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含羞草--- 到--- 盛开的海棠花》----(我19 - 29岁的回忆录)(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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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 《父亲带我到北戴河休假的回忆 》(上)
(这一段记录了父亲带我到北戴河休假的回忆,那是我和他在一起共度的唯一的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是某年的夏天,我正在放暑假。爸爸忽然间告诉我要带我去北戴河度假,那是单位组织的疗养。对于我,一种说不出的惊讶,因为爸爸的职业缘故,也因为他曾在军队里服役二十多年所形成的严谨不苟言笑的性格,使我总觉得他不肯让女儿靠近他一丝一步。爸爸是极端内向性格的人,既武断又强硬耿直。他的心却十分善良,常常默默地为家庭劳作付出,在单位里是热心人,常常挑重担为民服务,所以周围有很多朋友。而在家里,他一边做着慈父的劳动,一边又要保持他军官的威严。
那一天早上,我跟随着爸爸乘上了去北戴河的列车。当时我大约22岁,大学还没毕业。年轻时的我,也十分内向,不善言辞。感情丰富却从不外露,这一点是继承了父亲的特点,还是被他的行为所影响,我也说不清。我们家的成员就像每天在演深沉剧,大家都不多谈自己,甚至避讳谈自己的心理活动与隐私,彼此间装作一副友善而谦恭的样子,每个人都不爱笑,但是却在脸上涂上一层不冷不热的表情,在家里各自做着各自的,背对背的梦,不叫苦连天,不管心里有多苦,如果在外边受了委屈,有泪都藏起来,咽到袖子里,偷偷地把袖口晾干。那天早上,爸爸一反常态地兴高采烈,使我看到了他多云转晴的灿烂笑容 --- 难得的一笑。爸爸的牙齿洁白而整齐,笑起来很英俊,与平日里眉宇凝重的那张脸判若两人。
在列车上,爸爸与我并排而坐,列车缓缓地启动了,一个未知的旅程,却并没有给我带来新奇与幻想的丝毫冲动。与隔代的父亲在一起,对于一个二十岁,注意力根本不在父母身上的姑娘而言,那是无聊与苍白无味的一种懒惰的情绪。我茫然地望着窗外,仿佛若有所思,却什么也没有思考,是性格中的那一丝绿,被动地给牵扯到了一个无聊的故事里去。
( 写到这里时,我起身离开电脑桌,想去吃点东西,然后再把我从来没有时间整理的这段回忆安心地写完。周末早上,通常是邻近中午时分我才起会床,把一周,甚至于半生以来没有睡足的觉补齐,因为当我缺乏睡眠的时候情绪会十分低落,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处于一种半抑郁的状态里,到了四十三岁才懂得怎样调节生活,怎样爱惜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煮一杯咖啡,打开电脑。接下来一两小时后才想去吃东西。那么现在是早餐的时间,在我拿出两片面包的同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老毛的一句诗:“我失骄杨君失柳”。怎么会忽然间想到了这个?是啊,毛在与贺子珍相恋的时候,对杨开慧的感觉想必是淡薄的。然而他究竟还是不能够接受杨开慧失去生命后给他带来的那种痛楚,这种情感也许只有他自己懂得,这种残酷的骨肉血腥,会给他的心灵蒙上深层的压抑与无法释放无从抗争的无力回天,纵使他再有能力再有血气,他也只能仰天长叹,那么接下来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里扭曲的人格,就是这段历史的再现与外在的爆发。当我们这些普通人,在如毛一样有权威的人物的阴影之下,在他自我释放其心灵痛苦的过程之中,被连累到的却是相同程度与不同程度的负面的作用,我们被动地从他的血液里被输进了黑色的毒血,这种毒在周身泛滥,隐痛,发霉,自己却没有抗争的力量,更没有疗伤的自愈能力。爸爸的性格与常年忧伤的眼神,传递给我的就是一个忧郁而多愁善感的无法自拔。幸运的是,我在多年的挣扎之中,终于在不久之前,从那个黑影里脱了出来,我可以站在井边,高高地俯首低视,看井中的一洼不动的死水,而心中不再泛起那黯然的波澜。。。)
不知不觉,爸爸开始与对面坐着的两位中年人聊了起来。我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相貌平平,五官看起来比较善良,知书达理性格温和的女人,看年龄似乎与爸爸相仿,至少不比爸爸年轻。她旁边坐着一位续大胡子的男人,高高的额头,很有胡松华的味道,他低着眼皮,专注地抽着他的水烟袋。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少数民族吸水烟。他与她不认识,却都从云南来。女人是汉族人,说话不卑不亢,甚至很有一种贤妻良母的气质与语气。她对爸爸介绍着昆明的生活,话语间知道她从事的职业是教师。爸爸开始聊起他的所见所闻,声音越来越高,脸上浮现出雨后的明媚与夕阳边的彩霞,倒不如说像是早上的朝霞更加恰当,他满脸的神采,思绪沉浸在他对社会的愤世不满与对政治的黑暗的阔论里。我想起来妈妈曾经说过的话,说爸爸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不顾周围的环境而大发感慨,他的正值与倔犟的个性,使他在文革后期从部队上被驱逐出列,接下来在地方的军工厂里,从厂长的职位一落再落,因为看不惯腐败与贪污的同级干部,就自己大刀阔斧,昂首挺胸地辞去了管理的职位。我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已经完全地看到了他的真实,他的骨感。这是血液,没有办法。难怪妈妈总会担心他。
不知不觉,车到了北戴河,大家纷纷下车而道别。爸爸告诉阿姨(那位M老师)说他单位的疗养院在哪里哪里,于是就问对方要了对方的旅馆地址,也是教育系统的疗养院。我们到了爸爸单位的疗养院,放下行李就去吃午饭了。傍晚时分,爸爸说要到外边走走,我以为要去海边淌水,走着走着就还是周围的一座一座的小楼,都是各种不同单位在北戴河设立的休假旅社。爸爸在这些小房子之间穿梭,我感觉很无聊。有点不耐烦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要去找找M老师的招待所,去和她打个招呼。找啊找啊,怎么也找不到,我根本没想帮他去找,心想早上不是刚刚见过,现在哪里有必要再打个招呼,况且这么大的地方,如同大海捞针,也许过几天会在海滩上遇到。总之我没有觉得有再见的必要。
万种现象的底下,都有它特定的原因。爸爸的兴高采烈与不顾危险的政治大论,也不是无缘无故地有感而发。当时我太年轻,对于人性,对于人情的了解不够深刻,所以也就忽略了爸爸的感受。想起来自己也比较自私,是被他宠爱的结果吧。至今回想起来,一直有一种歉疚感。其实,那位M老师的身上,有一种母性的慈祥与温暖。爸爸从13岁起被哥哥带到去参军,一去就是几十年,自那时起,他就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所能够带给一个青少年的父爱母爱,那种呵护与港湾的感觉。虽然很多人抱怨自己的家庭不幸,自己父母的种种不如人意,毕竟,丧失与家庭的接触,换成在军队里那种等级森严,艰苦而冷漠无情的生活环境,不能不说是更深层的悲哀。他渴望被人关心疼爱,可是这几十年以来他一直没有机会回到家乡。被部队裁员后,到地方那种复杂而陌生的环境里,他需要更多的关心,但是没有人会在精神上给予他任何补偿。妈妈比爸爸小八岁,妈妈的家境小康,父母与外婆百般宠爱,到十五岁才有了弟弟,所以一直都在蜜罐里被泡大,被娇宠。妈妈的粗心与不会关心人,都来自自己优越的生长环境,自身又聪明有学历,又认为大自己8岁的丈夫理应呵护照顾自己,她全然没有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那种三从四德的思想,所以即便在我和她之间,多数时候我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妈妈崇拜爸爸,自己在心理上又百般依赖爸爸,如果爸爸不在家,妈妈没有主心骨,就连外婆去世,妈妈一个人不敢回老家,她不会独自出行她无法料理自己去闯荡,所以爸爸要向单位特许休假陪妈妈一道回老家奔丧。对于妈妈而言,她嫁给了一个英俊,安全,细心负责的兄长般的丈夫,而爸爸在生前从来没有夸过妈妈一个字。他很少去评论妈妈,我能记得的是他说妈妈行为大胆而生活奢侈。我不能够评价爸爸对妈妈的看法是否公平,但是我知道他在心中所期盼的是像这位M老师这样有爱心有谦让有容忍有耐心的良母型的女人。爸爸是有名的孝子,所以会欣然接受祖母精心为他挑选的媳妇。其实,祖母后来也有些后悔。祖母回忆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说你妈妈是有名的“二斤粉”,站在地里,打着阳伞,不会干活。的确,我看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那数不清的各种款式的衣服,让我惊讶于当时外公的收入。当我和妈妈提及此事时,妈妈辩解说她天生皮肤白皙,从来不擦粉,就也晒不黑,这一点我同意。可是,她的确常常让我感叹,由此我从小就很同情爸爸,决心长大后一定做个贤妻,好好地照顾自己的丈夫。我们三姐妹都在婚姻里扮演着像爸爸一样的老黄牛角色。其实,老黄牛通常的命运都不够好,被人骑在背上后,骑着牛的人很少会尊重自己的坐骑吧。好的婚姻需要双方的相互欣赏与相互体贴。那么,M老师在宽松而远离现实的时间段里,出现在爸爸的面前,难免爸爸会感慨而被打动。而我,那时仅仅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对于人在经历了爱情与现实生活后的那种复杂的感受全然不了解。因此也不懂得去体会爸爸的心情。其实,即便是和M老师多呆几天,也无法改变爸爸回家要重新面对一个孩子般的妻子的事实。那个年代的人,身上背着重重的道德枷锁,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可悲的。并不排除有很多人很幸运地遇到了相对美满的伴侣,可是我没有生活在那种幸运之中。以当时的伦理观念而言,我父母的婚姻生活算不上不幸,可以评得上中上水平吧。爱情,在那个年代里是奢侈而羞愧的字眼。
之后的几天里,爸爸常常独自坐在海滩上,凝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眼里充满了忧伤。我从来不会去碰爸爸的心事,所以看到他发呆时,躲得更远,这样可以让他不会感到窘,不会感到自己的小隐私被女儿戳破。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一种惯性思维。我们每个人心理都有小秘密,却不想在他人面前展示,那样会让自己无地自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扒光,赤裸裸地站在公众的面前无比地羞耻而没有自我。尊严,这种看不见摸不到,在物质领域里毫无意义的傻台词,却在我的心灵世界里显得无比纯洁与高尚,它在某些人生命的过程中决定着行为与取舍。这就是价值观,你视为粪土的,于我也许是至高无上的顶礼膜拜的偶像。于是,人类的文明划分出无数不同的定义,每个人在自己的定义里,谱写着自己艰苦而永不停息的奋斗与挣扎相交合的生命史诗,并且为之而相互厮杀相互排斥。
(正在写作之中,随时存档。看来今天写不完了,那么剩下的以后再续吧)
× 文章摘自我的新浪博客,照片参看新浪博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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