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新片《色,戒》夺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片中真情假爱,震慑全球观众心神。但据最新一期《亚洲周刊》文章披露,更震慑的是当年张爱玲为原著小说《色,戒》自辩的手稿近日曝光。
据悉,这份手稿要洗刷外界评论对“歌颂”的指控。张爱玲前夫胡兰成是汪政权高官的往事又浮现,当年香港作家宋淇夫妇与张爱玲书信往来商讨反驳文章过程,展现中国文学史的重要一页。
张爱玲笔下的《色,戒》是不寻常的,李安独具慧眼,拍成真情假爱、杀机重重的旷世电影,震慑全球观众的心神,更夺得威尼斯电影节最高荣誉的金狮奖项。然而,背后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小说《色,戒》曾引起外界对“文章”的猛烈抨击,张爱玲罕有的挺身而出以“笔墨官司”反击,捍卫个人的写作尊严。
最近因李安的《色,戒》电影各方瞩目,同期一批张爱玲《谈“色,戒”》手稿和书信首度曝光,让人窥见一代文坛才女赤裸裸的内心世界;一度陷入色戒迷雾的张爱玲,缘尽于永恒回忆中的哀歌。
《色,戒》这部花时三十年才完成的短篇小说,约有两万字,却令张爱玲深受“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在五零年动笔,至七八年四月十一日才在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问世。
张爱玲一生中,只书写过两篇响应批评的文章,当中以《色,戒》自辩得最淋漓尽致。一九八八年,张爱玲在《续集》的《自序》里,说起当年的论战时说:“不少读者硬是分不清作者和作品人物的关系,往往混为一谈……最近又有人说,《色,戒》的女主角确有其人……当年敌伪特务斗争的内幕,哪轮得到我们这种平常百姓知道底细? ”
据“张学”研究者多方考証,《色,戒》被指向于一九三九年郑苹如沪上刺杀汪伪特工重要头目丁默村的真实事件。香港学者兼影评家陈辉扬甚至认为,《色,戒》的材料来自张爱玲前夫胡兰成:“郑苹如谋刺丁默村一案的种种细节,只有深知汪伪政府内情的人才能为张爱玲细说始末。而胡兰成曾是汪伪特工总部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座上宾。“张爱玲拒绝承认材料得之于此,是由于后来恋人的背叛,深深伤害到她。”
但宋淇曾在专研究张爱玲作品的水晶先生的访问中,提到张爱玲写《色,戒》,部分取材自他告知张爱玲有关当年一班北京燕京大学生的爱国故事。宋淇夫妇的儿子宋以朗追溯他双亲认识张爱玲时,张氏已开始有材料写和有“刺丁案”影子的《色,戒》故事,而因此有理由相信,张爱玲为丰富剧情,听了他父亲提供的材料后,加进《色,戒》内。
张爱玲一九五二年来港后结识宋淇(又名林以亮)及邝文美夫妇,两人对张爱玲照顾得无微不至,处理她的文稿以至个人财务杂项,其后两人也成为张爱玲遗产继承人。
《色,戒》刊登后,宋淇夫妇和张爱玲共同经历了一场笔战,反驳一篇笔名“域外人”的“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了──评《色,戒》”文章。
今年八月初,宋淇夫妇的儿子宋以朗,在刊登世界各地新闻信息的“东南西北”个人网页上,首度刊登了七七、七八年间张爱玲和父母在《色,戒》出版前后鱼雁往返的书信和张爱玲《色,戒》手稿,当中铺陈了张爱玲创作《色,戒》的心路历程,对“”男主角易先生,和“业余间谍”女主角王佳芝的心理分析,替《色,戒》这划时代小说,下了时空的批注。
宋以朗约在十一、二岁见过张爱玲,印象只是对方占了他在香港加多利山房子的睡房,他要暂时睡客厅,此外只记得张爱玲终日足不出房间,默默埋头写作。宋淇过身后,张爱玲的遗物,都由他保存,部分从没曝光的文稿书信,他也读了不少。
宋以朗是统计学博士,曾在美国政府当法庭传译,现在在全球第二大媒体公司KMR当技术顾问,没有正职,二零零三年返港照料年老患病的母亲,张爱玲的遗物和书信手稿,现在交由他处理。
抨击张撰写歌颂的文章
宋以朗八月初把《谈“色,戒”》初稿、修订稿、及其中往来书信上载“东南西北”网页,除乘著李安的电影《色,戒》的势头外,间接地也是继承了父亲对张爱玲文章的“照顾”:“可以想像,当年这种指斥扣帽子的事情,在电影上映后仍会再发生,历史是会重复的,我今日不想再看到这情况,把文章刊登出来,让别人看看张爱玲怎么回应,有个贡献。”
《色,戒》是注定令人瞩目的,早在该小说问世的前半年,宋淇替张爱玲多番修订文稿后,在七七年十月十六日的信函中说:“这会是万人瞩目的小说,该期皇冠多销出千本不足为奇。至少这篇的题材还没有人写过,批评家如何说对你来说是purely academic(纯学术讨论),由他们去大做文章好了。”
料不到的是,预言应验了一半,后来事情出现变量,《色,戒》先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刊登,至于大做文章的人,不但超越了纯学术的讨论,而且是冲著张爱玲而来──抨击她撰写“歌颂”的文章。
《色,戒》刊出半年后,一九七八年十月一日,《中时》“人间副刊”刊登了署名“域外人”的文章,认为张爱玲的《色,戒》,写的是“歌颂的文字──即使是非常暧昧的歌颂──是绝对不值得,以免成为盛名之瑕了”。
该评论触动了张爱玲的创作神经,两星期后,她写了一篇辛辣回应,先交给宋淇先行过目,之后代转《中国时报》。
宋淇夫妇一向熟知张爱玲的“脾气”,会思前想后多番修改后才最后订稿,对该文更是小心翼翼,宋淇夫妇还没回信,张爱玲已同日再寄上两封短函,交代文稿的处理事情。
看得出,张爱玲《谈“色,戒”》的初稿,全文约两千字,是我手写我心,不吐不快。文首开宗明义,提出连串反问:“小说里写反派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他们的内心?杀人越货的积犯是自视为恶魔,还是可能自以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写实的作品里的反派角色是否应当丑化?”
张爱玲提出连番质询,继而又为身负色诱,甚至最后舍命的女主角王佳芝辩护:“她的动摇,还有个远因……”那就是第一次行刺不成,“失去童贞”,加上“同学的态度相当恶劣”,才“受了很大刺激,有点心理变态”。之后,“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饰店一时动心”,感情盖过了理智,连性命也牺牲了。
对于域外人又批评张爱玲不让女主角学“秋瑾”,张爱玲又以惯常爱用的反问句:“是否主张人物类型化!如中共文艺里一套板的英雄形象?”来响应对方的刻板思维。
自言“最不爱辩论,又写得奇慢”的张爱玲,笔锋处处不留情,直斥域外人指“吃辣”便是“吃血”,吃红色便是吃血,是“穿凿附会,太牵强”了。还幽了对方一默:“吃西红柿也是吃血?”
毕竟,张爱玲笔端暗藏玄机,以借喻方式连消带打,是她的强项,文末,她借“人间副刊”早一天的文章,和域外人一文来个对照和讽刺。该文题为:“极目楚天阔之二:放怀纵览世界文坛”,当中提及:
“……每个作家,各具其特殊的感觉、经验与气质……感觉、人性的经验以及想像力的领域,永远要比政治社会问题的领域,更为辽阔的。……如果他们比较倾向于个人内在的呼唤,那么势必就要招来各种不同形式的误解和排斥──”张爱玲明显借此文以言志,意在言外。
张爱玲虽在初稿文末指“一时感想很多,才写此中号『短文』,下不为例”。然而,一向心思细虑的张爱玲,初稿才刚寄出,不等宋淇夫妇回函,便又“改写两页补寄去,代替P.1及P.3”,然后又改写第二页,继而又嫌P.4不清楚,如是者,十一天内先后寄出四封修订稿。
鸿雁往来间,张爱玲和宋淇夫妇的情谊日益深厚,张的寥寥数语──“希望这一向你们俩都好”。交浅言深,对深闺寡言的张爱玲来说,已代表了千言万语。宋淇于七六年在《私语张爱玲》中,写到一九五五年送别乘船往美国的张爱玲,张才到了日本中途站,六页长信已寄至宋淇夫妇手中,道:“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现在写至这里也还是泪眼汪汪起来。”如此善感的女孩,怎不叫宋淇夫妇格外怜惜?
宋淇是世界七大《红楼梦》翻译家之一,曾任邵氏製片,妻子邝文美曾在美国新闻处工作,翻译世界名著,笔名方馨。两人待张爱玲至诚,她来港时,她写成电影剧本、到美国新闻处工作外,又让张爱玲寄住家中。至她返美国后,有关的文稿修订、稿费稿单、出版社联络事宜,都是由宋淇夫妇代为办理,得到张爱玲完全信任。
宋淇阅过《谈“色,戒”》初稿,提醒张爱玲“没有击中对方要害”。“对这种人谈人性、性格、心理根据,等于对牛弹琴。加以现在台湾写文章的人愈来愈多,有些人唯有采取打倒偶像以遂他一旦成名求文坛登龙的志愿。”宋淇还预计文章刊登后,这事情仍会“没完没了”,更建议她补加上两点,最后见诸张爱玲《谈“色,戒”》的修订稿前部分。
宋以朗分析张爱玲当年谦虚请教父亲《谈“色,戒”》一文的心情:“她其实内心有点怕那年代的政治情况,因为台湾等于她唯一的读者市场,她怕文化界的攻击,会影响读者公众对她个人的意见。另一方面,她长期独自生活,不搭理外界事情,她也许觉得自己不熟悉政治,所以请教我父亲。”
因此,经修订后的《谈“色,戒”》一文,明显字体端正了,文章铺排也有所改动,首两段便全盘加进了宋淇给她的观点,以正视听。
“特务工作必须经过专门的训练,等于说是专业中的专业,受训时发现有一点小弱点,就可以被淘汰掉。王佳芝逞一时爱国心的冲动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就干起特工来了,等如是羊毛玩票,业余的特工一不小心,连命都送掉。”末句,张爱玲不忘讽刺对方:“域外人先生看书不够细心,所以根本表错了情。”
英雄形象有人性
修订过的《谈“色,戒”》,明显地篇幅较初稿多了一千字,对观点详细阐述,自辩的风采更浓:“我写的不是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当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不然势必人物类型化,成了共产党文艺里一套板的英雄形象。”
对于女主角王佳芝的心理状态,张爱玲一再阐述得更详尽,如何演戏后上了“瘾头”,“散场后兴奋得松弛不下来”,自己觉得扮戏特别美艳,那是舞台的魅力,甚至“舍不得他们走”,至于“疯到天亮”,“只是凌晨去吃小馆子,雨中步行送两个女生回去”,但却令“域外人先生不知道怎么想到歪里去了。”
张爱玲的修订稿,可以说是和她的幕后支柱宋淇的共同创作,除了加入宋淇的观点外,她“反击敌人”胆量也壮大了,直斥域外人“断章取义”、“罗织入人之罪”。文末,张爱玲干脆删掉了借“人间”另一篇文章“极目楚天阔之二﹕放怀纵览世界文坛”的两段落,不再抒发心迹,又或者,不屑向域外人抒发作家的心怀抱负,文末由初稿的“笔墨战”却升级为“笔墨官司”,更指斥对方误解,而“我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捍卫文学创作的气焰和激情,表露无遗。
《谈“色,戒”》修订稿最后加上《羊毛出在羊身上》为题,也是宋淇自作主张,张爱玲对他绝对信任。宋淇解释《羊毛出在羊身上》一题:“意旨主角王佳芝是『外行学特务』,牺牲了性命;二指域外人外行评论,发表错误意见。”
张爱玲自辩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一文刊登后,熟知张爱玲“脾气”的宋淇,于七九年二月曾去函张爱玲,交代文章刊登后外界反应:“你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一出,《中国时报》高高兴兴登了出来。最近友人返台过年,都云情形较稳重,而且国家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反而比从前更接近……”
由此可见,《色,戒》引起的风波,一度成为张爱玲内心的暗涌,虽云“下不为例”,但从她寄给宋淇再三修订的稿件,可见他们预期到谈敏感题材可能带来的争议。
张爱玲朋友不多,但每年圣诞,她都会致函她曾任职的美国新闻处的主管Dick McCarthy。就在《色,戒》小说引起争议期间,张爱玲寄给Dick McCarthy的英文信上,为被人诬蔑为“歌颂”,流露了不忿之情:
“今年问题真多,最近被一些台湾小人批评一个短篇,说内容歌颂,该小说是宋淇一直默默协助我,并替我校正的。那些人的话说得很无稽……无可避免地,我也会遇到这种事情。”
《色,戒》其后收入《惘然记》一书中,张爱玲于序言中不觉又再提起盘绕她心中的梦魇:“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
张爱玲在《惘然记》中的序中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期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至于那些材料是甚么?有没有考据,已不重要,因为:“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张爱玲一生中唯有此情可待的最爱,呼之欲出,但她选择独自缅怀追忆,萦绕脑海三十年的,已是笔墨不能形容的东西,除了至死不休的惘然外,岁月悠悠,一切都付回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