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其实并不是那么老，有七十四五岁吧。叫老先生比较合适些。

最早是他和太太两人来。老先生中等身材，微微的圆胖，穿着干净整齐。他的太太总是戴一顶帽子，根据天气的变化，帽子的厚薄大小也有变化。

后来有一次老先生自己来，说太太是因为得了癌症，做化疗，才一直戴着帽子。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他的太太是一位体态玲珑，娇小可爱的女子，我以为戴帽子就是单纯为了装饰呢。

再后来，老先生一个人来的次数就多了。太太病情恶化，住进医院里，不能出来了。没有多久，当老先生再一次独自来的时候，就告诉我，太太已经走了。

真是惊讶，可惜！她看起来只有六十几岁的样子。那么年轻，精干，清瘦，窈窕。就像奥追赫本一样的女人，说走就走了。忍不住感伤。

那以后很久不见老先生的面。偶尔有一次，到附近的超市购物，碰见他一人孤单单地推着shopping cart，买了一些牛奶鸡蛋之类的日用品。

当时就和老公说，你看这样的老人家，一旦伴侣失落，晚年是很凄凉的。真心里盼望他能再找一个心仪的人。

老公说，年纪这么大了，谈何容易。

过了两三年，一直不见他露面。估计是去加州子女家里住一阵。但是美国的文化是，家人各自独居，老的老了进养老院，也不愿去累赘儿女。儿女独立惯了，父母老去，也不愿共同居住。说白了，就是没有中国的孝顺一说。

中国文化里的孝顺，在古老的农业社会，是有其现实和积极意义的。而进入现代社会，再拿孝那一套来要求胁迫下一代，不够公平合理。

对父母的爱，是爱。可以有各种方式表达，不一定是请父母住进自己的家里，干扰个人的生活。父母对子女的爱，也是爱。是生命的一部分。却绝不是养儿防老式的老来抽水。子女父母之间的亲情，远不是必须的强迫和要挟。

那种我养你小，你养我老的交换式思维，完全是利益先行。而且是极其不讲道理的单方面胁迫，因为小生命降临，是没有理由没有权力没有机会说不的。

说到底，在美国养老，身体尚好的情况下，就要靠自己。寂寞孤独，老伴强过儿女。其实这一点，国内的老人家也早就清楚明白，只是碍于各种情面，或者私心作祟，或者养儿防老的观念深入骨髓，不肯放过子女尽孝的机会，才盯紧子女，强迫尽孝。

上星期的一天，老先生和另外一个女子走进店里。尽管他们都戴着口罩，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很高兴见到他！

他还是要他的老一套，叉烧炒饭。而那女子就踌躇些，花了不少时间看墙上的图片和餐单。等她张口说话的时候，说出的竟是国语！

我再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女子，身材体态像极了先前他过世的太太。只是脸色黝黑，清瘦，眼窝稍微下陷。一身清凉打扮，休闲装，短裤，步行鞋。肩上背着一只精巧的双肩包。年龄看起来也有六十七八岁的样子，仍有一股朝气，精神很好。

女子来和我攀谈，她国语讲得非常好。讲话的语调轻柔委婉，态度和蔼可亲，十分地礼貌有涵养，和她这个年龄的大陆女性有挺大的差别。我估计她来自台湾。果然。

女子说她在美国已经五十年，来美的时候，才是二十岁的女孩子。不由得想，那她一定经历过很多吧？美国的发展，华人在美国的地位变化，她个人的生活际遇。

我也简略介绍了自己，和我先生的家庭情况。当她听说我先生来自武汉，马上流露出关切的表情。又翻译给老先生听。他们都是那么善良的人。

很欣慰老先生遇到一位知性的华人女子。他们分别付账，说明彼此独立。两人相遇相伴，只是精神和感情的依赖，不存在物质的舍取。这是比较理想的寡居老人交友的方式。既依恋，又自由。

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