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3. 2
生活重新安定下来,我终于有时间去看医生了。
前两个月我就无意中觉得右侧乳房若有似无地有一个小包块,不软也不硬,不大也不小,似乎可以活动,又似乎与乳腺组织紧连在一起不能活动,我想也许是跟月经周期有关的乳腺增生吧,也许过几天就没了。
过了两月,包块似乎还在那儿,我决定去看医生。很多年前在国内时我左侧乳房就有过纤维瘤做了个小手术切除,这回也许又是个纤维瘤吧。
我的妇产科医生给我开了个单子去做彩超。
技术员给我做的时候,我也盯着屏幕看。我看到她上下左右各个角度量了包块的大小,然后打出彩色信号看血流。我看到有红色蓝色的信号在包块中闪现。我心里一沉。别的看不懂,这个却知道。这意味着包块血流丰富,恶性的可能性大。
做完了,她让我等着,要让大夫看超声结果。
一会儿她进来,说大夫要求马上加做乳腺扫描。
我被带到另一间屋子,胸前不多的两坨肉,被各种揉捏挤压塞进平板之间各个角度以获得清晰的影像。
在美国,40岁以上的妇女都推荐每年常规做乳腺扫描以筛查乳腺癌,做为医生我也给很多病人开过这个检查,以为跟普通的X光差不多,从来没想到过会这么痛苦。
折腾了快半个小时,终于拍全了满意的影像,大夫马上看结果。
一会儿,我被带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进来一位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大夫,自我介绍说他叫施奈德,说我的乳腺扫描显示右侧乳房有两处钙化密集区,一处就是我摸到的也是超声看到的包块处,另一处在右上方,超声看不到,也许和摸到的包块属于同一乳腺小叶,也许不是。是什么他现在很难说,建议做活检,两处都要做。
从他满脸的严肃和他的肢体语言,我预感到,这次绝不会象上次纤维瘤那样那么简单。
到前台预约活检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可我正好这个月在ICU轮转,能找出时间来做这个检查已经是不容易,实在是没法再找人来顶我的班,上次骨折休了三个星期,还欠了一大堆班等着我慢慢还。而且,说实话,ICU的活又累,工作时间又长,谁都不愿意来顶,能自己扛的就自己扛,我不愿意麻烦人。
我约在了十天后的一个星期五,我从ICU出来进病房以后。在普通病房好歹还是可以挤出一天半天来的。
管病房的是事儿妈,我跟她请假,说要做乳腺活检。她安慰我说:“没事,我做过好几次。当然,你总是会有些担心的,但最终都没事。”
我没说什么。她不知道我的情况,现在跟她说什么也还太早。我知道,我的绝不是没事。
活检那天,杰明陪我来,因为事后我胸部需要冷敷,胳膊不能承力或者上抬,需要他给我当车夫。
活检前前后后大概要三个小时。我先把杰明安顿好,让他在我们的值班室里上网,甚至可以关上门和他的老板开电话会议,一点也不会耽误他的工作。然后我一个人去了乳腺中心。
乳腺中心在医院的偏楼,宽敞明亮,整洁温馨。进去后,每个人有个带锁的柜子放私人物品,然后换上大浴袍,浴袍上居然还可以贴上不同类型的香料,让心情放松,所谓芳香治疗。等候的厅里错错落落放着沙发,可以看杂志看电视,也可以冲杯热咖啡或者泡杯茶。中央音乐系统若有若无地放着轻柔的音乐。整个体验,比外面价格不菲的高级spa还要舒适。
我跟工作的姑娘们开玩笑:“你们要再提供按摩服务就更好了!”
她们笑答:“我们也想啊,可惜保险公司不给报!”
还是施奈德医生给我做的活检,超声引导下,两个部位都穿刺了多次,取下的样本马上由护士送到隔壁的扫描室扫描,以证实取到的确实是乳腺扫描时看到的钙化密集区。
活检完后,施奈德医生问我:“你自己也是做医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说:“你但说无妨。”
他说:“根据我的经验,最有可能是DCIS (乳腺导管内原位癌)。
我说:“跟我想的一样。”
他说:“最后结果还要看病理。一般要3-5天,我们给你送加急。你过两天就可以去病理科看看。”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这个并不罕见,我们这儿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乳腺癌的发病率在美国有7%,大多是很早期就发现了,完全可以治愈。”
他想安慰我,让我感觉好一点。
然后他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了我,让我有问题随时可以找他。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应该向杰明吹吹风,让他有所思想准备。他是一个对医学一窃不通也讳疾忌医的人,平常自己一个感冒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还经常把一些听来的半懂不懂的名词就往自己身上套,比如心脏病什么的,却不愿意我在家里谈论任何有关医院有关病人的事。
杰明开着车,我说:“今天活检,根据放射科医生的判断,百分之八九十可能会不太好。”
他一言不发,表情严肃。我知道,他被吓坏了。
我接着说:“最后的结果要等病理出来。但根据我自己和他的判断,很有可能是原位癌,意思是癌症还在乳腺原位,没有扩散,是最早期。”
他依然一言不发。看着他过于紧张的脸,我知道,他不知所措。
我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了一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死的。做了手术就好了。我还是可以象以前一样工作,家里也还是象以前一样该干吗干吗,生活可以完全象以前一样继续。”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沉着冷静。我一点都没有惴惴不安地去担心病理结果会是什么。不管担心不担心,结果已经在那儿,不会因为我的担心或者不担心而改变,所以,我从来不会为我改变不了的结果而操心。我操心的,是通过我的作为或者不作为,会造成不同结果的事情,比如因为我的处理不当而延误了病人的治疗,或者因为我的努力而使病人转危为安,所以,每天我的工作都是对心力的一种挑战。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我在扮演最坚强者的角色,在工作当中,在父母面前,在孩子身边,在朋友之间,甚至在这个我自己可能身患癌症的时刻。可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宽厚结实的肩膀让我来依靠!
第二天,星期六,我还得照常去上班。还好不是值班。去病房看C组和D组的病人,写病程,和主治查完房后就可以走了。
一大早我就去了医院,看完了我分管的病人,赶在主治查房之前去了趟病理科。
病理科的技术员一听我的名字和乳腺中心送来的标本,就说:标本已经处理完了,切片也做好了,已经送给大夫去阅片了。
昨天快到下午的时间才做完的活检,今天一大早就已经都做好了片子,他们还真是快。
我到了隔壁病理科大夫的办公室,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大夫在,我看到,写着我名字的一撂切片就放在显微镜旁。
她说,片子已经看完了,是DCIS(导管内原位癌),还有两项免疫染色看微浸润要晚两天才能出结果,所以正式报告要过两天才能出来。
她关心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是常规乳腺扫描吗?”
“不是,是我自己摸到有包块。我还没到常规要去做乳腺扫描的年龄,也没想到要去做。”
“那是有家族史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就得了这病。”
我谢了她,出来。我的世界已经不同。
虽然结果我早有预料,可真的宣判了,我无法再心平气和。
主治来查房了。我把她拉到一边,轻声告诉她我刚被诊断有乳腺癌,可不可以先查我的病人,然后让我回家。她给了我一个拥抱,说:没问题。轻轻的一个拥抱,我的眼泪已经充满了眼眶。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我没有时间去悲天伤怀,我的脑子异常清楚,思考着下一步我要做什么。
首先,我不能再上班了,星期一我就去跟主任请长假。其次,我要去找一个乳腺外科大夫,一个肿瘤专科医生,可能还需要一个整形外科大夫。上次骨折时无意中发现的肝脏上的包块也得去好好查查,虽说原位癌转移的概率理论上为零,否则也就不会叫原位癌了,但还是小心为上。
并且,就在这个刚刚获知自己得了癌症颤抖着独自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有了一个念头而且下了决心,我要把我这三年的经历写出来,快乐、悲伤、绝望、痛苦、外遇、家暴、离婚、癌症,所有的一切。
我正在经历我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刻,我要把它记录下来。这三年之前,我基本上是一帆风顺;这三年之后,我的人生将截然不同。
就像我一个朋友和我分享的:其实我们现在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是开玩笑啦,其实我们每个人迟点早点都会得个啥病的,因为有一天我们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是现在在我们人生最忙的时候,真的不是生病的时候。
Anyway,非常感谢你的分享!看得很感动!
真希望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
祝福!加油!
真希望是小说,是LZ把人生所有的苦痛集合在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