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的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由青年进入中年,眼神不再清澈碧蓝,身体的肌肉不再充满活力和弹性,眼角有了些微的细纹,连曾经卷曲柔软的发梢也带上一点点灰黄.
我有点老了,他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对唐娜感叹道.
"你不老,宝贝."她还是称他宝贝,即使他年华老去.
那天晚上,母亲的精神特别好.他几次想把床头的灯关掉,好让她早点休息,都被她制止了.
"就开着吧,我想好好的和你说会儿话."唐娜说.
"还记得梅兰妮吗?"她突然说.
"记得,怎么了?"那对美丽迷人的嘴唇,那个曼妙无比的身体,最初的忘却很让他痛苦了一阵.
"那次…..我是故意的……"唐娜有点艰难地坦白,"宝贝,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泪水从她浑浊的双眼里溢出.
"哦,妈妈….."他始料不及,不知说什么好.
"宝贝,我好怕.....你跟她走了.....她是那么漂亮的姑娘,她爱你,我知道"母亲叹息着,"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会死的."
"这辈子,我就做了这件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知道....很自私...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母亲胆怯地看看他,象做错事的小孩,又赶紧把视线挪到一边.
"你能原谅我吗,亲爱的?"
"妈妈,那都过去了."他不想再提.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唐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我当然原谅你,妈妈.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唐娜心满意足的躺下,"谢谢你,宝贝."接着又咕哝了几句什么,就慢慢睡去了.
他关上灯,蹑手蹑脚地走出她的房间.
做个好梦,妈妈.
第二天早上,唐娜却再没有醒来.
没有母亲的日子,他好似失去方向的陀螺.早上醒来,一个人做早餐,煮咖啡,烤面包.吃完后,去拐角的便利店看看报纸.他从来不买,只是看看.
买报纸要花钱的,报纸看完就扔掉了,多可惜.唐娜总说.
节俭是个好习惯,她还说.
她总是对的.
在这二十六年,他们两人有好几份收入-母亲的福利金,他的照顾者补贴,还有不时的摄影收入.虽然钱并不多,但他们过的很节省.这些年下来,他的账上有了十万存款.
母亲去世后,她的福利和他的照顾者补贴自然停发了.但房子是母亲留下的,没有贷款和租房的烦恼.十万存款放在银行,利率好的时候一周能有近两百,偶尔他还会有一点摄影工作.尽管离领养老金还有好些年,他也没有其他固定的收入.可对他这样节俭的人,生活费用是完全够了.
他不买衣服,也几乎不添置什么新东西.没有花钱的必要,他想.
慢慢地,他渐渐变得近乎吝啬起来.
在便利店里,他总是买最最便宜的东西.
"请给我一份小薯条,两元钱的."
小薯条标价是两元五.可我不需要那么多,他总说.
其实,我连薯条也不需要,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他想,我只是....只是来看看报纸和聊聊天的.
他也开始爱唠叨了,即使他还不算老.
"他们对我不公平,” 话题总是这样开头的,他对每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说,"我照顾了母亲二十六年,从来没有休假."
"是吗?你真太好人了,没人能做到."人家总是说.
"对啊,"他很自豪,"二十六年,一天也没有休息过."
"真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吃惊.
"是啊,其他的照顾者都有带薪休假.我从来没有休过,不能丢下妈妈自己去玩."
"嗯,是的."
"现在,妈妈死了.我有时间了,我可以休息了.他们却不肯把我的休假补上."不是不补假,而是不补钱.
"哦,那对你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应该去告他们!"
"嗯,我会的.谢谢您的建议."
他开始往福利局跑,给市议员写信,约时间见面.
"您回去吧,我们会处理这件事的."接待的人态度总是那么友善.
他不愿意让人家为难,就回家了.
但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处理的回复.他也不着急,其实这个事情对他来讲是唐娜死后他目前唯一想到可以做的――也打发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时间.一旦真给解决了,他好似也就失去生活的目标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下去.
一日,有人给他介绍个女朋友.那女子他早见过,就是他常去冲印照片的洗相店店员,一个中国人.
"你们俩都是单身,就看有没有缘分了."介绍的人讲.
詹妮弗话不多,总是微微地笑着,一对丹凤眼弯弯的.她从不谈及自己的过往,也不问他的.他只知道她和母亲一起住,来自上海,目前单身.仅此而已.
神秘的东方女子啊.
和詹妮弗约会的地点,总是在公园,没有什么花费的地方.他带上摄影器材,给她从各个角度拍摄.在他的专业镜头下,她散发着那种神秘而难以捉摸的美.我爱她吗?他问自己.她爱我吗?这两个问题同样的没有答案.
下周是他的生日,这两年来第一次他有种想和人一起渡过的愿望.
"詹妮,下周日我们去国家公园烧烤吧,就你和我."他邀请道.
"好的."詹知道是他的生日.
周六的晚上,詹妮突然给他来了电话."明天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
"为什么?"
"我姐姐今天早上在中国去世了,妈妈很伤心,我得在家陪她."
"那需要我帮忙吗?"
"我会和你联系的,目前还好."她婉转地说.
他买了一束白菊去她家,坐一会就告辞了.詹妮的妈妈不会说英文,即使会,他也没有交谈的欲望。在他的生活里,只出现过三个异性:梅兰妮,唐娜和詹妮弗。对其他的女人,哪怕是詹妮的妈妈,他并没有兴趣。
“詹妮,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给我打电话。”他诚恳地说,是真心地想帮助她。
“嗯,我会的。”但她却从没要求他做过什么,也很少主动给他电话。
“我应该怎么做呢?”他不解地问介绍他们人认识的朋友,一个上海女人。
“应该给她送点钱过去,再买点什么贵点的礼物给她妈妈。”那个女人说,“在中国,家里人去世是件大事,送花未免过于客套。詹妮会觉得你只是在敷衍她。”
“那应该送多少呢?”送钱,他还从没听说过。多么可笑,詹妮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
“两百吧,最少了。”
“啊。”他的嘴张大成O形。两百?我一周还花不了那么多钱呢,让我拿去送人?为了刚认识一个月的女人,还是她姐姐。
我可不愿意。他想。如果唐娜还活着,她也不会同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她的手机,总是没人接。他留言,她却从未回过。他的爱情再次远离他而去。
他不觉得可惜,但有时还是有点惆怅。如果当初,没有詹妮弗姐姐的事,在那个周日的下午,他们在国家公园一定会很开心;又或者,如果当初唐娜没有受伤,他或许早已和梅兰妮结婚生子,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曾经的种种,就好似他的幸福,渐行渐远。
他还是守着他的房子,屋子里的老家具,墙上各个时代的老照片,活在他和唐娜的那个时空。
“宝贝……”多么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在房间里环绕。
他想念那个声音,想念他过去的生活。未来怎样他不知道,他只确信一点,那就是还会在这里一直坚守下去-如同坚守他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