拉腊山一直是亚美尼亚民族精神的象征,如今也是亚美尼亚人心中永久的痛。
埃里温(YEREVAN)玛坦纳达兰(MATENADARAN)图书馆里,藏有一套中世纪的手绘《福音》书,是上世纪初大屠杀时,从土耳其东部带到埃里温的,当时,两个弱女子在逃命途中舍弃了一切,却没有放弃最重的书。玛坦纳达兰图书馆是世界上的收藏亚美尼亚文抄本最多的地方,很多书已有千年的历史,要知道千年来这片土地上战争不断,可书还在。守卫图书馆前的,是圣梅斯洛佩和六位先贤的巨大雕像。
圣梅斯洛佩(ST. MESROP MASHTOTS,362-440)是亚美尼亚文化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创造了现代亚美尼亚38个字母中的36个,然后又顺手替伊比里亚人(IBERIAN)即现在的格鲁吉亚人(GEORGIAN)和高加索阿尔巴尼亚人(CAUCASIAN ALBANIAN,和现代阿尔巴尼亚人没有关系)创造了各自的文字。中国古代传说当仓颉造完汉字后,<天雨粟,鬼夜哭>,不知圣梅斯洛佩当年创造三种文字时,那片土地上有没有什么异象?我所知道的是,随后而来的是亚美尼亚文学艺术的黄金时代。
崇尚教育和书本使得这个民族人才辈出,诗人,作家,音乐家,画家,艺术家,演员,连设计飞机的米高扬也是亚美尼亚人。撇开那些灿烂的群星,普通人也有可圈可点之处。象朋友塞亦阮(SEYRAN AZIZYAN)一家,在我看来,就聪明得有点不象地球人。一家之主塞亦阮是亚美尼亚国立大学的数学教授,妻子卡瑞内(KARINEH)除了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外,还办了个家庭学校贴补家用,妻姐伊瑞娜(IRINA)也在家庭学校教孩子英语;长子阿尔森(ARSEN)刚从耶鲁大学毕业,能说一口流利汉语,发音比大多数中国人还要准确;长女阿拉克西娅(ARAKSYA)酷爱艺术,家里满墙都是她画的画;次女噶雅内(GAYANE)和次子列文(LEVON)都在美国,忘了哪个读耶鲁,哪个读哈佛。一家三个孩子出自名校是不是有点过份?最小的马丁(MARTIN)才十二岁,从不去学校而在家自学。有天看见父子俩拿着本厚厚的书讨论,接下来的一周里,都看见小马丁捧着书津津有味,当我知道那是父亲当年在莫斯科大学的物理学教科书时,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有点低。一家人共会八种语言,聊天时除非他们照顾全部用英语,否则我是听不懂的。想想自己也算出自书香门第,不免有点惭愧。散布全世界的六百万亚美尼亚人基本没有文盲,这不是每一个民族都能做得到的。
亚美尼亚人的好客更让我着迷。塞亦阮是朋友的朋友,当他知道我要去旅行,便毫不犹豫地邀请我住在他家,还说要到机场来接我,我说我的航班半夜到,让你们睡不了觉我会很内咎的,他的回答很简单:“如果你觉得内咎,我们就派两个代表来接,其他人在家睡觉。”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一出海关就看到了他和妻子的笑容,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之前只通了三四个EMAIL。
在亚美尼亚的日子里,我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每天早饭后,卡瑞内为我准备好便当和饮料当中饭,晚上回来,一进门就能看见一家人的笑脸,晚饭过后又是茶又是甜点直到我撑得动不了。不管多晚,卡瑞内都会陪我穿城而过,去他们的另外一套公寓睡觉,而早上,塞亦阮都会准时打电话叫早。
纳戈尔诺-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GH)离埃里温只有六小时车程,当他们知道我将在那里呆三天并住在当地旅馆时,塞亦阮发动了所有的朋友,于是住在纳-卡首府斯蒂班纳克特(STEPANAKERT)的萨赫彦(SAHYAN SMBAT)一家接手了我。塞亦阮说住酒店他们不放心,全不顾我已经独自背包了二十多个国家的事实,最有意思的是,他自己也不认识萨赫彦。离开埃里温时,我开着玩笑想淡化离别的伤感,其实我知道只要多呆几秒,眼泪就会落下。
回来上海后,生活又纳入所谓的正轨,亚美尼亚就象梦一样遥远,但我对塞亦阮一家的思念却比梦清晰。上个星期收到塞亦阮的EMAIL,他说:“尽管你已经走了一段日子了,但我们还是期待着你突然推门进来,然后对我们讲你今天的历险。”他们不知道,每天当我推开自己公寓房门时,我同样盼望着能见到塞亦阮的白胡子,听到卡瑞内温柔的招呼,闻到厨房里飘出的多尔玛(DOLMA)的香气。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又有了一个家,在遥远的亚美尼亚。
尽管每天卡瑞内都会为我备好中饭,可我却很少有机会吃,原封不动带回不说,还捎带上一袋人送的苹果或核桃。在诺拉杜兹(NORA DUZ)的墓地里,我坐在小教堂边的墓石上看十字架石,一个牧羊的老太太对我说了一大堆话,听懂的只有拉瓦什(LAVASH,大饼)和奶酪两个字,我笑笑,低头看书,不知道老人什么时候走的。等她再回来时,塞进我手里一摞拉瓦什和一大块山羊奶酪,老人眼神坚定不容拒绝。迪迪彤乌拉尔图古堡遗址(DIDITONE HILL URARTU FORTRESS)的考古学家请我和他们共进午餐,那一天我认识的考古学家比一辈子认识的还多,当然考古知识也长进不少。包车去阿穆柏尔特古堡,司机先请去家中喝咖啡,然后带着红酒核桃去古堡野餐,回程时我说要从他家买点核桃,他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大包作礼物,钱是无论如何不收的。一个下午的包车费不到50元人民币,而核桃的市场价是10多元1公斤。塞凡湖(SEVAN LAKE)边拦车,不是去我要去的地方,说完谢谢后司机并不走,开了车门下来帮我拦车,直到我上了另一辆车后才离开。市里乡间的中巴司机,经常不收车费,直到我硬塞进手里。进埃里温的市场,就更有意思了,没几分钟,袋里装的,手里拿的,嘴里吃的,全是小贩送的,不要不行。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个背包旅行者,我可以身无分文在这个国家旅行三个月。亚美尼亚人热心款待你,不为别的,只为你远离故乡,只为你是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回报?他们压根没有想过。在我走过的国家里,亚美尼亚是最好客的民族。
历史和现实,天灾和人祸,让六百万的亚美尼亚人一大半定居在海外,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让他们超越了空间的阻碍。在一个教授月薪只有20美元的国家里,道路状况却出乎意料的好,因为它们大多由海外侨胞捐建。在遍布全国的教堂废墟上,忙着重建工作的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这些年青人大多是海外亚美尼亚人的后代。每一次,当我和当地人的交流山穷水尽时,总会有人走过来说我懂英语我能帮你吗?每一次当他们知道我为历史和文化而来时,他们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对我选择了这个国家旅行表示感谢。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游客,很多都是第一次返回祖辈的土地,但无一例外都能说祖辈的语言。在埃里温著名的周末市场上,我看见了了一组三个小瓶,分装着亚美尼亚的空气,水和泥土,买者都是海外游子。当年浪迹天涯的的华人不也总带着一袋故乡的土吗?任何一样与故土相关的东西都能解思念之苦,尽管国内可能早已没有亲友,但又有何妨,亚拉腊山在,高加索的鹰在。
“我是亚美尼亚人,如同亚拉腊山一般古老 (I am an Armenian, as old as Ararat.)
我的头颅高昂,如雄鹰飞翔。 (I hold my head, as high as eagle fly.)”
圣徒圣女圣歌圣十字
每一部世界史里,都会提到亚美尼亚是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尽管公元初的几十年内,基督教就开始从小亚细亚向四周传播,但真正带领亚美尼亚走进基督世界的是圣格列高利(ST.GREGORY,THE ILLUMINATOR,258-325)--一个有着波斯皇族血统的亚美尼亚圣徒。乍一回到故土传布福音,圣格列高利就被囚禁在霍瑞维拉(KHOR VIRAP,4-17世纪)满是毒蛇和人骨的地窖里。内心深处,国王提瑞达特一世(TRDAT I)并不怕这个杀父仇人的儿子,让他恐惧的是其坚守的信仰。地窖在山丘上,入口狭小,垂直上下,虽有后人建的扶梯,还是要手脚并用,人更不能胖。当我终于到了地底时,不觉中出了一身透汗,尽管几分种前还在晓风中发抖。地窖石壁颜色深灰,一盏孤灯更衬出浓墨似的黑暗。亚美尼亚人说:<英雄的品质是能够忍耐更多一刻。>那天我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英雄的潜质。甫一站定,那岩石般沉重的死寂如潮水涌来,最后竟成排山倒海之势,让人不能思想,不能呼吸。挣扎爬回地面,望着亚拉腊山上巨大的冰川,已然恍若隔世,事实上时间才过去了十分钟。圣格列高利在地窖里呆了整整十四年,地窖和上面同名教堂因此成为亚拉腊山下朝圣者云集的地方。
岁月在黑暗中煎熬着圣徒时,圣噶雅内(ST.GAYANE)带领一群传教修女,从罗马来到亚美尼亚。这回国王爱上了修女圣瑞普茜媚(ST.HRIPSIME)。求婚遭到拒绝后,国王恼羞成怒大开杀戒,三十七个修女殉难,只有两个逃脱了厄运,其中一个后来去了格鲁吉亚(GEORGIA)王宫传教。在圣瑞普茜媚和圣噶雅内的墓地上,分别建起了以她们名字命名的教堂。圣瑞普茜媚教堂建筑优美,正配得上主人的绝代容颜。圣龛左侧地下室里,安放着圣女石棺,白色大理石的棺面绘有圣女彩像,被朝圣者蜡烛熏黑的石龛里插了几朵玫瑰,红艳欲滴,另一面的石龛里则放着块黑石,据说这就是当年砸死圣女的石头。当地人称这种火山喷发形成的黑石为<撒旦的手指>,不知是不是因为它来自炼狱,又充当了魔鬼的工具?和其它教堂的庄严肃穆不同,背衬着亚拉腊山的雪峰,圣瑞普茜媚教堂四周鲜花盛开。
圣女们死后,国王精神错乱,坚持认为自己是头猪。信奉基督的妹妹对国王说,只有圣格列高利才能治愈他的疯病。也正因为国王妹妹的暗中保护,圣格列高利才活了下来,朝思梦想五千多个日夜,终于又见到了神圣的亚拉腊山,只是一头黑发已如山顶的雪般白。史书所记,国王病愈了,受了洗并宣布基督教为国教,圣徒圣女带来的火种一夜之间燃遍高原,亚美尼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而圣格列高利成为亚美尼亚第一任大主教(CATHOLICOS)。做为基督光明的传播者,他的名字也变成了启迪者圣格列高利(ST.GREGORY,THE ILLUMINATOR),那一年是公元301年。
就在王宫边上,圣格列高利建起了亚美尼亚的第一座教堂--埃奇米阿津大教堂(ETCHMIADZIN CATHEDRAL,4-17世纪),一千七百年来,王宫早已荡然无存,而教堂却一直是亚美尼亚大主教的驻锡地,被称作亚美尼亚的梵蒂冈(VATICAN)。教堂里保存无数珍宝和圣物,从诺亚方舟上的一片木头到曾刺入耶稣胸口的矛头,从耶稣头上的荆冠碎片到圣格列高利镶金嵌宝的右臂,从千年前的彩绘《福音(GOSPEL)》书到历代大主教华丽的圣衣冠,走在教堂里就象在翻阅一部基督教历史。好在有懂英语的教堂执事陪同,不至于因语言障碍而错过多少人梦寐以求却不得见的圣物。教堂的这一部分严禁拍照,我对执事说自己飞越万里关山,只为追逐历史的足迹,朋友们都希望能分享我的所见,他笑着说:“只许拍一张”,于是我带回了诺亚方舟碎片和圣矛头的照片。
圣矛头是中世纪时从耶路撒冷带回的,最初存放在格加尔德修道院(GARHARD,13世纪)。修道院坐落在埃里温东南40公里的峡谷中,倚山傍河,气势宏伟,其大部分是在岩石中凿出来的。徘徊在阴凉的教堂里,看烛光点点映着人们宁静的脸庞,不由想起耶路撒冷圣詹姆斯教堂(ST.JAMES)里的歌声。一阵骚动,人们涌向中心教堂,其中不乏长枪短炮的专业摄影师,等我到的时候,里面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这天是星期六,亚美尼亚大主教卡瑞金二世(HIS HOLINESS KAREKIN II)亲临格加尔德主持弥撒。几天前在埃奇米阿津就想见大主教,守门人不让进,比划半天才知道要预约,偏偏那天办事人不在,其他人让我打电话,又告诉我周日来,我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当时他正在楼前和人谈话,我只好远远看着那个灰袍白发的身影发呆。这天他穿的是件有着三角形篼帽的黑袍,帽上别着金十字架,胸前还挂着一只巨大的金制雄鹰,金色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在周围一片黑暗映衬中,有种超凡的魅力。手握嵌宝权杖,他说着我听不懂的亚美尼亚语。我踮起脚尖,努力避开人群拍照,谁知快门声响如雷,有人回头看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大主教身旁的一位主教有点面熟,胸前也挂着块金牌,看不清是什么,我居然比划着让他转过身来,原来是珐琅的圣母和圣子像。弥撒结束后,他走过我身边说:“上海女子,怎么到处都遇到你!”我这才想起,在埃奇米阿津我向他问过路,当时还义正词严地反驳了他关于上海菜不好吃的谬论。我红了脸,但马上又得寸进尺要求合影。他叫斡斯孔(ARCHBISHOP VOSSKON KALPAKIAN),是希腊亚美尼亚使徒教会大主教。
卡瑞金二世身边另四位也穿着主教的黑袍,袖口下摆翻出鲜红的衬里,帽子也不同,圆如穹顶。以我这点可怜的书本知识,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属于那一派别的。一行人在中心教堂的大厅里坐定,七位长袍女子唱起赞美诗,当第一个音符飘起来时,我一下被定住了,那是什么样一种声音啊,竟如此的让人心荡神驰。阳光从高高的石窗照进来,照在唱诗女子的镂花头巾上,照着如金丝一般额发上。清亮的女高音回旋在黑色的石头穹顶下,我无力地靠在石柱上,难以自拔。两年前的那个下午,在耶路撒冷,我看见失去双腿的老兵双臂伸向教堂的穹顶,伸向天空,穹顶下,阳光明灭,当时我斜倚在门边,竭力控制住自己做一个局外人,不被融化在神父们的歌声中。没想两年后,在阴暗的岩洞教堂里,我又有了融化的感觉,圣歌声中,天使降临了!
格加尔德修道院最早的两个岩洞教堂嵌着很多古老的十字架石(KHATCHKAR)--亚美尼亚独有的宗教艺术。十字架石源于古老的鱼形龙石(VISHAP)--传说中的神兽,当基督教传播开来后,人们发现木头十字架很容易毁坏,于是选择用更持久的石头。能工巧将们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们的才智,在石头上创造了完美的十字架石艺术。除宗教意义外,十字架石成为纪念碑,奠基石和墓碑,刻有圣徒圣女的十字架石甚至有治病的功效。在埃奇米阿津大教堂的地下室里,有亚美尼亚的第一个十字架,是刻在后来作为教堂基础的石头上,近两千年前是怎样一双手刻下了它?昏暗的灯光下,我突然看见自己的手有点颤抖。塞凡湖畔的诺拉杜兹(NORA DUZ)墓地里有着上千块十字架石墓碑,与众不同的是,墓碑顶部都前倾,侧看象挺立的眼镜蛇。当我到达墓地时,朝阳灿烂,背阴处积雪还没化掉。墓碑全部面对着西方的连绵雪峰,如上千条眼镜蛇在朝拜自己的君王。我在墓地徘徊了两个多小时,抚摸着满是苔痕的十字架石如同抚摸着一段人生,每一个墓碑下面都安息着一个灵魂,那天雪峰晶莹,湖水碧蓝,空气清冷,弥漫着百里香的香气,原来死亡并不都是黑色的。据说在亚美尼亚的土地上,有超过十万块的十字架石,每一块都是世上唯一的。
圣徒圣女圣歌圣十字,支持着亚美尼亚人在强敌环伺中,头颅高昂,走过了十七个世纪。
一个家族一棵树
亚拉腊村(ARARAT VILLAGE)在亚拉腊山以东的亚拉腊平原上,离埃里温四十二公里,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丝路上的重镇。村子很大,人口超过了八千。在历史书和纪念碑上频频出现的耶卡扎延(YEKIAZARIAN)家族就曾是村里的一户,可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留在亚美尼亚了。也许从这家人的家族之树上(FAMILY TREE)能看见浓缩的亚美尼亚近代史。
拥有一个磨房和数个藏满葡萄酒的酒窖,耶卡扎延家在十九世纪末的亚拉腊村可算是富户。一家之主大卫(DAVID BEG)长的很是英俊,也是村里的受尊敬的人物。尽管当时沙皇俄国控制了这一带土地,但自17世纪初到19世纪初波斯的统治还留有烙印,亚美尼亚人自由往来于边境。大卫去了伊朗的玛库(MAKOU),那里的首领是他的好友。谁知在接风晚会上,玛库首领的女儿爱上了他那双如塞凡湖水般碧蓝的眼睛,在大胆表白被婉拒后,绝望的首领女儿下了毒。
大卫有三个儿子:桑巴德(SAMBAD)是医生,欧索戎(KHOSROW AGHA)战死沙场,泰莫瑞(TEYMOUR BEG)继承父业,做了村子的领导人,同时也是亚美尼亚独立军队筹建工作委员会的成员。在经历了五百多年异国瓜分统治后,亚美尼亚步履维艰开始了它的独立道路,这已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事了。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亚美尼亚加盟苏维埃联盟。曾为独立委员会成员的泰莫瑞在被押解去埃里温的途中逃脱,厚厚的河冰救了他的命。流亡伊朗没多久,泰莫瑞又回到亚拉腊村,因为那里有他的妻子和五个孩子,因为政府说回来吧,既往不咎。然而,一天晚上,门被敲响了,泰莫瑞消失在夜色中,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紧接着就是刚满二十岁的长子被流放西伯利亚,一根树枝就此从家族树上折断,离开外高加索的阳光,谁知道它是否能在冰雪里长成另一棵树?
另两个儿子在叔叔桑巴德的帮助下偷渡到了伊朗。伊朗军队中做军医的的桑巴德供两个孩子完成了学业。老二巴伯肯(BABKEN)在伊朗娶妻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就是霍威克(HOVIK)--我认识的第一个亚美尼亚人。七十年代,伊朗发生革命,耶卡扎延家族移民到了美国,在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下,家族之树郁郁葱葱
2002年6月,霍威克带着英国妻子和三个在英国出生的孩子回到从没见过的祖国,回到亚拉腊村--家族的源头。此时的祖国是已经独立了十一年的亚美尼亚共和国。而他最小的女儿已经读初中了。
然后,我走进了亚拉腊村。阿尔伯特(ALLBERT KHACHADRIAN)并不只是学校校长,还是作家,二十多年来他悉心研究收集着亚拉腊村的历史,人物和照片,点点滴滴记录在自己的书中。在他送我的两本著作中,我看见了耶卡扎延家族家特有的笑容。坐在阿尔伯特家的沙发上,那一个下午,我好象在和历史交谈:
“村子最早是由欧翰(OHAN)和他的三个儿子建起的。”
“门前的这条道就是丝绸之路。”
“村子以前叫达瓦娄(DAVALOU),意思是骆驼。当年丝路商队里有很多骆驼,晚上就集中在村外。现在的村名是1935年3月1日改的”
“欧索戎*耶卡扎延是英雄。他救了我们的村子”
“那是1917年10月,在奥图曼帝国怂恿下,库尔德人(KURDISH)越过边界烧杀劫掠,欧索戎率领骑兵将他们打了回去,不幸自己也中了弹。”
“派人去请医生,路被敌人封锁,过不来。两天后,他死了。桑巴德治好了很多人,却不能救自己的兄弟。”
“村中的墓地已经有千年了,所有的村民都葬在那里。欧索戎的墓碑是用拜火教神庙的柱子建的,差不多有两千年。喝完咖啡我们去看一看。”
除了肖像和生卒年月,欧索戎的墓碑上还刻着和他一起战死的伙伴的名字。墓碑顶部有一只用白色大理石雕出的鸽子。<他牺牲的年份应该是1917年。>阿尔伯特抚摸着碑面喃喃自语。越过他的白发,我看见,浓云中,亚拉腊露出了积雪的山峰。在不可知的岁月里,从那山顶上,挪亚(NOAH)曾放出了一只鸽子,没人知道最后它落在哪里?或许就在这墓碑的顶端吧! 当我给霍威克看亚拉腊村照片时,他有点激动:<上次回去时匆忙,我只在村里呆了个把小时,根本没空去墓地。我还会回去的,会很快回去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发誓。然后他告诉我,小女儿卡瑞内(KARINEH)计划明年暑假回祖国作志愿者,一边帮助重建千年教堂,一边学习亚美尼亚传统文化。终于这棵家族树上的新枝要到树根的生长地汲取营养了。从大卫到卡瑞内,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
2002年12月18日于上海
8226; 要是配上照片就完美了! -闲人Filiz- ♀ (0 bytes) (4 reads) 8/27/09
8226; 那时候拍的全是负片,都在国内呢 -鹑之奔奔- ♀ (0 bytes) (2 reads) 8/27/09
8226; 亚美尼亚人的好客真令人感动! -刀爷爷- ♂ (0 bytes) (2 reads) 8/27/09
8226; 是啊,一个绝对好客的民族 -鹑之奔奔- ♀ (0 bytes) (2 reads) 8/27/09
8226; 大顶! -看风景- ♂ (0 bytes) (3 reads) 8/27/09
8226; 拿大顶!呵呵 -鹑之奔奔- ♀ (0 bytes) (3 reads) 8/27/09
8226; 能让俺这浮躁之人读完的大段的纯文字可比熊猫还少。赶紧顶一下。 --realblue-- ♀ (0 bytes) (3 reads) 8/27/09
8226; 不留神成了国宝了,奉茶 -鹑之奔奔- ♀ (0 bytes) (2 reads) 8/27/09
8226; 原来亚美尼亚人是信基督教的,一直以为和新疆维吾尔族一样是信伊斯兰 文章可读性很强,长知识! -军人后代- ♀ (24 bytes) (14 reads) 8/27/09
8226; 这就是亚美尼亚的特别之处,四面强敌居然能够生存下来. -鹑之奔奔- ♀ (0 bytes) (2 reads) 8/27/09
8226; 这就是那篇发表以后引起土耳其使馆抗议的文章么? 没看到太正面描述种族清洗的文字啊,怎么土耳其人这么敏感。
原来亚美尼亚也藏有圣矛头。我在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珍宝馆,也见过声称是圣矛的猫头。巴黎圣母院也有一个荆棘冠。
亚美尼亚是最早把基督教奉为国教的国家,比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早几十年,但是后来,亚美尼亚教会因为教义的不同,和罗马帝国的正教会分离,再后来,正教会再分裂为罗马天主教和希腊东正教。所以,亚美尼亚教会,和东征教会,罗马教会,埃及科普特教会,埃塞俄比亚教会平行,都是独立的。 -顾剑- (448 bytes) (80 reads) 8/27/09
8226; 是这篇,土耳其驻华大使亲自写信并打电话给杂志社抗议, 说宣扬大亚美尼亚(亚拉腊山曾在大亚美尼亚国的中心),其实我当初就是考虑到政治的敏感性所以并没有正面写大屠杀.这不因为杂志是当时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旅行杂志嘛,还有就是亚美尼亚年年要求土耳其为大屠杀道歉,和中国的关系也很不错.
写篇文章也能整出外交纠纷来,嘿嘿. -鹑之奔奔- ♀ (254 bytes) (45 reads) 8/27/09
8226; 此次在伊斯坦布尔拜访亚美尼亚教堂, 与教士闲聊, 夹缝中求生存, 很感动. 谢谢介绍.
听说马超后人成了亚美尼亚民族英雄, 是真的吗? -jzjz- ♀ (69 bytes) (39 reads) 8/27/09
8226; 是有这个说法,但似乎大多是我们中国人在说.其实,自古以来亚美尼亚和中国的联系频繁,丝绸之路大多数时候从亚美尼亚过,古代的首都阿尼(现在在亚土边界上)就是丝路的终点. -鹑之奔奔- ♀ (103 bytes) (25 reads) 8/27/09
8226; 谢谢你的介绍,你旅途路上的经历及与当地人的接触真令我神往 -garfy- (0 bytes) (2 reads) 8/27/09
8226; 也谢谢你花时间来读.旅行的魅力就在于每天都有惊奇 -鹑之奔奔- ♀ (0 bytes) (0 reads) 8/28/09
8226; 写得太好了! -on-the-road- (0 bytes) (1 reads) 8/27/09
8226; 谢谢鼓励 -鹑之奔奔- ♀ (0 bytes) (0 reads) 8/2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