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代表中国首次参加国际奥赛的选手,我算是所有历届中国奥赛国家队队员的老大哥了。今年是中国参加国际奥数35周年。其他的科目,包括奥林匹克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天文学、语言学等等,中国都是在数学之后走向世界的,所以对中国奥赛史来说,今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网上流传着很多关于中国奥赛选手去向的各种文章,大多都是道听途说,里面的信息都是多年的老黄历了,而且会把有的师弟的性别都搞错了,非常搞笑。与其让这些文章充斥网络,不如我们有亲身经历和体验的人来亲自讲述。我本人还会继续写后续文章,分享一下参加奥数活动对自己人生发展的影响,以后会陆续发布。欢迎评论,欢迎转发!如果您有相关的经历和史料,也欢迎分享!
转眼之间,距离当年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已经过去35年了。作为代表中国首次参加国际奥赛的选手,我算是所有历届中国奥赛国家队队员的老大哥了。
和三十年后“全民奥数”的环境相比,我们当年参加数学竞赛的经历非常不同。第一次参加竞赛是小学五年级,那是1978年,是学区范围的竞赛,题目并不超出平时数学课的内容,所有同学都参加了。那次是全学区只有我拿了满分,是第一名,获得了奖状和奖品,第一次在一个大礼堂给好多家长和学生分享自己学数学的心得,还觉得很新奇。初中考进了北大附中,学校的老师们在课后开办数学兴趣小组,参加的同学不少,每周一次,讲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专题。海淀区少年宫也有一些老师组织的课外班,还有在北京市范围的数学讲座,都是学校老师推荐的,由学有余力的同学参加,完全没有功利性。竞赛每年都有,竞赛优胜者(包括我在内)保送本校高中,不过其实这些同学即使参加中考也一样可以考上。
高中的竞赛就有一定深度了,而且数学、物理、化学和计算机编程竞赛全面开花。高中物理、化学和计算机竞赛中我的成绩都不错,当然最看重的还是数学竞赛。一天,数学小组的老师说,下周咱们去参加“中美数学对抗赛”!我觉得很奇怪,美国学生会来北京吗?那时候我们出一趟北京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为了参加数学竞赛而出国更是天方夜谭,所以第一反应就是美国学生来北京比赛。三十年之后的今天,中国学生到美国参赛一点都不稀奇,然而美国学生(尤其是非华裔)到中国参赛才真是匪夷所思;前几年我曾亲自从美国带了二十名学生去中国参赛,其中有好几位是白人孩子,这是相当难得了。三十年前的“中美数学对抗赛”,其实就是美国高中数学竞赛AHSME,是现在AMC10、12的前身,当时北京、上海各有一处考点,赛后答题纸会寄往美国。通过了AHSME,就可以参加下一轮,叫做美国数学邀请赛AIME。高二那年我第一次参加,虽然也进入了AIME,成绩不算突出,也没太往心里去。一年一度的高中联赛才是重中之重;当时没有保送大学的制度,是各校之间的竞争压力,所以本校老师非常重视,赛前专门召集同学们开会进行准备,让大家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发挥正常的实力。和现在“备赛集训”不同的是,当时除了在数学小组活动时间多做几道练习题以外,没有什么过多的训练,竞赛中全凭各人平时的水平。
回想起来,虽然那时候没有奥数冬令营和各种培训班,但是有很多积极推动竞赛活动的老师,包括中科院的裘宗沪老师、师范学院的周春荔老师,还有胡大同、张君达老师等等(很多老师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再有就是我在北大附中高中的班主任周沛耕老师。很显然,数学比较突出的学生在这些老师那里都“挂了号”的,虽然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我们的任何成绩都在老师们的关注之下。记得高三那年的一天晚上自习课的时候,周沛耕老师把我叫出来,郑重其事地讲,有一个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中学数学竞赛,中国有可能派队参加,而我则是可能的人选。前面提到,那时候对出国参加竞赛这种事,连想都没想过,当它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可能性的时候,心中是有一些震撼的。
我对自己的数学竞赛实力还是有比较清楚的认识的,从高中联赛等几次大大小小的数学竞赛,再包括高三(1985年)再次参加美国的AHSME和AIME获得的成绩来讲,当时在北京的同龄人中已经没有对手了。不过,国家代表队到底会如何选拔,以及那一年是否真能成行,还是个未知数,而且国际竞赛的题目到底是什么内容也不了解,因此这件事也就是心里有个数,平时该干啥还干啥。后来才知道,因为种种原因,到3月份才确定要去参赛(比赛是7月初在芬兰举行),而我得到确定被选中的消息则已经是最后关头,一个月内就要出发。
那几个星期感觉过得非常快,先是和带队的裘宗沪和王寿仁两位老师见面,然后见到了从上海飞过来的选手吴思皓,每天到中关村由单墫老师给我们做突击辅导。前面说过,我们当时的数学水平,靠的是平时课内和课外的积累,没有经过系统性的训练。我对代数、几何还算是比较熟的,组合也有一定基础,而数论就基本上没有学过了。好在我平时还自学了一些抽象代数,其中的基础知识涉及到有相当深度的数论知识和方法。单墫老师给我们辅导的地方是中科院的一间锅炉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们经历了不到10天的培训。在此期间,护照、签证等等手续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终于在6月25日临行前一切就绪。
我们这次能够成行,实属不易。早在此前两年,裘老师就计划参赛,然而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被批准。这一次,裘老师再次向国家教委提出参赛,用的理由是:联合国安理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中,只有中国没有参加这项竞赛了!终于得到了批准。这是中国第一次派队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虽然因为时间仓促,只选了我和吴思皓两名队员参加,但是其意义非同小可。去芬兰的经过也很曲折:因为批准得晚,等中国向芬兰的竞赛组委会提出要报名参赛的时候,组委会的回复是“报名截止日期已过,今年不再接受报名了。”据当时的组委会主席莱赫丁恁老先生在多年后向中国队领队透露,在那一届开赛前几天,组委会接到中国驻芬兰大使馆的电话,说是中国队到了!组委会别无他法,只好给我们安排住宿和参赛。这些幕后的故事,我和吴思皓当时完全不知道,其实我们能够参赛,是非常幸运的。
第一次走出国门,拿到自己的第一本护照,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在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都像做梦一样。那时候中国和芬兰之间没有直飞航班,机票又买得晚,所以实际的行程是绕了一大圈,换了好几次飞机:从北京出发,到阿联酋的沙迦,再到法国巴黎,又在德国法兰克福停留,然后到达目的地——芬兰的赫尔辛基。回程就简单多了,从赫尔辛基飞往莫斯科(当时是苏联),停留四天后飞回北京。全程经过了除中国外的五个国家和地区。这也是第一次发现我晕飞机!一开始是中国民航的波音747还比较平稳,机组人员给找来治晕机的药,问题不算大,后来是法航的飞机,飞行员开得比较野,尤其是起飞降落,难受无比,飞机上提供的晚餐也根本吃不下,还要停那么多站,一次次过关。吴思皓比我好些,但是到最后也有些受不了。从北京到赫尔辛基,路上超过了24小时。这漫长的旅程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全程都没有休息,到赫尔辛基的时候又累又困,刚好是晚上睡觉时间,直接就把6小时的时差调整过来了。
在赫尔辛基的第一站是中国大使馆,在大使馆安排的旅馆住了两天之后,到竞赛组委会报到。组委会给每个国家的代表团都派了一名导游,是高中生志愿者。我们的导游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叫尤哈·康迪艾恁。后来我们发现,“尤哈”是很常见的名字,而很多芬兰人的姓氏的最后一个音节都是“恁”。领队的王寿仁老先生和其他国家的领队们一起去进行选题,我们则和裘老师一起参加组委会安排的各种活动,包括观光游览、参观博物馆和学校等等。
从左到右:王锋,吴思皓,王寿仁,裘宗沪
有一天午饭后,一个当地报纸的记者拉着我要采访。我当时的英语口语很差,本来不大愿意接受采访,吴思皓口语好一些,可是那时他不知去了哪里,我又不会说拒绝的话,就糊里糊涂地接受了采访。聊的内容基本上都忘了,只有两样还记得。记者问我“你们中国人做菜是不是用很多油?”我说“是啊”,又反问他“你们用什么?”他说:“我们用水煮。”他又问:“你觉得是芬兰女孩漂亮,还是中国女孩漂亮呢?”我听了就有点发懵,这几天老是在想数学,哪里正眼看过女孩啊?不知不觉用起了外交辞令,说芬兰女孩和中国女孩很不一样,都很漂亮,各有千秋。我的英语磕磕巴巴的,应该是表达了这个意思。
我们的导游尤哈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妈妈亲自下厨准备了晚餐。尤哈为我们演奏了一段钢琴,又在电脑上给我们看他的编程作业。交谈中了解到,芬兰语和瑞典语都是芬兰的官方语言,而尤哈曾经在英国上过两年学,所以英语是他擅长的第三种语言。当地的高中生大部分都有尤哈这样的经历。尤哈的妈妈对中国很感兴趣。中国改革开放不久,对西方人来说,中国仍然很神秘。她问我们学校里是否都有电脑,我告诉她说,我们学校(北大附中)刚刚开始有电脑,但不是每个学校都有;在不久的将来,每个学校都应该有了吧。
在赫尔辛基停留几天之后,所有的参赛团队都转移到一个叫约察的小镇,大家分别住进一个个的小公寓,感觉上类似于体育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奥运村。正式的竞赛就在这里的一所中学里进行。每个参赛选手都有编号,我是CN1,就是“中国队一号”,吴思皓是CN2,中国队二号。两天的比赛,每天4.5小时解3道题,这种竞赛形式也是第一次经历,十分紧张。裘老师专门为我们买了糖果饮料和营养品带进考场,然而在我紧张做题期间根本想不起来吃。从事后诸葛的角度来看,即便我们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在这一届的题目中,第一、第二和第四题都是在我和吴思皓的能力范围之内的,如果正常发挥,我们都有银牌的实力。然而实际上吴思皓解出了第一、第二两题,得了铜牌,而我只做出了第二题,没有拿到奖牌。有意思的是,我解决的第二题是数论问题,平时没有这方面的解题经验,是靠自学抽象代数时学到的数论方法解决的,解法颇有独到之处,证明也很严格。两年后在北大上数论课的时候,潘承彪教授拿这道题作为例题,讲的就是我的解法。这一届有两个满分,匈牙利、罗马尼亚各占其一。我和吴思皓两人总分27分,团队排名第32位。在后面的几届,中国队的名次是第4、第8和第2,和我们一样都是2的整数方次,所以1989年的一位师弟说,今年我们该是2的0次方(第1名)了!果然那一年得偿所愿。
从考试到等待结果的几天里,我们结识了不少其他国家的选手,闭幕式之后离开的时候依依惜别,互相赠送了小礼物。有一位哥伦比亚的选手送给我们一人一小包咖啡豆,带回家以后一直也不知道怎么用。我们也给尤哈送了小礼物,我还邀请他有机会去中国。临行前看到蒙古队的车就在我们的车旁边,我就过去打个招呼,用英文说再见,没想到他们都听不懂,颇为尴尬。这时我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想到他们应该懂俄语,而因为我父母读书时学的是俄语,我记得他们说过俄语的“再见”好像是“打死你大娘”来着,所以又挥手对蒙古队的朋友们说:“达斯维达尼亚!”这一下他们都懂了,一个个微笑着回应“达斯维达尼亚!”回到车上和裘老师一说,他也大笑——裘老师原来学的也是俄文。
这一次参赛,确实起到了“投石问路”的作用,一方面见识了世界级数学竞赛的水平和方式,看到了我们和世界数学竞赛强队之间的差距,另一方面也意识到,我们本身的数学能力并不比别人差,只要经过一些系统的解题培训和基本心理素质的培养,我们完全有能力和世界强队一较高低。在此之后,在裘老师和各大名师的大力推动下,中国正式开始一年一度的冬令营集训,各种竞赛资料遍地开花,中国队更是常年雄踞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榜首。
参赛之后,我在北大数学系本科读应用数学,然后到美国宾州州立大学获得了数学博士学位。此后又在美国学术界、工业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这期间的经历由于篇幅所限不能在本文一一叙述,以后会在本人的新浪微博(代号“数学魔法大师”)和微信公众号(“聚英会美”)中陆续发表。因为身在美国,我对美国的数学竞赛活动是一直关注并在近年来积极参与的。美国中小学生确实在数学基础方面普遍比较差,这和教育制度有关;然而美国的学生中数学拔尖的也比比皆是,亚裔、白人、各族裔都有,水平之高丝毫不逊于中国和其他世界奥数强国。美国的奥数选拔方式和中国大不相同,不靠中国那样的举国培训体制。这和美国的体育奥林匹克选手非常相似,个人凭兴趣学习,自己寻找老师和培训资源,直到在美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USAMO)中取得优胜的成绩后,才参加由美国数学协会这个非盈利组织举办的为时三周的夏令营,选出下一年参赛的六位选手。这些年,我本人也亲自指导过代表美国和其他国家在IMO获得奖牌的选手,同时致力于在美国中小学普及数学,提升学生的深度解题能力,把中美两种文化中数学教育方面各自的优点发扬光大。对自己来说,在职场打拼之后进军数学教育领域,也是人生的又一个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