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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派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一个虚构门派,其门下弟子,个个不凡,男俊女美,潇洒飘逸,聪慧异常。
不过我讲的逍遥派不是虚构的,是真实的。
文革停课停产后,全国陷入了阶级斗争和革命造反的巨大政治漩涡中。1967年1月上海一月风暴爆发后,在中国产生了广泛而强烈的影响,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山西、黑龙江、贵州、山东等省纷纷夺权,并建立了各级“革命委员会”,集党、政大权于一身。从此,文化大革命进入了全面夺权的新阶段。
夺权引起全国巨大的政治震荡,各地革委会筹备委员会的权力争夺,造反派内部分裂形成两派,大规模武斗频发,大批党政干部遭到迫害。
对于两派对立的造反派在全国范围内的疯狂“夺权斗争”,出现了一种第三力量,逍遥派。
究其原因,厌倦了无休无止的阶级斗争,厌倦了荒唐无聊的文攻武卫。大批自觉或不自觉的红卫兵和民众加入了逍遥派,我是千千万万中的一员。
逍遥派还包括李泽厚、严家其、刘再复、方励之等大知识分子。针对一些人批评造反派是不革命的论点,毛泽东评论:“‘逍遥派’有什么不好?无非是人家不同意你们搞派性、打派仗,你们搞武斗,人家没办法,只好出去逃难了。这样的‘逍遥派’,好得很呢,我就赞成这样的‘逍遥派’。”
有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支持,我和我的我发小们名正言顺地当起了逍遥派。
故事一
我从小成长于上海法租界,那条有名的街道,梧桐成排,绿影婆娑,大楼典雅,弄堂幽深,颇有法国上流情调的氛围。我们住的西式弄堂里,共有六栋洋房;除了四号,其他五栋为五家资本家的独门独院;我们住的是四号,六家人都是文艺界知识分子。
文革开始后,应该讲我们逍遥前,厌倦了跟在年长红卫兵身后走街串巷到处破坏资本家财产,也厌倦了爬到七层高大楼上往下撒油印传单的快感,撒完后没钱买纸张和油墨,再说也没人看。
在弄堂里,我们打起了康乐球,球盘四角各一人,轮流持球杆用母球去撞击对方颜色的子球,谁先将全部球子打入洞中便是赢家。四人对垒,输掉的换旁边的哥们上,每天玩的不亦乐乎。楼下京生喜欢斗蟋蟀,经常在花园里翻找;他抓的蟋蟀个大钳硬,我的蟋蟀个小钳弱,每次和它战斗,毫无胜算。
不久隔壁资本家被红卫兵抄了家,三楼空了出来,我们五个捣蛋鬼就搬到三楼去睡了。天气晴朗,半夜时分;我们五人会排成一排站在阳台上,褪下前面的裤子;当夜轮值叫一二三,每次数数完后,五道长长的银光齐刷刷飙向五米外的大橡皮树,哗啦哗啦惊得夜宿的鸟儿四处躲避;比赛有两项,谁尿的远?和谁尿的时间长?不过这个节目持续了半个月就结束了,有两家工人家庭要搬进来。
对面的丹哥买来了羽毛球和球拍,在弄堂里拉了简易的网,我们又打起了羽毛球;天热,我和他就穿条肥大的粗布衬裤,光着膀子,满场奔跑,来回击打;越打越有劲,每天非要来盘三局两胜。
日子过得很快,外面的革命造反浪潮也越来激烈。
故事二
逍遥惯了,倒也玩出些名堂来了。
我们几个开始琢磨做一把仿真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是当时解放军陆军的基本装备;搜集了有关图片,买了需要的木质材料,参考照片模仿着做,结果还真搞成了和五六式步枪一模一样的假枪。每人又去做了一套草黄色军装,正装练走步;过几天有点模样了,丹哥带来照相机,我们在弄堂里傻乎乎地走正步,倒也留下了几张威武雄壮的酷照。
假枪玩了些时候不过瘾。丹哥悄悄地对我说,他家亲戚在江湾的空四军当士官,可以带我去打真枪,这太让人激动了,年少的我满脑都想当兵。那天乘了近一小时的公共汽车,我们来到靶场。丹哥的亲戚比我们大七、八岁;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面容严肃,告诉我们每人只能打一梭子弹。
靶场简陋,地上都是家野相杂的草地。纸靶比较远,但能见靶心。丹哥先打,他亲戚给他一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压上了十发子弹,教我们怎样瞄准和扣动扳机,丹哥的十发子弹打的震耳欲聋。轮到我上场,心中不免紧张,我努力三点一线,一发一发地扣动扳机;开始右肩震动很大,五发后,稍微有点感觉;很快,十发子弹打完,我松了口气。来到枪靶前一看,丹哥和我水平差不多,都打在外围的3-5环之间,离十环差的还远。士官说,“刚开始都是这样,慢慢熟悉就打得准了,再过几年来当兵吧,部队生活对成长有益。”我忙点头,心里坚定了当兵的念头。
文革两派依然斗得如火如荼,我们继续逍遥。
初一时,我经常买【航空杂志】;特别喜欢每期的飞机图纸,有中国空军的米格-17、19和米格-21,还有美国空军的F-4鬼怪式等;反复翻看,爱不释手。那时上海南京路有一家模型商店,专门销售航空和航海模型,我们买了米格-19和米格-21的模型材料;每架模型飞机的材料费大约一块左右,加上胶水和银漆也就一块五左右。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的米格-19和米格21造出来了。涂完漆拍完照,那时黑白照片像素很低,看起来还挺像真的军机。若干年后我在工厂上班,从空军退伍的车间头头老洪看到了我拍的米格-19和米格21模型照片,吃惊地说,“你怎么连米格-21照片都有?这是空军最先进战机,在哪里拍的?” 我胆怯,忙说是自己做的模型,又给他看我手举模型的照片,他才放过我。
故事三
丹哥是我从小的铁哥们,我们后来走的特别近。那时文艺界明星赵丹 {著名电影演员}、黄宗英{著名编剧}、袁雪芬(上海越剧院院长)、颜文良(浙江美术学院院长)住在隔壁弄堂的花园洋房内;经常可以在弄堂里看到他们,估计是经常被批斗,愁眉苦脸的。
丹哥住在对面马路的大院内,每天上午我吃完早饭后,就跑到他家去玩。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经济条件较好,他有很多玩具,除了照相机还有电动坦克和电动汽车等。
不过我们更感兴趣的是西洋古典音乐。丹哥舅舅是上海乐团小提琴演奏员,舅妈是上海乐团钢琴演奏员,文革前他们俩双双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后就被分配进了上海乐团。
他们家有很多珍贵唱片,贝多芬【第一、第三、第五、第六、第九】交响曲;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第一钢琴协奏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门德尔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等。
也许是艺术基因与西洋音乐特别契合,欣赏美乐成了我们每天的精神食粮,那是发自内心的、纯天然的、没有瑕疵的音乐情感。
文革时,西洋古典音乐被界定为靡靡之音,如被发现会强迫销毁。我们虽是革命小将,却也小心翼翼;每天欣赏前,先关门、关窗再放下窗帘,确认无误后,围坐在电唱机旁,一张一张的聆听。
刚开始,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是我们的首选;每当“四小天鹅”舞曲响起,音乐轻松活泼,四小天鹅在湖畔嬉游。我们回忆着【列宁在十月】里相同镜头,也嘻嘻哈哈手舞足蹈一番。
慢慢又听了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好听得难以名状,我们对西洋古典音乐的认识有了加深。
【柴一】的第一乐章壮阔华美,主题深情,如海一样无边。【拉二】的第二乐章深邃丰富,关联了第一乐章的沉重和第三乐章的绚烂;极富深度和张力,感情丰沛得似乎探不到底。【肖一】的第一乐章,第一主题庄重典雅,第二主题浪漫优美;两个主题相互交织,最后以钢琴灿烂技巧的发挥达到高潮。那时讲不出道道,觉得美得不可方物;只是不断得想听,再听。好的乐曲是可以听千遍万遍的,后来,这三首钢琴协奏曲伴随了我大半生,永不乏味。
乐圣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是世界音乐史上的巅峰之作,大气磅礴、辉煌壮丽、无与伦比。
他的【第三交响曲】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规模宏大、充沛有力、情感丰富、兼诗意和力量,极具独创性。原本贝多芬将该作品题献给他所钦佩的拿破仑,但因后者称帝,愤而改为“纪念一位英雄人物”,并改名【英雄交响乐】。
“人不能臣服命运,应该掌握自己命运,”这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又称【命运交响曲】的创作主线。乐曲开始主题被贝多芬称作“命运的敲门声”,灰暗、冷酷、威严,以强大力度在弦乐与管乐的齐奏中奏响;四个乐章的交响曲从多方面揭示了这种斗争性思想,其中第一乐章充满紧张性、严峻性和悲怆的气氛,是整部交响曲的基础。1976年文革结束不久,李德伦指挥中央乐团的首场演出,重现了【命运交响曲】的交响乐壮景。在尾声部,辉煌明亮的第一主题再次响起,呈现出排山倒海的气势。我在电视前,热泪盈眶。
人耳聋后还能谱曲?而且是谱写【第九交响曲】这样的巨作;大概除了贝多芬外,就没有第二人了。卡拉扬在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录制了“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后,又整理了第4乐章部分乐段,以【欢乐颂】之名成为欧洲联盟官方盟歌。2003年,交响乐手稿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以330万美元天价售出。来美后,看了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出的【第九交响曲】;当欢乐颂响起,观众振奋,群情激昂;结尾宏大的尾声,以“拥抱吧,万民”主题为中心,历经最急板、庄严的等几番情绪转折;最后120人乐队齐奏,在欢乐至极、轰鸣般的天堂乐声中画下句点。全场起立欢呼,卡拉扬停下,久久不能自持。
67年9月,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到工厂去,到农村去。我的逍遥派生活结束,回到学校。
在分配动员会上,我主动报名去黑龙江军垦农场,但未被工宣队采纳,被分到上海某工厂当了青工。
随后的岁月充满了失望和不甘,改变命运成了我坚持和争取的目标,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成了我改变命运的动力;每当快要绝望时,”命运的敲门声”响起,遂鼓舞我奋起。。。
76年文革结束,我人生的【欢乐颂】出现,苦尽甘来,我在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中考取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