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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冠云师傅是一位挡车工。她是张雪玲的师傅。那年,我和张雪玲一起进厂,我的师傅姓刘。
七十年代时,彭师傅在琼山鹅水市的新光织布厂四车间二组做挡车工。那时在纺织厂工作的人都知道,挡车工就是织布工,挡车工对于织布厂,就相当于在前线打仗的战士对于军队,就相当于在床边照顾病人的护士对于医院,就相当于软件工程师对于谷歌一样,都是一线干活的人。
那时新光织布厂四车间二组的挡车工,每天上班看管着四到六台织格子绒布的全自动织布机。那时代的全自动织布机,就是电闸一推,织布机自动上下拎起成千上万的线扣,梭子在经纬线中来回左右穿梭,挡板咔咔咔咔地把纬线打紧到经线里,机器一点点地随着织布的速度卷紧织好的布卷儿。另外如果格子绒布的纬线有几种颜色,就有几把梭子在织,换梭是自动操作的。比如说,这种格子绒布有红、黑、白三种颜色,这三把梭子整齐地摞在梭槽上,到了该换颜色时,那个梭槽就咔的一声从红线梭子跳成了黑线梭子。在那个年代,这种织布机还是很先进的。不过说是全自动,也不完全是,因为那时的全自动机,换梭子还得手工。织布梭子有一尺长,中间的梭芯里装的是两厘米多粗,二十多厘米长的线轴儿。这个挡车工就看管着四到六台昼夜不停的织布机,眼睛看着左右来回飞动的梭子,盯住梭芯里的线轴儿,看还有多少线剩下。好的挡车工要在梭芯剩下最后一节儿线的时候,右手关织布机车闸,左手握住扣线的挡板,把梭子停在车闸旁边的梭槽里,而不是让它挤在正织着的布的中央。如果挤着了,那匹布的经线就会被拉长,那一小块儿布,就变的不平整,那段儿布就成了次品布。最好的挡车工要眼明手快,避免死梭,要快快换梭,尽量减少关机时间,多织布;还要来回巡视布面,不让乱线杂物织进去,及时处理瑕疵,织好布,少浪费棉纱。有经验的挡车工,在换梭时,会把棉纱满满的梭子放在靠近车闸的布面上,用着巧劲儿缓缓地停闸,让空梭正好停在布边和车闸之间,一手迅速掏出空梭,左手把满梭用力一推到梭槽的尽头,右手就势就把布机重新开了起来。熟练的挡车工,完成整个换梭过程不到一秒钟,熟能生巧,真像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一样。织布厂早、中、晚三班倒,一个班八小时,一台机要换上百次梭子,如果换梭快,真能多织不少布。
刚进厂的学徒工,看到轰轰隆隆的织布机,飞快跑动的梭子,挺害怕的,不敢碰机器,不敢停机子,更不敢像老挡车工那样换梭。所以每个新工人都配上一个老工人教、带、帮。
新光织布厂四车间二组还有两位年轻的女师傅,一位赵师傅,一位高师傅。赵师傅长的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红红小口,我觉着她若穿上戏服,一定像极了典型的中国古代美人。赵师傅为人也好,不会伺美撒娇,决不风骚,她爱儿子爱丈夫,是个正派人。但即便如此,好运气也会落到她头上,常常被分派去看四台机子。 高师傅刚刚生了个女儿,据说是婆婆很刁蛮,丈夫不体贴,女儿会哭闹,娘家无人帮忙。听说她回家根本没法休息,所以在上班的时候,尽管机器隆隆响,而她居然站在那里,就睡着了。她个子高挑,她一睡着,其她的挡车工离的挺远,也能看见她。我们班上有一位小张,二十出头,她常常笑高师傅,笑她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梭子,一手准备把梭芯上的棉纱稔到梭口上,那个动作应该是不到一秒,高师傅居然两手擎在空中,静止了,睡着了。小张在休息室里一边学高师傅的动作,一边笑。我们都是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没有那种极端困倦的生活经验,当然都附和小张,觉得在上班时无法全神贯注的高师傅很可笑,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她应该这样,她应该那样,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那样。
我们是学徒工,如果先学会看六台机器后, 再去看四台机器,应该不在话下,反之,则会有问题。所以车间自然要让我们先学会看六台机器。综上所述,赵师傅和高师傅都不适合带徒弟,那两位四十多岁的老师傅彭师傅和刘师傅也只好当仁不让了。
彭师傅是张雪玲的师傅,刚进厂的学徒工喜欢在吃饭聚会时议论师傅。张雪玲从小随改嫁的母亲住在继父家,在继父家里,她有两个不同父不同母的弟弟,和一个同母不同父的妹妹。她的亲爷爷也随着改了嫁的媳妇住在这个家里。张雪玲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极其懂事,对别人的好儿,也是挂在嘴上。所以和她在一起时,就听她彭师傅长彭师傅短地说彭师傅的好话。而教我的刘师傅为人老实木衲,脸色黄黄的,个子高高的,说话不多,就是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刘师傅在织布换梭时给人的感觉也是慢慢悠悠,学徒工在一起议论师傅时,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如花似锦的故事来。人常说,“名师出高徒”,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师傅,我倒不服气起来了,认认真真地看起这两位师傅来了。教我的刘师傅勤勤恳恳几十年,从不多言多语,全车间几百号人,不认识她的人有,但说她坏话的人没有。彭师傅就不一样了,一张圆圆略微发扁的脸,大眼睛,薄嘴唇,年轻时可能也是个美人,现在四十多岁了,脸上皱纹很多,那时候吃肉买鸡蛋要票,每月限量,所以没有胖子,彭师傅也不胖,但她好像身材也不是那么挺拔,走路脚步很重。开会发言,彭师傅从不打怵,语气自信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常有人向她翻白眼。
我至今还能记得彭冠云师傅的名字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三组的小杨结婚了,但她回来上班以后没发喜糖,大伙儿等了几天,没动静,一时间,我们这个车间凑了份子的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说,“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就不给她凑份子了”。其实那时凑个份子,也就是一人或几毛钱或一块钱,凑到一起,攒成个一、二十块人民币,买上一面喜事镜子,镜子的上沿中间,写上一个双喜字儿,或者“百年好合”四个字儿,字儿的旁边,或是画上一对牡丹,或是画上一对喜鹊,右下方,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用红漆使楷书写上送礼人的名字,最后用“敬贺”两字结束。我当时在车间里挺热心,经常帮忙起份子,凑钱,记账买东西送礼。小杨没发喜糖,我觉着挺没面子的,也觉得小杨有错:这钱不多,是人情啊。我妈那时在医学院教书,常用她在老家学到的话儿来和我们说,“人情大事在,头上顶锅卖。自己的事儿顾不过来,往后面摆一摆。”那意思就是说,人情很重要,不能亏欠了朋友。
可是, 彭冠云师傅听到这事后,出乎我的预料,她这次倒没有支持大伙儿的“正义”谴责,只是轻轻地说,“听说她也不顺利,等等再说吧。” 三组的小杨,长的中等瘦瘦的个子,干活一般,一只眼睛的眼角,还有一个显眼的疤拉。后来才听说她在乡下插队时,和插队在同一个村的男知青谈了恋爱,她回城进厂后,她的父母坚决要求她和那个男朋友断绝关系,说你这一个城里一个乡下,这以后日子没法过。小杨就是不听父母的话,两人硬是结了婚,新房就在黄河故道堤岸上的一个小棚屋里。听说这小伙子长的高高的,挺周正的,小杨是非他不嫁,父母少不了闹腾。不过这次我们车间的“凑份儿”风波,经彭师傅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场”口诛笔伐“平息了。过了一阵子,小杨把一包包用红纸包着的小包喜糖发到了大家的手上,一下子大家觉着对她的祝福和理解很值得。从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彭师傅对人情世故有着宽宏大量的理解,我从此对她多了几分尊重。
有一次我们纺织系统开大会,彭冠云师傅带着她的五岁小女儿和隔壁织布厂的副厂长说话,我才知道,那个高高个子看上去比她似乎年轻一点儿的中年英俊男子,是她的丈夫。看他们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就知道他们家庭感情很好。后来才知道,彭师傅的丈夫和她同年,只是显得年轻些,也许彭师傅操心多一些吧。
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起彭师傅,一张圆圆的略微发扁的白面团脸,大眼睛,薄嘴唇,脸上皱纹很多,走路快,脚步很重。我从她那儿学到:在熟人、朋友、病人有危难的时候,能帮多少帮多少,帮不了,也尽量不要添话。要换位思考,不要用常理苛求。这样做的结果,让我心里平静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