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只有一个舅舅,从小我就知道这个舅舅很给我们家添麻烦。他脾气火爆,说话老瞪着眼睛,又是武都花腔,就是简单的争议,也给人感觉要吵架。
他年轻的时候是警察,在公安局工作,他说因为他老去抓人抄家,结果被人陷害了,被关进了监狱。这件事我们从来没核实过,可能是因为不体面,我父母从不跟我们说,我们也从来不问。有时我妈和我姨俩人聊天,我们从侧面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
改革开放后,他出狱了,第一件事就是到北京上访。我们从来不懂他的事,我父母跟他讲,别争了,拿着钱回家好好找个事做。话没说完他就大吵大闹起来,每次谈话都是以吵架结束。
他每次进京都住我家,因为我父母都是武都人,能体谅他,也能容忍他。我姨家就不行,我姨夫是北京人,小白脸,是大夫,很时尚,就是现在岁数大了,也特有风度。他怎么可能与乡下人为伍?一起吃顿饭都闲不卫生。我姨性格懦弱,我舅是她哥哥,她没法说她哥哥,也拗不过我姨夫,只能跟我妈撂话,让我舅住我家。
我婆当时跟我姨住一起,我舅白天不知到哪去转,然后到我姨家吃饭,晚上在我家睡觉。每次都是我舅自己跟我们说,他认识了某个大官的秘书,或老婆,能做什么大事。我们从没把这些当事。
后来有一次他又来我家,说要倒卖皮货,还给我看,有熊猫皮,金丝猴皮等珍稀动物。我那时起码也是中学生了,知道倒卖珍稀动物是违法的。我跟他说:你可千万别在这卖这些东西,那是违法的,要逮捕的。他不以为然。看他那样,我很担心他给我们惹麻烦,就跟我父母和姨说,大家不要留宿他,不然我们都受牵连,不是同案犯也是知情人。
后来我舅就跑南方去了,然后就听说他犯事了,又被抓起来了。过了几年,他出来了,又跑到我家,他说他是被一个女的给陷害了。他去云南的路上,认识了一个女的,那人想要他的动物皮,就把他灌醉了,把动物皮拿跑了。我舅想翻本,就跟着人跑到泰国边境,结果被抓了。
在北京,我们家没一个人愿意听他讲话,我听着他,就觉得跟听天书是的,怎么就他老有那么多事儿啊?怎么就他老不幸啊?他说的是真的吗?
等他再来北京的时候,他结婚了,带来了他媳妇,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人。我舅也不难看,高大精神,两眼炯炯有神,一头乌黑的自来卷。这时候我婆不顾我们的阻拦,执意要回老家武都,要跟儿子一起过。
从此我们消停了很久。我舅还是在外地到处跑,但是不来北京了。我妈和我姨负担我婆的生活费。因为怕我舅不给我婆钱,她们把钱寄给我家一个亲戚,让亲戚转给我婆。
我舅有个本事,真本事,就是中医。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的中医,听我姐说他是监狱里跟一个人学的。我怎么听着跟基督山伯爵是的,那么神。但是他就是那么神秘, 并且真钻进去了,看的中国古代医药理书估计有一车,给人看病看的特别好,有瘫床上的人能走路了,很多人找他看病。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说他脑子特好,应该好好钻研医药,别想上访的事儿了。
由于我舅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后来离婚了,那个漂亮的儿子被那女的带走了。那女的又结婚了,也不好好带孩子,那孩子每天就在街上转,没人管,只有我婆每天惦记他,给他一碗饭。后来我婆身体不行了,去世后,那孩子没人管,睡觉都在大街上,后来就死了。听说他死了,我们都特难过,可是真的无能为力。我们没有多一个床的空间,不然怎么也不能看着他死。
我舅的愤世嫉俗愈加严重了,他离开了武都,又来到北京,从此开始了北漂。他知道我们无法留他,他不知那来的本事,在香山脚下租了一个院子,在那开了诊所,还有几个北京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自愿做他助手,不拿任何报酬,就是想跟他学中医。
他这一辈子太多的让人不理解,负面的东西太多了,真的很难相信他。一次我们去香山他家看他,还真是一院子房子,几个中医药大学研究生跟着他学习,一个岁数大的女人负责他起居,一个司机带着车每天跟着他,据说有人给他付钱租房租车,老有中央的领导干部开车接他去看病,或到他家看病。我问那些学生:“他真有本事吗?你们干嘛在这干啊?他又不给你们工资?” 他们说:“他是真有本事,给很多人看好了疑难病症,看,旌旗都一大堆。我们就是跟着他学习,把临床经验记录下来。” 我就像第一次看见我舅一样,无法理解。我姨夫说,他人很聪明,但是脑子坏了,一根筋,老想着过去的事,一辈子缠在里面,老觉得人人跟他作对。他的学生也说,如果他能静下心来,把他知道的东西写下来,将是一笔财富。
其实我舅特能写,写的东西估计几十万,上百万字,他说有人要花几百万买他的写的书,但不能写他的名字。我舅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有价值,可又没有机会拿出去发表,想帮他发表的人都想赚他的钱。我觉得他这辈子算是完了,一直在纠结中,脑子真是坏了。
这样过了很多年,去年忽然听说他死了。很突然,到现在我都难理解。那个女的说他病了有一阵了,忽然就死了,也没让我妈我姨看尸体。我妈我姨岁数大了,没有能力了解死因,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不甘心也没办法,要是我在北京,决不会这么轻易让这事了了。
今年夏天,我妈在我这跟我聊天,她说其实她还有两个哥哥,比她大很多。解放前的时候,两个哥哥出门玩,一个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另一个回家被他爸爸骂了,说他没看好弟弟。结果这个哥哥一气之下也跑了,跑到共产党那去了。
我婆一直惦记着她那两个儿子,60-70年代在北京让我爸帮她找儿子。我爸给军委写信,找了很久,终于找到消息,一个儿子在东北军区。可是这人来信说:我们都是革命队伍的人,党就是我的爹娘,不用再惦记我了,就这样吧。
那以后我爸妈就再没提这事儿,不知我婆怎么想的,一定特别伤心。人怎么能那么心狠,不认自己亲娘呢?这个党的教育有饽人伦亲情,可是在那个年代,这种人这种事也不新鲜。现在他要是还在也快90岁了,不知他会不会想他的出生地,想过去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兄弟姐妹。
另一个在台湾,从没有消息。
男人是不是跟女人有很大的不同?那么容易忘记过去?可那个舅舅又那么死死缠着过去。我真不懂男人!我的老公是个简单又狡猾的人,但是他是坦诚的,真实的。我很欣慰我儿子没有生活在中国,有着干干净净的思想。人的命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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