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黑夜给我们黑色的眼睛,我们却用它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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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回忆

(2008-09-08 21:16:16) 下一个

          

 

祖母过世已经十四年多了,但她留给我的记忆却依然那么明晰,她的身影、她慈爱的面容,始终常常出现在梦中。大表哥说,奶奶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了。可在我心海中,思念的小舟始终按时出航,似乎是寻寻觅觅的一个梦想。

 

掀开记忆的簿册,点点滴滴,却从哪里说起。。。

 

奶奶是位知识女性,女子高中毕业嫁给爷爷,在抗战艰苦的岁月里,相夫教子,带着七个子女随着在铁路系统工作的爷爷走遍大江南北;在解放后的十年文革的磨难中,与爷爷相濡以沫,坚强而豁达。有一句话好像可以概括奶奶的一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记得十五岁的那年,第一次见奶奶,那是中考后的暑假,独自第一次搭火车去南方炎热的石城。那时的奶奶,只有76岁,典型的江南奶奶的身量,宁静温馨,简朴的衣装中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温文尔雅,一种淡淡散发的端庄,使我们这些无拘无束的半大孩子,感觉既亲切温暖,又由衷地尊敬羡慕。

 

那时的奶奶,自爷爷去世后,一直带着小堂姐一起生活。小堂姐的妈妈,我的伯母,在奶奶爷爷鼓励下于我伯父去世后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为了给新家庭减少困扰,奶奶坚持把小堂姐带在身边抚养,每年送去我伯母处团聚两次。记得奶奶的小院子和小房子,真得很小很小,大约相当于50平米的样子,据说是爷爷当年从京城被贬后,来石城购置的一处小舍。奶奶把它分隔成三间,外间一张小饭桌,里面是小堂姐的卧室和爷爷奶奶的卧室。小堂姐的卧室因为我的到来加添一张单人小床,窗户正冲小院子,只有几个平方大的小院子里种了一墙的金银花,细细小小的白色黄色的花儿,淡淡的幽香至今还经常飘入我的梦中,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和一个小小的灶台,隔开来成了奶奶的厨房;奶奶爷爷的卧室光线较暗,好像没有窗,我刚到时奶奶领我进去给爷爷鞠躬,也是很简陋的一床一柜一书桌,柜上有爷爷的遗照和骨灰。奶奶曾经平静地跟我说,爷爷走时她几乎也活不过来,大碗大碗的吐血,后来醒过来也活过来了,“还有你姐姐陪伴我在这儿”,那种平静中透出来的痛和坚韧,让我恒久难忘;最外间的是饭厅,一张小桌,几把椅子,简单整洁,可每一顿饭都看得出奶奶的精心和细致。我最惊讶的,是每一顿饭的四菜一汤,每一天都是,四个菜一个汤,这在当时的北方很不常见,尤其是那小小的小盘小碗。南方的碗盘极小,每次我都惊讶于奶奶的细致耐心,一把菜、一碟自制肉酱,精精细细;每天买菜必定不同的几种,洗净择干,用一口小锅精心烹制,每天如此,从无厌烦。也还记得奶奶的吃惊,那时“初长成”的我,在北方女孩中不算太大的饭量,可是,我每天早晨都能一个人吃光一根南方大大的油条(有北方油条两根大),早餐吃起糍粑来一气吃到两、三个,初到时奶奶是惊讶赞叹地看我吃,她却只能吃进四分之一的油条或半个糍粑,小堂姐也不过如此,记得那时我还淘气地想“看!北方人能吃吧,要不我们怎么长这么大个儿呢”,只是没敢说给奶奶听,毕竟,当时还是想让奶奶认为我是个“淑女”呢。(当然其实我淘气不亚于男孩)

 

在石城的日子很快也很短,却几乎占据了我对奶奶的全部回忆。很难忘记,奶奶是第一个夸我字写的好的人,也是第一个教会我这个懵懂女孩使用胸罩的人。她说我的字“写的有架势,有力度”;还说“女孩子要学会用这些,不然会损害健康”。那时的我害羞又固执,是奶奶让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有一些追求美和梦的自由,读书读到傻的我的最初的女性知识启蒙,是奶奶给我的,那份美丽的自信,也是源自这一次的见面。

 

奶奶是一个很坚强的知识女性。在石城的短短的一个月里,我是第一次在爷爷奶奶的卧室里,似懂非懂地读完了《红楼梦》,那是奶奶在除四旧时也没舍得扔掉的程乙本,记得当时弄不太明白的是大荒山和太虚幻境的描写,觉得糊涂又无趣,字句也很艰涩,干脆跳过,却被联句、咏菊诗会所深深吸引,诗词抄了一大本,奶奶看了,就把她历年所作诗词及中秋家庭唱和词句给我看,于是,奶奶的诗词也被我抄来许多,成为我现在寄托思念的宝物。闲暇时节,奶奶还给我看了她父母公婆的遗照(就是我的太公太婆们),相比较下,奶奶的父母慈祥熙和、爷爷的父母严肃谨持,我如今还能记得奶奶的父亲慈和的微笑,奶奶很像她父亲。炎热的石城在我离开前留给了我一个记号,39度高温加上蚊虫叮咬(那时家庭可没有空调哦),害我背上生了一个疮,76岁的奶奶于是开始陪我跑医务所,连续两周多,打针抓药看医生,我现在始终记得她的背影,硬朗而敏捷,奶奶好像始终是走在我前面的。

 

从石城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跟奶奶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但是在感觉上,却从来再也没有跟她分开过。那时电话不普遍,跟奶奶的书信成了我倾诉感情的唯一途径。大学刚开学,教学楼后边墙上攀满的五颜六色的喇叭花被我夹在信中,带着一缕田野的香气寄到石城,没想到奶奶在回信中对我这个现在想来幼稚无比的举动大加称赞,于是秋天花谢结果之时,我更抑制不住地采了许多花籽儿寄给奶奶,希望这些可以和金银花一起绽放在奶奶的小院中。如此反复,奶奶成为一个唯一可以聆听我幼稚的唠叨并能感受我敏感的知觉的人。从那时的我一直到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我内心深处的一道小门,都是只敞开给奶奶一个人的,小时候的经历让我害怕被耻笑,极强的自尊心和自卑感缠绕着我的生活,是奶奶给了我一丝真心的安慰和信心。记得有一次奶奶在信中说我是孙子辈中唯一能这样和她亲密交流的人,让我感到不胜荣耀和幸福。

 

奶奶晚年体力不再适合独居(小堂姐后来去了外地工作),于八十五岁那年移居京城,与姑妈一家同住。京城的特殊条件,令一家四代人蜗居于三室一厅的十一层高楼,由于身体状况,奶奶不宜乘坐电梯,于是, 在大约五、六年的时间中,奶奶大部分时间居于斗室,这对于常人来讲是多么枯燥乏味的生活啊,可是,奶奶却能从平实中寻找乐趣,晚年钻研佛教的《金刚经》、《楞严经》,也从未间断回复我的信,深深印在我心中的最后一封信中,奶奶用颤抖的手写道“手颤,不能写,就此止笔”,笔划略见散乱,不似以往的工整完美。

 

很长一段时间,奶奶成为我精神上的安慰和快乐的源泉,也成为我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和立身楷模。记得九四年二月二十四日那个凌晨,我和年幼的孩子坐在回海城的火车上,当时我的婚姻处于一种令人惶惑不安的状况,孩子的健康亦令我感到无助,那一夜凌晨,我又见到奶奶,慈祥依旧、儒雅依旧、温婉依旧,让我在严寒的黑夜中感受一袭温暖和明亮,没成想,回去不久,就接到爸爸来信,告知奶奶于九四年二月二十四日凌晨安逝于二伯父家,遥远的边城。

 

我知道那天夜里奶奶是来告别的,我知道今后的路奶奶会在天上看着我走的,我相信奶奶是在天上的,将来有一天,我会在天上见到她。

 

奶奶的骨灰和爷爷的骨灰,最后合在一起,洒进了中华万里长江。奶奶完成了她平实而丰满的人生,无怨无悔、坦坦荡荡地回归于天地自然之中。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世界是和胸怀一样大的。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都要平和、安宁、精致、坚忍地生活,不抛弃生活的人, 生活也不会抛弃他,这就是奶奶用她的一生想要告诉我们的吧。奶奶,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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