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他在中国新老留学生中间串起门来。他虽然年轻,学位之高只能叫小年轻们望其项背,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很少有交往的机会和可能,结果他倒是认识了几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这几个中年人从三十多到五十多岁不等,却家家都飘着奶香。一踏入门槛,夫人怀里无一例外地抱着个新生儿,早已长成少年的大孩子高昂着头颅进进出出,和新生儿相比,俨然已是大人模样,有大人的威风。奶香不仅把家里四个人紧紧地团结在一起,连祖父母也漂洋过海地来助阵了。留学生的奖学金供上五、六口人当然紧张,上一代的中国人过过比这更紧的日子。朴实无华、生子为荣、胖了很多的太太们谦卑得比艾卿的农村亲戚们更甚。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知道孩子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了。她们无一例外地这样告诉他,好象非常清楚他的不理解,而她们自己也是最近才幡然醒悟,返璞归真的。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总是站在那种特意为烹饪西餐设计的厨房兼饭厅里,他两条长腿支撑起来的屁股甚至超过了水池和案板的高度,他几乎就半坐在那洗过肉、切过菜的案板上。他早就不能吃了,必须站起来消化那些味道很好,但对他来说有些味重的菜。他的母亲一年用不完一瓶酱油,不知道菜市场里有香菜、花椒之类的佐料可买,他吃原汁原味吃惯了,太好吃的菜一时还适应不过来。他带着赞赏的微笑观察他的朋友一家津津有味地吃着,觉得那一盘子一盘子的菜飞快地消失到各人肚子里去真是个令人欣慰的过程。孩子停了下来,接着祖父母,然后是作父亲的,人头起起落落,厨房空下来,只有作母亲的仍坚守阵地。她说她必须吃,因为她吃的是两个人的食物,她要这么吃才有奶喂孩子。说着,她下意识地指指自己的胸脯。面对那滚圆的身躯上兀然挺立的双峰,艾卿有些羞臊,不成熟的少年才有的那种愚蠢的羞臊,与他的年龄和学识不符。
这是一个人人称颂的伟大的母亲,一个为孩子而肥胖的母亲。人们认为她的胖是孩子造成的,她认为她必须胖才有奶给孩子。可是艾卿以为她不过是找到了吃的借口而已。做姑娘时的她是欲胖不能,拼命用爱美之心克制了,一旦搞掂终身便迅速进入怀孕的阶段,使身材肥胖不再成为薄弱意志的表现,反而升华为母亲的牺牲。她把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归为孩子源源不断的营养需求,她本性里对食物贪得无厌的爱总算有了一层光荣的锦旗罩着。既然做了母亲,做妻子的责任似乎就怠慢了很多,连对丈夫也百般呵护起来。有些人天生就擅长做母亲,做妻子只是个不得不敷衍的过程。做丈夫的却从根本上就愿意一直做个丈夫,父亲的角色与丈夫不矛盾,更不能替换。读了太多书的丈夫不能把这个道理说破,倒是拿艾卿当同一个性别的战友倾诉了衷肠,说自己若是出身在城市里,也就有机会找一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了。
艾卿觉得无聊而又轻浮。在那样整饬的人家里他觉得格格不入,那里没有女人,只有母亲和孩子。那里的确有水饺和喷香的炒菜,艾卿不需要,母亲疏于厨艺的作风使他不得不转向精神的追求。他在远大的理想里生活了很久,太久,他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轻浮,沉重的母亲们使他突然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活力,要冲出门去,寻找美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