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4)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了王前庙。王前庙是全民所有制的农场,干农活,领工资,旱涝保收。暑假期间,正是“双抢"季节,农活特忙,像我一样的半大小孩,正好乘机参加劳动,可以一月赚六块钱辛苦钱,补贴家用。大家可别小看六块钱,那时有的农村,十分的壮劳力也未必能赚到。最忙的季节一过,我们就不再有这个机会了。机会难得,时不再来。
所谓“双抢”,就是抢着收割早稻,抢着插下晚稻。当时时兴抓纲治国,纲举目张。纲,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就是时不时的弄一批坏人,戴高帽,挂黑牌,供革命群众批判,好激发群众的热情,更加拼命地紧跟毛主席干革命。回到家没几天,我就碰上了这样一场批斗大会。牛鬼蛇神站在主席台上,垂头丧气,战战兢兢,革命群众在台下群情激昂,振臂高呼。就在那天,我再次看到了老狗。
老狗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大黑牌,大名底下打着叉,特别的引人瞩目:别人都把头押得低低的,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他却不,似笑非笑,直视众人,一点也不难为情。喊起打倒他自己,他一样兴高采烈,举起拳头跟着喊,就象喊打倒一个不相干的人,神态自若,淡定异常。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大人小孩,都直呼其名老狗,而他也一点都不脑怒,逆来顺受。
慢慢的和老狗混熟了。老狗一人住一间房,有十几平方米吧。里面摆一张单人小床,两个木箱子,一个饭桌子。五十多岁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倒也自在。夏天热,屋里更闷,往往晚饭过后,大家都到屋外乘凉。老狗坐在小竹椅上,摇一把大蒲扇,在皎洁的月光下给我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老狗小时家里穷,被国民党抓了兵,受尽欺辱。他给我们讲他和同伴如何捉弄他们连长。真的假的?彻头彻尾的革命群众啊,怎么成了阶级敌人?很糊涂,不明白。会不会是两军对垒,欠下血债?
农活苦,最苦是插秧。插秧的时候,你得低头弯腰倒着走。碰到长条形的水田,从田埂的一头到另一头,一直弯着腰,腰都要断了。那时的水田,到处是吸血的蚂蟥。蚂蟥贴在小腿上,觉得吸血天经地义,很难拿下来。蚂蟥叮过的小腿,奇痒无比。有的地方抓破了皮,还要流脓留疮,痛苦万分。
蛤蟆无骨,小孩无腰。老狗干活很利索,看到我们直挺挺地躺在田埂上,笑话我们:年纪轻轻的哪里会有腰?
有一天,大家正在水田插秧。民兵连长大声嚷嚷:老狗,今天有个现场批斗会,赶快准备一下。干什么哪?就是临时纠集一帮牛鬼蛇神,戴高帽,挂黑牌,到各地劳动现场游街示众,给大家鼓舞斗志。
腰要断了,腰要断了。我们仰面躺在田埂上,盯着自由自在的白云,真希望也能融化在蓝天里。
老狗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我得做更大的贡献去了。”
有人打趣:“老狗你他妈的真命好,我们命苦啊---。”
我们留下继续插秧,心里想,戴高帽挂木牌,说不定受的罪真要小些。
远处,洗得干净,挂着牌子的老狗,那个慈眉善目,和蔼得象老爷爷一般的老狗,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