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华就去洗漱、休息。马爱芜陪着宝宝上床讲睡前故事，一般的程序是马爱芜每天从故事中挑一页出来让宝宝自己念，练习阅读能力。遇到不会的字，马爱芜心中有数，会告诉宝宝，这一次，宝宝一连有好几个平时很熟的字都不认得，头两个，马爱芜本着教学乃授业解惑的基本政策直接告诉她了；第三个居然是那个几乎天天看见的“又”，马爱芜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个字都不认得？你肯定认得，就是不认真，不肯动脑筋。仔细看，盯着看，我等着你。

宝宝撅着小嘴：我真的认不出来，我仔细看了。

马爱芜火气开始上来：这个字都认得你了，起码告诉你一百遍了。

宝宝怯怯地看着开始变得陌生的妈妈流着眼泪小声说：可是妈妈，我真的不认得。

马爱芜把书往她面前一搁：看着这个字好好想，想不出来我们就什么也不干了，连觉都不要睡了。

宝宝哭着：不，我想不出来。

马爱芜心中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喊她停，可是那股熟悉的邪气升腾着，按捺不下去，更撒起泼来：你可真没用啊，圆圆跟你一样大，这种课文背得出来啦，你还不认得这个“又”字。丢死人了！

宝宝也开始烦躁，踢着脚喊：我不认得，就是不认得。

马爱芜脱口而出：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么笨？

宝宝咧开嘴哭：我不笨……

华冲进宝宝的房间，一把抱起哭泣的孩子问：你为什么骂宝宝笨，你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沮丧，还是为了让宝宝更聪明、自信？

马爱芜震慑地，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说：我也不知道，就这么说出来了。

华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抚慰马爱芜说：这种灭绝孩子信心的话不能说，你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这种话毫无道理。你凭什么说孩子笨，测了智商吗？没有，空口瞎说。退一万步讲，孩子真的很不幸，那就更不能说了，这个世界上，别人我们管不了，做母亲的自己不能再伤害她了。

马爱芜忏悔：这是我父母嘴里说出来的我最痛恨的句子，听过很多遍。真没想到，越是痛恨的，越是复制得这么容易，又扔给下一代。恶性循环要终止原来这么难。对不起，宝宝，妈妈又犯错误了。

宝宝甜美地笑着说：没关系，妈妈。

这一下，马爱芜反而掉下泪来，哽咽道：宝宝真好，宝宝比妈妈宽容、智慧多了。你将来要教育妈妈怎么做好妈妈。

宝宝在华的怀里笑盈盈地点点头。

宝宝睡觉以后，马爱芜靠在华的肩膀上温习汇报这半个月的育儿体会，她说：我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在宝宝面前做人比在别人面前更难。起码钢琴这一项我不敢再碰了，一上钢琴我就跟疯子似的，怎么也管不住自己。

华亲热地搂着她说：那好，我来管钢琴这一项，明天试试我的方法。

马爱芜犹豫地说：有时我自己心里也发毛，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有那种，那么一种奇怪的感情。

什么感情？

就是，怎么说呢，说得粗陋直接一点，就是恨。我一直不敢承认，可是不止一次了，我发疯似的想惩罚宝宝，我说的惩罚是伤害性质的，甚至见血，我这是怎么啦？

华沉默了一阵，马爱芜因为这静默而异常难受，华终于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跟你不美满的童年有关。没有被正常地爱过，又怎么能赋予别人正常的爱？

马爱芜畏畏缩缩地说：有一次晚上，宝宝把我们吵醒，说她做了噩梦，害怕。那时候我们正在锻炼她自己睡，她每个晚上都用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哭闹。我们叫她勇敢，自己睡，她就撕心裂肺地哭。我当时恨得又开始想象惩罚她，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你说了一句“听她这样哭，我心都碎了”，我才猛醒，我原来那么残忍冷酷。

华把她抱得更紧，沉重地说：你真的那么想了吗？那真挺可怕的。可我相信你不是唯一的，世界上很多父母多多少少都虐待过他们的孩子，有些人承认，有些人不承认。最起码你承认，你反省，我们就能改变。

马爱芜陷入了更深的反省：我觉得我就是在欺负比我弱小的人，没有别的借口。平时只看到冠冕堂皇的文字，说父母多伟大。现在我自己做母亲做成这个样子，真是无地自容。

华摩挲着她的头：做父母的人都是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当然要把父母说得很伟大，何况是最讲究孝道和祖先崇拜的中国。我不相信父母普遍伟大，可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从内心检讨自己，而不是用“为了你好”做借口敷衍过去，所以我爱你。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自己没修炼好，就肯定做不好父母。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能把父母做好呢？

华笑了：像我，内心自然有阳光，没有阴暗面，做个好父母简直容易的好像到口袋里取东西。

马爱芜打他一下，笑道：那是探囊取物。

对，探囊取物，谢谢你，又学一个成语。不过，阳光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跟你一样内心有多多少少的阴影，做父母肯定有各种各样的误区，你千万别以为自己是最差劲的那个。

马爱芜为难地说：我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在宝宝面前这么心虚。

华安慰道：真实努力地做人，虚伪遮掩是最让人痛恨的。

马爱芜似乎有所悟：你说的是那么回事，我爸虚伪，我根本没法跟他交流；我妈虽然暴躁、粗鄙，她还算真实，时间久了，我还能理解她做母亲的苦衷。

华亲吻她的耳朵，带着热气说话：所以你要原谅你的母亲，给宝宝一个榜样。你怎么做，宝宝就会怎么做。不能原谅你妈，那就等着你的女儿苛求你自己吧。

马爱芜闭上眼睛叹口气：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好像一个长年紧锁没有人气的古洞，空得不行，没有爱，没有力量，什么都没有。

华推她一把说：现在你有一个孩子了，打起精神来，爱她，而且从她的角度去爱，不是你的理想，你的宏伟目标，或者脸面什么的。这也是你自己站起来的一次机会。

第二天一早，华一起床就爬到宝宝的床上抱着宝宝又亲又啃，一边胡乱地说一些呢喃爱语。宝宝笑得咯咯地醒来，和华抱得紧紧地在床上亲昵。

好了，我的宝贝儿，早饭我们打算吃什么呢？

我吃面包，爸爸也吃面包。

华说：爸爸的面包上擦黄油，宝宝的面包上擦蜂蜜。

商量好了以后，父女俩在厨房一起做早饭，华三两口吃了自己的一份，就给仍然慢慢吃的宝宝扎小辫子，笨手笨脚，扎了半天没扎起来，还揪下来几根头发，揪得宝宝嗷嗷叫。宝宝气得拿手打华：你不会扎小辫儿，你老弄疼我，我不爱你了。

穿着睡衣刚刚晃到饭厅里的马爱芜听见，就严肃地说：怎么能对爸爸这样说话？

继续努力给宝宝扎小辫子的华说：你不爱我没关系，我对你的爱很多很多，够我们两个用的了，我的宝贝儿。

宝宝破涕为笑，撅着嘴抱住了华。华对马爱芜挤一挤眼睛说：吃完早饭我们就练钢琴。昨天晚上想着怎么寓教于乐差点失眠，你睡着以后我还爬起来到电脑上做了很多功课呢。

马爱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起来折腾了吗？我还以为我昨晚整个失眠呢，竟然不知道你的动静。

华终于扎好了宝宝的小辫子，得意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等着看我的成果吧。

吃完早饭，华邀请宝宝来到钢琴凳上坐好，悄悄地说：宝宝，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宝宝郑重地点点头。华就把一只手攥成话筒状，放在嘴巴上瓮声瓮气地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女孩，男孩们，我站在这里，全世界最高贵的音乐厅里，向大家介绍我们年幼但是才华横溢的钢琴初学者宝宝小姐，为大家演奏初级钢琴曲“一闪一闪亮晶晶”，请大家鼓掌欢迎。

话音刚落，华一跃来到电脑前，点击，一阵热烈的掌声从扬声器里发出来，甚至伴随着几声口哨和欢呼，热闹之至。琴凳上的宝宝小胸脯挺得老高，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双手举起来的时候，马爱芜注意到，她那从来就需要纠正的大拇指居然完美地微微向内弯着。流畅的音乐从宝宝那胖胖的小手下流出来，也有卡壳的时候，宝宝自己就非常地惭愧。华装模作样地宣布：听众热情地邀请，让我们宝宝小姐再来一次，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跳到电脑前的华点击，掌声再次响起。这些明明白白的动作丝毫没有让宝宝心中的气氛打折扣，宝宝挺着小胸脯，以异常标准的姿势又弹了一遍，然后停下来，偏头微笑地看着华。华马上再次点击，掌声响得更热闹了，口哨声、吆喝声，简直雷动。马爱芜极煞风景地问：你还录了两段不同的掌声啊？

华朝她摆手，嘘声。宝宝却不管这些，自豪得满脸放光，还跳下琴凳向四周行了一个古典的淑女曲膝礼。如此往复，宝宝仅会的四首曲子频频博得掌声雷动，热闹非凡。华在钢琴和电脑之间跳来跳去，直到马爱芜坐在电脑前专门操作，看华给手势，一个指头或者两个指头。如此下来，二十分钟，宝宝乐此不疲，一直弹到四首曲子皆到精湛的地步。

马爱芜给了华一个大大的大拇指表示赞赏，华抱起琴凳上的女儿给了她一个长久的吻，说道：我的公主，我的小明星，你弹得太棒了。

宝宝自豪地笑着。华跟马爱芜轻声说：孩子的想象力要多远有多远，你看我在这里像个猴子一样蹦来蹦去，可是在宝宝的脑子里，她真的坐在金色的音乐大厅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