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听小人言
马敬业与吴国英的爱情,从他们的女儿马爱芜的名字中可见一斑。女儿的降生使一心得子的马敬业颇为遗憾,儿子继承父亲高智商大展事业宏图的愿望落空,可是中年得女,一团粉嫩圆滚的肉还是催生了一股绵长的温情,于是得出爱芜(吴)的灵感:其一表达马与吴骨肉上得以结合的概念;其二向妻子抛媚眼,送秋波,表达感激与赞赏;其三向世人证明马敬业对吴国英的态度。
马敬业决定做严父。严父在女儿嗷嗷待哺、蹒跚学步,甚至牙牙学语时尚无用武之地。女人忙得四脚朝天,马敬业倒也悠闲自得。只是老婆眼里心里只有女儿,常常不可得。后来干脆演变成了女人们睡一张床,马敬业独自到小房里架小床。这一架就没有了拆的机会,一直架到马爱芜长大。马爱芜从来没见过父母睡一张床。
马敬业不是个挑剔的丈夫。他照顾自己的起居,几乎不给老婆增加负担。他一件棉袄穿一个冬天,老婆不给洗,他就穿到前襟油得发亮,也能毫无知觉地走上讲台。他的生活从根本上说只有一个内容,就是看书。完成工作以后,他依然坐在办公室里看书。不看任何邪书,只看正史、党史、邓小平的女儿写邓小平。。。冬天的时候他往往天黑了才开始往家走。家,是一个温暖的地方:饭做好了,热水也打回来,尽管吴国英一张铁青的脸非常难看,习惯了就好。马敬业从容无愧地吃饭、洗脸、刷牙、洗脚、看新闻联播,再用报纸把当天的新闻复习一遍。这时候吴国英已经收拾了饭桌,给女儿洗好澡,自己也洗漱了,母女消失到一个房间里,直到第二天早晨,大家再起来对付新的一天。
马敬业赢了。他在女儿出生之前就赢得了家庭里这个悠闲自得的权力。吴国英与他的角逐根本撼他不动。结婚以后,夫妻俩曾经比赛谁回家晚,晚的那个当然吃现成饭。吴国英的定力不足,她无法在书山学海里呆坐到天黑以后。天一黑她就想回家,人一饿她就必须吃饭,否则她可能晕倒。她还必须吃热饭菜,质量不一定高,但质地必须纯净,营养价值一定要达标。所以她回家一忙活好,马敬业就进屋吃现成饭。本来马敬业承担了洗碗的唯一任务,因为洗得不干净而遭到淘汰。这一点上马敬业吃准了吴国英的脾气,吴国英绝对不是个好老师,她没有洞察别人计划的能力,没有耐心等他们慢慢来,也不懂得怎样调动他们的积极性,看不顺眼的自己抢过来干了算了,而且一顿牢骚、臭骂,使得整桩事情变得硝烟弥漫,又气馁又忧郁。
吴国英在文凭、学识、女儿当自强的气势上曾与马敬业分庭抗礼,毫不示弱,落到传统妇女的家庭角色上竟然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他男人没有准备好,你女人有什么办法?何况吴国英一家在农村,就指望她每月寄钱,一家人过日子,经济上贡献少的自然有些气短,不得不在家务上多做些。马敬业孑然一身,你不让他逍遥也难。有了女儿,马敬业的生活理念和节奏丝毫没有改变,除了偶尔心情不错的时候抱一抱女儿逗一逗,就好像家里新添了个玩意儿。吴国英仅存的一线希望也破灭掉,她发现公的原来不带崽,这根本就是个基因上的问题。再加上吴国英的脾性是非得按自己的方式方法来,一点不合意就要把人做事的权力剥夺,马敬业刚开始还哄哄女儿,笨手笨脚地试图给女儿洗澡,都被吴国英骂骂咧咧地赶下台,结果他就落得自愿出局。
马敬业自有他与女儿亲密的时刻,颇为小资地,他喜欢带着女儿上街。吴国英不会骑车,女儿要上街只能跟父亲。偶尔,父女俩还到馆子里享受一顿。然后逛书店。马敬业逛书店并不买书,他是看书。马敬业把女儿留在单车上那个竹编的小座椅里,然后把单车往书店门口一支,对女儿的抗议、哀求、哭闹置之不理,付之一笑,他就往书店里钻。单车他怕丢了,还锁上,女儿他倒挺放心,就那么搁在单车上。幸好那时民风淳朴,还没有逼得老百姓大批量丧尽天良,去干拐卖妇女儿童的事。这边马爱芜战战兢兢,高高在上,如坐危楼,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这小人儿惊恐、哭泣,路人见了也为之担忧。只是马敬业就能沉浸在他的书里,迟迟不肯解救女儿。经历每次危楼,马爱芜都赌咒发誓不再跟父亲上街。过上好几个月,恐怖的记忆淡化得差不多后,马爱芜才再次试炼自己对父亲的宽容。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马爱芜就觉得不对劲,心慌慌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容易熬来的一个周末,吴国英有一大堆床单被套要拆洗,急急忙忙把父女俩赶出家门。马爱芜不愿意,要跟妈妈。孩子的不情愿没有理由阻挡大人的意志和生活滚滚向前的节奏。于是马爱芜流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坐在小座椅内,被带到大街上。大街熙熙攘攘,马敬业在单车丛中见缝插针,停好了车。马爱芜的小手拉住他的衣服,哭着说:爸爸,抱我下来,我听话。
马敬业一拂袖,把马爱芜的小手甩掉,眼睛看着别处说:爸爸马上就回来。
他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这么说。马爱芜哭道:不对,你撒谎。
马敬业这才看着马爱芜,又惊又怒道:你小孩子懂什么?给我好好坐在这里,爸爸有事。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向书店。中间回头来看了一眼马爱芜,却没有看见别人眼中的小可怜,那个被独自遗弃在荒漠里的幼小的孩子,正用胖胖的小手擦眼泪。马敬业看到孩子时,眉头皱了一下:这么小就说我撒谎,大了她还不反了?准备回去教训马爱芜的念头坚定下来。
书店的气息和人群使马敬业恢复了他的信心和愉快。这是他的空间。他一生逐渐积累起来的精神和意念都在这里。孩子和老婆的确存在,不如这个空间来得真实,或者说更能满足他。他需要能够迎合自己快感的东西和地方,比如食物和书店。他没有什么可以给别人,即使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他享受的也是学生对他的尊敬和仰慕。他特别喜欢在一堂课结束的时候,学生仍正襟危坐,他却拂袖而去的感觉,他脑海里有一、两双女生专注的眼眸,也有他自己那矮小渐肥却浪漫坚定的背影。
马爱芜停止了哭泣,开始面对现实。她安静地坐在单车上,时而为别人走得太近或者风刮得更大而担惊受怕。一头牛从远处走来(对,家畜曾在那个年代有更多的生存空间和自由,即使在省会城市的郊区也往往与人同在),马爱芜一看见它心就收紧了。她想该怎么办,什么办法也没有。她僵住,努力不去看它,却偏偏总去看它。一个瞬间他们对了眼,牛的眼睛里有一种坏笑,它知道马爱芜担心什么。带着那坏笑,牛向马爱芜走来。马爱芜盯着灾难向她降临,窒息的黑暗向她笼罩,她却一声也没吭,她其实喊不出来。牛的一双大角伸过来,掀翻了单车,然后牛稳步离去。
孩子和车一起倒了下去,这时候才开始大哭。有人来扶,叫着谁的孩子,纷纷嚷嚷,好一阵子,马敬业赶出来。马爱芜没伤着,但是哭得有恨,有怕,有失望。
因为这个事故,马敬业教训女儿的决定没有得到执行。反而被女儿顿足捶胸,指天发誓不再跟父亲上街。吴国英虽然知道马敬业的失职是习惯,平常睁只眼闭只眼,只为片刻清闲。这次闹大了,知道马敬业在大街上被人批评,实在过意不去,就顺着女儿:不跟爸爸上街了,爸爸坏。一边又数落马敬业:说带孩子又不带孩子,让单车帮你带孩子。这么小,你让她坐在外面,不认识的人比你还心疼她呢。不负责任!
马敬业被人从单车倒下数落到回家,他一肚子倒霉气还没地方发,没头没脑就回道:我不会带孩子,我不带就是了。
说完他出去了。吴国英气得冲门外骂:不会洗碗你不洗碗,不会带孩子你就不带孩子,你会什么?你总会死吧,你去死啊。
马敬业那个时侯其实活得挺滋润。名牌大学毕业,有他那个学位的少而又少,事业上可以说蛮顺利,至少去首都及各大省会城市开会常常派他,全国各地十成他去了六七成,还买了当时最高级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到处照,自己洗了照片,贴在非常精致的相簿里。马爱芜从小就从照片上看见她父亲器宇轩昂地站在各种景象前面摆姿势,身材瘦瘦的,加上腰挺得直,脖子伸得长,看起来不矮。
吴国英对马敬业出差是又怕又爱,怕的是十天半个月落得孤儿寡母,平时马敬业再不帮忙,有人同在的感觉总能宽慰许多;爱的是各大城市的特产被马敬业带回来,家里喜庆得好像过节。马敬业的小资情调既在适当的时候赢得了吴国英的心,也在婚后日复一日实际生活的考验中将他们拉得越来越远。不管怎么说,马敬业出差出定了,有一次居然还带上了马爱芜。那次去的是北京。
马敬业拿着照相机给女儿照了不少相,天安门的城楼,故宫的大缸,旁边都添了一个两手放在身前,娇羞默默的小女孩。临到石狮子跟马爱芜合影时,马爱芜杀死不敢亲近狮子,那活灵活现的样子,又都张着血盆大口。马爱芜其实跟马敬业一个样,想象力丰富,看见假狮子觉得是真狮子,听鬼故事被吓破胆的全院的孩子只有她马爱芜。两个人还都笨手笨脚,稍有难度的动作就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生怕摔着、碰着,一旦摔着、碰着就特别怜惜自己,嚎啕大哭之后再也不愿意勇敢地尝试。你越逼她,她越没出息,因为她必须自己准备好了才跟你合作。她也不是没有进取心,她一心想做勇敢的孩子,可是她得小心翼翼地自己去揣摩,等她自己有把握了,她就会去练,等她能做到了,那个成就感,真好。
马敬业早忘了自己当年的竦样儿,看着马爱芜那胆小的模样就牙痒痒,恨不能在屁股上踢她一脚,把她踢进虎狼窝里,然后期待她能从那窝里站起来,手上举着一条老虎的尸体。恨铁不成钢是所有自己生来就做了铁的父母们最大的幽怨,这些人毫无道理地意淫:我不怎么样,你总得比我好吧。在这个更上一层楼的思想基础上,他们又相信人定胜天。别看他们自己胜不了天,对于子女胜天的期待几成定式,于是当然有无限的失落和无数次的屁股可打,这是后话。现在马敬业要展示的教育是他必须帮助马爱芜克服胆小的缺点,为了将女儿培养成一位性格坚强的大人物,他再次发挥了父亲的权力,大笑着蔑视小人儿的胆怯,把女儿抱起来,干脆直接塞到狮子的血盆大口下面。说不清马爱芜到底有多少恐惧又有多少抵触和怨恨,她哭得泪眼朦胧,知道狮子底座不大,如果自己不老老实实站着,有跌下去的危险。这边马爱芜上面血盆大口罩着,下面高度可能跌得很疼,腹背受敌;那边马敬业按着快门,高高兴兴地记录下女儿哭着成长的过程。
到了颐和园,湖水就是个大游泳池,成百上千的人在里头泡着。马敬业自己不会游泳,也只敢在浅水里泡着。马爱芜根本就不信任父亲,连抱着下水都不干,撕心裂肺地哭喊,马敬业要抱她就逃。
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小孩子学什么都快,所以一定要小的时候学。好像只要学的早,一个人就应该什么都学得会似的。一起去的同事都跟儿童教育专家似的,看着马敬业搞不掂女儿个个摇头。这些人基本都是旱鸭子,要么在岸上坐着,要么在浅水里泡着。自己不会游泳的理由都是没机会,小时候能吃饱饭就够幸运的了,哪有这些花式可学?
男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马敬业:
小孩子学游泳只有一招,就是往水里扔,等她扑腾起来就学会了。
老马,你就是心软,小孩子哭哭怕什么?呛几口水也是好的。
我看,马爱芜是吃准了你,知道你怕她哭,她一哭你就没辙。你就得坚持自己的意见。
孩子太由着她没好处。
孩子必须锻炼,挑战她的极限。风平浪静长大的孩子有什么出息?
马敬业没敢直接往水里扔,抱着马爱芜站在水里半个小时,谁知这孩子哭了半个小时,声音嘹亮,响彻整个颐和园。这回马敬业光火了:别的孩子玩水玩得那么高兴,我抱着你你还哭成这样,你哭的什么呀?再哭,我扔你到水里。
马爱芜立刻就噤了声,抽抽搭搭。
马敬业狠了狠心,到底把女儿往水里扔了试试看。谁知没有丝毫的扑腾,马爱芜就一个浪花也不打地往下沉。等到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双眼紧闭,没有一丝表情,好像死过去了一般。马敬业急得要上人工呼吸,还没上,马爱芜就一口水喷出来,活了。却扭头闭眼继续躺着,不理马敬业,脸色苍白。
同事没好意思地说:一般孩子会扑腾的呀。
你这孩子够有个性的。她不合作啊。
马爱芜点评:
到现在还恨得牙痒,把那嚼舌的大人往水里扔扔试试看,有几个人能学会游泳?
给孩子时间长大吧,他们渴望长大成人的雄心比父母的期盼还要强烈呢。他们何尝不想战胜自己,成为强者?可是他们最终只能成为自己,而不是父母期盼的那个人。
孩子的年幼使父母忽视他们的想法和感受,甚至认为不值一提。不信任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