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毛脚媳妇漂亮的 

    
      阿眉的活泼娇媚如昙花一现，初绽即逝，她又成为一个落落寡合的姑娘了。与从前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里还新添了一丝呆滞和忧悒。弄堂里有人说阿眉是想男人想成了花痴病，要结了婚才会好。

      阿眉整天迷迷糊糊的，做工经常出错，她的组长不满意了，要求将阿眉调走。阿眉姆妈终日忧心忡忡，母女俩一个愁，一个闷，家里阴阴郁郁的一丝生气都没有。周家姆妈见了便安慰阿眉姆妈说：“你不要急，我去和阿眉的组长沟通一下。阿眉是个聪明姑娘，过一阵子会好的。”

      这天是星期日，周家伯伯刚吃完中饭便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周家伯伯平常是不下厨的，仅在家里来了客人，或者需要做一些特别菜肴才掌厨，阿眉姆妈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声：“周家伯伯，夜里有客人来呀？”

      周家伯伯说：“是呀，你和阿眉一道来吃晚饭好吗？我今天是做西餐喔。”

      阿眉姆妈想，两家邻居做了十多年，还从来没做过彼此的客人呢，忙说，“周家伯伯客气，我心领了，你慢慢忙。”

      周家姆妈从房间里跑出来，笑道：“阿眉姆妈，我们是诚心想请你们吃饭的，菜都准备好了。西餐是一人一份，你要是不来，我就把你和阿眉的两份送到你屋里去。”

      阿眉姆妈想，周家姆妈是说到做到的辣手货，最近对她们母女既热情又关心，如果硬撑着不去，彼此颜面都尴尬，便到老大昌去买了一只奶油蛋糕，又在土特产商店买了一盒金华火腿，两篓时鲜水果。母女俩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提着礼物去周家做人客。

      周家伯伯是一个美食家，爱吃好喝的人往往也是好厨师，会动脑筋烧出他在馆子店里吃过的各种美味佳肴。市面上买不到相应的佐料，周家伯伯就自己动手做，大排骨拍松，面包搓成粉屑加调味料揉进排骨里腌一腌，然后放进油锅里炸得金黄脆香，吃时蘸上泰康黄牌辣酱油。鸡蛋取黄加绵糖搅成浓稠状，再分次加油加白醋搅成色拉沙司，拌入熟虾仁，鸡丁和土豆粒做成三鲜色拉。周家伯伯的每道菜都是土洋结合，西式中化，十足的海派风味。

      周家姆妈招待客人入座后，开了一瓶五粮液，一瓶陈年葡萄酒。每人面前一只高脚玻璃杯，一套细瓷西餐具和不锈钢刀叉匙。桌子中央的沙拉碗里盛着三鲜沙拉，面包盘里叠放着面包房里买来的法式长棍面包。周家伯伯先端来一盘插着牙签的橙香鸭肉开胃菜，一盘水果串，接着又上了一道牛肉罗宋汤，最后的主菜是炸猪排，饭后甜点就用了阿眉姆妈带来的奶油蛋糕。

      阿眉姆妈在饭桌上才获悉，当年分配到农村去的青年现在可以返回城市了，周家伯伯准备退休让小康回上海顶替他的工作，特别邀请了人事部主任等几个实权干部来家做客，以自制的西餐敬客。大家吃吃聊聊，夸奖周家伯伯的厨艺一级棒。

      酒酣饭饱之际，主任的眼睛望着阿眉说：“老周啊，你的眼光也是一级棒啊，毛脚媳妇漂亮的。”

      阿眉姆妈听见吃了一惊，啥时候阿眉成了他家的毛脚媳妇了？她刚要开口说话，周家姆妈抢先说：“是呀，等小康一回到上海工作，我们就可以请各位领导来吃喜酒了，一切还要靠领导同志的关心和帮助，我们心里有数，一定会好好报答各位的。”

    阿眉姆妈听了一言不发。客人离开后，周家姆妈陪笑向她打招呼说：“阿眉姆妈，刚刚不好意思噢，把阿眉牵进来了，实在是因为小康如果在上海有女朋友，他回城的手续就比较容易搞定。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我是真怕万一政策又要起变化。不过呢，我确实是想讨阿眉做媳妇的，我是不管别人哪能瞎嚼舌头乱讲阿眉的，阿拉小康也是真心喜欢阿眉的呀。”

      阿眉姆妈灰着脸回到家，心里泱泱不快乐，又见阿眉痴呆呆的，不禁又长叹一口气。

      这时候，旭东和小方结婚了，陈师母挨家挨户派发了喜糖。阿眉姆妈尴着脸收下喜糖，转手扔进了垃圾箱。

      不久国家恢复了高考，旭东如愿考上了大学。紧接着，小康也回到上海工作了，虽然他只当了一名银行出纳员，这工作在人们眼里却是顶呱呱的金饭碗。周家姆妈见儿子高大英挺，心里十分得意，便丢开了要娶阿眉作媳妇的话头，四处托人为小康介绍女朋友。不料女方一听周家没有住房，小康刚回上海又没有存款，一个个都打了退堂鼓，周家姆妈未免惆怅了。

      小康对相亲却是兴趣乏乏。他对姆妈说，他只想讨阿眉做老婆。周家姆妈告诉儿子，阿眉变得有点痴呆了，跟她说话至多笑笑，好像老是在想心事。小康觉得这没啥关系，他小康自家嗓门大，却偏偏喜欢安安静静的小姑娘，而且阿眉变成这样子，或许他也有一点责任呢。

    小康还记得当年全家搬到这条弄堂的第一天，阿眉家的房门敞开着，阿眉穿一件白色泡泡纱连衫裙，一个人在屋里敲扬琴，嘴里轻声细气地哼着曲子。他站在她家门口对她看，阿眉一抬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似溜了他一眼，丢下琴杆躲到里屋去了。小康心里第一次萌生出了一种男人对女人的爱怜之情。

      小康曾经是个皮大王，但他从来没有欺负过阿眉。后来到了农村，知青的生活寂寞清苦，小康尝到男女交欢的滋味后，早已不将规矩压束自己了。那天他看见久违的阿眉出落得愈加袅袅婷婷，暖玉清香，一时控制不住冲动把她吓得惊了魂。如今他要温柔地耐心地相待她，让她重新认识他小康，一定会是一个最最疼爱她的好男人。

      周家姆妈是个识时务，懂进退的人，她见小康对阿眉如此钟情痴意，明白儿大不由娘，便转了念头重新思忖道：阿眉姑娘聪明漂亮，家里又有房子，小康非但不用为婚房发愁，还住在自家的隔壁，那阿眉姆妈又是好脾性，家底又富裕，要不是阿眉现在呆笃笃，小康还高攀不上呢。周家姆妈如此这般一想开，对阿眉母女又重新热络起来了。

      周家想跟阿眉攀亲事，阿眉姆妈心里却是不愿意的，她也在托人给阿眉介绍男朋友。男方第一眼看见阿眉都很喜欢，再次接触后便婉言拒绝了，于是阿眉变得格外忧郁，连着好几天不说一句话。这时候如果小康来和她搭讪，她便显得很快乐，可是没多久她又对小康冷眼相向了。小康却是不折不挠地，低三下四地向她套近乎，献殷勤。弄堂里的人看戏似的看着他俩唧唧哝哝，常常取笑嘲弄他们，阿眉姆妈听了未免哭笑不得。

      这天周家伯伯在家无事，一个人摇头晃脑跟着收音机哼唱沪剧，看见阿眉姆妈就招呼她说：“阿眉姆妈，你来听听这段燕燕做媒，唱的交关好：‘只说小晚艾艾不正当，索性把他俩配成双，看人家还有啥闲话讲’。这段唱词用在阿拉小康和阿眉身上，也是一样的噢。” 

      阿眉姆妈笑笑不响，心思开始有点活络了，小康每天穿得山青水绿的上班去，人模人样的确实比从前斯文许多，而阿眉的相亲总是失败，令她十分担忧阿眉的病症会愈来愈严重。

    这天阿眉一个人闷坐在家里，一忽儿淌眼抹泪，一忽儿似恼非笑。这时候小康买来泡泡糖送给阿眉，阿眉抓起来就往地板上扔，小康弯下腰一根一根捡起来，笑嘻嘻重新送到她面前，逗她说：“阿眉，我们来比赛好吗？ 看谁洋泡泡吹得大。”

      两人玩起了吹泡泡的游戏，阿眉咯咯笑得乐开了花。阿眉姆妈看在眼里直叹气，心想，看来小康是真心待阿眉好，而阿眉痴痴萌萌的样子是想要男人呀。要是阿眉结了婚毛病就会好，还是让她结婚算了。

      渐渐地，两家人开始了谈婚论嫁，小康掩不住喜上眉梢，阿眉却是迷迷茫茫，似恼非喜。

      这天是星期六，小康和阿眉约好一起去商店订家俱，两人刚说过话，一转眼阿眉却不见了。两家人四处找不到她，正急得要报警，周家老三小强从大学返家过周末，告诉大家说他在路上碰见阿眉了，阿眉说她要去苏州，明天夜里回来。

    大家听了又惊又奇，围着小强问个不休。小强书读得好，人比较闷，众人问他十句，他最多答一句，且翻来覆去也就是阿眉去了苏州这一句话。

      周家姆妈说：“既然阿眉的下落晓得了，我们就安心等她回来吧。”

      阿眉姆妈却安不下心，背着人拉住小强又问道：“阿眉看上去精神好吗？跟平时有啥两样吗？”

      小强说：“阿眉看上去蛮开心的，打扮得老漂亮，比平时更精神。”

      阿眉姆妈稍稍放了心，对周家说：“我想阿眉是到苏州烧香去了，她一直讲要向菩萨还愿，应该是为结婚拜拜去了。”

      周家姆妈在家里嘀咕着：“阿眉太自说自话了，出门嘛总该打声招呼才是，害得我们差点报警，又要在弄堂里出洋相了。”

      小康说：“姆妈，阿眉大概是临时决定的，她怕讲出来我们不让她去。”

      “哟，阿眉还没成为你老婆，你就这样包庇她了？”

      “哎哟姆妈嗳，我是在为你省点精神呀，烦来烦去吃力吗？来，让我帮你捏捏头颈敲敲背，你就闭目养神休息休息吧。”小康笑呵呵站到姆妈身后，为她又是按摩又是敲背。

      星期天的傍晚时分，阿眉果然回家了，大家见了纷纷向她问起旅行情况，路途顺利吗？是否去庙里敬香拜佛了？阿眉笑而不答，却显得神志清醒，言谈欢朗，让大家又惊又喜。

      从此以后，阿眉的精神面貌恢复了正常，对小康的态度也不再忽冷忽热，倒是有点相敬如宾了。（待续）

（作者：含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