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迪詩

我從前以為，有些地方是一生人非去不可的。後來我發現，世上不但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非愛不可的人。因為當世上有三萬幾個非去不可的地方，九萬幾個非愛不可的人，那其實少他一個半個，也無所謂。你要明白，這世界實在他媽的大。

譬如說，北韓很神秘。神秘是因為封閉，封閉就是危險，死了未必有人知。這樣的地方值不值得去？我很貪玩，也很怕死。當David邀我同去北韓「走一趟」，我花了整整十秒來考慮。

「你所謂的『走一趟』，是什麼意思？」我問得好認真，這三個字聽來很像特務辦事的暗號。

「跟團囉。」David說。「去北韓要通過旅行社辦證，不能自由行。」我實在太高估這小子。我看中他怕事這一點，大學時曾邀他同遊雲南。我知如果我欺負他，他也一定會讓我。再說，David對女人沒興趣，跟他share一個房間也毋須擔心。

旅行社為進入北韓的「違禁品」，列出了一張嘆為觀止的清單。不能帶入境的包括手機、手提電腦、有錄音功能的 MP3、焦距長過 160mm 的攝影鏡頭、政治宗教題材敏感的書刊（特別是美日韓的資本主義產物）。我Daisy由頭資本主義到腳，會不會也被拒入境？

旅遊巴從首爾開往高城邊境，再進入北韓。導遊沿途鄭重警告：「一進入北方，千萬不能對窗外拍照，不能向北韓人民揮手，不能正視北韓士兵超過十秒，不能直呼金正日全名，不能在偉大領袖銅像前V字手拍照……」還有，拍攝平民捱苦的畫面等同找死，擅自離隊拍攝民居可能會遭居民舉報，下場是寫悔過書。怪不得「烏托邦」純過蒸餾水。除了呼吸和心跳之外，什麼都不能。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旅行像偷窺。

話口未完，果然就有個師奶往窗外拍照，竟給士兵發現了！我們馬上被截住，士兵上車逐部相機檢查。我得把聲，其實膽子很小，看見兵大哥冷酷的樣子，簡直怕得要死。先怪那不聽話的師奶，再怪David提議到這裡來。「這是經歷。」他辯稱。「我不enjoy。」我坦言。我甚至有點歉疚。是的，我承認來北韓旅遊是基於對鐵幕背後的好奇。北韓人民承受的極權與封閉，竟然用來滿足遊客的一顆好奇心！想到這裡，就覺得好殘忍。

我有點不是味兒，卻騎虎難下。沿途只見軍人哨站，人跡罕至，我們的旅遊巴像荒漠中的孤島，茫然地向前驅進。當北韓邊防那沙啞的喇叭播出韓文歌，我徹底feel到連空氣都可以那麼「共產」！每個北韓人都在胸前掛著印有偉大領袖的徽章，拘拘謹謹，冷峻嚴肅。這裡的人好古怪。臉很白。不是敷得太多SKII那種白，而是一片茫然的蒼白。一種鋪天蓋地的蕭殺顯得過於霸道，教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我以為自己誤闖「片場」，這一點都不像現實！

我們按入境卡上的編號順次序過境。一個年輕女關員要看我的手袋，一看裡面除了證件空空如也，臉上竟閃過一絲失望。我伸手接過手袋的一刻，她突然定定的看著我。我覺得自己似乎犯了錯，卻又不知錯了什麼。徬徨之際，一陣風讓我聞到自己身上抹著的CHANEL N°5。女關員那張青春而蒼白的臉有種神往，又有種悲傷。我後悔抹了香水。

共產黨喜歡一望無際的廣場。平壤市中心就是一個廣場，以金日成的銅像為中心。穿白恤衫打紅領巾的年輕人，恭恭敬敬走到偉大領袖的銅像前鞠躬。東歐人民早於二十年前拆掉列寧銅像，北韓銅像卻至今屹立不倒。世界在不斷前進，唯獨北韓冰封在遠古的時空，在飢寒裡死命守住一個「烏托邦」。看似平靜的湖面，暗湧處處，波瀾重重。永無休止的核武問題、南北韓統一問題，甚至連國家元首仍否健在都成問題！一個人要守住太多的秘密，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況整整一個國家？

大同江畔的主體思想塔，是黑夜裡唯一放光的建築。平壤市中心幾乎沒有街燈，民居也燈火暗淡。不知是因為窮，還是連光也要讓路予主體思想塔。
「唏，其實你為何想來北韓？」我問David。

「我們現在踏著這片土地，是今天世上唯一一個『真正的』共產國家。我非來看看不可。」他說。

「那好看嗎？」

他沒有回答。大同江畔的主體思想塔繼續發亮，照出了一片說不出的黯然。
（撰文: 王迪詩 http://world-of-daisy.blogspot.com/)