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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园的那一年

(2013-04-22 00:08:45) 下一个

我在茶园住了一年,因为要在附近的一所中学教中文。
这个地方风景极美,一条河静静地流过,流进大海。河边灌木丛生,鹈鹕在清晨,在黄昏,优美地划过水面。越过一座桥就到海滩,雪白的沙滩上海浪永不停止地涌上来退下去,展示着自然的雄浑。
我以前也来过这里,但那时只觉得它是那么多海岸线上的一个村庄而已,大同小异。直到这一年,在痛苦中,心力交瘁地面对自然如此的美,才突然热泪盈眶地发现,茶园,是那么地不同。因为,它在我的生命中深深地画上了一笔,永远不会淡忘。
的确,许多有钱的退休人员来到此地欢度余生,于是你能看到一些临水的漂亮房子。但是我心中的茶园跟我的学生无法割离,我的学生中至今仍然撞击着我的神经的不是那些家境还不错,上课也很乖的孩子,而是这些人:
一个女生,只有十三岁,却丰满得好像已经成年,她在我工作的第一天就冲我大骂FUCK YOU。她的领口总是不扣上面两个扣子,风骚得很。按照其他老师背后的评语,她会跟村里有些姑娘一样,十六岁就生下第一个孩子,然后生孩子便成为她领取政府低保的途径,她一辈子就不用工作了;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看我的眼神叫我害怕,我觉得他更像街上一个已经混了好多年的流氓,他可以强奸可以杀人,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壮着胆子教训他,他暴怒地掀翻课桌,虽然没被砸烂脚趾头,那巨响也把我震得魂飞魄散,而他已经出了教室;
还有一个孩子,聪明,但什么也不学,在后面干自己的活,吸引了一帮人观看,碍于面子我只能干涉,他抬头嫣然一笑:对不起,老师。然后接着干私活。学校组织郊游,参观,他从来不去,没钱去。在校园里瞎逛的时候看见我也会站住,毕恭毕敬地说:老师好;
我最感歉疚的一个孩子总是安安静静的,从来不跟我胡闹。对于这种学生,我在疲于应付的劳累中总是忘记他们的存在。有一天,他在课后怯怯地问:我不知道怎么做作业,因为我没有爸爸。我说:你不可能没有爸爸,你要是没见过他,就去问问你妈妈,她肯定知道。他安静地说:她也不知道。我忙着回家,又累又崩溃,打发他说:怎么可能,回去好好问问。他再也没说话。再后来,我跟人聊到这个奇怪的孩子,他们说这一带常有各国旅游的年轻人旅途中停下来干点摘苹果之类的农活,跟本地姑娘厮混一夜之后再上路旅游;
跟我对着干的一个男生指控我跟他对着干,他的父亲扬言绝对不会来开家长会,因为他不想见中国人。结果,我就只能跟他毫无结果地耗着,不能打,不能骂,不能开除,我还有一屋子的人要对付,还能怎么样?
那一年,我天天下班心力交瘁,躺在沙发上看鹈鹕划过水面,直到日落。日落前夕的晚霞美不胜收,我想,走,还是不走。我真想当逃兵,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当逃兵。第二天早上开车去上班,硬着头皮,觉得每个学生都跟我对着干,特没尊严,自己更看不起自己,这真是新老师第一年的炼狱。
终于有心理辅导老师来帮忙,跟我谈了很多。这种老师其实是帮学生的,可我觉得我比谁都需要心理辅导。她告诉我,每一个问题孩子后面都有一个背景原因,那个眼神像流氓的孩子出生就被父母遗弃,辗转在各种收容机构和亲戚家里长大,他的暴怒源自安全感的缺失。学校推荐他接受心理辅导,去四十公里以外一个专门收留问题学生的学校上课,国家出钱每天出租车接送一个月。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我们交的税,国家福利就这样用,太不公平了!心理辅导老师拉长了脸,斩钉截铁地说:人生本来就不公平。
天天被学生练,还被同行教训,我本以为自己不是那种雪为肌肤花为肠肚的软弱人,却还不够,要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抵挡这世界的冲击?我之所以对茶园的黄昏之景色记忆犹新,皆因为那个时光都是瘫软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河面度过,脑子里尽是当日的窝囊和痛苦,自尊被踩在别人脚下,欲哭无泪。
然而,数年之后再回忆当年,觉得自尊本没有丢失,倒是因为那些经历而找回了真正的自尊,丢掉了虚假的。自尊的质量建立在对别人的理解和尊重上,茶园的那一年给了我痛击,也增加了我灵魂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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