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唯有读书
读书是好事,马爱芜从小爱读书,从识字起就读书,越读越厚,读完了还写读后感,一个暑假就能写一大本。生活在大学校园里,什么书没有?马爱芜只看文学名著。初看是艰难些,看到后面余香满口,很是养人。教科书谁也不爱读,马爱芜用责任心、进取心去读,读完了考试第一,也颇养人。
这个家庭里读书段位最高的当然是马敬业,不读书这一天算是没过,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别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挺自豪,以读书人、脑力劳动者自居。这种优越感和攫取优越感的责任从幼年就洗进了马爱芜的大脑。马爱芜情愿放弃在外面玩的时间,一个人枯坐在家就为了解几道数学题。那几道题,她一道也解不出来。轮流试了好几圈,七窍都堵着。她沮丧,直至麻木,觉得自己笨,没有优越感。其实那几道题都是她所学课程以外的,属于智力题,马敬业拿来考察她的智力。她由此发现自己没有智力,挫败感使她久久坐在那里,越坐越没有智力,却又不愿意认输。这么小的人,生活刚开始就让她承认自己输在了起跑线上,她以后还怎么活?每个人都要数学好,你没有选择。数学不好你完蛋、笨蛋了,没有前途。马爱芜没有出去玩一玩换换脑子的打算,她倔强而又绝望地跟题目对视了一个下午。马敬业下班的时候,见马爱芜走的时候坐在那儿,现在还在那儿,挺高兴,这孩子一直在学习啊。问她题目解得怎么样,马爱芜几乎要哭出来:都解不了。
一道也没解出来?马敬业的高兴全跑光了:真够笨的。他忍不住给了女儿这么一句。马敬业可真明白女儿,这句论断恰恰是马爱芜当时最需要的,足以将她彻底击垮。
校园里的宿舍楼成片地连在一起,楼与楼之间的间距不过一条窄路。冬天门窗紧闭还好,夏天大家开窗开门(那时还没有空调),家家的菜味儿都绞在一起,什么人家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视,练哪支曲子,都在众人耳际。知识分子夫妻吵架多半靠冷战解决,家庭故事一般都听不到。政工干部也夹在这里面,风格略有不同,菜香一些,电视音量也高些,更要命的是卡拉ok渐渐流行,进入寻常百姓家。如果有人肆无忌惮地要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知识分子们往往选择忍受,忍受惯了,还跟着哼起来,都是熟悉的曲子。嗓子太左,大家摇头,偶尔有唱得不错的,大家免费欣赏。吴国英虽然在生活中历练得比较泼辣,马敬业当缩头乌龟时常常挺身而出,但这种时候,集体沉默中她也不想做那出头的鸟,毕竟马爱芜只是考中学,考大学的还没出声呢。最后终于没沉默得住的还是一位政工干部的家属,在别的单位上班,得罪了谁不是要命的事。只听她大嗓门炸道:谁家音响关小点。这几栋楼里也不止我一家孩子要高考啊。看在孩子的前途上,诸位高抬贵手十天半个月,高考结束了,你们唱我们听。
登时音响就没声了,连电视的音量各家都不约而同关小了好些。都是有家庭的,听了那一番恳求,很难不动心。高考是供起来的牌位,悬在普通人家头上的上方宝剑,再横的人也不能不给人活路,高考就是打通活路的那道关。
对于马爱芜来说,考上重点中学势在必行,马敬业、吴国英二人根本没有考虑其他可能,只在全市最好的三所中学里斟酌。有远的,有近的,马敬业主张只取最好不管多远,现实是最好的也是最远的。吴国英考虑孩子一天花两个多小时在路上有没有必要,马敬业认为学校好就值得。为此事,全家开会,马爱芜坚决反对路远,她认为时间就是分数,把分数抛在路上太可惜。马敬业的意见遭到两个女人的反对,尤其马爱芜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刚刚十二岁的孩子就这么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令马敬业又惊又惧:不知何时起,自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吴国英自从马爱芜进入小学六年级后就大气不敢出,全家进入戒严状态。从马敬业开刀,新闻联播一结束就关电视。马敬业丧失人生头等乐趣,只得退而求其次,看书打发漫漫长夜。吴国英每天给马爱芜做三餐,猪心补心,猪肝补肝,就差猪脑补脑了,一概小炒,极精致的只有一小碗,端给马爱芜吃,加上人参蜂王浆一支。不但一切的家务劳动从马爱芜身上免去,连自理都变成代劳。
晚上,马爱芜在房间里学习,吴国英就在客厅坐着,什么也不做,却是一副伺机待发的警惕状态。她的空虚因为女儿的目标暂时填满,即使一个人坐在孤灯独照的客厅里也不再寂寞,她是焦躁而又充实的。四十八岁的女人还有一点情愫,模糊,不可捉摸,一拂即逝。晚饭后到睡觉的两三个小时,没有精力再去学习,连看书都很累,独坐的清净就很好,让所有心和脑的碎片在昏暗里飘,不去看生命的终极。
家里若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必令吴国英暴躁不堪。仅有的几个亲友也断绝往来。录音机坏了,马敬业一边敲敲打打,一边嘀咕:看样子修不了,得买个新的了。
吴国英皱着眉头炸道:买什么买?等爱芜考完了再买。
马敬业看着吴国英满屋子乱转的身影半天自语:莫名其妙。
这段时间,吴国英像一只充满气的球,扎她一下可能完全爆掉,马爱芜不明白母亲比她自己更紧张,她以为这种时刻只有她自己才有资格渲染紧张。她吸着一支蜂王浆,站在吴国英背后矫情地说:考不上重点怎么办啊,我去跳崖得了。
吴国英没回头,恶狠狠地说:那你一定得跳死,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我可伺候不了。
即使隔三差五地被暴力语言轰炸,马爱芜还是受伤了。她嘴里含着吸管,停止了吮吸,挺尴尬。本来指望被安慰、鼓励,却被兜头泼了一盆鲜血,在血色模糊中,她看见自己缺胳膊少腿,从悬崖底下爬起来,母亲看着她冷漠地说,我可伺候不了。
马爱芜不伤心,可是胃痛,那剩下的微量蜂王浆怎么也喝不下去了,已经喝下去的化作毒液刺激胃。她不由得坐下去,抱着胃。吴国英说得有道理,活着必须做强者,弱者、残缺者不如死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命运的毒手就降临在马爱芜头上了。可能是慢慢来的,又好像突然一天她头痛了。一种奇怪的痛,大脑仿佛浸满了水,沉重不堪,在空荡的脑腔里晃,飘无所依。这种痛使她不能跑,连快走都怕,怕那颗大脑在脑腔壁上撞坏撞疼。渐渐地,睡觉也成了问题,痛坏了,累坏了的大脑在夜晚却拒绝休息。她的身体躺在床上,精神却四处游走,盲无目地,疲惫不堪,却身不由己,好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为无处容身而奔波。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害怕,以为过几天就没事了。持续了十几天,一个月,老师讲的话像风一样飘过去,进不了她的耳朵;看书,不管看多少遍,书上的字都认识,却不知道它们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时间一天一天地挣扎着过去,终于有一个早上,马爱芜丧失了会好起来的信心,她赖床了。她是一个学校号召晨跑就认认真真六点半起床跑一个冬天的孩子,吴国英从来没见她赖过床。吴国英来到她的床边,见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半天才迟缓地将眼光移到吴国英的脸上,眼泪就像两条溪流汩汩地涌出来,流到脸颊上,又灌倒耳朵里。吴国英在刹那间就明白了,她的眼泪也流下来,她拉着马爱芜的手说:头痛对吗?痛了多久了?
马爱芜啜泣得说不出话来。
吴国英用手背擦着眼泪:我就怕这一天,我一直在担心。本来我不想生孩子的,我怕。我也头痛,可我是先熬过来才痛的,上大学以后我几乎门门都要补考才过关。你怎么这么早呢?我就是怕这样,才从小给你买党参、当归炖在肉里,可你不吃,你不吃还偷偷丢掉。那么贵的东西,我都捡回来,重新煮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身子,不考上大学怎么办呢?头痛的人更不能去当工人,手让机器切掉了还怎么生活?可你从小就不肯吃啊。
娘儿俩一个哭一个又哭又说,累了就一个躺一个坐地沉默着,眼睛和脸浮肿着。
那为什么要生我?马爱芜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
吴国英不看她:因为你爸爸要。吴国英想起马敬业忿忿然扭身离开的样子。
我根本没说过要来,你们硬要我来,因为你们自己。。。马爱芜想不出词来,脑子空荡荡过了一阵子电波,良久才缓过来:你们以为我可以让你们快乐。
吴国英重新直视马爱芜殷切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要让你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老张知道中考来临,马敬业出乎意料地沉默,其中必有蹊跷。先摆上一副关怀的笑脸,他问:给孩子最后冲刺增加营养了吗?
见马敬业懒洋洋的,又说: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啊,最后的表现才是成败的关键。
马敬业几乎要哭:我堂堂一个副教授,怎么会有个女儿连重点中学都考不上呢?将来有人指着她说,有个当教授的爸爸,自己当扫大街的工人,难道会丢我的脸吗?我不丢脸,教授的女儿也可以当工人嘛,那是她自己的事。
老张的好奇心膨胀起来:难道。。。爱芜这是。。。?
马敬业低头半晌说道:要考试了,她倒头痛起来,书都看不了。
哦,是这样。可惜啊。爱芜那么懂事又聪明的孩子,我从小看她长大,我们都说她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老张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差点没爽朗地大笑起来。马敬业长叹一声,老张也长叹一声:尽量找好一点的中医治吧,这病我看还是中医比西医强。我帮你打听着,有好的介绍给你。
老张回家跟于是真一说,两口子一起叹可惜:本来挺好的女孩,弄成这样,都是那两个人逼的。吴国英逼完了老的逼小的,一家人让她弄成什么样儿了?俗语说得好,家有贤妻万事兴,家里有个怨妇,不得安宁。
哪像咱们的孩子啊。老张微笑道:百战不殆。这才中考呢,他们就垮了。
夫妻幸福满意地对视:就是。
中考前的家长会马敬业不去,丢脸的事让给吴国英做。他自己满腹愁肠,先感叹命中无子,再叹女儿不济。日光下孤影绰绰,自觉命运坎坷,恨不能化作一缕清风,随缘飘散,什么吴国英,什么马爱芜,皆不去管它,那才潇洒无忌呢。这等挫折,叫谁遇上也打点不起精神来面对啊,为什么偏偏要叫我马敬业承受这种。。。马爱芜门门勉强及格的成绩,人何以堪?
折腾半日,结果既没有化清风,更没有飘散,马敬业以浊气逼人的凡夫肉体出现在娘儿俩面前。马爱芜在看电视,她现在只能应付这种简单被动的脑力活动。与其整日横卧在床上默默哭泣,不如分散一下精力。吴国英还是买了鱼做给马爱芜吃,马敬业皱眉:还买鱼干什么?
吴国英冷酷地看他一眼:我女儿还没死呢。
接下来一家人吃饭,马爱芜见母亲如献祭一般将一小碗鱼放在自己面前,一如平常。她慢慢地将其推到中间,吴国英坚定地推回她面前:你要吃,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这不吃那不吃。
马爱芜含泪摇头:没有用,不会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没有人知道。你不能放弃,我还没有放弃呢。吃完饭喝中药,给你熬好了。
那中药吃得我恶心,脑子里更加木木的。
恶心也得喝,至少喝二十付。没有进展我们再换,已经是名医的方子了。
马爱芜沉默。马敬业摇头叹气,塞进一口饭。
吴国英瞪起死鱼眼睛:叹什么气,只会叹气。
叹气都不行?马敬业嘴里的十几粒饭喷到桌子上。
不行!这种时候不能叹气,你不该叹气。是个男人,你拿出男人的胆力来维持这一家啊。一有困难,你王八脖子一缩,你装没事,你他妈的还来跟我叹气。
吴国英抹着眼泪骂。马爱芜慌得把碗放下,眼中噙着泪,一边看父母两个人完全投入地互相对付,一边想找机会溜走、消失。
马敬业气得哆嗦:你,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你骂人啊,你。
我骂的就是你。我怎么跟了你这个龟孙啊?我瞎了眼,我一辈子完了是我自作孽。我可怜爱芜,有我作母亲;我更可怜爱芜,有你作父亲。
吴国英泪如雨下,不可收拾。马敬业摇头乱颤,一个食指指着吴国英道: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马敬业长叹一声,摔门进入自己的房间。马爱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进了房间(那一年他们分得三房一厅)。只剩下吴国英颓然坐在吃了一半的餐桌前,黑夜压在身上,无力动弹,对余生的恐惧使吴国英毛骨悚然。
吴国英去参加了马爱芜的家长会,会后跟班主任谈了一会儿。班主任建议留级,等一年再考。吴国英摇摇头:还是考吧,考到哪儿算哪儿。
班主任沉吟道:恐怕有些学校不好呆,马爱芜是个心性蛮强的孩子。
都残了,心性就不会那么强了。
班主任无语,目送吴国英举步维艰的背影。
马爱芜上了附近一所普通中学。
点评:
读书成为唯一的出路恐怕缘于这群人局限、狭窄的生活,没有创新,没有能力,没有想法去过不同的生活。在重压之下,如蜗牛一般背着不知哪里来的壳,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因为那条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别人都走,我也走,肯定安全。至于另辟蹊径,对于一般人来说就太高难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